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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關於小人魚從辛格(Single)海搬到芙愛維爾(Forever)海的故事

 

cp是人魚X人魚,主視角為路人甲(研究人魚的學者)

人魚是真·人魚,傳統意義上的,絕·對·不·是·男·性·會·生·子·的·那·種

 

 

1.

 

 

  八月,費倫·D·海爾曼跟著他的人魚離開了辛格海。

  他走得很匆忙,過去八年積攢下的筆記都只能留在駐島,等著被助手們搬回研究所。值得慶幸的是,費倫提前準備好了船和補給,微型發電機和記錄儀也在當天早些時候被搬進了船艙。

  準備工作算不上充分,畢竟誰都沒想到愛莎會在這個季節把自己的孩子趕走。

  愛莎是辛格海的主人。她是一位極其凶悍,也極為美麗的單身媽媽,如果不是那條魚尾--還有過分凶悍的性格--恐怕駐島上的小伙子們早就向她求愛了。

  是的,愛莎是人魚,她的孩子們也是。

  八年前,受傷的愛莎被海浪捲到了人工島上,雖然在昏迷時甜美得如同最不可思議的夢境,但當她醒來,費倫立刻就明白了同事在交接離島前對他的警告——「不要靠近人魚!」

  愛莎的左側肋下被鯊魚咬出一個很深的傷口,傷情嚴重,但她砸爛手術室時所有在場的人都以為自己要完了。費倫和助手們花了很大的力氣才讓愛莎明白他們沒有惡意,這之後,大家就在對麻醉劑免疫的人魚的冰冷注視下,冒著冷汗完成了縫合手術。

  術後,愛莎沒有接受休養的安排,她用暴力和刺耳的尖叫表達了回歸大海的要求。

  費倫本以為她是因受傷和環境而焦慮,可當他們把人魚運回海邊,費倫驚訝地發現,不遠處的海面上浮著四個小傢伙。

  那是費倫第一次見到未成年的人魚:那些精緻的小東西以快要哭出來的委屈神情望著愛莎,嗚咽地輕哼,其中個頭最小的那個更是冒冒失失地向岸邊游了過來。

  愛莎嚴厲地叫停了他,然後用那雙美麗卻冰冷的眼睛瞪住費倫。

  人魚很聰明,短暫的接觸之後她已經找對了人類中的決策者。愛莎充滿戒備的目光讓因為見到小人魚而興奮的費倫有些狼狽,他匆忙把愛莎送回海中,並試圖把島上捕到的活魚送給她。

  愛莎沒有拒絕,但她顯然對人類也沒有什麼感激之情。在抓住那條藍鰭金槍魚之後,她就頭也不回地帶著孩子們離開了。

  只有那個最小的小可愛,在看到愛莎手中的魚後,抬頭衝著費倫輕快地唱出幾個音節。

  明快、跳躍,充滿愉悅的上揚——費倫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以為那是人魚表達謝意的曲調。

  但隨著對人魚歌聲的不斷記錄,費倫還是弄清了那個小節的意思。

  「金槍魚」,或許還得加上個愛心符號。

  這個結果讓費倫簡直哭笑不得。

  愛莎在傷癒之前很難捕到足夠的食物,作為辛格海的主人,她毫不客氣地每天向人工島上的外來者們索取租住金:魚,還有幫助傷口癒合的外用藥。一開始小人魚們並不跟來,但好奇心是幼年生物的天性,島上的監控拍到這些小傢伙在附近探頭探腦的次數越來越多,愛莎為此似乎發過火,但小淘氣們並不肯老實聽媽媽的話,最後愛莎只得在前來取食時把他們帶在身邊。

  小人魚們的到來使得島上的研究工作有了突破。這些小傢伙不像成年人魚那樣沉默寡言,使用的詞彙和短句也更加簡單,大量的音頻記錄讓翻譯變得可行。

  為了區分記錄,費倫給每個小人魚都起了名字。由於性徵發育還不明顯,大家對小人魚的性別主要還是靠猜,在爭論幾天之後,最終的共識是三個女孩兒一個男孩兒,最小的那個是男孩兒——費倫叫他迪倫。

  人魚的男性十分少見,有記錄的男性人魚都是在遠洋獨居,很難獲得有價值的音頻資料。

  迪倫的存在讓島上所有人都很激動,在安排任務時,資歷最深的費倫觀察和記錄的重點當然就是迪倫。

  作為愛莎一家最小的孩子,迪倫並沒有獲得媽媽和姐姐們的過多關照,事實上愛莎在很多時候對小兒子的要求遠比對女兒們更加嚴厲。這樣的教育方式印證了學術界一直以來的猜想:人魚中的男性會很早離開母親獨立生存,男性的生存技能比女性更強,所以才能在更加遠離陸地的海域建立自己的領地。

  對於母親和姐姐們的冷淡態度,小迪倫似乎沒什麼異議。這是個活潑的孩子,甚至連費倫都覺得他有些太活潑了:他會主動撩撥有毒的水母群,然後從觸手叢裡驚險地鑽過去;他還喜歡躲在淺水處,猛地拍打尾巴,把水濺到島上的人身上(這個人經常是費倫)。

  迪倫不懼怕人類,或許是因為島上的人救了愛莎,小傢伙對人類的戒備也遠不如愛莎。這讓費倫感到矛盾:迪倫願意和人類接觸,顯然對他的工作更加有益;但看到他缺乏防備的樣子,費倫又總忍不住為他擔心。

  並不是所有人類都對這些美麗的海洋精靈充滿善意。類似費倫所在駐島的人工島,在各個有人魚活動記錄的海域都有,這些人工島並不僅僅是科研機構,在遇到危險時,它們也會對人魚實施保護——無論這個危險是來自自然,還是人類自己。

  費倫不希望用粗暴的手段教會迪倫,於是他想到了交流。

  人魚的音域比人類更廣,但在電腦的幫助下,想要模擬出人魚的歌聲並不困難。模擬程序在幾年前就已經裝到了各個人工島的電腦上,但不能翻譯人魚歌聲的含義,這些程序也只是擺設。

  「我們現在收集到的音頻資料應該可以支持簡單交流了,」費倫當時是這樣說服同事的,「如果那些小傢伙能夠回應,我們就能讓他們教我們『唱歌』。」

  第一次實驗性交流選定的對象就是迪倫,這倒不是費倫要求的,只不過大家一致認為幾個小人魚裡迪倫回應的可能性最高。

  為了不嚇到小傢伙們,實驗當天只有費倫帶著設備坐在海邊。

  愛莎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但收取租金的事似乎已經被她當成了慣例。對於經常見到的費倫,愛莎已經沒有當初那麼警惕,但她依舊不讓孩子們靠得太近。

  費倫把裝著魚的桶遞給愛莎,愛莎以一種慵懶的姿態撈出裡面的魚。

  小迪倫在不遠處興奮地張望,嘴裡發出一連串細碎的音節。

  費倫猜他是在問「什麼魚」。

  出於惡作劇一樣的心理,費倫迅速調出了一小節旋律——他們第一次見面時,迪倫面對金槍魚唱出的旋律。

  「金槍魚。」

  輕快的旋律讓人魚們明顯怔愣住了。

  費倫忐忑又期待地等待著回應。

  費倫的等待沒有落空,但他得到的回復卻有些……難以形容。

  答話的人不出意料的是迪倫。

  小傢伙在短暫的呆愣之後就一臉興奮地去看愛莎手裡的魚了,然後,他不開心地皺起了臉,嘟嘟囔囔地哼著。

  有了這樣的表情,費倫不需要翻譯也能理解他表達的意思——「騙子,不是金槍魚。」

  費倫忍不住笑了。

  距離愛莎受傷已經過去三個月了,辛格海早就進入深秋,這個季節的辛格海是沒有金槍魚的。

 

 

 

2. ...

  人類用工具模擬人魚語言的事並沒有招致愛莎的反感。雖然她自己沒有和人類交流的意思,但她也沒有阻止費倫和其他人引導小人魚唱歌的行為。

  人類已經向海洋深入得太多,他們在研究人魚,而人魚們也在瞭解這些陸地上的鄰居。學習是相互的,島上的外來者們在翻譯人魚語言的同時,也會把人類的語言和文化教給人魚——愛莎是位聰明的母親,她知道什麼是對孩子們有益的。

  得到了愛莎的默許,小人魚們在人工島附近停留的時間更長了。島上的研究人員會給他們展示各種實物、圖片,或是音頻資料,以期從小傢伙們那裡獲得對應的發音。為了保持小人魚們的交流興趣,大家還絞盡腦汁準備了各種討他們歡心的小禮物:大部分是小傢伙們喜歡但愛莎覺得麻煩而懶得去抓的小型海產(魚、蝦,或者貝類),還有少部分則是確認對人魚無害的人類文明製品。

  這些難以預料的小玩意兒讓小人魚們每天都興致勃勃,甜美稚氣的歌聲不斷充實著島上的資料庫。

  所有人的工作進展得都很順利——除了費倫。

  發現小迪倫在記仇是第一次試驗後的第七天。那時候迪倫的姐姐們已經敢於在媽媽的保護下從各自的研究員那裡接受禮物了,而小迪倫卻依舊無視費倫拿在手裡或拋到海面的任何物品,也不再對著費倫唱歌。

  「人魚原來這麼記仇嗎?」同事在看到迪倫的狀況後,十分同情地拍了拍費倫的肩,「我只能說,祝你好運,海爾曼。」

  費倫在嘗試過手頭所有能充當禮物的東西之後,終於聯繫了外援。

  兩天後,一架小型飛機降落在了駐島上,飛機裡裝著從芙愛維爾海運來的藍鰭金槍魚。

  人魚不吃死去的魚蝦。空運來的魚已經沒什麼活力了,費倫在收到魚後,立刻來到海邊,用揚聲器反覆播放那段讓小迪倫記恨至今的旋律。

  「金槍魚!」

  「金槍魚!」

  不久,愛莎帶著孩子們過來了,迪倫顯然並不樂意,慢騰騰地落在最後。

  水箱裡的魚狀態不好,費倫有些焦急。和以前送給愛莎的幼魚不同,來自芙愛維爾海的這位客人雖然也沒有成年,但體重卻已經達到了160公斤。費倫和兩個助手用吊臂把魚倒吊出水箱,讓人魚們能夠看到那顯眼的藍色背鰭。

  「金槍魚!」

  充滿驚喜意味的熟悉歌聲立刻響起,伴隨歌聲而來的,是小迪倫閃電一樣的身影。

  費倫一直都知道人魚的游速很快,但小傢伙們也能有這麼快的速度倒是超出了他的認知。

  「該不會直接撞到岸上吧?」小迪倫不管不顧的衝刺讓費倫不由得擔心。

  可小傢伙一個甩尾迴旋,就穩穩停了下來。

  「金槍魚~

  迪倫雙眼發亮地看著那條比他還大魚,歌聲因為激動而略微發顫。

  費倫把魚放了下去。辛格海帶著寒意的水溫讓外來的客人明顯不適,它掙扎著甩動,但缺氧讓它的動作顯得笨拙而無力。

  這個重量級別的金槍魚應當不在愛莎的捕獵範圍之內,但人魚媽媽並沒有遲疑,她乾淨利落地劃開魚腹,切出柔軟的肉塊分給了孩子們。

  小人魚們浮在水面,哼出愉快的鼻音。

  迪倫捧著自己那塊魚肉游到費倫面前,停了片刻,突然彎起魚尾,用力拍擊水面,整個身體高高躍起,又撲通落回海中。

  巨大的水花濺了費倫一身。

  「好吧,看起來是不再生我的氣了。」頭髮和衣服都濕透的費倫想。

  費倫的禮物讓人魚們很滿意,但這條魚畢竟太大了,愛莎和孩子們只挑揀了最可口的部位吃掉,剩下的都被回收進了島上的廚房。

  愛莎似乎明白這樣的禮物對人類來說也很難得,她沒有在日後收取租金時要求過金槍魚,也禁止孩子們主動索取。

  這頓美餐之後,辛格海的人與人魚關係更加融洽了。

  快到聖誕節的時候,小人魚們已經分清了研究員們對他們的稱呼,三個女孩兒還開始模仿人類的發音叫各自研究員的名字。

  費倫也向小迪倫反覆教過自己名字的發音,但這個聰明的小傢伙明明看得懂他的意思,卻故意裝作不明白;如果費倫執意要他出聲,他就壞笑著對著費倫唱「金槍魚」。

  後來,在迪倫的影響下,不光小人魚們,連愛莎也開始這麼稱呼費倫了。

  「名字就是個代號,不要太在意,」幸災樂禍的同事們這麼安慰費倫,「至少這段旋律還是很好聽的。」

  費倫很無奈,但除了名字的問題,小迪倫在教他「唱歌」的時候還是很認真的。

  每當費倫展示海洋中的物品時,迪倫就會唱出它的稱呼,等費倫記錄下來之後,他就要求費倫用人類的語言也說上一遍。費倫不知道他是真的在記憶這些物品的對應名稱,還是只是覺得這樣比較公平:我說過了,你也要說。

  在辛格海的日子裡,費倫從未聽到迪倫說過人類的詞彙。迪倫的姐姐們倒是偶爾會用一兩個單詞,但她們沒有人類這樣系統的數據庫,對於陸地上的事物或者抽像的東西,她們即使知道讀音,也很難正確使用。

  互相學習的時光過得很平靜。因為進展順利,島上的研究員們都拒絕了四年一次的輪換。長期的相處讓愛莎終於放心讓孩子們自己前來——當然,也可能是因為小人魚們的戰鬥力已經達到了足以自保的程度——時間也讓女孩兒和男孩兒的區別漸漸開始明顯。

  愛莎的女兒們並不十分像她,這些漂亮的小姑娘髮色比母親更深,是姜紅或是栗色,倒是小迪倫繼承了母親的淺金色頭髮和海藍眼睛。

  人魚的壽命一直是個謎。普遍的認識是,人魚比人類活得更久。許多專家猜測,人魚在青壯年期停留的時間相當長,所以古傳說中才存在人魚長生不老的說法;而人魚的發育期和衰老期卻可能和人類差不多。

  大海並不是個溫柔的家園,它催促著自己的孩子成長,又冷漠地看著他們衰弱。

  沒有人發現過衰老期的人魚,而記錄到小人魚們的成長,這也是首次。

  太多的疑問和猜測在陪伴這些小傢伙們長大的日子裡得到了答案,但後面還有無數的新問題等待著解答。

  費倫在辛格海的第八年,全島人最關心的一個問題是:小迪倫什麼時候會離開。

 

 

 

3. ...

  分別注定會發生,唯一沒有明確的只是時間。

  因為缺乏人魚生長週期的相關信息,島上的研究人員無法準確判斷小人魚們的年齡,只以身體上的可見變化來說,愛莎的孩子們已經進入了青春期——如果人魚的發育期確實和人類的週期接近,那麼這些小傢伙差不多已經是14歲左右了。

  這是一個微妙的年紀,身體的發育讓男女的差異明顯拉大,而性的逐漸成熟也改變了人魚們的生活模式。

  費倫和助手們發現,從兩年前開始,愛莎對小迪倫更加嚴厲了:她刻意減少了分給迪倫的食物,並在迪倫自己捕食時禁止女兒們去幫忙;在遇到惡劣天氣時,愛莎也經常先安排女兒們躲避好,然後帶著迪倫衝進咆哮的風浪中。

  如此針對性明顯的教學讓島上的研究人員很快就明白過來:青春期,這個在人類看來還很稚嫩的時期,就是男性人魚告別庇護,獨自面對海洋的時期。

  這樣的加強版教學持續了兩年半。

  夏季到來時,愛莎似乎已經沒什麼可教給小兒子的了。她以一種近乎放任的態度任由迪倫自己打發時間,而把更多的精力花在女兒們的身上。

  這樣的態度預示著什麼,島上的每個人都心中有數,但大家都不知道迪倫自己是否明白即將發生的事——他看起還是和以前一樣活潑,沒什麼煩惱,還因為終於可以自由支配時間而興奮不已。

  七月的一天,迪倫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了一條活的小旗魚,炫耀地展示給費倫看。

  那條魚有半條手臂長,被迪倫掐著魚腮,徒勞地掙扎。

  「我自己追到的!」小傢伙得意地昂著頭,連歌裡也加進不少花哨的修飾音。

  費倫笑著讚歎:「真厲害!」

  他沒有碰放在一旁的平板電腦——這樣簡單的交談並不需要動用它。八年的時間,足以讓專業的研究員聽懂人魚的日常短句,也讓人魚們記住人類的一些常用詞。

  不過,長一些的句子還是得靠電腦幫忙。

  費倫把電腦放在膝上,猶豫了一下,還是調出了之前就準備好的一段旋律。

  像是在彌補之前少掉的遊戲時間,迪倫最近一直在玩,單是費倫自己就有好幾次看到他追著飛魚群不斷躍出海面。迪倫沒心沒肺的態度讓島上看著他長大的人都忍不住憂慮起來:迪倫的發育情況比姐姐們緩慢了不少,最顯著的一點是,小迪倫到現在還沒有出現變聲的跡象。

  成年男性人魚的聲音普遍比女性低沉,這種音域上的不同在人魚的幼年時期並沒有表現,那麼差異的形成就只能是和人類的情況一樣——變聲期。

  迪倫沒有變聲,那麼其他身體發育呢?他的身體強度是否真的足以支持他獨自面對殘酷的海洋?

  島上的研究員們比愛莎還為這個注定最早離開的孩子操心。

  但人魚的生存法則並不是人類能夠隨意干涉的。

  無法阻止,那麼提前知道一下分別的時間,總不算過分吧?——帶著全島的共同願望,費倫輕輕敲了一下屏幕。

  帶著些微電子音的旋律流淌出來:「愛莎有沒有提起過讓你離開的事?」

  「離開?」迪倫用尖利的指甲劃開魚皮,看起來是打算完整地把它剝下來,「離開哪裡?」

  「辛格海。」

  遲疑的鼻音被迪倫哼了出來。他停下手裡的動作,回頭看著自己生長的這片美麗海域。

  費倫仔細觀察他的表情,卻沒有看出什麼異樣。

  看海的迪倫顯得很安靜,嘴唇輕鬆地帶出微笑的弧度。「這是媽媽的海。」他突然開口,低柔的曲調幾乎融化在濕潤的海風裡。

  「我會永遠記得它,但它不是我的海,我會有自己的海。」迪倫側過頭,清澈的眼睛看著費倫,「如果我應當離開的時間到了,媽媽會告訴我的——大家都是這樣的。」

  他看起還是一點兒也不擔心的樣子,但有了小迪倫這些話,費倫和同事們似乎也沒有先前那麼擔憂了。

  人魚有他們的生存方式,作為旁觀者的人類,還是繼續保持旁觀就好。

  「不過,小迪倫離開的話,我們是不是應該派人跟著他?」在那次交談之後,人工島上開過一次例會,會上有人如此提議道。

  毫無意外的,這個提議得到了全票支持。

  之後,大家就開始為小迪倫的離開做準備。

  男性人魚選擇領地往往會遠離自己的出生地(這其中是否有繁衍方面的考量還有待研究),而他們選定領地的理由卻不得而知。小迪倫還沒有想好自己要去什麼地方,費倫倒是向他展示過世界地圖,可無論怎麼解釋,小傢伙都不能理解那個扁圓形的圖和他所在的海有什麼關係。

  因為目的地未知,船隻規格和補給品的準備也變得有些麻煩——倒是跟著迪倫的人選毫無爭議,就是費倫。

  七月在焦慮、慌亂、等待和期盼中過去了,而八月的分別則匆忙到連感傷的餘地都沒有。

  那天,在大家都已經習慣了的時間裡,愛莎和女兒們沒有像往常那樣來到人工島,只有迪倫自己一臉懊惱地游了過來。

  費倫和其他人還沒來得及問,小迪倫就唱出一段節奏極快的曲調。

  「媽媽讓我現在就滾蛋——可是我剛發現金槍魚的魚群!它們不大的,我自己就能捉!她說那現在是她的魚群了,讓我去自己的海裡找!」

  小人魚的連串的抱怨讓大家一時都反應不過來。

  迪倫也不管有沒有人搭理他,逕自唱著:「我現在要走了——我要到一個有好多好多金槍魚的地方去!連冬天也有!」

  他撐在島邊,一臉期待地看著費倫:「你上次給我們的大金槍魚是從哪裡來的?」

  費倫被他的模樣逗笑了。

  「芙愛維爾海。」費倫說出了它在人類語言中的叫法。

  「那是哪裡?怎麼去?」迪倫追問。

  費倫用電腦敲出回答:「很難解釋給你……如果你願意讓我跟著,我可以領你去那裡。」

  「好!我們現在就出發!」迪倫興奮地拍打著尾巴,絲毫沒有對辛格海留戀不捨的樣子。

  一陣手忙腳亂之後,費倫和幾個充當船員的同事登上了船,起航出發。

  辛格海在陽光的照射下粼粼閃動,迪倫緊緊跟在船後,不時躍出海面。

  迪倫的興奮似乎也傳給了船上的人類,直到工作八年的人工島變成視野中模糊的一片,才有人想起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芙愛維爾海……那不是壞脾氣的埃爾羅伊的領海嗎?」

 

 

 

4. ...

  在已發現的人魚中,埃爾羅伊是最為出名的一個。

  根據芙愛維爾海研究員們的記錄,這位成年男性人魚有著非同一般的領域意識,以及與之相襯的戰鬥能力——實際上,埃爾羅伊最初進入人們的視野,就是因為一起由他製造的海難。

  當時,一艘追蹤著抹香鯨的非法捕鯨船闖入了埃爾羅伊的領地,並在那裡進行了血腥的捕殺。鯨魚臨死前的哀鳴引來了人魚,也帶來了捕鯨者們的末日。

  在事後尋回的船長日誌中,人們看到了埃爾羅伊是如何折磨這些闖入者的:

  首先,是恐懼和焦躁。極度的、不明緣由的驚恐讓船員們出現了應激反應,這直接導致了一場嘩變的發生。船長和大副不得不殺掉了一部分船員,並用槍把剩下的人逼回到自己的崗位上。

  然後,心悸、耳鳴、噁心和眩暈開始纏上他們。很快,生理上的痛苦讓剩下的人失去了繼續駕船航行的能力。

  捕鯨船在未受任何損傷且燃料充足的情況下,陷入了巨大的困境。他們在芙愛維爾海隨波逐流,食物和淡水日漸減少。

  「惡魔!這是惡魔的詛咒!」船長的字體變得凌亂,每一個看到這裡的人都能感受到他在寫下這些單詞時的恐懼和絕望。

  在補給耗完的那個夜晚,芙愛維爾海的主人伴隨著月光,出現在船員們的眼前。

  「他用冷漠的眼神看我們,如同看著屍體——我們被國王宣判了死刑。」

  這是船長留下的最後一行文字,字跡被淹沒在乾涸的血液中:他吞槍自殺了。

  但其他人都活了下來。

  就在人魚現身後的第三天,一艘路過的客輪被海豚群引了過來,倖存者們獲救了,折磨他們許久的生理症狀也悄然消失。

  人魚的存在隨著倖存者們的敘述被傳播開來,船長的日誌也讓人們很快明白了這起海難的緣由:肆無忌憚的捕鯨者們惹怒了芙愛維爾海的主人,於是他們遭到了懲罰。

  這場海難造成的影響極大,其中最受衝擊的是學術界。

  人魚能夠發出次聲波,這件事早就不是秘密,甚至「人魚使用次聲波作為武器」、「人魚的次聲波可能造成人類死亡」的論題也十分常見;但埃爾羅伊對次聲波的精準運用還是超出了所有學者的想像。

  船長的日誌明確記錄下了兩個不同的階段,精神上的恐慌來自次聲波造成的大腦共振,而生理上的痛苦則是源自臟器的震盪。不同的振蕩頻率和顯然不是巧合的兩個階段,展示出的,是埃爾羅伊對人體的可怕瞭解。

  「人魚是危險的可怕的,他們可以輕易殺死人類」,這樣的論調被提了出來,但出乎意料的,它並沒有什麼市場。

  埃爾羅伊沒有直接殺死任何一個人,而且後續的調查顯示,海豚群引來客輪的舉動很可能是出自埃爾羅伊的授意。

  人魚和人類一樣有著善惡觀,他們擁有屠殺的能力,卻不會濫用——從這點上來說,這些海洋裡的鄰居比人類更加和善。

  充滿神秘色彩的人魚和超能力英雄一樣的事跡讓世界沸騰了。大批的遊客湧入芙愛維爾海,試圖見到這位嚴酷又悲憫的領主,但埃爾羅伊卻隱藏了蹤跡,就像這片海域從未有過人魚一樣。

  不斷累積的失望擊退了熱情的觀光客,當熱潮退去,芙愛維爾海又恢復了平靜。

  唯一的改變,或許就是多出來的那座人工島。

  費倫曾在交流會上遇到過芙愛維爾海的研究員,那是一位年輕的小伙子,對人魚充滿激情。他詢問了許多關於小人魚的問題,並在看到小迪倫和姐姐們的照片時露出了令人不忍直視的傻笑。但是,當費倫問起他們的人魚時,這位對人魚的愛意幾乎從眼神裡溢出的年輕人卻換上了一副愁苦的表情。

  「那傢伙實在是……」他強行嚥下了某些似乎不太美妙的形容詞,然後歎息道,「真希望那些傻乎乎把他當成正義化身的傢伙們能來我們島上住幾天。」

  「壞脾氣的埃爾羅伊」,這個私底下的稱呼隨著這一年的交流會被傳到了各個人工島上,與之相伴的,是芙愛維爾海人魚的各種顛覆大家認知的事跡。

  「我在四個島上待過,從沒見過這樣的傢伙!」一位剛剛輪換到芙愛維爾海的老研究員抱怨道,「他討厭一切外來的、有常駐打算的事物——你知道他對我們的駐島做了什麼嗎?他把附近海島上的鳥全部都趕了過來!聽見我說的嗎——『全部』!你能想像那樣的場景嗎——有十幾萬隻鳥在你的頭頂拉屎!」

  「他還弄斷過我們的海底電纜——天知道他是怎麼認出那玩意兒的!」

  「還有水母群!雖然不是有毒的品種,但是被那麼多水母包圍的感覺糟透了!」

  最後,他說:「珍惜你們的人魚吧,以及,不要相信輪換調令上的任何說辭——『溫暖的氣候』只能帶來更多的鳥屎!」

  被遺忘的忠告終於敲響了費倫和同事們心中的警鐘,船還未駛出辛格海的範圍,他們就有了返航的念頭。

  「海爾曼,」一位同事不確定地問費倫,「你覺得我們現在告訴迪倫芙愛維爾海的金槍魚都死光了,他會改變目的地嗎?」

  費倫沉默地看著他。

  同事痛苦地抱住了頭:「為什麼我們會忘了埃爾羅伊的事?!」

  船上的氣氛變得沉痛。大家不約而同來到船尾,看著對芙愛維爾海一無所知的小迪倫,忍不住勸說:「迪倫,我們從這裡改變方向,可以到維納爾海。」

  「可是我們已經決定去有金槍魚的那片海了,不是嗎?」迪倫疑惑地用歌聲回應。

  「維納爾也有金槍魚。」

  「為什麼?」小人魚好奇地問,「為什麼突然改主意了?」

  「因為芙愛維爾海已經有主人了。」費倫決定實話實說,「而且那裡的人魚不太歡迎外來者。」

  人魚並不是刻意追求獨居的生物。在一些面積很大的海域,如果食物充足,人魚並不介意自己多出位鄰居,有繁殖需求的人魚更是會主動前往其他異性的領地尋求伴侶。

  在這樣的認識下,迪倫顯然不太理解研究員們的擔憂,他沒有轉變方向的意思,反而安慰起憂心忡忡的人類:「我們會好好相處的——只要食物夠多。」

  和緩的曲調充滿安撫人心的意味,只是它的聽眾們並不能因此而放心。

 

 

 

5. ...

  從辛格海到芙愛維爾海,即使途中不折往任何港口停靠,也需要航行將近二十天,而在並不希望盡快到達目的地的費倫和同事們的努力下,整個航程耗費的時間成功達到了一個半月——可惜的是,在這一個半月的時間裡,他們依然沒能說服小迪倫改變心意。

  或許是當初那條巨大的金槍魚給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迪倫對芙愛維爾海的好感牢固而不可動搖。

  最後,無可奈何的人類只能放棄無用的勸說。

  「想像中的事物總是美好的,也許讓他親眼見識一下芙愛維爾海——還有埃爾羅伊——他就會自己改主意了。」

  懷抱著這樣的想法,費倫和同事們駛入了旅程的終點。

  到達預定海域是在一個正午。

  那天的天氣十分晴朗,濕潤的海風捲起熱烈的溫度,炫目的太陽高高掛在天幕中央。海面粼粼的反光讓甲板上的人都帶上了墨鏡,暗下的視野裡,一座被烏雲籠罩的小島就在正前方。

  「那是什麼?」同事指著人工島的方向——怪異的陰影在那裡流動,「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有著同樣糟糕預感的費倫沒有說話。他正感覺自己聽到了什麼——那聲音就夾在海風中,斷斷續續,忽高忽低,還在以固定的時間間隔重複。

  「咦?」船的一側響起了驚訝的短音。

  那是剛剛上浮到水面的迪倫。海面過強的反光讓他的眼睛難受地瞇了起來,但比起潛回海中,他似乎更想要和費倫進行交流。

  「前面有你們的『歌聲』,就在那座島上。」迪倫告訴自己的研究員。

  「你們的『歌聲』」,這是小迪倫對電腦模擬出的人魚語言的稱呼。他想表達的意思很明確:前面的人工島上有人正在播放模擬人魚語言的音頻。

  人工島的作用,以及島上研究員的基本工作,在辛格海的時候費倫就向迪倫解釋過。看到小人魚詫異不解的表情,費倫微笑起來:「這裡研究員的工作和我們在辛格海時是一樣的……」

  「不!」迪倫用急促的音節否定道,「你們從來不會對我唱那樣的歌。」

  看到他如此篤定的模樣,費倫也有些疑惑了:「怎麼了?他們在唱什麼樣的歌?」

  船隻到人工島還有一段距離,以人類的聽力,實在無法辨清前方的歌聲;但同樣的距離對人魚來說,卻不是問題。

  小人魚皺著眉,以僅能讓費倫聽清的音量重複了那段旋律。他看起來不太高興,望向人工島的神態也難得的有些戒備。

  翻譯工作迅速地完成了,看著譯出的句子,費倫深深地、深深地歎了口氣。

  「出什麼事了?」注意到異樣的同事詢問道。

  費倫無力地把平板電腦遞給對方,示意他看上面的句子。

  「埃爾羅伊!是男人就來堂堂正正地一決勝負吧!」

  詭異的沉默隨著這句譯文的傳閱瀰散開來。迪倫還在等待研究員們的解釋,而船上的所有人都只想調轉船頭立刻離開。

  然而,在想法付諸行動之前,船上的無線電響了,對方是已經看到這艘船的芙愛維爾海的研究員。

  「抱歉,我們這邊的情況有些混亂。」對方的聲音很狼狽,「如你們所見,埃爾羅伊又把鳥群趕過來了——然後諾蘭教授也開始發瘋……嘿!怎麼還沒人去把教授弄回來?!……他願意在鳥糞雨裡待著就讓他待著!把他的電腦拿回來!……呃,你還在聽嗎?鳥群大概還會盤旋上十幾分鐘,等它們散開你們就能靠岸了。」

  「……明白了。」

  同事的不幸遭遇讓船上的人深感同情,同時也堅定了大家離開芙愛維爾海的決心。

  不知是否與那位諾蘭教授的挑釁行為有關,鳥群肆虐的時間比預計的更久,半個小時後,費倫他們的船才得以靠岸(迪倫留在了離人工島有相當一段距離的地方,並且拒絕向島的方向靠近)。

  從碼頭到主建築的路途是一段噩夢,而建築物裡的情況也不比外面好上多少。

  那個在交流會上對著小人魚照片傻笑的年輕人,現在已經成為在島上停留時間最久的研究員。可憐的小伙子還沒有等到輪換的機會,整個人都顯出一種苦行僧般超脫。

  「雖然我很想說歡迎你們來到芙愛維爾,但這裡的情況你們已經看到了,」他以平靜的語氣向客人們致歡迎詞,「在埃爾羅伊想出新點子折磨我們之前,希望你們已經順利離開。」

  如此誠懇的態度再次激起了費倫和同事們的憐憫之心,他們沒能像在登島前想的那樣,堅定地告訴對方「我們覺得這裡糟透了,請準備好補給讓我們立刻離開」;相反的,他們表達出了一點點願意留下的意思:「我們的任務是跟著迪倫,他想在這裡停留多久,我們就會待上多久。」

  「噢!小迪倫!」年輕人的眼睛亮了起來,語氣也變得熱切,「他現在好嗎?之前你們發來的信息裡沒有他的近照,方便的話,能讓我見一見他嗎?」

  「呃,」費倫被他突如其來的熱情嚇了一跳,「抱歉,小傢伙不願意靠近這裡。」

  「沒關係!我可以去見他!」年輕人突然提高了音量,「溫蒂、科斯!去準備小船!我們去見一見可愛的小客人!」

  如同冷水滴入滾油,芙愛維爾海的人工島瞬間炸開了鍋。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都圍了上來,每一張臉上都是清晰可見的興奮和期待:「一起吧!我們也一起去吧!」

  這樣的景象幾乎讓費倫感到了恐怖。

  他不著痕跡地向後退去,試圖避開那些難以招架的閃亮眼神。但他的逃避沒有成功——一具濕漉漉的身體堵住了他的退路。

  明顯是直接從浴室裡跑出來的人光著腳,僅用一條毛巾摀住了重點,頭上還有未沖淨的泡沫。他瞇著眼睛大聲嚷嚷:「客人們在哪裡?辛格海的那個小可愛已經到了嗎?」

  「這裡沒救了!」被狂熱的人群擠到費倫身邊的同事幾乎要哭出來了,「人魚和人都沒救了!」

  值得慶幸的是,混亂的場面並沒有維持太久。

  這並不是因為島上的工作人員們突然記起自己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文明社會成員,而是因為芙愛維爾海的壞脾氣領主:埃爾羅伊又趕來了第二波海鳥。

  「他不能這樣!」哀嚎聲響成一片,「今天已經有過一次了!」

  「那個混蛋!」費倫身後的裸男揮動著拳頭,「他以為這樣我們就會屈服嗎!」

  「你閉嘴!」「他一定是在報復剛才的挑釁!」「誰都別讓教授拿到電腦!」

  呵斥聲此起彼伏,圍住費倫他們的人群散開,回到自己的崗位上。

  埃爾羅伊驅趕鳥群使用的是超聲波,島上的研究員們需要對每一次「鳥群襲擊」進行記錄並作出分析。

  進入工作狀態的研究員們顯得冷靜而專業,剛才的鬧劇似乎只是錯覺。

  「抱歉,」接待費倫他們的年輕人有些不好意思,「我們只是太久沒見過『正常』的人魚了。」

 

 

 

6. ...

  第二次的空襲比前一次的規模小了很多,持續的時間也不長。

  費倫猜測這和海鳥群的「彈藥」存量有關,但芙愛維爾的研究員們對此的解釋卻多少有些出乎意料:「這是埃爾羅伊有意控制的——接連兩次驅使鳥群已經對海鳥的日常覓食造成影響了,如果再強迫它們排泄,這些鳥兒可能會因此生病死亡。」

  篤定的判斷讓費倫感到好奇:「你們看起來很瞭解埃爾羅伊。」

  「再怎麼說,我們也和他打了五年的交道了。」研究員們紛紛露出不堪回首的表情,但在評論埃爾羅伊的行為方式時,他們卻沒有吝嗇褒義的讚歎,「埃爾羅伊是一位盡責的『國王』,他對自己的臣屬一向都很有分寸。」

  這個評價引起了費倫和同事們的興趣。

  對人魚的研究熱情催促著他們繼續追問,而同樣的熱情也讓島上的研究員們再次提出了見一見小迪倫的要求。

  在等待第二波空襲結束的時間裡,島上的工作人員們已經平復好了情緒——至少,當他們再一次圍住外來的同事們時,已經不會讓被圍住的人聯想起恐怖片了。

  「無論小迪倫最終是否選擇留在芙愛維爾,埃爾羅伊的信息他都有知道的必要——成年男性人魚的生存方式會對他產生啟發的——而這個信息的傳達者,顯然由我們這些長期研究埃爾羅伊的人來充當比較合適。」

  說出這些話的,是已經穿戴整齊的諾蘭教授。銀灰色框架眼鏡和偏薄的嘴唇讓他看起來嚴肅而理性,向後梳得一絲不苟的髮型和全部扣好的襯衫扣子也加深了這一印象。

  雖然如此刻板的著裝讓費倫和同事們不禁懷疑教授先生打算以此沖淡大家腦海中的裸男形象,但不得不承認,諾蘭教授提出的理由是很有說服力的。

  共識很快達成,雙方乘坐人工島提供的船隻前往迪倫逗留的區域。

  鑒於船隻的規格,登船的人並不多,芙愛維爾海的研究員中只有諾蘭教授和接待他們的那個年輕人上了船。

  因為擔心小迪倫見到陌生的船會躲藏起來,費倫一直站在船頭用揚聲器呼喚他。不久,聽到召喚的小人魚浮上了水面。

  對這片新的海域,小傢伙顯然適應得很好,他歡快地在原地轉了一圈,然後用力把手上攥著的什麼東西丟上了船。

  費倫的視線追著那東西落到了甲板上:一隻份量不輕的長牡蠣。

  「給你!」迪倫愉快地唱著,「這裡有好多!」

  「好多貝殼,好多魚——潛得很深也很暖和,」他彎起魚尾,讓陽光照到半透明的尾鰭上,「我喜歡這裡!」

  人魚是恆溫動物,熱帶水域充足的陽光可以讓他們更輕易地保持身體熱量。

  迪倫專注地表達著自己的滿意,他甚至沒有注意到費倫身邊多了兩個生面孔;而這兩個陌生人類從看到他起就激動地恨不得翻身跳下海來。

  「小甜心!小可愛!——天哪!怎麼辦!我的心臟快跳出來了!」年輕的研究員語無倫次,整張臉漲得通紅,雙手不住地抓握欄杆,「這才是人魚——這才是人魚該有的樣子!天哪!你聽見他的歌聲了嗎?我的記錄儀呢?我一定要把它錄下來!」

  同樣的亢奮也出現在諾蘭教授身上。他試圖解開領口的扣子,但明顯控制不住力度的手指直接扯掉了它。小小的貝母紐扣崩飛開來,劃過閃亮的弧線,輕輕砸在迪倫的頭上。

  「咦?」小人魚疑惑地從頭髮裡撿出那顆扣子:扣子太小也太輕,看起來並不包含攻擊意圖。

  「……抱歉。」諾蘭教授懊惱地抓亂了自己的髮型。他試圖說些什麼,但沒能成功,只有暴露在外的喉結激烈地滾動。

  人類的古怪表現終於引起迪倫的警覺,他向水下縮了縮,海水幾乎沒過鼻子——這是一個準備隨時逃離的信號,但出於對費倫的信任,小人魚給出了解釋的時間。

  因為人魚改變姿態而緊張起來的同事們讓費倫有些哭笑不得,他向迪倫露出微笑,手指飛快地敲出安撫的旋律:「不用擔心,他們是這裡的研究員,是我的同事。」

  「他們看起來和你不一樣。」迪倫加入了一個長長的鼻音表示懷疑。

  直白的歌聲讓芙愛維爾海的研究員深受打擊。

  「我們不是壞人。」終於記起自己也帶著電腦的諾蘭教授匆忙為自己辯護,但播出的音量卻把大家都嚇了一跳。

  那是之前向埃爾羅伊挑釁時的音量。

  「見鬼!忘記調回來了!」教授小聲咒罵,手指飛快地點擊屏幕。

  但在他調好音量,向迪倫道歉之前,一段飽含嘲諷意味的低歎被海風送到了大家耳邊。

  低沉、飽滿、優雅,充滿倨傲的力量感——這是費倫第一次親耳聽到成年男性人魚的歌聲。

  「是埃爾羅伊!」年輕研究員的臉色變了,他的視線沒有從迪倫身上移開過,但情緒已經轉變成擔憂,「教授,你能判斷出埃爾羅伊和我們的距離嗎?」

  「他的移動速度太快,估算沒有意義。」諾蘭教授皺起眉,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費倫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遠處的海面上似乎湧動著什麼。

  「是鳥群!」經驗豐富的研究員很快判斷出來,「他準備襲擊這艘船!」

  「又是這招!」教授捧起電腦,一副打算把自己的不滿傳達給對方的模樣。

  「亞歷山大·諾蘭!放下電腦!」年輕的研究員崩潰地尖叫,「這裡是海上!你想在這裡激怒埃爾羅伊嗎!」

  鳥群在以極快的速度靠近,孤立無援的小船讓費倫立刻意識到現在的處境。他毫不猶豫地加入爭搶教授電腦的行列,並不忘記告訴不明所以的迪倫:「離開!危險!」

  「危險?」小人魚警惕地打量四周,然後不解地問他,「是鳥嗎?」

  費倫來不及解釋更多,只能倉促地回復一個肯定的單詞。

  迪倫輕輕「嗯」了一聲,轉向鳥群。

  他張開嘴,做出歌唱的姿態。船上的人類還在進行幼稚的打鬧,沒有人意識到他在做什麼。

  不久,迪倫轉回身,用尾巴拍打著水面,輕鬆地唱道:「好了。」

  「什……」費倫的疑問在看到潰散的鳥群時戛然而止。

  「我聽到『他』是這麼唱的。」迪倫告訴他,「飛在你們的島上的鳥就是聽到這首歌才散開的。」

  小迪倫學習並使用了超聲波,這個事實讓胡鬧的研究員們嚴肅起來。

  人魚對聲波的使用究竟是源自基因傳承還是後天學習,一直都是個難解的課題;而現在,在芙愛維爾平靜的海面上,答案似乎正浮出水面。

  靈感的火花不斷從眼前閃現,費倫幾乎忘了自己身處何方。

  但他的感官還在接受外界的信息。

  一段沉穩的歌聲自遠方傳來,多年的習慣讓費倫自動譯出了並不複雜的詢問:「你是誰?」

  緊跟著,迪倫還未經過變聲期的清亮歌聲也響了起來。「我叫……」他唱出了自己在人魚語言中的名字。

  「你好。」費倫聽見小人魚友好地向對方打了招呼。

  而芙愛維爾海的主人卻久久沒有回應。

 

 

 

7. ...

  埃爾羅伊討厭外來者,這是毋庸置疑的;但他對同族的態度會否有所不同,卻還沒有人知道。

  相對於海洋的廣袤,人魚的數量實在太過稀少,而其中被人們發現和記錄的人魚就更少了。這些原本生活在近海的精靈,隨著人類向海洋的不斷擴張,不得不遷往更加遠離陸地的水域。新的生存環境造成新的生存方式,現在,各個人工島觀察到的人魚已經和古傳說裡的人魚有了很大的不同。

  領域意識強烈的埃爾羅伊是否還和其他人魚一樣願意接受一位同族作為鄰居?誰也沒有把握。

  在費倫和同事們原本的計劃中,他們應當先在人工島上查閱埃爾羅伊的全部資料,然後對他的行為模式做出評估,這之後,才是考慮讓迪倫和這位成年人魚進行接觸。

  這是最穩妥、也是最安全的方案,但現在它已經毫無意義了:小迪倫在他們反應過來之前,就和芙愛維爾海的主人發生了交流。

  局面變得被動。

  迪倫已經表明了自己的身份,這片海域的主人卻未作出回復。

  忐忑讓船上的人類坐立不安,小人魚自己看起來卻不怎麼在意的樣子。

  迪倫還不太適應熱帶陽光的溫度,他在海面待了一會兒,沒有等到埃爾羅伊的回應就匆匆潛回水下。

  他潛得很深,費倫在船上完全看不到他的身影。

  小迪倫之前丟上船的長牡蠣已經被太陽烤乾了殼面的水分,費倫撿起它,丟進一隻水桶裡。

  貝殼和桶壁撞出了一聲鈍響。

  這成為一個信號,船上的人們開始交談。

  「埃爾羅伊應該不會有什麼回復了。」諾蘭教授看著之前歌聲傳來的方向,那裡沒有任何異樣,「他沒有表示不滿,也不再糾集鳥群,看樣子是默許小迪倫留下了。」

  「但願如此。」費倫皺著眉,並不因為諾蘭教授的話感到輕鬆,「這次是我們太冒失了——不該讓迪倫就這樣直接和埃爾羅伊交談的。」

  聽到他的話,諾蘭教授露出一個古怪的表情。

  「怎麼?我說錯什麼了嗎?」費倫疑惑地問他。

  「不,我只是覺得……」教授停頓了一下,繼續道,「我只是覺得你們對小迪倫或許有些保護過度了。既然愛莎已經把該教的都教給了他,那麼他是有能力獨自應付剛才的局面的。」

  諾蘭教授的話讓費倫有些怔愣,過了片刻,他才苦笑起來:「你說得對——是我們把他當成需要照顧的孩子了。」

  交談到此告一段落。

  他們在原地又等待了一段時間,確認埃爾羅伊沒有出聲的打算之後,小船準備返航。

  費倫的情緒因為類似「孩子長大了」的惆悵而有些低落,雖然他自認為掩飾得很好,但在和迪倫告別時,小人魚還是敏感地發現了不同。

  「你怎麼了?」迪倫單手扶住船身,讓身體盡量多地露出水面。

  費倫搖搖頭,簡短地回答:「沒什麼。」

  迪倫哼出一個短音,放開手,身體向後倒進水中。

  這是個意圖不明的動作,費倫正感到困惑,鮮亮的尾鰭就突然出現在他眼前。

  迪倫把尾巴高高抬起,再猛力拍下。

  「嘩——」

  飛濺的水花把費倫澆得透濕。

  「金槍魚~」迪倫扭過身,一邊唱出這段旋律,一邊衝著費倫眨眼睛。

  費倫大笑起來。

  小迪倫已經有段時間沒有使用過這個玩笑的稱呼了。他的音調很俏皮,恢復愉快心情的費倫忍不住拿起電腦回應他:「金槍魚!」

  於是迪倫也被逗笑了。

  沒頭沒尾的交流讓不瞭解其中緣由的芙愛維爾研究員們滿頭霧水,他們疑惑地在費倫和小人魚之間來回打量——然後,很快地,他們就只顧得上去看人魚的笑臉了。

  「可愛得要命!」年輕的研究員捂著胸口,掙扎著發出虛弱的呻吟。

  諾蘭教授贊同地不住點頭。

  或許是因為陌生人類過於灼熱的注視,迪倫含糊地哼出幾個音節充當告別詞後,就潛回了水下。

  「人魚真是奇妙的生物,」諾蘭教授遺憾地收回被海水阻隔的視線,「他們的存在總是讓我願意相信這個世界上確實有造物主存在。」

  沒有什麼比這樣的感慨更能在同行之間引起共鳴。油然而生的親切感讓費倫笑著打趣他們:「我以為你們已經被埃爾羅伊折磨得不會這麼想了。」

  「不不,那傢伙其實……」諾蘭教授看了看自己的同事,對方瞭解地接過他的話。

  「海爾曼,你應該還沒看到過埃爾羅伊的影像資料吧?那傢伙的速度太快,捕獵地點也不固定,很難被鏡頭捕捉,直到去年冬季我們才拍到一張比較清晰的照片。」年輕的小伙子又開始臉紅,他很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略微壓低聲音,「老實說,就是因為那張照片,我才一時衝動拒絕了輪換機會。」

  「哦?」費倫驚奇地挑起眉,「我已經迫不及待想看到那張照片了。」

  以埃爾羅伊的惡劣行徑,究竟是怎樣的外貌才能讓飽受苦難的研究員拒絕輪換——在拿到那張被精心保管的照片前,費倫確實無法想像。

  芙愛維爾海的冬季並不寒冷,但照片是拍攝於一個月夜,清冷的光輝讓畫面中的一切都顯得堅硬而缺乏溫度。

  照片中央,海域的主人坐在一塊高起的礁石上,如同寶座上的君主,冷漠地看向遠方。

  這並不是一張精度很高的照片,事實上,因為光線和調焦的問題,許多細節都遺失了;但在看到它的第一眼,費倫立刻就明白了當初海難事件中的船長為什麼會用「國王」來稱呼埃爾羅伊。

  他的氣勢實在太過驚人了:流暢的肌肉線條被月光賦予大理石般的質地,微側的臉孔也讓人在意識到它的美麗之前,就為那迫人的視線而心生臣服。

  「如果不是因為性格太糟糕,就算說他是造物主本人在海中的造像我也能夠接受。」諾蘭教授在做出這樣的評論之後,又憤憤地補充道,「他幹的那些事實在對不起他自己那張臉!」

  人工島和人魚的積怨讓費倫想要發笑,但在這之前,照片裡人魚冷峻的模樣已經讓他——還有從辛格海來的其他同事——為迪倫感到了深深的擔憂。

  小人魚已經明顯表露出想要在芙愛維爾海常住的意圖,而這裡的主人在今天的初步交流中並沒有拒絕的表示。

  入住芙愛維爾海的事情看起來一切順利,甚至在看到照片前,費倫還在為自己的過度保護暗暗反思;可是現在,費倫實在沒辦法說服自己讓小迪倫繼續獨自和埃爾羅伊進行交涉。

 

 

 

8. ...

