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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地下城生长日志

作者:黑糖煮酸梅

 

文案:

 

别人种地,她种地精。别人打怪升级刷声望,她升级养怪刷仇恨。别人和勇者/贤者/国王/魔王谈恋爱……亲,你想和违章建筑谈恋爱吗?

塔砂穿了,她穿成了一座半死不活的地下城。

对,就是游戏里养着一个怪物生态圈,藏着宝箱,等着英雄来刷的那种。

位面战争后第四百年,空间裂缝斩断了神界、深渊和人间的联系,龙和精灵早已离开了大陆,移山倒海的英雄已成为传说,停滞在人间的异类与混血都成了丧家之犬。在这人类帝国膨胀到顶峰的时刻,所有高层如临大敌,因为预言说:一座可能联通深渊、招来恶魔的古老地下城业已苏醒。

穿越成地下城,创造一个容纳所有种族、所有信仰、所有生活方式的灰色新世界的故事+有自己一套原则但利己主义的女主。剧情为主,少量感情,女主后期人形,男主是个外形凶恶内心哲学的文青大恶魔。一如既往的主角本人是金大腿主义。

 

内容标签:灵魂转换 奇幻魔幻 异世大陆 女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塔砂 ┃ 配角:很多 ┃ 其它:地下城,西幻,升级流,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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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穿成一座建筑物

 

  毫无疑问,塔砂穿越了。

  眼前是一个非常暗的大厅,没有窗户,四面通道都被坍塌的土石堵死。室内没有一支蜡烛照明,塔砂却能看清阴影当中的每一个角落、每一颗沙尘。她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地上的地砖是什么颜色,大厅里的一切都一目了然,包括被倒塌的柱子掩埋的部分。

  以上这段话有个词用的不太对。

  “眼前”。

  没有什么“眼前”,塔砂直瞪瞪看着大厅起码过了三四分钟时间,半点没觉得想眨眼。她既感觉不到自己的眼皮,也感觉不到自己的眼珠。

  确切地说,整个身体都感觉不到。

  那她是怎么看到的?

  塔砂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在这个大厅当中她好像有了“上帝视角”,就像在玩一盘模拟人生,却没有电脑外那个操纵着视野的身躯。塔砂有着全知视角,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观察。

  塔砂清楚地记得自己已经死了,车祸,没有什么恩怨情仇,就是点子背。死前最后瞬间,她不幸看到了自己半米外的大半截躯干,死成那副鬼样子,以现代科技绝对没救活的可能,现在的处境大概只能用死前幻觉、外星人绑架和穿越来解释,无论哪个都好过死成一团烂肉。塔砂简短地伤感了一下多半再也见不到面的几个朋友、一只猫一只狗一缸鱼几个盆栽等等,整理了一下心情,将注意力转移到现在的处境上来。

  塔砂感觉不到自己的躯体,但她还是能“看”,不知道能不能听,这里太安静了。她所能感受到的全部空间好像只有这个尘封的大厅,依稀能辨别出华美的雕饰,却像遭遇了地震加掩埋,破烂得一塌糊涂。

  大厅非常空旷,接近博物馆正厅大小,没有任何装饰或摆设,只有正中央一个干涸的石头池子,被一道巨大的裂痕贯穿。几根柱子倒在地上,那副样子好像碰一碰就会碎掉。万幸四角最粗大的几根圆柱基本完好,大概要多亏这个,大厅没有倒塌。

  塔砂仔细地检查了大厅,没有找到一具尸骨,也没有找到一个活物,虫子都没有一只——谢天谢地,她觉得自己还不能接受有节肢动物贴着自己的新身体爬来爬去。她觉得这座大厅好像被包裹在土石的茧子里,与外界隔绝,外面的一切进不来,塔砂的感知也出不去。

  池底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

  事后想起来,那根本不是一道闪光,而是某种把注意力引过去的“感觉”,就像水底出现一个漩涡,不往那边漂都不行。塔砂下意识往那边一看,顿时好似一脚踩空,遍布整个建筑物的意识蓦然收束,灌进了池底的一块石头中。

  这感觉像被泥石流掩埋,眼前一片漆黑,半点动弹不得,足以让人窒息的巨力从四面八方涌来。她心中一惊,猛地挣扎起来。

  这是塔砂迄今为止过得最漫长的几分钟,她像条在苍鹰阴影下努力从冬眠中醒来的蛇,调动起全部精神,想要掌控住自己不听使唤的躯体。灵魂之火在强烈的求生欲之下蓬勃燃烧,石块中的光雾左冲右突,拼命击打着四周灰暗坚硬的囚笼,直到肉眼可见的光线从中透出。石头周围的沙尘随着她的努力簌簌落地,这石头如同剥落了石皮的鸡血石,周身沉重的黑色化作一片赤色。沙尘之间生出一枚光彩夺目的石榴籽,晃晃悠悠飘了起来。

  好似愚人开了窍,好似婴儿发现了自己的脚,塔砂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形式。她渐渐能够操纵自己的灵魂,就像过去操纵自己的身体——说起来玄乎,此时做起来却出乎意料地简单,只不过是将水从一个形状的杯子倒进另一个里。

  她在宝石当中转身,看到水池四面有四个图案。明明只是抽象的线条,她却在看到的第一眼明白了它们象征的东西:一个是火焰,一个是流水,一个是大地,一个是气流。它们精准地占据了东西南北,玄妙得难以解析,怪诞得如同来自异世,光是注视着它们就让塔砂心潮起伏。她感觉到某种感召,感觉到某种归属,好似在无尽的迷途中看到了路标。塔砂屏息凝视着它们,等待着。

  然后……

  然后就没了。

  红宝石气息奄奄地飞升半尺高,无声无息停在了那里。周围依然鸦雀无声,蜡烛都没亮一根,像个才放了个开头就卡bug停住的开场动画。塔砂尴尬地悬浮在一个废弃建筑物的池塘遗迹上方,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更不幸的是,她突然饿了。

  这饥饿突如其来,转瞬间塔砂觉得自己能吃掉一头牛犊。她伸手去掏口袋,很快意识到手和口袋都是想象的产物,和她的眨眼与呼吸一样,仅能带来一切如常的错觉,并没有任何用处。真的假的?她胃都没有一个,为什么会这么饿?

  塔砂给自己想象一顿大餐,企图以此蒙骗自己不存在的胃,结果对满汉全席的想象让她更加饿到眼睛发红。她试了很多办法,下到对天祈祷,上到用各种电影/小说/游戏里的神棍方法修炼,哪种都不管用。最后塔砂烦躁起来——不能怪她,一个饿成她这样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她开始故技重施,疯狂撞击周围的壁垒,哪怕因此感到疼痛也没有停下。

  宝石上出现了一道细小的裂痕,接着是另一道。两道裂痕汇合在一起,一块砂砾大小的碎片从中掉落下来,滚到了“大地”的符文上。

  那个细小的碎片一下子就融化了,变成一层光晕,融入符文当中。塔砂停下来,向那边看去,发现这场景好似镀金。本来只有凹痕的大地符文透出一层鲜红的光芒,从第一笔的开头到最后一笔的末尾,等凹槽的每个角落都被填满,它猛然爆发出一阵琥珀色的光辉。

  这光芒扫过大厅的每个角落,冥冥中传来一声轰鸣。塔砂从宝石中解脱出来,刚才牢不可破的无形壁垒现在能容她来去自如。她能感觉到金光中蕴藏着什么东西,某种古老的存在,尽管她还没看见对方。出于某种预感,不,出于某种身为主人翁的自信,塔砂知道那会是什么生物。

  该叫生物吗?

  它有着占据整个身躯三分之一大小的利爪,最坚硬的岩石在它面前也像豆腐般柔软。它没有血肉之躯,元素构成了它本身,不分皮肉与骨骼。它横行于地下,漆黑狭窄的坑道是它的乐土。一些模糊破碎的认知出现在塔砂脑中,并非预感,而是记忆。她在此刻清楚地意识到,这生灵由她召唤而来,是她付出代价获得的拥簇,是最忠诚可靠的守卫,是她肢体与意识的延伸。塔砂能感觉到,以她现在的状况,她只能做这一次。

  金光慢慢消退,塔砂的呼吸急促起来,她脑内闪过无数个传说中的怪物,期待和担忧在那一刻达到了最高点。金光消散了!在大地符文上,站着个,呃……

  它的确有利爪,土黄的身体由元素组成。它肯定不怕黑暗,长着小小豆豆眼的玩意怎么看都不像靠视力吃饭。然后它,它长了个尖尖的鼻子,还有胡须,现在正在空气中抖动着,闻来闻去。它身上看不到肌肉虬扎的力量,也看不到轻盈敏捷的迹象,它的身躯事实上……很圆。

  换而言之,很胖。

  如果它不是塔砂唯一的帮手,她会说这还挺可爱的。

  然而,这就是塔砂现阶段能弄到的唯一守护者,她本指望用来脱离困境的救星。

  天啊,塔砂绝望地想,我要一只鼹鼠有什么用?!

  ——————————

  长桌边的高级军官们脸色不佳。

  那个仪器还在亮,上面的红色刺眼得像太阳光。在座的任何人都没见过这玩意亮成这样,倘若预言没错,或许四百年内它都不曾如此明亮。

  在埃瑞安帝国的每个角落,占卜师都被认为是堕落的、反人类的、与恶魔杂交的罪人,但就在帝国的中心,仍有一些预言者的后裔为上层人士预言,以换取家族存续,这在高层军官中被默许。就在半年前,各个家族的占卜师们陆续做出了类似的预言。

  预言说:一座能联通深渊、将招来大恶魔的古老地下城即将苏醒。

  桌上那台宛若火炬的东西是个“深渊因子测试仪”,它能探测出帝国范围内的深渊因子,像血脉觉醒的深渊后裔,打开细小缝隙的法师余孽,诸如此类。在人类帝国埃瑞安繁荣昌盛的现在,它唯一被期待的便是漆黑一片,好让为人类繁荣鞠躬尽瘁的军官们不用再为这堆破事浪费一点精力。可现在它亮着,如此明亮,倘若不是一座地下城苏醒,那就是已经有大恶魔爬到地面上来了。

  深渊与地上的通道被斩断的第四百年,后面那种情况根本不会发生。

  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默。

  “这并不值得畏惧。”最年轻的那个军官开口道,“数百年前我们能摧毁无数地下城,如今当然能摧毁这一个。”

  他的发言赢得不少赞同声,但坐在他对面的山羊胡军官却皱起眉头,唱反调道:“现在已经不是数百年前了,希瑞尔将军。我们的城市遍布四野,如果与一座地下城开战,您是否想过会造成多大损失?”

  “城市可以重建,邪恶却不能姑息!”年轻的将军回击道,“还是说诺曼将军已经忘了如何出征吗?”

  “智者不逞口舌之快,我想希瑞尔将军还需要更多阅历。”年长的那方意有所指道。

  “我……”

  “很高兴看见诸位充满干劲,但恐怕我们没有太多时间能用于争吵。”

  一只抬起的手制止了希瑞尔的回击,元首扫视在座的诸位军官,直到所有人都恭敬的低下头。

  “魔鬼与神灵早已离开,谁还能制造出新的地下城?在恢复全盛状态之前,那只不过是上一个纪年留下来的破旧残骸。希瑞尔将军,你不会给它恢复的机会,是吗?”元首在年轻军官的保证中点了点头,面容平静地盖棺定论,“那么,我希望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元首站了起来,所有军官们都站了起来。“埃瑞安之主生生不息!埃瑞安帝国万世不朽!”他们齐声礼赞起来。礼毕,这些掌握着埃瑞安命脉的精英们怀着各式各样的心思,陆续离开了会场。

 

☆、第2章 挖掘技术哪家强

 

  那只鼹鼠憨态可掬地站在原地,趴在那两只大的出奇的爪子上,小鼻子嗅来嗅去。它这副样子让塔砂想到了去年那个实习生,她做错事时总是呆立在原地,用无辜的大眼睛直直看着面前的人——那其实也挺可爱,然而你要是不幸身为她的上司,并指望她交出一份十万火急的资料时,你就很容易想把她煮了。

  塔砂现在就在思考那只鼹鼠红烧起来是什么滋味。

  她更饿了,全都是那只鼹鼠的错,召唤它不知用了什么原理,仿佛将她仅有的能量消耗殆尽。如果说之前塔砂饿得能吃下一头小牛犊,那么现在她就能一并吃掉小牛的父母。要是她还有身体的话,此时她一定会抱着尖叫的胃不停地流口水,觉得自己即将眼前一黑……最后那条没身体也可能发生,塔砂的视野像个坏掉的电灯泡,正一阵一阵地闪烁。她怀疑再不吃点东西,自己马上就会不省人事。

  她会幸运到第二次苏醒吗?

  塔砂竭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完全不想在醒来的几小时后死于饥饿。她死死瞪着鼹鼠,奢望看久了就能把对方收回来,填一填自己不知在何处的胃。在她快要从一个能生吃蠕虫的贝爷进化成一只满脑子生肉的丧尸之前,那强烈的渴望终于突破了一个临界点。

  鼹鼠身上散发出奇特的荧光,像个被剥开的洋葱,暴露出层层土块中微小的核心。在塔砂“看到”那个核心的同时,她也“链接”上了它。

  那种感觉十分怪异,塔砂仿佛成为了一台电脑,在这一瞬间多了一台子机。她能感觉到一种微弱的意识,好似工蚁之于蚁后,温顺地等待着她的命令。

  “给我食物?”塔砂试探着命令道。

  静止不动的鼹鼠刷地爬了起来,它一蹦一跳地冲向了坍塌的通道。这东西抬起上半身,两只大爪子开始飞快地挖土,效率堪比轮着电锯伐木。几秒之内通道就多了一个大洞,塔砂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挖下来的土石去了哪里:全部消失在了鼹鼠嘴里。

  塔砂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只小小的鼹鼠吃空了一条黑黢黢的隧道。漆黑的通道一样不对她造成困扰,她x光一样的视线能看到土石如何在鼹鼠体内重组,让它土元素构成的躯体变得更加凝实。这根本说不通,那个小小的身躯哪里能装得下这么多土石?它的爪子是挖掘机,胖胖的躯体就是压路机,经过的地方平整得不可思议,俨然是一条完工的地下通道。

  隧道本来所在的地方是建筑物外部,根本不在塔砂的感知范围当中。但当鼹鼠制造完这条通道,就像在迷雾中点起一盏灯,那里突然变得可以感知了。她不知道隧道要通往哪里,鼹鼠身上好像装着个导航系统,一路通向它所认定的目的地。

  最后一爪子下去,挖落的不仅是土石。

  一块有鼹鼠半截指甲大的蓝色矿物从土中跌落下来,在地面上跳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它通体宝石蓝,其中流动的光芒让它看上去介于固体和液体之间。这东西相当美丽,但却让塔砂的饥饿感骤然升腾,好似看见天空中砰地生出一笼热腾腾的小笼包。鼹鼠仿佛被主人的情绪感染,双眼一亮,一口吞掉了蓝矿石。

  砰!

  鼹鼠飞了出去。

  这座地下建筑物的每一个角落都透露出一股阴森暴怒的气息,能把一只活生生的鼹鼠吓得立毙当场。这只鼹鼠形态的土元素生物没遭受太大精神冲击,但身体又是另一回事,它被卷进了一场室内龙卷风中:无形之手将之一把拽起来,抛回大厅,扔上天花板又狠狠摔下来,把地面又砸出几道裂口。

  好吧,至少我现在又多了个新能力。一分钟的乱扔东西后,塔砂冷静下来,在虚脱昏迷的边缘苦中作乐地想。她觉得自己上一次这么冲动还是在幼儿园,可见饥饿真是理智大敌。

  鼹鼠摔进了干涸的石头池子里,它像被方才的龙卷风摇晃吐了,嘴巴一鼓,噗地吐出了那块矿石。

  蓝色的矿石直接落入池底。

  石头池子明明是干涸的,矿石也是固体,然而它的坠落就像一滴牛奶落入湖中。宝石蓝的华光在它落地的下一刻晕开,以那个小小的点为中心,扩展到整个石池,乃至整座建筑物。

  这挽救了思维即将中断的塔砂,刚才视野中升腾的黑雾一扫而空,她无形的胃被安抚了。以往忙起来她也肖想过能直接把什么营养液往自己胃里灌,现在这块矿石的效果就能和营养剂媲美,可能更好,因为它直接渗入了塔砂的每一个细胞,都不用咀嚼和消化。几乎蒙蔽理智的饥饿退却,她立刻意识到了这种蓝矿石的效用,无师自通地再一次催动起鼹鼠来。

  蓝矿石能缓解她的饥饿,但一块显然不够。

  鼹鼠爬了起来,一溜烟跑向刚才挖掘过的坑道。这回塔砂牢牢钳制住它的精神,清晰传达了把蓝矿石送回池子的意思。在监工严密的监视下,鼹鼠没再私吞矿石,它将挖掘到的成果塞进自己嘴里,一并运送回来。

  这玩意果然不是鼹鼠,鼹鼠嘴里可没有仓鼠那样的颊囊。

  它一路向前挖掘,把沿途挖到的七八块矿石都塞在颊囊中,两颊鼓得像俩口袋,一口气将之搬回来。只这么一次,方才暴走乱扔鼹鼠的消耗一下子补了回来。鼹鼠挖土的势头半点不减,一次一次来来回回,将挖掘现场推移到石池好几个大厅的远方。挖掘和来回跑动的周期越拉越长,塔砂想了想,试着将能量向大地符文推去。

  这一次不用损耗那枚悬浮的红色核心,蓝矿石中的能量代行其职。塔砂能感觉到符文中传来的引力,指引着她调动这座建筑物中流转的能量。真是神奇,才当了这么点时间的建筑物,她渐渐开始觉得新身躯的许多部分比人类躯体还好用,人类可没法用意念控制体内营养的走向。

  熟悉的饥饿感再次袭来,第二只鼹鼠出现在符文上。塔砂连接上了第二只鼹鼠,给出“挖掘蓝矿石、带回石池”的命令,新鼹鼠立刻跑了出去。

  她之前担心过操纵两只鼹鼠会不会手忙脚乱,等第二只出现,才发现她并不需要全程指手画脚。塔砂越能掌控新身体(或者灵魂,谁知道现在这样确切叫啥),操纵就变得越轻松,她只需要下决定,鼹鼠就会完成。它们并不是宠物或者雇员,更像是带着一点本能干扰的自动挂机软件。

  这简直是收菜游戏,收菜卖钱,用钱雇农民,让农民更有效率地收菜,只不过塔砂这里雇工是鼹鼠,钱是矿石,转化市场靠她自己。她先将自己补充到不感觉饿的程度,而后开始有计划地制造鼹鼠:每制造一只鼹鼠就储备同等的能量,以免这种蓝色矿石突然耗尽。

  等制造出第五只鼹鼠,塔砂的挖矿小分队已经构成了一条流水线。它们的运送和挖掘彼此配合,能达成最大效率,合理得胜过许多城市道路规划。就像天生工程师的蚂蚁、蜜蜂,这些鼹鼠的精神似乎有一张网络连接,帮助它们做出最优选择。

  塔砂惊讶的是,她一点都不为此吃惊。

  作为这些“工蚁”的主人,塔砂自然而然理解了它们的工作方式。她的脑中仿佛安装了一个建筑师模块,作为人类的灵魂融合了这些知识,它们的本能化作她的技能,仿佛一日之间成为了建筑大师。

  那些城市规划专业的人一定很想要这种奇遇,塔砂想。但对于困在地下、除了饿和收菜外毫无想法的人……嗯,的建筑物来说,这种技能有用吗?

  数十块蓝色矿石被投入了石池,土黄色沙地如今已经泛着一层蓝色。脱离了饥饿的威胁,有了一定储备的存粮后,慢慢适应新身份的塔砂开始思考起自己的处境来。

 

☆、第3章 流水符文

 

  要做出决定不太难,摆在塔砂面前的选项并不多。

  鼹鼠小队的工作还在继续,通道出现了不少分支,让这张地下网络几乎变成一个迷宫。蓝矿石缓慢而稳定地积累着,塔砂不打算再制造鼹鼠,她觉得自己像个靠挖矿发家的煤老板,心中总有种不久后就会资源枯竭的危机感。

  除了大地符文外,没动用过的符文还有三种。

  流水,气流,火焰,塔砂小心地接触它们,能感觉到三者所需要的能量依次递增。激活流水符文所需的能量是制造鼹鼠需要的几倍,“气流”则是“流水”的数倍。以现在的能量积攒效率,要想知道火焰符文能孵化出什么,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塔砂试着催动了流水符文。

  制造鼹鼠的情形重演,只是这回亮起的光芒是水蓝色。在光辉消散以前,信息的碎片已经在塔砂脑中闪现。

  即将来到的是——

  是万物的吞噬者,它能腐蚀一切有实体的存在,能消化一切活物,作为自身养分;是不朽的变形者,它没有固定形态,却能任意变形,只要有食物就能活到世界尽头。它不畏惧刀劈剑砍,能在最凶残的利器下幸存;它不畏惧最恶劣的环境,独自一个就能繁衍生息。

  听起来比鼹鼠有能耐得多啊。其貌不扬的鼹鼠是优秀的矿工,它们挖到的矿石救了塔砂一命。她不由得再度期待起来,想知道耗费更多的流水符文能带来什么惊喜。

  蓝光散尽的地板上,趴着一团水色的东西。

  塔砂并不是个奇幻迷,她没玩过多少游戏,对传说中怪物的了解相当肤浅,但即使如此,她也认得眼前这玩意。它有着鼎鼎大名,信息时代的年轻人,十有*都能在第一个照面叫出它的名字。无他,这位太有代表性了。

  十分遗憾,“有代表性”并不能和强大画等号。

  朋友,你听说过史莱姆吗?

  塔砂看着面前水蓝色的那团凝胶,一时间无言以对。这东西有着圆润的外形,像团半凝固的水,透过它均匀的半透明身体能看到后面的地面。它在地上挪动了一段,留下一段湿乎乎的痕迹,地上粗糙的沙石没给它软绵绵的身躯留下一点伤痕。

  万物的吞噬者?好吧,这种黏菌怪能分解有机物再正常不过,至于石头这样的无机物……既然酸性水用上数百年溶解岩洞算是腐蚀,史莱姆用几百年腐蚀地面也能称得上“吞噬万物”吧。不朽的变形者?没错,这软绵绵的身躯看上去就能搓圆摁扁,看不出什么要害,很有可能物理攻击无效。

  低级生物,像是真菌细菌单细胞动物云云,仔细说来都有让人咂舌的生命力。它们能在恶劣环境中生存,能靠自体分裂繁殖,然而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能否认它们是低级生物。

  就像再怎么把史莱姆吹得天花乱坠,也改变不了它在大部分奇幻故事中担任最低级新手怪的事实。

  塔砂与这看不到眼睛的生物对视,看了好半天都没感觉到对方的核心,更谈不上发布命令。数分钟后她醒悟过来,并非自己本事不够,这种低级生物根本没有核心。

  你要如何与一只阿米巴原虫交流?

  水色的史莱姆慢吞吞地爬走了,它全然不觉制造者的苦恼,安然地在大厅里找了个角落蜷缩起来。接下来的几十分钟里它都一动不动,让人怀疑那只是一只形态奇特的蘑菇。

  塔砂用无形之手戳了它一下,指望激发出史莱姆(不知在何方)的潜能,对方毫无反应。她搜刮自己多了零散信息的脑子,找不出任何能指挥这种生物的情报。再怎么在脑中命令它动弹也没有效果,以史莱姆那种如同蜗牛爬的迟缓速度,塔砂也想不出它能做什么。

  于是她召唤出了另一只。

  第二只史莱姆出现在地板上,和第一只看起来没任何差别。它没鼻子没眼,一团光溜溜的凝胶静静趴在地上,不多时便蠕动着向角落爬去,蜷缩在第一只史莱姆旁边。完成这个动作后它一样入了定,两团凝胶缩成一大团,看上去浑然一体,除了给干燥的大厅增添了点湿气(瞧瞧那两条亮晶晶的痕迹)外,再没有别的用处。

  等等,难道是因为没有食物?

  塔砂灵光一闪,将静止不动的史莱姆与开始缺乏能量的自己类比,觉得自己有了点头绪。删去夸大其词的部分,脑中关于史莱姆的信息的确有“能消化活物作为养分”的内容,也就是说它和土元素鼹鼠不一样,是需要有机物作为食物的吧?