  當夜,費倫不出所料地失眠了。

  繁雜的思慮讓他的精神一直處於亢奮狀態,費倫勉強在床上待到了凌晨三點,最後還是忍不住起身來到海邊。

  夜晚的芙愛維爾海很安靜,海浪在人工島上拍打出舒緩的節奏,那聲音聽起來和辛格海的並沒有不同。費倫站在岸邊,向著濃郁的夜色眺望——這是個注定徒勞的舉動,不過他也並非真的打算看到什麼。

  費倫只是借由這個動作去想迪倫的事:這是到達旅途終點第一個夜晚,費倫和同事們得到了島上工作人員的接待,食宿都不成問題;但小迪倫呢?他要如何度過黑夜?

  人魚和人類一樣,也習慣在晚上入睡。他們不像鯨目生物那樣可以讓兩個腦半球輪流休息,一旦睡著,人魚就會處於部分或者全部的無意識狀態,感官對外界刺激的反應也會降低——這樣的睡眠狀態在海洋環境中無疑是十分危險的。

  為了避免在睡著後發生意外,人魚們往往和海豚群合作,讓這些機警的夥伴負責值夜,或是尋找適合藏身的洞穴或礁石,作為自己的「臥室」。

  在現有的記錄中,這兩種情況最為常見。不過,和海豚群一起過夜顯然只是一種應急手段,擁有領海的人魚更願意為自己準備一間或者更多的「臥室」。在辛格海時,費倫就曾在一座無人島下發現過被愛莎廢棄的巖洞。那是個空間很小的巖洞,洞口被海草遮掩著,裡面有明顯的整理和裝飾痕跡,很可能是愛莎在生下孩子們之前使用的。

  愛莎的生存經驗豐富,作為她的孩子,迪倫在如何安全度過夜晚的問題上,應當也不會有什麼差錯。

  ——但費倫還是擔心。

  從辛格海到芙愛維爾海,整個旅途中迪倫都沒有實踐過「睡前準備」。他一直跟在船的附近,航線上並沒有適合過夜的島嶼或是礁石,偶爾遇到的海豚群也因為不願在休息時有人類的船隻在旁而拒絕了他。於是,一個半月的航程裡,一直是由船上的人充當海豚的角色,而在大家輪流守夜時,小迪倫就靠著船休息。

  現在,在芙愛維爾海的第一個夜晚,小傢伙找到安全的地方了嗎?

  費倫毫不懷疑這裡的主人早已把合適的島礁全都劃作了自己的行宮,而海難事件的調查表明,芙愛維爾的海豚群也和埃爾羅伊關係密切——這位聲名顯赫的壞脾氣人魚甚至不需要刻意去做什麼,就能讓年輕的外來者在他的海域過得很糟糕。

  「但願他是真的不介意小傢伙留在這裡……」費倫覺得,就算有一天他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不會比現在更操心了。

  天亮後,費倫在餐廳見到了和他一起從辛格海過來的同事們。黑眼圈和遍佈眼白的血絲輕易暴露出了大家的睡眠情況,於是餐桌邊的話題自然過渡到了迪倫的過夜問題。憂心忡忡的討論很快讓芙愛維爾人工島的工作人員們也變得食不下嚥。在早餐吃完之前,大家決定,就算頂著鳥糞雨的襲擊,他們也要去親眼確認小人魚的安全。

  因為人數太多,島上的汽艇無法滿足需求,來自辛格海的遠洋輪還沒補滿燃料就駛出了港口。

  還是在昨天分別的地方,迪倫回應了研究員們的呼喚。

  「你們要離開這裡嗎?」熟悉的巨大船隻讓迪倫誤會了他們的意圖。

  費倫解釋之後,小人魚微笑起來:「我找到睡覺的地方了。」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個小節:「不用擔心。」

  人魚「臥室」的位置應該是個秘密,既然迪倫表示自己找到了合適的地方,費倫也就不再追問。

  小人魚和辛格海研究員之間的和諧氛圍讓芙愛維爾的同事們羨慕不已。這些常年奮戰在惡劣環境中的傢伙們趴在欄杆上,一邊對著小迪倫發出各種帶著顫音的語氣詞,一邊小聲展開了對本地人魚的聲討。

  「這才是我夢想的人魚啊!埃爾羅伊根本就是套著魚尾的海怪!」「埃爾羅伊如果有小迪倫五分之一,不,十分之一的可愛,我就心甘情願老死在這裡!」「我也想當這種小可愛的研究員……」「啊啊!他對我笑了!」

  因為不想驚擾迪倫,他們的音量很低。不過交談中的某個單詞還是吸引了迪倫的注意。

  「埃爾羅伊?」小人魚重複了自己聽到的稱呼。

  「是的,」費倫看了眼同事們,「他們在說埃爾羅伊。」

  芙愛維爾海領主的人類語言名字,在勸說迪倫改換目的地的一個半月裡被提到過無數次,他的那些「事跡」小迪倫也都清楚。

  「他們在說埃爾羅伊的壞話。」迪倫的旋律很肯定。

  費倫笑了笑,沒有否認。

  小人魚彎起尾巴,讓海浪沖刷尾鰭。他的表情有些猶豫,似乎不知道自己接下來的發言是否合適,但最後他還是輕輕哼唱:「我覺得他很好。」

  「咦?」不止一人發出了驚疑的聲音。

  這些聲音在疊加之後變得十分響亮。迪倫不安地往水下縮了縮。

  所有人都閉上嘴,用眼神示意費倫詢問。

  「昨天我們分開之後,發生過什麼嗎?」費倫在電腦上敲出大家的疑惑,「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迪倫點了一下頭:「他幫我找到了睡覺的地方。」

  芙愛維爾海的研究員們雙手堵住了自己的嘴,只用眼神表達震驚。

  「埃爾羅伊居然會幫助別人?!」

  費倫瞬間讀懂了他們內心的吶喊。

  迪倫還在表達對自己的同族感謝:「他讓海豚帶我過去,那裡很大,也很安全。」

  「你見到他了嗎?」費倫問他。

  小人魚遺憾地搖搖頭:「只有海豚。」

  從迪倫那裡得到的信息讓每個人都有些無法消化。回程時,整艘船都處於一種詭異的沉默中。

  這種沉默甚至在回到人工島後還持續了相當長的時間。

  「一定是因為小迪倫太可愛了。」最後,不知是誰突然說了這麼一句,大家才像解開魔咒一樣恢復正常。

  ——也是直到這個時候,習慣性準備記錄超聲波的研究員才驚恐地發現:今天,在固定的空襲時段裡,鳥群沒有來。

 

 

 

9. ...

  鳥群沒有來——不單單是一天,整整一個星期,那群吵鬧的轟炸機都沒有前來造訪。

  突兀的改變帶來的不是放鬆,島上的每個人都堅信這是埃爾羅伊即將有大動作的預兆,甚至,這個讓大家提心吊膽的改變本身也成為一種新的折磨。

  和人類的情況不同,迪倫這一個星期過得很愉快。

  陌生的海域並沒有給他造成太大麻煩:他避開了游弋的鯊魚群,也沒有冒失地闖進過埃爾羅伊的日常活動區域——後者是此前最令費倫和同事們擔心的。

  埃爾羅伊的領域意識太強,允許同族的客人留宿是一回事,容忍客人坐上自己的餐桌並——將長期地——分享食物則是另一回事。因為這份擔憂,費倫遲遲沒有填寫確認報告讓遠洋輪離開,他和同事們關於工作地點的調動申請也還留在各自的郵箱裡。

  現在,事實證明,小迪倫的表現比他們預想的更出色。

  這位乖巧的小客人為自己挑選了一塊絕不會令主人不快的獵食區域:人工島的周邊水域。

  芙愛維爾人工島由一座無人島擴建而成,原島本身就相當大,擴建後島的面積更加可觀。因為和島上人類的矛盾,埃爾羅伊從不在人工島的觀察範圍內覓食,這使得島外一圈面積不小的水域在他的領地中形同真空。

  這件事在介紹埃爾羅伊和本地人工島關係時,有人曾經提起過。

  那時大家還在前往芙愛維爾海的路上,誰都沒想到迪倫真的能夠留在這裡,因此關於「真空水域」的話題也只是簡單帶過。

  雖然說的人並不在意,但迪倫顯然是記住了這個信息。在辛格海的經驗讓他準確地判斷出了芙愛維爾人工島的觀測極限,然後,他向這裡的主人發起了詢問。

  「我能抓這裡的魚嗎?」悠揚的曲調,表達出的意思卻直白得可愛。

  微妙的反差讓記錄到這次歌聲的研究員們忍俊不禁,同時大家對埃爾羅伊的答覆也變得期待起來。

  小人魚的歌聲很美妙,但埃爾羅伊並沒有很快回答。芙愛維爾海的領主保持著一貫的沉默作風,倒是那群和他關係不錯的海豚循著歌聲游了過來。海豚群中的一隻看起來和迪倫已經認識,它湊到小人魚身邊,友好地用吻部碰觸迪倫的手臂。迪倫回應地在它的額隆上拍了拍,繼續唱著自己的歌。

  迪倫的友善讓好奇的海豚群放鬆下來,它們開始圍著迪倫轉圈,還隨著人魚的歌唱發出應和的叫聲。

  或許是因為這不倫不類的大合唱太過吵鬧,在海豚加入之後不久,埃爾羅伊低沉的哼唱自遠方傳來。

  他的答覆十分簡短,旋律的長度幾乎和人類語言的發音長度不相上下。

  「隨便你。」他說。

  冷淡的回復讓旁聽的研究員們非常不滿,但它對小迪倫來說卻已經足夠了。

  小人魚停止歌唱,姿態歡快地潛入水中,開始在自己的新「餐廳」尋找獵物。愛湊熱鬧的海豚們也跟上了他,亂糟糟地追逐受驚的魚蝦。

  人工島附近的水下世界從未像這樣熱鬧過。

  那些為了埃爾羅伊而安放的水下攝像機在長久的閒置之後總算有了用武之地。

  鏡頭不斷追逐著小人魚和海豚群,很快,人工島控制室內的研究員們看到了他們所希望的景象:小傢伙要捕獵了。

  人魚的進食量很大。即使在芙愛維爾這樣的熱帶海域,人魚也需要相當程度的運動來維持自己37℃的正常體溫,而為了補充運動造成的能量消耗,人魚對食物的需求就變得十分驚人。

  費倫留意過小迪倫在進入芙愛維爾海之後的進食情況:在獲得埃爾羅伊的同意前,迪倫只抓過一些很小的魚和貝類充飢,而沒有捕捉過人魚食譜上真正意義的食物。

  現在小人魚應該很餓了,但他並不理睬自己上方的飛魚群,只是快速地向前游動,不時左右張望,看起來像是在尋找什麼(費倫和辛格海的同事們認為他是在找金槍魚)。他的找尋持續了一段時間,但直到進入人工島西側的暗礁群,迪倫想要找的魚種依舊沒有蹤影。

  絢麗的珊瑚叢出現在鏡頭中,景色很美,小人魚的神情卻顯得有些失望。他似乎是放棄了,不再向前猛衝,游速也減緩下來。

  「看得我心都要碎了。」

  看到屏幕裡小迪倫失落的樣子,不止一個人發出了這樣的哀歎。

  費倫沒有出聲,只是專注地看著屏幕。

  小人魚的沮喪沒有持續太久:熱情的海豚群把一條有著厚實魚唇的大塊頭趕到了他的面前。

  「波紋唇魚,」諾蘭教授率先叫出了那條魚的名字,隨後他就擔心地看向了費倫,「這種魚辛格海應該是沒有的——小迪倫會吃它嗎?」

  沒見過的魚確實讓迪倫有些不知所措,他猶豫著向那條模樣笨拙的魚伸出手,然而在他碰到之前,對方就一點也不笨拙地逃開了。逃跑的獵物激發了人魚的獵食本能,迪倫瞬間調整了姿態,但在他衝出去之前,那條波紋唇魚突然停止游動,被海豚頂著送了回來。

  「被海豚的超聲波震暈了吧?」

  研究員們紛紛猜測,隨後,清醒過來重新游動的魚證實了大家的猜想。

  這並不是什麼少見的情況,大家都沒有在意,但鏡頭中的小人魚卻露出了感興趣的表情。他盯著那條還在暈暈乎乎的魚,不慌不忙地張開了嘴。

  波動的海水難以看出異樣,但迪倫做了什麼,很快結果就展現在了大家眼前:那條倒霉的波紋唇魚又昏了過去。

  「迪倫……這是在模仿海豚對超聲波的使用?」

  控制室內嘩然一片。

  人魚對聲波使用的學習,是可以跨越物種的——這個從未得到實證的理論竟然在他們的眼前被實踐了!

  不再有人關注那條波紋唇魚的命運,興奮的討論讓整個房間嘈雜不堪。

  在一片嘈雜之中,費倫突然想起了埃爾羅伊。

  「埃爾羅伊對次聲波的使用,究竟是他自己實踐出來的,還是從什麼地方學來的?」費倫忍不住問出了聲。

  這個問題讓一旁的諾蘭教授皺起了眉。

  「你是說……」教授壓低了聲音,「次聲波武器嗎?」

  「埃爾羅伊對會給人體造成嚴重傷害的頻率實在瞭解得超出常理了。」費倫說,「如果是有人在海上進行了次聲波武器的實驗,那麼以人魚的學習能力,想要學會並不是難事。」

  「的確如此。」諾蘭教授點了點頭,又補充道,「如果真是這樣,埃爾羅伊想把我們趕走的理由也就很簡單了:人魚不會殘殺同族,但人類會。如果我是人魚,大概也會不希望自己的領地中有這樣殘暴的住客。」

 

 

 

10. ...

  儘管沒有任何有力的證據,關於埃爾羅伊的猜測還是得到了島上大部分人的認可。

  這些原本就是出於對人魚的熱愛而甘願常年駐守人工島的研究員們似乎在一夜之間忘記了壞脾氣領主的惡劣行徑,個別情緒豐富的人員還開始為(自己假想的)埃爾羅伊經歷過的事心痛不已。

  「性格再糟糕的人魚也是人魚,何況那傢伙還長成那樣。」諾蘭教授對同事們的態度轉變很不以為然,「美人總是有特權的:只要有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無論他做了什麼,都會被原諒——但只是因為一個假設就去容忍埃爾羅伊的惡行,這也太荒謬了!」

  這樣的言論讓教授先生在同事們的襯托下顯得十分理智。

  只是……

  「你不覺得換一個時間地點說這些話,會讓你的立場更可信一點嗎,諾蘭教授?」費倫頭疼地看著趴在岸邊的教授先生,「至少別在你打算誘哄迪倫去套埃爾羅伊話的時候。」

  「我的立場?你認為我的立場是什麼,費倫?——嗯?費倫,我可以這麼稱呼你吧?——還有,別用『誘哄』這麼糟糕的詞,這件事你也是同意的。」諾蘭教授把準備好的禮物推送給水中的小人魚,並不忘露出一個看起來十分真誠的笑。

  他的笑容起了反效果,迪倫明顯向後退開了一些。小人魚猶豫地看向自己的研究員,見費倫點了頭,才伸手接住那只半浮著的小水桶:桶裡是他喜歡的海螺和牡蠣。

  「你當然可以叫我費倫。」費倫的注意力在小人魚的身上,和教授的交談很隨意,「我以為你不太喜歡埃爾羅伊。」

  「哦?你怎麼會這麼想?」諾蘭教授雙手撐地,坐了起來。他臉上的笑容還在,露出的牙齒被陽光照得發亮:「我可是相當喜歡我們那位國王陛下的。」

  「我記得你曾經要求和他決鬥。」費倫在電腦上調出之前編寫好的旋律,播放給迪倫聽。

  教授推了推下滑的鏡框,還拍掉了衣襟上的泥沙——費倫以為他是在掩飾尷尬,但看清對方的表情之後,他果斷推翻了這個想法。

  「我走訪過那次海難的倖存者,每一個,他們向我描述了一位不容冒犯的君主。為了親眼見到他,我才申請來到芙愛維爾海。」諾蘭教授的表情很嚴肅,他抬頭直視費倫,「你能明白那種心情嗎?一個虔誠的教徒前往聖地朝拜,結果到了之後發現到處都是房地產商的廣告和新樓盤?——不,比那還糟,開發商們都破產了,留下的全是爛尾樓。」

  幾乎可以稱之為痛心疾首的目光讓費倫不由自主地回答:「我明白……」

  諾蘭教授滿意地收回視線,看向還在傾聽歌聲的小人魚。他的神情變得柔和,語調也和緩下來:「我其實跟那幫傢伙沒什麼區別,只不過,要讓我容忍埃爾羅伊干的那些事,只靠假設可不行。」

  「教授……」費倫有些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對方笑了:「叫我亞歷山大吧,這裡並不是我任職的學校。」

  人類在交談,但交談的聲音沒有對迪倫造成干擾,他聽完了電腦播放的請求,大體上明白了費倫和諾蘭教授想讓他做的事。

  「你們想知道埃爾羅伊的過去?」小人魚向他們進行確認。因為芙愛維爾海冷淡的領主並沒有介紹過自己人魚語言的名字,迪倫只能像人類一樣稱呼他為埃爾羅伊。

  「是的,」諾蘭教授用他的電腦回復道,「埃爾羅伊在聲音使用方面有些令我們在意的問題,他的過去或許能解開謎團。」

  「你們希望由我來問他,是因為你們和他的關係不好?」迪倫抱著已經屬於他的小水桶。桶裡的小點心似乎沒能讓他開心起來,小傢伙的表情並不輕鬆。

  費倫注意到了這一點:「怎麼了?你看起來不太高興。」

  迪倫點點頭又搖搖頭,唱出的曲調有些遲疑:「你們和他的關係不好,所以希望我來問——可是我和他的關係也不好啊……」

  「什麼?!」費倫和諾蘭教授同時問出了聲,「埃爾羅伊欺負你了?」

  「沒有,他沒有欺負我。我是想說……」小人魚發現了自己表達造成的歧義,「嗯,我是想說,我其實還不認識他——我們沒有見過面,只說過很少的兩句話,對了,他還連名字都沒有告訴我。」

  這確實是個問題。

  不過,他們其實並不急於得到答案。

  「你們是同族,人魚之間的關係總不會比我們和埃爾羅伊的更糟……或許,你可以先試著和他成為朋友。」諾蘭教授又露出他的真誠的笑容,(小人魚的姿態變得警惕起來,)「其實,就算我們沒有向你提出過那個請求,你們也應該成為朋友的:你們生活在同一片海域,埃爾羅伊的生存經驗又很豐富,在你成年之前,可以從他那裡學習到很多——迪倫,你不討厭埃爾羅伊,是嗎?」

  「不討厭。」小人魚很快地回答道。

  「那麼,暫時不用考慮我們提出的那件事,先和埃爾羅伊做朋友吧。」

  更改之後的要求顯然更容易被迪倫接受,他的神態變得輕鬆,看向小水桶時,尾巴也隨著海浪的節奏擺動起來。

  「我現在的感覺糟透了,總覺得像是在欺騙小傢伙……」費倫小聲歎氣,「好吧,我已經在後悔同意這麼做了。」

  「別這麼說,」諾蘭教授輕聲勸慰他,「即使沒有任何人推動,他們的關係也必須向前發展。一直像現在這樣——一星期的時間,共存於一片海域卻基本沒有交流——誰也不能保證埃爾羅伊會不會某天突然把小傢伙趕走。成為朋友是必須的,至於在成為朋友之後互相瞭解對方的過去,那只是附加的小贈品。」

  費倫沒有說話,

  諾蘭教授拍了拍他的肩膀:「嗨,別露出那樣的表情,小迪倫自己也不反感埃爾羅伊。」

  聽到自己名字的小人魚好奇地看了過來,費倫對他笑笑,迪倫也回給他一個微笑。

  「好吧,」費倫低聲說,「交朋友的事,我們的參與就到此為止。接下來無論發展順利與否,我們都不能插手。」

  諾蘭教授爽快地同意了。

  當天的傍晚,人工島上的研究員們記錄到了小人魚清亮的歌聲。

  在歌聲中,迪倫這樣問道:「我們可以成為朋友嗎?」

 

 

11. ...

  美妙的問詢讓研究員們在心底瘋狂吶喊著「快說『可以』」,但芙愛維爾海的主人卻又一次(又一次!)無視了迪倫。

  他沒有回答——甚至,這一次連海豚也沒有再游到迪倫身邊。

  「他討厭我。」小人魚不開心地向費倫抱怨,「是因為我闖進了他的海嗎?可是這片海明明很大,食物也多——如果不希望我待在這裡,他可以直接告訴我的。」

  這是第二天的下午。

  埃爾羅伊的沉默讓主動提出友好建議的迪倫大受打擊。水下攝像機在凌晨的時候拍到了小傢伙進入暗礁群的畫面:他在那裡待了一個上午,卻沒有為自己捕捉食物。這個此前從未在迪倫身上發生過的異常讓費倫擔心不已,在和其他人討論過之後,費倫駕駛一艘小汽艇進入了暗礁區。

  看到自己的研究員讓迪倫略微提起了精神,他在小船附近游動,魚尾輕輕蹭著船身。

  費倫關掉了發動機,在船舷坐了下來。

  「嗨,小傢伙,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嗎?」

  簡單的問候輕易引出了迪倫的傾訴。

  小人魚的歌聲沒什麼活力,很多音節都變得模糊,電腦在翻譯時出現了卡頓,但大體意思費倫還是聽懂了:埃爾羅伊冷漠的態度讓小迪倫感到了委屈。

  作為鼓勵迪倫和埃爾羅伊成為朋友的人,費倫再一次感到後悔:這是他的錯,是他沒有充分瞭解埃爾羅伊的性格,才會如此輕率。

  他想安慰迪倫,在出發前他甚至說服了同事們開啟聲吶去尋找金槍魚群;但聽著小人魚情緒低落的歌聲,他卻想不到可以用來安慰對方的話。

  「如果……」最後,他說,「如果待在這裡讓你不開心,我們可以到其他的海域去——找一個沒有其他人魚,但是有許多金槍魚的地方。」

  「嗯……」迪倫沒有回答,他只是長長地哼唱著,沒有實際意義的旋律顯出了他的遲疑。

  人魚的低吟被海風溫柔地捎向遠方。

  費倫看著猶豫不決的小迪倫,心裡開始勾選適合他的水域。

  這時,一節深沉的短音回應般響起——那聽起來應該是個類似「你好」的招呼,只是短得有些太不正式了。

  迪倫和他的研究員訝異地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在人工島監測範圍之外的水面,成年的男性人魚正在打量他們。

  他們之間的距離很遠,費倫在沒有望遠鏡的情況下很難看清對方的樣貌。就像查看那張缺失細節的照片時一樣,費倫只能勉強辨認出對方的深色長髮和冷色調的魚尾。

  「船上應該有望遠鏡才對。」他這麼想著,卻沒有起身尋找。

  ——身體的本能在警告他不要亂動。

  費倫很難描述自己此刻的感受:他看不清對方,但明顯有被猛獸盯上的危機感。

  他的心跳加快,呼吸急促,雙手輕微發麻,身體不斷出汗。巨大的壓迫感讓他的視野變得扭曲,費倫拚命喘息,才勉強壓制住心底的恐懼。

  「迪倫!」他努力把視線轉向一旁的小人魚。

  迪倫也被對方嚇到了,他緊緊貼住船身,整個身體都快藏到了水下。

  芙愛維爾海的主人沉默地看著他們。

  灼熱的陽光下,費倫只覺得背後發涼。

  「迪倫,逃走!」他小聲催促迪倫。

  但小傢伙卻堅定地搖了搖頭。在這麼做之後,迪倫讓自己上浮了一點,唱出和埃爾羅伊同樣的短音。

  「你好。」

  迪倫的聲音抖得很厲害,幾乎要哭出來一樣。

  埃爾羅伊似乎意識到了小客人的恐懼,他扭開頭,唱出一小段滑音漂亮的旋律。

  「我答應你。」

  「什麼?」迪倫沒有聽懂。

  但高傲的君主卻已經轉身離開。

  「他到底在說什麼?」困惑讓小人魚暫時忘卻了害怕。

  而費倫則在反應過來埃爾羅伊的意思之後陷入了深深的無力。

  「我想,他的意思是,他同意和你成為朋友了。」

  費倫不知道埃爾羅伊對「成為朋友」這件事究竟是存在著怎麼樣的認知,但那顯然和他、迪倫,以及人工島上其他人類的概念都不一樣:在狠狠驚嚇迪倫、丟下賞賜一般的同意之後,埃爾羅伊又藏匿了自己的蹤跡。他絲毫沒有和誰成為朋友的自覺,而迪倫因為初次見面的糟糕印象,也不願再主動向埃爾羅伊示好。

  「小迪倫說『我們做朋友吧』,埃爾羅伊說『好的』——從此以後他們再也沒有互相說過話。」諾蘭教授捏著嗓子扮演不同的角色。

  他的表演很誇張,但費倫一點也不覺得好笑:「你答應過我不再插手人魚之間的事。」

  教授把雙手舉到耳邊,表情很無辜:「我什麼都沒打算做。」

  費倫歎了口氣:「得了吧,亞歷山大,從我告訴你埃爾羅伊的答覆之後,你就一直是這副興奮過度的樣子——需要我再說一遍嗎?迪倫很怕他,我是絕對不會允許你再去哄騙迪倫的。」

  「我在你眼中是這麼沒有信用的人嗎?」諾蘭教授表示抗議。

  費倫卻沒有時間聽他聲辯。

  他要去查看小人魚的情況。

  和埃爾羅伊的見面看起來並沒有改變迪倫在芙愛維爾海的生活情況,小人魚依舊是在人工島附近獵食,在埃爾羅伊提供的地方過夜。但費倫知道,迪倫現在是真的很排斥和埃爾羅伊發生接觸。

  這種排斥並不僅僅是出於害怕。

  「我現在討厭他了。」記仇的小人魚這樣唱著,「討厭他的態度,討厭他看我的樣子,也討厭他眼睛的顏色。」

  「你看到他的眼睛了?」費倫從他的表述中挑選了一個不那麼敏感的話題,「它們是什麼顏色的?」

  「灰色的。」迪倫告訴他。

  「你討厭灰色的眼睛?島上的溫蒂——就是長卷髮的那個姑娘,她也有灰色的眼睛,你討厭她嗎?」

  「不,」小人魚回答得很乾脆,「我討厭他。」

  不同的性別在人魚語言中的表達很清楚,迪倫在回答時又刻意加重了對應「他」的旋律,以示自己的不滿。

  情緒化的歌聲讓費倫忍不住想逗逗他:「假如埃爾羅伊為那天的事向你道歉了,你還會討厭他嗎?」

  「道歉?」小人魚輕眨了一下眼,看著費倫壞笑起來,「像你做過的那樣嗎?」

  費倫愣了一下,才想到他說的是什麼事:「金槍魚?」

  迪倫一邊點頭,一邊笑得彎下了腰。

  費倫也笑了:「那條金槍魚可是花了我不少錢呢——如果埃爾羅伊也送給你金槍魚,你會原諒他嗎?」

  「嗯……」小人魚做出思考的模樣,彎在身後的魚尾輕快地拍打海面,「如果那是一條非常、非常大的魚……」

  這是玩笑的交談,費倫和小人魚都沒有在意。

  但是,隔天的下午,當那群歡騰的海豚把一條成年金槍魚趕進迪倫的獵食區後,費倫終於意識到了些什麼。

 

 

 

12. ...

  「埃爾羅伊聽到了我們的談話。」費倫屈起食指,用關節處敲了敲控制室的屏幕,「除了這個,沒有別的可能了。」

  暫停的畫面中,金槍魚的傷勢十分明顯:它的尾鰭和臀鰭都被撕裂,與尾鰭相連的部分傷口密集。那些細長的口子看起來相當深,淡色的血霧正從傷處溢出。

  「注意看這些傷口——」費倫放大了細節,外翻的皮肉清晰地展現在大家眼前,「這是人魚的抓痕。」

  沒有異議。這樣的痕跡,參與這次晚間臨時會議的研究員們都能夠輕易辨認出來。

  費倫繼續播放,屏幕上的金槍魚開始游動。它游得相當糟糕,速度緩慢,姿態艱難,將近三米的身體搖搖晃晃。費倫懷疑它尾部的骨頭也出現了問題,因為鏡頭記錄到了它的三次變向,三次都是在海豚頂撞的幫助下完成的。

  在體長比它還少上半米的海豚群中,這個完全失去了速度優勢的大塊頭笨拙得幾乎令人心生不忍。

  「成年金槍魚無論是速度、力量,還是體型,都超過人魚太多,它們根本不在人魚的常規捕獵範圍之內——我想,在座各位應該沒有人會認為埃爾羅伊重傷這條金槍魚,又放任它游到迪倫的捕食區域,只是出於無聊消遣吧?」費倫再一次暫停了錄像。

  畫面上,海豚們已經把受傷的金槍魚趕到迪倫面前。體長剛過160厘米的小人魚顯然被這個快有自己兩倍大的傢伙嚇到了,定格的畫面讓研究員們可以清楚看到他的避讓。

  接下來的部分,從被拍攝下來到會議開始之前,大家就一直在反覆觀看:迪倫在海豚的提示下發現了金槍魚的傷情,然後,小傢伙興奮地衝了上去。對大型獵物的陌生使得獵殺耗費了相當長的時間,不過,謹慎的態度也讓迪倫躲過了金槍魚死前的反擊。

  有驚無險的狩獵令人工島上的所有人都看得如癡如醉。

  為了不讓會議被先前那些奇葩的讚歎打斷,費倫無視掉同事們要求繼續播放錄像的熱切眼神,把大家的注意力拉回正題:「這條金槍魚是埃爾羅伊在聽到談話內容之後特意準備的,我是這麼認為的。」

  「我同意。」諾蘭教授隨即表示贊同,「讓海豚群把魚趕來,而那條魚又是滿足迪倫要求的『非常大的』金槍魚——我們的國王陛下做得實在太刻意了。」

  「我和迪倫聊天的地方靠近人工島,埃爾羅伊應該不會離我們很近。當時迪倫的音量不大,埃爾羅伊卻能聽清……如果我的推論正確,埃爾羅伊的實際聽力範圍要比之前記錄中的更廣。」費倫一邊思索,一邊說出自己的結論。

  「你……」諾蘭教授的語氣震驚又無奈。

  費倫不解地看向他:「怎麼了?我說錯了嗎?」

  諾蘭教授露出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你提議說開會,原來就是想說這個嗎?」

  「有什麼問題……」

  「海爾曼,」諾蘭教授換回了嚴肅的模樣,一手按在費倫的肩上,「你不覺得埃爾羅伊對小迪倫的態度比他的聽力問題更值得探討嗎?那條金槍魚可是用來當做道歉禮物的!」

  「道歉……」費倫在短暫的怔愣之後,終於意識到了教授提到的問題,「你是說,埃爾羅伊其實很在意迪倫對他的看法?」

  諾蘭教授看向了屏幕:「這個大小的金槍魚,我想,就算是埃爾羅伊,恐怕也沒辦法簡單制服它:不能讓它死,又得讓它失去大部分的行動能力,確保迪倫可以殺掉它——這樣的誠意,除了認為埃爾羅伊確實想挽回小傢伙對他的印象,我實在是想不到別的原因了。」

  諾蘭教授的發言激起了大家的討論,在熱切的討論聲中,有人舉手提議:「也許,我們可以做一個試驗。」

  芙愛維爾人工島上的會議持續到了深夜,當陽光再次點亮這片海域時,費倫和諾蘭教授在暗礁區找到了正給自己準備早餐的小人魚。

  「早安。」教授率先打了招呼。

  「你們今天來得真早。」迪倫抓到了一隻小石斑魚,還沒來得及吃掉就聽到了費倫的呼喚。

  「昨天的金槍魚……」費倫頓了一下,決定直入主題,「你知道那條金槍魚是埃爾羅伊送來的嗎?」

  迪倫點點頭:「海豚們告訴我了。」

  「那麼,小迪倫,你要原諒他嗎?」諾蘭教授興致勃勃地捧著電腦向他提問,「他已經送給你了非常大的金槍魚,你現在原諒他了嗎?」

  迪倫看起來也記起自己之前的要求了。他垂下視線,輕輕抓捏手裡的石斑魚。

  過了一會兒,小人魚像是考慮好了,他抬起頭,表情很認真,但在他開口唱出自己的答案之前,就聽見費倫低聲用人類的語言告訴他:「說『不』。」

  「咦?」迪倫困惑地輕唱著。

  費倫沒有重複剛才的話,只是說:「以後再告訴你原因。」

  小人魚似懂非懂地哼了一聲,然後按照研究員的要求回答道:「不。」

  「哦,你還沒有原諒他。」諾蘭教授故意調響了電腦的音量,這麼做時,他還發出了愉快的笑聲。

  突然爆發的大笑讓迪倫抓著石斑魚的手猛然收緊,幾乎把可憐的早餐捏爆。

  費倫推了推教授,見他毫無收斂的打算,只得示意迪倫繞到船身的另一側。「島上的溫蒂給你準備的點心。」費倫把帶來的小水桶遞給迪倫。

  迪倫習慣地接過水桶,向裡看去:這次的點心是蝦和小魚。

  「這是什麼?」迪倫從水桶裡揀出一個亮閃閃的東西,舉高給費倫看。

  「嗯?」費倫認出了那個小東西,「是溫蒂的戒指——應該是不小心掉進桶裡了。」

  迪倫捏著那枚戒指,好奇地對著陽光:「會閃光。」

  「戒指上面有顆鑽石。」費倫指給他看。

  「很漂亮!」小人魚讚歎著,把戒指還給了費倫。

  費倫笑著接過它:「我會告訴溫蒂,你很喜歡她的戒指,她一定會高興的。」

  早晨的問候到此結束,迪倫開始安靜地享用早餐,而芙愛維爾人工島卻開始了興奮的等待:

  迪倫已經配合地說出了「不」,如果埃爾羅伊確實如他們所想的那樣希望改善和迪倫的關係,那麼,在金槍魚失敗之後,他會做什麼呢?

 

 

 

13. ...

  費倫幾乎可以肯定,芙愛維爾人工島上的研究員們對這次實驗的期待有百分之七十以上都來自於對埃爾羅伊的積怨——發現這一點,是因為這些傢伙們肆無忌憚的、幸災樂禍的怪笑。

  前一夜會議時的專業感在今早迪倫唱出否定的短音之後蕩然無存,這群有著高等學歷的研究員像萬聖節前的搗蛋鬼一樣按捺不住,每個不該待在控制室的人都為自己找了理由硬擠進來,然後盯著屏幕嘿嘿笑個不停。

  「不不不,我們只是很為國王陛下感到高興。」諾蘭教授這樣粉飾他們的心態,「和迪倫這樣的小可愛成為朋友,真是件美妙的事!」

  「你覺得我會相信?在你們小聲討論『埃爾羅伊你也有今天』的時候?」費倫再一次感到了頭疼。他閉上眼,用力揉按額角:「我越來越覺得讓迪倫留在這裡不是個好主意了。」

  「別這麼說嘛,親愛的費倫,」諾蘭教授大大咧咧地勾住他的肩,「小迪倫喜歡芙愛維爾海,這裡的主人也歡迎他留下——不會有比這裡更適合他的海域了!」

  對於諾曼教授的結論,費倫不置可否。

  在吵鬧的控制室裡,似乎只有他和他那些來自辛格海的同事們還在認真做著記錄。

  時間已經快接近中午,埃爾羅伊還沒有做出回應。

  費倫擔心埃爾羅伊錯過了早晨他們和迪倫的交談,當他把這個憂慮說出來時,芙愛維爾海的研究員們紛紛表示不用擔心,「我們可以持續實驗,確保讓他聽見」。

  這幫無法令人放心的傢伙讓費倫嚥回了「如果激怒了埃爾羅伊該怎麼辦」的疑問,並暗自決定不再配合他們的胡鬧。

  午餐時,因為沒人願意離開控制室(輪值做飯的人員也拒絕離開),所有人都餓著肚子看著屏幕中的小人魚追逐一條看起來就很肥美的紅笛鯛。

  迪倫的捕食很順利,魚骨和幾乎完整的魚皮被隨手丟開,剔出的細膩魚肉被他捏在手中。迪倫詢問過一直跟著他的水下攝像機的作用,費倫也向他解釋過。現在,吃多了點心的小人魚顯然不算太餓,他炫耀地在攝像機前晃動那兩片形狀漂亮的魚肉,然後慢條斯理地切成小塊送入口中。

  頓時,胃部的哀鳴和著吞口水的響動充滿了控制室。

  「小甜心學壞了!」一半的人在哀嚎。

  「埃爾羅伊在幹什麼?怎麼還沒有反應?」另一半在遷怒。

  就在大家準備屈服地出去覓食時,海豚群出現了。

  這一次它們並沒有帶來食物,但它們似乎捎來了埃爾羅伊的訊息。

  一條海豚親暱地在迪倫身邊轉圈,然後朝向某個方向游動,看起來是在示意迪倫跟上。

  小人魚沒有猶豫,跟了過去。

  他們游出的距離不算太遠,目的地就在暗礁區的邊緣。

  多台攝像機的接力讓興奮的研究員們看到了埃爾羅伊的禮物。

  那應該是一條項鏈,被掛放在一塊凸起的珊瑚礁上。因為水深超過了三十米,微弱的自然光很難讓人把它和周圍的水生物區分開來。迪倫最初也沒有注意到它,是海豚用頂碰的提示把游過頭的小人魚帶回到禮物面前。

  迪倫盯著礁石,表情有些不明所以。他扭頭向身邊看了看,然後靈巧地一甩魚尾,衝到攝像機前。屏幕上的畫面開始劇烈晃動,研究員們被嚇了一跳,但鏡頭中越來越近的礁石很快讓大家明白過來:迪倫把自帶照明的水下攝像機抱到了礁石前。

  聚焦的短波光直直照射在禮物上,鏡頭中的明亮反光讓人忍不住避開視線。

  「是寶石項鏈?」有人猜測,「這種反光程度,應該是切割過的寶石。芙愛維爾海的沉船不少,埃爾羅伊大概是在沉船裡找到了『會閃光』的禮物。」

  早晨溫蒂的戒指掉進水桶只是個意外,在去找小人魚的路上,費倫就已經發現了那枚戒指。但因為諾蘭教授的堅持,費倫把戒指放回了桶中,讓它成為早間實驗的一部分。

  現在,費倫和諾蘭教授的想法都得到了證實:埃爾羅伊確實在偷聽他們的談話,而且他也確實在努力挽回自己留給迪倫的糟糕印象。

  「為了和小迪倫搞好關係,國王陛下居然親自跑來偷聽!」「埃爾羅伊居然對同族這麼和善!」「他一定沒有過朋友!」「怎麼辦?我現在覺得埃爾羅伊那傢伙也有點可愛了!」

  氣氛歡騰的討論宣告了實驗成功,「偷聽的國王」和(假想中的)埃爾羅伊在沉船殘骸裡辛苦找尋禮物的畫面讓飽受欺凌的研究員們充滿得勝般的滿足感。

  下午,遲到的午餐在大家的強烈要求下變成了小型的自助酒宴,等費倫忍無可忍地提出要去和小人魚見面時,餐廳裡已經醉倒了一半的人。

  費倫和自己的一位老同事駕船來到暗礁區。

  迪倫浮在水面,正在擺弄手裡的東西,他隔著很遠就認出了汽艇上的人。

  「我收到一條亮閃閃的項鏈。」迪倫舉著那件禮物衝他們招手,芙愛維爾熱烈的陽光在他的手掌和小臂上凝成明亮的晶點。

  費倫關上發動機,讓小船漂到他的面前。

  「可以讓我看看嗎?」費倫向他伸出手。

  小人魚一邊點頭,一邊把項鏈放在他的手中。

  「喲!」同事吹了一聲口哨,驚奇地指著項鏈,「是鑽石的嗎?這麼大的鑽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費倫估算了一下掌中的份量,又把那枚茶色的項墜對向太陽,不久,他確認地告訴同事:「是鑽石——如果你關注過前幾年的新聞,應該能夠認出它的。」

  「黃金之眼」,420克拉的橄欖形刻面鑽石,搭配76顆不同形狀的極白鑽石,整條項鏈的價值高達6800萬。

  「五年前『伊莎貝拉公主』號沉沒之後,這條項鏈就不知所蹤了。很多人相信它是隨著船的一部分沉入了海溝。」費倫看著一臉震驚的同事,繼續補充道,「現在,它的價格應該超過8000萬了。」

  這些話費倫並沒有用電腦進行翻譯,他把項鏈遞還給小人魚:「需要我幫你戴上嗎?」

  迪倫搖搖頭,用手指挑著它,小聲嘟囔:「太麻煩了,會勾到頭髮和水草。」

  他的興致聽起來不高,費倫有趣地問他:「你不喜歡它嗎?」

  迪倫張開嘴,剛要回答,又猶豫起來:「埃爾羅伊是不是聽到了我們之前說的話?」

  芙愛維爾海主人送出的禮物太過明確,即使費倫還沒有向小人魚解釋什麼,迪倫也猜到了交談被旁聽的可能。

  費倫沒有出聲,只是點了一下頭。

  「好吧,」小人魚輕輕歎了一口氣,然後用「不喜歡」的表情回答道,「我喜歡這條項鏈。」

 

 

 

14. ...

  很明顯,迪倫的善意順利傳達給了埃爾羅伊。

  這位神出鬼沒的旁聽者不再做出顯眼的事,然而,在接下來的時間裡,芙愛維爾海的氛圍卻變得前所未有的和諧。

  對於這一點,感受最深的莫過於人工島上的人類們。

  雖然迪倫輕易原諒埃爾羅伊讓許多人感到遺憾,但它帶來的後續發展卻讓每個人都欣喜萬分:芙愛維爾海的壞脾氣領主似乎放棄了把他們攆走的打算。

  「沒有鳥群,沒有新的折磨手段——一個月!」人工島上的研究員們幾乎要喜極而泣了,「真不敢相信!我們居然和平地度過了一個月!」

  這樣的喜悅,沒有經歷過那些黑暗時光的費倫實在很難感同身受——更何況,他也不認為埃爾羅伊真的會就此容忍人類在這片海域常駐下去。

  費倫相信,埃爾羅伊只是因為有了更感興趣的事物,才會暫時放過自己的老對手,而令他產生如此興趣的,就只可能是迪倫。

  「我不喜歡這樣。」迪倫把音量控制得很小,皺起的眉頭讓他顯得悶悶不樂,「這樣唱歌很難受。」

  這是每天的談話時間,地點依舊是在迪倫喜歡的暗礁區。

  費倫坐在船舷,手中的電腦播放出安撫的旋律:「抱歉,我們還沒能估算出埃爾羅伊的聽力範圍,如果不想被他聽到,目前就只能這樣了。」

  「嗯……」小人魚扶著船身,不住地用魚尾拍打水面。

  嘩嘩的水聲讓費倫發出的問詢有些模糊:「發生了什麼嗎?你今天好像不太開心。」

  迪倫停住了拍水的動作,抱怨地告訴自己的研究員:「我又看到他了。」

  「埃爾羅伊?在人工島的附近?」費倫有些驚訝:島周的攝像機並沒有拍到埃爾羅伊的身影。

  「他和海豚們在一起。」小人魚的表情相當困惑,「那裡沒有什麼魚,他看起來也不像是在抓魚。我原本想和他打招呼的,但他一看見我就轉身走了——我不明白他究竟想要做什麼。」

  同樣的不解也困擾著費倫。

  這樣的情況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埃爾羅伊很在意自己的新朋友,這一點在此前的實驗中已經得到充分的證實。迪倫表示同意和解之後,費倫和同事們本以為埃爾羅伊會就此成為一位可靠的夥伴,可芙愛維爾海的領主顯然比他們想像得更加特立獨行。

  沒有親切的交流,也沒有生存技能的教導,埃爾羅伊的態度看起來和之前一樣冷淡,即使迪倫主動唱出問候的曲調,他也從未有過回應。

  「也許這傢伙的性格就是這麼孤僻?」類似的猜測流傳開來。

  而就在大家快要接受這個解釋時,小人魚卻開始抱怨起埃爾羅伊時不時出現在他周邊的行徑。

  是的,只是「出現」一下,沒有對話,甚至連眼神的交流都沒有。

  有許多次,迪倫發現他時,他已經游開很遠了。

  「他到底想做什麼?」迪倫又開始拍打水面,他的情緒不好,唱出的旋律變得激烈,「他為什麼不願意和我說話?」

  音量被故意提高,如果那位旁聽愛好者就在附近,那麼他一定不會聽漏小人魚的質疑和不滿。

  這樣的煩躁狀態,迪倫已經保持了好幾天。費倫注意到,小人魚的食量變大了,他捕獵的次數比以往更多,採取的手段更為粗暴,捉到魚後,也不再有耐性慢慢把魚皮剝下來。

  「是因為埃爾羅伊的舉動感到心煩嗎?」費倫看著小人魚不斷甩動的尾巴,總覺得理由不只是這樣。

  迪倫的性格很好,雖然偶爾也會記仇,但大部分時間他其實並不在意那些會令人心煩的事。像現在這樣發洩式地反覆質問,並不符合小人魚一貫的表現。

  「海爾曼,你有沒有考慮過可能是青春期的影響?」在當天稍晚一些的例會上,有一位同事為費倫提供了思路,「按照小迪倫的生長情況,他應該正處在生理和心理的發育高峰階段,出現情緒波動是很正常的。在過去一個月裡,他已經完全適應了芙愛維爾海的環境,而埃爾羅伊又願意和他成為朋友,現在,他已經不需要為了自身安全刻意控制情緒了,不是嗎?」

  這個觀點的支持者很多,費倫也表示認同。

  小人魚的反常狀態基本得到了解釋,另一位人魚的怪異行為卻還是令人一頭霧水。

  埃爾羅伊究竟想幹什麼?他的那些沒有先例可尋的行為又代表什麼?

  猜想不斷被提出,又不斷被否定。

  「想想看!」諾蘭教授想到一個新點子,他站起來,如同站在大學的講台前,「人魚和人類的大腦構造很相似,如果埃爾羅伊是人類,他的這些舉動該如何解讀?」

  「呃,一個跟蹤狂?」有人隨口給出了答案。

  哄笑聲響成一片。

  玩笑讓討論的氣氛更加輕鬆了。

  幾位湊在一起的女性研究員用不低的音量說出了她們的想法:「如果埃爾羅伊是人類,我會覺得他或許是戀愛了——而且,是十分笨拙的那種。」

  「就像你在學校裡遇見一位漂亮姑娘,你知道她的名字、班級,或許還知道她是拉拉隊的隊長,但你不知道她喜歡的究竟是橄欖球隊的大個子,還是你這樣總是拿A+的好學生。你試圖和她搭話,於是你不斷地製造偶遇。有時候你會成功,但當她用那雙迷人的眼睛看向你——哈!你的A+大腦就死機了!」說話的姑娘似乎想起什麼有趣的回憶,她的笑容變得甜蜜,「在愛情面前,笨拙的人總是落荒而逃。」

  「有意思的想法。」諾蘭教授像點評學生的答案一樣一本正經。

  但在費倫看來,教授本人很可能和「學生」持有著相同的觀點,因為他很快就接著這個觀點說了起來:「如果——我們假設——埃爾羅伊是因為喜歡小迪倫所以才出現在他周圍,那麼,他不用唱歌的方式回應小傢伙,會不會是因為害羞?」

  「害羞的埃爾羅伊」,這個想法讓室內瞬間充滿「哦哦」的怪叫。

  費倫想像了一下照片中的冷峻人魚做出害羞表情的樣子,頓時控制不住地打了一個寒戰。

  「我覺得這個假設糟透了。」他向諾蘭教授抗議。

  對方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反正我們只是隨便想想——埃爾羅伊那傢伙的真實意圖只有他自己知道。」

 

 

 

15. ...

  不嚴肅的討論會幾乎每夜都會舉行,像這種毫無事實依據的假想,已經多到連進行記錄的必要都沒有了。

  例會的氣氛很熱烈,每個參與者都無比積極,但在熱鬧的表象之下,存在的卻是芙愛維爾人工島全體工作人員自虐般的空虛。

  ——沒有鳥群,沒有層出不窮的新招數,同樣也沒有值得記錄的新內容:聲波、影像、捕獵痕跡,什麼都沒有。除了從迪倫那裡獲得的訊息,埃爾羅伊低調得近乎消失。

  人工島已經有段時間沒能獲得關於埃爾羅伊的有效信息了。為了繼續對人魚的研究工作,也為了避免過度的空虛讓人對鳥糞雨產生懷念,人工島正在把工作重心轉移到迪倫身上。費倫和來自辛格海的同事們終於遞交了調動申請,那艘遠洋輪也已經駛離。

  迪倫的配合讓芙愛維爾人工島的工作很順利,但是,當一天結束,大家聚在一起交流工作心得時,無論開始的話題是什麼,最終總會演變成對埃爾羅伊的編排。

  就像現在。

  費倫端著自己的馬克杯,默默走到牆角的位置,在那裡,他的老同事們正用和他一樣的無奈神情旁觀這幫為(自己想像的)埃爾羅伊的感情問題而情緒高昂的傢伙。

  「我算是看透了,」同事對費倫說,「他們是真的深愛著自己的國王陛下。」

  費倫點頭表示贊同。

  簡單點評完芙愛維爾研究員們的口是心非,辛格海的小團體把注意力轉回到他們所在意的人魚身上。

  「迪倫最近吃得很多,但是從錄像上看,他好像比之前更瘦了。」「我也這麼覺得。」「是心情不好的緣故嗎?」「也可能是他長個子了。」

  與周圍氣氛格格不入的討論正常而和諧。

  「這才是人魚研究員該聊的話題。」費倫這麼想著,又掃了一眼歡騰的人群。

  很湊巧地,在他看過去的同時,諾蘭教授也在向牆角的方向張望。意外對接的視線讓教授露出笑容,向著費倫他們走了過來。

  「你們在聊什麼?看起來很嚴肅。」諾蘭教授問道。

  「在說迪倫的事。」費倫告訴他,「小傢伙看起來瘦了。」

  「我記得明天應該是給小迪倫測量新數據的日子?」

  「是的。」

  教授的表情變得遺憾:「真希望和你們一起去,不過明天我得到附近的島上收集生物樣本——希望小迪倫沒什麼問題。」

  第二天,費倫和同事們在和小人魚約好的時間裡來到海上。

  揚聲器像以往那樣反覆播放呼喚的旋律,可這一次迪倫卻遲遲沒有露面。

  「該不會出什麼事了吧?」擔憂和焦慮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加重,船上的人卻只能等待。

  所幸的是,大家腦袋裡的糟糕念頭沒有一個成真,半個小時之後,迪倫來到了船邊。

  「你們等了很久吧?」小人魚一臉懊惱,唱出帶著歉意的歌聲,「我沒有睡好……剛才睡過了時間……」

  「沒睡好?為什麼?」大家敏銳地挑出了重點。

  迪倫情緒低落地哼出一個長音,然後做出平躺的動作,讓尾巴浮上水面。「我的尾巴很難受,」他皺著眉,沒有像昨天那樣拍打魚尾,「又酸又疼。」

  早已穿好潛水服的費倫和一位同事滑入水中,他們在簡單檢查之後,確定了迪倫不舒服的原因:生長期骨痛。

  「你在長大,昨天又一直在甩尾巴,晚上才會難受。」費倫把原因解釋給他聽。

  迪倫發出細碎的抱怨聲。他的音節太過零碎,節奏也偏快,在不借助電腦的情況下,費倫只聽清了一個詞——還是人類語言的單詞:埃爾羅伊。

  「你在埋怨埃爾羅伊,是嗎?」費倫笑了,「你這是遷怒。」

  身體不適的小人魚微微扭動魚尾,音調柔和的嘟囔聲很像在撒嬌。

  時間已經不算早了,費倫和同事開始進入今天的正題。他們要用捲尺為迪倫測量體長,為了不讓小人魚太過無聊,船上的人會用電腦和他聊天。

  「諾蘭教授在附近的島上發現一種快要滅絕的鳥。」

  「埃爾羅伊%#@……」

  「溫蒂說等採集完數據之後她會來給你送點心。」

  「埃爾羅伊¥@#%……」

  船上的同事十分無奈:「海爾曼,你不管管嗎?」

  費倫看了看毫無配合聊天打算的小人魚,妥協地告訴同事:「迪倫不太舒服,他不想聊天的話就算了。」

  同事表示瞭解,可在他準備收起電腦時,迪倫卻又開始主動和他搭話。

  「你們知道埃爾羅伊不和我說話的原因了嗎?」小人魚對這個問題耿耿於懷。

  同事只得再次打開模擬人魚語言的程序:「還不知道。」

  「那他為什麼總出現在我身邊?」

  同事敲出幾個音——費倫已經聽出那是「不知道」的前幾個音了,但同事突然又改了主意。他哈哈笑著,給出了昨晚芙愛維爾研究員們的假設:「可能是因為他喜歡你。」

  「咦?」迪倫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人魚語言中普通的「喜歡」和代表愛的「喜歡」是不同的兩段旋律,剛才電腦模擬出的曲調,是屬於愛的。

  這是一個程度很深的表達,它讓迪倫的訝異迅速變成了臉上的紅暈。迪倫看起來有些不知所措,片刻之後,他抿起唇,低頭向水下鑽去。

  小人魚害羞的舉動讓費倫進行到一半的測量又得重新開始,費倫用眼神向惡作劇的同事表達了「之後找你算賬」的問候,然後伸手接管了同事的電腦。

  「迪倫,」他在屏幕上敲出新的旋律,「剛才的話只是開玩笑的,你不用在意。」

  過了一會兒,小人魚回到水面。「開玩笑?」他向費倫確認。

  費倫點點頭:「只是個玩笑。」

  迪倫的神態明顯放鬆下來。「不是真的就好。」他小聲地哼唱,臉上的紅暈還沒有完全消失。

  費倫的指尖在屏幕上划動,還準備再說些什麼安撫的話。

  一段不帶感情色彩的旋律卻突兀地插了進來。

  「為什麼?」那個低沉的聲音問道,「為什麼不是真的就好?」

 

 

 

16. ...

  問話的內容暴露出聲音主人的某些行徑,但他似乎對此毫不在意。

  預料之外的展開讓這一小片海域陷入了暫時性的沉默:小迪倫應該是在為埃爾羅伊的突然發聲驚訝,而人類們卻已經快要抓狂。

  「他這是什麼意思?!」面面相覷的研究員們從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樣的震驚。

  過分平淡的曲調使大家無法判斷芙愛維爾海的旁聽愛好者究竟是隨口提問,還是在認真要求答案,如果是後者……費倫扶住了船身,以免身體失去平衡。

  「為什麼不是真的就好」,這個問句實在包含了太多的信息。費倫幾乎是在聽懂它的瞬間就想起了昨夜的討論會。

  「該不會真被他們說中了吧……」埃爾羅伊聽起來很近,但思緒的繁雜讓費倫沒能判斷出聲音傳來的方向。他看向小人魚,希望得到點提示。

  迪倫確實找到了正確的聲源,並且已經轉向那裡。

  費倫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就在不遠處,海面正蕩出不尋常的波紋。

  模糊的影子在接近那裡。

  他的動作悄無聲息,輕易就會被忽略;但當他破水而出,海水和陽光便共同為他雕鑿出最炫目的輪廓。

  埃爾羅伊,這位芙愛維爾海的主人就像太陽本身,輕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的形象是如此清晰,甚至芙愛維爾人工島的全部記錄中都從未過這樣近距離的接觸;可是,在場的人魚研究員們卻沒能夠分神觀察他的體貌特徵。

  埃爾羅伊在看他們——那雙小迪倫曾經提起的灰色眼睛正以審視的目光掃過海域的外來者們。

  銳利的目光如有實質。沒有人貿然出聲,濃烈的壓迫感讓大家本能地選擇保持安靜。

  「嘩!」

  在靜默之中,迪倫突然甩了一下尾巴。

  他像是剛剛反應過來,原本就帶著紅暈的臉蛋漲得通紅:「你又在偷聽!」

  小人魚的指責帶著羞惱的顫音,但被指責的一方卻沒有反省的跡象。埃爾羅伊只是微微轉動視線,把目光收攏在迪倫身上。

  小人魚向水下縮了縮,卻沒有迴避埃爾羅伊的注視。

  「你要離開這裡?」芙愛維爾海的主人再次開口哼唱,他的曲調依舊聽不出情緒,問出的問題也顯得莫名其妙。

  迪倫疑惑地瞪著他,過了一會才皺著眉反問:「你在趕我走?」

  「不……」埃爾羅伊哼出否定的前音,卻沒有把那個小節唱完。俊美的成年人魚似乎在猶豫著什麼,微妙的態度讓他的氣勢緩和了許多。

  「你到底想說什麼?」

  迪倫的情緒開始煩躁,他用力甩動了兩下尾巴,但因為身體上的不適,這個發洩的舉動並沒有持續。

  埃爾羅伊顯然是感受到了小人魚的催促和不滿,很快,他唱出了新的問句:「你來到我的海,卻不希望得到我的喜愛?」

  「嗯?」迪倫露出了沒有聽懂的表情。

  埃爾羅伊移開了視線,不再看著迪倫。「你要求成為我的伴侶,卻不希望我的喜愛……」歌聲中出現了歎音,「你是想帶著孩子離開嗎?」

  「……」

  迪倫輕眨了一下眼睛,放棄地轉向自己的研究員。

  「你聽懂他在說什麼了嗎?」小人魚這樣詢問人類。

  費倫堅定地搖頭。

  電腦已經譯出了埃爾羅伊的歌聲,但是,譯出的結果怎麼看都不像是沒問題。疑惑和混亂讓研究員們遺忘了來自埃爾羅伊的壓力,在確認程序運行正常之後,他們開始分析埃爾羅伊想要表達的意思。

  「小迪倫什麼時候要求過成為他的伴侶?」「一直以來不是他在跟著小傢伙嗎?」「埃爾羅伊究竟在想什麼?」「他說到了『孩子』?見鬼的,這個詞是怎麼冒出來的?」

  人類的討論毫無頭緒。

  迪倫也是一頭霧水。

  小人魚過於狀況外的反應讓埃爾羅伊皺起了眉。

  「你希望我們成為伴侶,」埃爾羅伊放慢了節奏,這讓他的歌聲變得更加低沉,「而我答應了你。」

  「我沒有!」迪倫立刻否定,曲調因激動而高亢,「我只詢問過我們是否可成為朋友!」

  「這和我說的有什麼區別嗎?」埃爾羅伊發出了一聲輕笑——那並不是嘲笑,相反地,它顯得無奈和包容。埃爾羅伊的心情似乎不壞,隨後的歌聲趨向輕快:「你在害羞嗎?小姑娘?」

  「什……咦?!」研究員們驚叫起來。

  而在驚叫聲中,迪倫非常、非常不開心地甩起尾巴。

  「我不是小姑娘!」他瞪著對面的成年人魚,用尾巴砸出巨大的水花。

  已經不需要更多的提示,費倫和同事們都意識到了問題所在:埃爾羅伊誤會了迪倫的性別,而且誤會得相當深。

  「我覺得,我們最好向埃爾羅伊解釋一下,解開誤會……」

  同事憂心忡忡的建議還沒有說完,沉默的芙愛維爾海主人突然開始移動。

  他的速度極快,在大家有所反應之前,他已經衝到了迪倫的身邊。小人魚本能地潛向水下,卻被對方牢牢抓住手臂拽入了懷中。

  「迪倫!」費倫奮力向被抓住的小人魚游去。

  埃爾羅伊沒有在意人類的舉動,他輕易壓制住同族的掙扎,一手向小人魚的尾部探去。

  人魚的下身有著和鯨目生物類似的生殖裂。這道狹口被細小的軟鱗覆蓋,保護著其中的生殖器官。

  埃爾羅伊的手指很快摸到了和魚尾其他部位不同的鱗片。迪倫拚命甩動尾巴,試圖避開,但埃爾羅伊用魚尾纏住了他的,小人魚的掙扎在成年同族的面前毫無作用。

  人魚的聲波無法傷害同族,動彈不得的小人魚在嘗試過各種攻擊性聲波之後,終於發出驚恐的尖叫。

  埃爾羅伊的意圖很明顯,他想要確認迪倫的性別,甚至他的手指已經在侵入那個狹小的縫隙。

  ——但是,他停下了。

  迪倫還在尖叫,未經變聲的嗓音漸漸帶上哭腔。

  埃爾羅伊動作輕微地抽回手,放開了對小人魚的鉗制。

  「我不是想弄哭你。」他以一種和緩的曲調輕聲地唱,「抱歉。別哭。」

 

 

 

17. ...

  埃爾羅伊的道歉起了反效果,原本還只是紅著眼眶的小人魚現在一邊狠狠瞪他,一邊控制不住地落下淚來。

  費倫游近小人魚身邊,輕輕叫他:「迪倫……」

  小人魚沒有回應,他的呼吸急切又混亂,海藍色的眼睛滿是淚光——他看起來委屈極了,卻強撐著和埃爾羅伊對峙。

  「迪倫……嗨,小傢伙,看著我,好嗎?」費倫覺得自己的心都在揪痛。他沒有理睬近在咫尺的另一位人魚,只是專注地呼喚著他的。

  迪倫把視線移向自己的研究員,濕漉漉的睫毛不住輕顫,伴隨著這份顫動,眼淚溢出了更多。迪倫抬起手臂,粗暴地揉掉那些眼淚——手腕上泛紅的指痕因此暴露在了大家眼前。

  「對不起。」埃爾羅伊再次道歉。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清晰可辨的懊惱。

  芙愛維爾海領主難得的情緒外露沒能引起現場研究員們的任何興趣,這些來自辛格海的研究員此刻只是擔心著自己孩子的普通人。

  對於埃爾羅伊的道歉,唯一給出反應的就是迪倫。小人魚發出了憤怒的短音,魚尾也用力拍擊起水面。

  迪倫的抗拒十分明顯,埃爾羅伊停下哼唱。對於現在的局面,這位成年人魚顯然也沒有應對的經驗。他待在原地,不再出聲,只是沉默地注視迪倫。

  費倫懷疑埃爾羅伊根本不清楚自己這樣的注視會給人帶來多麼可怕的壓迫感——就在他這麼看著迪倫的時候,小人魚的動作出現了明顯的僵硬和變形。

  為了不讓情況更加惡化,費倫示意同事用電腦翻譯他所說的話。

  「埃爾羅伊,」他使用了這個稱呼,「我知道,你明白這是我們對你的稱呼。」

  對方不置可否。

  費倫也沒有期待對方立刻給出回應:「你能先離開嗎?你在這裡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埃爾羅伊的視線偏轉過來。

  這種距離下看到對方的正臉讓費倫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片刻之後,他才繼續道:「你並不想再嚇到迪倫的,是嗎?」

  電腦合成的模擬歌聲很直接,問詢以最沒有歧義的旋律送出。

  埃爾羅伊不再看著人類,也不再去看迪倫,他的目光落在遠方的海面,然後,他突然開口,唱出一小節電腦無法譯出的旋律。

  「我的名字。」他低唱著,翻身潛入水下。

  就像出現時一樣,芙愛維爾海的主人在極短的時間裡又悄然消失在了海中。

  海浪掩蓋了人魚的蹤跡,卻無法撫平這次接觸造成的裂痕。

  測量工作被取消,費倫和同事們試圖檢查小人魚是否受傷,但迪倫拒絕了他們。

  「我想自己待一會兒。」他的聲音壓抑,眼中還存有水光。

  研究員們沒有強求。簡單的告別之後,他們目送小人魚游開。

  「我們或許得考慮一下其他海域了。」

  回到人工島上,費倫把發生的事告訴了這裡的同事們。

  芙愛維爾的研究員很快推測出了誤會產生的緣由:埃爾羅伊把第二性徵發育不明顯的迪倫誤當成了前來尋求交尾的女性人魚。

  人魚中的女性一般生活在近海,雖然人類在近海區域的活動越來越頻繁,但會讓女性人魚進入遠洋的情況卻只有一種:那就是有繁殖需求。

  希望成為母親的女性人魚會花費相當長的時間游經不同的海域,直到遇到心儀的異性。她會在對方的海域暫住,也會談一場浪漫的戀愛,如果對方贏得她的芳心,那麼她就可能成為那片海域永久的女主人;如果沒有,這位退去了戀愛熱度的姑娘就會帶著孩子告別遠洋,以及遠洋裡的單身漢,回到自己原本的領地。

  男性人魚從遠洋前往近海的情況偶爾也會發生,但他們中只有極少的一部分能夠帶回伴侶。

  被「用過就丟」是大部分男性人魚的命運,這讓他們在面對異性時充滿矛盾。

  「埃爾羅伊這次實在是……」芙愛維爾的研究員們紛紛歎息。

  他們的表情很沉痛,這讓原以為會聽到大肆嘲笑的費倫很意外。

  「老實說,我有點同情國王陛下了。」諾蘭教授歎著氣,「從你複述的內容來看,埃爾羅伊是很認真地想要和迪倫成為伴侶的——現在這個局面,我實在沒辦法當成一個簡單的笑話。」

  他的話得到了其他人的認同。

  費倫聽懂了他們的心情:即使總是被埃爾羅伊折騰,這些深愛著人魚的研究員也不會拿他遇到的困境取樂。

  控制室的屏幕中沒有小人魚的身影。迪倫避開了所有的攝像機。

  諾蘭教授看著這樣的屏幕,遺憾地問費倫:「小傢伙已經決定要離開這裡了嗎?」

  費倫搖了搖頭:「他還沒有這樣的表示,但以迪倫的性格,他應該不會想要和埃爾羅伊待在同一片海域了。」

  誤會是可以解開的,男性人魚共存於同一片海域也是有先例可尋的。

  ——但埃爾羅伊過分的舉動卻不是輕易就能被諒解的。

  小人魚哭泣的模樣還印在辛格海研究員們的腦海中,即便大家已經理清了事情的經過,也明白埃爾羅伊的行為是出於震驚,但他們還是無法原諒。

  在晚餐之前,費倫寫好了調用遠洋輪的申請,之後,費倫獨自一人來到了暗礁區。

  他沒有帶上溫蒂準備的點心,也沒有呼喚迪倫的打算。

  芙愛維爾海熱情的太陽已經沉到海平面下,漸暗的天幕中,月亮露出她清冷的面容。

  海浪拍打著船身,那輕柔的節拍讓費倫幾乎歎息出聲。

  「費倫?」歌唱般的音調,發音卻是人類語言的。

  費倫微笑起來,看向船的一側:「這好像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浮上水面的小人魚游近船身。他的眼睛還有些泛紅,哼唱的聲音也比往常更輕。「你在這裡幹什麼?」迪倫問他。

  費倫看著他:「沒什麼,我只是想在這裡自己待一會兒。」

  似曾相識的回答讓迪倫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我今天很丟臉。」他小聲嘟囔著,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媽媽說過,長大了就不該再哭的。」

  「這不是你的錯。」費倫告訴他。

  小人魚彎了彎魚尾,尾鰭被月光鍍上銀亮的光澤。

  費倫問他:「你想離開這裡嗎?」

  迪倫用手指輕敲著船身。他很久都沒有出聲,久到費倫以為他不會回答。最後,他說:「我們去哪裡?」

 

 

 

18. ...

  關於遠洋輪的申請被發送了出去,回復來得很快,答案卻並不理想:全部的船都在執行任務,要等任務結束,至少得等上一個月。

  費倫考慮過自費僱傭一艘遠洋輪,但他還沒來得及實施,迪倫就先出現了一些小狀況。

  在和埃爾羅伊不愉快的碰面之後,迪倫有很多天都只用很低的音量唱歌。一開始,費倫和同事們都以為他是不想再被埃爾羅伊聽到他們的交談,不久,小人魚撫摸咽喉處的動作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那裡不舒服嗎?」一天,費倫在他又一次按揉喉嚨時這樣問他。

  迪倫點點頭,輕聲答道:「不舒服。」

  這個回答讓研究員們如臨大敵。他們仔細檢查了小人魚覺得不適的部位,檢查的結果很簡單:聲帶充血,有輕微水腫。聯繫到幾天前迪倫尖叫的音量和時長,出現這樣的症狀並不令人意外。

  費倫向小人魚解釋了產生不適的原因,也交代了需要注意的事項。

  之後,他這樣安慰迪倫:「等你恢復了,我們就出發去新的海域。」

  迪倫輕輕哼了一聲,表示明白。

  這並不是什麼大麻煩,只要好好休息就能恢復。大家都以為小人魚的不適很快就會消失,但它卻持續得長得超乎意料,甚至當迪倫用正常音量唱歌時還會出現走調和破音。

  「小傢伙這是進入變聲期了吧?」研究員們終於反應過來。

  人魚的變聲期會持續多久,現有資料中並沒有準確的數據:在迪倫離開辛格海之前,他的姐姐們早已開始變聲,而現在,脫離變聲期的小姑娘才只有一位。

  變聲期的人魚需要注意什麼,大家都不知道。在參考過人類的情況之後,保證食物和睡眠的充足,以及避免過度疲勞被認為是必須的。

  「既然這樣,你們就先不要急著離開了——遠洋旅行可是非常令人疲勞的。」以諾蘭教授為代表的芙愛維爾研究員們提出了這樣的挽留。

  這其中或多或少存有著為埃爾羅伊爭取道歉機會的打算,不過費倫還是接受了:畢竟,小迪倫的健康才是第一位的。

  迪倫對需要在芙愛維爾海多停留一段時間的決定沒有什麼異議。

  他已經搬出了埃爾羅伊為他安排的「臥室」,那條價格高昂的鑽石項鏈費倫也沒再見他把玩過。小人魚的食宿現在都是在暗礁區,人工島的攝像機保證了埃爾羅伊不會輕易出現在那裡。

  埃爾羅伊沒有在鏡頭前出現過,以前沒有,現在也沒有。

  實際上,芙愛維爾海的主人在那天分別之後就陷入了沉寂。

  費倫確信,埃爾羅伊應該聽到了迪倫想要離開芙愛維爾海的消息(諾蘭教授故意調大音量公放過這個信息),但他什麼也沒做:沒有出現在迪倫的周邊,沒有新的道歉,也沒有表示歉意的禮物。

  這樣的反應讓許多人都認為埃爾羅伊是希望迪倫離開的。

  但是,在一個晚霞把海面染紅的傍晚,沉寂了好幾天的埃爾羅伊突然開始唱歌。

  那是一首莫名其妙的、關於一條獅子魚的歌。

  低沉而悠長的曲調裡,這條斑斕的獅子魚從一整個白天的昏睡中醒來,它抖動著自己巨大的胸鰭,氣勢洶洶地驅趕小魚。可憐的獵物被逼到珊瑚礁的角落,無處可逃。獅子魚張大嘴,突然收起所有的鰭條衝刺。獵物毫無懸念地被吞掉,獵食者又開始尋找下一個目標,週而復始。有時候,這個勇猛的獵食者也會偷懶,它會靜靜漂浮,等待不走運的倒霉鬼自己撞進嘴裡。在這片珊瑚叢中,這條獅子魚沒有天敵,它的毒素讓所有認出它的生物退避三舍。它吃掉了許許多多的獵物,留下了許許多多的後代。然後,某一天,這個囂張的傢伙靜靜地漂浮起來,它的嘴或許還張著,卻再不能吞吃食物——它死去了,留下斑斕的身體、帶毒的鰭條,成為他人的美餐。

  這是芙愛維爾人工島所記錄到的第一首來自埃爾羅伊的長歌。當電腦譯出它的內容後,所有人都為之困惑。

  這首歌長達一個小時,即使人魚使用的語言就是他們的歌唱,這樣的長度也實在過長了。如此長的一首歌,埃爾羅伊究竟想表達什麼?

  沒人知道。

  即使同是人魚的迪倫,也在研究員們的問詢前露出了迷惑的神情。

  悠長的、不知所謂的歌唱在每個傍晚都會響起。

  有時候它是關於珊瑚蟲的,那些柔弱的小傢伙是海底最堅韌的港灣,庇護著無數生靈;有時候它是關於魚群的,足以遮蔽陽光的魚群瘋狂游竄,它被獵食者們不斷衝破,又不斷合攏,許多魚會死去,許多魚會活著,倖存者們在溫暖的海水中留下了數以千萬計的魚卵。

  它提到過一頭懷孕的抹香鯨,鯨魚被人類追逐,然後不甘地死去,哀戚的鯨歌久久迴盪海上;它還提到一條深邃的海溝,無數的船骸填塞其中,那裡有許多本該在太陽下閃光的小東西,此刻沉寂於海底深深的黑暗中。

  歌聲被不斷記錄,終於,大家意識到了——這是芙愛維爾海的歌。

  每一條魚,每一叢珊瑚,每一塊巖礁,每一道溝壑,都是這樣一首歌。它們是海浪激起的浪花,講述一小段絢麗,然後融回海洋的廣闊。

  埃爾羅伊沒有再說過道歉,也沒有進行挽留,他只是日復一日地講述他的海洋。

  他記得一頭小虎鯨餓哭的叫聲,也唱起過櫛水母死去時最後的光芒——每一個傍晚,沒有任何應和,芙愛維爾海的主人獨自詠唱著這裡的廣袤與繁華,這裡的抗爭和消亡。

  遠洋輪的調用尚未成功。某天,在芙愛維爾海絢爛的霞光中,在埃爾羅伊悠遠的傾訴中,迪倫突然輕聲哼唱。

  「我想留在這裡。」他用歌聲告訴自己的研究員。

  費倫笑著說好。

  他沒有詢問原因。

  甚至,他早已預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有什麼疑惑的必要嗎?

  海洋的精靈總是深愛著大海,而眼前這片溫暖的海域是如此美麗。

 

 

 

19. ...

  迪倫決定留下,這讓芙愛維爾人工島的研究員們欣喜萬分。接連很多天,他們都為小人魚準備了點心以及其他小禮物。

  和研究員們的熱情相反,那位海中的獨唱者一直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示。

  人魚之間的關係顯得很微妙:他們待在同一片海域,卻像被什麼隔開,迪倫待在人工島附近,埃爾羅伊則在更遠的地方。他們互不交談,日常活動也沒有交集——只有每天的傍晚,埃爾羅伊的歌聲準時響起。

  「埃爾羅伊究竟打算做什麼?」這個問題已經讓島上的不少研究員失眠了。

  撤回調動申請的費倫對此也很好奇。

  他現在已經沒有那麼責怪埃爾羅伊了。

  這位總是給人過強壓迫感的海域領主,在傍晚的吟唱中漸漸改變了費倫和其他人對他的印象:他的歌聲依舊不會透露太多情緒,但任誰都能聽出他對這片海域的熟悉和深愛;而他唱起這些歌的理由,也是如此顯而易見。

  埃爾羅伊希望迪倫留下,這份希望迫切而真誠。

  「雖然對人魚的記錄中沒有出現過同性伴侶的先例,但是,我想,」諾蘭教授這樣猜測埃爾羅伊的意圖,「我們的國王陛下真的喜歡上小迪倫了。」

  對於他的猜測,費倫並不認同:「也許埃爾羅伊只是需要一個朋友。」

  「不不,」教授笑了,「親愛的費倫,你還不夠瞭解埃爾羅伊——他可不是會懼怕寂寞的傢伙。」

  這個話題讓費倫多少有些抗拒,當他要求結束談話時,諾蘭教授誇張地拍了拍他的肩:「你現在的表情看起來就像是聽說剛上高中的女兒找了個男朋友一樣!」

  「迪倫的年齡還是初中生!」費倫不假思索地反駁他,然後才意識到自己似乎默認了對方提出的某些人物關係。

  懊惱讓費倫不再理睬大笑不止的教授先生,但諾蘭教授的看法卻讓他在意起來。

  如果埃爾羅伊並不需要朋友,那他為什麼要留下迪倫?而且還是在那樣尷尬的誤會之後?

  迪倫不是女性人魚,他不可能為埃爾羅伊繁衍後代,迪倫的年齡、經驗和體格也決定了他不會是什麼強有力的幫手——如果埃爾羅伊在自己的領海還會需要幫手的話。

  費倫盡力不去考慮諾蘭教授提出的可能性,他嘗試用其他角度思考,結果卻都卡死在相同的矛盾上:留下迪倫,對埃爾羅伊似乎毫無益處。

  這樣的思考令費倫很快感到疲倦。

  為了不讓自己陷入諾蘭教授的思考回路,費倫決定出去見一見小人魚。

  迪倫最近幾天一直在忙著裝飾自己的臥室。來自人工島的禮物中有不少都是便於固定的小飾品,迪倫把它們寄放在了費倫這裡,每天挑選一些帶回水下。

  裝飾住處,這是人魚打算長住的表現,芙愛維爾海的研究員們對此相當喜聞樂見,為了表示歡迎,每天都會有人來給費倫保管著的寄存物增加份量。

  費倫挑揀了一些小人魚明顯偏愛的裝飾物,出發來到海上。

  在聽到他的呼喚後,迪倫上浮到了水面。

  「帶給你的。」費倫把禮物遞給他。

  透明的玻璃罐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罐子裡是各種經過加工的貝殼和海螺。

  小人魚愉快地咕噥著,接過了玻璃罐。

  他發出的聲音讓費倫想起一位老同事養過的貓,愉快的聯想讓費倫不禁笑了起來。

  「你在笑什麼?」小人魚用那種含糊的咕噥聲問他。

  費倫笑著反問他:「你為什麼用這種發音方式唱歌?」

  「是我先提問的。」迪倫還在嘟嘟囔囔。

  費倫不再說話,也不用電腦唱出什麼。陽光和海風讓他的心情變得很好,他扶著汽艇的欄杆,逗弄似的看著水裡的小人魚。

  迪倫扭了扭魚尾,不太甘願地輕哼:「我不喜歡我現在的聲音。」

  「這只是暫時的。」費倫安慰他,「變聲期過去之後你的聲音就會穩定了。」

  「會變好聽嗎?」小人魚有些好奇。

  費倫用手指在電腦上輕敲:「那得看你對『好聽』的標準是什麼了——你現在的聲音,如果讓我來評價,也是很好聽的。」

  「很奇怪。」迪倫皺起眉,「許多音都發不准,唱歌很難聽。」

  「人類在變聲期的時候也是這樣,不過我們的聲音要比人魚的難聽多了。」

  「你也是嗎?」

  費倫敲出了一個清脆音節:「當然。」

  迪倫的眉頭舒展開來:「你現在的聲音不難聽。」

  「只是『不難聽』嗎?」費倫調響了音量,表示抗議。

  小人魚低聲壞笑起來。

  等他的笑聲停住,費倫問他:「你希望自己的聲音變成什麼樣?」

  一小段旋律立刻被哼唱出來。

  這是一段電腦不能譯出的旋律,還因為迪倫變形的音色而略微走調,但費倫還是反應了過來:「這是……埃爾羅伊的名字?」

  迪倫似乎也為自己脫口而出的答案感到意外,過了一會兒他才表情彆扭地小聲嘟囔:「他的聲音很好聽。」

  諾蘭教授的猜測又浮現出來,費倫甚至聽見自己的好心情正在和他告別。煩亂的思緒讓他心神不定,等他意識到小人魚正用擔憂的眼神看他時,費倫匆忙問出了一個他本不打算現在就問的問題:「你原諒埃爾羅伊了嗎?」

  那次碰面中埃爾羅伊所做的事令費倫和同事們擔心不已,他們不確定這樣的冒犯對人魚來說究竟有多麼惡劣,但那一定不是簡單就能揭過的事:迪倫並不愛哭,從辛格海到芙愛維爾海,哭成那樣的小迪倫,費倫還是第一次見到。

  留在芙愛維爾海是迪倫自己的決定,但留下並不等於原諒。

  迪倫現在究竟如何看待芙愛維爾海的主人,這個問題島上每個研究員都想知道答案,卻每個人都不敢詢問。

  事情才發生不久,沒有人想讓小人魚回想起糟糕的經歷。

  費倫在意識到自己問出什麼之後,立刻試圖補救:「抱歉,我不是想說這……」

  「不原諒。」迪倫的答案在他把補救的話說完之前就已經給出。

  變聲期的小人魚努力平穩著音調,向自己的研究員宣佈:「我要把這裡變成我的海。」

 

 

 

20. ...

  他的音量被刻意提高,抬起下巴望向遠方的鄭重姿態也表明這段旋律並不只是唱給一位聽眾。

  小人魚充滿鬥志的宣言讓忙於挽回自身失誤的費倫短暫地愣了一下神,而在他思緒空白的期間,來自遠方的低沉嗓音回應了迪倫的戰歌。

  「你可以試試。」

  這是海域主人對年輕佻戰者的答覆,譯出之後的句子看起來相當自負,甚至充滿挑釁的意味;但費倫和記錄到這段旋律的芙愛維爾研究員們都可以用自己的耳朵擔保,埃爾羅伊的歌聲所表達的,絕不是字面上看到的意思。

  是的,不是挑釁,也不是冰冷的敵意——埃爾羅伊的回復充滿柔和的轉音,以及舒緩的裝飾歎音。他聽起來並不氣惱,甚至不少研究員還信誓旦旦地表示,他們在歌聲中聽到了「國王陛下富有磁性的笑聲」。

  陷入激動情緒的芙愛維爾研究員們打算怎樣曲解埃爾羅伊的意思,費倫並沒有興趣探聽——反正那些傢伙一定會在之後的例會上強行推銷自己的想法——他更在意的是迪倫的舉動。

  排除掉每個傍晚的獨唱,這是迪倫和埃爾羅伊在不歡而散後的第一次交流,交流的話題還是如此敏感。

  領地的歸屬,這個問題對大多數種族來說都稱得上是「要命的」。雖然有調查顯示人魚在領地問題上的許多行為並不類似「大多數種族」,但埃爾羅伊有著比一般人魚更為強烈的領域意識,這個信息在前往芙愛維爾海的途中,迪倫就已經知道了。

  以迪倫的年齡和力量,現在就想要挑戰埃爾羅伊的權威並不明智,這一點,切身感受過埃爾羅伊實力的小人魚不可能不知道,但他還是這麼做了。這樣的舉動可以說是相當莽撞,但費倫卻在最初的意外之後很快推測出了小人魚的心情:迪倫喜歡芙愛維爾海,卻對海域的主人心存芥蒂。挑釁的言論與其說是出於小人魚稚嫩的雄心壯志,倒不如說是他在向埃爾羅伊表明自己對他的拒絕。

  ——是拒絕,卻也是掩飾過的試探。

  如果埃爾羅伊為他宣稱的野心惱火,即使有人類幫忙,迪倫也不會是埃爾羅伊的對手,離開芙愛維爾海會是必然的結果;但如果在他表現出對芙愛維爾海的企圖心之後,埃爾羅伊依然希望他留在自己的海域,那麼有些事情或許就將變得不一樣。

  費倫實在太瞭解在他眼前長大的小人魚了。他敢說,迪倫在開口之前,就已經放棄了和埃爾羅伊繼續和平相處的打算。

  而埃爾羅伊的反應,就是記仇的小人魚這一次所要求的「魚」,一條非常、非常、非常大的「魚」。

  「按照你的說法,」在聽過費倫的分析之後,諾蘭教授露出興趣十足的表情,「小傢伙其實是有原諒埃爾羅伊的打算的?」

  「這只是我的猜測。」費倫的用詞並不否定,「迪倫的記仇總是建立在原諒的可能性之上。」

  諾蘭教授點頭表示贊同:「小傢伙的性格確實不錯,也很聰明。老實說,我也不認為他會冒失到在實力不足的情況下就向成年的人魚挑戰。」他停頓了一下,雙眼發亮地盯住費倫:「你還沒有告訴我,小迪倫對國王陛下的答覆滿意嗎?」

  小人魚突然的發言和埃爾羅伊的回復讓整座人工島沸騰到深夜。期間,許多人試圖從費倫那裡獲得迪倫對本次交流的感受,卻都被冰冷的門板攔住了去路。費倫的「需要思考」的解釋被大部分人接受了,只有極個別的頑固分子在長時間的敲門未果之後,翻窗爬進了費倫位於五樓的房間。

  頂著教授名號的闖入者絲毫不為自己的行為羞愧,甚至,他在身體還有三分之一懸於窗外的時候就已經迫不及待地要求房間的主人複述發生在海上的事。

  諾蘭教授的誇張行徑讓費倫很無奈,為了讓教授離開,費倫只得同意了他的要求。

  同行間的交談總是容易引申和發散,很快,簡單的事件複述演變成了雙人討論會。

  在費倫把自己關在房間的時間裡,芙愛維爾海的研究員們已經反覆研究過埃爾羅伊的音頻:那段旋律不包含敵意,幾乎所有人都認同這個理解;但它畢竟不是一個明確的表達,大家也不能輕易確認埃爾羅伊的真正意思。

  諾蘭教授帶來了音頻記錄的拷貝,並用費倫的電腦播放了幾遍。夜晚的靜謐讓人魚的歌聲更加清晰,那樣溫和的曲調聽起來確實有種帶著笑意的感覺。

  「小迪倫怎麼評價這段旋律?」教授追問著。

  費倫搖了搖頭,十分遺憾地告訴對方:「我不知道——小傢伙在聽到埃爾羅伊的回復之後就回到水裡了。」

  「他沒有和你再說些什麼嗎?」諾蘭教授很意外,「我以為他什麼都會告訴你。」

  「他又不是我上高中的女兒。」費倫想起白天諾蘭教授打的比方,笑著搖了搖頭。

  「好吧,就算他是,青春期的孩子也該有自己的小秘密了。」教授站起身,準備告辭。

  費倫把他送到門外,雙方互道晚安之後,費倫關上了門。

  簡單的單身漢宿舍又只剩下費倫一人。諾蘭教授帶來的音頻文件還停留在電腦的桌面上,費倫點開它,時長不到十秒的歌聲再度響起。

  舒展的吟唱有著低音絃樂般的力度和優雅,它不同於埃爾羅伊傍晚時分的平靜敘述,那些精巧的裝飾音讓它更像一首短詩,承載著某種積極的情感。

  在循環播放的歌聲中,費倫又記起迪倫聽到它時的神情——那絕對不是負面的情緒。

 

 

 

21. ...

  或許是被諾蘭教授那些天馬行空的假想所影響,費倫覺得自己產生了一個很不得了的念頭。

  「迪倫……會不會是喜歡埃爾羅伊?」

  喃喃的低語混進了人魚的短歌中,費倫卻沒有察覺。

  他在回想剛來到芙愛維爾海的那些日子:那時埃爾羅伊還沒有做出讓自己形象大跌的蠢事,不過,從辛格海到芙愛維爾海,這一路上人類研究員們也沒有為他塑造過什麼良好形象。在和埃爾羅伊發生接觸之前,小人魚印象中的芙愛維爾海主人應當就只是研究員們口中的壞脾氣人魚——性格惡劣,討厭外來者,還會攻擊別人。

  整個旅途中,迪倫都沒有對研究員們的描述產生過懷疑,然而,來到芙愛維爾海之後,迪倫卻開始為埃爾羅伊說話。

  他說過覺得埃爾羅伊很好的話,也不反對主動向對方示好,即使後來發生了不愉快的事,迪倫也不吝於誇獎埃爾羅伊的聲音……

  「不會吧……」費倫用力搖頭,試圖擺脫這個瘋狂的想法,但他沒能成功,已經活躍起來的思緒正在迅速拼湊那些他本沒有留意的零碎細節。

  新的思路像是一扇半掩的門,費倫拒絕推開它,門後的光線卻從縫隙中洩露出來。

  對人魚情感的研究,一直都是個令人癡迷的課題。這些生活在海洋裡的美麗精靈有著和人類相似情感,他們會保持冷淡,會談沒有結果的戀愛,也會和深愛的伴侶共度一生。在建立人工島進行定點監測之前,很多學者都認為人魚是以領海大小和實力強弱來選擇伴侶的,而在各個人工島投入使用之後,這個觀點被很快推翻了:人魚們的戀愛相當隨性,他們可能對各方面都很優秀的同族毫無興趣,也可能在真正見面之前就因對方的歌聲而陷入熱戀。

  領地、實力、外貌,這些都不是一段愛情發生的阻礙。在人魚研究員們私下的交流中,不少人還開玩笑地認為性別也不會對人魚們的愛情造成什麼影響。

  「人魚們總是和海豚群生活在一起——想想看,在海豚群裡,同性間的各種性行為持續時間可是比異性之間的持續得更久的。」

  類似這樣的調侃很多,但因為並沒有同性別人魚伴侶的記錄,這些調侃也就一直停留在玩笑的程度。

  而現在,這個玩笑或許就要在費倫的眼前成真了。

  「不,我一點兒也不期待!」費倫聽見自己的內心如此哀嚎。

  諾蘭教授的關於他和小迪倫關係的糟糕比方又在他的腦海中迴盪,費倫憂愁地發現自己現在的心態確實和有個青春期女兒的父親差不多。

  這樣的憂愁讓費倫幾乎難以入眠。

  第二天,當他腳步虛浮地出現在餐廳時,他的那些老同事們都被嚇了一跳。

  「海爾曼,你熬夜了?」「需要咖啡嗎?」

  費倫向遞來咖啡的同事道了謝,然後在同事們用餐的桌子邊坐下。

  「你這是怎麼了?」同事的詢問很關切。

  費倫卻無法說出自己的心事。他盯著杯子裡漸漸溶化的方糖,簡單地回答道:「有些失眠。」

  他的回答立刻引來了更深的擔憂:「你昨天從海上回來就一直待在房間——是迪倫發生了什麼事嗎?」

  「不……」費倫振作了一下精神,不讓自己的狀態影響同事們,「小迪倫很好,別擔心。」

  「那就好。小傢伙昨天突然唱出那樣的歌,如果不是埃爾羅伊的回應足夠溫和,恐怕我也得整夜失眠。」

  同事心有餘悸的發言得到了一片贊同之聲。

  這之後,一個問題被自然地提了出來:「海爾曼,迪倫對埃爾羅伊的回應有什麼反應?」

  這個問題已經吊足了島上幾乎所有人的胃口,在它被問出的剎那,整個餐廳的雜音都消失了。暫停用餐的研究員們熱切地看向費倫,而面對他們的期盼,費倫只能再次遺憾地重複他對諾蘭教授的回答:「迪倫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聽完埃爾羅伊的答覆,他就潛回水下了。」

  略微失望的表情出現在大家臉上,但很快,興奮就取代了它。研究員們遺忘了自己的早餐,興致勃勃地討論起小人魚可能的情緒。

  「是不滿吧?小傢伙的挑戰那麼鄭重,埃爾羅伊的回復卻一點緊張感都沒有。」「生氣了嗎?」「我覺得是害羞了。」「……」「……」

  噪雜的討論聲中,費倫默默喝完了自己的咖啡。

  關於小人魚情感方面的設想,他還沒有說出來和人分享的打算——至少,在被證實之前,他並不想從別人的口中聽到相關的討論。

  如此不專業的消極態度出現在費倫身上還是第一次。他甚至不願直接詢問迪倫。

  「就像小傢伙和埃爾羅伊交朋友那次,無論會有怎樣發展,我都不該插手。」費倫這樣告訴自己,「尊重小傢伙自己的選擇吧。」

  費倫的這些想法,小人魚當然不會知道。

  在今天碰面的時候,迪倫的情緒看起來不錯。他像往常一樣愉快和活潑,在收下新的裝飾物時發出可愛的嘟噥聲,也像往常一樣體貼,關心了費倫臉上顯眼的黑眼圈。

  「你睡不著?」小人魚的詢問帶著自責,「是因為我嗎?」

  「不,當然不是。」費倫搖搖頭,「我只是不小心喝多了咖啡。」

  迪倫應該還記得「咖啡」這個單詞的發音,但他可能已經不記得咖啡的作用了,費倫的話讓他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費倫微笑起來:「我會睡不著不是因為你的緣故。」

  他沒有詳細解釋的意思,小人魚也就不再追問。

  他們在灑滿陽光的海面上隨意地交談。迪倫用含糊的咕噥聲描述他遇到的一條翻車魚,費倫安靜地聽著,不時提出幾個小問題。

  交談持續了很久,但他們都沒有提起昨天的事,也沒有提起埃爾羅伊。

  直到傍晚來臨,今天的歌聲響起。

  這是一首關於曬著太陽的翻車魚的懶洋洋的歌。

  「你又在偷聽!」迪倫提高音量抱怨起來。

  流暢的旋律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停頓,然後,它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繼續了下去。

 

 

 

22. ...