  这想法让塔砂一喜,转而又忧虑起来。即便在感知范围扩展到无数坑道中的现在,她依然没感觉到一只虫子,连一片叶子都没找到。地下除了沙子就是石头,没有任何东西能喂给史莱姆。这样想来它们真没做错,一动不动至少能减少消耗。

  塔砂给一只鼹鼠下命令,让它去找史莱姆能吃的食物。得到命令的鼹鼠停了下来,茫然不解地耸动着鼻子,似乎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去找昆虫?挖掘植物?”塔砂细化了命令。

  鼹鼠坐到自己的后肢上,开始搓爪子上的沙石。

  塔砂又命令道:“到大厅来。”

  这次鼹鼠准确地回到了大厅里,看上去不是命令失效。难道它并没有探测活物的能耐?塔砂想了想,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小。鼹鼠们一路挖出的除了蓝矿石外还有零散的其他石头,但它们塔砂一样只对蓝矿石起反应。如此看来,最开始她的运气真是不错,误打误撞召唤出了专门能挖矿的鼹鼠。

  另一种可能是,现在所在的地方根本没有活物——塔砂不愿去想这种可能。再怎么形态大变,她依然做不到忍受几百年的孤独,要是重生后只能被困在空无一物的地下,复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塔砂甩掉自己的忧虑,现在不是杞人忧天的时候。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她目前遇到的事情没有一件能用过去的科学知识解释。无论环境如何,她能做的唯有抛弃以往的常识,像个初生的孩子一样重新探索。

  一只鼹鼠在她的命令下叼来了一块蓝矿石,扔到史莱姆的头顶。蓝矿石在这有弹性的地面上弹跳了一下,咕噜噜滚到地面上,两只史莱姆没有反应,倒是那只鼹鼠蠢蠢欲动着快要扑上去了。塔砂叹了口气,都懒得阻止搬运工偷嘴。那鼹鼠一口吞掉了蓝矿石,丢下蔫搭搭的史莱姆们,精神饱满地重新上工。

  说起来这好像就是当初被打吐的那个第一只鼹鼠,这家伙好像特别馋。

  塔砂对史莱姆没辙,只能将这事暂且扔开,庆幸一下史莱姆没吃的好像也饿不死。她分出一部分精神计数(自从到了这里,一心多用变得简单了许多),几小时后,塔砂重新积累了制造史莱姆前的能量,她没再继续召唤史莱姆,而是继续积攒,准备一鼓足气激活气流符文。这花费的时间比预想中更长,矿坑不断向远处延展。

  到了第二天,塔砂发现史莱姆那里有些不太对。

  史莱姆的身躯是水蓝色的,这种蓝色浅而半透明,掉色绝不会把地面染成深蓝色。它们身下的土石上挂着一层蓝蒙蒙的光,像是被蓝光照射着,可地下根本没有光。

  塔砂觉得这种蓝色很眼熟,她扫视周围,立刻发现了熟悉感来自何方:石池底部不就是这种颜色吗?

  石池的颜色可能更深一点,它由融化的蓝矿石层层叠叠积累而成。史莱姆下面的地面更浅,它和挖出的蓝矿石相当接近,仿佛……

  塔砂将精神集中在那一块,身为建筑物本身就是这点好,她立刻发现了大厅一角微弱的能量波动,比蓝矿石弱,却无疑发自同源。大厅原来根本没有这种波动,史莱姆本身也一样。塔砂心中一动,让鼹鼠们把碎石搬到了史莱姆身边。

  第三天,那些搬过去的砂砾变蓝了,它们在第四天看上去与蓝色矿石的碎屑无异。一直背着寻找食物命令的鼹鼠们开始走向之前视若无物的碎石堆,从中挑拣出蓝色碎片,扔进石池当中。这些蓝色碎片融进池底,一如那些天然的蓝色矿藏。

  猜想被成功验证,塔砂终于明白了史莱姆的作用。它们的确不能接收命令,但史莱姆就像某种改善环境的作物,像某种催化剂:它们能改变环境,把普通沙石变成这种蓝色矿石。

  再也不用担心资源枯竭了!塔砂大喜过望,立马召出好几只史莱姆。那些软体怪物在大厅一角挤成一团,塔砂目光灼灼地看着它们,展望着矿石收获的季节,觉得自己从采摘时代进化到了种植时代。

  新任地主欣慰地想,粮食,果然还是可以种的好啊。

 

☆、第4章 风之符文与新宠物

 

  (四)

  史莱姆农场长势良好。

  塔砂让鼹鼠们在大厅附近挖掘出一个房间,专门用来放置召唤出的史莱姆。碎石被均匀地铺在史莱姆周围,让这些砂砾都能充分受到它们的影响,这些能点石成金的史莱姆也没辜负塔砂的厚望。在试验出最佳“栽培”方式后,两只鼹鼠就能负责农场事务,不间断地向石池输送转化好的蓝矿石。

  这些能二十四小时无休工作、吃土就能干活的矿工真是可爱极了。

  说起吃土就能干活,塔砂在这些日子的观察中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五只鼹鼠中的四只都相当安分,但第一个创造出的鼹鼠则不然。它对每一块蓝矿石都垂涎三尺,每次运输都把颊囊装载到极限,仿佛多含一会儿能解馋似的。在上次塔砂放任它吃掉了蓝矿石后,它总是绕没必要的路经过史莱姆农场,甚至还会在农场附近放慢脚步。

  这让塔砂想起家里的狗,自从发现任由楼下小孩揉弄能得到狗饼干安抚,它每次散步都往那个小孩门前走。

  姑且把这只聪明的小家伙叫做一号吧。

  塔砂放开过二号到五号的限制,当这些鼹鼠没得到命令,它们会安安静静地呆在原地,漫无目的地动来动去。但要是放开一号的限制,它却会直奔矿坑,挖掘出新的蓝矿石,直接往嘴里塞。塔砂在精神链接中戳了它一下,它惊慌失措地把还露在外面的半截矿石全塞进喉咙里,瞬间蜷缩成一颗球,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充分表明了“打死我也不吐出来”的态度。

  塔砂忍俊不禁,摸了摸它。

  她估摸着,这等异常不是因为一号是第一只就是因为创造它的能量来自她的红色核心——悬浮在石池上方的石榴石还带着那个裂缝呢。鼹鼠一号并没有特殊能力(除非“特别能吃”也算),但既然现在不缺矿石,塔砂完全不介意多出一张嘴巴。她索性创造出了第六只鼹鼠,放开一号的限制,把它当个宠物养着。

  一号大吃了三块矿石,等意识到塔砂真的不追究,它的动作才放慢下来。这只鼹鼠以啮齿动物特有的神经质抖抖索索地嗅闻着空气,塔砂在意识中温和地碰了碰它的核心,它便像得到什么许可似的,缩进了某个矿坑当中,呼呼大睡起来。

  它们并不真是鼹鼠,体表覆盖的不是绒毛,而是坚硬的土石;塔砂也并不能真碰到它们,她又没有实体。尽管如此,在精神中触碰一号还是让塔砂放松下来,好像刚撸完猫猫狗狗。

  有了史莱姆农场,能激活气流符文的时间比预想中快了不少。不久后塔砂做好了准备,催动起第三种符文。

  青色掠过大厅,这颜色很浅,让塔砂想起咸鸭蛋壳上那种若有若无的青绿色。她脑中出现气流,出现各式各样的风,流动的气体能钻入最狭小的缝隙,能掀起最惊人的巨浪。

  塔砂半心半意地听着脑中的信息,之前两个例子已经充分说明,出现在她脑子里的介绍全都夸张到滑稽。召唤出的生物(非生物?)全都相当有用,只是作用还要自己研究,脑中免费赠送的信息只能当成广告词,听过就算了吧。

  风之符文召唤出了幽灵。

  她不确定“幽灵”是不是这东西的正确称呼,也想不出别的名称。悬浮在空气中的青色影子像一团半透明的烟雾,大致呈现人形,脑后丝丝缕缕蔓延又消散的光雾仿佛一头长发,但塔砂并不能找到它的脸在哪里,甚至没法判断它的正反面。她三百六十度的视线绕着幽灵转了一圈,既找不到对方的脸,也看不到对方的手和脚。它像个笼罩在长袍中的无面人,一声不吭地漂浮在半空中。

  这东西活脱脱是故事里的鬼怪,比起先前的鼹鼠与史莱姆,看上去吓人得多。要是塔砂在曾经的某个夜晚撞见它,多半要拔腿就跑,可现在死都死了,也没必要怕个自己召唤出的鬼。

  废墟凝视着鬼魂,看得彻底又深入,不多时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塔砂眨了眨眼睛,忽然发现视野变窄了。

  她被压缩进某个狭窄的地方,发觉天花板比她以为的高上许多。这感觉有点像当初进入红色宝石里的时候,不过现在还能看到外界,尽管只能看到一面。塔砂突然有了上下左右,有了前与后,想看到背面得转身……几秒后她醒悟过来,这不就是正常人的视野吗?

  在意识到这点时她感到一阵奇怪的晕眩感,好像一只眼睛戴上了度数很高的眼镜。塔砂仿佛出现了第二双眼睛,视野被分割成两半,一半通过全知视角注视着幽灵,一半则作为幽灵注视着整个建筑。

  她的一部分灵魂似乎附到了幽灵身上。

  这倒稀奇,别人被幽灵附身,她能附身幽灵,真是比幽灵更了不得的大怪物。塔砂啼笑皆非地踢了踢腿……嗯,踢了踢身体下方那团气流。幽灵的身躯比一朵云还轻,塔砂像个冷不丁登上太空船的新丁,一不小心便炮弹似的弹射出去。她手忙脚乱地想要停下,反应不及,已经一头扎进了天花板里。

  幽灵真的能穿墙。

  她小心翼翼地降低,从黑漆漆的墙里拔出脑袋,现在她贴在天花板上了。塔砂惊叹地看着地下,这座地下建筑很暗,唯一的光源来自她本身。幽灵的身躯在室内散发着珍珠白的微光,行动起来的轨迹又泛着淡淡的青色。以建筑物的视角来看,其中的一切都小得像玩具,用幽灵的视角才能发现这座建筑物究竟有多宏伟。

  简直是一座城堡。

  这座被掩埋的城池如此动人心魄,哪怕光辉不再,哪怕只剩下一个大厅,塔砂也能从中猜想出它曾经的富丽堂皇。数十个人叠起来才能够到天花板,一个大厅就能装进好几间小屋,在其中飙车都没问题吧。塔砂想知道这座建筑物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什么把一座城池埋入地下?天灾还是*?要是在原来的世界,她觉得一定只有天灾才能造成这副景象,但在这个显然和过去不同的地方,她又不太确定。

  塔砂花了好一阵子才适应这个轻飘飘的身体,时隔一周,她终于又能动弹,而且谁不喜欢飞?她轻得像一阵风,灵巧得像只云雀,俯冲时能感觉到气流穿过自己的整个身体——若非飞得太快会把半个身体落在途中,简直完美无缺啦。

  塔砂试着跳进过石池,铺着一层浅浅的蓝色液体的石池无法穿透,比起实体,这东西似乎更接近能量体,与构成幽灵的物质在同一个维度上。她穿过蜘蛛网般的矿洞,凑近看工作着的鼹鼠们。倘若幽灵真的和普通人的大小差不多,那这些鼹鼠可能要比真的鼹鼠大上很多,大得像只绵羊。塔砂的身体能穿过这些鼹鼠,其他矿工对她毫无反应,一号则友好地闻闻她的手心。这只鼹鼠困惑地停了下来,似乎很想不明白鼻子为什么穿透了她的手掌。

  她逗着一号玩了好一会儿,吃饱喝足的一号很乐意追着个影子乱跑。它好像知道她是谁,而且挺喜欢她。塔砂觉得这大概是某种雏鸟情节,不然这只明显记得挨过打的小家伙不至于这么亲近她。幽灵的手能拿起蓝矿石,塔砂把蓝矿石扔出去,让一号给她叼回来,像过去训狗一样。她尝试着分开自己的要求和命令,发自核心的指令必然会被遵守,但操纵一台机器有什么意思?主人和狗狗玩捡木棍又不是真想收集多少木头。

  对于两个不会疲惫的生物而言,他们有的是练习时间。

  几天后他们完成了这个游戏,一号会自发自觉地把扔出去的矿石叼回放到塔砂手心,塔砂则掰下一点喂给它。鼹鼠满足地抖着胡子,把碎屑啃个精光,舔舔自己的鼻子。

  “你合格了。”塔砂说,“我要给你取个正经名字,一号听起来不像样。就叫……叫阿黄?”

  鼹鼠眨着圆溜溜的眼睛,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

  “你看,这里没有字典可以翻,也没网络可以查找。”塔砂对它摊了摊手,“我自己取名字呢就是这种等级了,要不小黄?大黄?”

  鼹鼠催促地推了推塔砂的手,看上去想再玩一次。

  “就阿黄吧。”塔砂点点头。

  事情就这么定了。

 

☆、第5章 地下城之书

 

  目之所及处漆黑一片。

  无论前进还是后退,上升还是下沉,眼中都是同样的景象。不如说有光才不正常,塔砂附身的幽灵正在实心的地下,前后左右都是泥土。距离她离开大厅已经过了几小时,目前为止一无所获。

  塔砂对自己的处境适应良好,但她不认为在地下安然种田的日子会持续到永远。这座建筑物以外是什么样子的?可能是山清水秀的地面,也可能是什么闻所未闻的可怕地方,她不希望自己毫无准备地迎接未知挑战。与宠物玩耍可以放松紧绷的神经,可沉溺于此就是找死。

  塔砂没再让鼹鼠们挖掘,史莱姆农场可以负责蓝矿石的积累,犯不着冒挖通什么地方的风险。在与阿黄玩抛接游戏的那阵子,她认识到了幽灵的作用:侦查。

  幽灵能无声无息地飞行,能隐没在空气中,还能在各种壁垒中穿行,绝佳的斥候人选。塔砂作为建筑物的视线恒定不变,无法看到大厅与矿道以外的地方,幽灵却可以,而倘若遭遇了什么难以脱身的事情,她只要解除附体便能回来。

  因此,塔砂离开了安全的大厅,开始在未知的区域穿行。

  她以大厅为中心,顺时针一圈圈绕行,这种侦查路线能扫过附近所有区域。有大半灵魂在大厅中当参照系,塔砂的行进能像信鸽一样准确,不用担心偏离航线。只是实际操作比她预想中更麻烦一点,身在地下就仿佛呆在水中,即便同一个平面内毫无异常,她也不确定上方和下方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走一步看一步吧。

  塔砂不打算垂直往上飞,她担心幽灵和传说故事中一样见光死。优先选择的是与大厅在同一个平面内的空间,塔砂想找找这座庞大的城池是否还有别的部分幸存。

  穿过泥土就像穿过一阵雾气,尽管事实上幽灵本身才是雾气。泥土不会受她影响,塔砂则能读出幽灵躯体笼罩的东西,仿佛用手抚过某些物体的轮廓。

  她找到了一些破碎的遗迹,大部分石块已经碎得不成样子,很难确定是不是地下的天然岩石。她找出一些金属残片,腐蚀得看不出形状。沙石当中还有几具人类尸骨,其中一具非常矮小,那粗壮的骨骼又不像孩童,可能是个侏儒。塔砂没学过如何从尸骨上猜测死因,只知道这些骨头的主人已经死去很久。这么大的范围中只有这么点人,多少有些奇怪。

  塔砂没找到任何记载(找到了多半也认不得),无从猜测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她把整整一天花费在探索上,没找到一个完整的遗迹。这座被掩埋的城池要么当初被摧毁得太厉害,要么被太漫长的时光打磨,似乎已经不剩什么了。但比起难以辨识的其他部分,大厅为什么保存得这么完好?

  塔砂回到大厅当中,阿黄从睡梦中抬起头,对她抖了抖鼻子。塔砂心不在焉地拍拍它的脑袋,环顾这座重生后的新身体。

  石池在闪闪发光,底部那层蓝色如今像一片发光菌类构成的海洋,闪动着粼粼波光。悬浮在上面的红宝石看上去比之前鲜亮了不少,红光灯塔般照耀着整个大厅,比底下的蓝光更盛。

  要说这里和其他碎成渣渣的部分有什么差异,最明显的就是这个石池。

  不对,在石池被盛满前,在符文被激活前,最早的异常来自这块红宝石。塔砂凑近去看,这枚拳头大小的红宝石形状非常不规则,既不像人工雕琢,也不像自然形成。

  她的目光顺着一个特别平整的切面向下看,看到了贯穿石池的巨大裂痕。

  裂痕一开始就在那里,像一道长好的旧伤疤,并不影响石池蓄矿石,因此塔砂一直将它视为大厅的普通裂纹之一。现在联系两者思考一下,没准是同一个原因造成了红宝石与石池的损伤。

  仔细观察,那道裂纹不止贯穿了石池,它还在地面上蔓延,浅浅的痕迹穿过整个大厅。仿佛有一把巨大的剑,将宝石、石池连同整个大厅一分为二。

  不可能吧?塔砂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天顶明明还很完整。如果真有这么一把剑从天而降,大厅早该塌了才对。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挡了它一下。

  这念头像一枚种子,一出现便在塔砂脑中扎根。她莫名觉得这就是真相,直觉一直往那块红宝石上指去。或许就是这块神奇的红宝石在让城池变成现在这样的灾难中挡了一下,保留下这个相对完整的大厅——这想法听起来并不科学,但在这个石头鼹鼠满地跑、史莱姆能种矿石、建筑物能附体幽灵乱飞的奇怪地方,这样奇怪的结论搞不好才是合理的。

  等等,如果它真能挡住什么的话……

  塔砂向下飞去,幽灵穿过厚厚的地面,一直下沉,下沉,直到眼前一亮。

  就在大厅正下方,有一个与之差不多大小的空间。和塔砂猜测的一样,大厅之下还有房间被保留下来了。

  房间里排列着整整齐齐的高大书架,它们是书架吗?架子上空无一物,而且倘若这是个图书馆,这些直达穹顶的书架未免太高了点,放在上层的书要用飞的才拿得到。这些屹立至今的书架不知由什么材质制成,不是木头,不是泥土,不是金属,也不是石材。这房间明亮得惊人,她抬起头,在拱形天顶上看到一片星空。

  细碎的荧光砂砾排列成一条银河,眼珠大小的夜明珠投下柔和的光芒。繁星如小夜灯般照亮了整个房间,让塔砂想到灯光柔和的咖啡屋,在这里阅读都不伤眼睛。她被这出乎意料的美丽所慑,不知不觉沉到了地面上,脚踏实地,幽灵的身体没有穿过地板。

  塔砂低头一看,石质地面上雕刻着密密麻麻的古怪花纹,组成一幅意味不明的画卷。它们好似书上你本该认识却死活读不出来的生僻字,塔砂皱着眉头看了好一会儿,内容卡在嘴边,就停在最后一步,怎么也说不出来。她晃了晃脑袋,迈步走向房间的中心。

  一个书架孤零零地站在房间正中,不像其他排列整齐的长方形书架,这一个是单独的,更像牧师做礼拜时面前用来摆放圣经的那种台子。这台子上,放着这里唯一一本书。

  书页摊开着。

  还好开着,不然幽灵可没法翻书。虽然多半也看不懂吧,塔砂这样想着,向书上看去,那里一片空白。

  至少在塔砂刚刚看到它的时候,上面还一片空白。

  一阵微光闪过书页,发黄的页面好似有波纹闪过,突然“活”了过来。一秒之前它看上去还像有几百岁这么老,一秒后它好似刚刚才出了印场,时光如尘埃,被它轻易抖去。塔砂看到一行漆黑的字迹在书页上出现,墨迹从书页当中渗出。

  “欢迎,我亲爱的朋友!”

  她几乎想要后退一步,又硬生生止住,反应过来出现在书上的并非中文。那文字让人想到燃尽的火堆,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美感,绝对不是塔砂认识的任何文字,可她就是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别害怕,”那本书这样说,“你在这座地下城中穿行,不就是为了找到我吗?”

  “地下城?”塔砂茫然地重复。

  书页一动不动,它可能没有耳朵。塔砂对着书页伸出手,构成幽灵身体的半透明光雾流沙般渗入书页中,组成那灰烬似的文字。

  “什么意思?”如塔砂所愿,这文字询问道。

  “你不知道吗?”下一行字立刻出现了,“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塔砂既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对方认定自己有什么目标。她试探着反问道:“你不知道?”

  “啊,原来如此。”那本书这样说,“一个迷失的灵魂,不属于这里的人。”

  塔砂汗毛倒竖,松开了搭在书页上的手指。

  “你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这里,也不知道这是哪里?”文字还在继续,“你甚至不记得地下城是什么,尽管你们的联系深刻得将你束缚于此。可怜呐,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被命运带到我面前,却认为这是机缘巧合。”

  “你是谁?”塔砂问。

  “我?”

  书页失重般微微飘起,每一页都如狂风中的旗帜那样猎猎作响。它飞快地从第一页向后翻动,每一页浮现的花纹连成一片。那景象让塔砂忍不住闭了闭眼睛,等她再度睁开,书已经翻开到了正中间,露出一只竖着的黄眼睛。只是被它看着,塔砂就觉得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是最深层的知识,为你睁开直视真实的眼;我是深红色的钥匙,替你打开那扇骨质的门。”文字在书页上狂乱地写着,出现又消失,“我是前往不朽的通行证,我是掌握命运的契约书,我是你一切问题的解答,我是你全部痛苦的解药。”

  后半段话不再是文字,塔砂在自己的脑袋里听到了这个声音。它又像咆哮又像呢喃,像无数个声音的聚合体。一支苍白的笔出现在塔砂手中,黄色的眼睛注视着她,不知怎么的,她觉得这本书在对她微笑。

  “我是地下城之书。”它说,“来吧,写下你的名字!然后力量,权力,财富,答案……一切,就都是你的了。”

 

☆、第6章 失败的交易

 

  书页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清晰地许诺了契约者能拥有的力量、权力、财富、知识,与那本所说得一模一样。书页间点缀着让人目眩的美丽花纹,看久了仿佛在缓缓爬行。右下角的空白呼唤着塔砂填上缺口,用自己的名字补完最后的瑕疵,成就完满无缺。塔砂下意识握紧笔,好像不这么做,它就会自己飞向那片空白。

  “我要付出什么?”塔砂问。

  “我们在谈论你可以得到什么。”地下城之书极具诱惑力地说。

  “那现在谈谈付出吧。”塔砂说,“我不相信免费的晚餐。”

  “没有任何代价——如果我这么说,那一定是在撒谎。”书说,“但一个无关紧要的代价,与‘没有代价’有什么差别?比方说,北地女巫需要一头龙的呼吸入药,可对于龙来说,一口吐气微不足道;女巫剪下的指甲能治疗一种掉鳞片的龙病,治愈这种能要幼龙性命的病症对她们而言只是举手之劳。你可以把我想象成一名商人,负责在无法直接沟通的客户之间充当中间人。我向你索要的只是一点点报酬。”

  书页卷起一个角,优雅地比划出“一点点”的手势,塔砂头一次知道一本书能有这么丰富的肢体语言。

  “给我你的名字,那就是代价。”书这样说,“你将拥有地下城,而地下城将拥有一个主人,等价交换。没有主人的地下城只是一座废墟,看看周围!谁忍心让一座宝库在时光蹉跎中化为灰烬?”

  塔砂沉吟着,没有马上回答。

  “想想吧,一座地下城!”书鼓励道,“它能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而你会成为一个城市乃至一个国家的主人,你的力量让这个世界颤抖。我,地下城之书,也会从此与你共享知识……”

  “我想,”塔砂说,“不用了,谢谢。”

  书页静止了足足一秒。

  “什么?”脑中的声音错愕地问,“抱歉?”

  “我说不用了。”塔砂回答,“我还挺喜欢自己的名字,不想把它给你。”

  “不不不你恐怕没理解我的意思。”书说,“你当然可以继续用你的名字,为什么不呢?但是你需要签下它,就在这儿,瞧见没有?你签下它,得到一个地下城,一个地下王国,一个知识的源泉!难道你不想知道自己是谁?难道你不想知道自己的过去,不想解开困扰你的谜题?”

  “其实无所谓啦。”塔砂说,“我觉得现在也挺好的。”

  “挺好的?”地下城之书不可思议的说,“你已经死了!你是个过不了几年就会消失幽灵,大脑空空什么都不记得,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只能在地下漫无目的地乱飘,你觉得自己挺好的?!现在你有一个机会,让你能够重返人世,有朝一日可以重新沐浴在阳光之下,去寻找那些你爱的人,这是唯一一个拥有未来的机会!”

  “既然我什么都不记得,能做这些有什么用?”塔砂说。

  “难道你不想寻求别的可能?不想在最后的时光拥有一些乐趣?”

  “不想。”

  “…………”

  声音沉默了几秒钟,下一次它没有响起,文字出现在了书页上:“那么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呢?”