  埃爾羅伊會旁聽小人魚和人類的交談,這個印象在迪倫和研究員們的心中根深蒂固。誰都沒有懷疑傍晚的翻車魚之歌和之前迪倫的敘述有關聯,但迪倫之後收到的一份禮物卻讓情況出現了一些變化。

  那是一兜小翻車魚,平均體長不超過5厘米,棘刺和尾鰭也還沒有完全退化。它們被裝在海藻編成的網袋裡,由海豚群一路頂撞著送過來。當迪倫切開海藻時,這些模樣無辜的小可憐已經奄奄一息了。

  禮物的贈送者顯而易見,但他送來這些翻車魚的用意卻令人不解。

  因為過於緩慢的游速,翻車魚在海洋中的天敵很多,不過人魚卻不是其中的一種。翻車魚過厚的表皮以及皮上過多的寄生蟲,被認為是人魚不願意對這些移動大肉塊下手的原因,而在前一天下午的談話中,迪倫也用他含含糊糊的歌聲表達了對翻車魚的反感。

  「個子很大,但是不能吃。」小人魚遇到的翻車魚已經成年,體長可能接近四米。通過迪倫的描述,費倫估算出那個大傢伙的體重應該在1500公斤以上。面對這樣一座移動緩慢的肉山,卻不能把它當做食物,小人魚的不滿十分容易理解。整個下午的交談中,迪倫一直在抱怨這條翻車魚,從它古怪的樣子到身邊附著的發光蟲,小人魚不斷表達著自己對這個魚種的嫌棄。

  ——但是,現在,他卻收到了滿滿一兜的小翻車魚。

  「埃爾羅伊這是什麼意思?」小人魚和芙愛維爾人工島上的研究員們都無法理解。

  這些魚顯然不是用來吃的——同樣是在昨天下午,費倫詢問過小迪倫人魚是否會吃翻車魚的幼魚,當時迪倫就給出了否定的答案——那麼,埃爾羅伊贈送這份禮物的用意究竟是什麼?

  「是惡作劇嗎?」有人如此猜測。

  「國王陛下像是會做惡作劇的性格嗎?」反對的聲音隨後響起,「還有海藻網袋——那些海藻很新鮮,埃爾羅伊應該是特意製作了這樣一個容器來裝小翻車魚。」

  「小可愛討厭翻車魚,埃爾羅伊明明應該知道啊……」

  疑惑困擾著研究員們,在不斷的假設和反駁中,一個新的猜想被提了出來:「埃爾羅伊會不會沒有聽到小迪倫關於翻車魚的評論?如果他聽到了,無論如何也不會送出這樣的禮物吧?」

  「確實有這樣的可能。」費倫為這個想法提出了佐證,「因為變聲的緣故,迪倫使用的發音很模糊,音量也不高。」

  「那麼,傍晚時那首關於翻車魚的歌只是個巧合?埃爾羅伊是在迪倫抗議他偷聽的時候意識到你們在聊翻車魚的話題?」諾蘭教授的眼睛亮了起來,「如果是這樣,他確實可能誤會了小傢伙對翻車魚的興趣,然後弄來這些魚。」

  教授的發言得到了相當多的贊同,剩下的反對者們則堅持認為埃爾羅伊不會輕易放棄偷聽這件事。

  芙愛維爾的研究員們分成兩撥,開始為這個設想爭執,幼稚的(而且有抹黑埃爾羅伊傾向的)辯論讓辛格海小團體又一次被迫感受到他們對埃爾羅伊那深沉的「愛」。

  最後,在辯論中佔據明顯上風的諾蘭教授提出了解決爭端的方案:讓迪倫直接詢問埃爾羅伊。

  「反正小傢伙自己也在奇怪他為什麼會送翻車魚吧?」教授先生的理由充分,表情正直。

  費倫卻有一種被對方算計了的感覺。

  不過,確實像諾蘭教授提出的那樣,迪倫已經被那些小翻車魚困擾得不能安心捕獵了。

  「他是討厭我嗎?因為我唱了那樣的歌?」小人魚沒有丟掉他不喜歡的禮物,也沒有允許海豚們把幼魚吃掉。

  海藻的網兜被費倫剪下了一部分帶回島上研究,剩餘的依舊裝著那些小翻車魚。小小的囚徒們在意識到自己沒有生命危險之後,又變得懶洋洋起來,它們甚至沒有嘗試逃跑。

  費倫再次看到它們時,它們正在海面曬太陽,而迪倫就在一旁發呆。

  費倫帶來的點心成為小人魚今天的第一餐。

  迪倫心不在焉地撬開一隻牡蠣,然後丟掉了柔軟的肉塊,把牡蠣殼送到嘴邊。

  「迪倫……」費倫忍不住地出聲提醒。

  小人魚輕輕發出一個「啊」音,飛快地丟開手裡的牡蠣殼。他的臉在泛紅,意識到這一點後,迪倫把自己沉到水下,開始繞著小船不斷轉圈。

  迪倫在為埃爾羅伊的禮物心煩,這個事實讓費倫再次想起令自己失眠的設想。他低頭看著水下小人魚游動的身影:迪倫的游速不快,亮橘色的魚尾在淺水下很顯眼,費倫能夠輕鬆跟上他的軌跡。

  羞赧的發洩持續了一會兒,當迪倫再回到水面上,他看起來已經沒什麼異樣了。

  費倫沒有取笑他之前的走神,迪倫似乎鬆了一口氣。他對自己的研究員微笑了一下,然後認真撬起小水桶裡的貝殼。

  「迪倫,」在小人魚吃掉一半的食物之後,費倫終於敲出了準備好的旋律,「如果你很在意埃爾羅伊給你翻車魚的原因,或許,你可以開口問他。」

  「嗯?」迪倫疑惑地哼著,「要去問嗎?他不是一直在偷聽嗎?」

  「也許他並沒有聽到。」費倫這樣解釋。

  小人魚接受了,他推開水桶,讓它漂在海面,接著,詢問的曲調被哼唱出來。

  「為什麼給我翻車魚?」迪倫的問題很直接,些微的破音讓他一邊唱一邊露出懊惱的神情。

  埃爾羅伊的回應很快傳回——他似乎離得很遠,歌聲幾乎被海浪掩住。

  「你……不喜歡嗎?」過輕的聲音讓埃爾羅伊聽起來很不確定。

  迪倫看了看費倫,費倫鼓勵地對他笑笑。小人魚抿了抿嘴唇,然後告訴遠處的同族:「我討厭翻車魚。」

  他的回答讓埃爾羅伊久久沒有出聲。

  迪倫皺起眉,提高了自己的音量:「你不是都聽到了嗎?為什麼還要給我翻車魚?」

  「不。」一個匆忙的否定短音。這之後,埃爾羅伊才補全了自己的旋律:「我不知道。」

  「你不是一直在偷聽嗎?」迪倫用懷疑的音調追問。

  芙愛維爾海的主人卻又沉默下來。

  很久之後——久到迪倫吃光了桶裡的小點心,開始找那群小翻車魚麻煩——埃爾羅伊的低唱才又一次響起。

 

 

 

23. ...

  「你不喜歡」,這段旋律既像是對迪倫不喜歡那份禮物的歎惜,又像是對偷聽問題的回答——無論哪一種,埃爾羅伊所表現出來的態度都耐人尋味。

  「不,」費倫想,「不僅僅是埃爾羅伊,迪倫的態度也很成問題。」

  芙愛維爾海中的人魚們似乎有著奇妙的默契,在海域歸屬問題的簡短交流之後,迪倫沒有再為被冒犯的事表現出惱怒,埃爾羅伊也沒有因迪倫的挑釁而變得冷淡。他們像是把關係倒回到了剛剛認識、即將成為朋友的時候,有著客氣的疏離,曖昧的親切。

  「如同不熟悉的舞伴,在謹慎中配合著彼此的步調。」這是諾蘭教授對目前人魚們相處模式的評價。

  教授沒有把話題發散到情感的角度,費倫在感到放鬆的同時也被自己的某些想法折磨得心浮氣躁:埃爾羅伊喜歡迪倫,這是諾蘭教授反覆向他灌輸的假想;而迪倫有(很大)可能也喜歡埃爾羅伊,這是費倫自己的瘋狂念頭——現在,這兩個主意在費倫的大腦裡混在了一起。

  或許在別人眼中,埃爾羅伊和迪倫的這次互動只不過是芙愛維爾海領主為改善彼此關係而做出的一次不成功的嘗試,但在費倫看來,一切都顯得那麼可疑。

  埃爾羅伊不再偷聽談話以及送來禮物的舉動,比起表達歉意,更像是單純在討小迪倫的歡心;而迪倫對不合心意的禮物的反應,也不是簡單的喜歡或討厭。

  「他在擔心埃爾羅伊對他的態度。」費倫深刻地記得小人魚當時的焦躁和走神,反覆的回想讓記憶中的細節越發清晰。

  而這些細節,使得費倫在想到小傢伙的感情問題時越來越難以說服自己。

  人魚們隨性的戀愛或許真的不會在乎性別。

  「可是小迪倫還沒有成年!」費倫悲觀地做著最後掙扎。

  不過,人魚們的關係顯然還沒有發展到他所設想的程度,並且,看起來短期內都不會達到那個程度——如果他們確實對彼此存在普通程度以上好感的話。

  埃爾羅伊糟糕的禮物最後還是被放歸了大海:迪倫不會吃那些小翻車魚,人魚也沒有飼養寵物的愛好,在問清楚埃爾羅伊並不是想傳達不好的含義之後,迪倫就對小翻車魚們失去了興趣。

  小小的囚徒們獲得了釋放,在放它們離開時,小人魚突然問費倫:「他真的不再偷聽我們說話了嗎?」

  費倫搖搖頭,告訴他:「我不能確定。」

  「我們可以……嗯……」小人魚想了一會兒,然後唱出了一個人類語言的單詞,「『實驗』,嗯,實驗一下。」

  這是小迪倫第二次使用人類的語言發音,費倫有些驚訝。在他打算確認小傢伙確實明白這個單詞的含義時,迪倫已經開始了他的「實驗」。

  「我想要金槍魚。」他小聲地唱著,沒有使用那種咕噥的發音。

  歌唱的內容讓費倫不禁笑出了聲。

  迪倫的實驗很成功,在之後的幾天裡,埃爾羅伊什麼都沒有送來。

  這個結果很難說究竟是讓迪倫滿意還是讓他失望。

  時間已經進入了十一月,雖然芙愛維爾海並不存在季節上的差異,但這個時候確實已經是深秋。在辛格海,現在已經不會再有金槍魚的蹤影,但在這裡,成年或是未成年的金槍魚們還在悠閒地遊蕩——這些游動的美餐是迪倫堅持來到芙愛維爾海最初的動力,但在實際捕獵時,小人魚自己只捉到過兩條落單的、體長不超過50厘米小金槍魚。

  人工島的周邊水域並不在金槍魚群的主要活動範圍之內,這讓迪倫很難遇到他最喜愛的獵物。在這片秋冬季節也有金槍魚的海域,小人魚唯一一次吃金槍魚吃到飽的經歷,還是來自於埃爾羅伊一個多月前那份表示歉意的禮物。

  那條金槍魚很大,迪倫獨享了魚腹處的柔軟肉塊,剩餘的部分大方地分給了海豚群。雖然從未用歌聲表明,但費倫知道,小人魚很滿意那份禮物;也正是因為知道這個,當時費倫才會要求他說「不」。

  人類的無傷大雅的實驗(或者說是捉弄)已經過去很久,小人魚自己的實驗也無聲無息地結束了。

  沒有偷聽者,也沒有金槍魚。

  迪倫的情緒看不出什麼異常,但是,在意外發現那些被釋放的小翻車魚並沒有離開他的活動水域後,迪倫沒有把它們趕走。

  埃爾羅伊依舊在傍晚唱歌,不知為什麼,他的歌唱時間比以往更長了。

  這個改變顯而易見,它發生的原因也讓大家十分好奇。

  「我越來越覺得陛下是戀愛了。」這樣的感慨來自於人工島上的姑娘們。她們在表達這份感慨時,不約而同地露出了同情的表情:「陛下好不容易才留下小迪倫,還精心準備了禮物,結果卻讓迪倫討厭了——我總覺得,國王陛下現在一定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才更加努力地用不會讓迪倫反感的歌唱表達善意。」

  她們的說法很浪漫,也很有說服力。

  即使原本並不支持這個假設的研究員,也在這些天的工作中漸漸改變了態度。

  ——埃爾羅伊的表現實在和以往相差得太大了。

  就以他編出的網袋來說,那絕對不會是一時興起的產物。

  迪倫放走小翻車魚之後,剩下的網袋被帶回到人工島上進行了拆解。

  埃爾羅伊的海藻網兜很結實,也很精緻。海藻被仔細地裁切過,細密的菱形網眼分佈整齊,大小剛好不會讓小翻車魚通過。

  而在島上的研究員們嘗試用同種類的海藻還原他的編制過程時,大家還意識到了一個更為重要的事實:人魚的手部構造並不適合製作這樣的工具。他們的手掌自手指的第一個關節起有半透明的蹼,指尖還有長長的骨質指甲。這些指甲作為攻擊武器十分鋒利,但想要像人類一樣做一些精細的手工,卻會成為妨礙。

  有了這樣的認識之後,研究員們重新劃定了埃爾羅伊對那份禮物的用心程度,然後,再也沒有人會單純認為埃爾羅伊只是想要表達對同族的友好。

 

 

 

24. ...

  「埃爾羅伊在追求迪倫」,這很快成為島上的共識。因為不能干涉人魚們的自然交往,包括諾蘭教授在內的所有人都沒有在迪倫的面前表現出什麼。

  進入變聲期之後,迪倫的生長發育明顯加快了。他看起來比之前瘦了很多,不過體重並沒有減輕。和之前一次的測量相比,他的體長增加了3厘米,肌肉群開始出現不明顯的輪廓,魚尾上的鱗片也略微變大了一些。

  身體上的這些變化,迪倫自己也注意到了。他很在意自己的體長,在費倫和同事們為他測量時,小人魚一直關注地問個不停。

  「我會長到多大?」他在這麼問的時候繃直了魚尾,努力讓自己顯得更長。

  正在水下作業的費倫示意船上的同事回答,對方笑著敲出答案:「如果一直保持你現在生長速度,那麼兩年後你就能超過兩米了。」

  「兩米是多長?」迪倫對長度的計量沒有什麼概念,即使費倫把捲尺的長度展示給他看,他還是需要一個更熟悉的參照物。

  「愛莎的體長大概是一米九左右,」電腦合成的歌聲繼續解釋著,「兩年後你會比媽媽還要大。」

  「那他呢?」迪倫的追問脫口而出。

  「『他』?你指的是誰?」同事沒有反應過來。

  小人魚支吾著不願回答。

  結束了測量的費倫回到水面,他沒有理會同事向他遞來的電腦,直接轉向迪倫,問道:「你是想問埃爾羅伊嗎?」

  迪倫用鼻音輕聲哼哼,目光落在蕩漾的水面。

  小人魚不坦率的承認讓費倫幾乎想要歎氣,不過他還是忍住了。「埃爾羅伊應該是在兩米三以上。」費倫告訴他,「我們沒有他的準確數據,這只是個大概的估算。」

  「比媽媽大好多。」有愛莎作為參照,迪倫立刻發出了驚歎聲。

  人魚的男性和女性在體型上的差距很明顯,愛莎作為一名女性人魚,體長已經在平均水準之上,但和男性人魚相比,她依然很嬌小。在現有的記錄中,男性人魚的體長普遍超過兩米,平均值在兩米三左右。雖然這其中尾鰭的長度也佔去了相當的數值,但就算不計算尾鰭長度,這些海洋的精靈依舊比陸地上的人類更加修長,上下半身的比例也更接近於黃金比例。

  「我能長到他那麼大嗎?」迪倫又提出新的問題。

  這一次費倫卻無法給出確切的答案:未成年人魚的生長發育此前並沒有被觀察的先例,而辛格海的女孩兒們也不能作為判斷迪倫發育水平的參考標準。埃爾羅伊的體型是在平均值之上的,迪倫能否達到他的大小,現在實在無法判斷。

  最後,在小人魚熱切的期待目光中,費倫這樣回答:「如果保證充足的營養、睡眠,還有運動的話。」

  這個人類社會裡家長們常用來應付孩子的答案讓同事們笑了起來。

  笑聲背後的含義迪倫並不知道,他只是確認了一下費倫並不是在開玩笑,然後就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這樣的表現自然引起了費倫的注意,不過迪倫在他開口詢問之前就恢復成了平常的模樣。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於是未出口的問題也就不了了之。

  研究員們像往常那樣和小人魚告別,回到人工島上。新的數據讓大家開始忙碌,而在他們忙碌的期間,迪倫似乎刻意迴避起了水下攝像機:一連好幾天,安置在暗礁群的攝像機都沒能捕捉到小人魚的獵食場景。

  這樣的情況有些不太正常。迪倫因為生長需要,每天對食物的需求量變得很大,而暗礁區是他主要的捕獵區域,分佈其間的攝像機在此之前總是能輕易拍到他的狩獵。迴避掉這些攝像機,意味著迪倫壓縮了自己的捕獵空間,也意味著更少的食物。

  在每天固定的交流時間,費倫留意過小人魚的腹部:那裡並沒有出現研究員們所擔心的空腹凹陷的情況,相反的,迪倫經常會呈現一種過飽的狀態。

  由於不確定小人魚是否產生了隱私意識,研究員們沒有直接詢問迪倫近期的活動。他們查看了所有的錄像,結果在一台位置偏僻的攝像機上發現了端倪:

  迪倫在偷獵。

  由於人類活動的影響,人工島附近的水域並沒有大型魚群存在,而在人魚食譜中最為常見的嚙魚類卻大多是群游性魚種。鏡頭中的小人魚顯然已經不再滿足於人工島附近的獵場,他四處張望了一下,然後熟練地朝向一個方向快速地游了過去。攝像機沒能跟上他的速度,但鏡頭最後反饋回來的水域信息很明確:那裡已經超出了芙愛維爾海的「真空水域」,進入到埃爾羅伊的獵食領域。

  觀看錄像的研究員們加快了播放速度,一個小時之後,偷獵歸來的小人魚在鏡頭前一晃而過。

  費倫暫停了畫面,屏幕中的小人魚明顯吃得相當飽,胃部顯得圓鼓鼓的。

  「撲哧——」有人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樣的笑聲接二連三,很快,控制室裡一半的人都笑得直不起腰來。

  「小迪倫是把你的話當真了吧?補充營養,嗯?」諾蘭教授扶著費倫的肩,氣喘吁吁地笑個不停。

  費倫無奈地歎了口氣,讓錄像繼續播放:越過了水域分界線的小人魚放慢了游速。他以一種相當懶散的姿態擺動著魚尾,二十米的水深下,那條亮色的尾巴十分顯眼。

  「迪倫這樣沒問題嗎?」也有研究員為迪倫的偷獵行徑表示擔心。

  但這樣的擔心並沒有持續多久——屏幕中的錄像還在繼續:在迪倫游出拍攝範圍後的不久,一條冷色調的魚尾輕巧地掠過了畫面一角。

  「埃爾羅伊!」驚呼取代了笑聲。

  所有人都在第一時間想到了魚尾的主人:即使關於埃爾羅伊的影像資料很少,發生近距離接觸的次數也不多,但要認出他的身份,對島上的研究員們來說,實在毫無難度。

  「埃爾羅伊在幹什麼?」「他這是……在跟著迪倫?」

  畫面中的魚尾是在進行一個變向的動作,從方向上來看,埃爾羅伊似乎一直跟在小偷獵者的身後,直到他進入「真空水域」才轉身離開。

  「小迪倫偷偷跑去他的獵場捕獵被他發現了?」大家面面相覷。

  而幾位女性研究員已經按捺不住地激動起來:「你們看不出來嗎——陛下是在護送小迪倫回家!」

 

 

 

25. ...

  女研究員們的發言帶來了怎樣的震動,費倫已經沒有餘力去關注了。他盯著定格畫面中的魚尾,陷入一種難以描述的麻木。

  他的狀態不太對勁,站在他身旁的諾蘭教授很快就發現了。

  「費倫?你還好吧?」

  教授先生的聲音傳入費倫的耳朵,他花了一些時間來反應,才理清了那些音節的含義。「我很想說我很好,亞歷山大。」費倫歎著氣,感覺自己苦悶極了。

  「這裡應該有個『但是』,對嗎?」諾蘭教授的語氣耐心十足——他聽起來很適合作為一個優秀的傾訴對象。

  而費倫現在也確實需要這樣一個可以傾訴的人。

  「我們可以到外面談談嗎?」費倫指了指門外:控制室內的熱烈氣氛和他的心情實在不相符。

  「你看起來確實需要點新鮮空氣。」諾蘭教授點了點頭,兩人隨後離開了控制室。

  他們來到海邊,海浪輕柔地拍打在岸上,細小的水沫隨風揚起。費倫在呼吸中嘗到了微微的鹹澀,熟悉的海水的氣息讓他漸漸平靜了下來。

  「抱歉,這麼突然地把你拖了出來。」費倫有些不好意思。

  諾蘭教授微笑起來:「看來新鮮空氣確實是有效的。」

  教授的打趣讓費倫放鬆下來。他深深呼吸著海風,然後詢問對方:「你覺得埃爾羅伊和迪倫……他們現在的關係是什麼樣的?」

  諾蘭教授沒有猶豫,直接給出了他的答案:「埃爾羅伊喜歡小傢伙,我百分之二百地支持這個觀點——這你應該是知道的。」

  「是的,我知道。」費倫說,「我想問的是他們『之間的』關係。」

  重音明確地標示出了問題的重點,諾蘭教授立刻意識到了費倫真正想要說的:「你是說,小迪倫對埃爾羅伊也……」

  「恐怕是這樣。」費倫承認了他的猜測。

  如同水閘開啟,那些盤踞在他心中的猜想和細節開始傾瀉而出。費倫幾乎是自暴自棄地論述著迪倫對埃爾羅伊的不尋常態度,而諾蘭教授在聽完他提供的證據之後,卻沒有什麼意外的反應。

  「埃爾羅伊作為一名成年人魚,在各方面都很優秀——」諾蘭教授輕笑了一聲,更正道,「在除了情商之外的各方面都很優秀。迪倫還沒有成年,很容易就會對埃爾羅伊這樣優秀的『大人』產生好感,甚至愛慕——這很正常。」

  教授先生難得正經的分析沒能讓費倫的心情變好,他皺著眉,語氣也很愁苦:「是的,這很正常——但是,迪倫還那麼小,現在還不該是開始約會的時候……」

  「約會?」諾蘭教授疑惑地重複了一遍他的用詞,然後恍然大悟地笑了起來,「你是說攝像機拍到的那些?哦,老天……費倫,我親愛的費倫,你以為小可愛背著你去和埃爾羅伊約會了?」

  費倫不解地看著他:「難道不是……」

  「你沒注意到嗎?」教授打斷了他,「迪倫在游回來的時候沒有向身後看——如果他和埃爾羅伊的感情已經好到你認為的那個程度,你覺得小迪倫會任由埃爾羅伊跟在後面而不理睬他嗎?分別的時候連再見也不說?」

  費倫沉默了。

  「迪倫不知道埃爾羅伊在他的附近,但我們的國王陛下顯然早就發現了他的偷獵。」諾蘭教授的笑容變得有些幸災樂禍,「自從上次送過翻車魚之後,埃爾羅伊一直都沒有再做過什麼。恐怕,國王陛下現在根本不敢出現在小迪倫的面前。」

  「那麼,是我多慮了?」費倫還是不敢肯定。

  諾蘭教授哈哈笑著:「放輕鬆,費倫爸爸——事情沒那麼糟!」

  調侃的稱呼換來了費倫的抗議,不過,教授的安慰是有效的,至少在入夜之後費倫並沒有失眠。

  迪倫的偷獵持續進行著,人工島和海域主人兩方面的縱容讓他的行動十分順利。

  更大的獵食區提供了更多的食物,同時也帶來更大的風險。由於監測範圍的限制,研究員們沒能記錄下小人魚在新獵場的捕獵畫面,但根據聲吶的反饋,迪倫已經不止一次遇到過鯊魚。

  這樣的狀況在大家的意料之中。

  人魚是海洋中的美食家,這些單次進食量不大的海洋精靈喜歡捕捉體長在一米以上的獵物,卻只吃掉獵物身上最為肥美的部位。如此挑剔的習性在海洋環境中並不安全,為此,人魚常常和海豚群合作捕獵,海豚們會用高頻的長音波警惕被血腥吸引來的其他獵食者,也會幫忙解決人魚吃不下的食物。

  現在,迪倫和芙愛維爾海的海豚群已經彼此熟悉,但這位小偷獵者並不敢在埃爾羅伊的獵場裡要求海豚的幫忙。獨自捕獵的小人魚無法快速有效地處理食物,缺乏海豚靈敏的聲吶警戒也讓他難以提早發現鯊魚並進行閃避。

  迪倫和鯊魚的遭遇概率高得令人心驚,但迪倫自己卻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現。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偷獵行為早已暴露,在和研究員們進行交流時,他從未因為遇到鯊魚而顯出慌張或是驚恐。

  迪倫的閉口不談讓研究員們不得不經常性地開啟聲吶,而聲吶的開啟也為他們帶來另一個發現:

  ——埃爾羅伊對小人魚的保護並不只是「護送回家」這麼簡單,迪倫捕獵的時候,埃爾羅伊也會待在附近水域。甚至有一次迪倫從五條鯊魚之中逃開後,埃爾羅伊還停在那裡和鯊魚群周旋。

  這樣的發現讓許多人在情感上都倒向了芙愛維爾海的領主,即使是更為重視迪倫的辛格海小團體,也被埃爾羅伊沉默的守護感動了。

  「如果我不是一個有原則的科學家,我現在一定已經把一切都告訴小迪倫了。」類似這樣的感歎出現在人工島的每一個角落。

  而處在大家關注中心的人魚們卻還是萬事照舊,唯一看得到的變化,或許就是迪倫不斷增加的體長了。

  在十二月結束之前,迪倫的體長變成了167厘米,骨骼和肌肉的迅速生長讓他顯得更瘦,原本線條柔和的臉蛋也開始出現青澀的輪廓。他對自己的成長速度很滿意,每天待在「真空水域」之外的時間也變得更久。

  小人魚能夠應付更廣闊的海洋,埃爾羅伊的看護也讓島上的研究員們日漸放心。

  但是,這並不意味著意外就不會發生。

 

 

 

26. ...

  十二月中旬,外出進行水文觀測的研究員發現了一條雌性公牛鯊。

  這種鯊魚並不是芙愛維爾海的常住居民,只有在冬季來臨時,它們才會從附近海域游到這裡過冬。

  和包括大白鯊在內的所有鯊魚相比,公牛鯊對人魚的威脅可以說是最大的。這些凶悍的傢伙擅長伏擊,並且性格糟糕透頂。它們不像別的鯊魚,只在受到刺激的情況下才做出攻擊,在很多被公牛鯊襲擊的案例中,它們的攻擊都毫無理由。

  公牛鯊的出現讓費倫十分擔憂——當年在對愛莎進行救治的時候,費倫和助手曾經從愛莎的傷口處採集過鯊魚的齒模,比對之後的結果很明顯,兇手正是一條成年的公牛鯊。

  他委婉地向迪倫表達過希望他不要離人工島太遠的要求,也告訴了他發現公牛鯊的消息,但迪倫顯然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已經和芙愛維爾海本地的鯊魚們打過很多次交道,知道什麼時候該放棄獵物抽身離開,也知道該如何避免被那些大傢伙視為獵物。

  迪倫沒有放鬆自己的獵食計劃,他每天還是會從攝像機前消失一段時間,然後吃得飽飽地回來。

  這樣的平靜維持了將近一個星期,就在大家推測公牛鯊的活動區域和人魚們的並不重疊時,意外發生了。

  那是小人魚的偷獵時間。

  從聲吶反應的魚群信息來看,迪倫當時可能正在跟著一小群笛鯛。突然出現的公牛鯊驚動了不遠處的旗魚群,有著堅硬矛狀長吻的旗魚群全速撞向了迪倫的前進路線。反應不及的小人魚被旗魚刺傷了魚尾,而後,溢出的鮮血又激發了公牛鯊的凶性。

  以上這些,是事後研究員們對過程的還原,而在意外發生時,沒有有效監控的他們只聽到了迪倫驚恐的呼救。

  尖利的驚叫讓所有人都慌了神,費倫在第一時間衝向了汽艇停泊處,但他還沒能跑出幾步,成年男性人魚的怒吼就響徹了這片海域。

  聲波傳感器瘋狂地工作起來,跳動的頻譜圖直觀地展示出埃爾羅伊正在進行的高強度次聲波攻擊。這樣的聲波頻段是否會讓公牛鯊的臟器震盪並受損,未能觀察現場情況的人類無法判斷,但埃爾羅伊的攻擊無疑是有效的:聲吶反饋中的公牛鯊退開了。

  人魚們轉向人工島的方向游動。他們的游速很慢,這讓剛放下心來的研究員們又把心臟提到了嗓子眼。

  費倫和同事們跑到岸邊。海面還沒有出現人魚的蹤跡,研究員們焦躁地來回踱步,十分鐘後,伴隨著低聲的嗚咽,小人魚被他的保護者抱出了水面。

  這是埃爾羅伊第一次出現在距離人工島如此之近的地方。

  深深皺起的眉彰顯著他的不悅,而這份不悅讓他週身那拒人千里的氣息越發濃重。他沒有出聲,不愉快的視線準確地落在費倫身上。

  費倫再一次感受到被猛獸盯住的戰慄,但對迪倫的擔心已經壓過了一切。他走近人魚們,焦急地呼喚迪倫。

  聽到費倫的聲音,小人魚從埃爾羅伊的胸口抬起頭。他的眼眶發紅,語調委屈地叫著自己的研究員:「費倫……」

  埃爾羅伊把迪倫放了下來,小人魚明顯地瑟縮了一下。埃爾羅伊抬起手,懸在迪倫的頭頂,他似乎想要做一個撫摸的動作,但他猶豫了,最後,他只是用指尖輕輕碰了碰迪倫的頭髮。

  「他的尾巴受傷了。」埃爾羅伊低聲唱著,把小人魚推向島上的人類。

  費倫和同事們立刻迎了上去。

  迪倫的尾巴似乎使不上力,他半躺在淺水處,可憐地低垂著頭。清澈的海水下,迪倫魚尾上的傷處毫無遮掩:那裡的鱗片掉落了三四片,未脫落的鱗片也出現損傷,鱗片下的皮膚被撕裂,不斷溢出的鮮血讓研究員們心痛不已。

  手術室很快被準備好,費倫一邊安慰受傷的小人魚,一邊和同事們把他搬上擔架,裹上浸濕的毯子。

  在他們這麼做時,埃爾羅伊一直安靜地看著。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在岸邊忙碌的研究員們都忘記帶上交流用的電腦。雖然知道埃爾羅伊聽不懂人類的語言,但費倫還是由衷地向他道了謝:「謝謝你救了迪倫。」

  埃爾羅伊不出意料地沒有回應。

  迪倫尾巴上的傷口相當深,鮮血很快浸透了毯子。大家急著把他送進手術室,可小迪倫卻開始掙扎。

  「怎麼了?小傢伙?你要做什麼?」費倫發出安撫的問詢。

  迪倫輕聲哼著,努力撐起上半身,向海中的埃爾羅伊看去。

  「謝謝。」他這樣唱著,音調因疼痛而微微發顫。

  埃爾羅伊還是保持著沉默,他的眉皺得更深,那雙灰色的眼睛在眉骨的陰影下深邃而晦暗。

  治療刻不容緩,沒有等到埃爾羅伊回復的小人魚被送入了島上的建築之內,而在他被送離之後,芙愛維爾海的主人也悄然潛入水下。

  錯失這樣的交流機會在日後一定會讓研究員們懊悔得捶胸頓足,但在此刻,整座島都在為受傷的小人魚揪心。

  迪倫的傷口在清理之後徹底暴露出來,旗魚的長吻刺入魚尾的深度不算太深,但它傷到了一條血管,研究員們不得不進行手術。手術的過程很艱難,人魚對麻醉劑的免疫讓負責縫合的溫蒂差點哭出來。

  為了轉移迪倫的注意力,費倫一直在和他說話。

  小人魚的臉色因失血和疼痛而蒼白,精神也不好。他用發啞的嗓音輕聲唱著:「對不起。」

  「什麼?」費倫心疼地看著他。

  迪倫眨了一下眼睛,神情很自責:「我讓你們擔心了……」

  「是的,你讓很多人都擔心了。」費倫微笑起來,他調低了電腦音量,播放的旋律很輕柔,「為了不讓大家繼續擔心,你得快點好起來。」

  迪倫哼出一個短音。

  費倫接著在電腦上敲擊:「以後捕獵也別再自己偷偷跑到埃爾羅伊的水域——他知道你在那裡,也歡迎你在那裡。」

 

 

 

27. ...

  和當年的愛莎一樣,迪倫在術後要求回到海中。

  人魚的忍耐力和恢復能力很強,迪倫的骨頭沒有受傷,血止住沒多久,他的精神就明顯好轉。研究員們本打算讓迪倫在安全的人工島上休養一段時間,但陸地環境讓迪倫感到了不安。他不斷地用歌聲表達自己的意願,有時還控制不住地拍動魚尾。迪倫的焦躁顯而易見,研究員們用液體創可貼對縫合好的創面進行了處理,隨後,他們把小人魚送回到海邊。

  迪倫的傷口位於盆骨左側偏下,研究員們擔心這個位置會對他的游動造成干擾,而迪倫在淺水處的嘗試也證明傷口確實限制了他的速度。

  緩慢的游速意味著無法捕獵,在遇到突發狀況時也會難以自保。

  這樣的情況讓費倫又想起愛莎,而在他準備像當初為愛莎做的那樣,在迪倫傷癒之前給他提供食物時,一臉陰沉的埃爾羅伊又出現了。

  他沒有理睬怔愣在岸邊的人類,逕直游到了小人魚的身邊。埃爾羅伊看起來心情十分糟糕,但迪倫並沒有表現出害怕。他只是有些意外,隨後,小人魚發出了呢喃般的問候。

  埃爾羅伊在他面前停下,並且向他伸出了手。

  「他在做什麼?」研究員們低聲地交談。

  迪倫也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

  「把手給我。」柔和的旋律盪開在海面,伴隨著低聲的哼唱,埃爾羅伊的神情變得溫和,「我送你回去。」

  令人牴觸的壓迫感消失不見,成年人魚低沉的歌聲如同誘惑的魔法,讓每一個聽到它的人不由得放鬆下來。

  迪倫有些猶豫,但他還是把手指搭在了埃爾羅伊的掌心。

  芙愛維爾海的主人似乎發出了一聲低笑,那聲音頃刻融化在海風之中,短暫得像是錯覺。

  「迪倫——」人魚間微妙的氣氛讓費倫忍不住開口呼喚。

  但在小人魚回應他之前,埃爾羅伊已經抱起體型比他小了許多的迪倫,翻身沉入海中。

  「迪倫!」

  埃爾羅伊突然的動作讓毫無準備的研究員們慌張起來。

  「埃爾羅伊要把他帶去哪裡?」「小傢伙的傷口!」「快跟上他們!」

  驚惶讓海岸吵鬧不堪,而在大家就要抓狂的時候,控制室傳來了令人安心的消息:水下攝像機發現了人魚們的身影,根據埃爾羅伊的行進路線,他確實如自己所說的那樣,是在送迪倫回到他在暗礁區的「臥室」。

  費倫和同事們趕回了控制室,巨大的屏幕上,埃爾羅伊一改過去的迴避,動作平穩地游過沿途的鏡頭。

  被他抱著的小人魚似乎很不好意思,他動作輕微地掙扎著,尾鰭被水流掀起,不住摩挲埃爾羅伊的魚尾。

  「國王陛下看起來很清楚小傢伙的住處。」諾蘭教授坐在控制台前,用手支著下巴。他看了眼一言不發的費倫,安慰似的對他說:「看開點,我的朋友。」

  費倫沒有回答——事實上,他根本沒有留意教授說了些什麼。

  畫面已經轉入暗礁群中,埃爾羅伊停止了游動。慣性讓他們衝出了一段距離,在離一塊礁石很近的位置,埃爾羅伊扭動魚尾,輕鬆地變向停穩。

  然後,他放開了迪倫。

  回到熟悉水域的小人魚鎮定了不少——至少,他的臉已經沒那麼紅了——他看起想要說些什麼,但很快又閉上了嘴,欲言又止的表現讓低頭注視著他的埃爾羅伊露出了疑問的表情。迪倫抿住唇,用力擺了一下尾巴,疼痛讓他的動作有些變形,但方向上並沒有偏差:他後撤了一些,也更往上了一些——現在,他和埃爾羅伊「面對面」了。

  不用再抬頭看對方的局面似乎終於讓他滿意了,迪倫直視著對面的成年人魚,又一次唱出了感謝的歌:「謝謝你救了我,也謝謝你送我回來。」

  表達感謝的歌聲很真誠,被感謝的一方卻皺起了眉。

  埃爾羅伊的神情又變得陰鬱。他的沉默讓迪倫很快不安起來。

  「對不起……」小人魚輕聲道歉,目光垂落,「我不該偷偷跑去捉你的魚……」

  「不。」埃爾羅伊發出了否定的音節。

  「呃,」迪倫顯然是把這個音節理解成了對方不接受道歉,他的聲音立刻變得沮喪,「真的很抱歉……」

  「不。」埃爾羅伊又重複了一遍。他的眉皺得更深,唱出的旋律也越發低沉:「該道歉的是我。」

  「什麼?」迪倫意外地看向他。

  埃爾羅伊卻避開了他的視線。

  「你在我的眼前受傷了。」芙愛維爾海的主人長長地歎息,目光落在小人魚尾部的傷口上,「我該早點注意到鯊魚的——該道歉的是我。」

  濃重的自責在海中,也在控制室內迴盪。埃爾羅伊的歉意充斥在了每一個音節中,沒有誰會錯認他的情緒:他的深深皺著的眉、不愉快的表情,不是因為別人,全都是針對著自己。

  「國王陛下……原來這麼坦率嗎?」有人怔怔地問出了聲。

  擠滿人的控制室中卻沒有誰能夠分神回應。

  人魚們還在交談。

  埃爾羅伊的致歉讓紅暈又出現在迪倫的臉上,小人魚匆忙地回應對方,卻連唱出的音節也是零零碎碎:「不,啊,我的意思是,你沒有錯,是我去了你的海……」

  「『你的海』。」語無倫次的發言被打斷,埃爾羅伊挑出其中的一個片段低低吟唱。他像是想到了什麼愉快的事,皺起的眉舒展開來,沉重的神色也恢復平和。

  「『你的海』,」他又一次哼唱這個片段,然後為它添加了幾個短音,「也是你的海。」

  迪倫愣住了。

  控制室裡的研究員們也在意識到這個簡短小節的含義之後驚呼出聲。

  「你想要這片海,而我沒有反對,不是嗎?」迪倫的反應似乎讓埃爾羅伊感到了有趣,他擺動魚尾,輕快地繞著迪倫轉了一圈。

  迪倫的臉更紅了,他低下頭,用很輕的聲音唱了些什麼,然後,屏幕中的埃爾羅伊笑了起來。

  冷硬的線條軟化出溫度,灰色的眼瞳也顯露著溫柔。

  「我為什麼要生氣呢?」他這樣唱著,「那個時候我只感覺高興,因為它意味著你不想離開。」

  「你不想離開——在我犯下那樣的錯誤之後,你還是希望留下。」埃爾羅伊停在迪倫面前,他故意下潛了一些,讓低著腦袋的小人魚看到他。「是我讓事情變得糟糕——我們本應該相處得更好,那樣你也不會受傷……」他歎息著,用那雙灰色的眼睛看著迪倫,「如果你願意,讓我們重新認識,好嗎?」

  和諧的裝飾音讓他的問詢充滿期待。

  而在人工島上,所有人也在屏息等待小人魚的答覆。

  畫面中的迪倫看起來已經不知所措了。他的目光游移,同意的旋律應當已經在他嘴邊,可是當他開口,他卻唱出了另外的曲調。

  「你搞錯了我的性別,還——」歌聲戛然而止,迪倫懊惱地別過頭。

  「你還在為那件事生氣嗎?」埃爾羅伊的曲調變得自責,「對不起。」

  「不……我不是想說這個……」迪倫的臉已經紅透了,發出的聲音也輕不可聞。

  埃爾羅伊用非常認真的神情看他,低聲唱道:「如果你覺得不能原諒,你可以摸回來。」

 

 

 

28. ...

  短短的旋律並不複雜,不需要電腦輔助研究員們也能直接翻譯出它;但是,譯出的句子卻讓所有人對自己的翻譯能力產生了懷疑。

  「埃爾羅伊的意思……是我想的那樣嗎?」諾蘭教授表情呆滯地詢問費倫。

  而後者已經是一副打算砸爛點什麼的模樣了。

  「他在說什麼啊啊!!!」人魚的歌聲在費倫的腦海激起並不存在的咆哮。他幾乎想要搶過諾蘭教授的電腦找出那段關於「決鬥」的音頻大聲播放了。

  ——但是屏幕上的埃爾羅伊看起來是那樣嚴肅又誠懇:如此正直的神態讓許多人都開始錯亂。

  「國王陛下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他是不是唱錯了?」「這段旋律是個多意表達嗎?」

  類似的疑問讓控制室吵鬧得快要爆炸,而在暗礁群中,人魚們卻顯得很安靜。

  埃爾羅伊在提出他的解決方案之後就耐心等待起迪倫的反應。

  迪倫的臉已經無法更紅——他原本就在害羞,現在似乎又增加了窘迫。

  「這裡有攝像機。」小人魚沒頭沒尾地這樣唱著。

  「嗯?」埃爾羅伊發出了疑惑的音節。

  羞窘讓迪倫看上去快要哭了一樣,他扭頭看了一眼正在拍攝中的鏡頭,又飛快地移開視線,歌聲艱難地從唇縫間擠出:「他們會看到。」

  「攝像機。」埃爾羅伊重複了這個外來發音,他似乎知道這個詞,「它會讓島上的人類看到我們。」

  「還會聽到……」迪倫的聲音可憐地顫抖起來。

  小人魚想要說明的問題,埃爾羅伊終於意識到了。他轉向人類文明的產物,冷峻的面容在屏幕上迅速放大——埃爾羅伊以極快的速度衝到了水下攝像機前,然後伸出手。

  「啪!」細碎的破裂聲響起。

  隨後,控制室的屏幕就只剩下一片躁動的雪花點。

  埃爾羅伊破壞了攝像機。

  其他位置的攝像機沒能及時補位,研究員們失去了對人魚動態的追蹤。

  「現在該怎麼辦?」大家面面相覷。

  「開聲吶吧?」有人提議。

  但人魚的方位目前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迪倫……不會接受埃爾羅伊提出的補償方案吧?」

  沒有人能確定答案。他們還不清楚埃爾羅伊曾經做出的行為對人魚而言有怎樣的意味,人魚們近期緩和的關係以及剛發生不久的救助也為這個問題增添了不確定性。

  研究員們開始用專業的態度分析起手頭的信息。

  在一派嚴謹的探討之中,費倫在諾蘭教授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你還好嗎?」教授同情地給他遞了一杯水。

  費倫默默接過水仰頭喝光,然後才回答對方的問題:「糟透了。」

  「雖然我認為在人魚的文化中,『那個』行為可能沒有我們想得那麼糟糕,但這只是我的個人看法。」諾蘭教授的話算不上安慰,但他想到的另一個主意卻很有可行性。

  「我們去暗礁群找小迪倫吧,」教授說,「如果想知道他的想法,直接詢問總比我們這些人類在這裡胡思亂想要好得多。」

  費倫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這個提議。他和諾蘭教授帶著潛水設備登上汽艇,不久之後,他們來到了暗礁區。

  迪倫受傷的尾部不適宜進行太多運動,費倫不準備像以往那樣把小人魚召喚到海面。他在教授的幫助下穿上了厚重的機械潛水服,簡單調試過潛水服自帶的通訊功能後,費倫跳進了海中。

  留守在海面的諾蘭教授拿著麥克風,上半身探出欄杆。

  「祝你好運。」教授的聲音在耳麥中響起。

  費倫隔著頭盔對他笑笑,然後開始下潛。

  潛水服上的推進器確保了他的下潛效率。隨著水深的增加,自然光越來越微弱。費倫打開了照明燈,一邊分辨礁石的分佈情況,一邊留意身後的纖維光纜不被纏住。

  人魚可以在2000米以下的深度追逐獵物,不過他們的日常活動水深一般是在300米以內。費倫不太確定埃爾羅伊在弄壞攝像機後和迪倫轉移去了哪裡,但考慮到迪倫的傷勢,他們應該不會離原本的位置太遠,也不太可能選擇深潛。

  人工島西側的暗礁群主體實際上是一片位於水下的環礁,中心潟湖水深不超過100米。費倫的機械潛水服能讓他達到水深330米的地方,這樣的下潛深度在這片水域已經綽綽有餘。

  攝像機過去幾個月裡對這裡地貌的細緻記錄讓費倫輕易找到了人魚們之前停留的礁石。埃爾羅伊和迪倫不在附近,水流擊打在頭盔上的聲響掩蓋了人魚們可能的交談聲,燈光也難以照到三米以外的地方。

  「我看不到他們。」費倫告訴諾蘭教授,「得把聲吶打開。」

  諾蘭教授照做了,沒過多久,他笑了起來:「好吧,我已經發現他們了。他們距離你的位置不遠。」

  有了來自海面的指引,費倫的方向變得明確。在繞過一塊長著漂亮珊瑚的礁石之後,費倫看到了人魚們。

  埃爾羅伊和迪倫並不在交談,他們面向費倫的方向一動不動,顯然是早就發現了他的蹤跡。

  模樣誇張的機械潛水服讓迪倫顯得很緊張。埃爾羅伊微微向前游動,把他擋在身後。

  人魚們看起來戒備十足。費倫打開水下揚聲器,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嗨,小傢伙,是我。」

  熟悉的聲音驅除了迪倫的緊張。他的表情變得好奇——他看起來很想游到費倫身邊,但埃爾羅伊還擋在他的前方。

  「費倫不是壞的人類。」迪倫唱出解釋的旋律。

  埃爾羅伊沒有出聲,但他讓開了。

  小人魚慢悠悠地游到費倫面前,驚奇地用手觸摸鋁合金材料的潛水服。「這是什麼?」他問費倫。

  「教授?」費倫不能把電腦帶到水下,此時只能示意海面上的諾蘭教授回答。

  「我以為你會急著去問小傢伙他和埃爾羅伊的事。」耳麥中,諾蘭教授的語氣帶著調侃。

  費倫有些無奈:「我還沒有想好該怎麼開口。」

  「好吧好吧,」教授先生發出理解的歎息聲,「我們還是先從潛水服的話題開始聊吧。」

  電腦合成的解答通過纖維光纜傳到海中。

  迪倫知道潛水服,也見過研究員們穿它,但這一次的潛水服和之前他見過的完全不一樣。迪倫問了許多問題,還讓費倫演示了其中的一部分功能——費倫懷疑如果自己不叫停,小人魚很有可能把這個話題進行到深夜。

  回答迪倫問題的人是諾蘭教授,費倫在他們一問一答的時候觀察起埃爾羅伊。

  他和迪倫之間的氣氛看起來很正常,也很不正常。

  迪倫不再羞窘不堪,埃爾羅伊的神情也很平靜。他的注意力完全沒有分散給穿著古怪金屬潛水服的人類,只是耐心地看著迪倫。

  費倫想像中的糟糕場景沒有出現,但目前的情況也令他困惑不解。

  終於,在迪倫想出下一個關於潛水服的問題之前,費倫問出了所有研究員們都在擔心的問題:「你和埃爾羅伊……你同意他提出的事了嗎?」

  諾蘭教授忠實地譯出他的問題——甚至連那個猶豫的停頓也被表現了出來。

  迪倫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頭看了看埃爾羅伊,然後小聲唱道:「沒有……我換了一個要求,他同意了。」

  「什麼要求?」費倫追問。

  小人魚動作輕微地擺動尾鰭,魚尾上的鱗片在照明燈下閃動著暖色的光。

  「我問了他的過去。」他這樣唱道。

 

 

 

29. ...