  “让我想想看,”塔砂装模作样地停了停,“大概是继续转悠,直到自己消散吧。说起来我在这一带逛了这么长时间,一直没看见第二个幽灵,真可惜。”

  “好吧。好、吧。”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说,“我讨厌这么做,你逼我的。”

  房间猛地亮了起来。

  地板上的花纹光芒大盛,塔砂的身体向下一沉,怎么也无法动弹。花纹活了过来,一条一条首尾相接,像一群四散的蛇,缠住了幽灵的身躯,光雾构成的虚影在这奇特的绳索下动弹不得。塔砂抽了口气,这个房间抽了口气,穹顶上的每一颗星辰骤然大放光明,像一颗颗微小的太阳。

  它们在燃烧。

  本该继续点亮成千上百年的星星飞快地消耗着生命,让这个休眠中的房间被强行唤醒,塔砂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光斑在她眼中炸开,这冲击令幽灵的躯体黯淡。有一瞬间她看到一个富丽堂皇的图书馆,无数藏书填满了每一个书架,记载着无穷岁月的宝藏呢喃着来自各种时间空间的秘密,那些失落的知识,奥秘,故事……看着它们如同仰望无尽星空,能让任何一个学者喜极而泣。

  “来吧,写你的名字!”地下城之书厌倦地说。

  它再次变成了刚才的样子,满满的文字与右下角的空白。笔粘在了塔砂手心,攀上她身躯的花纹正将她压向书本。

  “等等!”塔砂在风压中勉强开口,“你到底要什么?”

  “融合你浅薄的灵魂,打开深渊之门,回我四百年前就该回去的地方!”书暴躁地说,“愚蠢的死人,你让一场精美的交易变成了一件低级、没品的闹剧!该死,我会被嘲笑几百年!”

  “放心吧。”塔砂说,“你没有这个机会。”

  天花板塌了下来。

  三块巨大的石头从天而降,在地上撞出巨大的声响。这些石头本身半点没为撞击所扰,它们在落地的下一秒爬了起来,齐齐扑向半空中的地下城之书。书本在吃惊中升高,它躲过了一双利爪,没能躲过另外两双。

  塔砂的鼹鼠们将这本书牢牢摁在了地上,三位矿工在塔砂与地下城之书交涉时便得到了命令,一刻不停地向下挖掘。它们在几分钟前就与这里只有几爪土的距离,而当地下城之书图穷匕见,便是它们出场的时机。

  “地精?”书本愕然道,“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塔砂问。

  “不可能!”地下城之书喊道,书页在鼹鼠爪下扑腾,几乎要挣脱出来。塔砂示意一只鼹鼠坐了上去,那满是沙尘的屁股一贴上书页,地下城之书便发出一声让人脑袋发疼的尖叫。

  “拿开!”它的声音现在去掉了和声效果,带着歇斯底里的嘶嘶声,“你这个肮脏的低级生物!我命令你滚开!”

  “三号四号,我命令你们也把屁股挤上去。”塔砂说。其实她并不需要说出声,这么做只是为了惹那本书生气。

  现在三只鼹鼠都坐到书页上了,那本书被团团围住,压得无法动弹。

  “这不可能!”地下城之书愤怒地咆哮,“我才是地下城之书!没有我,你怎么能得到地下城的使用权?!”

  “我不需要得到地下城。”塔砂说,“我就是地下城。”

  地下城之书最大的失误在于,它不知道,塔砂并不是个幽灵。

  塔砂一开始就对这本书怀有警惕之心,生活经验告诉她,把条件优厚的广告做得铺天盖地的玩意多半是在搞诈骗,和路边没人摘的果子一样,绝对有陷阱在里面。一本自我推销求签约的书,可疑度翻倍了好吗?塔砂又不是哈利波特里那个上中学的小姑娘,还会津津有味地和一本会自动回复的书聊少女心事。

  开始她的确被唬住了,以为它知道她什么来历,知道她为什么穿越。可是随着试探继续,她发现地下城之书其实并不像它虚张声势的那样全知全能。地下城之书有塔砂不知道的知识,塔砂也有自己的底牌:随时能舍弃的幽灵躯体,身为地下城的身份。那本书最后的举动反而在自己的失败上画下了关键性的一笔,当这个房间被激活,塔砂的意识在这里点亮,都不需要鼹鼠们打通关节。

  这个房间一旦启动,它便回归了地下城的管辖。它属于地下城,那它就属于塔砂。

  地下城之书的挣扎停止了,塔砂想知道那只黄眼睛会不会震惊地睁大。

  “巢母,你是巢母……”书本喃喃自语道,“但我为什么感觉不到深渊?这不可能,地下城核心启动的同时,深渊就应该与这里相连啊?”

  它的声音听上去几乎有点可怜,塔砂提议道:“看起来这四百年发生了不少事,比如深渊被毁了?”

  “荒谬!”地下城之书冷哼一声,“你或许能毁灭一片云,但要怎么毁灭整个天空?哪怕所有神灵全部陨落,深渊都将永生不朽!”

  “那你为什么感觉不到它呢?”塔砂诚恳地问。

  书不回答了,开始用一种塔砂听不懂的语言嘀嘀咕咕。

  塔砂先停下了穹顶上燃烧的星空,它们大半都由蓝矿石雕琢而成,这么会儿功夫就烧光了一半,想想真让人心疼。她又等了一会儿,地下城之书还是没有要理她的意思,于是塔砂再度开口。

  “你刚才说我让一场精美的交易变成了一件低级、没品的闹剧,现在我给你一个重新演讲的机会吧。”塔砂说,她让鼹鼠们从书上走开,转而用尖牙利爪对准了书页,“你看,我本身就是地下城,并不需要一本地下城之书来画蛇添足。所以我为什么要留着危险又无用的你,而不是把你变成一堆废纸呢?”

 

☆、第7章 成功的契约

 

  事实证明,在涉及生命安全时,地下城之书能变得相当言简意赅,外加能屈能伸。

  他们最终达成了共识,塔砂帮助地下城之书找到深渊出现的问题,除非后者背约,不然不能摧毁它,也不能对它造成无法恢复的损伤;地下城之书则必须告诉塔砂这个世界的常识,对她的问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得撒谎,不能做出任何有损塔砂利益的事情。他们签订的契约有一百年的效力,一百年后塔砂得放它自由。

  现在塔砂能用一个名字来称呼地下城之书了,契约需要真名。书有一个非常冗长、人类舌头难以发音的名字,塔砂决定取这个名字开头相似的音节,叫它维克多。

  或者“他”,这本书中的住客是个雄性恶魔,在四百多年前深渊与天界的战争中运气不好,只剩下残魂附在书中。

  契约并非平等协议,而是一份主从契约,塔砂是主人。她觉得自己已经相当好心,这本书开始可想哄骗她签订奴隶契约呢。得到地下城之书的拥有权之后,塔砂自然而然学会了深渊语——就是书页上像花纹的东西。它们狡诈地在之前那份契约边上写下了附加条款,签下名字的灵魂将与地下城之书融合,以这种方式获得地下城的权柄。所谓得到力量云云果然是文字陷阱。

  主从契约则更像雇佣制,尽管也存在主人死了仆人也活不了的问题,但总比一念之间能摧毁附属方灵魂的奴隶契约好,是吧。

  顺带一提,他们此前用来交流的那种语言是亡灵语,一种所有死亡生物的通用语言。塔砂觉得这种学习新语言的快捷方式真是方便极了。

  塔砂一回到大厅,等待多时的阿黄立刻小跑过来迎接她。此前她让量产矿工们下去参战,命令阿黄留在上面,不想让下面的可能出现的危机弄死这只与众不同的小宠物。它看上去等得急坏了,绕着塔砂团团转,好奇地观察着她身后被其他矿工搬上来的书本。

  “一只地精?”维克多震惊地说,“你把核心之力分给了一只地精?!”

  他念“地精”的腔调像一个洁癖在谈阴沟里的鼻涕虫,说起来此前他也把鼹鼠叫成地精来着。塔砂看了几眼阿黄,依然觉得它看起来挺可爱。

  “地精是什么?”她问。

  “最低级的土元素傀儡,构建地下城的最基础单位,只能打得过哥布林!”维克多说,“核心就是地下城的生命,核心之力不可再生,不可回收!”

  “哦。”塔砂说,依然不太有概念,“什么是哥布林?”

  “……非常弱小的类人魔物,成群结队劫掠的胆小害虫,一个人类农民就能打死一只。”维克多叹了口气,“这么说吧,一般地下城之主最多只会把核心之力分给一位最看重的副手,充当地下城的副君或管家。它能让一只吸血鬼子爵直接跨级成伯爵,能让低级法师得到高级法师的知识,能让一条青年龙与成年龙对轰!”

  “那能让地精变成什么?”

  “变成聪明一点的地精。”维克多没好气地说,“最强壮的蚂蚁也是蚂蚁,谁会把本源之力给这种东西?你的本能就这么教你?”

  “我觉得它挺可爱的。”塔砂一本正经地说。

  “深渊啊!”书页沙沙地叹气,“什么样的地下城会生出这种傻瓜?”

  这样看来,“巢母”大概是地下城自主诞生的空白意识,塔砂推测。这本书擅自给她找了个起源,她也乐得让对方误会,隐藏自己穿越的最大秘密。

  “我,和一个与我签订主仆契约的恶魔,哪个是傻瓜?”她回敬道。

  “那是个失误,我不知道你是巢母!”维克多争辩,“我受创严重才不能探测出幽灵和地下城产物的波动——即使如此,我也能感觉到方圆数百里中经过的魔物!在我全盛时期,我的声音就能让海妖俯首,一个句子就能窃取一个王国。我是银舌头的收藏者,一万个秘密从愚者心中流到我的箱子当中;我是谎言之蛇……”

  “好好好,现在我知道那些虚假广告词来自哪里了。”塔砂嘀咕,“咱们能谈点实在的东西了没有?”

  穿越后一个月,塔砂终于明白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

  这是片不科学的大陆,除了居住着各种生物的主物质位面(也就是俗话说的“人间”)外还有天界与深渊。天界住着诸神,深渊住着恶魔,两者互为死敌,他们来到这片称为埃瑞安的大陆上,发展各自的信徒,向对方宣战。

  “你们干嘛不直接打?”塔砂插嘴道,“关人间什么事?”

  “天界和深渊互斥,两个位面在这个世界的两极点,主物质位面是联通两者的中转站。”维克多说,“人间太过脆弱,大恶魔和神明来不及穿过它就会被排斥回原来的世界。不过,眷族和信徒就另当别论了。”

  魔物通过地下城爬上大地,天使在神殿里降临,大恶魔和主神留在各自的家乡隔空对弈。不断有受神或恶魔眷顾的种族出现,也不断有族群在战争中灭绝,埃瑞安无比辉煌瑰丽,也无比残酷。

  “在我陷入沉睡之前,地面上的种族正在发疯。”维克多悻悻地说,“德鲁伊说服了一些龙,中立的森精灵因为愚蠢的原因参战,矮人不知怎么的从内战中停下来,谁能想到兽人能和其他种族联合?几支人鱼长了点脑子;西边那群深渊信徒和北边的女巫暗通曲款,他们的领头人欺骗了我们,让他们不用向深渊献祭也能使用魔法……总之,因为这些意外同时发生,在这个地下城被攻击前,局势不太乐观。”

  “你们兵败如山倒。”塔砂直白地说。

  “上头的局势也不见得好。”维克多幸灾乐祸道,“我遇袭休眠之前,已经有一部分渎神者找到了通过意志而非祈祷使用神术的方法。你该知道人类有多喜欢趋利避害、背信弃义吧?想想看,要是不用奉献身心也能得到神一样的力量,谁还会给天上的家伙当奴隶?”

  “奴隶?”

  “生前付出一切,看诸神心情得到施舍;死后灵魂也归他们所有,这和奴隶有什么不同?”维克多哼了一声,“我们做交易的时候至少会说明白交易和内容呢。”

  鉴于这家伙此前还想骗人付出灵魂,塔砂对他评价神族的说辞保留怀疑态度。

  “可你现在感觉不到深渊。”塔砂说,“是不是天界胜利后把深渊通向人间的道路堵上了?”

  “堵上?你以为通道是什么?”维克多嗤之以鼻,“我们不是第一次胜利,也不是第一次失败,无论哪一方是胜利者,总有另一边的棋子能偷偷在地上行走。风水轮流转,最后总会再度开战,哪怕我们和他们都按兵不动,主物质位面的种族自己还会掀起战争呢。埃瑞安的魅力就在于混乱,等你来到地上,你准会看见另一个精彩的战场。”

  “真糟糕。”塔砂说,脑中出现一片伤痕累累的废土。

  “只在你是弱者的时候。”维克多说,“但你是个地下城啊,亲爱的主人,你还有我!”

  书页戏剧化的翘了翘两边书角,像行了个礼。

  “我有足够的知识和经验,还被契约绑在您的手心,除了老维克多,您在这个未知的可怕世界还能相信谁呢?我对您而言可以像猎犬一样忠诚,绵羊一样无害!只要您分我一点核心之力……”

  “不要。”塔砂说。

  “为什么?”维克多卡住了。

  “我已经分出一部分了。”塔砂复述它刚才的说法,“核心之力可是不可再生的啊。”

  “但您甚至分给了一只地精!”维克多把书页拍得哗哗直响,“一只地精!而我是个上千岁的大恶魔!”

  是啊,塔砂想,傻子才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一个超可疑的恶魔呢。

  于是她说:“因为阿黄比较可爱。”

  书啪地一声合上了。

  “别闹脾气。”塔砂叩了叩封面的硬皮,“继续说地下城的事。”

  “问地精去。”维克多闷声闷气地说。

  塔砂不理他,继续问:“你之前告诉我,地下城就像深渊的前哨,那么士兵从何而来?”

  “大部分来自深渊。”书不情愿地打开了。

  他们的契约虽然没让维克多服从塔砂的全部命令,但要求他回答一切问题。至于书对塔砂的看法?他又不能撂挑子不干,塔砂也没打算和这家伙亲亲热热交朋友,细节不必在意。

  “地下城本该联通深渊。”维克多说,“地下城之心,也就是那块红色石头,本身就来自深渊底层,受深渊意志眷顾。每个地下城启动时,地下城主能感觉到地下城范围内主物质位面与深渊的连接点,充分献祭后,就能打开两者之间的传送门,深渊种族能源源不断地来到地下城中——深渊非常大,越低级的魔物越多如蚂蚁。”

  “我没感觉到连接点。”塔砂说。

  “这就是问题所在……等等,你还没有激活火焰符文?激活它!符文召唤的小恶魔来自深渊,没准那能直接开启通往深渊的通道。”

  维克多的声音雀跃起来,塔砂却再次摇了摇头。

  “你必须帮助我找到深渊出现的问题,契约里说好的!”维克多不满地说。

  “对,在一百年以内。”塔砂回答,“我不会在能自保前贸然去你危险的老家,还有别的办法吗?”

  “那就只能去地面上抓了。”书说,“捕获一定量的生物,解构它们,你就能复制出一支军队。唔?你可真是非常幸运。”

  “怎么了?”

  “我感觉到了地面上的魔力波动,非常非常微弱,刚好是你能打过的程度。”书黄色的眼睛看着天顶,“走吧,带上你的老鼠,让我们看看能不能抓上几只哥布林。”

 

☆、第8章 兽人少女

 

  玛丽昂发足狂奔。

  她的腿上打着绑腿,脚下却没有鞋子,赤luo的双足就这么踩在安加索山粗粝的岩石上。大片棕色皮肤从那条麻布制成的裙子中luo露出来,对一位十六岁的少女而言,这条五年前制成的裙子已经太短了。

  或许不该叫她少女。

  如果有晚归的樵夫抬起头来,他一定会为看到的景象大惊失色。什么样的少女才能在山林间跑得这么快,在背着一个比她更高大的人的时候?这姑娘健壮得像匹小马,但她背着的人更要高上一大截,半个身子都挂在她不算厚实的肩膀上。那人影痛苦地哼了一声,玛丽昂的耳朵抖了抖,转了个方向。

  只要看一看她发间那对毛茸茸的耳朵,便不会有人把她当做人类少女看待。那对犬科动物的耳朵机警地转来转去,而她尖尖的脚指甲倒钩般扣紧了大地,让她能在险峻的山道上疾跑。她已经奔跑了太长时间,汗水粘住了她的灰发,即使是玛丽昂,也不可能永远奔跑下去。

  “把我放下来吧,孩子。”高大的乘客说。

  那是个满面胡须的老头,层层叠叠的沟壑布满了每一寸皮肤,像树皮似的。他看起来太老太老,让人很奇怪他还能动,更奇怪岁月居然没让那伟岸的躯体萎缩——如果他的脊背已经因为衰老佝偻,那这个人年轻时会有多魁梧?这问题无关紧要,他已经很老了。

  “不。”玛丽昂说。

  她回答了很多次,一次比一次简短,一次比一次疲惫,可是答案从未改变。山风在他们耳边呼啸,带来火油、烟尘、猎犬和人类的气息。玛丽昂希望她能闻到“那种猎犬”的气味,那种以红色猎犬冠名、人类用来辨识和追逐异种的探测器,可它在设计之初就特意回避了猎物的感知。

  老人没再劝说她。

  玛丽昂在自己的肩膀上看见灰白的胡须,在出发之前,它们本该是棕色。橡木老人的根深深扎入地下,在安加索的死亡荒地上沥取洁净的水,结出橡果。橡果招来食用橡果的鸟儿,它们又引来各种捕食者,整个流浪者营地的人们都以此为生。他在那里居住了数百年,直到该死的侵略者挥舞着刀剑和火把冲入荒野。

  在他们不得不带走橡木老人时,地下的根须没法同行。他的双足中流出绿色的血液,很多人都哭了,老人抚过他们的头。

  他们已经逃亡了整整四天,玛丽昂的齿间有山鼠的血味,橡木老人却只喝了一点清水。他需要一片沃野去扎根,一棵古老的树怎么能承受住石头山上的逃亡?可他们没有休息的奢侈。头一个夜晚玛丽昂爬上山岗,她看到远方的大火冲天而起。流浪者们辛苦搭建的房屋被付之一炬,橡木老人留在原处的根须和枝干化为灰烬,那些筑巢的小鸟和松鼠成功逃跑了吗?玛丽昂想知道,玛丽昂不会知道。

  那里曾是她的第二故土,她仅存的家。

  离开流浪者营地的第二天他们遭遇了第二次袭击,那时候玛丽昂还与所有流亡者待在一起。带着红色猎犬的士兵袭击的疲惫的流浪者们,七个人永远地留在了那里,稍后又有两人掉队,一人重伤不治。“我们应该甩掉他们了!”失去孩子的寡妇歇斯底里地说,“红色猎犬不能在这么远的距离外找到我们!”

  这是真的,在场的许多人都知道。流浪者营地的住户全都是埃瑞安的弃民,有不少人很清楚士兵们猎杀“异种”的伎俩。“我们本该安全了!”寡妇哭号着,玛丽昂能感觉到很多道投向自己的目光。

  她不是近年来唯一一个加入流浪者营地的外来者,但玛丽昂是唯一一个,一眼看上去就不是人的家伙。异种血统越浓厚,红色猎犬能搜寻的范围就越远,哪怕是玛丽昂本人,也怀疑是自己招来了灾祸。

  “我去引开他们。”玛丽昂站出来,“分头走,我去……”

  “还有我。”

  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在流浪者们诧异的目光中,橡木老人站了出来。他伸出一只枯瘦的手,对着惊慌失措的人们摆了摆,吃力地压下所有困惑和哀求。“我比玛丽昂的异族之血更加浓厚,如果他们找得到她,他们一定能找到我。”他说

  他对玛丽昂说:“这不是你的错。”

  最后他们兵分两路,玛丽昂带着橡木老人离开。如果他们能成功甩掉追兵,山另一边的小溪源头就是汇合的地方。玛丽昂猜到时候只会有不到一半的人前去那边会面,流浪者营地的居民都是群惊弓之鸟,在这桩事情之后,很少会有人愿意承担被牵连发现的风险。

  玛丽昂不怪他们。七岁那年她和母亲一起被抓进人类的囚笼,她很清楚异种会遭遇什么样的命运。十一岁时她侥幸逃脱,此后三年都在埃瑞安各地躲藏求生,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十四岁的玛丽昂已经放弃了停留的奢望,然后她意外找到了流浪者营地,矮个子住民包扎了她的伤口,孩子们好奇地看着她的耳朵,一棵树说:你当然可以留下。

  那时玛丽昂就决心要为保卫这里而死,像她死于保卫故土的父亲。

  汗水顺着玛丽昂的额头流下来,划过她湿透的眉毛,刺得她眼睛发疼。她的眼皮上有一道结痂的伤口,贯穿上下眼皮,险些让她瞎掉。这伤口来自两天前的遭遇战,不过制造它的士兵已经被玛丽昂砍了脖子。

  比起用刀,她更渴望能撕裂*的尖牙利爪,可她的牙齿与指甲其实并不比普通人长多少。玛丽昂习惯烧烤过的熟肉而非生肉,她记忆中的部族成员也更擅长用工具,而非自己的肢体,有时她甚至觉得他们和人类猎人并没有多少差别。

  玛丽昂的妈妈说,他们的祖先可以在巨狼与人形之间转换自如,玛丽昂则依稀记得在壁画中看见过直立行走的狼,她不确定祖先到底是哪种。他们总是东奔西走,听着来自父亲母亲的故事,父母的故事又来自他们的父亲母亲……太多同族在能讲述故事前死去,另一些则从未留下孩子,有太多历史遗失在鲜血当中。玛丽昂再也没见过同族,一个都没有,一些夜晚她彻夜难眠,害怕自己会是最后一个。她想,要是她是最后一个,她要如何对自己的孩子说?你的母亲年幼时太过贪玩好动,以至于没多少能告诉你的传奇和历史?

  现在看来,这念头太过天真。她大概活不到那个时候。

  玛丽昂肩膀一沉,老人痛苦的喘息微弱起来。“爷爷?”她惶恐地叫道,想要转头看一看橡木老人。就在此时,她向前倒去。

  是一块凸起的石头,还是一段枯死藤蔓呢?又或许只是玛丽昂的双腿已经酸软,再也没法跑下去。她向前倒去,无法保持平衡,地面在眼前放大。她让自己当了落地的垫子,竭力护住身上的老人,直到脑袋磕到地上,一切烦恼全都远离。

  玛丽昂被自己的项链硌醒了,项链上母亲的犬齿抵着她的脸颊,把她从昏睡中唤醒。

  天色已经全黑,她脑袋上有个肿块,从远方星星移动的距离来看,她没昏迷太久。谢天谢地玛丽昂本来就快到来到山下,从山脚滚到现在的平地也只有十多米的距离。

  橡木老人就躺在她身边,双目紧闭,还在微弱地呼吸。玛丽昂一骨碌爬起来,突然觉得星光不太对劲。

  太明亮,太近,仿佛就在身边。

  玛丽昂猛地转过头去,看到半空中飘着一个幽灵。

  它在那里看了他们多久?至少玛丽昂醒来后一直在看……在看吗?它没有脸,只有一团银白的雾气,还有海藻般四散漂浮的头发。它静止在半空当中,发丝四散飘动,那张空白的面孔对着玛丽昂,像在看她。

  “妈妈?”玛丽昂低喃道。

  她立刻把舌头咬出了血,想给自己一拳来惩罚她的愚蠢。没错,玛丽昂听说过祖灵的故事,如果你足够思念某个亲族,某个亲族也足够思念你,他或她的幽灵就会来到你面前。这只是个故事,哄孩子的玩意,玛丽昂一点都不相信它,否则她怎么可能一次都没见过爸爸和妈妈?那才不是妈妈,它没有尖尖的耳朵。

  玛丽昂警惕地与面前这个未知生物对峙,威吓地低吼。

  ——————————

  “她在说什么?”塔砂问。

  “她叫你妈妈。”维克多说,怎么听都有点幸灾乐祸。

  塔砂指挥着地精在隐秘处挖开了开口,而后开始在大地上漂浮。地上是一片平原,远方是山与森林,作为一个对植物没多少研究的城里人,塔砂看不出这儿和地球有多大差别。地下城之书嚷嚷着让她去逮哥布林,幽灵比地精走得快,没多久便率先到了维克多说的地方。

  “哥布林就长这样?”塔砂看着地上昏迷的兽耳少女和高大老人,问道,“种内差异挺大啊?”

  “不是哥布林,但魔力等级差不多。”维克多嘀咕,“大概是有一丝兽人血脉的人类?哦,这老树精快死了。”

  “你行不行啊,这都能弄错?”塔砂质疑道。

  “都过去快五百年了!”维克多抗议道,“空气中的魔力微弱得和死魔区域一样,而且我还受过重伤,你又不肯分我核心之力!”

  塔砂懒得理他。

  时间回到现在。

  “这是叫妈妈的态度吗?”塔砂看着面前那个低吼的少女,“她看起来想冲过来咬我。”

  “没准这就是兽人见妈妈的礼节呢。”维克多不负责任地说。

  “你告诉她,我不是她妈妈。”

  “没法说啊,亲爱的主人!”维克多说,“你是我的契约者,才能在这么远的地方与我在脑中交谈,可是要与其他生物交流就不行了。您又不肯给我核心之力……”

  “好了闭嘴。”塔砂说。

  兽耳少女长着一头看不清本色的灰毛,头发间竖着尖尖的三角耳,像只警惕的狗狗。她脸上身上都是灰尘和血,对着塔砂吼了声什么。

  “这句什么意思?”塔砂问。

  “大概是别过来……吧。”

  “‘大概’?”