  迪倫的答案讓費倫微微發愣:這是幾個月前諾蘭教授為了讓迪倫主動向埃爾羅伊示好而準備的理由。

  「你問了他的過去。」費倫用接近氣音的音量重複了迪倫的回答。過於輕微的聲音招來諾蘭教授的疑問,但費倫沒有向教授解釋,只是接著問迪倫:「你還記得這個請求?」

  「當然。」小人魚很快哼出肯定的音節。

  費倫笑了:「這麼說,你們現在的關係已經很好了。」

  翻譯後的旋律被播放出來。迪倫沒有否認,埃爾羅伊倒是看向了費倫——他似乎對費倫的說法很滿意,這一次的注視並沒有讓費倫感到毛骨悚然。

  人魚之間的談話看起來在費倫出現之前就已經告一段落,迪倫想要立刻把埃爾羅伊的經歷複述出來的意圖很明顯,而埃爾羅伊在和人類有過視線接觸之後,就游到了迪倫的身邊。

  他絲毫沒有顧忌費倫的存在,逕自用尾鰭碰了碰迪倫的,然後低唱出一個小節:「在這裡等我。」

  迪倫輕輕點頭。

  人魚的互動讓費倫有些不明所以。他想要開口詢問,但在問出之前,埃爾羅伊已經做出一個變向,飛快地游出了他的視野範圍。

  水流動盪起來,迪倫把漂到眼前的頭髮撥開,小聲唱出埃爾羅伊的去向:「他說要去幫我捉魚。」過了一會,他又補充了幾個音節:「在我傷好之前。」

  「你是說,在你痊癒之前,埃爾羅伊打算一直為你捕捉獵物?」費倫理清了他的意思。

  小人魚扭捏地發出咕嚕聲。他的臉似乎又紅了,但也許只是費倫的錯覺。

  「好吧,」費倫想,「看來是不需要我來提供食物了。」

  在這麼想時,費倫的心情很平靜——催促著他從控制室來到這裡的焦躁不知什麼時候消散了。幽暗的海水包裹著他,面前的小人魚卻處在照明燈的光亮中:他的尾鰭翹起,視線游移,抿著的唇不時就會揚出可疑的弧度——迪倫在掩飾,但他的整個姿態都在訴說著自己的羞澀和欣喜。

  「迪倫……」費倫輕聲問他,「你喜歡埃爾羅伊嗎?」

  耳麥裡有諾蘭教授笑聲,帶著些微電子音的旋律也隨即響起。

  「不對。」在聽到教授的翻譯後,費倫指出了其中的錯誤,「不是這個『喜歡』。」

  「我以為你會希望問得委婉一點。」諾蘭教授一邊解釋,一邊重新調整了旋律的組成。

  新的曲調流淌出來。

  現在,迪倫確實是在臉紅了。

  「為什麼突然這麼問?」小人魚抱怨著,綿軟的歌聲聽起來有些心虛。

  「小傢伙這是在抱怨還是在承認?」旁聽中的諾蘭教授興致勃勃地提問。

  費倫卻並不想回答。

  球狀頭盔讓他的視野有些變形,這使得他眼中的小人魚和平時不太一樣,異樣感鮮明得無法忽視,而在這樣的微妙感受中,一個念頭突兀地浮現出來——

  迪倫長大了。

  不僅僅是體型上的變化,那個在八年前冒冒失失衝向愛莎的小傢伙,現在有了喜歡的對象。他會害羞,會為了一個問題臉紅,也會像一隻珍珠貝那樣小心珍藏著懷中的秘寶。

  確實是長大了。

  費倫安靜地看著他的人魚:小迪倫還在發出那種可愛的、撒嬌一樣的聲音,尾巴不安分地小幅度彎起又繃直。

  「當心傷口。」小人魚尾部的動作讓費倫本能地發出提醒。

  迪倫輕快地哼唱:「已經沒有那麼疼了。」

  他故意把傷口暴露在燈光下,缺乏鱗片保護的部分確實開始結痂了。

  「還是要當心,如果撕裂的話……」費倫聽見自己這樣叮囑著。他的思緒還停留在之前的感慨,長久以來的習慣在自動接管著他的語言。

  「我們不是要說埃爾羅伊的過去嗎?」迪倫假裝沒有聽懂,趕在教授翻譯之前打斷了費倫未出口的長篇大論。

  費倫如他所願地停下,小人魚卻又露出猶豫的表情。他隔著頭盔看費倫,過了一會兒,輕聲唱道:「我會小心傷口的。」

  輕柔的旋律隨著水流蕩漾。

  費倫露出微笑:「是的,我們要聊埃爾羅伊的過去。」

  迪倫又活潑起來,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把他所知道的故事唱了出來。

  這不是一個美好的故事,即使迪倫努力控制了自己的聲音,即使敘事的旋律舒緩平和,它仍然不是個美好的故事。

  故事開始於埃爾羅伊來到芙愛維爾海之前,年輕——或者說年幼的人魚曾在不同的海域流浪。他遇到過捕鯨船,填充著炸藥的標槍掠過他的身邊;他也游經一片沉寂的海灣,海面上漂浮著黑褐色的粘稠液體;他甚至曾經選定過一片海域,以為那就是他未來的家園,但是不請自來的陸地客人卻在海中的一個小島常駐下來——他們帶來了古怪的聲波,而聲波帶來了數不盡的死亡:魚蝦、飛鳥,甚至人類自己。終於,不堪忍受的人魚放棄了自己的領地,重新流浪,直到一片溫暖的海域對他展開懷抱。

  整個故事並不長,很多事情都只是被簡單提到,但是對它的聽眾來說,這首歌的信息已經足以令他們分析出埃爾羅伊的出生地、游經路線,以及他所遇到的人和事。

  「我們的猜測沒有錯。」諾蘭教授歎息著,「埃爾羅伊確實有理由不歡迎人類。」

  「但是他卻沒有做出過真正致命的攻擊。」耳麥中的歎氣聲讓費倫也有些觸動。

  「我們的國王陛下不是個糟糕的傢伙。」教授先生笑了起來,笑聲中有著無法忽視的滿意和自得。

  「隨你怎麼說。」費倫隨口附和。諾蘭教授的情緒已經明顯陷入某種狂熱,和這樣的傢伙繼續交流並沒有什麼意義。

  這次臨時起意的探訪收穫頗豐,費倫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而諾蘭教授也終於獲得了他想要的、來自埃爾羅伊的解釋。

  前去捕獵的埃爾羅伊還沒有回來,費倫不想再打攪小人魚的休息,於是他向教授示意返回。

  「現在就回去?」諾蘭教授聽起來還沒有脫離那份狂熱,他的音量有點高,「我們不是還有一個問題沒有問嗎?」

  「什麼?」費倫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回答他的不是教授本人的聲音,而是擴音器播出的、毫不委婉的旋律。

  「在人魚的文化裡,被觸摸生殖器官有什麼特殊含義嗎?」

  「亞歷山大·諾蘭!你不能這麼做!」費倫大聲抗議,並強烈要求他向迪倫解釋這個問題可以不用回答。

  「抱歉,我已經這麼做了。」諾蘭教授的聲音毫無悔意,而且他也沒有進行費倫要求的解釋。

  直白的問題讓小人魚顯得有些侷促,但他似乎並不介意給出答案。

  「如果是自願……」迪倫的發音有些含糊,「『允許交尾』。」

 

 

 

30. ...

  「那麼,埃爾羅伊的意思是——」費倫顧不上繼續追究教授的行為了。

  他的詢問很急切,簡單的單詞無需翻譯也能夠被迪倫聽懂。

  「不,」迪倫很快地否定了,「他不是想……」小人魚停頓了一下,然後用更加輕微的歌聲說明:「至少現在不是。」

  「什麼意思?」追問以不同的語言形式同時響起。

  費倫的聲音和合成的旋律混了在一起,迪倫似乎沒有聽清——也可能是裝作沒有聽清,他的視線又移開了,模樣專注地盯著一小群路過的角蝶。

  「迪倫?」費倫叫了他的名字。

  小人魚扭動了一下魚尾,卻沒有把目光轉回來。

  這是個迴避的姿態,費倫做了一個深呼吸,努力平復著自己的情緒,然後用簡單的短句告訴他:「不想回答的話,可以不答。」

  「嗯……」迪倫不置可否地哼著。

  那群黑白相間的角蝶已經游開了,迪倫看著它們消失的方向,突然低聲唱道:「他只是想為上次的事道歉,不是想要現在就交尾……」

  他的尾音有著羞赧的顫抖,費倫以為他是在為人類提出的話題不自在,但接下來小人魚唱出的小段旋律卻和費倫預想的截然不同。

  「我還沒有……還不能……」迪倫的羞澀夾雜著沮喪,以及某種微妙的不甘心。

  雖然種族不同,小人魚的歌聲也不完整,但在場和旁聽的兩位成年男性人類卻瞬間聽懂了。

  諾蘭教授此時是怎樣的反應,費倫完全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已經尷尬窘迫得說不出任何應對的話了。

  「和小傢伙進行這樣的話題真的好嗎?」這個問題在費倫混亂的大腦裡徘徊不散。

  而在人類的沉默中,小人魚卻漸漸放鬆下來。他看起來並不避諱性和交尾的話題,在隨後的解釋中,相關的旋律出現過很多次,而出現明顯情緒波動的段落都只和他自身的發育現狀有關。

  「看來,人魚們比我們想像得要開放。」耳麥裡,諾蘭教授如此點評著。

  費倫胡亂應和了一聲——他還沒能讓自己恢復到正常思考的狀態,大腦對迪倫歌聲的自動翻譯還在讓他的情況變得更糟。

  人魚們很開放,他們不會刻意掩飾自己的欲求,但同時他們也很純情,純情到提出一個允許交尾的暗示(或者明示)動作卻僅僅把它作為道歉的補償。

  埃爾羅伊沒有打算現在就和迪倫發生點什麼——這在迪倫解釋之後變得很好理解。

  迪倫沒有成年,甚至連性的發育都沒有成熟。而在人魚的文化中,和沒有發育完全的小人魚進行交尾是不被允許的:成年人魚,尤其是男性人魚,所擁有的體型和力量會對小人魚造成無法挽回的傷害,這樣的傷害對於繁衍情況並不算好的整個種族來說都是無法承受的。

  「所以,埃爾羅伊那麼說只是想要道歉?」諾蘭教授在迪倫的歌聲告一段落之後,向他確認道。

  迪倫用幾個短音表示肯定。

  「瞧,親愛的費倫,」教授對費倫說,「我們的國王陛下還是很有分寸的——別這麼擔心啦。」

  「可是,他把迪倫弄哭過……」費倫還在掙扎。

  諾蘭教授以一種相當正經的語調為埃爾羅伊的前科辯護:「根據迪倫剛才提供的信息,我想,當時埃爾羅伊的行為也許讓小傢伙誤認為他是要違背人魚們的準則,所以才會進行那麼激烈的反抗,但後來小迪倫自己應該也意識到埃爾羅伊並不是打算那樣……」

  「這只是你的猜想 。」費倫不客氣地打斷他。

  教授笑了:「是的,這是我的猜想——如果你希望知道小傢伙自己的想法,你可以直接問他,他現在就在你的面前,不是嗎?」

  「……」費倫沉默了。

  教授笑得越發爽朗:「其實你自己也是這麼認為的,是嗎,我的朋友?小迪倫喜歡埃爾羅伊,先注意到這個的人是你——你很瞭解迪倫,如果他真的記恨埃爾羅伊做過的事,現在他還會留在芙愛維爾海嗎?」

  「……」費倫輕輕歎了口氣,「亞歷山大,有時候你真的很不招人喜歡。」

  「很多人都這麼認為。」諾蘭教授的語氣很驕傲。

  這讓費倫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挫敗感。

  迪倫已經唱完了人魚們的一些生存準則,現在,他就和任何一個青春期的人類男孩一樣,對自己某方面的發育充滿新奇的疑問和羞澀的不滿。

  「費倫……」他故意讓自己的發音含糊起來,詢問的旋律模糊不清,「我長大了會是什麼樣子?」

  費倫沒有回答:他無法確定小人魚詢問的「長大」是否包含另一種意思。

  而且,尷尬也讓他無法去確認迪倫的意思。

  最後,費倫只能借口氧氣不足,匆忙地回到水上。

  這樣的落荒而逃被諾蘭教授取笑了很久,所幸的是,教授並沒有向其他人宣揚。

  芙愛維爾海看起來一切如常,甚至人魚們之間的關係似乎也沒有什麼特別變化。

  ——似乎。

  攝像機拍攝到的畫面總是很正常:養傷中的小迪倫乖乖待在暗礁區休息,有時候會和留在這裡的小翻車魚們一起曬太陽。

  而在攝像範圍之外,帶著獵物的埃爾羅伊每天都會進入暗礁群好幾次。

  研究員們不知道埃爾羅伊究竟是如何發現那些攝像機的:它們全部進行過偽裝,還每天調換位置,可截至目前,仍然沒有關於埃爾羅伊的新錄像。

  埃爾羅伊對攝像機的精準迴避讓芙愛維爾人工島的研究員們無計可施,而在他們試圖通過緊盯迪倫來捕捉埃爾羅伊的蹤跡後,一向配合拍攝的小人魚也開始和大家玩起了捉迷藏。

  「小可愛被帶壞了!」

  這樣的哀嚎每天都會在控制室響起。

  但和拍攝的毫無進展不同,傍晚的錄音漸漸出現了些新內容。

  埃爾羅伊那些關於芙愛維爾海的故事不再僅僅是敘述,有時候他會突然插入一個表達「你想去看看嗎」的問句,有時候他會在故事裡添進一個人魚的身影。

  這樣的歌唱,讓傍晚的芙愛維爾海越發溫柔。

 

 

 

31. ...

  因為充足的食物供給,以及研究員們的悉心照料,迪倫的傷很快痊癒了。傷癒後的小人魚拒絕再從埃爾羅伊那裡直接獲得食物,但對於埃爾羅伊一起捕獵的邀請,他卻沒有回絕。

  將近半個月的休養期顯然讓迪倫憋壞了,在確認尾部沒有任何不適之後,原本就很活潑的小人魚變得更加好動。他待在暗礁區的時間大幅度減少,安置在這片區域的攝像機似乎每天就只能拍攝到迪倫游出和游回暗礁群的畫面,而這兩個畫面之間的間隔經常是在六個小時以上。

  迪倫已經不需要再進行偷獵,鏡頭外的時間裡他和誰待在一起顯而易見。

  研究員們試著重新佈置了一些攝像機,希望能拍到人魚們合作捕獵的場景,但是——毫無意外地——他們什麼也沒能拍到。

  人工島的聲吶系統被經常性地開啟,這樣的監測方式成效不大,但聊勝於無,至少大家還能根據反饋的信息推測一下人魚們在做什麼。

  和偷獵時相比,迪倫在獵物的選擇方面出現了一些變化:他不再把目標鎖定為相對容易得手的小型魚群,而是主動招惹起風險更大的、更成規模的魚群。這樣的改變十分冒險,但研究員們反而沒有先前那麼擔心。

  「有國王陛下和海豚群跟著,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這樣的論調在芙愛維爾人工島上已經成為主流,即使還沒有接受這個觀念的人也不得不承認,埃爾羅伊的陪同確實在很大程度上減輕了他們的擔憂。

  那是埃爾羅伊的獵場,海域的主人對它瞭如指掌。

  「埃爾羅伊對聲波的運用足以應付大部分突發狀況。不僅如此,」諾蘭教授又補充了一點,「現在,海豚們也能夠為人魚提供幫助。有這群聰明的傢伙擔任警戒工作,很多危險都可以在發生前迴避掉。」

  說出這些話時,教授正坐在費倫宿舍的椅子上。

  自從那次在水下的談話後,費倫的情緒就一直處於微妙的低落狀態。他試著不讓自己在同事面前表現出異樣,但他顯然做得不夠好:諾蘭教授這一次的造訪並沒有明確的理由,而他坐下之後所說的內容,與其說是嚴謹的分析,倒不如說是對費倫的寬慰。

  潛藏在話語之下的關切讓費倫面向諾蘭教授露出一個微笑:「如果你是打算安慰我的話,亞歷山大,我並不是在擔心迪倫的捕獵安全。」

  「好吧。」教授沒有否認自己的意圖,「你這段時間看起來有些不對勁。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告訴我原因嗎?」

  「當然不介意,」費倫輕笑著搖頭,他微微頓了一下,向對方解釋道,「我只是在反省。」

  「反省?」諾蘭教授重複了他的用詞。

  「是的。」費倫說,「還記得你的那個關於爸爸和女兒的比喻嗎?我想,我可能太過帶入角色了。」

  教授露出了示意繼續解釋的表情。

  費倫這次卻沒有配合,他只是歎了口氣,自言自語一般感歎著:「迪倫長大了。」

  這份感慨產生的緣由,諾蘭教授很快反應過來。他沒有再說什麼打趣的話,只是調整姿態,讓自己放鬆地倚靠在椅背上。然後,他用和姿勢一樣放鬆的語調這樣說道:「孩子總是要長大的。能參與他的成長,這本身就是一件幸運的事。」

  「是的。」費倫笑了,「你說得沒錯。」

  「那麼,你還在沮喪什麼呢?」教授先生用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敲出輕快的節奏。

  那樣的節奏讓費倫想起小人魚在白天時唱出的一首嘟嘟囔囔的歌。歌曲是關於一群和大眼鯛混居的金槍魚的,它們不滿一歲,體長不超過40厘米,總是小心翼翼地在人魚的獵場裡游弋覓食。

  「海豚群在『放牧』它們。」變聲期中的迪倫習慣性模糊了自己的發音,但他的調子很歡快,可以輕易傳達出自己的好心情,「埃爾羅伊說這麼做的話,以後也能有很多金槍魚了。」

  這首歌包含的信息量很大,其中最為重要的兩點——人魚對魚群的放牧行為,以及埃爾羅伊對迪倫的教導——在稍晚的討論會上被研究員們反覆分析過。

  討論會持續到了很晚,而在散會後的不久,諾蘭教授就敲響了費倫的房門。

  「……費倫?」

  教授疑問的聲音傳過來。

  費倫眨了眨眼睛,意識到自己剛才走神了:「抱歉,你說什麼?」

  諾蘭教授的坐姿又改變了,現在,他的上半身正傾向費倫的方向。「你當著我的面走神了。」教授先生用平靜的語調如此陳述。

  費倫再次說了抱歉,並且不算辯解地解釋了一句:「我只是突然想到了晚上的討論會……」

  「讓我猜猜——是關於埃爾羅伊和小迪倫的教學話題?」諾蘭教授一邊進行著猜測,一邊笑了起來,「不用開口回答了,我已經從你的臉上看到答案了。」

  費倫笑了笑,低聲說:「埃爾羅伊對迪倫很好。」

  芙愛維爾海的主人不僅僅是在迪倫捕獵時為他保駕護航,他還在向未成年的小人魚傳授在這片海域生存的智慧。

  「我們的國王陛下是一個好老師,」諾蘭教授笑得更加愉快了,「也會是一個好伴侶。」

  費倫看著他,有些無奈:「我覺得我還是不怎麼想談論這個話題。」

  「好吧。」教授表示了理解。

  但在告辭的時候,諾蘭教授還是詢問了最後一句:「你並不反對的,是嗎?」

  費倫沒有回答,只是和教授道了晚安。

  第二天的工作是對前幾天的重複。迪倫早早游出了暗礁群,控制室的屏幕裡沒有人魚的身影,費倫和幾個同事去附近的島礁收集水文信息。而在他們準備返程的時候,海面上一處異樣的波紋吸引了他們的注意。

  那看起來像是有什麼在水面下迅速逼近。

  同事有些緊張,費倫卻本能地感覺到了什麼。他沒有退上岸,繼續站在淺水處。

  水下的影子越來越近,明亮的橘色也越來越清晰。

  「迪倫?」費倫叫出了他的名字。

  小人魚回應地哼了一聲,卻沒有像以往那樣露出水面。他還在向岸上衝,費倫和同事們雖然不清楚他想幹什麼,但還是放下設備迎了上去。

  迪倫一直游到幾乎擱淺的地方才停下,過淺的海水讓被他壓住的某個傢伙暴露出來——那是一條一米左右的大眼金槍魚,體側的虹彩隨掙扎的動作不斷閃動藍光。

  「我捉到的。」迪倫用力按牢自己的獵物,興奮地拍打尾鰭。他看著自己的研究員,眼睛亮得可愛。

  「送給你。」小人魚這樣唱道。

  費倫愣住了:「給我?」

  「送給你。」迪倫肯定地重複著,「你最近不開心——這條魚給你。」

  「你……因為覺得我不開心,所以特地捉了這條魚嗎?」費倫聽見自己的聲音,那聲音顯得很陌生,還帶著輕微的顫音。

  迪倫點點頭,魚尾拍打出更大的水花:「我捉的——雖然埃爾羅伊和海豚也幫了忙,但最後是我自己捉到的!」

  「金槍魚!」小人魚笑著唱出這段旋律,濺開的水花在他身邊閃爍出晶亮的光。

 

 

 

32.【正文完結】 ...

  陽光、海水、徒勞掙扎的金槍魚,還有歡笑著的美麗人魚——展現在費倫眼前的畫面是如此明快,容不下一絲陰霾。

  一股柔軟的、帶著微微酸意的情感從心臟蔓延到鼻腔,費倫甚至覺得自己的眼眶開始發熱,但在那個時刻,更加無法控制的是他的笑容——那一定是一個看起來非常傻的笑,因為他的嘴咧得很大,露出的牙齒很多,臉部的肌肉甚至在之後出現了酸脹。

  「這是我所收到過的最好的、也是最珍貴的禮物!」費倫以為自己這樣向迪倫致謝了。

  可來自同事們的證言卻表示當時的他只是愉快地笑著,一直一直笑著。

  直到他們回到人工島,直到輪值的溫蒂把金槍魚變成了他的晚餐,直到他開始製作金槍魚的骨架標本。

  「你很開心,而我們都不想打攪你。」

  費倫知道,自己那段時間表現出的情緒應當很不對勁,但體貼的同事們並沒有提出任何疑問,他們幫忙處理了魚骨,還找來了合適的義眼。標本製作花了好幾天,除了正常的工作時間,費倫幾乎都在對著那條金槍魚。

  當標本最終完成,費倫把它掛在了自己的宿舍,並特地拍了照片帶給迪倫看。

  新奇的骨魚讓小人魚連連驚歎,而在迪倫好奇地詢問製作過程時,那可愛的、發音含糊的哼唱也讓費倫想要輕歎出聲。

  那是一種美妙的歎息,如同晚風輕拂過初夏的薔薇園,甘美得令人心醉。

  「你喜歡就好。」費倫在心底這樣默念,「只要你喜歡就好。」

  費倫不再糾結迪倫和埃爾羅伊之間的關係,他的改變很明顯,諾蘭教授很快就注意到了。教授詢問過原因,費倫卻只是微笑,沒有回答。

  沒有四季區分的芙愛維爾海每天相似而不相同,時間在這裡被人魚唱成一支悠揚的長歌,每一個傍晚都是一個精巧的篇章。

  第二年四月的時候,迪倫結束了變聲期。他的聲音比小時候低沉了不少,但和埃爾羅伊比起來,音域還是略高一些。這個結果讓迪倫不太滿意,每次和費倫提起聲音的事,他總會抱怨上很久,並會刻意模仿埃爾羅伊的發音和節奏,想讓自己聽起來更沉穩一些。

  「你現在的聲音很好聽。」費倫不止一次地這樣安慰他。

  甚至埃爾羅伊也曾在某次聽到迪倫的抱怨後唱出過同樣的安慰。

  當時,和費倫一起待在船上的諾蘭教授還興奮地調響了電腦音量,大聲揭露埃爾羅伊的「惡行」:「國王又在偷聽!」

  教授的舉動沒有獲得埃爾羅伊的任何回應——連一個表示不屑的短哼都沒有——倒是迪倫為沉默的國王陛下辯解了一句:「他不是故意的。」

  迪倫的維護讓諾蘭教授十分感慨,他看著費倫,用誇張的語調歎息著:「費倫爸爸,小迪倫已經拋棄我們了。」

  對此,費倫只回給他一個平靜的笑。

  除了結束變聲,四月,迪倫的體長在最新一次測量中也達到了180厘米(其實略微差了一些,但迪倫自己更喜歡這個不太精確的數據)。他的肩寬變寬,肌肉雖然單薄但確實比之前更加明顯,尾部傷處的鱗片也完全長好,除了顏色略淺了一些,看起來和其他鱗片已經沒什麼不同了。

  快速的生長讓迪倫雄心勃勃,他會不時詢問自己和埃爾羅伊在身高體重上的差距,還會游到埃爾羅伊身邊偷偷比較。

  人魚們之間的關係很融洽,雖然埃爾羅伊沒有再唱出過什麼會讓研究員們為之瘋狂的段落,但整個人工島的人都看得出,「芙愛維爾海的主人」應該變成複數形式了。

  「迪倫喜歡埃爾羅伊」,這不是費倫或者諾蘭教授透露的,小人魚對埃爾羅伊越來越親暱的態度暴露了他自己——在發現這一點之後,不需要費倫的分析,島上的研究員們很快就注意到迪倫曾經的某些舉動。

  對迪倫真實想法的分析讓接連幾天的討論會氣氛都有些詭異,最後,某個單身研究員的「突然覺得想戀愛了」的感歎引起了諸多共鳴。

  而在之後不久,這樣的感歎變成了人工島的主旋律:度過變聲期的迪倫也開始在傍晚唱歌了。

  最初,迪倫並不是主動唱起什麼。埃爾羅伊已經習慣在自己的晚唱中加入一些隨性的詢問,迪倫第一次回應他的歌聲也正是回答這樣的一個問題。

  ——嚴格來說,那也不是一個回答。

  那天傍晚,埃爾羅伊唱起一條瘦小的雄性鮟鱇魚:它在深深的海底獨自流浪,期望遇到一位豐滿的雌性。而當它的願望成真,它便永久成為雌魚身上的一團睪`丸,和其他雄魚的「殘骸」一起,裝點這位壯碩的雌性。

  黑色幽默一樣的故事聽得研究員們表情古怪,埃爾羅伊卻用圓潤的轉音帶出了自己的邀請:「想去看看嗎?」

  「我見過鮟鱇魚。」迪倫唱出的曲調很驚訝,「它身上的『疙瘩』原來是這麼來的嗎?」

  埃爾羅伊清晰地笑了起來。「是的。」他唱道。

  迪倫繼續發出驚歎,埃爾羅伊則更加細緻地描述起鮟鱇魚的交配過程。

  這是一個開始,在這次交談之後,迪倫對埃爾羅伊的回應漸漸增多。

  後來,被動的回答變成了主動的詢問;再往後,迪倫也有了自己的歌。

  人魚們不會每時每刻都待在一起,芙愛維爾海又是如此廣闊,迪倫會看到埃爾羅伊曾經唱過的事物,也會有自己獨特的發現。

  傍晚的獨唱變成了對唱,有時還會是和諧的二重奏。

  在這樣的歌唱聲中,島上的單身漢紛紛表示「比起這樣的精神打擊,還是鳥糞雨更容易接受」——這當然只是玩笑的說辭,但芙愛維爾人工島的所有人確實都開始等待:等待人魚中的某一個先向對方做出明確的告白。

  研究員們甚至為此開了賭局。

  費倫沒有參與他們的胡鬧,他只是和其他人一樣,耐心等待著必然的發生。

  這樣的等待逐漸成為了生活中的一部分,平常又不可缺少,而當它終於發生,很多人在第一時間都沒能反應過來。

  那同樣是一個傍晚,濕潤的海風捲起白日最後的溫度,絢麗的霞光鋪滿天空與海面,就在天與海之間,動人的二重奏蕩出悠遠的波紋。

  「好吧,」在聽清了歌曲的內容之後,參與賭局的諾蘭教授遺憾地攤開手,「我輸了。」

  「是的。」費倫笑了起來,「迪倫和埃爾羅伊——他們成為了彼此的歌。」

 

 

 

33、番外·Close to You 1. ...

  發現人類的遠洋輪進入領海時,埃爾羅伊正在把鳥群驅趕到那座被佔領的島上。

  海豚群喋喋不休地匯報著船隻動向,並積極要求游過去看一看。這樣的態度和它們在發現船之前表現出的完全相反,埃爾羅伊知道海豚們對他現在所做的事已經完全失去了興趣,但他沒有停下的打算。

  那座島已經被人類佔領了很久:他們很頑固,並且絲毫沒有撤走的跡象。

  這樣的情況讓埃爾羅伊感到棘手,他不想殺死島上的傢伙——以他對人類的認識,死亡只會招來更多的、更有敵意的人類——但他也不想就此妥協,徹底放棄那座島。

  那是埃爾羅伊領海裡最大的一個島,附近有著很不錯的環礁,水深和安全度都非常適合幼年人魚的居住和捕獵。埃爾羅伊曾經計劃把那裡作為自己孩子的住處——如果有異性願意留下的話。

  在來到這片海域之前,埃爾羅伊流浪過很久。他曾經遇到過三位同族,兩名男性,一名女性。女性人魚有著非常甜美的臉蛋,聲音也很好聽,可是她的性格糟透了:面對當時剛剛成年埃爾羅伊,她用十分嫌棄的眼光來回打量了許多遍,然後對比她高大許多的埃爾羅伊說:「小鬼,別擋路。」

  那次經歷讓埃爾羅伊窘迫極了,而之後遇到的男性人魚們則讓他更加心情複雜。

  這兩位男性人魚生活在不同的海域,卻有著極為相似的經歷:從近海來的嬌小異性主動向他們示好,在一段無可救藥的熱戀之後,他們成為了父親;他們欣喜萬分,著手準備迎接一個可愛的小生命,懷孕的異性卻突然告訴他們「和你在一起很愉快,但我現在得回家了」。

  是的,他們都被甩了。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其中一位已經認清現實,而另一位卻打算追到近海挽回他認定的伴侶。

  這樣的故事在人魚中很常見,甚至埃爾羅伊自己也是在近海出生的。

  但是,並沒有男性人魚希望這樣的故事發生在自己身上。

  埃爾羅伊也不例外。他在確定領海範圍之後就對海域的每一處進行了探索,那座最大的島,以及島西側的暗礁群,是他想要留給自己未來的伴侶的,或者說是用來吸引伴侶留下的。

  然而,在他的打算實現之前,人類來了。

  他們霸佔了他的島,還在附近的水域投放了許多攝像機。埃爾羅伊知道這種機器,在他被迫放棄的上一片領海中,人類用它們記錄死亡。

  人類,還有攝像機,之前發生過的噩夢又將重演——這個認知令已經失去過一次領地的埃爾羅伊憤怒非常。

  他進行了自己的反擊,但出乎意料地,這一次並沒有那種帶來死亡的聲波出現。

  島上的人類和之前的那些不同,他們知道他的存在,也清楚鳥群、水母的異常來自何方,但他們從未做出過像樣的回擊。

  實際上,埃爾羅伊覺得他們根本沒有任何反應。

  人類意圖不明,但他們擁有威脅這片海域的能力(而且還佔領了他的島),這就足夠埃爾羅伊堅持自己的決定了。

  把人類趕走——為了實現這個目標,埃爾羅伊做了很多嘗試,有許多次他也確信自己聽到了島上人類的痛苦嚎叫,但是,人類沒有離開。他們就像某種生命力頑強的藻類,不理會週遭的一切,只是牢牢盤踞在埃爾羅伊的島上。

  局面變得僵持。這個僵持的局面持續了很久,久到連人魚都快要失去鬥志。

  埃爾羅伊知道,自己的攻擊方式正在變得單一,時間和頻率也已經固定——單方面的進攻成了日常例行,執行者和承受方都已經習以為常。

  「不該這樣的。」埃爾羅伊為此告誡過自己。

  只是對手實在令人懈怠。

  哪怕他們用不知從哪裡學來的人魚語言挑釁,懈怠感也讓埃爾羅伊不再嘗試什麼新的攻擊。

  就像這一次,他也只是簡單地增加了鳥群的攻擊時長和攻擊次數。

  海豚們更加無聊了,它們沒精打采地互相摩挲,在埃爾羅伊的身邊不停轉圈。

  「好吧,」埃爾羅伊妥協了,「你們可以去看船,但不能靠得太近。」船上的人類會獵殺鯨魚和海豚,埃爾羅伊為此做了提醒。

  海豚群立刻歡騰起來,它們丟下埃爾羅伊,亂糟糟地游開。

  而在它們離開之後不久,埃爾羅伊聽到了一個奇怪的聲音:那聽起來像是人魚,但聲音的來源有些遠,埃爾羅伊不能確定它是真的來自同族,還是人類拙劣的模仿。

  「去看看吧。」他這樣想著,向那個聲音的方向游去。

  海豚們不在身邊,埃爾羅伊不知道前方的具體情況;但那個位置有些熟悉,似乎在海豚提到的大船動態裡出現過。

  「是人類?」失望感開始出現,埃爾羅伊的游動減慢了一些。

  減慢,卻沒有停下。

  那個聲音聽起來實在太真實了——活潑,而且清亮,音調很高,發音卻很甜美——即使是人類模擬出來的,它也可愛得讓埃爾羅伊想要一探究竟。

  它似乎在進行一場交談,談話的另一方有著古怪的發音和糟糕的音調。

  「這個是人類。」埃爾羅伊認出了那些不自然的旋律。

  有了這些旋律作為對比,先前的可愛聲音就更令人好奇了。

  埃爾羅伊開始加速。

  「我們不是壞人。」

  音量巨大的糟糕曲調突然響起,和曲調一樣糟糕的含義讓埃爾羅伊瞬間想到自己的、被霸佔的島。

  嘲諷的低歎隨即溢出,而一直存在於心底的怒意也變成了新的攻擊。

  然而,這一次,鳥群在被召集之後就被驅散了。

  驅散鳥群的並不是人類。

  令埃爾羅伊好奇的甜美嗓音唱起了解散海鳥的歌,而每天被鳥群肆虐的人類還不能模仿這樣的旋律——埃爾羅伊確定了聲音主人的種族。

  對方確實是人魚,但不知為什麼正和人類在一起,而且關係看起來還不錯。

  埃爾羅伊有些猶豫,但他還是詢問了對方的身份:「你是誰?」

  可愛的聲音回復了一個同樣可愛的名字。

  然後,聲音的主人對他說:「你好。」

 

 

 

34、番外·Close to You 2. ...

  來自同族的問候相當友善,埃爾羅伊卻沒有立刻回答。

  時間已經是下午,再過不久太陽就將沉入水下。外來的人魚聽起來並不打算趕路離開這片水域,問候之中包含著請求的意味。

  或許是因為聽到埃爾羅伊的聲音,海豚群興沖沖地游了過來,它們圍在埃爾羅伊身邊,爭先恐後地描述起自己看到的一切:它們沒能看到那艘大船,小船和人類毫無新意,但是水裡多了一個和埃爾羅伊一樣既像人類又像魚的小傢伙。

  「小傢伙」,海豚們不斷重複這個表達,並且配合著比出了一個長度來證明自己用詞的正確。

  它們比劃出的長度看起來只比埃爾羅伊的尾巴長出了一小節,埃爾羅伊懷疑它們的判斷有誤,但海豚們堅持認為自己是對的:那是一個小傢伙,和埃爾羅伊完全不一樣的小傢伙——頭髮不一樣,尾巴不一樣,顏色和在海葵裡鑽來鑽去的小丑魚很像,所以也該和那些魚一樣小。

  這樣的解釋埃爾羅伊當然不會接受,不過,就算海豚在具體長度的判斷上出現失誤,它們也不會徹底搞錯大和小的差別。

  外來的客人比埃爾羅伊體型小,魚尾可能是類似小丑魚的橘色,髮色也和埃爾羅伊的深色不同——這些來自海豚們的信息,加上埃爾羅伊之前聽到的聲音……

  「是女性?」埃爾羅伊突然感到了緊張。

  他還沒有把島奪回來,也沒有對伴侶的迫切期待,這個時候卻有一位異性來到了他的海?

  「她還向我問好……」埃爾羅伊控制不住地想起聽到過的那些悲慘經歷。「不,」他迅速壓下糟糕的念頭,「她還沒有表示過什麼——對了,她是想要在這裡借住,之後就會離開吧?」

  這樣的想法讓他的情緒安定下來。

  人魚不會吝嗇對同族的友善,雖然因為某些原因,埃爾羅伊想要迴避和自己的客人正面接觸,但他還是為對方準備了過夜的地方,並讓海豚為她帶路。

  來到埃爾羅伊領海的這位異性似乎性格不錯,當海豚完成任務回來,它捎來了對方的感謝。

  「謝謝你。」

  海豚試著用呼吸洞模擬她的發音,效果很糟糕,但埃爾羅伊還清楚記得白天的甜美嗓音,他可以想像當對方說出這句話時會是多麼悠揚和明快。

  一個微小但不可忽略的念頭出現了。

  「也許,」埃爾羅伊想,「也許我可以見一見她的。」

  但是見面之後呢?

  如果對方只是暫時尋求一個休息的地方,很快就會離開,那麼見不見面並沒有差別;如果她是想要一個伴侶……

  埃爾羅伊覺得自己還沒有準備好:沒有準備好成為誰的伴侶,也沒有準備好被誰拋棄。

  「算了,還是不見面了。」他有些沮喪。

  這份沮喪甚至讓他沒能睡好。

  海的聲音,魚的聲音,遠方風暴的聲音,這些早已習慣的聲響在這個夜晚變得不容忽視。它們驅散了埃爾羅伊的睡夢,卻又哄騙著他的神智,讓他不能完全清醒。在半睡半醒之間,一個清亮的聲音盪開所有嘈雜,在他的腦中響起:「你好。」

  埃爾羅伊頓時驚醒。

  這是一個夢。

  人魚很少做夢。

  埃爾羅伊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當他醒來,他的第一個念頭並不是疑惑。

  「我沒有回答說『你好』。」他看著漆黑的海水,莫名其妙地開始懊惱。

  第二天,埃爾羅伊在捕獵中出現了失誤。海豚們及時封堵了獵物的逃跑路線,而埃爾羅伊也沒有再給獵物第二次機會。在分享食物的時候,海豚們發出了好奇的問詢聲,埃爾羅伊保持了沉默——他剛才走神了,原因是他以為自己聽見了那位客人的聲音。

  埃爾羅伊覺得自己一定是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了,他沒法找到問題出在哪裡,但源頭顯然是和自己的客人有關。

  「這樣不行。」埃爾羅伊想,「我太在意她了。」

  海豚們很快吃完了自己的食物,向他發出下一輪獵食的邀請,埃爾羅伊拒絕了它們,獨自游開。

  他游得漫無目的,在發現人類的大船之後,他也只是什麼都沒有想地跟在了船後。

  大船就是海豚們昨天發現的那艘遠洋輪,它從島的方向駛離,船速很慢,看起來並不是打算載著人類離開這片海域。

  埃爾羅伊並不好奇人類的行動,在跟著船游了一段時間之後,他就打算轉向了。

  但是,就在他這麼打算的時候,那個甜美又可愛的聲音響了起來。

  她還是在和人類對話,聲音聽起來並不遠。

  埃爾羅伊沒有靠近,但也不再想要遠離——他甚至連尾鰭的方向都沒來得及調整,就開始專注聆聽那些對話。

  他的客人和人類很熟悉,交談的內容相當瑣碎,也相當無趣,但那個活潑的聲音卻始終興致勃勃,連尾音都帶著愉快的色彩。

  她還能發出多麼美妙的聲音?

  埃爾羅伊忍不住好奇起來。

  然後,他就聽到了一個熟悉的發音:「埃爾羅伊。」

  這是人類對他的稱呼,埃爾羅伊從他們口中聽到過許多次。但從同族那裡聽到這個名字,還是讓埃爾羅伊感到了彆扭。

  他的客人在和人類談論他。

  人類不出所料地在詆毀他——在他的客人面前詆毀他,埃爾羅伊開始不快,而在他做出什麼之前,他的客人先說出了自己的觀點。

  「我覺得他很好。」

  她的發音很輕,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哼唱的旋律乾淨又明確。

  她在人類的面前維護他——這個發現讓埃爾羅伊的心情好轉起來。

  「我覺得他很好。」迴盪在耳邊的旋律就像一群小小的醫生魚,讓每一片鱗片都變得舒適。

  埃爾羅伊輕輕彎動魚尾。

  他想游得更近一些,但是人類在這裡——而且,他還沒有回應過對方的問候,也沒有說出過自己的名字。

  時機不對。

  埃爾羅伊想:「我應該找一個更好的時機——哪怕不見面,我也應該告訴她我的名字。」

 

 

 

35、番外·Close to You 3. ...

  客人和人類的交談沒有持續太久,埃爾羅伊聽到他們互相道別,這之後,遠洋輪就沿著原路返回了。

  為了不被船上的人類發現,埃爾羅伊潛到了更深的地方。他在那裡等待了一會兒,確認人類遠離之後,埃爾羅伊試著游到剛剛發生過交談的位置:他的客人沒有留在原地,看起來也不在附近。

  「是去找吃的了嗎?」這是適合獵食的時間,他的客人也許去尋找魚群了。埃爾羅伊有些失望,但很快,一種被醫生魚啄吻般的麻癢感覺又讓他的情緒高漲起來:「對了,我可以告訴她哪裡有魚。」

  ——還可以順便說出自己的名字。

  這麼想著,埃爾羅伊轉變了方向,折回海豚群所在的地方:海豚們總是能夠找到好的魚群,而人魚們也喜歡在捕獵時有這些夥伴幫忙。他的客人對這片海域還不熟悉,在沒有海豚幫忙的情況下,想要找到容易得手又很美味的魚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先問好,然後說出自己的名字——不,還是先告訴她魚群的位置……」埃爾羅伊一邊迅速游動,一邊亂糟糟地想,「其實她可以和我們一起捕獵的,那樣捉到的獵物會更大,也比較安全……」尾鰭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某段不怎麼美好的回憶讓埃爾羅伊又否定了這個想法:「還是先不要一起捕獵了……」

  他更加用力地擺動魚尾,速度變得更快。海豚群捕獵成功的歡鬧聲已經離得很近了,埃爾羅伊擋開一條來不及避讓、快要撞到他臉上的小魚,發出了對海豚們的呼喚。

  七嘴八舌的回復立刻傳來,很多是炫耀,還有不少是新的捕獵邀請。

  埃爾羅伊沒有理會這些,逕自提出自己的要求:「找一些離得遠一點的魚。」

  海豚們發出疑問聲。「這裡的魚夠吃了。」它們這樣表示著,反對丟下眼前捕獵區的態度很明確。

  埃爾羅伊正要向它們解釋,來自客人的詢問聲就打斷了他。

  「我能抓這裡的魚嗎?」悠揚的旋律描述出了一個大概的範圍。

  埃爾羅伊立刻反應過來:那是島周邊的一圈水域,水裡有許多攝像機——那是屬於人類的範圍。

  「她很喜歡人類嗎?」埃爾羅伊怔愣起來。

  在不久之前他才聽到對方和人類的交談,那些愉快的旋律也還停留在他的耳畔。

  「她更喜歡和人類在一起……」埃爾羅伊的情緒告別了原本的雀躍。

  他很確定自己並沒有對這位剛到來不久的客人產生什麼不切實際的期待,但她的請求確實讓他感到了微妙的失落。

  海豚們還在追問尋找新魚群的事,即使埃爾羅伊告訴它們「不用找了」,這些好奇的傢伙還是不依不饒。

  而他的客人還在等待答覆。

  「不用找新的魚群了。」埃爾羅伊再次告訴海豚們。他猶豫了片刻,向海豚群提出一個新要求:「去幫她吧。」

  這一次海豚們沒有再多問什麼,它們對埃爾羅伊的客人也十分好奇,在得到新的指示之後,它們很快就遊走了。

  埃爾羅伊獨自待在原處。魚群在不遠處遊蕩,埃爾羅伊看著它們,卻沒有捕獵的慾望。

  他從捕獵區退開,游到溫暖的海面。

  「我能抓這裡的魚嗎?」

  重複的旋律在海面上迴盪,其間還夾雜著海豚們湊熱鬧的叫嚷。

  埃爾羅伊的心情依然很糟,他試圖給出一個友善的回應,但最終出口的答覆卻生硬得讓他立刻懊惱起來——「隨便你。」

  「啊……」埃爾羅伊把自己沉到水下,一動不動,「……又搞砸了。」

  消沉感讓他在接下來的幾天裡都沒能打起精神,連海豚都發現了他的不對勁。它們不斷發出擔憂的問詢,埃爾羅伊只能一次次告訴它們自己沒事。

  「我沒有生病,也沒有吃壞肚子,不是因為你們太吵,也不是因為新來的人魚。」

  這樣的回答埃爾羅伊已經重複了許多遍,連旋律的組合都變得固定,但海豚們並不相信。

  最後,它們得出了自己的結論:「是因為新來的小傢伙。」

  埃爾羅伊沒有爭辯,這讓海豚們更加堅信這個答案的正確性。

  「你討厭小傢伙?」海豚們問他。

  埃爾羅伊否認了:「不討厭——但是她可能討厭我。」

  自那個硬邦邦的捕魚許可之後,海域的客人至今沒有打算和他進行交流的跡象。埃爾羅伊等待了許多天,現在,他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

  「我不擅長和異性打交道。」埃爾羅伊覺得自己在自暴自棄,但「保持現狀直到她離開」的念頭已經壓倒了主動向對方示好的想法,「至少現在這樣不會讓情況變得更糟。」

  對於他這樣的想法,海豚群表示無法理解。它們發出安慰的聲音,並鼓勵他參與一次激烈的狩獵活動。

  埃爾羅伊沒有拒絕。

  時間已經將近傍晚了,整個白天他都沒有好好吃過東西——而且他也確實需要轉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海豚們很快鎖定了一群沒有成年的金槍魚。對於它們來說,這些金槍魚的體型已經太大了,如果只是海豚群捕獵的話,這樣的獵物即使抓到也沒法入口,但和人魚一起行動時,它們就可以要求埃爾羅伊把他不吃的部分切割好,然後分著吃掉。

  埃爾羅伊的消沉已經讓海豚們有好幾天沒有吃到過大傢伙了,它們對這次捕獵很期待,埃爾羅伊也沒有讓它們失望。

  他在金槍魚群意識到危險之前就衝向選定的目標,並迅速撕碎了對方的臀鰭和尾鰭。受傷的獵物奮力掙扎,但因為魚鰭的傷,它已經沒法依靠速度逃出升天了。海豚群一擁而上,它們隔開躁動的魚群,把埃爾羅伊和獵物護送到更安全的地方。

  「魚!」海豚們歡快地叫著,催促埃爾羅伊殺死獵物。

  埃爾羅伊輕鬆劃開魚腹,但在他進一步切割之前,水流捎來了一段甜蜜的詢問。

  「我們可以成為朋友嗎?」

  埃爾羅伊的動作頓住了。

 

 

 

36、番外·Close to You 4. ...