  “都过去快五百年了!”维克多争辩说,“语言在一百年间就可能有无数种变化,我现在没法联系深渊,又受过重创……”

  “刚才你不会是靠猜的吧?”塔砂眯起眼睛,想到那种“对不起我编不下去了”的无良字幕组。

  “‘爸爸’、‘妈妈’这种幼儿用词一般几百年都不会改变!你以为能欺骗无数种族的恶魔会不通晓无数语言吗?兽人语最简单不过了!”维克多尽力维护自己的面子,“而且我马上就能让你习得这种新语言!”

  “是吗?”塔砂怀疑地说。

  “当然了,只要吃掉她就行了。”维克多洋洋得意地说,“她现在已经半死不活,五只地精绝对能打过。在魔池当中杀掉她,吞噬她的身体和灵魂,她的知识自然就归属于你。”

 

☆、第9章 玛丽昂的决意

 

  魔池就是石池,蓝矿石即是魔石,地下城的能量是魔力。像“鼹鼠=地精”的小知识一样,有了维克多,塔砂知道了许多事物在此处的通用名称。

  “还有呢?”塔砂问。

  “什么还有呢?”维克多糊涂地说,或者假装糊涂地说。

  “除了杀了她以外的方法。”塔砂说,“我要她活着。”

  “啊,你又看她可爱?”维克多挖苦道,“我真希望能把魅魔一族介绍给你,他们肯定能在第一个照面骗走你的灵魂,你还给得心甘情愿。行吧,那就吃了那只老树精,他们既然待在一块儿,多半能用同一种语言。”

  “也不行。”

  “什么?难道你觉得这玩意也‘可爱’?!”维克多叫起来。

  “干卿底事。”塔砂礼貌地说,“快说。”

  “签订契约。”维克多说。他听起来格外不情不愿,蹦出这几个字便不再开口了。

  的确,既然与地下城之书签订契约能习得恶魔语,一旦和眼前的兽人妹子签约,与她交流必然不在话下。但要怎么让她签约?塔砂可以弄出一套没有陷阱、简单方便的契约,她可以提供最优条件,然而语言不通,文字更不通。

  话都没法谈,怎么卖安利?

  兽耳少女瞪着空中的塔砂,守在昏迷的老人跟前,紧张得耳朵上的毛发都竖了起来。塔砂想展现自己的善意,可她不仅说不出话(亡灵的语言在生者耳中好似一阵渗人的风),而且没有脸,连笑一个都不行。她问维克多他们是否能治疗少女或老人,维克多说不能,于是塔砂黔驴技穷。

  兽耳少女已经把老人背了起来,一副要跑路的样子。

  如果把契约书拿出来,她是否能明白意思呢?塔砂死马当活马医,在空气中凝结出了一纸契约。与维克多签约的好处除了恶魔语之外,还有这种随时随地能拿出契约书和签字笔的能力。只是一个念头,一缕魔力便从她躯体中抽取,变成了半空中闪闪发光纸与笔。

  不像地下城之书那一看就属于深渊的邪恶(“这是必要的气势!”维克多声称)出场,塔砂的契约书看起来无害得多,她一直觉得傻瓜才会把邪恶写在脸上。半透明的纸张上闪烁着圣洁的银粉,金色的文字打着优美的卷儿,羽毛笔华丽得像艺术品。如果它没有出现在荒郊野外,没被一只无脸的幽灵拿出来,这东西大概能让人想到精灵或天使吧。

  塔砂怀着十万分之一的期望把契约书递给兽耳少女,希望她手一抖就签下了。

  可疑不要紧,没准人家刚刚撞坏了脑子呢?

  兽耳少女的反应是转身就跑,跑得比兔子还快。

  塔砂叹了口气,明白自己不能指望小概率奇迹。凝结契约书所需的魔力不少,让它消散有些浪费,她索性用幽灵身躯的一部分圈住了纸笔,让它漂浮在自己身边。做完这个,塔砂无视耳边地下城之书的嘲笑,飞身跟上了少女。

  她跑得相当快,考虑到她伤痕累累还背着个一看就很重的老爷爷,塔砂对异界种族的强韧产生了深刻的印象。如果兽耳少女继续狂奔下去,为了不弄散身体,塔砂也只好无奈地放弃,但就在她追丢之前,少女慢了下来。

  塔砂远远望见那对狗耳朵竖了起来,少女突然跑向树丛,把背上的老人放进灌木丛中。兽耳的姑娘飞快地刨起周围的泥土和树叶,将他埋掩埋在其中。她动作又快伪装得又好,塔砂都怀疑那位老人家是不是被活埋进了地下——维克多说那是个树精,所以被活埋没关系吧?

  塔砂看了一眼藏着老人的土堆,继续跟上兽耳少女。少女跑得比刚才还快,全神贯注,似乎没注意到身后跟着的幽灵。没过多久,连塔砂也能听到前方的嘈杂声了。

  前方有一个战场。

  一个规模很小的战场,交战的双方一边是一群衣着破烂、敦实矮小的平民,一边是一小队装备精良的士兵。无论从斗志还是装备上来看,两者的差距都一目了然,要不是士兵比平民少上很多,这场战斗大概已经结束多时。

  这是一场屠杀。

  平民们哭喊着私下奔逃,士兵们则不太移动,他们只是排成一排,将nu箭搭上十字nu,扣下扳机。成排的nu箭发射出去,扇形范围内的逃窜者齐齐倒下,背上插着箭矢。大量鲜血流进小溪中,这么多,连溪中的鹅卵石都被染红。

  责备这些数量众多的平民不勇敢反抗,就像责备羊群不用犄角面对豺狼。

  然后,牧羊犬冲了进去。

  兽耳少女没有咆哮,她没发出一点声音,第一个察觉她的士兵只听见了急促的水声——来自自己的脖子。血液喷出半人高,士兵砰地栽倒在地,而那些被影响视野的军人们没来得及擦掉眼睛里的鲜血。少女就这样冲进了成群的士兵当中,双手各握着一柄短刀。她像一颗炮弹,撕开了围猎平民的战线。

  她愤怒的绿眼睛在黑夜里发光。

  士兵们拔刀,他们整队,给十字nu上弦。血花在战场各处开放,终于不再只来自其中一边。短刀抹过一个个喉咙,直到那些狩猎者发现自己也能被狩猎,直到惊恐爬进这些杀人者眼底。

  兽耳的少女并非刀枪不入,这个士兵的濒死一击能给她一道伤口,那个射手的精确瞄准能让nu箭穿透她的身躯。她已经受了伤,伤痕每时每刻都在增加,可她还在战斗,雪亮的刀锋一刻不停,脖子上的狼牙项链随着她的脚步跃动。

  她是个复仇的女武神,她是头发疯的母狮子,没人知道这个身量还未长成的少女怎么能带着肩膀上的箭继续作战。她斩掉了碍事的箭杆,但带血槽的箭头一定在她血肉中扎得很深,每一次挥动短刀想必都能带来剧痛。那又如何呢?她眼中只有敌人,敌人的兵刃沾着死难者的血,那些没射出的箭还能落在更多活人头上,于是她征战不休。

  塔砂以为这种画面会让她恶心,在穿越之前,她是个和平时代的普通人,连杀鸡的场面都没看到过。但不知怎么的,是因为穿越成建筑物后失去了相应的器官、激素吗?她绝非麻木不仁,然而也没被杀人现场吓得想吐。

  她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兽耳少女身上,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只要没吓得抱头鼠窜,一定都会凝视这位女战士。

  塔砂总觉得有种既视感,她觉得哪里好像看到过这样的场面,真奇怪,她怎么可能看见过?

  在少女摇晃着将仅剩的短刀(另一把短刀随着她左肩伤势的加重滑落了)插#入一个士兵的胸口,然后脚步不稳地竭力跳起来的时候,塔砂想了起来。

  是在图书馆天花板上,在看到那些魔石能闪耀千年的魔力在一瞬间爆发的时候。这少女像在燃烧,她战斗得好似一颗燃烧的星辰。

  这一幕……非常美丽。

  这念头让塔砂在心中嘶了一声,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可要是再看一眼,她还是会得出相同的结论。与血腥猎奇的怪癖无关,与情#欲更加毫无关系,这场战斗与其中蕴含着的东西极其迷人,震撼人心。

  最终,少女倒了下来,士兵也只剩下了一个。他已经吓破了胆子,慌不择路地向远方跑去。有人绊倒了他,他爬起来,被绊倒了第二次。四散逃跑的平民不知何时已经围拢过来,他们手无寸铁,但开始有人捡起石头。

  最后的士兵没能跑掉。

  兽耳少女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她的耳朵耷拉着,头发和裙子都被染成了红色。开始有人搜寻伤者,有人前去给她包扎伤口。气氛似乎就要缓和过来,劫后余生的喜悦在人群中散开。突然,一支箭骤然射向天空,在夜幕中炸出一朵刺眼的烟花。

  死尸堆里放出信号的士兵咽下最后一口气,他的嘴上挂着冷笑。

  现场死一样安静,有谁抽泣了一声,又捂住了嘴。

  “有一支大部队要来了。”维克多唯恐天下不乱地说,“嗯,多少人来着?反正不是这群残兵败将能对付的。”

  事实上不用他提醒,那只队伍已经很近。远方传来猎犬的声音,传来军队的脚步声,人人脸上都浮现了绝望。

  “小狗还有一口气呢,要动手赶快,死了就只能当废料。”维克多催促道。

  地下城很大,通道很多,就在他们正下方,地精已经做好了准备。塔砂沉下身体,靠近了兽耳少女。她让幽灵的身躯变得和空气一样透明,以免在人群中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但当她靠近之时,那双绿眼睛刷地睁开,看向了她。

  “隐形对濒死之人没用。”维克多说。

  抱歉,塔砂在心中默念。她的确对这位勇敢的少女怀有几分敬意,但既然无法救她,塔砂也不排斥利用她的将死之躯。目前地下城的力量根本无法对上一支大部队,同情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塔砂并不是个理想主义者。

  在这个时候,兽耳少女抬起了手。

  ——————————

  玛丽昂快死了。

  她抖得很厉害,可能因为冷(她失去了太多血),也可能因为害怕。玛丽昂曾以为她会无畏地迎接死亡,像她父亲一样,战死是一种荣耀。但现在她发现自己害怕得要命,怕得无法闭上眼睛。

  玛丽昂突然想,她的父亲死去的时候,真的没有害怕吗?

  她闻到火油、烟尘、猎犬和军队的气息,军队正向这里赶来,带着火把与屠刀。这就像她七岁夜晚的翻版,她将要看到家人们被屠杀,而自己无能为力。妈妈在那个晚上捂住她的眼睛,可玛丽昂看到了,她在手指的缝隙里从头看到尾,一直没有闭上眼睛——她始终觉得这最正确的决定,在能见到父亲,见到同族们的最后一晚,她看到了最后一秒。

  可是玛丽昂害怕。

  她害怕无情的兵刃,害怕那些人类看害虫的眼睛,两者相辅相成,带来无情的死亡。他们说异种生来就该死,异种根本不该出生,为什么呢?我们做错了什么?小时候她曾问过,后来她不再问。人类与他们生来就该是敌人,胜利者杀死战败者,理所应当,深入骨髓,一如玛丽昂对所有人类的仇恨。她很清楚一旦自己无法挡在家人面前,那些人会对他们做什么。

  他们会杀光所有被判为异种的存在,一些外形讨他们喜欢的无害品种可以幸存,在黑市中流通,成为见不得光的宠物。他们再也见不到故乡,再也见不到森林,阴冷的牢笼会是他们的归宿。而玛丽昂会看到这个,她会死前看到她想保护的大家如何死去,如何走向生不如死,她只能看着。

  玛丽昂不想要荣耀之死,她想活下来,成为高高的城墙,成为坚固的盾牌,成为烧向敌人的烈火。玛丽昂不能死,她要让大家活下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玛丽昂曾经听说过那些故事,关于恶灵,鬼魂,恶魔。贪婪者被一纸契约骗走名字,满足了愿望,最终却会失去所有,无一例外。在真正的恐怖闯入她的生活前,那是最可怕的故事,年幼的她曾在篝火边捂着嘴巴,听族中年纪最大的婆婆讲那些失去一切的人。

  “不要让恶魔夺走你的名字,你不会想知道那之后会发生什么!”婆婆总在最后严肃地说。

  “我才不会这么干呢!”而玛丽昂保证,“想要不劳而获的笨蛋才会和恶魔做交易,我可是个聪明勤劳又勇敢的姑娘!”

  无面的幽魂凝视着她。

  我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玛丽昂想。绝望的希望在她心中燃烧,她不知从哪里挤出了力气,挣扎着坐了起来。她挣脱吃惊的人们,把手伸向虚空,抓住那只闪亮的羽毛笔。

  “把大家藏起来!”玛丽昂高喊道,重重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第10章 人物卡

 

  兽耳少女回光返照般爬起来,一把抓住笔,签下了名字。

  她用笔的力道像在用刀,刻下一个歪歪扭扭的图案,塔砂几乎以为这姑娘纯粹在死前泄愤,要在这张漂浮的纸上乱乱涂鸦。但当最后一笔写完,整张契约亮了起来,半空中华丽得不真实的契约书在下一刻化为粉尘,同时在契约双方脑中亮起。

  这是种奇特的转化,有形化作无形,在消散中不朽。如果传说中烧给死人的冥币真的能到鬼魂那里,大概就是这么个流程吧。契约达成的那一刻,塔砂脑中炸开一片礼花,她的灵魂中似乎有个阀门被打开了,咔哒一声,无数尘封的信息解锁。

  它们如此繁复庞大,塔砂立刻明白过来为何她没在醒来的第一时间“想起”这些,那会儿她毫无准备的灵魂绝对会被这些挤爆。现在的情况也没好上多少,塔砂像被关进一个疯狂图书馆,馆内每本书都如受惊的鸟儿一样到处乱跑。光是躲避书页锋利的边缘,已经让她疲于奔命。

  塔砂竭力驯服这些信息,寻找规律,判断轨迹——最大的难点在于她并不想躲避这些危险的知识,她想理解它们。她的确冷静又谨慎,但同时还有非常强的好奇心,当后者胜过前者……可是莽撞的愚人和满载而归的勇者之间本来就只相差一点明智与运气,不是吗?

  仿佛在两种毫无相似之处的文明之间翻译文献,你很难理解自己从未见过、从未听说过的东西。要是能像文件夹一样分类就好了,塔砂想,她脑中闪过excel表格,档案袋,名片盒,这些零碎的念头无声地渗入杂乱的洪流之中。

  在她的意志之下,这些知识开始变化。

  一片一片的信息分门别类,归纳到她可以理解的框架里,可能有一些信息遗失或语意改变,但是够用了。那扇门重新落下,大部分“书”重新飞回闸门另一边,突如其来的狂潮静止,塔砂欣喜地发现,的确有一些东西被她截留下来。

  啊,难怪地下城被称为深渊的前哨。

  对普通的地下城来说,进一步获得深渊眷顾的方式便是吞噬地上的生灵。地下城以此将属于主物质位面的能量传往深渊,又从深渊中获取魔力,深渊在一次次物质能量交流中污染地上世界。就像史莱姆能营造出适合魔石生长的环境,倘若地下城布满了埃瑞安,它们改造的环境总有一天能让大恶魔不再被主物质位面排斥,得以横行地上。

  塔砂没这么做,但不知是与维克多签订契约造成的异变,还是地下城之心对现状进行的妥协,与一位主物质位面生物签订契约的举动一样被认可了。

  地下城之心蕴含的密藏对她解锁了一部分,这些来自异界的知识与力量以塔砂能够理解的方式调整重组,隐藏的信息变成清晰的文字,像一张表格一样清晰可见。

  她面前的桌上有三张“卡片”。

  第一张卡片上画着阿黄胖胖的脑袋,注释上写着:“聪明的地精阿黄,再强壮的蚂蚁也只是蚂蚁,或许纯粹是对核心之力的浪费。”

  当塔砂将注意力集中在上面,那一头传来好奇的碰触,阿黄的情绪一览无余。和过去一样,与它交流就像和宠物玩抛接球,不能指望一场清晰明了的对话。它那边的信息乱得一塌糊涂,大概另一只地精才可能读明白。除了卡片名与那行短小的注释外,其他什么都没有。阿黄本来就是地下城的产物,现在也没多大变化。

  第二张卡片上有一只竖瞳的黄眼睛,注:“地下城之书维克多,一本自称大恶魔的古怪读物,如今至少是本不错的工具书。”

  塔砂像对待阿黄一样搜寻过去,她像走进一条黑暗的小道,耳边听见嘶嘶的低语。没走到半路她就被弹了出来,“嘿!你不会想偷看我吧?”维克多叫道,“别犯傻,我灵魂中的黑暗会把你压得粉碎,然后我会被你的愚蠢牵连致死!”

  塔砂觉得这句话里也有很大一部分只是夸张,但她的确感觉到一股彻骨的阴冷,还有一些破碎的画面,那些画面如清晨的梦境,飞快地散去。塔砂觉得哪怕有契约这层关系在,最好也别贸然窥视他人。那有些危险,还侵犯*,不太礼貌,显然不是每个人的灵魂都像阿黄一样能一眼看到底。

  【地下城之书】这张牌下面还附带着一条技能。

  可疑的业务员:你随时随地都能拿出一张契约书,但它只会使用你习得的语言,也没有恶魔契约自带的诱惑力。没关系!因为一切业绩都看业务员本身!

  ……塔砂开始确定构成牌面的不完全是这个世界的力量了,那番业务员说辞怎么听都来自她的那个世界。这样想起来,卡片背面的花纹看上去也有点像火车站附近几块钱一包的扑克牌。

  她草草掠过前两张卡片,将目光投向第三张,牌面上是血迹斑斑的兽耳少女。

  “失血过多的玛丽昂,她的血统驳杂不纯,最多的部分来自人类与狼人。给她的人提供一个临时庇护所,稍后你就可以得到她的灵魂——又及:距离她变成‘死掉的玛丽昂’还有大约十分钟的距离。但没关系,一只血脉如此衰弱的小狗并没有多少战力,她的灵魂和尸体可能更加有用。”

  这口气真像维克多。

  塔砂在链接中白了维克多一眼,维克多大大的黄眼睛莫名其妙地看回来,对她脑中的一切一无所知。

  刚才塔砂弄出契约书时根本没费心调整,反正对方也看不懂,因此契约内容用的就是恶魔中广受好评的默认版本。她实现签约者的愿望,从此签约者的一切都属于她。

  十足深渊风格的霸王条款,大概只有维克多这样的存在会说这非常公平。

  名为玛丽昂的兽耳少女卡片下面,技能那一栏是灰色的,要等契约完成才能解锁。塔砂对着名字边上的濒死字样皱眉,她忽然打了个寒颤,带着卡片和书桌的空间里脱离出来。

  没有什么卡片和书桌,那只是她灵魂中某些东西的具现化。刚才的狂潮也好,之后的整理也好,两者都在塔砂的思维殿堂中发生,于现实之中,不过几分钟而已。濒死的玛丽昂在地上乞求地看着她,周围的人和刚才一样惶恐,塔砂看到不远处火把的光亮,正向这里接近。

  “把大家藏起来!”——现在她能听懂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这并不难。

  地面裂开一道长长的缝隙,地精们挖开的裂口将地上所有人、兵器和尸体都吞了进去。人们发出惊慌的叫声,“不要怕!”玛丽昂喊道,咳出一些鲜血,“是我……大家跟我来!”

  她支撑着身体向坑道深处走去,黑漆漆的地下让人不安,可是比起近在咫尺的军队,未知的空间又能坏到哪里去?有了玛丽昂做榜样,流亡者们纷纷挪动了脚步。

  剩下的人不满百,他们很快全部迈入了地下城。入口的土石流水般合拢,在操纵地下城的地面这方面地精有着大师级水准,塔砂都不知道它们还能做得这么出色。只是一会儿工夫,地面就像没有动过土一样平整。

  “好了!”维克多说,“契约已经完成,把他们扔出去吧。”

  他没说错,塔砂能感觉到这点。“把大家藏起来”,没说藏多久,没说要避过谁。如果你绝望到想跟恶魔定契约,千万记得要补上能想到的一切漏洞,恶魔的契约会为庄家占最大的便宜。玛丽昂已经陷入了昏迷,无从知晓这件可怕的事情。

  “你还在等什么?”维克多催促道,“没有哪个领主会允许地下城出现在自己的领地,你想被一大群圣光骑士围攻吗?”

  “一切痕迹都翻到了地下。”塔砂指指士兵的尸体,“他们什么都不会发现。”

  “平地上一大群人失踪?傻瓜都知道有问题!”维克多不赞同地说。

  但无论怎么样,都已经太晚了。上方传来军队的脚步声,与他们只有一层泥土的距离。幸存者在地下挤成一团,全部屏住了呼吸。

  犬吠声,脚步声,呼喝声,他们接近……然后远去。

  呼!一群人松一口的声音合成一阵小小的气流,这声音在黑暗的矿道中大得吓人,很多人把自己的口鼻都捂住了。他们雕像般静止了一会儿,不少人开始惊慌地望向矿道中唯一的光源,也就是不再隐藏幽灵躯体的塔砂。

  地道里有足够的空气吗?塔砂忽地走了走神。地下没有谁需要空气,就像没人需要光源、食物、治疗……

  她愣了一愣,发现脑中已有新信息解锁。

  “治愈术:你的契约者中存在生命力急剧下降的生物,治愈术已经解锁。”

  “厨房:你的契约者中存在需要进食生存的生物,厨房已经解锁”

  ……

  不止这个,还有“住所:你的契约者中存在不能在基础地道中恢复精力的生物,住所已经解锁”等等,但最至关紧要的无疑是最上方那条。在兽耳少女成为地下城财产的那一刻,塔砂得到了修复她的方法。

 

☆、第11章 与契约者的初次交谈

 

  玛丽昂从昏睡中醒来,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记忆停留在意识断线的那一秒,拿着武器的人类军队在不远处搜寻,流浪者营地的幸存者在塌陷的地洞中惊惶不安。那时玛丽昂身上有好几个哗哗流血的窟窿,让她的脑袋昏沉一片——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无数个惊慌的念头在脑中扑腾,像一群被惊起的蝙蝠。大家怎么样了?那些人走了吗?我在哪里?我还活着?那个幽灵?天啊橡木爷爷还被留在了外面!

  玛丽昂猛地爬起来,意识到自己身上没有一个伤口。她开始以为自己在做梦,从什么时候开始是梦境?玛丽昂希望流浪者营地从未被付之一炬,但眼前昏暗的洞窟怎么看都不在荒野上。她的项链还在脖子上,两把短刀都放在床头的桌子上,那让她冷静了许多。

  玛丽昂收起她的短刀,警惕地摸出去。有个人正背对着她打盹,要是这家伙是守卫,这儿的防卫也太松散了。她绕过去,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对方正靠在石桌上呼呼大睡,口水都流到了胳膊上。

  “艾拉?”玛丽昂轻轻推了推她,小声呼唤道。

  她推了好几下才叫醒了艾拉,小个子女人睡眼惺忪地看着她,睡意一扫而空。“玛丽昂!”她欢呼雀跃地说,“你总算醒了!快,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艾拉的欢呼声特别大,玛丽昂险些想去捂她的嘴巴。流浪者营地中和玛丽昂关系最好的就是艾拉他们,这些有着同一个姓氏的小个子据说是营地最早的住民,都有着矮小的个头和温暖的心。玛丽昂猜测就是因为他们,后来的营地才会变成那个容纳各种流浪者的和平住所,要知道到处流浪的弃民大部分都不太好相处。

  但这些小个子们也相当缺乏危机感,要不是橡木老人和玛丽昂拼命阻止,离开流浪者营地时他们大概会把全部家当都背上。在小溪源头汇合是个冒险的主意,没确认甩掉追兵前最好别这么干,可他们早早就聚在那里了。玛丽昂在远处听见他们的惨叫时,心脏都差点停跳。

  “没事,已经过去两天了。”艾拉说,“我们已经安顿了下来,那个幽灵给我们提供了房间和吃的,真是个好人!就是这里有点暗,没多少人带了蜡烛,昨天我们去附近捡了一点发光的苔藓,现在可以凑合着用……”

  房间的角落里亮着微光,来自发光的苔藓和菌类。玛丽昂匆匆扫过房间,很快将这点不重要的细节置之脑后。两天!被这么一提醒,她才觉得自己的胃开始咕咕抗议,但现在完全不是吃饭的时候。玛丽昂能感觉到那个契约的存在,上面闪动着她认不得的文字或图案。那个幽灵给他们提供房间和食物?它想干什么?玛丽昂心中的警铃嗡嗡直响,耳朵上的毛都炸开了。

  “那个幽灵在哪儿?”她拉住艾拉的胳膊,“我有事找它。”

  “你应该先去吃点东西!”艾拉不赞同地插着腰。

  “我有很要紧的事情要说!”玛丽昂焦急地说。

  她用上了最有说服力的表情,总算让艾拉给她指了路。玛丽昂脚步飞快地在昏暗的地道中穿行,路上遇到了不少人,都是艾玛那边的人,一个个缺乏危机感地跟她打招呼,都快把她急死了。但话说回来,恐怕除了这些一切往好处想的人们,其他弃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玛丽昂穿过长长的、迷宫一样的通道,问过几次路,最终还是迷失了方向。这里已经没有夜光苔藓了,她挫败地左顾右盼,想凭找出这些坑道的不同点,结果什么都没看出来。玛丽昂的夜视能力能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找到林中回家的路,可无光的地下又是另一回事。要不是地道中偶尔有些发光的石块,她就要变成睁眼瞎了。

  阴影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那动静不像人。

  她在投出短刀后看清了对方的轮廓,那是只大得吓人的老鼠。短刀被它的身体弹开,刀刃没带出一滴鲜血,只刮下一些粉末。到了这个距离,玛丽昂才发现那只老鼠不像活的生物,它看上去像一座活动的雕像。

  雕像老鼠用后爪挠了挠背上被击中的地方,仿佛被蹭得很痒。它对玛丽昂咔咔地叫了几声,转头向黑暗中跑去。

  玛丽昂犹豫片刻,追了上去。

  他们穿过长长的通道,玛丽昂不知道自己转了几个弯,只能紧紧跟着前方的黑影。又一个弯道之后,前方霍然开朗,黑漆漆的地下又有了光。在一个广阔的洞窟当中,飘着足不沾地的幽灵。

  玛丽昂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这就是那个与她签订了契约的幽灵,鬼魂,恶魔。契约已经完成,玛丽昂却不清楚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她不太敢想。如果她已经是幽灵的奴隶,她还有什么资本警告对方别对其他人打主意呢?玛丽昂想起曾经见到过的奴隶,他们没有名字也没有未来,匍匐在主人面前,蜷缩在铁链当中。现在玛丽昂也没有名字了,这想法让她打了个冷战,缓慢地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你看起来不太好。”一个轻柔的声音说。

  这是个成年女人的声音,鉴于在场的只有玛丽昂和那个幽灵,说话者是谁十分明显。它听起来……意外普通,既不是传说中鬼怪的喑哑嘶吼,也不是之前听过的怪异风声,就只是个有点沙哑的女音,听起来漫不经心。

  “我很好!”她愣了一小会,匆忙回答道。“谢谢!”玛丽昂仓促地补上了一句,意识到自己的伤多半是对方治好的,幽灵果然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谢谢你救了我们。”

  “分内之事,既然我们约好了。”幽灵低笑道,令玛丽昂想到那个契约,心向下一沉。

  对自己命运的猜想让她短暂地走了个神,等反应过来,幽灵已经飘到了她面前,骨白的光芒照亮了她的脸。玛丽昂控制住自己拿刀的手,不确定自己应该直视那张没有五官的面孔,还是恭敬地对它低下头。

  “你饿了。”幽灵说,“你应该吃点东西。”

  它的声音轻柔而冷淡,平静得听不出什么态度。玛丽昂下意识想反驳,但她的肚子叫得非常大声,让她都有点脸红。“我会给你带一些食物。”幽灵不容置疑地说,而后那只带玛丽昂过来的巨鼠便跑了出去。

  场面又沉默下来,被这样一打岔,玛丽昂都不知该如何开口了。她的手脚比嘴皮子灵活许多,没人期待过让她当交涉者,尤其在面对这样一个能决定他们命运的重要人物的时候。她正鼓足勇气想说话,对方又抢了先。

  “你有个特别的名字。”幽灵说,“看上去像一幅画。”

  “狼神后裔的名字都是图腾,出生前父母选择一个名字,大长老在每个人出生时为我们占卜出它的形体。”玛丽昂解释道。她犹豫了一下,说:“我喜欢我的名字。”

  “它的确不错。”幽灵说。

  “我可以留着它吗?”玛丽昂飞快地说,“我的意思是,您可以继续用这个称呼我。如果您愿意的话。”

  训奴队的人会为这种胆大妄为打烂她的嘴巴,如果他们能听到的话。但玛丽昂喜欢她的名字,那是除了项链之外,父母和族人唯一留给她的东西。“你已经把你的名字卖给了恶魔!”婆婆在她脑中严厉地谴责,“把你父母选择的名字、把祖灵与狼神庇佑的名字给了恶魔!你将再也得不到庇佑!”她只好不停地默默道歉,望向得到她名字的幽灵,怀着稀薄的期望。

  至少她争取过了。

  幽灵没有立刻回答玛丽昂,那几秒沉默让她捏紧的手心全都是汗。过了漫长的几秒钟,幽灵说:“可以。”

  玛丽昂松了一口气,几乎站不住,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紧绷得有多厉害。伤口已经离去,但她的身上还残留着大战一场的虚弱,而且她还很饿。接着玛丽昂闻到一股特别特别香的味道,她的口水大量分泌,目光下意识像烤肉的香味找去,只见大老鼠已经回到了房间里,背上背着个托盘。

  幽灵伸手摸了摸大老鼠的脑袋,示意玛丽昂拿走盘子。

  她说了谢谢,然后控制不住地狼吞虎咽。盘子里装着很香的肉,烤得外焦里嫩,均匀地撒了去腥的香料和盐。玛丽昂尝不出这是什么肉,它吃起来肥瘦适度,美味得让人想把舌头都吃下去,肯定不是这一带滋味酸苦的山鼠。她直接用上手和牙齿,就这么吃了一大盘,幽灵站在旁边看着她吃,仿佛觉得这很有趣。

  不过也可能没在看她,玛丽昂还是无法判断幽灵的目光投向哪里,对方没有脸啊。说不定她在走神,说不定她在看玛丽昂身后,说不定她的目光能看到全场,正在看后脑勺对准的地方。这样想着,玛丽昂下意识往幽灵身后看了看,这个房间很大,光源很少,她看不清那里有什么。

  “五十一具尸体。”幽灵突然说。

  玛丽昂停了下来,觉得口中的食物变得索然无味。

  “他们的人和你们的人,一共死了五十一个。”幽灵说,“剩下的人崇尚火葬,我告诉他们我烧掉了尸体,可那不是真的。”

  玛丽昂木然地点了点头。

  “我没有把他们分开,无论敌人还是你们的人,抱歉,现在资源非常稀缺。”幽灵继续用那种随意平和的声音说,“我得利用这些尸体,来帮助活下来的人。”

  肉块在玛丽昂食道里燃烧,她的手抖得厉害,但至少好好把盘子放下了。刚被填充的胃一瞬间像是浸满了酸液,玛丽昂控制不住地弓身呕吐起来。

  “你不该吃这么快。”幽灵说,听起来居然还像是关心,“啊,你太久不吃东西,或许不该吃肉。”

  她没把它们都吐完,尽管她很想。她想把自己的胃掏出来剖开然后一把火烧尽,对死者说无数个抱歉。玛丽昂的眼眶发热浑身颤抖想要扑过去把那个幽灵撕成碎片,她知道自己反应过激了,他们要活下来啊,可是,可是……

  那些人类会把病死的异种带走,然后当天其他奴隶会吃到稀薄的肉汤,玛丽昂从来不知道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开始母亲不喝肉汤,也不让她吃,直到她在饥饿中昏迷——那些该死的看守只给他们一点点食物,对一个长身体的小姑娘而言那太少了。于是母亲不再倒掉她们的汤,她把汤都喂给玛丽昂,一声不吭,面容悲苦。

  在碗底吃到母亲牙齿的那天,玛丽昂明白了一切。

  她那时候那么饿,吃得那么高兴。她现在也这样饿,在数分钟之前还在大快朵颐。她毫无长进,贪婪无知,无助,无能为力。狼神啊!

  “你在想什么?”

  幽灵蹲了下来,如果玛丽昂没在过去的阴影中崩溃,她本该为这个人性化的动作吃惊。她隔着泪水向前方看,瞧见一层银白色的雾。

  “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幽灵说,它的语调和刚才不太一样,听上去有点无奈,“不是你想的那样,玛丽昂。你觉得五十具尸体能够你们吃两天吗?这是魔法食物,还有面包和水果,我只是以为你会想吃肉——考虑到你的种族。”

  幽灵的手穿过了她的面颊,有点凉。玛丽昂发烫的大脑在这碰触下冷静下来,迟钝地意识到自己误解了什么。“呃?”她张了张嘴,只发出个愚蠢的声音。

  “是我的错,不该在你吃饭时说这个。”幽灵说,“我只是以为你看见了它们。”

  它向后飘去,附近的空间被它点亮。那里有排列整齐的土堆,如果仔细数一数,刚好有五十一个。

  玛丽昂飞快地眨动着眼睛,脑袋里轰地一声,觉得脸皮都烧了起来。

 

☆、第12章 橡木老人的警惕

 

  “她刚才是不是说,再也不要吃同类的肉什么的?”塔砂不确定地问。

  “嗯?那是她的想法。”维克多在链接中回答她,“这点子倒不坏,反正那些肉也是浪费。”

  塔砂为此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再度把目光投向趴在地上咬着嘴唇眼泪汪汪的兽耳姑娘,心中充满了无奈。

  “你不会在内疚自己窥视了对方的想法吧?”维克多咋呼道,“别开玩笑了,这得怪她想得这么大声,不会对契约者保护自己的思维,这么傻怪谁?”

  玛丽昂的念头太过强烈,塔砂不需要特意去窥视,便已经听到了她的想法。塔砂心中暗暗记了一笔,心说自己今后也要注意情绪,别让其他契约者(特别是维克多这种不怀好意的家伙)听见自己在想什么。她完全不打算让玛丽昂知道自己的思维会在情绪波动强烈时泄露,这可怜的姑娘已经吓得够呛了。

  塔砂挺喜欢她,十六岁,放在塔砂的世界里还在上中学呢。玛丽昂的耳朵动来动去,大眼睛里闪动着警惕的光,狼吞虎咽间不时把目光投向塔砂,仿佛塔砂会冲过来抢她口粮似的。她吃得这么香,看着就让人高兴,塔砂觉得自己可以一晚上都看她吃东西,像个给瘦巴巴的贫困生小姑娘塞饭菜的老阿姨,或是天桥下喂野猫的饲主。两者的心情差不离。

  她跟狼人少女说了这是个误解,给这个窘迫得满面通红的姑娘送上水和面包。厨房里能生产面包、肉和一种介于蔬菜和水果之间的白瓜,塔砂不知道味道如何,但能妥善提供营养。魔法真是方便,每单位大小的食堂能在每单位时间内以魔力转化出一百个单位的食物……原谅她说得如此含混不清,塔砂实在很难凭空衡量与换算这些东西在过去所占的度量衡,倒不如直接在脑内计算规划,她身为地下城的本能对此轻车熟就,能轻松算出多少居民需要多大的厨房。

  澡堂和洗手间也是一样,在塔砂阻止史莱姆们吃掉任何客人之后,它们进驻了厕所,并开始解决排泄物。听起来有点恶心,但有字面意思上能变废为宝的员工,有什么好抱怨的?得到有机物后史莱姆甚至开始缓慢地分裂繁殖,它们经常爬过的地方会留下能在黑暗中闪光的物质,亮度和魔石差不多。塔砂寻思着可以靠这个搞定地下的照明系统。

  “……吗?”

  塔砂从地下城的其他部分里回过神来,迅速回忆了一下刚才玛丽昂在说什么。

  哦,她说要出去。

  玛丽昂眼神躲闪地说要到地面上去,侦查那些敌人现在去了哪里,不用读心塔砂都能看出她有所隐瞒。

  “我陪你去吧。”塔砂故意说。

  “不!”玛丽昂脱口而出,又连忙补充道,“没事,我一个人就可以了,我一个人目标比较小,被发现了也能快速脱身。”

  她倒是发现了幽灵的速度并不快,有点小聪明。

  塔砂停顿了一会儿,直到玛丽昂的耳朵开始不安地弹动——塔砂遗憾地决定自己哪天要是能得到实体,一定要在第一时间摸上一摸。她点了点头,说:“别死在外面了。”玛丽昂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连连点头,跑了出去。

  “你就这么让她出去?”维克多说,“你该教一教小狗规矩,她现在对契约一无所知,小心她自作聪明逃跑或者通风报信。”

  “她不会的。”

  “因为你相信她?”维克多讥讽道。

  “我相信我的眼光。”塔砂说,看着狼人少女远去的背影,“其他人还在我这里呢。”

  ——————————

  玛丽昂手里还拿着个白面包,走之前幽灵让她带上的。“我又不能吃。”那个幽灵说,“还有,别死在外面了,不然我可吃了大亏。”

  最后那句话倒让它——她的关怀听起来可以理解得多,没那么可亲得吓人。玛丽昂暗暗觉得她比许多人类都要和善,只要她接下来别再问住在那里的流浪者们收取报偿。玛丽昂对此毫无把握,她的经验和智慧不足以处理这个,所以她必须出来,找能像明白的人。这会比直接质问幽灵要求释放好得多。

  她把面包塞进嘴里,面包还是热的,柔软得像玛丽昂想象中的云朵一样。洁白的面包疏松香甜,里面没有沙子和麦皮填充,仿佛全部都是面粉制成的(说“仿佛”是因为玛丽昂从没吃过那种,无从判断)。她的饥饿被唤醒再被安抚,胃感激地放松下来。

  眼前明亮起来,天空与地面再次露出了真容。

  玛丽昂深深呼吸了一口地面上的空气,空气中依然有人类的味道,但比过去淡了很多,他们可能已经离开。地上正是午后,阳光让她刚离开黑暗的双眼眨了好一会儿才能重新睁开。地面的气息清新、空旷而危险,玛丽昂谨慎地找准方向,向他们下来的位置跑去。

  她找到了他们下来的位置,一些石头和树墩上还有发黑的血迹,看来这两天没下过雨。她顺着溪流走了几步,一时间找不到当初藏橡木老人的地方。几秒后玛丽昂抽了口气,发现这是怎么回事了。

  远处的灌木间多了棵大树。

  她跑过去,拨开灌木,轻声叫道:“爷爷?”

  很长一段时间,玛丽昂没得到回应,只有风把橡树叶吹得沙沙响。橡木老人休眠时完全是棵普通的橡树,但他曾说过自己死去之后,也会化作一棵普通的大树。

  树粗糙的纹路间缓缓睁开一双眼睛,扁扁的树洞向下撇去,一个沉闷缓慢的声音在她耳中如同天籁,他说:“玛丽昂……”

  “爷爷,我们活下来了。”玛丽昂高兴地说,“我们藏了起来,艾拉说大多数人还活着。您还好吗?”

  “不坏。”橡木老人露出一个皱巴巴的笑容,“但我恐怕最近不能移动。”

  玛丽昂点点头,徒劳地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是时候说艰难的话题了,不能永远瞒下去。她舔舔嘴唇,一口气说:“爷爷,是这样的,当时有很多士兵,我很难把大家都带出去,然后我刚好遇到一个幽灵,她问我要不要签订契约……事实上她说什么我听不懂,但是拿出了一张纸,我觉得她是让我签名的意思。我是说,当时有很多很多人类士兵在接近……”

  橡木老人的眉头从她提到幽灵开始便皱了起来,因为玛丽昂的语速太快,直到她说完他才来得及开口。“你签名了,在一张不知道内容的纸上,跟一个幽灵?”老人问,眉头皱成一颗树瘤。

  “我没办法,我快要死了。”玛丽昂说,为橡木老人的表情咬了咬舌头,“不是,我现在没事!我好好的!”她原地跳了两下,努力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幽灵治好了我!她按照我要求的那样打开了地面,把活下来的人都藏了进去,治疗了我,还给大家吃的,我觉得她是个好幽灵。艾拉也这么觉得。”

  最后这句话毫无说服力,艾拉把所有人都当好人。玛丽昂心中有一大堆疑问和不安,但面对着橡木老人又忍不住要说好话,不想让老者担心,好像这样说就会真的没事了一样。

  “把你们藏在了地下?”橡木老人的眼睛睁得老大,语速顿时快得像个正常人。

  “嗯,因为当时没别的地方好藏?”玛丽昂不确定地说,“地下有一个很大的空间,迷宫一样的通道,还有很多房间,足够把我们都放进去。我看到她让一种很大的雕像老鼠挖土,它们挖土起来很厉害。”

  “地下城!”橡木老人说。

  玛丽昂想说那大概不算个城市,大部分地方都很简陋,但橡木老人的语调和表情让她停下了解释。橡木爷爷从未露出这样严峻的表情,玛丽昂心中咯噔一声,隐隐觉得自己闯了祸。

  橡树长长地叹了口气,树叶哗哗摇动,树干上的脸看上去更衰老了一点。“玛丽昂,”他严肃地说,“别让那个幽灵知道,在其他人和她签订契约之前,把所有人赶快带出来。”

  “好的。”玛丽昂回答,按理说她该为有明确计划松口气,但一大堆问题在她脑中缠绕。橡木爷爷看上去很清楚那奇怪的幽灵是怎么回事,幽灵也是很古老的东西吗?她看起来不太坏,提供的食物看起来也很好,让玛丽昂在不敢相信的同时忍不住暗暗想要抱有不实期望。这种心情显然软弱又愚蠢,但玛丽昂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

  橡木老人看着她,像在谴责她把时间浪费在问东问西上。玛丽昂很快给自己找到了借口,说:“现在的人类的军队还没远去,贸然离开会很危险……”

  “没有任何事比留在地下城危险,对任何一个地上的生灵来说。”橡木老人打断了她,“那是深渊的前哨,吞噬生灵的巨口,是所有地上生物的大敌!”

  “比人类还坏吗?”玛丽昂不太服气地说。

  “比人类还坏。”橡木老人摇了摇头,一根根枝桠齐齐震颤,“我们曾与人类并肩作战数百年,曾牺牲了近半的族人,遗失了四分之一的陆地,只为将深渊的造物从地面上赶出去。它们会毁灭地上一切美好之物,摧毁生灵之体,吞噬亡者之魂。”

  “可是,我都没听说过深渊……”玛丽昂似懂非懂道,“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人类现在不再和深渊作战了呢?”

  “因为我们成功了。”橡木老人苦涩地说,“深渊与天界,都已经不在了。”

 

☆、第13章 瞭望塔锻造室与收获

 

  塔砂相当忙碌,陆续出现新功能的地下城像个新上手的航模,要了解的东西还有很多。

  在第一次联通地面之后,一种被称作“瞭望塔”的建筑便解锁了。塔砂能建造高出地面的杆子,这种东西让她的视野不再局限于地下。她的感知蔓延到地面上,尽管只在瞭望塔周围方圆一百米的范围内。塔楼越高能望见的部分越多,但这附近的树就这么点高度,再高便会被发现。

  比起瞭望塔,这种建筑更像潜水艇在水面上的潜望镜,可以造得细长如电线杆。塔砂吞噬了一些植物和地皮,解析这些材质后,地下城能模拟出这附近平原的植被。瞭望塔看上去完全是一棵树,普通人站在旁边都看不出问题来,甚至用刀划几道都不会露出破绽。当然,要是直接砍倒了它们,这些受损严重又失去魔力补充的玩意便会化作黑烟消散,与任何地下城造物一样。

  “你看,多么方便!”维克多在她造树的时候说,“一次吞噬,一劳永逸,再没有什么不可挽回的损失。”

  只要吞噬过一次树木,制造它们就只消耗魔力而已,像在现实世界中无限复制黏贴。维克多的言下之意相当明了,显然又在怂恿她对狼人少女或其他人出手,以吞噬的方式制造出一支廉价军队。在现阶段,克#隆人大军的确是个相当吸引人的主意,但塔砂有不同的看法。

  “这就是为什么摧毁一个地下城如此轻易。”塔砂说,“只要摧毁地下城核心,所有地下城造物也会烟消云散,一个斩首行动就能毁掉一座城市。”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地下城里才只有那么点尸骨,塔砂猜测,上一任地下城主多半是传统地下城的拥护者,地下城里的所有员工全是他//它吞噬主物质位面生物后仿造出来的魔法生物。在地下城核心熄火报废之后,一切都尘归尘,土归土。

  塔砂觉得这种设计相当傻,简直像是为勇者小队设计的弱点。你想啊,一座防御厚重的可怕城市,一支可以无限补充的复制军队,一场怎么看都无法轻易结束的漫长战争……只要有若干机动性强的小队趁虚而入,摸进核心,对着石头来一剑就能宣告胜利,搞笑吗?其滑稽程度好似按个开关结束一场生化危机,把戒指扔进火山就能停止世界大战似的。

  “可你是个巢母啊?”维克多一愣,说,“只要有人摧毁核心,你保准死定了,还管别人是死是活?”

  “至少能让别人在准备斩首行动前核算一下这么做的成本,他们预计的成本越高,我的风险越小。”塔砂说,“何况,如果我必死无疑,知道仇人会马上陪葬,对我的心情至少有点好处。”

  维克多沉默了一会儿,呵呵呵地笑了起来。他说:“我现在有点喜欢你了。”

  “不了,谢谢。”塔砂礼貌地说。

  塔砂不想死,也不想永远当一座城市。她依旧怀念进食的滋味,怀念手指梳理过宠物们柔软蓬松的毛发,怀念一张柔软的床,怀念用双脚踩过草地,感受清风拂面,花草芬芳。塔砂对新世界颇感兴趣,她不会为变回人类或回去而付出现有的一切,但同样,她也不会用原有的一切交换被捆绑在建筑物上,与一块石头共存亡。

  使用签约而非吞噬的新模式让塔砂隐隐看到了一线曙光,她还不确定具体该如何操作,但她总会找到办法的。

  近百活人住进来以后,地下城储备的魔力不仅没少,反而增加了。史莱姆像黏菌一样好养活,它们在有食物的时候快速地分裂生长,生产的魔石比制造魔法食物需要的多上不少——奇怪的是,魔法食物倒不能直接用来喂史莱姆,大概因为处于同源?塔砂为其中让质量守恒定律哭泣的魔法现实迷惑了一会儿,最终决定,还是别在不科学的东西上浪费脑细胞。

  如果没有外患威胁,其实养殖主物质位面生物就够运行一个地下城,塔砂想。她觉得自己有点像养殖蚜虫的蚂蚁,地下城构造了一个有趣的初级生态圈。

  魔力就如同这里的货币,有魔力一切都好说。塔砂在合适的位置安置了不少瞭望塔,最大程度地构造一张地面监视网络。知道地上哪部分可以去,地精们挖起通道来也大胆了许多。现在塔砂一共有十只地精(不包括阿黄),不是它们挖矿效率不够,而是现在的地下城范围有点大,要把最东方的矿工调到最西方不太方便,不如四方都布置一些。

  稍早些时候,有地精挖出了铁矿。

  地下城在塔砂得到第一块铁矿石的同时宣告锻造室解锁,只是它暂时还没法用。锻造室的说明是这样的:锻造室,提供锻造器具的场所,目前无工匠人选,无法进行锻造。下有小字:你以为把铁矿石扔进去房间就能变出武器来吗?别傻了,这不魔法。

  ……凭空制造出食物的厨房就魔法了吗?!

  算了,不要跟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计较。

  话说回来,厨房其实也能进驻厨师,目前的基础厨房只能制造出白面包、烤肉和白瓜而已。客人们现在吃得感激涕零,天天吃下去总有吃腻味的那一天。

  不过,他们看上去不会住到吃腻的那一天了。

  塔砂看到狼人少女鬼鬼祟祟地回来,鬼鬼祟祟地在地下城各处乱跑,跟客人们接头,偷偷摸摸讲着如何逃离的事情。玛丽昂真的很小心,躲避耳目的技巧也不错,可惜她不知道整个地下城本身就是塔砂的肢体与耳目,你要如何瞒着建筑物本身?塔砂只是挑了挑眉毛,把注意力往那边多分几成而已。

  “瞧瞧,瞧瞧,”维克多拖长了声音说,“忘恩负义的小狗要把肉鸡们带走了。”

  他说话的调子特别欠揍,经常的事,这家伙一看到塔砂要吃亏便要手舞足蹈起来,企图以此证明自己才是对的。

  “是什么让她态度大变?哦,一定是树精,他藏在地上某处,你甚至没想去找他。你当初就该消化掉他,树精都是些越老越顽固的家伙。”维克多啧啧摇头,亏他能以一本书的身体做出了摇头的动作。

  “不好意思,我长了眼睛,也长了脑子。”塔砂叹了口气,“安静,你吵到我了。”

  维克多哼哼唧唧地抱怨起来,塔砂只当没听到。

  玛丽昂做得不错,但她保下的这些人行动起来差强人意。他们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听上去不少人都不乐意走,真看不出当初他们下来时有多不情愿。一些人很害怕地上的人类,宁可藏在地下,觉得这里很安全。一些人已经在光秃秃的房间里布置了花朵与树枝编制的小玩意,像一只只准备好造巢的鸟,听说要走的时候磨磨蹭蹭,耷拉着脸,企图把房间里所有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带上。另一些人蹑手蹑脚地去了食堂,连吃带拿,似乎觉得这里的食物是人间美味,今后吃不到会很可惜……

  “我们留得越久,就越危险!”玛丽昂努力说服道,“人类的军队只是暂时离开,等他们重新回来包围这里,我们就逃不掉了!”