  金槍魚微燙的體溫從他的指尖傳來,沿著手臂一路攀到胸膛。

  奇妙又無比鮮明的熱度在他的身體裡擴散——埃爾羅伊甚至抬頭看了看海水的顏色,才確定現在已經是傍晚,而不是會讓水溫變熱的正午。

  然後,他發出了一個低低的歎音,音量輕得連自己都無法聽清。

  這是個沒有意義的單音,埃爾羅伊也不明白它是怎麼跑出來的,但在這個音節之後,他的心情突然變得輕鬆。

  「她沒有討厭我,是嗎?」

  埃爾羅伊向海豚群確認。海豚們卻只顧盯著奄奄一息的獵物,亂糟糟地叫著「魚」。它們的不配合絲毫沒有影響埃爾羅伊的好心情,他繼續起未完成的切割,並熟練地把切出的魚肉餵給自己和海豚。到嘴的食物讓海豚們很快滿意起來,它們不再緊盯金槍魚,注意力也終於分給了埃爾羅伊的問題。

  「小傢伙要留下來?」海豚們這樣問道。

  「我想,是的。」埃爾羅伊點點頭:如果不是想要留下,女性人魚不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成為朋友」,埃爾羅伊在那兩位男性人魚的故事裡聽到過這個含蓄的表達——一個暗示願意接受追求的表達——它讓埃爾羅伊無法控制地想到了他的島,還有島上的人類。

  「她喜歡人類,那座島上有很多……」埃爾羅伊第一次對霸佔了那座島的人類產生正面印象。

  但海豚們的追問卻戳破了他的妄想:「小傢伙會一直留在這裡?」

  埃爾羅伊愣住了,過了一會兒,他才回答:「我不知道……」

  是的,他不知道。

  他沒有和自己的客人直接接觸過,也沒有進行太多交談,他不知道對方的樣子,也不清楚對方的喜好——他甚至到現在還沒能把自己的名字告訴對方。

  來到他的海中的這位異性為什麼突然提出如此熱情的邀約,埃爾羅伊根本不知道原因;而對方究竟是打算以伴侶的身份永久留下,還是只想要一個孩子就告別這裡,埃爾羅伊也無法分辨。

  而且——

  「我喜歡她嗎?喜歡到希望她留下?」

  這個問題,埃爾羅伊同樣沒法回答。

  他會因為沒能好好打上一個招呼而懊惱,也會因為說錯話而沮喪——他很在意自己的客人,這是事實,但也許別的同族來到這裡,他也會這麼在意。

  「我確實不擅長應付異性,」初次被異性示好讓埃爾羅伊感覺相當無措,「這個時候到底該怎麼做?」

  那段甜美的旋律已經徹底消散在海中,他卻遲遲沒有答覆。埃爾羅伊知道自己的沉默很可能已經惹得對方不快,但他還是認為自己應該更加慎重。

  「我該見見她,面對面的,」最後,埃爾羅伊這樣決定,「總比互相不認識要好。」

  拜訪客人的時間被定在了第二天的上午。

  為了讓這次拜訪顯得正式一些,也為了彌補前一天沒有回應對方的事,埃爾羅伊很早就等候在了客人離開「臥室」前往捕獵區的路線上。他設想了許多問好以及表達歉意的話,還試著小聲練習了其中的一部分。這樣的練習是否有用,埃爾羅伊並不能確定,但它們確實幫他消磨掉了不少時間。

  太陽的位置在他的等待中漸漸挪到了正上方。時間到了中午,埃爾羅伊的客人還是沒有出現。

  情況有些不對勁。

  埃爾羅伊看向客人居住的巖礁區域,微皺起眉:如果他的客人還待在「臥室」,那麼她現在已經錯過一天中一半的捕獵時間了。

  「出什麼事了嗎?」埃爾羅伊開始在小範圍內來回游動。他感到擔心,並想要一探究竟。

  前方的巖礁區域曾經是他的住所,埃爾羅伊對那裡的每塊石頭都很熟悉。即使不知道客人的喜好,埃爾羅伊也能夠猜到對方會選擇什麼位置作為「臥室」。

  他想去尋找對方,卻又怕貿然的闖入會惹來她的不快。

  而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海豚群帶來了它們的發現。

  「小傢伙在暗礁那裡,」它們告訴埃爾羅伊,「人類的小船也在。」

  埃爾羅伊很意外,他沒有發現客人離開,但海豚們不會說謊。埃爾羅伊調轉方向,繞向暗礁群之外。

  海豚們沒有和他一起行動,但它們提醒了他那些攝像機的位置,埃爾羅伊輕鬆繞開人類佈置的物品,很快找到了海豚們所說的位置。

  他的客人確實在那裡。

  她是什麼時候離開「臥室」,又是什麼時候進入了暗礁群,埃爾羅伊毫無頭緒;但她顯然在這片水域待了有段時間了,和人類的談話也進行到了中途。

  埃爾羅伊不知道他們之前聊了些什麼,當他達到能夠聽清對話的距離時,人類正放出一段勸說他的客人離開的旋律——「……我們可以到其他的海域去——找一個沒有其他人魚,但是有許多金槍魚的地方。」

  而前一天傍晚剛剛向埃爾羅伊示好的異性對此沒有拒絕。

  「她要離開?」對方遲疑的低吟讓埃爾羅伊緊張起來,「是因為我沒有答覆她?」

  「可是我們還沒有見面……她就要這樣離開了嗎?」事情的發展和預想的完全不一樣,突如其來的慌亂讓埃爾羅伊顧不上多想,匆匆浮到水面。

  那些練習過的措辭此刻全都被拋到腦後,埃爾羅伊甚至沒能想起最普通的問候。

  「你好。」不正式的短音脫口而出。

  埃爾羅伊尷尬極了,他試圖補救,卻想不到可以說的話。他閉上嘴,想讓自己看起來嚴肅一些,但這麼做的後果卻是更糟:

  他嚇到自己的客人了。

  那是個個頭確實很嬌小的可愛異性,有著漂亮的淺金色頭髮和海藍眼睛。她原本在和船上的人類聊天,而現在,她正一臉驚恐地看著他,並努力把自己往水下藏。

  「糟透了……」埃爾羅伊在心中不住歎氣,「她現在一定更想離開這裡了。」

  他聽見人類對她說了什麼,雖然無法聽懂,但聲調中的戒備和緊張顯而易見。

  不會有比這更糟糕的見面了。

  埃爾羅伊打算放棄了——現在的局面,已經不適合再去互相認識,或許也不會再有互相認識的機會——但在他表現出來之前,那位嬌小的異性回應了他的問候。

  「你好。」

  那是和他相同的短音,每一個音節都帶著驚恐的輕顫,每一個音節都透著堅定的友善。

  它們透過他的胸膛,每一個都叩響在他的心上。

  「噗通,噗通……」

  在那一刻,埃爾羅伊清楚地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37、番外·Close to You 5. ...

  它是如此響亮,如此有力——埃爾羅伊甚至懷疑在他的胸口一直安眠著一條虎鯨,而現在,它甦醒了。

  強烈的、類似飢餓一樣的渴望洶湧而來,所有感官都被無限放大。

  埃爾羅伊從未這樣清晰地意識到海風的力度、海水的溫度,碎開在他腰間的浪花會變成小小的水滴,在落入海面時發出精巧的叮咚聲,而水面之下,海洋正和她懷中的一切生命共同譜著一支沒有盡頭的歌。

  埃爾羅伊幾乎想要開口應和,但現在並不是歌唱的時機。

  鼓足勇氣向他打招呼的可愛客人還在懼怕著他,即使隔著相當的距離,埃爾羅伊也能清楚看見她顫動的睫毛,還有露出水面的縮起的雙肩。

  他想告訴她不必害怕,也想告訴她自己正聽到的歌,但只不過一個意外的視線相觸,埃爾羅伊就控制不住地扭開了臉。

  「得說點什麼。」他在心底催促自己,「快說點什麼——名字、問候,什麼都好!」

  心臟還在砰砰跳動,鼓噪的節奏勾出了前一個傍晚的甜美問詢。

  「我答應你。」答覆的旋律順勢而出。

  它出現得如此自然,埃爾羅伊在哼出最後一個音節時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

  那些曾經讓他糾結不已的困惑、疑慮、不確定和擔憂在這個瞬間全然消融,只有一個念頭以鮮明的方式佔據了他的全部思緒——

  「我喜歡她,我希望她留下。」

  埃爾羅伊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離開的暗礁區,也不記得他的客人有怎樣的反應。

  甚至,在接下來的幾天裡,埃爾羅伊都沒能擺脫這種恍惚卻又興奮過度的狀態。

  對於他的異樣,海豚們表示出了擔心。它們沒有要求去狩獵大塊頭的魚,也不在埃爾羅伊的身邊吵鬧,直到埃爾羅伊自己冷靜下來,它們才開始詢問發生的事。

  「我戀愛了。」埃爾羅伊告訴它們。

  「和小傢伙嗎?」海豚們興致勃勃地追問。

  埃爾羅伊笑了。

  他的默認讓海豚群發出善意的哄鬧,這之後,它們又記起了那個問過的問題:「小傢伙會留下?」

  「我不知道。」和之前被問起時一樣,埃爾羅伊的答案仍舊是不確定,但這一次他卻不再遲疑,「我會讓她想留下來的。」

  水流還在編織海洋的歌,埃爾羅伊心中的虎鯨卻已經蛻變成小小的人魚,動作輕盈地游來游去。

  這樣的感覺很奇妙:明明經歷了糟糕的見面,沒能把自己的名字告訴對方,也還不清楚對方的真實打算,埃爾羅伊現在卻只覺得愉快。

  「無可救藥的戀愛」,他記起那兩位男性人魚的形容——確實是無可救藥。

  「我會讓她留下來的。」埃爾羅伊這樣告訴自己。

  他也確實為此開始努力。

  初次的見面,埃爾羅伊表現得很糟,這樣的表現連他自己都難以接受,所以,在聽到可愛客人的抱怨時,埃爾羅伊並沒有感到沮喪。

  抱怨發生在人魚和人類的談話中。

  碰巧趕上這次談話的埃爾羅伊沒有靠得太近,他看不到客人的表情和動作,只能聽見對方不斷重複的「討厭」。

  「她在生我的氣——她想成為我的伴侶,卻被我嚇到了。她應該生氣的。」埃爾羅伊想,「我得道歉。」

  但是該怎麼開口,他卻有些犯愁。經過上次的見面,埃爾羅伊已經不對自己的表達能力抱有什麼希望了,而且,他也不知道對方是否願意接受這樣的道歉。

  在他苦惱的時候,人類用機器模擬出的問題被播放了出來:「假如埃爾羅伊為那天的事向你道歉了,你還會討厭他嗎?」

  這個問題來得如此及時,埃爾羅伊幾乎想要向問出它的人類道謝。

  「島上的傢伙還是有點用的。」埃爾羅伊一邊想著,一邊期待起客人的回答。

  她和人類的關係確實不錯,面對人類的詢問,埃爾羅伊的客人很快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一條很大的金槍魚。

  這不是什麼難以完成的要求,比起當面向對方說出道歉的話,這樣的要求讓埃爾羅伊鬆了口氣。

  就像平時的狩獵那樣,海豚們找到了一群成年的金槍魚,埃爾羅伊弄傷其中一條的魚鰭,然後和獵物一起被海豚群轉移到安全的地方。這一次的獵物很大,海豚群興致很高。埃爾羅伊向它們解釋了這條魚的去處,海豚們立刻主動攬下了護送「禮物」的任務。

  「魚很大,小傢伙吃不完。」它們毫不遮掩自己的打算,並對埃爾羅伊「小心鯊魚」的提醒嗤之以鼻。

  在確認過金槍魚的傷勢不會給它的接受者造成麻煩後,埃爾羅伊示意海豚們可以出發了。

  「一起去!」海豚們熱情地邀請他。

  埃爾羅伊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了拒絕:「她在生我的氣,可能暫時不會想見到我。」

  海豚們沒有強求,驅趕著受傷的獵物離開。

  它們和禮物的接受者一起分享了金槍魚,但這份表示歉意的禮物是否讓她滿意,埃爾羅伊還需要從別的途徑進行確認。

  他已經注意到:他的客人每天都會和人類聊天。這樣的聊天會透露出許多他想知道的信息,比如,她是否喜歡那條魚,又比如,她是否原諒了他。

  為了不錯過人魚和人類的聊天,埃爾羅伊在送出禮物的第二天,早早等在他們經常見面的水域外。

  他沒有等上太久,駕著小船的人類來到這裡,他的客人也很快浮到水面。

  交談持續了一段時間,埃爾羅伊沒有等到理想的答案,但他又得到另一個點子。

  「她喜歡會閃光的東西?」埃爾羅伊想起領地裡堆滿沉船殘骸的海溝,那裡面似乎有不少符合要求的小東西。埃爾羅伊知道它們很多都是人類女性的飾品,但他不知道同族的女性也會喜歡這樣的飾品。在他的印象裡,女性人魚很少佩戴飾品,即使戴著,也大多是些漂亮的貝殼。

  「她和人類的關係很好,所以她也喜歡人類的飾品?」埃爾羅伊猜測著客人的喜好,準備起新的禮物。

 

 

 

38、番外·Close to You 6. ...

  海溝過深的水深並不適合讓人魚久留,埃爾羅伊往復了許多次,才從那裡挑揀出一條符合心意的項鏈。他用海藻擦淨了項鏈上那些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寶石,並把它掛在暗礁群最外沿的一塊礁石上。

  之後,海豚們引來了他的客人。埃爾羅伊沒有現身,但他就藏在附近。

  ——這不是他原本的計劃,甚至在掛上項鏈的時候,埃爾羅伊的想法都還是趕在客人來到之前先行離開;但是,在安放好禮物之後,他改主意了。

  他想見她。

  充滿慌亂的見面已經是幾天前的事了,在那之後,埃爾羅伊還沒有見到過她。

  衝動突如其來,猛烈並且熱切,埃爾羅伊幾乎直接略過了猶豫的過程就開始為自己尋找合適的藏身之處。

  「我不會讓她發現。」埃爾羅伊想,「只是看一眼就好。」

  只是看上一眼——這個念頭不斷重複,直到海豚群進入他的視野,重複才戛然而止。

  埃爾羅伊熟悉每一頭海豚的模樣,不需要更多的觀察,他立刻就找到了那個在海豚之中格外顯眼的小巧身影。

  「好小!」埃爾羅伊很驚訝。

  幾天前在海上的見面顯然是遮掩了客人的全貌,當時的混亂也讓埃爾羅伊無暇留意更多。而現在,對比海豚的體型,埃爾羅伊不得不承認:海豚們曾經比出的那個長度並不是個錯誤,他的客人在體型上確實小得令他吃驚。

  「她真的成年了嗎?」埃爾羅伊忍不住懷疑起來:她看起來實在太小了,平坦的胸部也和埃爾羅伊知道的成年女性人魚不一樣。

  疑惑讓埃爾羅伊遺忘了自己「只看一眼」的念頭,他待在藏身的礁石後,更加專注地觀察起來。

  嬌小的人魚被海豚們引向掛著項鏈的礁石,她游得很快,到達礁石的位置只用了很短的時間,但她沒能發現項鏈。埃爾羅伊看著她直衝沖游過頭,又被海豚們輕輕頂碰著帶回礁石前。海豚提示了禮物的位置,她先是露出迷惑的表情,然後,這個小小的小傢伙轉身抱來了人類的機器。

  就像她的體型一樣,這樣的舉動也出乎了埃爾羅伊的意料。而當攝像機上的光把項鏈照得閃閃發亮時,埃爾羅伊看見她露出了可愛的笑。

  那個笑容很短暫,不過片刻就被故作嚴肅的模樣掩藏起來。

  埃爾羅伊的小客人丟下攝像機,輕巧地把項鏈摘到手中。她試著把它圍在脖子上,看起來是想把項鏈帶上,但是她又很快拿開了。

  埃爾羅伊聽見她向海豚群道了謝,之後,她就折返迴環礁的中心。

  確認客人已經游遠後,埃爾羅伊從礁石後面游出,海豚們毫不意外地湊了過來。它們用吻部輕觸他的手臂,興致高昂地等待埃爾羅伊兌現請它們幫忙的條件。

  「要大魚。」它們強調著。

  埃爾羅伊點了點頭,和海豚們一起前往最近的一塊獵場。

  狩獵很輕鬆,但埃爾羅伊並沒有像往常那樣為自己的收穫感到愉快。他的思緒還停留在那個小小的身影上,疑惑也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堆積。

  「她看起來很小。」在切分食物的時候,埃爾羅伊突然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海豚們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那個小傢伙,」埃爾羅伊進行了解釋,「她可能還沒有成年。」

  海豚們聽懂了他的表達,但顯然沒能明白他的意思。它們茫然地互相推搡,然後問他:「然後呢?」

  埃爾羅伊思考了一下,告訴它們:「如果她真的是個小姑娘,她不該出現在這裡的。」

  雖然沒有姐姐或者妹妹,接觸過的異性也只有很少幾個,但埃爾羅伊對女性人魚的成長方式並非一無所知:和早早被趕出去的男孩不同,那些女孩兒會在母親身邊一直待到體長穩定下來,然後才在近海選擇自己的領地。她們會成長得迷人又挑剔,輕易俘獲遠洋裡單身漢的心。

  ——但那得是在她們成年之後。

  沒有發育完全的小姑娘並不適合進入遠洋,這裡對她們來說太過危險,實際上,因為不同性別造成的體型差異,即使是成年的女性人魚也不能完全適應遠洋的生活。

  「如果沒有成年,她為什麼會來到我的海?」埃爾羅伊感到不解,「還是說,她已經成年了,只是個子比較小?」

  他的問題讓海豚們更加一頭霧水。「有區別嗎?」它們亂糟糟地嚷著。

  埃爾羅伊試圖解釋其中的不同,但他很快就意識到,海豚們並不是真的想要聽他說明:這些貪吃的傢伙附和他的唯一理由,大概就是他手下那條還沒有完全分好的魚。

  「算了,」埃爾羅伊有些洩氣,「這個問題是人魚的,與海豚無關。」

  他不再提起客人的事,海豚們在吃完自己的報酬之後果然也沒有再詢問過這個話題。

  但是,它們提起了另一件事——埃爾羅伊已經有很多天沒有襲擊過島上的人類了,海豚們在吃飽之後終於想到了這個異常。

  「不叫鳥群嗎?」它們問埃爾羅伊。

  「她喜歡人類。」埃爾羅伊這樣回答。

  「你喜歡小傢伙!」海豚群們哄鬧起來。

  埃爾羅伊回想著不久前看到的嬌小身影,沒有絲毫猶豫:「我喜歡她。」

  他喜歡她。

  在那次糟糕的初遇中,在她用顫抖卻友善的聲音回復出那句「你好」時,埃爾羅伊就決定了自己未來的伴侶。

  這份喜愛不會因為她的年齡或者體型而改變。

  但更加瞭解對方的情況卻是必須的。

  送出的項鏈贏得了客人的原諒,埃爾羅伊卻沒有因此感到輕鬆。在接連好幾天的觀察之後,他已經能夠確定自己的客人確實沒有成年。

  這個結果讓埃爾羅伊很糾結:沒有成年的異性在人類的陪同下進入他的領海,並要求成為他的伴侶……

  「這太奇怪了。」埃爾羅伊的疑惑越來越重。

  有幾次,他甚至想要直接詢問那位小客人——但最後他都忍住了。

  「或許是她原本居住的海域出了什麼意外,才讓她不得不來到遠洋尋求庇護?」失去領海的經歷讓埃爾羅伊想到了這個可能,而這個不愉快的猜想正是阻止他向對方問出自己疑慮的原因。

  被迫離開家園是一件痛苦的事,埃爾羅伊不希望讓她回憶那樣的痛苦。

 

 

 

39、番外·Close to You 7. ...

  顧慮和猶疑盤踞不去,埃爾羅伊遲遲沒能和自己的客人進行什麼像樣的交流:他不知道來到他海中的年輕異性曾經經歷過什麼,也不知道怎樣的話題才算安全。憂慮讓本就不擅長應付異性的埃爾羅伊更加畏首畏尾,甚至在對方主動發起問候時,他也無法好好回答。

  埃爾羅伊很在意她,這份在意讓他不願有任何冒犯對方的地方,卻也讓他不斷地犯錯。

  沒有得到回應使得客人不再向他問好,她和人類的交談也開始刻意控制音量——這些變化連海豚們都注意到了。

  「小傢伙生氣了。」它們憂心忡忡地圍在埃爾羅伊身旁,「你不理小傢伙,小傢伙一定生氣了。」

  埃爾羅伊沉默了很久,才告訴它們:「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為什麼要說話?」海豚們疑惑起來。這些習慣於用各種性`行為加強群體關係的傢伙顯然不贊同埃爾羅伊只依靠語言和客人聯繫的交流方式,它們在疑問之後就提出了屬於海豚的解決方法:「小傢伙想留下,你也喜歡小傢伙——你們交尾就可以了,不用說話。」

  「不行。」埃爾羅伊立刻否定了這個提議,「不能交尾。」

  「為什麼?」海豚們不依不饒地追問著。

  「她沒有成年。我們現在不能交尾。」

  埃爾羅伊解釋了原因,但海豚們不肯放棄,它們提出了許多不需要進行到最後的「交流」方案,那些直白地表達讓埃爾羅伊很快窘迫起來。

  「不行——所有那些都不行。」他打斷了海豚們的喋喋不休,並用下一次的狩獵作為威脅。

  他的態度很堅決,海豚群不甘願地歎息起來。

  「不過,」海豚們的主意很糟,但埃爾羅伊確實受到了啟發,「或許我確實可以不必說話——我可以在她身邊出現,讓她看到我,這樣她就會知道,我並不是不想理睬她。」

  讓他的客人看到他並不難。之前在確認對方的年齡時,埃爾羅伊就經常跟在她的身邊,現在他所要做的,就只是讓他的小客人發現他的蹤跡而已。

  接連幾次的故意暴露很成功,埃爾羅伊很確定對方看到了他,但這麼做的效果並沒有他設想得那麼好。

  在一次人魚和人類談話的時候,埃爾羅伊清楚地聽見她突然提高音量,帶著怒氣問道:「他到底想做什麼?他為什麼不願意和我說話?」其中還夾雜著用力拍打水面的響動。

  「她更生氣了。」要求成為他的伴侶的年輕異性不認同他正在施行的交流方式,埃爾羅伊感到了沮喪,「我好像又搞砸了。」

  沮喪一直蔓延到了深夜,埃爾羅伊看著漆黑的海水,毫無睡意。他的思緒被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攪得很亂,而在回顧完自己犯過的錯之後,埃爾羅伊突然意識到自己之前似乎搞錯了重點。

  「也許我不該擔心那麼多?她會留在我的海,無論曾經的經歷是好是壞,她會留下——和我一起——這才是重要的。」

  他在很久之前就在領海中為自己未來的伴侶留下了位置,而願意成為他伴侶的人魚出現後,他卻用這樣那樣的擔憂束縛起自己的言行。

  「她來到這裡,而我喜歡她——這本該是件多麼簡單的事啊!」從混亂思緒中浮現出來的念頭越來越清晰,埃爾羅伊幾乎要為自己的那些顧慮發笑了,「她已經表明過她的態度,現在,我該做的全部就是在她的面前告訴她,我喜歡她,我希望她成為這片海的另一個主人。」

  如果她失去過家園,這裡會是她的新家;她喜歡人類,這裡也有很多;她沒有成年,埃爾羅伊也願意耐心等待。這就是如此簡單的一件事。

  水流撥動著夜晚的旋律,那旋律很舒緩,埃爾羅伊卻在黑暗中變得迫不及待:他想要告訴他的客人、他未來的伴侶,這片海域正期待著另一個主人,他也已經做好準備。

  「我的名字和我喜歡她——等白天到來,我就去告訴她。」埃爾羅伊興奮地決定著。

  先前的沮喪被期盼取代,但當陽光點亮了海面,埃爾羅伊的計劃卻遇到了點小意外。

  埃爾羅伊很早就等候在他的客人喜歡的水域,但人類比她更早出現。他們的人數比平時更多,埃爾羅伊遮掩著自己的身影,耐心等待他們離開。

  人類用機器模仿人魚的歌聲,反覆呼喚他的客人。他們——還有埃爾羅伊——等待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個頭小巧的小人魚才一臉懊惱地游到了水面。

  「她好像不太舒服。」埃爾羅伊注意到客人尾部的動作有些彆扭,出於擔心,他稍稍游得更近了些。

  新的距離讓埃爾羅伊暴露蹤跡的可能性很大,但這個距離能夠讓他聽清客人和人類的談話。

  小人魚的尾巴沒有什麼問題,人類搞清楚了她不舒服的原因,埃爾羅伊鬆了口氣,打算退回到安全的距離等人類離開。

  但在他有所動作之前,他可愛的小客人卻發出了一連串的抱怨:關於他的抱怨。

  她在埋怨埃爾羅伊的冷淡,她甚至還數出了埃爾羅伊沒有回應問候的次數——這些細碎的、音調輕快的抱怨讓埃爾羅伊聽得入迷,也讓他的胸口被某種柔軟的情感填滿。

  「我會好好道歉,」他想,「在告訴她我喜歡她之後。」

  埃爾羅伊沒有退開,於是他聽到了接下來的對話。

  他的客人向人類詢問他不進行交流的原因,也詢問了他出現在她身邊的原因。人類沒能回答出第一個問題,就在埃爾羅伊認為他們也回答不出第二個時,人類卻給出了一個讓他僵在原地的答案。

  「可能是因為他喜歡你。」

  古怪的發音拼湊出的曲調無比生硬,但它的含義很明確,毫無歧義——埃爾羅伊不知道人類是真的猜中了他的想法,還是只是湊巧:他們播放出的表示「喜歡」的旋律,正是埃爾羅伊所想要使用的。

  「她……會有什麼反應?」埃爾羅伊緊張起來——緊張,並且期待。

  他所處的位置避開了水上和水下的人類,但同樣也讓他看不到和人類待在一起的小人魚。埃爾羅伊有些焦急,耳邊卻遲遲沒有響起那個甜美的聲音。

  人類很快表示剛才的話只是玩笑——這說明剛才確實是個巧合——在他們這樣表示之後,小人魚確認的聲音響了起來。

  「開玩笑?」她問。

  人類回答:「只是個玩笑。」

  埃爾羅伊微皺起眉,而隨後客人的發言讓他的眉皺得更深。

  「不是真的就好。」她這樣輕唱著。

  歌聲中的含義讓埃爾羅伊再也按捺不住。「為什麼?」他出聲問她,「為什麼不是真的就好?」

  顧不上再避開人類,埃爾羅伊迅速浮到水上。

  他的小客人漲紅著臉,羞惱地指責他的偷聽——她害羞的樣子很可愛,埃爾羅伊卻只覺得慌亂。

  「你要離開這裡?」埃爾羅伊試圖讓自己冷靜,但效果不大。

  「你在趕我走?」客人沒有聽明白他的問題。

  「不……」埃爾羅伊想要重新組織自己的語言,可對方之前表露出的意思佔據了他的心神,讓他無暇再去解釋。

  ——她希望「他喜歡你」是個玩笑,她希望埃爾羅伊不是真的喜歡上她……

  那些來自男性人魚的故事浮現出來:主動示好的異性,無可救藥的熱戀,接下來的,就是毫不留戀的告別。

  「你到底想說什麼?」

  對方不滿的催促傳來,埃爾羅伊移開視線不去看她,才能讓自己發出聲音。「你要求成為我的伴侶,卻不希望我的喜愛……」沉悶和鈍重填塞著他的心臟,埃爾羅伊歎息著,卻無法感覺輕鬆,「你是想帶著孩子離開嗎?」

  對面的小人魚沒有成年,看起來也沒有能夠回去的近海領地,但她還是選擇像其他只想要個孩子的成年異性那樣,只在他的海裡停留一段時候就離開嗎?

  埃爾羅伊沉默地等待一個答案。

  對方的反應卻不在他的預料之中。

  「你聽懂他在說什麼了嗎?」埃爾羅伊聽到她茫然地向人類發起詢問,而人類發出的響動也很莫名。

  這樣的反應讓埃爾羅伊再次皺起了眉:似乎有什麼和他想像的不太一樣——客人的茫然很真實,她看起確實沒有聽明白埃爾羅伊的問題。

  「難道是因為年紀太小,還沒有考慮過這些事?」埃爾羅伊想到了這個可能,「如果是這樣,那麼她不是要離開?」

  這個可能讓他的心臟又開始激烈跳動,埃爾羅伊放慢了節奏,提醒對方:「你希望我們成為伴侶,而我答應了你。」

  客人匆忙否定:「我沒有!」但她很快又承認了:「我只詢問過我們是否可以成為朋友。」

  埃爾羅伊被這個矛盾的答案逗笑了:「這和我說的有什麼區別嗎?」他看向自己的小客人:她的臉還紅著。埃爾羅伊忍不住問她:「你在害羞嗎?小姑娘?」

  人類驚叫起來。

  在他們的驚叫聲中,小人魚的表情變得非常不開心。

  他瞪著埃爾羅伊,怒氣沖沖,用力拍打起魚尾。

  「我不是小姑娘!」他說。

 

 

 

40、番外·Close to You 8. ...

  重音分明的旋律準確地傳達出對方的意思——他不是個女孩兒。

  埃爾羅伊聽懂了,卻無法相信:在他眼前的小傢伙有著極其柔軟的線條,體長和骨架的大小也不像是足以在遠洋中生存的男性人魚該有的——他(也許是她?)展現出來的一切身體特徵都和埃爾羅伊所知道的不同。

  遠洋的生活沒有磨滅舊時的記憶,埃爾羅伊清楚記得自己剛離開母親時的情況。那時他的體長早已和母親不相上下,聲音也發生了變化,有力的肌肉和堅硬的骨骼成為他在遠洋中的依仗,而這些,面前的小人魚都不具有。

  「她在說謊?」埃爾羅伊感到了懷疑。

  這份懷疑讓他在更加深入的思考之前就忍不住出手驗證。

  如同狩獵大型魚類那樣,埃爾羅伊迅速衝向了這一次的「獵物」。他沖得很快,年輕的同族還沒來得及逃到水下,就被他抓住了手臂。

  身體和力量上的差距太過明顯,埃爾羅伊沒費什麼力氣就把他困在了自己懷中。小人魚驚叫起來,奮力扭動著身體。

  「獵物」的反抗激起了人魚的本能。埃爾羅伊立刻改變姿勢,單手把他的雙腕扣在身前,近乎強迫地讓他的後背緊靠在自己身上,然後,用另一隻手探向了「獵物」的尾部。

  「獵物」的掙扎更加激烈。埃爾羅伊不得不用魚尾固定住他亂動的尾巴,才找到了那個足以證明他性別的狹縫。

  骨質指甲輕輕分開那裡——缺乏鱗片保護的內部很脆弱,埃爾羅伊還記得這一點。

  他沒有用力,但他的動作還是引來了懷中小傢伙驚恐的尖叫。

  尖利的叫聲持續不斷,並且很快帶上了哽咽。無用的掙扎被放棄,埃爾羅伊掌中的手腕軟軟垂下,貼在他胸口的身體也清晰地顫抖起來。

  那樣的顫抖直接傳達到了埃爾羅伊的心臟。

  埃爾羅伊的動作停住了。

  他低下頭:這樣的角度看不到小人魚的表情,但對方的抗拒和害怕顯而易見。

  「我到底在做什麼?」理智在這一刻終於回歸,埃爾羅伊瞬間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多麼不妥。

  巨大的慌亂席捲而來,他用自己所能達到的最輕的動作抽回手,並鬆開了對年輕同族的鉗制。

  重獲自由的小人魚沒有立即逃開,他垂著頭,待在原地一動不動,他不再尖叫,只是壓抑地嗚咽。

  低啞的嗚咽讓埃爾羅伊的胸口疼痛起來。那是一種沉悶的疼痛,就像被一頭虎鯨撞在了心上,鈍重得令人無法呼吸。

  埃爾羅伊繃緊了全身的肌肉,才忍耐下這樣的疼痛。他微微吸氣,然後控制著自己的音調,輕聲道歉:「我不是想弄哭你……抱歉。別哭。」

  他的道歉沒有被接受。

  被冒犯的小人魚憤怒地抬頭瞪他,眼睛裡還不斷落下淚水。

  埃爾羅伊屏住了呼吸——他知道這時候自己應該道歉,越真誠越好,但在對方的瞪視下,積蓄在他胸口疼痛開始蔓延到全身。

  每一寸骨骼,每一片鱗片,埃爾羅伊覺得自己完全僵硬起來,只能沉默地注視他的客人。

  在人魚的沉默中,人類從船邊游到了小傢伙的身旁,並用他們的語言呼喚他。

  人類的語調很柔和,還帶著安慰的親暱。他的聲音不會比人魚更加動聽,卻比埃爾羅伊的更加有效。

  年輕的同族不再用混雜著委屈和憤怒的目光瞪視罪魁禍首,他的視線轉向了身邊的人類——他似乎很信賴這名人類,在面對對方時,他的淚水流出了更多。

  強烈的歉疚感讓埃爾羅伊握緊了雙手,而在看到小人魚手腕上的紅痕之後,他的歉疚達到了頂點。

  「對不起。」滿含歉意的旋律再次出口。

  埃爾羅伊並不奢望獲得原諒,被道歉的一方也確實沒有原諒他。

  被冒犯的客人因為這句道歉又變得激動,他一邊發出憤怒的尖叫,一邊用魚尾重重地拍打水面。

  憤怒的指責讓埃爾羅伊無言以對,但保持沉默也沒能讓對方的情緒變得更好——在這樣的局面下,人類要求他離開的決定顯得很正確。

  「你並不想再嚇到迪倫的,是嗎?」

  人類的詢問帶著強硬,他們試圖保護仍在哭泣的小人魚。

  保護他的客人——從他的手裡。

  埃爾羅伊看向遠方的海面,想起自己在清晨進入這片水域時的打算:那時他在期待一個圓滿的故事,而現在,這個故事或許再也不會有一個美好的結局了。

  「我總是在犯錯。」埃爾羅伊垂下視線,海面閃動的光亮刺痛了他的眼睛。

  人類還在等待他的離去,他的客人也是如此要求。

  埃爾羅伊沒有再看向他們。他知道自己該離開了,可是直覺告訴他,就這麼一言不發地游開並不是個好主意。

  強烈的衝動和不甘讓他開口說出了自己的名字——這個他早該告訴對方的名字——然後,不敢面對對方反應的無措又讓他迅速離開。

  小人魚的哭聲被逐漸拉開的距離抹消,埃爾羅伊卻沒有感到絲毫放鬆。

  他漫無目的地在自己的領地遊蕩,水流掠過他的耳畔,發出歎息一樣的微響。

  海豚們似乎也發現人魚之間出了問題,它們呼喚著埃爾羅伊,並在不久之後找到了他。

  「你還好嗎?」海豚們不安地用鰭輕撫他的脊背。

  埃爾羅伊拍了拍其中一頭,沒有說話。

  他的情緒很低落,發現這一點的海豚沒有再詢問什麼,它們安靜地陪在他的身邊,一起在陽光照不到的深度游動。沉默的陪伴持續了很久,直到需要上浮換氣時,海豚們才發出安慰的輕叫。

  作為回應,埃爾羅伊告訴它們:「我沒事。」

  「好吧,」海豚們試著邀請他,「要一起捕獵嗎?」

  埃爾羅伊同意了。

  他們就近襲擊了一個魚群,熟悉的激烈廝殺讓埃爾羅伊漸漸恢復冷靜。

  海洋從來都不會給予她的子民太多傷懷的餘地,慌張和消沉也解決不了埃爾羅伊面對的困境。

  在和海豚分享完食物之後,埃爾羅伊獨自回到自己的「臥室」,夜晚還沒有開始,但他需要一個不受干擾的地方進行思考。

 

 

 

41、番外·Close to You 9. ...

  關於客人的性別,已經沒有再去懷疑的必要。埃爾羅伊搞錯了一切:客人的性別、來到這片海域的理由,以及「成為朋友」的示好,所有這一切,他都弄錯了。

  沒有什麼尋求伴侶的嬌小異性,也沒有失去領海的悲慘故事,年輕的小人魚只是簡單地進入遠洋,開始一段新的生活,就像當年的他一樣。

  人魚的生長速度並非恆定不變。他們和海豚或者鯨魚不同,從魚尾生殖裂中的器官悄然發育開始,人魚的生長的速度會突然加快,而快速的發育將一直持續到成年。在這個階段,男性人魚會離開自己的出生地,但這並不意味著所有的男性人魚在開始遠洋生活時都是處在同樣的發育水平——這一點,此前從未遇到到過其他未成年同性的埃爾羅伊在反覆對比自己的經歷之後終於意識到了。

  來到他的海中的小人魚比曾經的他發育得更晚,看起來也沒有在進入遠洋前先在近海積累更多的生存經驗,埃爾羅伊不知道這個小傢伙為什麼敢於以目前的體型進入遠洋,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平安來到這片海域(埃爾羅伊猜測人類可能幫助了他),但這些問題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已經在這裡,而埃爾羅伊冒犯了他。

  「他很害怕,也很生氣。」埃爾羅伊的懷抱還殘留著年輕同族的顫抖,那些驚恐和憤怒的叫嚷也在靜謐中重新變得鮮明,「他會離開這裡嗎?」

  埃爾羅伊不自覺地皺起了眉:他不該做出那樣的舉動,即使在那麼做時他並沒有其他想法,被冒犯的同族因此離開的可能性也是相當大的。

  「他可能完全不想再見到我了……」埃爾羅伊想起自己道歉時對方拒絕的態度,沮喪無法抑制地漫溢上來。

  該挽留嗎?還是該尊重對方的選擇?

  這不是一條金槍魚或者一條項鏈就能彌補的過錯,就算埃爾羅伊擁有這一整片海域——海裡的魚群,海底的珍寶——如果他的客人不再想留下,在這片水域之外就始終還有更為廣闊的海洋。

  被埃爾羅伊弄哭的小傢伙會有自己的魚群、自己的珍寶、自己的領海,他會成長為足以在遠洋生活的成年人魚,也會向別的人魚問好……

  「不。」埃爾羅伊輕聲打斷了自己的想像。沮喪還沒有散去,新的情感又迸發出來。

  它比海上的颶風更急促,比海底的火山更熱烈,比一場地震的波動更加紊亂,又比一頭座頭鯨的歌唱更加悠長,甚至,埃爾羅伊還沒能認清它是什麼,心跳就已經為它變得鼓噪不堪。

  思考陷入混亂,只有一個念頭清晰地浮現出來。

  「我不想讓他離開。」

  「不想讓他離開」——這個念頭就像熾烈的太陽,在展露的瞬間驅除盡所有迷霧。意識變得分明,混亂也回歸有序,埃爾羅伊把手按在胸前,手掌下的心跳清晰而有力。

  「為什麼不想讓他離開?」埃爾羅伊以一種極其正式的表達詢問自己。

  短暫的停頓之後,他又以同樣的正式回復自己:「我喜歡他,所以希望他留下。」

  沒有什麼異性,也不會有什麼後代,一切都和埃爾羅伊曾經計劃過的不一樣,甚至埃爾羅伊此前從未聽過或者想過找一個同性當做伴侶——但他喜歡他。

  他喜歡他。

  無關年齡,無關體型,也無關性別。

  埃爾羅伊清楚地知道,他喜歡的年輕同族還沒有成年,在未來的日子裡,對方的聲音會變,體型會變,樣貌會變,這些他都欣然接受,那麼性別又會有什麼問題?

  一句問好就讓他整顆心都淪陷的、讓他患得患失的、讓他畏懼犯錯卻依然想要接近的,從頭到尾,都是同一個人魚。

  僅僅是輕聲念著他的名字,就能讓埃爾羅伊的胸口充滿無法化開的甜蜜。

  僅僅是想起他眼中的淚光,就能讓埃爾羅伊苦悶到連尾鰭都會收攏。

  心臟在手掌下搏動,那節奏如同催促著什麼。

  埃爾羅伊不再猶豫更多。

  「我會讓他留下。」他這樣告訴自己。

  簡單的道歉是不會被接受的,埃爾羅伊謹慎地抑制了自己的懊悔,沒有冒冒失失游到客人身邊表明心跡。除了每天基本的獵食,埃爾羅伊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考慮如何補救過失上。

  在這期間,島上的人類透露給他一個信息:他的小人魚確實有想要離開這裡的念頭。

  這個消息讓埃爾羅伊變得焦急。

  但那個曾經用拙劣的人魚語言向他挑釁的人類很快又用稍低的音量告訴他:「雖然不知道你能不能聽見,不過,小迪倫開始變聲了,我們會盡量讓他在這裡多待一段時間——你想他留在這裡的,是嗎?那就加油爭取吧。」

  這段話人類重複過幾次,每一次都是在遠離暗礁群的海面上播放——他是在避免被小人魚聽到,發現客人搬去環礁生活的埃爾羅伊立刻就意識到了人類的意圖。

  人類這樣的舉動讓埃爾羅伊很意外,但人類確實為他爭取了時間。

  無暇多想人類的行為,埃爾羅伊設想了很多表達歉意和挽留的方式。「他會喜歡嗎」「他會想要嗎」,這樣的問題充斥在埃爾羅伊的每一天,每一樣出現在他眼前的事物都會被當做禮物進行考量。埃爾羅伊考慮過捕捉更大更多的魚,也想過把海底船骸中會閃光的小東西都找出來,但他犯的錯太大,被他冒犯的又是他想要與之共享領海的伴侶——這些禮物實在太過渺小了。

  除了島的附近,埃爾羅伊再一次探索遍了整片海域。

  在一個沒有收穫的傍晚,埃爾羅伊回到自己的「臥室」。他已經很久沒有好好休息,疲勞讓他的思維變得有些遲鈍。這樣的狀態不適合繼續在海中遊蕩,海豚們也勸他好好睡一覺。

  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都瀰散著倦意,埃爾羅伊讓自己以放鬆的姿勢倚靠在巖洞中,盯著洞口發呆。

  海藻遮掩的洞口很隱蔽,但偶爾也會有些冒失的訪客闖進來。這一天的闖入者是條小獅子魚,它讓埃爾羅伊想起自己剛剛來到這片海域的時候。

  那時候他還住在環礁附近,「臥室」的外面是一片漂亮的珊瑚,珊瑚叢中生活著一條模樣囂張的獅子魚。

  埃爾羅伊看到過它捕食的凶悍,也看到過它偷懶的姿態,看到過它和伴侶一起游動,也看到過它的孤獨的死亡。

  小小的闖入者從海藻間隙中逃走了,水流在埃爾羅伊耳邊輕輕波動——柔和的韻律蕩漾而出,埃爾羅伊突然很想向他的小人魚講述他記憶中的那條獅子魚。

  他也確實這麼做了。

  或許是太過疲倦,在講述這個故事時,埃爾羅伊忘記了是否該道歉,也沒有考慮這麼做是否合適,他只是單純地分享著自己的一段記憶,分享著他心中的這片海洋。

 

 

 

42、番外·Close to You 10. ...