  “我们能带上它吗?它好可爱!”有人说,拖着阿黄的腿把它拉了进来。这货被塔砂放养在地下,最近和客人们玩得挺开心,很受他们喜欢。

  玛丽昂看上去都要急哭了。

  “这些人是怎么回事,意大利人吗。”塔砂喃喃自语道,可惜此处没人听出这个笑话。

  “役达利?我没听说过这个种族。”维克多说,“从他们的个头来看,大概混血了侏儒,或者矮人,或者半身人。血统比小狗还稀薄,基本就是普通矮子。”

  侏儒,矮人,半身人?塔砂迷惑了一会儿,她还以为这三个称谓只是不同的翻译呢。维克多感觉到了她的询问之意,兴致勃勃地说:“你吃掉一个呗,吃一个就知道他们是哪个种族!”

  真是简单粗暴又没用的建议。

  那边厢,玛丽昂终于成功说动了众人。他们拖拖踏踏地放弃了大部分负重,带上一些食物,避开四处的地精,往地面上进发。当事人们很紧张,塔砂的视角看来却非常滑稽,她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儿,这些人才撤离了地下城。

  “你就这么让他们出去?”维克多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不会没考虑过保密问题吧?让一群软弱的、一被拷问就会招供的傻瓜跑出去,而不是把他们变成资源?还有那只你订了契约的小狗,我告诉过你……”

  “我也告诉过你。”塔砂打断他,“我带了脑子。”

  不久之后,一个身影出现在入口,是玛丽昂。

  她抿着嘴,板着脸,视死如归地回到了地下。狼人少女的脚步沉重却不缓慢,塔砂看着她一步步前行,就这样来到幽灵面前。

  地下城的目光注视着整个地下空间,幽灵的躯体却可以一动不动,望着墓园,仿佛与玛丽昂分别后就再没有动过。塔砂在原地站了很久,玛丽昂一声不吭地站在墓园外面,既没有开口也没有离去。十多分钟后,幽灵转过头,一言不发地飘到玛丽昂面前。

  玛丽昂的眼睛眨动得很快,她紧张时似乎总会这样。她率先开了口,说:“他们已经走了,感谢您的招待,您救了我们的命。”

  “是吗?”幽灵说,“你该事先跟我说一声。”

  “抱歉,那太兴师动众,我们已经打扰您够多。他们已经迁徙去了大城市,不会再回来,非常感谢您。”玛丽昂硬邦邦地说,如同背诵台词。她小小地吸了口气,一口气说道:“但我会留下的,永远留在这里。我已经是您的了。我会、我会很努力工作来回报您的恩情,把他们的份都还清,我会非常听话……非常听话。”

  她以一个用力的点头为结尾,像在加强语气。这段话说得磕磕巴巴颠三倒四,大概这才是她的真实水准。塔砂看了她一会儿,她昂首挺胸,看起来毫不退缩,但一对毛茸茸的耳朵向后压平在头发上,仿佛准备好被揍似的。

  “没关系。”塔砂说,伸出手虚摸她的头,“你就是我最大的收获。”

  玛丽昂贴平的耳朵竖了起来,她呆呆地看着塔砂,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做。维克多在塔砂耳中发出一声牙痛似的呻#吟,“你千万别是认真的!”他说,“她放跑了一大群肉鸡,你还管她叫最大收获?”

  塔砂就是认真的,与玛丽昂契约打开的一切让她受益匪浅,胜过无数资源。从解锁的技能当中,她甚至找到了未来的出路——鉴于这一条还不确定,姑且拿到今后再说。

  何况……

  谁说,那些人能走掉?

 

☆、第14章 誓言

 

  那东西抬起了头。

  它其实没有头,只有一个闪着红光的凸起物,据说是上头的人为了他们这群大头兵特意设计出来的,并没有实际用处。曾有一些蠢货把它当成魔鬼,违背命令企图摧毁它,最终自己被军法处置,还连累这些比一个营更昂贵的器械。这种蠢事屡见不鲜,军械部的人只好改变了它的外形,声称这是一种混血猎犬,是征服恶魔之力的象征。

  尽管上士认为这玩意看上去半点不像猎犬,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好点子。毕竟,对于一辈子没听说过“机器”的普通兵卒来说,解说红色猎犬到底是什么,实在太过费力。

  红色猎犬抬起了它的头,它的脖子指向一个方向,“双眼”冒着鲜亮的红光。不久前它经历了一次改造,能侦查的范围变得更加精确,下限变得更低。

  换而言之,看上去更像人的杂种们也会出现在它的狩猎名单上。

  改造只是这两天的事情,上士对这不恰当的时机颇有微词。前些日子各地的驻军都收到了剿灭异种的任务,不知出了什么事,上士认为自己这样的底层军官也没必要多想,他很高兴能得到这个端掉安加索荒野上那个毒瘤的机会。那个收容逃犯、杂种和一切垃圾的营地已经困扰士官多时,他从来认为这种东西出现在任何一个军官的驻地上都是奇耻大辱。但有什么办法呢?征讨需要钱,上司认为穿越寒冷的荒野,与气候、地形、野兽和那些贫穷的亡命之徒作战非常不划算,他们没出来惹事,那便姑且睁一只眼闭只眼算数。上士无可奈何,直到新命令下达。

  他们得到了许可与足够的补给,完成剩下的事完全小菜一碟。他们杀了一些杂种,烧掉了营地,可惜大部分居民脚底抹油,逃得比兔子还快。士官让士兵将死者和俘虏的脑袋挂在旗杆上,那些毫无荣誉感的鼠辈全无报仇的心思,一个都没有露面。

  营地永远地从上士的驻地抹去了,这还远远不够。他知道这些杂种就像老鼠,捣毁一个窝不足以杜绝他们死灰复燃。唯有宰杀所有大鼠,溺死所有幼鼠,才能真正杜绝鼠患,让这些来自深渊的该死异族不再污染人类的空间、侵占人类的资源。他率领全军追击,但就在这要紧的关头,上头居然召回了红色猎犬,说要为之升级。

  真他妈是个好时候,他们本该带着漏网之鱼的脑袋凯旋而归,红色猎犬的缺席却让那群人从他们眼皮子底下逃走。比那更糟糕,有一支小队完全失去了踪迹,简直见了鬼。上士在收到烟花讯号的五分钟后到达了讯号释放地点,然而那里连一具尸体也没有。地面空空如也,某些地方有血迹,仅此而已。

  “我们在追捕食尸鬼,它们吃掉了一整个小队!”

  这谣言在军队中广为流传,军官们不得不用强硬的方式中止它。这位上士被迫承担了毫无缘由的责任,就因为他当时离那边最近,算第一目击者。同事们怀疑地看着他,仿佛他眼花到放跑了敌人还漏看了尸体。

  士官相当恼火,这就是为什么他在这里,带着他的直属部队,在凌晨三点的荒野中四处搜寻。这就是为什么胜利之光照耀着他,红色猎犬的眼睛在荒野中蓦然亮起,宣告着那些突然消失的敌人,此时突然出现。

  “全军听令!”他兴奋地说,“全速前行!”

  追踪用了不到一小时,遭遇战则结束得更快。前方成群的矮子一看到火把就吓坏了,显然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暴露行踪——他们之前不在红色猎犬的追寻范围,这会儿其中没有一个一眼看上去就不是人类的异种,他们多半以为自己高枕无忧了。

  硬骨头已经在第一次征讨中倒下,机灵鬼则知道别结伴而行,眼前这些成群迁徙的东西又弱又蠢,上士不敢相信他们居然逃脱了之前的追捕。他没有命令齐射nu箭,nu箭是为更严峻的情形准备的,不能浪费在这些人身上。他们只花费了一点功夫,没遇到多少像样的抵抗便轻松地包围了全员。

  士兵们将捕获的猎物赶进圈子里,士官对着这些瑟瑟发抖的流亡者喝问:“你们的同伙在哪里?”

  没有人说话。

  “不承认吗?你们的同伙杀死了英勇的士兵,将你们隐藏起来,没人会相信你们能独自做到这点!”士官厉声道,“快点招认,我会给你们一个仁慈的死法!”

  他听到了一声啜泣,有个孩子哭了起来。他的母亲慌慌张张地去捂他的嘴,上士下令让人拉开了那只手。他指望听见一些招供,但那个孩子只是大哭,哭到开始打嗝。看上去那个母亲的举动不是出于英勇或忠诚,只是害怕哭声招来他们的注意力而已。

  上士开始觉得厌烦,尽管现在还是夏季,安加索荒野的凌晨也相当冷。他需要带一些俘虏回去严刑拷问,这里的人够多了。

  他命令道:“留十个,其他杀掉。”

  士兵们抽出了武器。

  被围在当中的杂种们尖叫起来,他们又开始变得很吵。不少士兵眼中闪着残忍的光,这些大半夜加班的人一晚上都在等着这个,屠杀异种从来是广受欢迎的解压方式,让人愉快还能让人成为英雄。上士乏味地转身走向他的马,他对这吵闹的宴会毫无兴趣,只希望能快点回去,给自己倒一杯酒。

  这个转身保住了他的眼睛。

  上士听见惨叫声,来自他的士兵。他的后脑勺一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切开军帽和头发,一路切割到了头皮。这是什么武器?“寻找掩体!”他吼道,听到狂风的声音和惨叫混在一起。

  马嘶鸣着跑走了,上士幸运地找到一颗树,隐蔽自己的身躯。他从自己后脑勺上拔下袭击他的东西,一片橡树叶?!

  他勉强向后看去,整齐的队伍已经七零八落,不少人捂着自己的脸哀嚎,像受惊的马一样乱跑。远方没有敌人,但是狂风带来了一大片树叶,它们的边缘像刀刃般尖锐。

  俘虏们没事,他们刚才被驱赶着蹲下,何况这群矮子站着也没成年男人的胸口高。被怪风裹挟的叶子来得非常巧妙,刚刚在足以攻击士兵又能避开矮个子的高度。开始有聪明些的矮子趁机拖家带口地逃跑,上士皱着眉头,大声命令让士兵们趴下。

  “趴下!立——盾!”他喊道,盾手们竖起盾牌,挡在了最前面。变成瞎子乱跑的士兵被打昏放地上,其他人则重整队伍。叶片的确造成了不小损失,但威力不如弓箭齐射,只要集中精神蹲下便可以躲避。他们很快纠结了队列,上士眯着眼睛望向叶片来的地方,心中再度激动起来。

  那里有一颗大树的虚影,又一个异种,这回看起来是个大家伙。这年头很少有这样异形的异种,它的尸骸会被送进国都展览,为上士的军旅生涯换取一枚重量级奖章。

  “看啊!前面是一个活生生的怪物!”他高声煽动道,“那只是一棵树,它就这么点能耐!风不可能永远这么大!”

  就像在呼应他的说法,叶片真的没刚才那么密集了。

  “士兵们,你们难道害怕吗?我们手中有火把和nu箭,我们是万物之灵,是埃瑞安唯一的主人!”上士说,满意地看到士兵的士气在提升,“来吧,让我们烧掉那棵怪物树,斩断枯枝,再砍掉所有侏儒的头颅!为了我们先祖和同僚流过的鲜血,为了埃瑞安!”

  “为了埃瑞安!”

  士兵们齐声高喊,他们手持利刃与火把,或是举盾,或是弯腰,缓缓靠近了橡树。

  ——————————

  玛丽昂跳了起来。

  她跳了起来,像要拔腿就跑——要是没在转身的同时撞见漂浮在身边的幽灵,她可能已经冲出地下城了。狼人少女的牙关咬得死紧,身躯绷紧,俨然已经进入了战斗模式。

  塔砂能通过瞭望塔直接看到地面,但要让其他人看到,就得用某种类似投影的魔法。魔力消耗不小,但绝对值得。

  投影画面当中,玛丽昂看到一场即将开始的屠杀。

  她根本待不住,她想冲过去帮忙,却在与幽灵打上照面的时候意识到自己的所有权已经归属他人。“请让我帮帮他们!”玛丽昂脱口而出,“求求您,请允许我……”

  “为什么?”塔砂问。

  “他们就快被杀死了!只是时间问题!”玛丽昂不停地回头看,“橡木爷爷的叶子快用完了,他现在没法离开!”

  “可是,这关我什么事?”塔砂说。

  玛丽昂的表情一片空白。

  “我救你们,招待你们,任由他们不告而别。前者因为契约,后者却只是善心,你该清楚仁慈不是无限的。”塔砂温和地说,“他们既然选择离去,那他们的死活与我何干?而你,我的契约者,你打算以一人之力改变战局吗?你成功,对我毫无好处。你失败,我便失去了重要的财产,事实上为你疗伤也是一笔不小的花费。我为什么要为一些不相干的生灵让你置身险地呢?”

  “我可以给您我的灵魂……”

  “你已经把它给我了,你不知道吗?”塔砂看着她,目光近乎怜悯。

  玛丽昂可能不知道,也可能不记得,这可怜的孩子从没看懂过契约书。狼人少女无言以对,塔砂几乎能听见她的脑子飞快转动,竭力思考自己还有什么筹码,可她已经一无所有,正如塔砂所料。

  塔砂觉得自己在欺负小孩子,但她对某些东西势在必得。

  最后一片叶子落了下来。

  玛丽昂抽了口气,她看起来像下了什么决心,又像已经破罐子破摔,再也不担忧。她又露出了那种绝望与希望参杂的神情,绿色的眸子里仿佛亮起一把火焰,能把一切烧尽。

  “只要您救他们……他们会留下,我会说服他们,或者看守住他们。”她说,“您将拥有我的灵魂和我至死不渝的忠诚,即使您要我把刀刃斩向狼神,我也不会犹豫一秒。”

  玛丽昂跪了下来,她的短刀刺穿了手背,完成了狼人中最高等级的誓言。她急促地喘着气,感到自己的肩膀垮了下来,心脏在狂跳,现在她真真正正地,将自己的一切都卖给了恶魔。

  她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我接受。”那个幽灵说,柔和的光在玛丽昂手心亮起,修补了刚产生的伤痕。这恶魔的低语像天使一样温柔,她说:“而我会妥善保管你们,直到我化作尘埃。”

 

☆、第15章 骷髅与幽灵

 

  “就是这个玩意?”副官低语道。

  他们将那棵橡树围了起来,盾牌手在最前方,nu箭穿过空隙指向树干。火把被丢到树下,没近到能点燃枝干,但火光足以照亮那棵大树的面庞——见鬼,这棵树长着一张脸。

  上士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那是一张老人的脸,干枯得与树干浑然一体。橡树上不剩一片叶子,所有叶片都在刚才的袭击中脱落,光秃秃的枝干倒与这张老人脸相映成趣。树上的人脸双目紧闭,枝桠缓慢地起伏,士官发现这频率好似呼吸。明明是棵树,这玩意却像个落在陷阱中的动物,不愧是来自深渊的异种。

  树睁开了双眼,疲惫地看着他们。

  上士几乎立刻被激怒了,那棵树居然有和人类老者极其相似的神情,一种疲惫混合着智慧的眼神,这种对人类的恶劣模仿让他怒火中烧。它想以此换取他们的同情吗?还是说它吃掉了足够多的人,所以才能凝结出这样一张似人非人的脸庞?即使是巧合,它对埃瑞安之主的模仿也是种令人作呕的冒犯,它应当被砍下来,烧回一堆柴火。

  “你这该死的怪物!”上士怒吼道,“准备火箭,烧了它,为我们的战士们报仇!”

  “报仇……”那怪物居然开口了,“孩子们,你们的手上又沾了多少战友的血?”

  它的声音也像个老人,但内容就荒诞过了头,以至于上士都不想计较那句“孩子们”的侮辱。怪物就是怪物,怎么会理解人类的团结、勇敢与高尚?他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说:“不像你们这种野兽,人类可不会对战友出手。”

  树笑起来,它苍老的声音像一阵风,响彻整片森林。

  上士没再听怪物废话,也不想见识对方还有多少能耐。这怪物毁掉了多少优秀的士兵?光想想就让士官悲愤不已,这绝对是近十年来人类与异种的斗争中最大的流血牺牲。点燃的箭矢搭上了弓弦,上士的手高高举起,只要一挥手,树怪就会变成一只着火的刺猬。那些逃跑的侏儒也不会幸免,他们……

  他没能挥下去。

  包括上士在内的近半士兵倒了下来,他们狼狈地摔倒在地,惊异于大地的震动。难道又是那个怪物的把戏?上士挣扎着爬起来,奋不顾身地拿起火把,用力冲过去扔到树上。天干物燥,树冠在几秒里变成一蓬火炬,树怪发出噼噼啪啪的惨叫声,大地的震动也停下了。

  然而没等上士庆祝胜利,有士兵尖叫起来。

  他们叫得活像见了鬼,当上士向他们指着的地方看过去,呵斥声卡在他的喉咙里。一点没说错,这些士兵真的见了鬼,就在十几米外的地方,站着活生生的骷髅。

  骨骼没披着一点皮肤或一丝腐肉,骨头白得很新鲜,在黑夜里格外显眼。更显眼的是它们眼眶中青色的火光,像南瓜头里点起明灯,这火光一点温度都没有。一副骨架似乎不能用“活生生”来形容,但除了这个词,要如何表述一群动作灵活、手持骨刀的骷髅士兵?

  有人颤抖着开始数数,一,二,三……数到十个后他不再数了,地上有一个大洞,不断有新的骷髅从中爬出来。这个士兵尖叫着掉头就跑,没跑出两步就被副官一刀砍下了脑袋。“战或逃”的选项只剩下一个,不用长官呼喝,士兵们已经动了起来。

  嗡嗡!弓弦弹动,一波nu箭射了出去,箭雨笼罩了那片站着鬼怪的地面,命中者寥寥无几。不能怪惊恐让他们失去准头,主要问题是,绝大多数的箭穿过了白森森的骨架,就这么倾洒在它们身后和脚下;一些箭从光溜溜的骨头上划开,没留下一道划痕;特别幸运的箭矢正中骨头,但最倒霉的骷髅也仅仅断了几条肋骨。

  骷髅不会流血,不会惨呼,对面安静得要命。它们的关节发出细微的嘎吱声,像一群老鼠跑过古老的木楼。

  士兵们大吼起来,企图以此驱逐这让人毛骨悚然的寂静。他们举起军刀,挥舞佩剑,想在那看上去十分酥脆的骨头上砍一刀。他们或许应该看一看nu箭深入的程度,那些骨头并不像看上去那么脆弱。

  军刀砍进了骷髅的脊椎,砍进一半,卡在那里,把士兵的身躯暴露在骨刀之下。第一具士兵的尸体落到了地上,接着是第二具,第三具。与普通士兵高度相仿的骷髅力气和他们一样大,明显矮小的那些则会砍掉士兵的腿。它们的速度慢一些,动作也略显笨拙,但它们不知道疼痛,不会流血,能带着身上的刀和箭行动自如。

  “盾手冲锋!”士官命令道。

  他是个不错的指挥官,这命令几乎在第一批勇者倒下时发布。此时盾牌手已无力结阵,不过至少还有勇敢者能以足够的速度冲锋。

  “为了埃瑞安!”两个盾手一前一后地呼号道,他们的目标刚好对准了同一个。碰!大盾牌砸到细瘦的骨架上,左边一下,右边一下,两个配合默契的盾手将这只骷髅用力撞在中间。那高瘦的身影发出一声脆响,白骨在两方撞击下凹陷,那种将它粘合的神秘力量终于到了极限。只听咔嚓一声,头骨中的鬼火如四散的萤火虫般散去,手持骨刀的杀手散落成一地枯骨。

  两个盾手都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真能杀死早已死去的敌人。这些怪物可以被杀死!士兵们欢呼起来,他们重整士气,开始用钝器攻击那些骷髅兵。完成这一壮举的两位盾牌手退出骷髅兵的攻击范围,齐声欢呼庆贺,但他们的口号没喊一半就变成了含糊的咕噜声。

  被割喉的人没法呐喊。

  两把一模一样的短刀在同时抹了他们的脖子,从骷髅后面跳出的来的那个生物显然不隶属于这些迟缓的白骨战士。她的骨骼上有皮肤和血肉,她冲入战场的速度快如闪电,她的眼眶中长着一双绿眼睛,那双眼睛像骷髅的鬼火一样冰冷无情。长着非人耳朵的少女转过头去,当她看见橡树上的火光,她发出一声响彻战场的咆哮。

  狼人少女扑向燃烧的橡树,她走了一条直线,像支射入敌阵的箭。这是何等的无谋!但她的气势让所有对上她的士兵胆寒,他们甚至忘了举起十字nu。怪树、骷髅和少女本身带来的混乱一直在积累,当士兵们的自信无法再压制住恐惧,猎手与猎物的位置终将交换。

  “nu箭准备!”上士声嘶力竭地吼道,“看!她在流血!骷髅不再增加了!”

  是的,是的,士兵们勉力捡回自己快要落跑的肝胆。骷髅不再增加,如果数一数,还在活动的只剩四十多,比前来追猎的军队少。只要收起畏惧心,勇敢而冷静地配合,这些无脑的士兵并非不可战胜。相对而言,倒是那个敏捷的兽人少女更加危险。

  “你们在怕什么?战士们,看看她的耳朵!那就是个落跑的婊#子!”上士高声道,他让自己的声音充满轻蔑,“今天回去之后,我会去城里租一只‘母#狗’,让你们看看这些杂种有多么容易干!”

  异种一直是最卑贱的、需要消灭的害虫,但消灭之前不妨废物利用,因此一些面容姣好的混血杂种也在私底下作为货物流通,这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异种出没区域的驻军们被默许的娱乐方式。安加索周边就有地方做这种买卖,不少士兵都去光顾过。

  狼人少女有一张可爱的脸,一具不错的身体,和标志着异种身份的兽耳——这本身就像个色#情的暗示,让热血上头的年轻士兵们忽然失去了不少恐惧,觉得自己可以轻松战胜和伤害她了。他们想起自己是主宰者,是统治者,是了不起的人类战士,这思维定式振奋人心。周边响起一阵窃笑,开始有胆气回到士兵心中。说来讽刺,大部分时候战场上起作用的并非英勇,而是兽性。

  上士悄悄吐出一口气,忽然感到冷。

  他以为自己只是紧张过头后放松下来才会这样,但谁放松的时候会突然得到飞行能力?士官双目圆睁,惊恐地看着地面越来越远,看着自己的身躯留在原地。他张开嘴巴,什么都没说出来。

  “注意语言。”一个毫无温度的声音在他耳后响起,“你的嘴巴太脏了。”

  周围的士兵呆滞地抬起头,他们看见指挥官的头颅高高地飞了起来,那颗头颅后面飘着无面的幽灵,幽灵的双爪满是鲜血。上士的舌头从他嘴里飞出来,接着地面上的其他部分也碎了,它被撕裂得如此迅速,以至于上士的身躯像个被打爆的水袋,尸块与鲜血四处飞溅,席卷了小半个战场。

  弓箭手惊恐地抬起十字nu,箭矢穿过幽灵的身躯,没留下一点点痕迹。

  “你们要怎么杀死一个幽灵?”那幽灵说。

  “我下来了。”那幽灵又说。

  然后,那幽灵消失在了空气里。

  失去了指挥官的军队再也集结不成队伍,再没有士兵能保持勇敢或冷静。所有人惊慌地看着背后,护着脖子,畏惧着无处不在的不死幽灵。他们溃不成军,崩溃的惨叫此起彼伏,胜利的天平,从这一刻起彻底向非人那一边倒去。

  ——满月:你能短暂地拥有狼一样的尖牙利爪,仿佛狼人变身,但是它只能维持三秒,而且会让你的身体超载崩溃。不然还想怎么样?你的契约者只是个血统稀薄的混血种啊。

  塔砂的意识回到了地下城中,她看着与玛丽昂契约带来的技能,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个幽灵的损耗,相当值得。

 

☆、第16章 森林公约

 

  满月:你能短暂地拥有狼一样的尖牙利爪,仿佛狼人变身,但是它只能维持三秒,而且会让你的身体超载崩溃。不然还想怎么样?你的契约者只是个血统稀薄的混血种啊。

  ——与玛丽昂的契约达成后塔砂得到的技能。

  墓园:将完整度高于50%的尸骨埋入其中,可通过消耗魔力在单位时间内产生品质不等的骷髅兵,尸骨完整度越高,转化成功率越高。

  ——在尸体与那些流亡者一起进入地下城时,塔砂解锁的建筑物类型。

  这两个新功能在这次战斗中第一次投入使用,两者的效果都挺让人满意。瞭望塔直播了一边倒的战况,骷髅兵还在上头大杀特杀,吓破胆的士兵没给它们带来更多麻烦。至于那些撒腿就跑的人,自有玛丽昂前去收割。她刚刚扑灭了橡树上的火焰,不用塔砂强调,这位杀气冲天的狼人姑娘也不会放任何一个人逃生。

  “很好,更多的尸体。”维克多愉快地说,“你不需要活口吗?别说你对吞噬敌人都有心理障碍。”

  “人类太弱了。”塔砂随口说。

  她其实很惊讶,在亲手撕开那个人类军官的时候,她并没有感觉到比旁观玛丽昂杀人更多的不适感。是因为适应了一个不受人类法律、道德束缚的新身份,同时站在与过去同类你死我活的对立面上,还是因为新身体压根没有足够多愁善感的能力?塔砂意识到了改变,也接受它。

  但塔砂依然有一些原则。

  她不介意使用卑劣的手段,不介意杀人,但她不会吞噬人类灵魂,哪怕现在他们是敌人。两军交战互相杀伤是一回事,以过去的同类为食是另一回事。塔砂不打算当绵羊,也没兴趣当大魔王。

  说实话,她不打算吞噬任何有灵魂的智慧生物。有契约这条新路可以替代,为什么还要走上取悦深渊意志的老路?塔砂不想在自己羽翼未丰时擅自招惹所谓的深渊意志,她已经看到了向未知强者寻求帮助可能导致的结果。她喜欢自己的意志,不想把生死存亡挂在别人的意志上。或许深渊意志就像一台主机,塔砂这样的盗版去问总服务器讨要升级服务,天晓得会不会被发现异样,直接消灭。

  “这倒是也是。”维克多说,“不过你现在也看到骷髅兵的好处了吧?它们忠诚而不知畏惧,对于凡夫俗子而言无法摧毁,那些碎骨只要重新掩埋催化,又会恢复成可靠的士兵。或许你该多去袭击几个村子,我曾认识擅长骷髅海的亡灵法师,他以一人之力掀起了亡灵天灾。尽管墓园的转化能力……”

  “后来呢?”塔砂打断他,“现在那个亡灵法师怎么样了?”

  维克多漫长的吹嘘被打断,他悻悻回答道:“人人总有一死。”

  满世界杀人造军队的高调大魔王,不被大家联合剿灭才比较奇怪好吗。

  骷髅兵数量多的时候的确用处不小,面对普通人时附加震慑能力。但它们速度不够快,凡夫俗子就能摧毁,摔碎后不能马上重生,只能担当炮灰而已。相对而言,塔砂倒觉得玛丽昂的技能更有效。

  技能说明其实挺鸡肋,放到谁身上都只是一次自杀性袭击。偏偏塔砂是个可以轻松更换躯体的怪胎,每次使用不必操心性命,只要消耗制造一只幽灵的魔力。更重要的是,这个技能让她看到了自己得到正常身体的曙光。

  “满月”的说明相当耐人寻味,“拥有狼一样的尖牙利爪”,听上去只是加强战斗力,但如果使用这个技能的生物根本没有牙齿与爪子,没有半点攻击力,那又会发生什么?实验的结果让塔砂欣慰,它能制造出尖牙利爪,让碰不到活物的幽灵拥有杀伤力——换而言之,有了影响物质世界的能力。

  地下城之躯就是一座建筑物,幽灵分#身像个只能看不能动手的鬼魂,塔砂一度怀疑自己今后就只能生活在与这个世界不同维度的空间里,当一个看客。但现在她不再担心,如果她能拟态契约者的一部分特性,在与主物质位面生物不断签约之后,她总有一天能制造出一具能感知也能行动、能享受过去一切感觉的身体。

  当然,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新的幽灵出现在大厅里,和上一只看上去一模一样。塔砂向上浮去,穿过地面,前往链接另一头。玛丽昂在呼唤她,语调急切而凄楚。

  塔砂出现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所有士兵已经变成了尸体,之前跑散的流亡者们又聚集到了那棵橡树边上,惴惴不安地看着焦黑的枝干。“大人!”玛丽昂站在橡树边上,不敢碰烧焦的树干,她请求道:“请您救救橡木爷爷!”

  “我只能拯救与我签订契约的对象。”塔砂回答她。

  玛丽昂的耳朵垂了下来,她显然很清楚橡木老人对地下城的态度。塔砂打量长着人脸的橡树,琢磨着等他死后不知能从树中得到什么。

  橡树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眼白,整个眼睛都满溢着一种绿色的光。橡树焦黑的枝干光秃秃一片,但那双眼睛却让人想起盛夏阳光下的绿叶,想起一望无垠的森林。忽然间周围的一切暗了下去,好像天空中投下一个大罩子,只将塔砂和树罩在一起。玛丽昂和流亡者们都不见踪影,塔砂面前有一颗苍翠繁茂的巨大橡树。

  “心灵感应,没有谎话的二人世界,树精老把戏。”维克多讥笑道,“别担心,碾碎那棵树,你就能出来。”

  橡树看了塔砂好一会儿,说:“你身上没有深渊的味道。”

  “什么?”维克多在塔砂脑中笑出了声,“地下城的造物没有深渊的味道?树精也会老糊涂吗?”

  塔砂一样摸不着头脑,她没有接茬,等待对方解释。

  “我知道你能听到,地下城的主人。”橡木老人缓缓地说,“我曾以为玛丽昂的幸免只是因为你的狡诈,你还没有污染她的灵魂,只为得到更多。但这些枯骨与这个幽灵身上也没有深渊的气息,为什么?”

  塔砂想了想,说:“我不知道。”

  橡木老人的眉毛慢慢抬起来,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

  “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记忆出现在地下的废墟,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是什么,或者要做什么。”塔砂说,“只有一些零碎的信息教我如何生存,也仅此而已。”

  “废墟……”橡木老人重复道。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闭着眼睛,塔砂几乎以为他睡着了。几分钟后他再度睁眼,说:“那么,你想要什么呢?”

  “把‘统治世界’说成‘建造美好世界’不会被识破。”维克多撺掇道,“事实上毁灭世界也是,只要你真心觉得毁掉的世界更好。语言的艺术,你懂我的意思吧?”

  塔砂说:“不太确定,我还不了解这个世界。”

  维克多啧了一声,嘟嘟哝哝地说她最好只是在套话。

  “那你了解深渊吗?”树问。

  “不会比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多几分。”塔砂说,“我想我所知道的信息可能早就过时了。”

  “但你并不向往深渊。”橡树说。

  “我为什么要向往自己不了解的东西?”塔砂反问道。

  橡树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像一阵松涛。这声音以叹息作结,橡木老人说:“我们来签订契约吧。”

  “什么?什么?”维克多说,“好吧,原来树精真的会老年痴呆。还等什么?快拿出来!”

  契约出现在了他们之间的空间里,闪着生机勃勃的绿色。塔砂还没来得及动作,这张契约书来自面前的橡树。

  “大德鲁伊离开前给过我一些礼物,那时我还是一棵小树。”橡木老人以追忆的语气说,“森林公约不用任何神灵与恶魔做见证,见证者是自然,只要还有一棵树木没有倒下,公约就不可摧毁。”

  契约书是片叶子,笔杆是一截枝条,它们散发着草木的芬芳,闻上去像森林、草地与阳光。橡树的枝干点了点叶片,上面便出现了内容。真奇怪,它不是任何一种文字,好似一串轻快的鸟语或者石头上斑驳的苔迹,塔砂不知道那是什么,却读懂了上面的意思。

  “它是一件珍贵宝物的碎片,上面的文字在所有智慧种族间通用。”仿佛看出了她的疑惑,橡木老人说,“不存在任何文字歧义,最贴切、最能打通隔阂的珍宝……在各个种族为了位面的存亡联合在一起时,它曾用来书写埃瑞安宣言。”

  他的话语中满是复杂的情绪,不知骄傲和苦涩哪个更多。解释完这个,橡木老人的声音严肃起来。

  “你是否愿意宣誓,永远不将主物质位面的生灵出卖给深渊?”他说,“你是否愿意宣誓,永远不会毁灭埃瑞安大陆,不会灭绝地上的种族来当做自身的养料,不会开启通向深渊或天界的通道?”

  “开启通道,什么意思?”维克多嘀咕了一声,很快大声反驳:“想得美!谁会签订这种契约?咱们自己能搞契约书,是吧?”

  “……如果你宣誓,”橡木老人继续说,“我将成为你的追随者,而在我死后——就在这一两年里——你将得到自然之心。”

  橡树把自然之心的信息直接送进了塔砂脑中,维克多突然变得无比安静,塔砂能听见他无言的震惊。不等这本聒噪的书组织好语言,幽灵拿起笔,飘到了契约书旁边。

  塔砂说:“我接受。”

 

☆、第17章 收获

 

  整个埃瑞安只有一颗自然之心。

  它是德鲁伊圣树的种子,是那棵大如岛屿的橡树的起源与终结。每一千年圣树都会枯败,大德鲁伊从枯朽的枝干中挖出自然之心,与圣地的所有守卫者一起远行,将自然之心栽种进一片全新的土地。他们从风中听取行进的方向,渡鸦知道目的地在何方。有圣树的地方,就是德鲁伊的圣地。

  在这棵橡树下,第一个德鲁伊参悟了自然之理。在这棵橡树边,每一代的大德鲁伊埋下他们的尸骨,新的树木从他们的坟中抽出新芽,旺盛生长。千年一度的迁徙不会带走周围的森林,但德鲁伊们并不介意,因为新老更替本就是自然规律。历代的德鲁伊都必须受到自然之心的认可,他们以此向自然致敬,如同一场彼此介绍的宴会,在那以后,他们才能得到使用自然之力的资格。

  光是自然之心厚重的历史就足以说明它的珍贵,抛开纪念意义不提,塔砂看着这些解说,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德鲁伊技能大礼包。

  “其实用处也不是很大。”维克多说得很没底气,“地下城运行不需要仰仗自然之力,你这里也没有德鲁伊,没有护卫的自然之心就是砧板上的肉。你看那棵橡树本身,不是连一支人类小队都打不过吗?”

  “我签完了。”塔砂干脆地说。

  “我真不明白,德鲁伊的圣物为什么会在这棵树当中。”维克多痛苦地说,“那群德鲁伊死光了吗?一到地面上就得到自然之心,凡人意#淫的骑士小说都不会这么写。”

  比起说服,这次他听上去纯粹在抱怨,塔砂将之当成耳旁风。她心情很好,在森林公约完成之后,新的卡片出现在了思维宫殿殿堂中。

  “橡树守卫者,一棵凡木却保存着自然之心,也不怕折寿——哦哦,它已经折寿了。自然之力亦无法阻止这棵橡树的衰败,一两年之内它就会死去,给你留下自然之心。”

  即使不用自己的契约,只要签约后也可以得到相应能力吗?这真是个好消息。塔砂目光向下一扫,发现“自然之心”这条技能居然已经出现在了卡牌上,幸运得仿佛提前收到了酬金。

  【自然之心】:自然的气息笼罩着你。

  ……就这样?

  塔砂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含糊的技能说明,她试着使用了一下,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她再定睛一看,只见“自然之心”旁边还有几个小字,小字写着俩补充说明:括弧,伪。括弧,被动。

  【自然之心】(伪)(被动):自然的气息笼罩着你。

  好吧,做地下城不能太贪心。

  被动技能有什么效果可以今后再试,反正塔砂和这棵树签约也不是为了这个附赠的技能。

  森林公约在黑暗的空间中闪光,契约双方都已经签下了名字,契约开始生效了。橡木老人疲惫地长出一口气,空间变得不太稳定,不久后就会自行瓦解。塔砂抓紧时间问道:“开启深渊或天界的通道是什么意思?通道被关上了吗?”

  “确切地说,它们被斩断了。”橡木老人回答,“公约被签下,埃瑞安的各个智慧种族联合起来,向深渊与天界宣战。最终英雄们切割了位面,再也没有通向深渊或天界的通道。”

  “完成了。”塔砂在心中对维克多说,“我答应过你找到深渊出现的问题。”

  “就这样?!”维克多骇然道。

  地下城之书被塔砂的耍赖惊得目瞪口呆,然则没办法找茬,契约中她可不就是只答应了“找到深渊出现的问题”嘛,又没说完成度如何,更没答应解决问题。塔砂真不知道维克多一个恶魔怎么会这么天真可爱,这种业务员真的能在深渊生存吗?她在脑中把这本书合上,手压在封面上,听他像个被捂住嘴的可怜人一样呜呜叫起来。

  啊,耳根清净。

  “所以我愿意相信你。”这一边,橡木老人还在继续,“深渊是最后的底线,只要不会将埃瑞安重新拖入位面战争的泥淖,无论你是什么,我想……现在大地上的非人种族都应该互相关照。”

  橡树的声音里有很多故事,塔砂想,在有充足时间的时候,她会好好问一问。她停顿了一小会儿,开口道:“可我就是深渊产物,地下城核心来自深渊。”

  “那是不一样的。”树简短地解释,“我所说的气息是深渊因子,一种和深渊联系的活动痕迹。”

  “它是一种现象,而不是某种恒定物质,就像风与空气的差别?”塔砂问。

  “很确切。”橡木老人赞同道,“与深渊相连的事物无法在有识之士面前隐藏踪迹,他们身边永远缠绕着深渊因子肆虐的风暴,你却不同。毁灭你前身的一定是一位英雄,他或她的攻击切断了你与深渊的联系,净化了曾经与深渊交易的气息。即便在你苏醒的瞬间有人能发现你的存在,此后他们也无法确定你的位置,因为你是全新的。”

  听上去是个有利于隐藏的好消息。

  地下城之书在此时疯狂地扑腾起来,甚至一时扇开了塔砂的手。“这怎么可能?”维克多难以置信地喊道,“我是个大恶魔!我本身就是深渊意志衍生的一部分!你与我签订了契约,怎么可能没有深渊的气息?”

  塔砂按住书页,警告地瞪了维克多一眼。他闭上了嘴巴,但每一页都闪动着焦躁的花纹。

  “明白了。”塔砂对橡木老人随意地说,“我知道大恶魔是深渊的一部分,如果它们在地面上,是不是会充满深渊的气息,一眼就能认出来?”

  “的确如此。”橡木老人顿了顿,“所以现在的埃瑞安,不可能还有大恶魔。”

  维克多嗤笑一声。

  “‘狩猎’已经持续几百年了,孩子。”橡木老人轻轻摇头,“人类都已经制造出能辨识非人血脉的东西,又怎么可能遗漏埃瑞安真正的大敌?倘若这个世界上还有一只恶魔,它会在人类的星盘上显眼如太阳,而后全埃瑞安的军队都会向它涌去。不说狡诈的大恶魔在位面断裂前早就离去,即使有一些滞留在埃瑞安,它们也不可能无声无息地存活到今日。”

  “有恶魔的地方就缠绕着深渊的气息,包括被镇压的那些。”他总结道,“除非它已经死去,或者被深渊放逐。”

  塔砂点了点头,结束了这个话题。她在心中等待着维克多的反驳,但什么都没有,那一头安静得好似突然断了线。塔砂推了推书脊,书本一动不动,像本普通笔记本。她再戳他,那本书啪地合上了。

  橡木老人制造的空间在此时瓦解,周围亮了起来,重现了几十张焦急的脸。他们刚才谈了这么长时间,在外面好像还没过去多久。塔砂将书置之脑后,连忙对奄奄一息的橡树丢了个治愈术。

  狼人少女的表情一下子放松下来,她吸了吸鼻子,冲上去抱紧了不再焦黑的树干。像是个信号,所有聚拢过来的矮小流浪者齐齐扑向橡树,一圈圈把他抱了个结实,发出此起彼伏的欢呼。他们的个头在树下显得更矮了,看上去像扎堆的松鼠。

  橡木老人慈爱地抱住了所有人,用他依然光秃秃的枝条——火烧痕迹被消除,可叶片并没有长回来。他安慰地拿几十只手拍拍大家的后背,又从中勾出一个敦实的大胡子,将他推到了塔砂面前。

  “这一位是地下城之主。”他向双方介绍道,“这是霍根,磨石家族的族长。”

  “你好!谢谢你救了大家!”那个胡须浓密的小老头激动地说,甚至伸手想给塔砂一个拥抱,他穿过了幽灵的身体,因为惯性栽倒在地上,向前滚了两圈。

  “如你所知,我们没有多少地方可以去。”橡木老人对塔砂说,“如果你愿意收留他们,他们会给你带来不少帮助。尽管不擅长战斗,但他们比我熟悉附近的地区,其中还有很多优秀的工匠。我可以作为公证人提供族群契约,让他们为你工作,不会对外人泄露你的存在。”

  玛丽昂发出一声欢喜的低呼,她的肩膀一下子放松下来,为这出乎意料的发展如释重负。

  “听上去不错。”塔砂点点头。说实话,要是橡木老人不这样提议,她要采取的保密措施就有点伤感情了。

  “你怎么看,霍根?”橡木老人又问。

  “好哇!”族长拍掉身上的灰,中气十足地说,“早知道之前就不搬了!而且白吃白拿怪不好意思的……”

  他站在身后的妻子踢了他的屁股,霍根干咳一声,连忙转移话题:“太感谢了!你介意我们搬点东西进来吗?我们要找好多火把,哦,造通风口和油灯,做一些桌子和椅子,还有床,柜子,一些好家具!我们会做这个,还有武器,玩具,小玩意,如果你需要请千万告诉我们,这是家族事业!”

  他身后不少人自豪地点头,塔砂觉得遇到过袭击又见过骷髅之后,这群人未免恢复得太快,神经粗大到了不想吐槽的地步。

  橡木老人拿出了森林公约,霍根以族长的名义签下契约,在场的所有幸存者都姓磨石,他们被涵盖在了契约之内。塔砂会为他们提供庇护所,他们以手艺和情报交换,宣誓永不背叛。新卡片相当有趣,包含整个族群,而塔砂终于知道这些矮个子是什么了。

  “混血匠矮人,血统稀薄到失去了天赋能力,唯有个子依旧长不高。他们没有矮人的胆量与战斗力,一定会是战场上第一批逃兵;他们没有侏儒的理财天赋,大部分人并不知道自己口袋里还有几个硬币;他们没有半身人的敏捷和狡猾,过度乐观的精神倒如出一辙。谢天谢地,这些胆小又愚蠢的矮子大部分都是优秀的工匠。”

  技能【咱们工人有力量】:正所谓知识就是力量,虽然你根本不通锻造,但你拥有理解基础工艺品的眼光。例如:当你看到一把丑得不成剑形的剑,你会在第一时间意识到,这是一把剑!

  橡木老人没说大话,塔砂脑中叮地亮起一盏灯。她这里不是刚好有个闲置的锻造室吗?睡觉有人送枕头,就算有个鸡肋到搞笑的技能,这一波也不亏。

  第二张森林公约消失在空气中时,橡木老人的脸上出现了显而易见的疲惫。“我恐怕得休息一会儿了。”他叹息道,闭上眼睛不久,他便化作了一棵没有脸的普通橡树。

  玛丽昂有点担心地多看了树几眼,匠矮人们则已经开始叽叽喳喳地讨论定居事项。塔砂看着这群不靠谱的人,思索着掩盖痕迹的方法,产生了一种捡回一大群宠物的责任感。

 

☆、第18章 专业工匠

 

  安加索地区有不少肉食野兽。

  天上飞着能叼走山羊的白翅雕,地上有独行的棕熊,成群的野狼,还有神出鬼没的安加索狮。这片广袤的荒野人迹罕至,独行者失踪不是稀罕事,要伪造一个合理的死亡现场因此方便了许多,不用绞尽脑汁去搞地震或山崩。

  骷髅兵拖走了大部分尸体,士兵们的尸体和战役中碎掉的枯骨一起放进墓园,一段时间后又会造出新的兵卒。剩下的小部分尸体被留在原地,军队补给与装备几乎一样没动,除了“红色猎犬”。塔砂第一次见到这玩意时吓了一跳,它看上去和这个魔幻世界画风不符,像个早期的笨重机器。但她没来得及多做研究,玛丽昂一脚将之踹下了山崖,匠矮人在身后欢呼助威,看起来对那东西讨厌极了。

  “红色猎犬可以搜寻异种。”玛丽昂解释道,“它对人类军队来说很珍贵,只在很少的大型围剿行动中才会用到。遭遇战中大家都会先摧毁这个,所以这么做不会让人起疑心。”

  “那是一种狗?”塔砂问,心说你们这儿的狗长得真奇怪。

  “不,是一种东西!”听到她们交谈的匠矮人凑上来,比划着,“就像我们造一个炉子,他们造一个狗!”

  我这是看到了异界工业革命的成果?塔砂心想,要是人类已经爬起了科技树,这边的农耕文明土著的处境就很不妙了,正面掐完全送菜啊。别人去异界搞工业革命,她来异界复兴魔法文明,这是落地位置不正确,站到了历史潮流的对立面上吗?塔砂在心中无语片刻,问玛丽昂:“人类城市里有没有蒸汽机?”

  玛丽昂说:“哈?”

  塔砂换了个说辞:“人类的工厂里用什么东西来工作?”

  “人。”玛丽昂说,“他们不相信任何异族。”

  看起来工业革命多半还没开始,至少没普及,塔砂想,还有希望,没落魔法和工业萌芽,指不定谁能干得过谁。

  尸体与武器被胡乱抛弃在不远处的山坡上,那里时常有狼群出没。玛丽昂是个优秀的猎人,她布置出可信的遭遇现场,引来能进一步加工残尸的群众演员。只过了一天,那些满是动物牙印抓痕的尸体就有了别的死因。

  匠矮人们的努力让这一过程变得更好,他们不擅长狩猎,但很擅长制造出捕猎的陷阱。他们拿出压箱底的宝贝,弄成触发后破坏的样子,散落在战场附近,一些有催眠效果的粉末能解释这一队士兵没有燃放求救信号的原因——事实上匠矮人只用这玩意助眠,它的效力远远不足以充当武器,但人类不知道哇。

  没有真和他们打过照面的人既不知道匠矮人的战斗力有多低下,也不知道他们的武器到底有多大效果,现场残留的药物会给人足够的想象空间。这场消灭一支小队的战斗可以用陷阱、催眠武器和狼群围攻解释,再不然还有各种阴谋论,相形之下,“地下城出现吞没军队”完全像个扯淡的谣言。

  橡木老人陷入了休眠,那棵树牢牢扎根在地上,显然不能移植到没有阳光的地下。匠矮人们收集并加工合适的树叶,将之装饰在光秃秃的橡树上。他们的手艺实在不错,那些叶片牢固得恰到好处,既能好好粘在树上,又能在大风中自然脱落。他们在橡树上使用的化妆术效果极佳,成功将这棵树藏进了树林。

  一切准备就绪,至于最终效果,就要看人类的反应。

  头几天塔砂没允许任何人离开地下城,以免遇到任何军队。匠矮人对在地下关禁闭有些抱怨,但等塔砂对他们开放了锻造室,大部分抱怨都不见踪影。

  一大群匠矮人涌了进去,他们挤满了锻造室的每一个角落,把脑袋伸向每一样锻造工具。铁锤在一双双手当中传来传去,不断有人变着法子赞美这些铁疙瘩。“看看它完美的重量!它完美的形状!这优美的弧度!这么棒的铁锤!”他们激动地说,“巴拉巴拉!叽里呱啦!”