  這是一個相當偶然的開始,但在開始之後,繼續傾訴就變得如潮汐一般自然。

  埃爾羅伊為此感到過意外,也試圖理清這份傾訴欲產生的原因,甚至在講完獅子魚的故事後,他就意識到他的敘述會讓小人魚覺得莫名其妙。

  ——但是,幾乎是在同時,他也意識到,這樣的敘述並不是個壞主意。

  埃爾羅伊不擅長和異性打交道,但他所喜歡著的小人魚並不是異性:那個沒有長到足夠大的小傢伙剛剛離開近海,還沒有真正開始在遠洋生活,他沒有自己的領海,也沒有仔細探索過海洋,他會花費大量的精力讓自己在新環境裡生存下去,以至於沒有餘力感受遠洋的美麗——他來到這片海域,在這裡停留和生活,卻不知道這裡的全部。

  這是所有男性人魚在獨自生活後都會經歷的必然階段,而失去過一次領海的埃爾羅伊對此經驗豐富。他幾乎不需要更多的思考就反應了過來:他所處的這片溫暖海域,就是他所擁有的、最有可能留下他的小人魚的「禮物」。

  就像記得那條獅子魚,埃爾羅伊也清楚記得自己是如何來到這片水域。被迫放棄領海的怨憤還停留在他的記憶裡,流浪造成的疲倦也在鱗片上留下了淡淡圈紋,埃爾羅伊獨自一人漫無目的地穿行在不同水域——他一度以為自己會就那麼一直流浪下去,但他來到了這裡。

  熾烈的陽光,溫暖的海水,水面之下,海洋以巨大的生命力包裹住他。

  微小的浮游生物,銀光湧動的魚群,凶悍無畏的獵食者……水流夾帶著鮮活的響動在他耳畔反覆沖刷。

  那是一首生機勃勃的合唱,被陽光曬得發燙,從埃爾羅伊的耳邊一路燙進心底。

  「我要留在這裡。」決定在瞬間被做出。

  在確認過沒有其他人魚之後,埃爾羅伊成為了這裡的主人。

  沒有誰比他更清楚這片海域的可愛之處。埃爾羅伊記得這片海域吸引他留下的每一個理由——現在,他要把同樣的理由呈現給他所選擇的伴侶。

  白天是狩獵的時間,而夜晚屬於睡眠,埃爾羅伊不打算妨礙小人魚的進食和休息,於是傾訴依然是在傍晚。

  他描述過一群珊瑚蟲——他沒有說它們的具體位置,但如果他的小客人足夠細心,就會在暗礁群裡找到它們——那些小傢伙有著絢爛的色彩和細小的觸手,埃爾羅伊曾經用手掌拂過它們,小小的觸手在他的掌心輕輕搖擺。

  他說起過龐大的魚群。那是海豚們的正餐,它們總是邀請埃爾羅伊一起圍捕魚群,不過那些魚並不是人魚喜歡的獵物。

  埃爾羅伊記得一頭被人類殺死的雌性抹香鯨,這不是個美好的故事,但鯨魚瀕死的哀歌至今還在他心中迴盪。埃爾羅伊沒有說故事的後續:他報復了人類,用從人類那裡學到的可怕聲波,不過他沒有殺死那些人。海豚們認為他在憐憫人類,埃爾羅伊卻知道自己並不是出於這樣的理由放過他們——他不同情獵殺鯨魚的人類,但那些人類在死亡面前的哀鳴和他聽到的鯨歌一樣絕望和悲傷。

  這讓埃爾羅伊想起海底的那些沉船,還有沉船裡他偶然發現的、海藻下的白骨。

  海洋用她的方式維護著公正,也用她的方式維繫著生死。

  微小的珊瑚蟲會死去,它們的骨骼成為礁石、島嶼,庇護其他的生命;龐大的鯨魚也會死去,身軀沉入深深的海底,為成千上萬的生物提供食物。

  魚群會被圍獵,但更多的魚會逃開,留下種群的後代;獵食者也不總是安全,它們的天敵也會在同一片海域游弋。

  抗爭,消亡,更多的抗爭。

  循環往復,生生不息。

  生存和死亡共同詠唱著這片海域不竭的生機。

  鮮活的生機讓海域美得驚人。

  而人魚們總是被這樣的海域吸引。

  埃爾羅伊在每個傍晚講述一段發生在這裡的故事,漫長的敘述中沒有挽留的語句,他的小人魚也從未有過回應。

  「他今天也沒有要離開的跡象,是決定留下了嗎?」每天的故事之後,埃爾羅伊都在如此希望。

  而到了第二天天亮,他又開始擔心小人魚會不會選擇離開。

  埃爾羅伊在傍晚的新習慣讓海豚們很疑惑,它們沒有打攪他的敘述,卻在他的身邊轉個不停。埃爾羅伊向它們解釋之後,這些熱心的傢伙立刻主動要求幫他的忙。

  海豚們開始密切注意著人類的動向,不時還會去確認環礁裡的客人只是保持沉默而非離開。它們的確認讓埃爾羅伊的忐忑漸漸變成期待,埃爾羅伊甚至開始計劃在小人魚留下之後就去向他道歉。

  「如果他願意留下來的話,他會接受我的道歉嗎?」埃爾羅伊不敢確定。

  比起進展順利的挽留,道歉顯得更加棘手——更確切地說,是完全無從下手。

  新的難題打消了埃爾羅伊因期待產生的興奮感,也讓他更加謹慎。

  即使人類來到海上告知他小人魚已經決定留下,埃爾羅伊也沒有放鬆這份謹慎。

  他已經明白島上人類對他並沒有惡意,甚至他們還幫了他的忙,但埃爾羅伊還是決定保持現狀。

  被他冒犯的小人魚還沒有得到一個正式的道歉,埃爾羅伊還沒有想好該怎麼做,但至少他可以先不做對方不喜歡的事。人類的消息顯然沒有得到小傢伙的授意,就算他真的決定留下,只要他沒有親口向埃爾羅伊宣佈,埃爾羅伊就認為不該表現得自己已經知道。

  就好像小傢伙不喜歡被埃爾羅伊聽到他和人類的交談,埃爾羅伊也不會再用這樣的方式去瞭解他。

  埃爾羅伊還記得人類告訴過他的小人魚已經開始變聲的事,他有些好奇,但他還是讓自己遠離了暗礁群,待在能夠聽到小傢伙說話的距離之外;只有每天傍晚,為了讓對方聽清自己的歌聲,埃爾羅伊才會靠近那裡。

 

43、番外·Close to You 11. ...

  為此,他還搬出了已經居住了一段時間的「臥室」。它是埃爾羅伊所擁有的、距離暗礁群最近的一個「臥室」。在確認自己喜歡上海域的客人之後——那時候他還沒有弄對小人魚的性別——埃爾羅伊就搬進了這裡。那段日子裡,他總是從這裡醒來,在小客人的活動區域附近徘徊,期待從對方和人類的交談中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後來還悄悄跟在過客人的身邊確認他的年齡。

  搬入環礁生活的小人魚不可能知道這個「臥室」:他不熟悉這片海域,而埃爾羅伊又把「臥室」佈置得很隱蔽。從這裡到環礁,其間的距離或許是現在埃爾羅伊能夠達到的、距離小傢伙最近的距離;但這樣的距離,埃爾羅伊無法保證自己是否會在無意間旁聽到小人魚和人類的談話。

  搬離「臥室」時,埃爾羅伊沒有去除巖洞裡的裝飾,也沒有掩飾自己生活過的痕跡——這樣的處理並不符合人魚通常的做法,但埃爾羅伊並不想廢棄它。

  這處只有他知道的「臥室」就像傍晚的那些故事,充滿了隱秘的期許,埃爾羅伊不知道它能否實現,卻願意維持它的存在。

  尋找新的住處並不是件難事,埃爾羅伊在海豚們喜歡的狩獵區附近為自己佈置了新「臥室」。海豚們對此表示了歡迎,埃爾羅伊也很快習慣了自己和小人魚之間新的距離。

  他不再能聽到小傢伙甜美輕鬆的交談聲,對方現在的聲音變得如何他也無從得知。狩獵區的種種響動充斥在他耳邊,它們無法取代埃爾羅伊記憶中的聲音,卻成功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當他的小人魚用和他記憶中有所不同的嗓音宣告自己的決定時,埃爾羅伊沒能立刻反應過來。

  「我要把這裡變成我的海。」

  風和海浪共同傳遞而來的旋律有著輕微的破音,曲調也不夠和諧。發言者似乎在努力平穩自己的音調,但過高的音量放大了他發音的問題,這讓他的旋律顯得彆扭極了,也讓埃爾羅伊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確實在變聲……」埃爾羅伊首先想到的是這個,「聽起來很可愛。」

  然後,他才意識到他的小人魚做出了怎樣的宣言。

  「他想要留下來!」欣喜瞬間淹沒了他,魚尾也彎出激動的弧度。

  埃爾羅伊幾乎想要衝到他的客人身邊訴說自己的喜悅和歡迎,但他不能這麼做:小人魚使用的表達很鄭重,甚至帶著挑釁的意味——被埃爾羅伊冒犯的客人還在生氣,現在應該不是適合表現出高興的時機。

  「我得答覆他。」埃爾羅伊催促著自己。

  他想要挽留的伴侶對他的海很滿意,這一點顯而易見;對方還在生埃爾羅伊的氣,這樣的情緒也已經表達得足夠清楚。現在的局面下該如何回答才不會惹惱對方,埃爾羅伊依舊毫無頭緒。但這一次,他卻沒有再感到焦躁或是無措。

  某種奇妙的、散發著甘甜味道的柔軟情感正充盈在埃爾羅伊的胸口,讓他想要歎息,也想要微笑。它鼓勵著埃爾羅伊開口,而當他這麼做了,漫溢的情感就變成了答覆的旋律。

  「你可以試試。」

  ——試著留下,試著接受他的道歉,也試著接受他。

  風和海浪會把他的答覆帶回到環礁之中,埃爾羅伊希望他的氣鼓鼓的小客人能夠聽懂他真正想要說的話,也希望再一次聽見對方的聲音。

  他安靜地等待了很久,但海的那一邊並沒有新的話語傳來。

  「好吧,他還沒有原諒我,也還不想和我說話。」埃爾羅伊想,「我應該再做點什麼,讓他明白我是真的希望他能留下,並且成為這裡的另一個主人。」

  小人魚不再打算離開,即使他的宣言更像是發起了一個挑戰,之後也不再對埃爾羅伊說話,他想要留下的事實卻已經足夠讓埃爾羅伊的心情變得很好。

  這份好心情使得傍晚的故事變得溫和起來。

  埃爾羅伊沒有提到爭鬥或是死亡,他在海豚的簇擁下,講述了一頭小海豚的誕生。細緻的、關於新生兒的描述讓海豚群應和地叫嚷起來,它們愉快地互相摩挲,並把群體中最小的那頭海豚推到了埃爾羅伊的面前。

  「你在說它嗎?」海豚們問道。

  埃爾羅伊繼續著自己的敘述,一邊點了點頭。

  海豚的叫聲越發歡快,歡騰的聲響將被晚風捎往客人的住處--沒有人魚會討厭海豚,埃爾羅伊的小客人也不會討厭海豚們表現出的歡樂。

  埃爾羅伊當然不會以為這樣的故事能夠讓小人魚不再對他生氣,但它或許會讓小傢伙的心情好上一些。

  出於這樣的想法,第二天的故事也很輕鬆。

  在這片水域,生活著一條巨大的翻車魚,埃爾羅伊遇到過它許多次,它總是懶洋洋地側躺在海面附近,曬著太陽,任由海浪推搡。除了水母,它似乎什麼都不關心,連被攻擊都懶得閃躲。埃爾羅伊曾經遠遠看到它被虎鯨圍攻:年輕的獵食者們氣勢洶洶,翻車魚卻不為所動。它的態度惹惱了虎鯨,鯨群一擁而上,但不過幾次凶狠的啃咬,虎鯨們就放棄了。它們灰溜溜地離開,翻車魚還躺在原地。虎鯨們的挫敗讓埃爾羅伊覺得有趣,於是他游近了翻車魚,對方可能發現了他,也可能根本沒有注意。它看起來沒有絲毫損傷,虎鯨留下的幾處咬痕也淺得難以辨認。

  「它是個很有意思的傢伙--很大,懶散,喜歡曬太陽--你可能會見到它。」埃爾羅伊想這樣告訴他的小人魚。

  但在他說出口之前,那個彆扭的、可愛的嗓音突然響了起來。

  「你又在偷聽!」

  突兀的指責讓埃爾羅伊微微發愣,但很快他就反應了過來。

  「他剛才提起了翻車魚?他正在和人類交談嗎?」埃爾羅伊猜測著,早在白天就準備好的故事也被繼續講述。

  「他提到了翻車魚,」埃爾羅伊想,「他是喜歡翻車魚嗎?」

 

 

44、番外·Close to You 12. ...

  人魚不吃翻車魚,小客人對翻車魚的興趣應當不是來自於食慾。

  「他想要在『臥室』裡養翻車魚?」埃爾羅伊很快想到了這個可能性。

  埃爾羅伊知道有些同族喜歡在自己的住處佈置顏色漂亮的珊瑚或是海葵,跟隨珊瑚或海葵而來的小魚也會被當做活動的裝飾品——那些小魚大多有著繽紛的色彩,並且個頭很小,不會給人魚帶來任何麻煩。

  翻車魚雖然沒有那麼絢麗的體色,但它們的幼魚確實符合人魚對「活動裝飾物」的要求:小,而且無害。

  埃爾羅伊振奮起來:他的海中有很多很多的翻車魚幼魚。這些幼魚在過去一直都被他當做餵養金槍魚幼魚的食物,而現在,它們有了更棒的用途。

  時間還在傍晚,但埃爾羅伊沒有急著立刻去尋找小翻車魚:他記得不同年齡的魚群分佈在哪裡,這些游起來很慢的小傢伙捕捉起來非常容易,麻煩的是該怎麼把捉到的小翻車魚送給他的客人。

  翻車魚在海裡的天敵實在太多了,就算讓海豚們護送,過慢的游速也會引來飢腸轆轆的捕食者——甚至,海豚們自己也可能在護送的途中忍不住吃掉一部分的小翻車魚。

  為了避免這樣的情況發生,埃爾羅伊決定先為這些小禮物準備一個穩妥的容器。

  沉船裡的瓶子或者盒子首先被排除了出去,海水長期的侵蝕讓它們大多無法好好閉合,要從中挑選出還能使用的實在太浪費精力;海底殘存的一些漁網也派不上用場,能用作裝飾的翻車魚個頭應該很小,那些漁網的網眼都太大了——不過,漁網倒是給了埃爾羅伊一個看起來可行的點子:他可以自己做一個網兜。

  埃爾羅伊對漁網不陌生,對破壞或是編織漁網那樣的東西也不陌生。

  在獨自生活之後,埃爾羅伊在近海待過一段不短的時間。他被人類的漁網困住過,也在缺少食物時從漁網裡搶下過自己看中的魚,為了應付這些惱人的拖網,埃爾羅伊特意研究過它們,並試著用海藻編織過。這些記憶並沒有隨著他來到遠洋而消褪。

  埃爾羅伊在「臥室」附近收集了一些堅韌的海藻,把它們劃切成細細的長條,開始編織一個網兜。生疏不可避免,但幾次錯誤的嘗試之後,他就變得熟練起來。網眼被留得很小,小翻車魚不會從裡面漏出去,但海水可以把浮游動物帶進網兜裡,確保翻車魚們不會餓死。

  在海水徹底變成黑色的時候,埃爾羅伊完成了他的網兜。興奮和迫不及待讓他這一夜的睡眠變得很淺,他醒來過幾次,又模糊地睡去,等到海域的清晨終於來到,埃爾羅伊便徑直游到了最符合裝飾大小的翻車魚那裡。

  幼魚群被驚擾,它們拚命擺動已經開始退化的尾鰭,努力向深處逃去,但它們的速度太過緩慢,埃爾羅伊甚至不需要改變自己的游速,只是伸長手臂就能捏住一兩條小翻車魚丟進海藻編織的網兜裡。

  網兜被四處衝撞的小囚犯們撐出不規則的球形,埃爾羅伊紮緊了袋口,試著掂動了兩下,在確認過不會有幼魚掉出來之後,他很快招來了海豚群。

  海豚們的到來讓還沒有完全逃開的小翻車魚們更加驚慌,但它們很幸運,埃爾羅伊制止了海豚們吃零食的打算。

  「把這個送給小傢伙。」埃爾羅伊向海豚們展示著手裡的「海藻球」。

  新奇的物品吸引了海豚們的注意,它們好奇地用吻部頂動它,看起來還想去咬上一口。

  「不行,」埃爾羅伊搖頭,「這是禮物。」

  「給小傢伙的禮物?」海豚們聽懂了。

  「他想要翻車魚。」埃爾羅伊告訴它們。

  人魚不會把翻車魚當做食物,這些被裝在海藻裡的小東西不是用來吃的——意識到自己這次分享不到食物的海豚們有些失望,但埃爾羅伊很快向它們做了承諾。

  「等你們送完禮物,我們就去捕獵。」

  「大魚!」海豚們興奮地嚷嚷起來。

  它們接過了禮物,在埃爾羅伊「輕一點」的強調聲中頂著它游向了暗礁群的方向。

  海豚們的任務完成得很好,它們在把禮物交給小人魚之後還特意留在那裡確認了網兜裡的幼魚們沒有死掉——這成為海豚們向埃爾羅伊要求第二條和第三條大魚的理由。

  埃爾羅伊沒有拒絕它們的要求,海豚們如願地吃撐了。

  捕獵之後,心滿意足的海豚們開始追逐嬉戲,埃爾羅伊沒有加入它們:他在期待小客人對他的禮物的回應,這份期待從他把網兜交給海豚時就在不斷增長,現在,他已經有些按捺不住了。

  時間已經到了下午,埃爾羅伊知道,這個時候一般會有人類去和他的小客人聊天,他們一定會說起他的禮物——他們不可能弄錯禮物的來源。

  埃爾羅伊不在意人類的觀點,但他很想知道他的小人魚會怎樣評價這份禮物。

  「他會說些什麼?他會因此不再那麼生氣嗎?」

  埃爾羅伊想要游近可以聽到交談的地方,可是他已經決定不再那麼做。

  「如果他不再生氣,那麼他就會願意和我說話吧?」埃爾羅伊安慰著自己,「我可以等到他願意和我說話。」

  他的等待持續了一段時間——這段時間比他預想得要少,但他終於等到的、來自小人魚的話語卻和他預計的並不一樣。

  「為什麼給我翻車魚?」小客人的發音和上一次一樣,彆扭,還帶著可愛的破音;他的語氣也像上一次一樣,沒有友善的意味。

  距離、風和海的聲音、魚的聲音,這一切都不會讓埃爾羅伊認錯他的語氣。埃爾羅伊有了些不好的預感。

  「你……不喜歡嗎?」他這樣詢問。

  對方的答覆很快傳來:「我討厭翻車魚。」

  埃爾羅伊輕輕發出一個「啊」音,就再也說不出應答的話了:他搞錯了,又一次。

  他的小人魚之前提起翻車魚並不是因為喜歡,而他送出了對方討厭的禮物。

  埃爾羅伊低下頭,手掌按在胸口:之前充滿那裡的期待和興奮消失了,餘下的空曠讓他有些發愣。

  而在他怔愣的時候,新的問話跨過了海面:「你不是都聽到了嗎?為什麼還要給我翻車魚?」

  客人的旋律依舊生硬——但是,又似乎有些微妙的不同。

  埃爾羅伊很難說出不同在哪裡,但他的心臟確實因為對方的問話猛地跳動了一下。「不。」他匆忙地為自己辯解起來,「我不知道。」

  「你不是一直在偷聽嗎?」質疑緊隨而來。

  這一次,埃爾羅伊更加確定了:他的感覺沒有錯,小人魚的旋律除了氣惱,還帶著委屈。

  「他在委屈,為什麼?」埃爾羅伊的心臟跳得很快,他幾乎沒法思考,「對了,他還以為我在偷聽……」

  「你不喜歡,所以我不會那麼做了。」

  埃爾羅伊想要這樣回答,但他只說出了前半句,後面的話便化成了歎息:難以置信的、甜美的、心慌意亂的歎息。

 

 

45、番外·Close to You 13. ...

  一個巨大的、瘋狂的念頭正在歎息之中膨脹。

  「他以為我是故意送出他不喜歡的禮物,因此而感到委屈……」埃爾羅伊繃緊了尾鰭,整個身軀都在海水中微微顫動,「他感到委屈——不是憎惡,也不是挑釁——是因為他在乎我……在乎我的意圖嗎?」

  多麼瘋狂的想法!

  多麼誘人的想法!

  埃爾羅伊甚至需要潛到更深的水下才能抑制迅速上升的體溫。

  委屈是一種示弱,沒有人魚會輕易展露這樣的情緒。海洋不會憐惜弱者,只有親近的同伴才會在乎彼此的感受。

  埃爾羅伊不知道他的小人魚是否意識到自己在語調中透露了什麼,但無論對方有沒有察覺,埃爾羅伊都沒有錯過它。

  「他應該還在生氣的,但他向我表示了委屈……也許,他沒有那麼討厭我——」埃爾羅伊把臉用力埋在自己的掌中,魚尾克制不住地甩動起來。

  突兀的動作讓他撞上了一小群有著鮮艷藍斑的蝴蝶魚。

  受驚的小魚立刻四散,躲回岩石的縫隙裡。埃爾羅伊沒有放開手,也沒有去看那些魚:水流的波動指出了它們的藏身方位,但這有什麼注意的必要?

  他的心臟跳得那麼激烈,胸膛又被狂喜撐得快要破裂——如同在海溝待得過久的眩暈讓埃爾羅伊幾乎忘了自己在哪兒。

  而當他鬆開手,抬頭望向明亮的海面時,埃爾羅伊覺得,他更加喜歡他了。

  埃爾羅伊的體溫還是很高,心跳和情緒一樣激動,但眩暈的感覺已經化成溫暖的潮水,在他的身體裡、指尖上、鱗片間蕩出溫柔的波紋,讓他想要靠近對方,想要看到對方,想要聽到對方,想要觸摸對方在海面的倒影。

  「可是現在我還不能那麼做。」埃爾羅伊輕聲告訴自己。

  他已經做錯過那麼多次了,就在不久前,他才送出了一份不被喜歡的禮物;現在,就算他確信自己沒有認錯小人魚流露的情緒,也不該貿然採取行動。

  「他已經留在了這裡——我們在同一片海中,」埃爾羅伊放鬆了身體,讓水流從指縫間溜走,「我們會有很多時間。」

  誤會可以解除,錯誤可以補救。

  ——是的,埃爾羅伊不擅長這樣的事,但他已經排除掉了那麼多錯誤的做法,剩下的選擇裡,總會有正確的。

  就像今天的禮物。

  「現在我知道你討厭翻車魚了,」埃爾羅伊看向暗礁群所在的方向,他的音量不大,不可能被那裡的小傢伙聽到,「我又多瞭解你一點。」

  傍晚來到時,埃爾羅伊照常講述了一段故事——這已經被證明確實是個好主意了。但是這一次,他不再只是平靜地複述海中發生的事。埃爾羅伊更加細緻地描繪了故事裡那些讓他印象深刻的細節,這樣的敘述方式會暴露出他的喜好——而這正是他所希望的。

  「我會用不冒犯你的方式去瞭解你,也會讓你瞭解我。」埃爾羅伊沒有直接說出這句話,但它已經揉碎在了故事的每一個音節裡。

  環礁中的客人對這個新的改變沒有做出回應,但他應當在聽,因為不久之後的某一天,埃爾羅伊在自己曾經描述過的狩獵區見到了這位小客人。

  小人魚比他上一次見到時消瘦了許多,但對方游動的力度變大了,手臂和腰腹原本柔軟的輪廓也隨著游動不時繃出利落的線條。

  「他長大了一些。」埃爾羅伊輕易發現了他的不同,而對方顯然沒有注意到下方礁石中的埃爾羅伊。

  這是一次意外的相遇:埃爾羅伊當時正在觀察兩條顏色鮮黃的刺尾魚,想要把它們加進傍晚的故事裡,不同尋常的水流波動從他的上方傳來,讓他警覺地抬起頭,然後,埃爾羅伊看到了他的小人魚。

  小傢伙看起來正在找尋什麼,四處張望個不停。

  埃爾羅伊不知道他想要做什麼,也不想驚擾他,於是埃爾羅伊把自己藏在了礁石的凹陷處。這是個很隱蔽的位置,小人魚不會發現他,但埃爾羅伊可以從縫隙間看到他。

  張望似乎沒有收穫,小人魚直立起身體,上浮到了海面附近——這讓他在埃爾羅伊眼中變成了很小的影子——他在那裡只待了很短的時間,就又潛回原本的深度。接下來,他不再猶豫不決,開始篤定地朝一個方向迅速游動。

  這樣的舉動讓埃爾羅伊很快反應了過來:小人魚剛才是在尋找參照物判斷方向。

  而他前進的方向會讓他到達哪裡,埃爾羅伊也十分清楚。

  那是這片狩獵區裡最大一群金槍魚的活動區域,埃爾羅伊在某個傍晚的講述中提到過它。由黃鰭金槍魚構成的魚群不喜歡待在島礁附近,埃爾羅伊在提起它們時沒有給出明確路線,只是簡單說過那片水域和人類所在的島的相對位置。

  「在島的東南方向」「在陽光能夠達到的深度」——埃爾羅伊回憶起自己當時的用詞:沒有距離,沒有確切的參照物。

  他的小客人正憑著如此模糊的線索尋找魚群。

  「你很喜歡金槍魚?」埃爾羅伊看著已經游出很遠的小小影子,歎息般地低語,「我以為你不喜歡它們的……好吧,我又可以去掉一個錯誤的想法了。」

  他從藏身的地方游出來,先前的兩條刺尾魚早已失去了蹤影,但埃爾羅伊的注意力已經不在它們身上。

  小人魚找對了方向,他很快就會遇到金槍魚的魚群。那些黃鰭金槍魚還沒有成年,但它們已經很大,並不容易對付。埃爾羅伊不知道他的小客人有沒有過面對大型魚群的經歷,這讓他感到擔心。

  他的小客人在獨自捕獵——沒有向他或是海豚群尋求幫助,人類也沒有出現在附近——小人魚似乎不希望被別人發現自己的舉動。

  「可他這樣很容易遇上麻煩。」埃爾羅伊立刻做出了決定,「我得跟上他。」

  對海域的熟悉讓埃爾羅伊在不暴露自己的情況下輕鬆追上了小人魚。

  小傢伙已經發現了魚群,他的眼睛因為興奮睜得很大,身體前傾,尾鰭不住地小幅度擺動——就在埃爾羅伊以為他要直接衝向魚群時,小人魚卻突然改變了姿態。

  他慢吞吞地在水中躺平,又慢吞吞地直立起來。

  然後,他眼中的興奮消褪了,表情也變得沮喪。

  沒有攻擊跡象的人魚讓金槍魚們變得耀武揚威。它們從距離小人魚很近的地方游過,而面對它們的挑釁,小傢伙默默地退開了——這些魚太大了,它們中最小的那條都比小人魚長上很多。

  「太大,也太多了,就算是我,沒有海豚群幫忙,想捉住它們也很麻煩。」在不遠處看到這一切的埃爾羅伊幾乎克制不住游上前安慰他的衝動。

  但小人魚的沮喪沒有持續太久。他放棄了金槍魚群,開始追逐起個頭更適合他的鰹魚群。

  那認真捕獵的樣子讓埃爾羅伊無聲地微笑起來。

  直到小傢伙吃飽,埃爾羅伊遠遠把他送回暗礁群附近,這樣的微笑都沒有消失。

 

 

46、番外·Close to You 14. ...

  意外的相遇並不只有這一次,很快,連海豚群都發現了小客人頻繁出現在狩獵區的事。它們為此很興奮,不斷慫恿埃爾羅伊邀請對方一起捕獵,但埃爾羅伊拒絕了——不僅如此,埃爾羅伊還要求它們不能主動出現在小傢伙的面前,除非小傢伙呼喚它們。

  「為什麼?」海豚們發出不滿的聲音。

  「他好像不希望被我們知道他在狩獵區的事。」埃爾羅伊簡單地解釋給它們。

  這個回答讓海豚們半信半疑。「如果他不希望被發現,」它們追問,「為什麼你會跟在他身邊?」

  「獨自捕獵很危險,我不希望他遇到危險。」

  「他不知道你在附近?」海豚們互相討論了一會兒,接受了埃爾羅伊的說法。「我們也喜歡他,不想讓他有危險,」它們認真地要求著,「我們可以跟著他。」

  「不行。」埃爾羅伊搖了搖頭,「他會發現你們。」

  海豚們對這個答案顯然不怎麼滿意,但在它們出聲抗議之前,埃爾羅伊又說:「我想跟著他——我想見他。」

  他說得很坦然,而這個理由說服了海豚。它們發出善意的哄鬧,並積極為埃爾羅伊提供起幫助:「如果我們發現他,我們會告訴你。」

  埃爾羅伊向它們道了謝。

  海豚群的幫忙使偷偷游進狩獵區的小客人行蹤更加透明:前來的時間、游經的路線,甚至沿途具有威脅的魚種它們都一一告訴了埃爾羅伊。

  偶遇變成了充滿期待的等候。每一天,埃爾羅伊都能從小人魚的舉動中多瞭解他一些。

  這個生長中的小傢伙對金槍魚充滿熱情,埃爾羅伊不止一次看到他跟在那群比他大出不少的黃鰭金槍魚附近,側躺著比較自己和對方在體型上的差距——這樣的舉動在埃爾羅伊看來簡直可愛得要命,有一次,埃爾羅伊甚至游出了自己藏身的地方,想要幫他捉住一條金槍魚——但小人魚並不是個固執的傢伙,在確認過自己暫時無法順利抓住看上的魚之後,他就迅速把注意力轉回到體型稍小的獵物上。

  稍小,但不是小型。埃爾羅伊的小客人在選擇獵物的標準方面已經很接近成年人魚,他會追逐體長在自身魚尾長度以上的魚,而無視更容易捕捉的、不到手臂一半長度的小魚。這個選擇標準解釋了他來到這片狩獵區的原因:適合幼年人魚生活的環礁沒有足夠的、符合小客人捕獵標準的魚,雖然他還沒有成年,但小傢伙確實需要新的獵場了。

  「這裡適合他的食物很多。」埃爾羅伊從未像現在這樣為自己領海的富饒感到滿足和驕傲,只是這一片狩獵區就已經有很多可以讓他的小人魚盡情吃飽的獵物。

  唯一的麻煩來自於鯊魚。這些貪吃的傢伙不像虎鯨那麼聰明,即使在埃爾羅伊手上吃過很多次虧,它們還是會在人魚捕獵時被血的氣味吸引過來。埃爾羅伊不懼怕鯊魚,但他的小客人是否有應付鯊魚的能力,埃爾羅伊卻不知道。

  他為此憂心忡忡,不過小人魚的表現卻很好。沒有海豚陪伴的小人魚在遇到鯊魚時毫無驚慌,埃爾羅伊覺得他似乎對判斷鯊魚的情緒很有一套:他有時會放棄獵物,有時則弄傷另一條魚並推給鯊魚,如果鯊魚趕到時他已經吃飽,小傢伙甚至會把吃剩的魚直接丟給鯊魚。當然,他也不總是和鯊魚和平相處,如果鯊魚表現出攻擊意圖,小人魚就會借助魚群做出複雜的變向,並迅速找到藏身處或是乾脆逃走。

  以小傢伙的年齡,這樣的經驗顯然是來自他的母親。她把自己的孩子教得很好,除了在小人魚逃走時現身拖住過鯊魚,埃爾羅伊幾乎沒有出手幫忙的機會。

  小人魚有能力獨自面對鯊魚,這讓埃爾羅伊放心了不少,卻也讓他沒能足夠重視海豚們的警告。

  「公牛鯊,懷孕的公牛鯊!」海豚群亂糟糟地報告著自己的發現。外來的鯊魚讓它們很不安,尤其那條鯊魚還是懷孕的雌鯊。「公牛鯊是瘋子,懷孕的更瘋!」

  海豚們試圖說服埃爾羅伊把鯊魚趕走,但每年這個時候都會有公牛鯊前來過冬,埃爾羅伊並不想對此多做干涉。

  「你們這段時間別分開行動,公牛鯊不能傷害你們的。」他這樣安慰海豚。

  海豚們卻不是在為自己著急。「小傢伙呢?」它們焦急地問著,「公牛鯊可能會傷害他。」

  「我會保護他。」埃爾羅伊向海豚們做了保證。

  但幾天之後,他的小人魚卻在他的眼前受傷了——因為那條海豚們向他警告過的、懷孕的公牛鯊。

  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

  那一天,海豚們在早些時候跟丟了公牛鯊,它們給出的那條公牛鯊的最後位置距離狩獵區很遠,埃爾羅伊雖然感到在意,卻因為前幾天的平靜沒有太過擔憂。他和以往一樣護送小人魚進入狩獵區,並為自己找好藏身的位置旁觀對方捕獵。

  小人魚選擇了一小群笛鯛,他沒有急著下手,而是跟著魚群挑揀最符合心意的獵物。魚群的游動拉大了小人魚和埃爾羅伊之間的距離,還把小人魚帶到了旗魚群的附近。過遠的距離讓埃爾羅伊開始焦躁,但他找不到合適的時機改換藏身地點。

  魚群擾亂了水流,而焦躁影響了他的判斷。當埃爾羅伊意識到公牛鯊的存在時,那個傢伙已經突然地衝向了旗魚群。受驚的魚群猛然加速——

  這本不該對小人魚造成什麼危險,即使他就在旗魚前衝的路線上,但人魚的速度足夠讓他做出一個變向。

  可當時的情形卻不是這樣。

  小人魚發現了魚群的異動,也立刻調整了尾部的姿態,他正要躲開,可他看到了魚群之後的公牛鯊——然後,驚恐出現在他的臉上,躲避的動作也僵硬地停下。

  然後,一條旗魚狠狠撞上了他的魚尾。

  尖利的驚叫響起。

  埃爾羅伊從未聽到過他如此驚懼的叫聲,那聲音甚至不是因為疼痛,只是單純的恐懼。

  而在小人魚恐懼的叫聲中,公牛鯊變得興奮,並轉向了他。

  淡淡的血腥味出現在海水中。

  「他受傷了!」後悔和憤怒瞬間爆發,埃爾羅伊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發出了怎樣的怒吼,就衝向了張開大嘴的鯊魚。

  埃爾羅伊沖得很快,鯊魚想要避讓,卻被他狠狠抓在鰓裂上。劇烈地疼痛讓公牛鯊瘋了一般甩動身體,但埃爾羅伊抓得很深,鯊魚的掙扎沒能甩開攻擊者,反而被他藉機騎在了身上。

  埃爾羅伊的位置距離它的眼睛很近,他可以殺死這個傢伙,而他也正打算這麼做——

  但他的小人魚還在尖叫。

  旗魚的長吻刺進了小傢伙的尾巴,並因為掙扎不斷在傷口攪動。小人魚把它拔了出來,濃重的血色頃刻瀰散成巨大的血霧。

  「他在流血,流得很多!」醒目的紅色讓暴怒中的埃爾羅伊迅速冷靜下來。

  鮮血很快會引來更多的鯊魚,而小傢伙需要立刻得到救治,埃爾羅伊沒有時間再和公牛鯊糾纏。

  他放開了鯊魚,受傷的雌鯊憤怒無比,但在它能做出任何攻擊之前,埃爾羅伊發出了冰冷的聲音。

  那是他從人類那裡學來的,會讓一整片水域的公牛鯊瞬間死亡的聲波。

  雌鯊痛苦地翻滾起來,很快就失去了動彈的力氣。

  埃爾羅伊想殺死它,但他不能再繼續下去,他不能像那些人類一樣殺死領海中所有的公牛鯊。

  「滾!」他看著掙扎著重新游動的公牛鯊,如此命令。

  人魚的聲音讓鯊魚畏縮起來,它看起來還很不舒服,但無需更多催促,它就已經倉惶地逃走。

  埃爾羅伊不再理會鯊魚,他游到小傢伙身邊,緊張地觀察他的傷口。

  「你……」埃爾羅伊想問他的傷情,也想安慰他,可最終說出的話卻沒有意義極了,「你在流血。」

  小人魚已經不再尖叫,他垂著頭,身體不住顫抖。

  埃爾羅伊覺得他可能在哭,但他並沒有發出嗚咽聲。

  「疼嗎?」埃爾羅伊放輕了聲音。

  小傢伙一動不動,不說話,也沒有肢體的反應。他的傷口還在出血,那裡的海水已經被染得很深,埃爾羅伊只能判斷出傷口的位置很糟,小傢伙可能暫時沒法自己游動了。

  「他需要止血。」埃爾羅伊想。人魚的身體很強,簡單的自救方法也有很多,但埃爾羅伊不想冒險。

  「我送你去人類那裡。」人類比人魚更擅長治療傷口,而島上的人類也會願意救助他的小客人。

  埃爾羅伊不再去想更多,伸手小心抱住小人魚。

  對方沒有反抗,他甚至是順從地讓自己躲進了埃爾羅伊的懷裡。

  埃爾羅伊無法抑制地心疼起來。

  「我讓你在我的眼前受傷了……」悔恨撕咬著他的心臟,而懷中傳來的顫抖又讓那顆心酸軟不堪。

  埃爾羅伊稍微地收緊了手臂,開始游動。

  「別怕。」他不斷重複這個短句。

  而在某一次重複之後,他懷中的小傢伙用鼻音濃重的嗚咽輕輕回應了一個「嗯」。

 

 

47、番外·Close to You 15. ...

  伴隨著這聲回應,壓抑的低泣開始響起。略高於海水溫度的液體不斷落在埃爾羅伊的胸口,又迅速被海水沖去。而在腰部的位置,埃爾羅伊還能感到溢出的血液的暖熱。

  小人魚的傷口一直在流血,情況很不好。埃爾羅伊不敢改變抱住他的姿勢,也不敢游得更快。

  他們從淺水層一路游向人類的島,發現異樣的海豚群趕了過來,為他們驅散了沿途的魚群。

  「小傢伙受傷了。」海豚們小聲地交談。它們擔憂地看著埃爾羅伊懷裡的小客人,不時發出安慰的聲音。

  「不會有事的。」埃爾羅伊這樣告訴它們,也告訴他的小人魚。

  漸漸地,小傢伙不再顫抖。他似乎是累了,埃爾羅伊能感覺到他的身體放鬆下來,嗚咽聲也變得斷斷續續。

  這不是個好現象。大量的失血已經讓小人魚的體溫明顯變低,如果再失去意識……埃爾羅伊不敢再多想什麼,動作平穩地上浮到更加溫暖的水層。

  光線和水溫的改變讓小人魚不安地掙動了起來。

  埃爾羅伊輕輕拍了拍他,安撫地哼唱——沒有完整的故事,也沒有連貫的情節,埃爾羅伊幾乎是想到什麼就提到了什麼:勾在珊瑚上的海馬,閃光的水母,在海葵中築巢的小丑魚,藏在沙子裡的鰩魚……細碎的敘述是否起到作用,埃爾羅伊並不能肯定,但小人魚確實不再亂動。

  快要到達島的附近時,埃爾羅伊讓海豚們留在了那裡,自己帶著小人魚繼續向前。

  人類在他們到達之前就等候在了海邊,並在發現他們時發出了吵鬧的聲音。埃爾羅伊皺起眉,視線迅速掃過那些人類——他還記得懷裡的小傢伙很親近的人類的模樣,那個人類曾經為了保護小人魚對埃爾羅伊擺出過強硬的姿態。

  「他一定會幫忙。」

  埃爾羅伊很快從人類中找出了他,對方的焦急和擔心顯而易見。

  「迪倫!」人類在用這個名字呼喚著受傷的小人魚。

  埃爾羅伊懷裡的小傢伙在認出他的聲音後,也終於抬起了頭。

  「費倫……」他回應人類的聲音委屈極了。

  埃爾羅伊的心臟又狠狠疼了一下。

  「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埃爾羅伊告誡著自己,小心地放下懷裡的小人魚。

  失去支持,尾巴又無法用力,小傢伙明顯地瑟縮起來。埃爾羅伊克制不住地想要像之前做過的那樣輕拍他、安慰他,但如果那麼做了,埃爾羅伊覺得,自己一定捨不得再放開他。

  「比起安慰,他更需要治療。」伸出的手垂落下來,埃爾羅伊輕輕碰了碰小人魚的頭髮。

  然後,埃爾羅伊把他的小人魚推向了人類。

  「他的尾巴受傷了。」埃爾羅伊說明了傷情,他知道,人類能夠聽懂。

  人類很快圍了上來,他們把小人魚帶離了海洋,帶到了島上。埃爾羅伊沒有阻礙他們,也沒有就此離開:他只是待在原地,什麼忙也幫不上。

  他聽見人類急促的呼喝,也看到他們運來的奇怪器具,但那些對他而言毫無意義,埃爾羅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小人魚身上:小傢伙已經不再哭,陽光下,他的臉色白得令人心驚,在人類搬動他時,疼痛還讓他的呼吸都變得紊亂。

  「他很疼。」埃爾羅伊握緊了雙手:那條造成眼下局面的公牛鯊應當還沒有離開這片海域,他可以去找到它,殺死它……

  而在這時,人類騷動起來——被搬上岸的小人魚掙扎著撐起了身,他的抽氣聲讓埃爾羅伊瞬間把鯊魚拋到腦後。

  「他在做什麼?」埃爾羅伊開始慌亂。

  但在他有所表現之前,小人魚用顫抖的聲音對他說了「謝謝」。

  小傢伙在感謝他。

  可這一切本不該發生。

  是他沒有聽從海豚的建議,也是他沒能早點發現鯊魚……「不只是這樣,」埃爾羅伊更深地皺起了眉,「是我沒能更早地告訴他,我有多麼希望他留下——我有多麼喜歡他。」

  如果他早就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也許他們就可以一起捕獵,小傢伙也不會受傷……埃爾羅伊怔愣地目送人類帶走他的小人魚,然後獨自潛回水下。

  他沒有離開島太遠,也沒有和海豚們匯合,埃爾羅伊找到了一處安全的礁石,把自己藏在了那裡。

  他需要思考,而這處礁石條件正好。

  海水一如既往地包裹住埃爾羅伊,細細的水流聲因為礁石的阻擋回轉出柔和的音節。它是一支持續不斷的歌,從過去流淌向未來,即使不去專注聆聽,也會和記憶編織在一起,成為回憶的一部分。

  過往的相遇、交談、誤會、錯誤被海洋的聲音串聯起來,埃爾羅伊記起自己的無措和懊惱,沮喪和消沉。

  太多的顧慮,太多的猶豫,太多的胡思亂想,太多的妄自猜測。

  ——他總是想要避免糟糕的情況發生,總是花費太多的時間做著各種假設。

  就像現在,他也在假設著那些「如果」,假設自己應當做到卻沒有做的事,然後為它們懊悔自責。

  但這並沒有用。

  計劃總是和現實有出入,已經發生的事也不可能因為假設而更改。

  「我在浪費時間。」一個念頭清晰地浮現出來。

  埃爾羅伊像是突然驚醒,擺動起魚尾,環顧身邊的礁石。「我在這裡幹什麼?」他問自己,「躲在石縫裡不會讓小傢伙的傷消失,也不會讓危險遠離他——我為什麼要待在這裡?」

  他選擇的伴侶正在經歷傷痛,他卻在遠離對方的礁石間為一些無用的假設而懊悔。

  他明明有更重要、更應當去做的事。

  埃爾羅伊曾經看到過船上的人類互相救治,也遇到過幫助海豚的人類。人類很擅長止血,也許在埃爾羅伊游開的時間裡,他們已經為小人魚處理好了傷口。人魚不會想要待在陸地上,埃爾羅伊敢肯定,小人魚只要恢復一點力氣,就會要求回到海中——而當他回到海洋,他會需要照料。

  沒有誰會比埃爾羅伊更加適合照顧他。

  

 

 

48、番外·Close to You 16. ...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埃爾羅伊迅速折回了島邊。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礁石那裡耽擱了多久,但這段時間一定不短。

  海水自前方捎來了人類的嘈雜,那些亂糟糟的聲音來自海岸邊,聽起來應該有很多人類聚集在那裡。他們反覆提到「迪倫」這個稱呼——一開始,埃爾羅伊以為他們是在談論小人魚的傷情,但逐漸拉近的距離讓他分辨出了人類的語氣:不是交談,而是充滿擔憂的叮囑。

  人類是在和小人魚說話。

  埃爾羅伊做出了判斷。

  他用力拍動魚尾,加速衝向聲音的來源。不久,醒目的亮橘色出現在了埃爾羅伊的視野中。

  「他已經回到海裡了。」和預想中一樣的情況讓埃爾羅伊放心了一些,「他的傷呢?也沒有問題了嗎?」

  像是回答埃爾羅伊的疑問,待在淺水處的小人魚擺動了兩下魚尾:他的動作很慢,也很僵硬,不需要更多觀察,埃爾羅伊就能感覺到他的勉強。

  「這樣不行。」埃爾羅伊看著他幾乎變形的游動姿態,不贊同地皺起了眉,「他現在該好好休息——那些人類為什麼不勸他停下?」

  不滿混雜著擔心,埃爾羅伊顧不上人類的反應,逕直游到他的客人身邊。他的出現很突然——有點太過突然了——這從小傢伙明顯意外的表情上看得出來。「我該先打個招呼的……」埃爾羅伊有些尷尬,而在他準備把自己的招呼付諸實踐時,他卻先從對方那裡獲得了一個輕聲的問候。

  那是一個介於「你好」和「是你」之間的模糊短句,非常不正式的表達,卻有著顯而易見的親暱。

  埃爾羅伊在聽到它的瞬間就忘記了自己想要說的話,甚至,他的整個思緒都停滯了,只有身體還在慣性地遵從他現身前的打算:

  埃爾羅伊向他的小客人伸出了手。

  小人魚不明所以地看了看他的手掌,又看向他的眼睛——抬頭的動作讓陽光灑進了小傢伙的眼睛裡,然後,那裡又映出了埃爾羅伊的影子。

  帶著溫度的情緒在伴隨著心臟的搏動擴散,埃爾羅伊聽見自己用一種從未有過的柔和語調低聲要求:「把手給我——我送你回去。」

  而他的小人魚在短暫的猶豫之後,讓手指落在了他的掌心。

  小傢伙的動作力度很輕,埃爾羅伊幾乎以為自己接住了一片羽毛。

  有趣的錯覺讓埃爾羅伊忍不住笑出了聲。笑聲似乎讓小傢伙感到了侷促,連手指都有收回的跡象,埃爾羅伊立刻收斂了表情,握住他的手。

  想要逃開的手指又變得安分,手指的主人卻開始臉紅。

  「他……在害羞嗎?」埃爾羅伊發現了客人的異樣,而這個發現讓埃爾羅伊的體溫也開始脫離正常。

  「迪倫——」人類的聲音突兀地響起。

  這個聲音提醒了埃爾羅伊他在這裡的原因:「小傢伙的傷……我該先送他去休息!」

  再顧不上理會其他,埃爾羅伊抱起不便游動的小人魚,翻身潛入海中。

  人類的驚呼被甩在了身後,埃爾羅伊辨認出最近的路線,平穩地游向環礁。這樣的場景和先前他把小傢伙送到島上時一樣,但有些地方又不那麼一樣。

  埃爾羅伊已經留意過小人魚的傷處,旗魚的撞擊讓那裡失去了一些鱗片,發紅的傷口被暴露在外,不過人類的救治很有效,小傢伙的傷口確實不再流血,精神也恢復了不少。這樣的好轉讓埃爾羅伊更加安心,也讓他有餘力注意更多。

  不同於受傷後的驚怕和虛弱,在他懷中的小傢伙現在正動個不停。「是我的動作讓他覺得不舒服嗎?」埃爾羅伊一邊想,一邊調整了手臂環抱的位置。調整奏效了,小人魚停止了掙動,但沒過多久,他又開始小幅度地掙扎。埃爾羅伊毫無準備,差點鬆開了他。這樣的突發狀況下,本能讓埃爾羅伊收緊了手臂。

  驟然加大的力度應當沒有弄疼他的小客人——埃爾羅伊還記得自己曾經的冒犯,也記得自己必須控制力量——不過它讓小傢伙的臉頰緊貼在了他的胸口。

  鮮明的熱度從胸口處傳來。

  埃爾羅伊低下頭。從他的角度並不能看到小傢伙的表情,但很奇妙地,埃爾羅伊立刻就確定了對方的情緒。

  「他是在害羞!」

  無法克制的喜悅澎湃而出,連心跳也因此激烈跳動起來。

  改變了節奏的心跳聲無法隱藏,埃爾羅伊敢肯定,他懷中的小人魚不可能發現不了這個變化。

  「他會怎麼想?會假裝沒有注意,還是會推開我?」埃爾羅伊期待著對方的反應。

  而他等到的結果是那麼可愛:一個羞赧的、驚訝的、脫口而出的、撒嬌一樣的單音,尾音還被匆忙地截斷。

  埃爾羅伊的心跳更快了,而他懷裡的小傢伙為了掩飾這個單音,埋著腦袋奮力掙扎起來。

  「你並不討厭我——你也在意我的想法,是這樣嗎?」埃爾羅伊沒有把這個問題問出口,只是更加小心地護住亂動的客人。

  氣氛變得微妙。即使在剩下的路途中,他們誰都沒出聲——小傢伙一直在認真掙扎,埃爾羅伊則專注於不讓他從自己的懷中滑落——異樣的感覺還是變得越來越明顯。

  他們在沉默中到達暗礁群,埃爾羅伊在距離一塊礁石很近的地方放下了他的小客人。

  對方似乎想說些什麼,卻表現得欲言又止。埃爾羅伊疑問地低頭看他,而小傢伙接下來做出的動作讓埃爾羅伊明白了他彆扭的原因。

  小人魚拉開了他們之間的距離,還讓自己上浮了一些以便平視埃爾羅伊——他很在意自己和埃爾羅伊的體型差異,看起來也不喜歡讓自己處於劣勢。

  「謝謝你救了我,也謝謝你送我回來。」終於對彼此位置滿意後,小人魚說出了感謝的話。

  道謝很真誠,埃爾羅伊卻不認為自己有資格接受。他想要解釋,但小傢伙還不知道自己的行蹤早就暴露,也不知道自己一直被跟著。

  該如何開口讓埃爾羅伊有些犯難。

  而他的沉默顯然被小人魚理解成了別的意思。「對不起……我不該偷偷跑去捉你的魚……」小人魚垂下視線,小聲道起了歉。

  「不。」埃爾羅伊匆忙地否定。

  可小傢伙依然沒能明白。「真的很抱歉……」他又一次道歉,聲音比之前更加沮喪。

  「不。該道歉的是我。」埃爾羅伊截斷了他的話。

  「什麼?」小人魚意外地看著他。

  埃爾羅伊不自然地移開了視線:他還沒有想好解釋的說辭,但再任由對方誤會下去,情況就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了。

  「別想得太多,」埃爾羅伊告訴自己,「把實情說出來就好。」

  這麼想著,他的目光又回到小人魚身上,然後落在那處顯眼的傷口上。目睹對方受傷卻沒能阻止的懊悔再一次充斥在了胸口,埃爾羅伊長長地歎息出聲:「你在我眼前受傷了……我該早點注意到鯊魚的——該道歉的是我。」

  「不,啊,」小人魚臉紅起來,「我的意思是,你沒有錯,是我去了你的海……」

  他正在為埃爾羅伊辯解。

  這樣的發現讓埃爾羅伊感到了輕鬆,也讓他突然有了說出什麼的衝動。

  「『你的海』。」埃爾羅伊重複了小傢伙的用詞。

  「『你的海』……」又重複了一遍。

  他看著一臉不解的小客人——不,其實早就不是什麼「客人」了——然後,在短句裡添加了幾個字:「也是你的海。」

 

 

 

49、番外·Close to You 17. ...

  伴隨著這句話,海洋變得安靜——但安靜下來的也許只是埃爾羅伊的心。

  就像從深海慢慢上浮,光線越來越亮,魚群越來越多,所有重壓和黑暗都被拋在身後,只留下明澈的輕快。

  而在他的眼前,正為他的話而發呆的年輕同族就如同這樣的淺海,吸引著埃爾羅伊靠近。

  這甚至不是衝動,而是本能一樣理所當然。

  沒有人魚喜歡違背自己的本能,埃爾羅伊也不例外。於是魚尾開始擺動,尾鰭劃出精準的圓弧,在小傢伙有所反應之前,埃爾羅伊就在他身邊轉了一圈。

  「你想要這片海,而我沒有反對,不是嗎?」

  埃爾羅伊用愉快的語調為自己剛才的話做出說明。

  這讓小人魚的臉更紅了。他低下頭,迴避著埃爾羅伊的目光,小聲地說:「我挑釁你……你不生氣嗎?」

  埃爾羅伊笑了:「我為什麼要生氣呢?那個時候我只感覺高興,因為它意味著你不想離開。」

  「你不想離開——在我犯下那樣的錯誤之後,你還是希望留下……」埃爾羅伊讓自己在他的面前下沉了一些,然後抬頭看他,「是我讓事情變得糟糕——我們本應該相處得更好,那樣你也不會受傷……」

  埃爾羅伊想告訴他自己有多麼喜歡他,也想直白地詢問他是否願意接受自己成為他的伴侶,甚至,「我會保護你」的承諾也已經到了嘴邊,但在說出它之前,埃爾羅伊改主意了。

  小人魚忍著疼痛也要和他平視的事才剛剛發生,而這讓埃爾羅伊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他面前的年輕同族也許不會喜歡被保護的承諾。

  「他不喜歡示弱……」埃爾羅伊記起更早之前,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對方那聲壓抑著顫抖、讓他心動不已的問候。「也許,我不該現在就告訴他我的想法並要求他回答。」埃爾羅伊輕輕歎息,「他還受著傷,也還沒有成年——我可以等他長大。」

  埃爾羅伊不介意等待,他可以肯定,他的小人魚對他也存在好感。既然這樣,等待又有什麼可怕?它只會讓他們更加瞭解彼此,更加接近對方。

  「如果你願意,讓我們重新認識,好嗎?」埃爾羅伊更換了自己的問句。新的詢問隱藏下了那些深刻的情感,卻有著同樣熱切的期待。

  小人魚變得不知所措起來,視線總是溜到埃爾羅伊身上又慌張地移開。他的神態在給出一個肯定的答案,但當他開口,回答卻成了抱怨:「你搞錯了我的性別,還——」

  他沒有把話說完,埃爾羅伊卻聽懂了。

  「你還在為那件事生氣嗎?」埃爾羅伊又一次為自己的冒犯感到自責,「對不起。」

  「不……我不是想說這個……」小人魚輕聲解釋著。

  他的臉很紅,即使已經把臉扭向一邊,埃爾羅伊也能輕易發現。他似乎不太想繼續自己提起的話題,但這提醒了埃爾羅伊:對於那天的冒犯,埃爾羅伊一直沒能做出像樣的補救。

  口頭的道歉缺乏誠意,而在明確過海域的歸屬之後,海裡的事物也不再適合作為禮物——至少,埃爾羅伊不認為這些已經屬於小傢伙的東西可以再被當做禮物。

  「如果你覺得不能原諒,」埃爾羅伊思考了一下,提出一個辦法,「你可以摸回來。」

  這一定不是最好的提議,但它已經是埃爾羅伊所能想到的最能體現誠意的主意了。

  「他會接受這樣的道歉嗎?」埃爾羅伊有些緊張。

  小人魚的反應也很不自然——他沒有對埃爾羅伊的提議做出答覆,而是漲紅著臉飛快地說了一句:「這裡有攝像機。」

  「嗯?」毫無關聯的話語讓專心等待回答的埃爾羅伊疑惑地哼出了聲。

  而這聲詢問又讓小傢伙更加窘迫起來。他微微縮起了肩,尾鰭小幅度地收攏,整個身體侷促地緊繃著,連眼眶也開始發紅——埃爾羅伊幾乎以為自己又把他弄哭了,但他只是扭頭看向了什麼,又匆忙地移開目光。

  埃爾羅伊順著他的視線看去:不遠處,一台人類的機器正待在那裡。

  「他們會看到。」小人魚的發音有些艱澀。

  「攝像機。」埃爾羅伊知道這種有著古怪名稱的物體的用途,「它會讓島上的人類看到我們。」

  「還會聽到……」小人魚解釋的聲音越發低弱,句尾還帶著羞窘至極的顫音。

  在如此明顯的提示之下,埃爾羅伊終於意識到他在介意什麼了:他們剛才的對話,島上的人類全部都聽到了。

  「他不想被人類聽到。」反應過來之後,埃爾羅伊立刻擺動魚尾,衝到那台機器面前,用力抓出裂痕。

  海水灌了進去,機器在短暫的哀鳴之後就不再有動作。

  「好了,他們不會聽到了。」埃爾羅伊滿意地回到小人魚的身邊。

  但小傢伙又指出了更多:「還有其他的……」

  「我可以把它們都弄壞……」

  「不,不用那麼做。」小人魚打斷了埃爾羅伊的話,小聲向他解釋,「我知道哪裡沒有攝像機,我們可以去那裡。」

  他提到的地點並不遠,埃爾羅伊抱著他很快就游到了那裡。沒有了人類的機器,小人魚看起來放鬆不少,他不再窘迫得肌肉緊繃,臉也沒那麼紅了——但他似乎忘記了埃爾羅伊的提議,也忘記了自己還沒有答覆。

  埃爾羅伊沒有催促他,只是耐心等待起來。

  小人魚的傷口應當還在疼,他沒有亂動,只用視線追逐著路過的魚群。他看上去對那些無法作為獵物的小魚充滿興趣,全部的注意力也都集中在了它們身上,可當那些魚游過埃爾羅伊身邊時,小人魚興致勃勃的目光卻會突兀地移開。

  這樣的情景重複了好幾次。在它又一次發生時,埃爾羅伊笑了起來。

  「你在害羞。」他使用了肯定的表達。

  對方沒有反對他的說法。

  於是埃爾羅伊更加篤定:「你覺得害羞,是因為你想要原諒我,對嗎?」

 

50、番外·Close to You 18.【完結】 ...

  問題很直接,沒有給小傢伙留下什麼迴避的餘地:「對」或者「不對」,答案只有兩個選擇,小傢伙不可能假裝沒有聽懂,也無法再把話題轉移到週遭環境。

  ——迴避不了,他也沒有迴避。

  埃爾羅伊面前的年輕同族轉回了視線。他迎著埃爾羅伊的目光,微微抬起下巴,挺直胸膛,像任何一位成年的人魚那樣毫不退縮。

  「我已經原諒你了。」他的語氣很認真,連控制不住的音準也無法造成影響。「但是,」他壓低了聲音,努力逼著自己說出來一樣,「我不想摸你……」

  對視沒有終止,小人魚在試圖讓自己表現得鎮定,但輕顫的尾音透露了他的真實情緒。那些飄忽的音節撩撥著而埃爾羅伊的心臟,讓它激烈跳動,也讓它幾乎融化;而在埃爾羅伊的沉默中,小傢伙還在繼續。

  「你並不是在邀請我……交尾,是嗎?」他問。

  埃爾羅伊點了點頭:「你還沒有成年,我不會那麼做。」

  「那麼,那天你的舉動也不是這個意思?」小人魚含糊地提起埃爾羅伊的冒犯。

  「我只是想要確認你的……對不起。」解釋的話中途變成了道歉。埃爾羅伊不太確定小傢伙究竟想說什麼,但一個模糊的猜測已經在他心中成形:某些事或許沒有他認為得那麼糟糕。

  「你沒有打算傷害我,剛才還救了我——你不需要為了道歉提出那樣的事,」小人魚停頓了一下,他的視線開始游移,聲音也越來越小,「我也不想因為這樣的理由……」句末的詞語消失在了水流聲中,即使是埃爾羅伊也分辨不出它們。

  而隨著它們一同流失的,還有小人魚強撐的鎮定:侷促和羞澀又回到他的身上,側過頭的動作也沒能遮掩掉臉龐上重新攀升的熱度。

  那樣的熱度生動而鮮明,僅僅是看著,就讓埃爾羅伊的體溫也變得不同尋常。

  「他想說的,會是我想到的意思嗎?」埃爾羅伊沒有出聲,但胸腔裡的心臟跳出了巨大的聲響。那聲音壓過了一切,甚至當小人魚再次開口,他所說的內容也被「砰砰」的響動掩蓋住了。

  「抱歉,」埃爾羅伊沒能聽清,在心跳平復一些後,他如此要求著,「你可以再說一遍嗎?」

  小傢伙抿了抿唇。他看了埃爾羅伊一眼,然後重複了自己的話:「我不想重新認識。」

  「呃……」埃爾羅伊愣住了:小人魚是在對之前那句關於「重新認識」的請求作出回答,而他的答案和埃爾羅伊設想的並不一樣。

  「為什麼要重新認識?」小傢伙輕輕擺動尾鰭,低垂的視線似乎在觀察傷口的情況,「我們不是已經認識了嗎?我知道你的名字,你也知道我的;你犯過錯,我也挑釁過你,還偷抓過你的魚;你允許我留在這裡,救過我……還有傍晚的那些故事,我們要假裝都沒有發生過,然後『重新認識』嗎?」

  「不!」埃爾羅伊立刻否定,「我不是這個意思。」

  小人魚抬頭看他,疑惑的眼神讓埃爾羅伊忍不住歎息出聲:「我以為你會希望有個更好的開始。」

  「我不覺得現在有什麼不好。」小人魚哼出抱怨似的鼻音,他伸出手,或松或緊地抓握著水流,「我可以離開這裡到其他的海去,但我現在還在這裡——」

  句子被拖出了長長的尾音,沒有說出口的話語潛藏其間,就像一頭待在漆黑海底的藍鯨,即使看不見,也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埃爾羅伊不會錯認海底的鯨魚,也不會錯過小人魚的提示:他確實已經原諒了埃爾羅伊——甚至,早在決定留下時,他就已經不再像埃爾羅伊認為的那樣耿耿於懷。

  「呵……」埃爾羅伊輕聲笑了。

  那笑意充實而柔軟,它在埃爾羅伊的胸腔震顫,也在水中蕩出細微的波紋。海洋的旋律因此出現了微小的變奏,只有人魚聽得出其中的甜美。

  一時間,他們誰也沒有說話,但他們又像說了很多,雙方的姿態都漸漸放鬆下來。

  「我一直想為那天,還有之前弄錯你性別的事道歉。」再次開口時,埃爾羅伊已經沒有了顧忌,曾經讓他煩惱到無法入睡的難題被輕鬆說了出來,「我不擅長道歉,也不擅長交流——從你來到這裡,我似乎就在不停犯錯……」

  「對。」小人魚毫不猶豫地點了頭,「你不回復我的問候,偷聽我說話,嚇唬費倫和我,還碰了我的尾巴。」

  一連串的「罪狀」聽得埃爾羅伊有些無奈,又有些想笑:「我以為你原諒我了。」

  「那是我的事。」小人魚的態度很堅決,「可你還是得道歉。」

  道歉,原諒,然後事情才算徹底結束——小傢伙沒有這麼說,但他的表情很明顯,埃爾羅伊很快看懂了他的意思。

  「我從未想要惹你不快,更不想傷害你。」埃爾羅伊游近了他,伸手握住他的手——對方沒有避讓,埃爾羅伊順利地把他的手按在了自己胸前,「你來到我的海,這是我遇到過的最好的事之一。」

  心臟在手掌下清晰地跳動,伴隨著心跳的節奏,小人魚的臉又開始漲紅。「這不算道歉。」他小聲抗議著,試圖抽出手。

  埃爾羅伊沒有阻止,於是小傢伙的嘗試成功了。這個結果顯然出乎小人魚自己的意料,抽回手後的他明顯變得無措起來。

  他的反應在埃爾羅伊看來簡直可愛得要命。

  「我為那些我做錯的事向你道歉。」在這麼說時,埃爾羅伊也無法壓抑自己的笑容。

  這樣的笑容或許會讓道歉顯得不夠鄭重,但小人魚的注意力並不在這裡:他似乎在看著自己的手掌發呆,連對道歉的回應都慢了幾拍。

  「你想要道歉禮物嗎?」埃爾羅伊問他。

  「我現在不想摸你的尾巴。」小人魚不情願的嘟囔聲隨即響起。

  埃爾羅伊被逗笑了:「你可以要求其他的。」

  「那麼,你能告訴我——也告訴費倫他們——你的過去嗎?」小傢伙問得有些猶豫。

  但埃爾羅伊的回答很肯定:「可以。」

  「你不介意?」問話更加猶豫了,「你不喜歡人類……」

  「我確實不喜歡人類,」埃爾羅伊沒有否認,「但島上的那些,我不介意。」

  「為什麼?」

  「他們沒那麼糟,過去的經歷對我來說也並不重要。」埃爾羅伊說,「而且,你喜歡他們。」

  「啊……」小人魚發出了一個單音。不知所措的音節帶著變聲期特有的音色,還有不會被錯認的羞赧。

  埃爾羅伊笑著看他,漫溢的情感幾乎凝聚成語言。

  「但現在還不是時候,」埃爾羅伊想,「我可以等到他成年。」

  人魚的生長很快,等待不會持續太久。在等待結束的時候,或許他可以挑選一個有著絢爛霞光的傍晚,告訴他選擇的伴侶:

  「你來到我的海,成為了這裡最美妙的一首歌。」

  

  -The End-

 

番外·Once upon a time【完結】

“很久很久以前”——關於人魚的傳說似乎總是以此作為開頭,它們大多歷史悠久,摻雜著大量的想像;但在人工島之間流傳的那個卻不是。

那聽起來很像是件真事,並且發生的時間距離現在並不久遠,不過,因為沒有任何可靠記錄證明它確實發生過,所以它只是個“傳說”。

——一個關於人魚、關於人工島興起的“傳說”。

大約半個世紀前,一名海洋生物學的在讀研究生從某艘漁輪的拖網裡救下了一條受傷的人魚。他治好了人魚,把人魚送回海洋,並開始在自然環境下進行觀測。因為救助的緣故,這位年輕人和人魚的關係很好,觀測也進展得十分順利。

那應該是人類第一次能夠從科學角度證明人魚的存在,但在證據被公佈之前,悲劇發生了:一位偶然聽說人魚存在的富商雇人前來捕捉人魚,他們使用了過高功率的電流,造成了人魚的死亡。

“‘你們怎麼能這麼做!’憤怒的學生追上了兇手。那些剛剛奪去一個美麗生命的人卻毫無愧疚——即使有,也只是對那些得不到的賞金——他們圍住那名學生,推搡他,嘲笑他:‘只是一條魚。’可憐的學生氣極了,他大聲指責他們:‘人魚是和我們一樣的智慧生物!你們是在殺人!’但這只換來了新的哄笑。‘去告我們吧,’他們這樣說著,滿不在乎,‘如果殺死一條魚也算犯罪的話。’兇手們揚長而去,而那名年輕的學生在安葬了人魚之後,就此銷聲匿跡。”

“三十年前,學術界承認的第一條人魚愛麗兒被發現,幾乎是在同時,人魚保護協會和人工島也出現在人們眼前。”複述完“傳說”的諾蘭教授轉動著手裡的玻璃杯,杯子裡的白蘭地在燈光下蕩出柔和的琥珀色。“很多人認為這是一個用來解釋人工島存在必要的警示故事,但我認為它是真實發生過的。”

這是今年的交流會,地點依舊是在TMCA(人魚保護協會)的總部。第一天的工作會議之後,照例是一場不那麼輕鬆的酒會。原本對參加交流會充滿興趣的諾蘭教授很快躲到了角落裡,費倫找到他時,他正坐在沙發上對著杯子發呆。

“你在這裡做什麼?”費倫向他打招呼。

諾蘭教授抬頭看了看他,又看向他的身後:“應酬已經結束了?”

費倫笑笑,不置可否地在他對面坐下:“只有今晚會是這樣。”

“是啊,那些有錢的大人物可不像我們有這麼多時間。”諾蘭教授聳了聳肩。

他的表現讓費倫有些意外:“我不知道你討厭有錢人。”

“不,我不討厭他們。”教授先生很快地否認了,“這樣的酒會在學校時我也經常參加,只是很少有人會為我們的課題出錢。”

“酒會上的善款募集只是一個形式,他們出席本身的意義更大。”費倫簡單介紹了一些人,那是些經常出現在新聞或是富豪榜的名字,總和航運、石油之類的事物掛鉤。

諾蘭教授安靜地聽了一會兒,然後詢問費倫:“沒有姓奧納西斯的人出席嗎?”

“什麼?”費倫明顯地怔愣了。

“協會和人工島最初的資金捐贈是來自奧納西斯家族,這是大家都知道的。”諾蘭教授複述了那個流傳於人工島之間的故事,然後笑了起來,“記得嗎?我的專業也是海洋生物學,而我任教的學校是這個專業中最好的——半個世紀並沒有那麼長,不是嗎?在聽到那個‘傳說’之後,我就想到一個人:他曾是我的老師最喜歡的一個學生,年輕、才華橫溢,卻突然退學……當然,他留在老校友錄上的姓氏並不是奧納西斯,但我看過他的照片,有時也會看看新聞。”

費倫沒有說話,但他的沉默並沒有否定的意味。

這樣的態度已經等同於默認,諾蘭教授忍不住歎息起來:“這麼說,人工島建立的原因確實就是‘傳說’裡那樣,為了避免悲劇再次發生,而‘傳說’裡的人魚也確實……”

“沒有那麼糟。”費倫搖了搖頭,“不過,情況也不能說是好:電擊造成了心臟驟停,雖然皮膚呼吸減輕了部分缺氧症狀,但他的大腦還是受到了損傷。”

“他……?”諾蘭教授幾乎從沙發上跳起來,“你是說?!”

“是的,他還活著。”費倫微笑起來。

“還活著……”教授先生雙眼發亮地盯著費倫,“你知道——不,你見過那條人魚,是嗎?”

“如果你確實像你說的那麼關注新聞,”費倫笑著,促狹地眨了一下眼,“那麼你應該知道,奧納西斯先生的女兒嫁給了一個大學老師,而她婚後的姓氏是海爾曼。”

“……”諾蘭教授安靜了下來。他放下手中的酒杯,然後對費倫說:“我現在開始討厭有錢人了。”

費倫哈哈大笑。

奧納西斯是一個顯赫的姓氏,每一個字母都浸泡在海水之中。它和海洋息息相關,而這一點並不只是體現在家族生意上。

“海運給奧納西斯家族帶來了巨大的財富,對海洋的熱愛也像基因記憶一樣被傳承下來。”費倫向侍應生要了一杯酒,慢慢喝著,把“傳說”補充完整,“在我小的時候,外祖父曾經對我說過,如果不是遇到歐申納斯——就是故事中的人魚——他更可能成為一名普通的海洋學者,而不是被困在辦公室裡的商人。”

“歐申納斯?”諾蘭教授重複了費倫提到的名字,“奧納西斯先生給他起了一個海神的名字。”

“是的。”費倫笑了笑,“那個名字很合適。”

“那麼,他應該是個體型偏大的成年男性人魚,強壯並且力量十足?”教授興致勃勃地推測著,但很快,他的神情就轉變成了擔憂,“你剛才說他的情況不算好,可以說得更具體些嗎——呃,如果方便透露的話?”

“並沒有什麼不能透露的。”費倫輕輕歎了口氣,收起了臉上的笑容,“歐申納斯的大腦皮層和小腦都受到永久性損傷,造成了失語和協調障礙……他已經不適合在完全的自然水域裡生活,而人魚的天性又決定了他不會喜歡待在人為圈定的安全水域。”

成年的男性人魚,無法歌唱,無法擁有自己的領海,無法保護自己,甚至連獵食都有困難——費倫的描述讓諾蘭教授也發出了歎息。

“我大概能理解奧納西斯先生當年放棄公佈自己觀測結果的理由了。”教授說。

“那個時候人們還沒有準備好去接受一個新的智慧種族,貿然宣佈人魚的存在並不明智,甚至可能是災難性的。”費倫放下杯子,把視線轉向了酒會的嘉賓們,“即使是現在,這樣的準備也沒有完全做好。”

費倫的感慨來自於早些時候的工作彙報:幾天前,一處近海人工島和前來獵捕人魚的人發生了衝突,雙方進行了交火,不少人還受了傷,所幸的是當地海警及時趕到控制了局面,人工島主體和那位元正處在孕期的女性人魚都平安無事。

“獵奇是人的天性,而人類已經深入海洋太多,人魚們不可能像以前那樣避開。協會和人工島就像是夾在兩個物種之間的緩衝墊,一邊保護,一邊認識和交流。”在近期一起訪談節目中,協會目前的負責人埃貝斯邁爾女士這樣解釋TMCA的工作,“我知道,很多熱愛人魚的人質疑人工島的觀測工作侵犯了人魚的隱私——這很好,因為你們已經願意把海洋中的鄰居視為和人類平等的物種,而這正是TMCA一直以來努力的方向,但很可惜,現在還不是談論那些奢侈權利的時候。人類在海洋中的發展速度沒有給我們留下太多時間,從發現到認識,到可以交流,再到為彼此尋找能夠共存的發展之路——我們所擁有的時間實在太短了。”

這期節目在協會總部一樓的大廳裡迴圈播放著,另一些螢幕上則播放著海洋保護的公益短片以及介紹人魚生活習性的卡通動畫。

費倫的感歎顯然是讓諾蘭教授想起了大廳裡的宣傳片,他拿起自己的酒杯,在費倫的杯子上碰了一下,玻璃撞擊出清脆的聲音。“你們已經做得很好了。”他安慰地舉了舉杯,“如果沒有協會二十幾年的科普和宣傳,愛羅伊用次聲波攻擊捕鯨船的事絕不會那麼輕易就平息下去,人魚智慧種族的定位也不會被那麼多人接受。”

這是非常有說服力的安慰,費倫回應地舉杯,喝幹了杯中的酒液。

酒會還在進行,舞池裡開始有人跳舞。舒緩的音樂讓氣氛變得輕鬆,來自各座人工島的研究員們也不再拘束,四處走動,尋找自己相識的朋友。

費倫和教授所在的角落很隱蔽,不過這裡認識費倫的研究員很多,他們很快就發現了目標。在和諾蘭教授交換過姓名之後,這些狂熱的人魚愛好者們便按捺不住地打聽起狄倫和愛羅伊的現狀。

交談很愉快。在酒精的催化下,熱情的討論持續到了很晚,甚至連嘉賓們的退場也無人察覺。

——如果不是第二天大家都得參加總部開放日的活動(講座、陪同講解、發明信片,還有陪孩子們玩),那些關於海洋的人魚的討論恐怕會持續到天亮。

“我喜歡這裡。”酒會散場後,在回到住處時,諾蘭教授突然這樣說。

費倫沒有詢問他理由,只是笑著說:“我也是。”

然後,他們互道晚安,回到各自的房間休息。

一天結束了。

這是很普通的一天,並沒有值得被特別銘記的地方。

但就跟之前和之後的那些日子一樣,它是很好的一天。

 

-The End-

 

作者有話要說:

嗯,番外二就是這樣了,不輕鬆不愉快但是補充設定需要的一個番外。晚上回家碼番外三的日常

另補充一下費倫個人的設定:

奧納西斯是借了希臘一位船王的姓,家族生意也參考了(雖然沒寫出來)。設定五十多年前的年輕研究生是25歲左右,因為人魚的事放棄學業回家從商了。他的女兒嫁給了姓海爾曼的大學老師,然後生下了費倫。受外祖父的影響,英才教育,以及可以接觸到被外祖父救下的人魚,費倫很早就開始從事協會和人魚方面的工作,成為高級研究員時也非常年輕。到這個番外發生的時間費倫差不多是32歲多一點,外祖父79,沒戲份的媽媽是52

總之,我給費倫做了非常蘇的設定=L=

金槍魚本身的價格就不說了,金槍魚是很難在活著時長途運輸的,這種魚需要快速遊動讓水通過鰓才能獲得氧氣,靜止水箱和普通增氧泵無法滿足需求,所以需要特製;鑒別黃金之眼那條鑽石項鍊也默默刷了他對奢侈品的熟悉度

以上都是作者自嗨的內容XDD

 

 

 

番外·Last Forever 1.

芙愛維爾人工島的研究員們停止使用“小甜心”這樣的稱呼是在狄倫的體長超過兩米之後。

這個結果讓就稱呼問題抗議了很久的狄倫很滿意——至少,他不再用突然把潛在水下作業的研究員舉出水面的方式展示自己日益增加的力氣。不過研究員們對此的抱怨不少,大家普遍認為這是告訴狄倫“小甜心”是對孩子昵稱的費倫的錯。

“我很確信我解釋過這個稱呼的全部適用範圍,孩子、愛人……我發誓我真的都說了!”

費倫為自己辯解過,可他的解釋並沒有改變同事們的主意:“我們顯然不是他的愛人,而狄倫現在討厭被當成孩子。”

是的,狄倫不喜歡再被當成孩子,這一點他表現得很明顯:他拒絕了那些裝在小水桶裡的點心,也不再願意待在暗礁群——費倫懷疑他已經在尋找新的“臥室”準備搬家,只是還沒有找到符合心意的去處。

就像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人類一樣,狄倫的喜好和行為都越來越接近成年人魚。他的發育速度已經明顯放緩,體長和體重也都趨向成年男性人魚的平均值。

“孩子長大了”的感慨因此充斥在了人工島上。

但也有個別人堅定地認為狄倫對稱呼的過度在意並不只是因為趨近成年的自我定位。

“看看最近幾次的測量資料吧!”作為“個別人”中的一員,諾蘭教授是這樣分析的,“按照目前的生長速度,狄倫最終的體型很可能達不到愛羅伊的大小,這一點他應該也察覺到了。狄倫喜歡愛羅伊,這一點毫無疑問,而對比異性人魚之間的差異,體型大小很可能是男性人魚吸引伴侶的條件之一——作為成年男性,體型卻比自己喜歡的對象小,換做是誰恐怕都不會太愉快。”

“你的意思是?”

“小狄倫只是在遷怒。”諾蘭教授總結說。

這個觀點在人工島上的受眾其實並不少,甚至費倫也認為諾蘭教授的想法是對的,但最終誰都沒有去向狄倫驗證。

島上人類的種種猜測,芙愛維爾海的人魚們並不知道。他們的相處模式還是和先前一樣,會一起捕獵,也會在海域中各自巡遊。他們會把一天的見聞變成或長或短的歌,然後在傍晚相互應和。

不過,他們也不是什麼都會告訴對方——比如說,狄倫給自己搬家的事。

這件事狄倫做得很隱蔽,如果不是一台攝像機意外拍攝到了珊瑚中的一枚鑽孔海螺,或許誰都不會發現他在偷偷把“臥室”裡的裝飾物搬去新住處。

“小傢伙該不會是搬去和愛羅伊一起住了吧?”

海螺的畫面被定格在螢幕上,機器鑽出的孔洞清晰可見。身邊的同事憂心忡忡地詢問費倫,卻沒有在費倫臉上看到同樣的糾結。

“應該不會。”費倫說。

“為什麼這麼說?”

費倫調出了早晨的錄影:視頻中,愛羅伊沒有回避攝像機,耐心地等待在暗礁群之外,直到狄倫遊到他面前,才一起游往狩獵區。

“愛羅伊還是和之前一樣在這裡等狄倫,”費倫示意大家看畫面,“雖然這一年多愛羅伊不再刻意回避攝像機,但他還是不怎麼喜歡靠近島的附近。如果狄倫搬去愛羅伊的住處,愛羅伊就不會在這裡和狄倫碰頭了。”

“那麼小傢伙是另找了一處‘臥室’?”

費倫點了點頭:“很可能——而且,我認為愛羅伊也不知道狄倫給自己找了新的住處。”

這個猜測並沒有切實依據,但費倫的態度很篤定。當天的討論會結束時,諾蘭教授私下詢問過費倫,費倫的回答卻只是簡單的一個詞:“感覺。”

對於這樣的答覆,教授先生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我不知道你也會憑‘感覺’做出判斷。”

費倫笑了笑,沒有再解釋什麼。

而第二天的午後,在已經成為習慣的談話時間,費倫的“感覺”得到了證實:狄倫確實是在瞞著所有人準備一間新“臥室”。

“我遇到點麻煩,能幫幫我嗎?”已經不能用“小”來形容的年輕人魚浮在水面,指甲在汽艇上輕輕刮擦。他微皺著眉,垂下的視線讓那雙海藍色的眼睛顯得有些暗淡,送出最後一個音節的嘴唇也很快抿緊。

這是一個略帶煩躁的、心事重重的表情,費倫毫不費力地辨認出來。

“需要我做什麼?”費倫問他。

狄倫張了張嘴,卻沒有發聲。

“怎麼了?”費倫有些擔心了,“出什麼事了嗎?”

狄倫抬頭看他。午後熾烈的陽光下,他的臉很快變紅了。“記得那條項鍊嗎?”狄倫飛快地唱出了問句。

費倫微微愣了一下,然後才反應過來:“你是說愛羅伊……”

“就是那個。”狄倫打斷了他的話,有些含糊地哼唱著,“我拿不下來它,你能幫我嗎?”

“咦?”狄倫的請求讓費倫很意外,“我以為那條項鍊早就被你丟掉了……”

狄倫沒有回答,但他的神態已經說明了答案。

“好吧。”費倫說,“它現在怎麼了?”

“被卡住了。”狄倫唱出了幾個短句,“在我的‘臥室’。我拿不下來。”

“那麼,你是希望我去你的‘臥室’幫你把項鍊取下來?”

“是的。”狄倫肯定地哼出一個短音。

費倫同意了:“我得先回去穿潛水服。”

“別告訴別人。”狄倫輕聲要求著,但不等費倫解釋,他就自己意識到了這個要求無法實現。“啊,攝像機……你們會看到……”狄倫的表情變得沮喪,魚尾不住拍打水面。

過了一會兒,狄倫停下尾部的動作,更改了自己的要求:“別告訴愛羅伊。”

新的要求讓費倫心中迅速積累了一堆疑問,但狄倫看起來已經不想再說些什麼,於是費倫也就沒有追問。

他俯下身,對海裡的年輕人魚說:“我先回去換潛水服。待會兒見。”

“嗯,”狄倫輕輕哼著,“待會兒見。”

 

 

番外·Last Forever 2.

從和狄倫見面的地方到人工島乘坐汽艇只需要二十分鐘,費倫回到島上,簡單向同事說明了情況後就去搬出了那套機械潛水服。

人魚的“臥室”是個秘密,從來沒有正在使用的“臥室”被人窺探——來自狄倫的邀請飛快地傳遍了整個人工島,當費倫帶著潛水服回到汽艇邊時,幾乎半個島的人都圍在了那裡。“狄倫遇到什麼麻煩了?”“記得多拍些角度啊!”“項鍊?什麼項鍊?”“……”“……”熱情的喧鬧和閃閃發光的眼神洶湧而來。

就在費倫打算落荒而逃時,有人拉住了他的胳膊。

“快上船!”

汽艇破開海面,飛濺起的白色浪花吞沒了身後的喧囂。費倫松了口氣,用劫後餘生般的語氣向及時開船的同事道謝:“幸虧有你……”

“不客氣。”對方愉快地答覆著。

——那聲音十分熟悉,但並不是費倫以為的、應該和他一起出發的老同事的。

“亞歷山大?!”費倫吃驚地叫出了對方的名字,“怎麼是你?理查呢?”

諾蘭教授遺憾地聳了聳肩:“他沒能擠上船。”

費倫懷疑地打量對方,但教授先生的表現毫無破綻。

“好吧,”最後,費倫說,“我們去見狄倫。”

他們很快來到和狄倫分別的地方,諾蘭教授關掉了發動機,讓船慢慢停下。狄倫還沒有出現,午後的陽光照在海面,不遠處,一小群翻車魚在淺淺的水面下隨波蕩漾。

“那是狄倫之前收到的那些?”諾蘭教授把它們指給費倫看,“它們又漂回來了?”

“應該是它們。”費倫辨認著翻車魚們的大小。它們的數量比上一次見到時要少了一些,不過和這片海域中的其他小翻車魚相比,它們的存活率已經高得像個奇跡了。

“我以為它們會死在上周的暴風雨裡。看樣子它們的運氣不錯。”教授一邊說,一邊幫費倫穿上潛水服。

機械潛水服的穿戴花了一些時間。在費倫穿好後沒多久,有著橙色魚尾的年輕人魚回到了水面。

“嗨,狄倫。”諾蘭教授向他擺了擺手。

狄倫回復了一個代表“你好”的短音。

費倫隔著頭盔對狄倫笑笑,然後躍入了海中。海水包裹住外來者,水下的世界清晰地展現出來。

“注意光纜,別讓它被纏住。”教授的提醒從耳麥傳來。

“我會的。”費倫回應著。

在例行的囑咐之後,費倫示意狄倫在前方帶路。狄倫選擇的路線顯然是考慮了費倫的行進方便,沒有太多障礙,也不太可能會有礁石纏住潛水服上連著的纖維光纜。

隨著水深增加,映照到水下的光線逐漸變弱。費倫想要打開照明燈,狄倫卻阻止了他。

“不用。”狄倫輕快地在自己的研究員身邊遊動,“快到了。”

水深到達50米左右,狄倫停止了下潛,他拉住潛水服的機械手向前遊動。很快,一處因礁石坍塌形成的洞穴出現在他們面前。或許是因為暗礁區缺乏具有威脅的魚種,狄倫沒有在隱藏洞口上花費心思。而在進入洞穴之後,費倫立刻明白了對方不需要照明的原因。

狄倫的“臥室”很寬敞,在這寬敞的洞穴內部,擺滿了會發光的海百合和海羽星。這些散發著生物冷光的小傢伙隨著水流輕輕搖曳,一些膽小的海羽星還蜷曲起腕足,把自己藏進了岩縫中。

“真漂亮!”費倫情不自禁地讚歎起來。

他的稱讚取悅了“臥室”的主人。

“我自己找來的!”狄倫愉快地擺了擺尾巴,尾鰭掀起的水流把幾朵海百合攪得東倒西歪。

瑩亮的藍光彌散在洞中,和諧的光線下,側邊洞壁上一處顏色不同的亮點就顯得十分突兀。費倫試著向亮點遊去,狄倫沒有阻止。

“那是什麼?”諾蘭教授的詢問響了起來,“看起來是反光。”

“那條黃金之眼?”費倫猜測著,靠近了發光點。

角度的改變讓相對平整的洞壁展現在費倫的眼前。來自研究員們的那些貝殼和海螺被黏性藻類固定在上面——其中一些被取下了,留下的空處和附近的礁石顏色有著微小的不同——而在洞壁正中的位置,那條價值高昂的鑽石項鍊正半掛在那裡。

“你是要我把它弄下來?”費倫讓諾蘭教授翻譯了他的問題。

狄倫點點頭,湊過去用指甲挑動項鍊:“它被卡住了,我如果用力,它會斷掉。”

“你不想弄壞它?”費倫笑了,問出的問題也帶著逗弄的意味,“因為這是愛羅伊送的嗎?”

諾蘭教授在耳機裡笑出了聲。他譯出了費倫的問句,輕快的旋律讓年輕的人魚甩動起尾巴——狄倫看起來是害羞了,但在費倫和教授都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卻大大方方地承認了:“對。”

“好吧。”教授感歎著,“小傢伙真是越來越坦率了。”

費倫沒有對此發表意見。他打開了照明燈,仔細觀察那條項鍊:為了把它固定到石壁上,狄倫顯然花了不少力氣。細小的石塊被楔入石壁上的孔洞,用來承擔鑽石的重量,混合著泥沙和海藻的黏性物質把項鍊展開固定起來。費倫試著用機械手撥動項鍊,那枚茶色的項墜微微滾動,但項鍊卻牢牢依附在石壁上。

“粘得很牢。”費倫告訴諾蘭教授,“有些連接處顏色不太對,不能確定是不是因為純度有問題被腐蝕了,看起來不能硬扯。”

“你打算怎麼辦?”

“機械手可以調整成刀片模式,”費倫說,“我記得是這樣。”

“你打算用刀片把它刮下來?”教授確認了費倫的意思,然後在電腦上完成了他所需要的操作,“好了,模式更改了。”

潛水服右手的機械手指彎曲下來,關節處彈出一柄鋒利的小刀。突然的變化引起了狄倫的好奇,在他的注視下,費倫在石壁上嘗試了一下刀片的硬度,礁石被刀鋒刮出細碎的石屑。

“別太靠近我。”費倫對興致勃勃的狄倫做了提醒,然後他便開始把那條鑽石項鍊從石壁上剝離下來。

精細的操作持續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等到項鍊終於和洞壁徹底分離,費倫詢問狄倫:“需要我們幫你把它清理一下嗎?”

狄倫猶豫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

事情似乎到此告一段落了。費倫在獲得同意後,轉換角度拍攝下狄倫的住處,而在他完成拍攝準備告別時,諾蘭教授興奮的聲音卻突然響起:“轉回去!”

“什麼?”費倫一邊問,一邊按照他的要求做了。

這個角度斜對著那面粘著貝殼和海螺的石壁,因為光線不同,石壁上的空缺處變得醒目起來。

“向後退幾步。”教授先生對費倫說。

費倫慢慢後退,直到耳邊傳來喊停聲。

“看看那些貝殼——還有那些空缺!”諾蘭教授的聲音更加激動了,“看出來那是什麼圖案了嗎?!”

費倫不明所以地掃視那面石壁。

——然後,他的呼吸頓住了。

那些貝殼和海螺,還有殘留的空白,拼湊出了一個人魚的形狀;而刀片剛剛留下的刮痕,正環繞在人魚的頸上。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徹底、全部完結

 

 

 

番外·Last Forever 3.【完結】

 

狄倫的拼圖並不精確,缺少的貝殼也加重了圖形的變形——它看起來像是幅筆觸稚嫩的塗鴉,但任誰都能發現作畫者的用心。

“這是……愛羅伊嗎?”費倫忍不住出聲詢問。

諾蘭教授的注意力似乎還在畫上,他沒能及時譯出費倫的問題,但這個問題是如此簡單,不需要翻譯狄倫也能聽懂。

狄倫順著費倫的目光看向石壁。“不是。”他很快地否認了。

“哦?那麼,能告訴我這是誰嗎?”費倫把視線轉向他:石壁上的人魚圖案明顯不是女性,而狄倫並沒有遇見過太多同性。

年輕的人魚側著頭,漂蕩的長髮遮擋住他的表情。

“狄倫?”費倫叫了他的名字。

狄倫輕拍了一下尾鰭,卷起的水波蕩開那些阻礙視線的髮絲:他的神態有些羞澀,但他並沒有拒絕回答。“這個是我。”他輕聲唱著,手指不住地撥弄一朵海百合。

“為什麼……”要在臥室裡拼出自己的圖案?

費倫想要追問,而他的問題剛說出第一個單詞,狄倫就給出了答案:“那條項鍊……我不能戴著它,但它是給我的禮物。”

“項鍊會勾到頭髮和水草”——費倫記起了小傢伙收到這份禮物時的抱怨,眼前拼圖的作用因此變得明晰:“你是覺得沒法戴著那條項鍊活動,所以把它戴在了代表自己的圖案上?”

“是的。”狄倫肯定地點了點頭,緊跟著,他又小聲補充道,“不要告訴愛羅伊。”

“噗——”耳麥裡,諾蘭教授毫不掩飾地噴笑出來。“小狄倫就算長大了也還是這麼可愛……咦?等一下!”教授似乎發現了什麼,音調明顯拔高起來,“這條項鍊狄倫一直保存著?他搬進這裡是在被愛羅伊冒犯之後,也就是他們關係最糟的時候——那時候狄倫就把項鍊帶進了這裡?”

“你想說什麼?”教授突然的亢奮讓費倫感到了不解。

“注意石壁上那些空白的深淺,親愛的費倫,”諾蘭教授的語調愉悅又輕快,“項鍊周圍的粘性藻類明顯比貝殼周邊的生長得更久:石壁上的第一個裝飾物毫無疑問就是你手中的那條項鍊。想想你為了把它弄下來所花費的力氣吧——在和愛羅伊關係最糟糕的的時候,小狄倫用了相同的精力把它固定在自己的‘臥室’。你覺得,這意味著什麼?”

費倫沉默了。

諾蘭教授哈哈笑著:“小傢伙恐怕比我們猜想的更加——或許也更早就在喜歡愛羅伊了!”

“或許吧。”費倫隨口回應了一聲,並沒有順著教授的話題延伸,“比起這個,你不覺得狄倫現在去除臥室裝飾物的行為更值得關注嗎?”關於狄倫打算搬家的猜測,現在已經基本被眼前殘缺的拼圖證實,但搬家的原因以及時間都還沒有答案。

“狄倫只強調了不能告訴愛羅伊,我們直接詢問他應該不會介意回答。”費倫談興不高,教授先生也不再執著於上一個話題。他迅速給出了自己的意見,費倫也很快採納了它。

“你是打算搬家了嗎?帶著項鍊和這些貝殼一起?”費倫的問句很直白。

狄倫揉弄海百合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然後他放開那朵可憐的小東西,面向自己的研究員,表情認真地要求道:“我可以告訴你們,但你們不能告訴愛羅伊。”

“我們不會的。”費倫向他做了保證。

“好吧。”已經快要成年的年輕人魚哼出了一個長音。它沒有什麼特殊意味,費倫覺得他只是在借由哼唱的時間整理思路。當這個長音停下,狄倫說明了自己的打算:“我在準備一間新‘臥室’,但那不是給我自己準備的。”

一間不是給自己準備的“臥室”,裡面會佈置上貝殼、海螺,還有來自愛羅伊的禮物——幾乎不需要更多的時間反應,費倫和還待在船上的諾蘭教授就意識到了狄倫想要做的事。

成年的男性人魚會在確定自己的伴侶之後精心佈置一處“新房”,並把對方帶去那裡進行最後的求愛儀式。愛羅伊和狄倫已經在幾個月前的晚唱中確認了彼此的身份,人工島上的所有人都認為愛羅伊會在狄倫成年後完成最後的儀式;但現在看來,主動的一方也許不會是大家以為的愛羅伊。

“狄倫想要先一步‘求婚’!”教授快樂的聲音通過纖維光纜從海面傳到水下。

而在充斥著柔和藍光的人魚“臥室”,費倫什麼也沒有說,他只是安靜地注視著眼前的年輕人魚,回想起多年前在辛格海的初遇。記憶裡的小小身影鮮明可見,費倫甚至還記得他沖向岸邊的冒失和莽撞;而現在,分明的輪廓取代了記憶中的柔潤線條,連青澀的意味都在海洋的磨礪下迅速褪去——芙愛維爾海的年輕主人就像是這片海域每個晴朗早晨的太陽,被波濤簇擁著,在升起的瞬間令人想要高聲讚美。

“狄倫。”費倫出聲叫他。

“什麼?”被呼喚名字的人魚好奇地回應。

費倫笑了:“你不用費勁把這裡的貝殼搬到新‘臥室’,我們可以為你準備很多新貝殼。”

“真的?”驚喜的短音隨即響起。

費倫肯定地點了點頭:“你需要什麼都可以告訴我,我們會幫你。”

“太好了!”狄倫愉快地哼唱,在費倫的身邊轉了一個小圈,“謝謝你!”

“你不用對我說謝謝。”費倫說。

芙愛維爾海的秘密同盟從這一天開始建成,按照狄倫的說法,這片海域的海豚們也已經改換了陣營。

人魚們的晚唱串聯起了充滿期待的每一天。

直到註定的那天來到。

那一天,狄倫沒有像以往那樣跟隨愛羅伊前往狩獵的水域。他停在暗礁群邊緣的攝像機前,偷偷對著鏡頭微笑,然後,轉過身開始環繞著愛羅伊遊動。

悠長的,帶著甜蜜尾音的曲調蕩漾而來。

鏡頭中的愛羅伊露出了錯愕的表情,但很快,驚訝被收起,難以形容的溫柔出現在他臉上。

單人的舞蹈變成雙人。

鏡頭中的人魚們交纏起尾部,漸漸貼近。

然後,彼此擁吻。

“啪!”費倫關掉了顯示幕。

哀嚎聲頓時掀翻了控制室。

“私人時間。”費倫笑著說。

哀嚎聲變作歎息,接著又迅速被歡笑取代。

這些熱鬧的響動會傳出屋外,被風吹到海上,它們也許會被唱成人魚的一首歌。

就像這片海域每一個值得慶賀的日子一樣被銘記下來。

直到永遠。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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