  ——在塔砂耳中他们的话和这种杂音没什么差别,反正她没法对这些工匠莫名的亢奋感同身受。

  他们激动地把锤子到处乱砸,从锤子落地和破空的风声中验证哪一把更加适合自己。有几个匠矮人试出了同一把最佳工具,他们纷纷抓着锤子柄不放,吵吵嚷嚷拉扯起来,但没等塔砂考虑要不要去干预,他们已经迅速分好了工,决定换班使用。一些匠矮人抱住了铁砧,另一些围着魔法铁炉团团转。

  “火!这稳定的火!”磨石族长霍根陶醉地说,他之前声称自己是这儿最好的铁匠,“里面烧的是什么?木炭也没法让火焰的温度这样高,边缘如此稳定,排掉烟气的过程如此完美!我只在故事里听说过这样的炉火!”他凑得太近,险些把自己的大胡子点着。编起的一大把大胡子因此变得焦黄卷曲,让周围的人哄堂大笑。

  “我其实早就想说了,打铁的矮人留这么长胡子,真不会不方便吗?”塔砂自言自语道。她的声音被淹没在大笑当中,旁边的玛丽昂也没听到。

  “矮人有抗高温的天赋。”

  塔砂愣了一愣,才发现这句回答来自维克多。在之前的突然沉默后,维克多一直在闷头装死,这还是这段时间以来他头一次主动开口,看起来耳根清净的日子要结束了。

  “不装死了?”塔砂问。

  “我没在装死!”维克多说。

  “之前怎么回事?你被深渊放逐了吗?”塔砂又问。

  “我不知道!”维克多说。

  他的回答简短又烦躁,或许是精神链接着的缘故,塔砂能察觉到一点若有若无的不安。他看起来不怎么想说话,又因为契约要求,不得不回答——这样看起来,之前会开口也是因为塔砂“问了问题”。

  塔砂难得对他有了点同情心,不再问下去了。

  那边的矮人族长为自己的胡子沮丧了几分钟,过了一会儿他自言自语道:“还好我没有吃晚饭,要是胡子沾了油,不就全烧掉了吗?”说着他立刻高兴了起来,哼起一支欢快的小调。玛丽昂看着几分钟内就乱成一团的锻造室,对塔砂困窘地道歉。她说:“他们平时在锻造上非常严肃,只是我们一直没法弄到足够的器械,铁器被限制……”

  说话期间有人高高地抛起了铁钳,险而又险地接住了它。玛丽昂戛然而止的声音和发青的脸说明那并非一次炫技,只是铁匠们忘乎所以的一时兴起。

  “他们真的是很可靠的铁匠。”玛丽昂干巴巴地说。

  塔砂笑道:“我相信。”

  不必玛丽昂努力保证,此时在塔砂脑中新出现的信息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锻造室,你的锻造室中出现合适的工匠人选,锻造可以进行。”

  “工坊,你的契约族群中有大于十人的合适工匠人选,他们向你表达了在锻造室中工作的意愿。锻造室进阶建筑,工坊已经解锁。”

  姑且把每个建筑物的信息归档也叫做建筑物卡牌吧,之前显示为无法启用状态的锻造室卡片已经变得可用,并且出现了进阶建筑“工坊”。工坊中附带更多工具,只要塔砂建造完成就会自行布置好,它能收容另外一部分力气不足却有一双巧手的匠矮人。

  两个建筑下都有许许多多可制造器具,比如“木桌,你的工匠足以胜任该器械的制造,所需原料:木头,可模拟该材料”、“普通带鞘铁剑,你的工匠足以胜任该器械的制造,所需原料:铁矿石,已有;木头,可模拟该材料;皮料,需获取”等等等等。从家具到武器,从普通的大门到听起来挺有意思的陷阱门,大量产品选项都出现在这里,还会贴心地提示需要什么原料。

  虽然不能凭空变出什么东西,但有了匠矮人和这些清晰的说明,塔砂也只需要准备原料然后下指令就好。

  人类的军队没在第二天出现,到了第三天才有探子发现了布置好的现场,回去报告这个消息。塔砂保持着警惕,但人类的调查意外草率,把山下的红色猎犬碎片回收过去了事。塔砂用隐形的幽灵身躯跟了一段路,为避免他们有什么手段发现她,只在城外远远地转了一圈。

  军队的确在忙碌,却不是为了那支折戟沉沙的小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塔砂听到军官打扮的人咒骂道,“该死,我可没脸现在去汇报红色猎犬的损失。等这事结束……”

  他们像在筹划着什么东西,具体内容可能还要再过一阵子才能知道。塔砂让幽灵远远跟着,随时注意情况。

  有了匠矮人,地下城的生活环境改变得很快。

  开始他们亲自在地下城各个角落跑来跑去,后来有人偷起了懒,企图把地精当运载工具,放置做好的家具或者索性自己坐上去。这些矮个子骑着地精,就像普通人骑着马,意外般配,还很可爱,于是塔砂好心地给地精下了配合矮人的新任务。阿黄自发自愿前去帮忙,尽管他时常自己玩耍起来,匠矮人们还是很喜欢他——反正不十万火急的时候,匠矮人自己也会工作到一半玩耍起来。但他们的效率意外很高,大概因为他们喜欢做这个。

  这些小个子把全部热情都投入到新驻地上来,锻造室和工坊时时刻刻有人工作,源源不断地送出全新的家具。他们给每个房间造好门,为门加上锁,配好钥匙。他们制造各式各样的桌子和椅子,床头柜,衣柜,收纳盒,做得又快又好。

  他们会把需要的原料合写在一个小本子上,转交给玛丽昂,玛丽昂再交给塔砂。叫艾拉的匠矮人发现了史莱姆的粘液可以发出荧光,她制造出了一种可以用粘液当光源的灯,申请大量粘液,认为足够的史莱姆灯可以代替走廊灯架上的火把。名叫塔克的匠矮人每天要提三次“请抓几只鸭子,或者羊,或者任何有软毛的东西”,他对住所中坚硬的床板耿耿于怀,宣称只要给他原料,他能制造出比这好上一万倍的柔软床铺。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当他们提出要求,工坊或锻造室的卡片上就会出现新的可制造选项。

  这一周晚些时候,塔砂发觉这里的氛围都改变了。矿道变成了各种走廊,大小不同的洞窟成为功能各异的房间,房间有门牌,岔路有路标,他们用来聚餐的大厅还贴上了自己画出的地下城地图。死板冷硬的地下城出现了生活气息,让兵营似的自带“住所”变成一个新家。

  意外靠谱啊?塔砂看看井井有条的通道,又看看在走廊上蹦跳然后平地摔的工匠,不由得对这些神奇的小矮人刮目相看。

 

☆、第19章 女猎手

 

  下一周开始后不久,塔砂发现了人类忽略了他们的原因。

  军队开始练兵,补给的车队在附近的城市与驻军小镇之间来来回回。他们显然正在备战,兵峰指向东南方,态度比攻打流浪者营地严肃许多。多嘴多舌的老兵在交谈中描绘着他们的未来,说他们将带着“那群魔鬼”的头颅凯旋而归。

  塔砂问玛丽昂那里是否有什么异种聚集点,狼人少女没给出确切的回答。

  “那里是安加索森林。”玛丽昂回忆着,“雨水比这里更多,树林比这里更密。我听说林中住着一些猎人,但两年前我从那边穿过,什么人都没遇见。不过,那时候我在躲着别人,而且森林很大。”

  安加索荒原被长长的安加索山脉分割成西原和东原两部分,曾经的流浪者营地就在内陆更深处的西原。玛丽昂一行人翻越安加索山脉中间较为低矮的一部分,来到了地下城所在的东原。人类城镇在西原南部,位于地下城南方、人类城镇东方的地方有一片茂密的森林,被称作安加索森林。

  这些人取地名还真简单粗暴啊,塔砂喜欢。

  玛丽昂这样一目了然的异族需要加倍小心,自由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在逃亡,生存比打听消息更重要。这位年轻的姑娘去过不少地方,却对没去过的所有地区所知甚少。流浪者营地中曾有一些阅历更丰富的弃民,可惜这样的人总显得孤僻而谨慎,过去他们不曾把自己知道的小道传闻公之于众,现在他们也没跟着粗神经的匠矮人一起来到地下城。

  橡木老人还在休眠,一时半会儿无法提供帮助。维克多说这座地下城所在的地方本该是片丘陵,既然毁灭地下城的英雄把地形都改变了,他知道的东西还有啥用呢。到最后塔砂只好去问那群不靠谱的匠矮人,这个问题在每个小矮人那里口耳相传,转了好大一圈,最后真拿出了一个答案。

  “那里是住着人!”一个红鼻头的中年匠矮人说,“我有一次出门采草药,被大雨困在山洞里,刚好遇到个来躲雨的人。那个女人很高,拿着弓箭,看起来很凶,我还以为自己死定啦!结果她没给我一箭,她给了我一弓——一把很棒的弓,但是弓弦有问题,她问我会不会修。我那时只带了一点工具,远远没修到最好,但她不肯跟我回去修,雨停后就走了。她说他们的人住在安加索森林里。”

  这匠矮人说到那个女人时把手高高举起,还向上跳了一跳,以体现对方的高度。他絮絮叨叨说得颇没有终点,脸上遗憾的表情倒是十分明显,说完还一阵长吁短叹:“那真是把好弓,我应该带上我的三号钳,上弦的位置可以更准一点。她真该跟我回去拿的。”

  他所说的女人除了有点凶和高个子(鉴于他本人是个矮子,这一条基本没多大用)外,并没有特别突出的地方,就是维克多也无法凭空判断对方是什么种族,是否属于安加索森林中即将被围剿的异族。总不能凭借一把弓箭,就当人家是精灵吧。

  “现在真是麻烦,太多人类混血。”维克多唏嘘到,“过去多方便啊,兽人长着野兽脑袋,属于什么品种都一目了然。尖耳朵又养眼的是精灵,尖耳朵又伤眼的是哥布林,高个子的是巨人,矮个子的种类虽多,但矮人都是胡子成精,至于是侏儒还是半身人,你在对方面前抛一枚金币,看看对方会消失在人群中准备偷窃还是凑上来企图推销什么就是了。”

  “你是不是有点种族歧视?”塔砂说。

  “什么?我说得都是实话!”维克多说。

  “‘半身人都是小偷’和‘侏儒都是推销员’这部分。”塔砂说,“地图炮啊。”

  “半身人本来就都是可耻的小偷!就像侏儒都是一毛不拔死抠钱的吝啬鬼!”维克多反驳道。

  “你被他们坑过?”

  “……”

  “你被他们坑过。”塔砂同情地说,“亏你还是个大恶魔。”

  “你根本不知道他们能有多烦人。”维克多说,开始用深渊俚语嘀咕塔砂听不明白的典故。

  在塔砂到处打听消息的同时,幽灵在安加索森林穿行。

  越往南边走,植被越茂密,塔砂在森林中乱晃的这会儿功夫就遇到了一场雨。匠矮人的大地图缺乏精确度,但一些大的地标确定无误。安加索地区位于埃瑞安大陆偏远的角落,海在更远的东南方。来自那个方向的风裹挟着海上的湿润水汽冲向内陆,撞上安加索山脉,向上爬升,制造出一片片雨云。因此不同于山那边干燥而贫瘠的荒原,安加索山的这一面占有了本该灌溉内陆的雨水,每一棵树都在浇灌下欣欣向荣。

  要是橡木老人藏在这里,或许都不用给他化妆:隔着繁茂的枝叶,你很难看出几步之外的树木长成什么模样。

  森林中间很难通行,地面上有布满青苔的石头、突出地面的扭曲树根与隐藏着不知什么玩意的枯枝败叶。大腿高的灌木中有脸那么大的蜘蛛织网,一条胳膊粗的蛇懒洋洋地悬挂在树杈上,不远处传来不知什么动物的叫声。除了能穿越以上一切悬浮前行的幽灵,换成谁都别想在短时间内穿越这片树林。

  这就很可以理解人类的无暇抽身了,如果要进攻的对象在雨林当中,再怎么准备都不过分。只是塔砂依然想不出人类军队会怎么进攻,她回忆了一下历史,想不出冷兵器时代与林中住民交战的例子。

  一个活动的影子闪过塔砂的视野。

  那个身影在丛林中飞快地穿行,几乎让塔砂以为自己看到了什么动物,要不是对方和幽灵前进的方向刚好重合,她很有可能漏看这个。那个人穿着一身棕色皮甲,身上的布不是绿色便是棕色,luo露在外的皮肤上涂抹了色彩,让她整个都融入了森林当中。

  幽灵调转方向,很快跟了上去。

  那是个身手矫捷又看不出任何非人特征的女人,比塔砂的幽灵身体还高出一个头,两条大长腿在树林间如履平地,仿佛没有一点重量。她背上背着猎物,四五只中小体型的动物被串起来挂在一起。这些动物眼睛上的窟窿与这个女人手上的弓箭充分说明了她打猎的方式,但塔砂没在她背后看到箭筒。她仗着对方看不见自己,绕着人家转了一圈,才在女人右侧腰间看到了悬挂着的箭筒。

  箭筒中只有四五支羽箭,仔细看,女猎人右手还攥着三支箭。她左手弓右手箭,背上背着一串猎物,没被以上任何东西拖慢速度。突然她的耳朵动了动,脑袋转向某个方向。

  塔砂没注意到发生了什么,她顺着猎人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那里有枝叶晃动,幅度小得像遭遇了一阵风。不等塔砂看清那里有什么,一支箭已经飞了出去。

  她在电影中见过猎qiang射击,到这里也看过nu箭发射,塔砂本以为自己不会再为弓箭这种初级冷兵器动容——看起来她猜错了。

  那支箭比塔砂的目光更快,弓弦颤动声、箭矢钉上某物的声音和一声凄厉的惨叫混合在一起,让人几乎没法判断到底哪个前哪个后。一大团长着灰黑色斑点的东西从树梢上掉了下来,脑袋上插着箭,比塔砂以为的大不少,这东西刚才到底怎么藏住自己的?它长着尖利爪子,大小如同猞猁,一看就是肉食性动物。这只猫科动物落在女猎手的必经之路上,要是后者没发现她,它大概能制造一场成功的伏击。

  它没有真正落地,在那之前,一只手一把捞住了它。从始至终女猎手的脚步都未停下,无论是发现敌人、拉弓还是射出箭矢以后。她技艺高超并有着十足的信心,仿佛从未担心过自己射不中。

  塔砂在旁边鼓掌,尽管女猎手不会看到。

  “我知道她是什么了。”维克多忽然说,“亚马逊。”

  亚马逊?塔砂从这个词中想到一条地球上的河流,维克多说的东西肯定不是那个。她看着女猎手一边低语着莫名的音节一边将新猎物挂起来,等待着维克多的进一步解说。

  “亚马逊女战士,一支只有女性的游牧民族,她们中最杰出的弓箭手和森林精灵不相上下。刚才她说的就是亚马逊狩猎后向狩猎女神致敬的赞美词。”说到这里,维克多笑了起来,“不过要是人类士兵说的就是她们,而这又真是个亚马逊,那事情就有意思了。”

  “怎么?”塔砂说,“因为那是个男的?”

  “………啊?”

  “我开玩笑的,你继续。”塔砂面不改色道。

  “……”

  被这么一打岔,维克多语气中刚开始膨胀的微妙恶意顿时萎靡了许多,他沉默了一秒钟,干巴巴地说:“因为,亚马逊女战士完完全全是纯种的人类。”

 

☆、第20章 亚马逊

 

  亚马逊是人类。

  她们只是个一支少数民族,还是埃瑞安诸多民族当中不算特别少数,也不算特别避世的一支。亚马逊人有自己的王国与女王,却没有恒定不动的国土,持弓的女战士们在一片片森林间流浪,旅行便是她们生存的方式。离开族群冒险的亚马逊女战士是很受欢迎的雇佣兵人选,冒险小队争相邀请这些声名在外的弓箭手。作为一个大部分时候都处于中立位置的民族,她们受到的喜爱与憎恶并不比其他民族更多。

  但那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大地上的国家只有埃瑞安,主宰者是人类,被狩猎的就是他们所认为的魔鬼。

  塔砂能听出维克多在嘲弄什么,但如果人类军队准备围剿的“魔鬼”真的是身为人类的亚马逊,她也不会觉得特别震惊或失望。在她原来的世界里,智慧生物只有人类,战争还不是一次次打响了吗。

  幽灵继续跟在那位女猎手后面,一路来到她所居住的地方。周围渐渐出现人类活动的痕迹,视野开阔起来,女猎手警惕的身姿也变得放松了许多。林中的村落出现了轮廓,远远的有人快步跑过来,高兴地招呼道:“姐姐!”

  这一声呼唤用的就是通用语,塔砂完全能听懂。来人越来越近,那瘦高的个头与略带稚气的面孔也清晰起来。女猎手柔和了脸色,说:“亚伦。”

  没错,尽管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这个人的性别也完全不会被错认。他的胸口长着胸肌而非ru房,他的面庞稚气却线条硬朗,这就是个男孩子。女猎手的弟弟快步迎上来,为姐姐的猎获吹起了口哨。

  仿佛感觉到了塔砂质疑的目光,维克多争辩道:“我也没说过一定是亚马逊。”

  “亚马逊只有女性?”塔砂问,“男的亚马逊呢?”

  “她们会和外面的男人一起生下后代,但只留下女孩。男孩会被退还给父亲,或者扔掉。男性在亚马逊文明中是低等性别,决不允许在亚马逊聚居地中出现……最极端的男尊女卑社会也不会有她们这么夸张,毕竟男人自己不能生孩子。”

  光明正大地和姐姐并肩走回部落的男孩子,显然没被丢掉。

  幽灵盘旋在村落当中,观察起其中的成员。村子很大,背着弓箭的女战士到处都是,大部分都高挑健美,身手敏捷。男性分布在村中各个角落,数量看不出比女性少,但没有一个做战士打扮,大部分干着处理武器和猎物的活。“肯定不是精灵。”看到他们怎么处理猎物后维克多说,“听听那些向猎神致敬的祈祷词,还有柱子上的纹章。”

  但确认对方是不是亚马逊人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塔砂放出的巡视幽灵不止一只,目前只有这一只发现了女猎手的村落。这庞大的村落人数胜过在地下城定居的匠矮人们,如果安加索森林还有比这规模更大的聚落,塔砂不太可能现在还没找到。

  人类军队准备对付的目标,多半就在这里了。

  她没有直接现身与找到的村落领导人交谈,初次见面时玛丽昂的宁死不屈充分说明,一只来历不明的无面幽灵绝对不是理想的交流形象。塔砂刚发现村落的位置,她在地下城中的部分就找到了玛丽昂,让狼人少女带上红鼻头匠矮人出发——能分#身就是方便,省下了来回跑的时间。

  玛丽昂把那个见过森林住民的红鼻头匠矮人背在背上,轻装从简地踏上了旅程。幽灵能指出通向林中村落的最近道路,而玛丽昂的灵活度不比猎手们逊色。有这种开挂的向导在前面带路,在入夜之前,玛丽昂二人便穿过迷宫似的森林,来到了女猎手的村落前。

  亚伦与他的姐姐轻松踏入村落,那时这里看起来连个守卫都没有。但当出现在部落入口的人是两个来历不明的旅人,手持弓箭的护卫队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一支箭□□他们前头的地面,玛丽昂跳起来,另一支箭截断了她的后路。

  “我没有恶意!”玛丽昂举起双手,站在原地,“我是西边荒原上流浪者营地的弃民,我有消息要告诉你们的头儿!”

  “拿出你的凭证!”为首的女战士低喝道,“证明你没有说谎。”

  玛丽昂脱掉了她的兜帽,一对毛茸茸的耳朵暴露在空气中。一些年轻的守卫露出惊讶的神情,红鼻头匠矮人从玛丽昂背后跳下来,对着人群挥舞起自己的工具包。

  “咱们几年前见过!我认得你们的弓,都用同一种颜色的牛角来贴弓面!”他说,“我把三号钳子带来了,哦还有这把新矬子,现在我能干的更好!”

  他掏出了满满两手的工具,眼珠子转来转去,从这一把弓箭移到另一把。“是你?”守卫中有一个深色头发的女战士说,她在领头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让对方的脸色缓和下来。

  “啊呀,是你!”红鼻头欢快地说,“你还是这么高!那把弓还好吗?”

  “我又不会变矮。”深色头发简短地说,严肃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谢谢,你让它的寿命延长了一年。”

  “那是因为我没有趁手的工具。”红鼻头骄傲又遗憾地说,“如果我带了今天的工具包,我可以让你的弓多服役两三年!”

  对峙双方的气氛因为这翻场合不对的谈话缓和了不少,不久后守卫散开,玛丽昂二人被带进一间小屋,见到了一个大概三四十岁的威严女性。她的棕色头发利落地剪短,一身打扮与战士们没什么差别,只有金色额饰体现了她领导者的身份。她问:“异族的客人,你来这里有何贵干?”

  “流浪者营地在大概两周前被烧毁了,人类军队正在备战,准备向安加索森林进军。”玛丽昂开门见山道,“我想,或许你们就是他们的新目标。”

  对方的神情变得更加严肃,“如果这是真的,我也不会感到奇怪,他们并不是第一天看我们不顺眼。”她摇了摇头,说:“谢谢,我们会尽快求证。如果这是真的,你的善良会得到回报。”

  “我并不需要回报,发现这桩事并让我来到这里的另有其人。”玛丽昂说,“流浪者营地的一半居民都被拯救了,他们现在住在安全的地方。我来此是想询问,你们是否愿意搬到我所说的地方去?”

  “一个好心的贵族?”女人讥笑道。

  “我的主人不是人类。”玛丽昂说,“她是一座和深渊断开联系的地下城之主。这不是什么陷阱,如果不相信,您可以派人跟我去看。”

  塔砂隐没身形飘在玛丽昂旁边,契约者可以听见她所说的话,将之转达给这个村落的领袖。地下城这个词没激起特别强烈的反应,因此验证“没有深渊气息”的后续说服方式也没有了用武之地。村庄的领袖只是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

  “谢谢你和你的主人。”她礼貌地拒绝道,“但是亚马逊从来不会不战而逃。”

  还真是亚马逊,维克多难以置信地嘀咕不停,说男性从来不被允许进入亚马逊的国度,更别说生活在那里。塔砂把这个问题转达给玛丽昂,狼人少女将之问出来。对于“我听说亚马逊中只有女性”的疑问,棕色短发的亚马逊女王只是带着嘲讽意味地笑了笑。

  “过去我们丢弃男婴,但是现在,我们没有这种‘奢侈’。”她说,“我们的数量不足曾经的十分之一,每一个成员都值得珍惜,为此某些传统需要作出改变,有太多太多的少数派消失在了历史当中。而且,要是提起亚马逊,人们最先想起的不是我们的箭术,不是猎神指引下的荣光和英勇,不是古老的历史和独特的文明,而是丢弃男婴……对亚马逊来说,简直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了。”

  这个女尊民族在时光流逝中做出了妥协,他们延续至今,尽管风光不再。

  “我真搞不明白。”维克多说,“既然传统能为生存让步,何必再坚持什么‘亚马逊从不会不战而逃’?他们是人类,而且放弃了以前最遭诟病的传统,如果索性居住在人类城市当中,现在根本不会被当成靶子打。”

  “那样的话,‘亚马逊’也就不存在了吧。”塔砂说。

  “‘亚马逊’这个名号不存在而已。”维克多纠正她,“他们会活着,子孙后代也和普通人类活在一起,不用担心哪天自己会灭绝。我还以为加入强者当中获得更好的生活是生物本能呢,啊,去掉那群脑子坏掉的苦修者和狂信徒。”

  “不,亚马逊文明会被吞没,消失,成为传说,那才是他们拒绝的东西。”塔砂摇头道,“不过跟你解释也解释不通,反正你既无法理解当初那些深渊信徒和女巫为什么要反对深渊,也无法理解我为什么喜欢阿黄。”

  “这本来就无法理解,加入深渊明明能得到莫大的好处,无尽的生命和力量啊。”维克多翻了个白眼,“为什么?因为主物质位面的生物喜欢跟自己过不去?因为你觉得老鼠长得可爱?”

  “理由其实只有一个。”塔砂说,“比起待遇良好的傀儡,我们更喜欢自由意志。”

 

☆、第21章 备战

 

  亚马逊的斥候从军队调动中验证了玛丽昂的消息,狼人少女和匠矮人收到简短但热情的招待,他们暂时留了下来,旁观了亚马逊人的备战。

  气氛紧张却不慌张,在塔砂看来颇有观赏价值,像在空中围观一个古战场。这种说法某种程度上没错,还是异世界的古战场呢。地下城按部就班运转,做完能做的准备,塔砂反而在这大战的前夕闲了下来。她在亚马逊的营帐中穿行,幽灵的视点自由而不受干涉,加个剪辑师就能制作出一本纪录片。

  武器并不需要临阵磨枪,亚马逊依然保持着战斗民族的特性,兵器如家具般常用。红鼻头匠矮人迈着两条小短腿跑来跑去,在战争开始前进行武器的最终改良。他一个人能做的事相当少,要是让地下城的矮人全员加入,这战前改造还能拿出肉眼可见的效果吧。但让一群小短腿穿越森林太不现实,塔砂也不打算让这些非战斗人员进入可能被战火波及的区域。

  所有战士都是女性,最小的几个比玛丽昂还小些。不同于她们沉稳的前辈,这些小女孩看上去更紧张和兴奋。她们毫无必要地全副武装着乱转,直到家长叫住她们,分配她们去带暂时无事可做的玛丽昂到处转转——塔砂暗中觉得家长们只是嫌她们太烦。开始狼人少女有些拘束,但这群年龄相仿的战士很快熟悉起来,变得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女高中生。

  “我从妈妈那里拿到这把弓,她曾用它猎到一头熊。”最大的那个说,她手中的长弓竖起来几乎和她一样高,“弓臂和箭杆都是山毛榉,去年开始我才拿得动它。”

  “长弓对我来说还太早了。”最小的女孩耸了耸肩,她手中的短弓只有一米多长,“我爸爸给我做了这个,他总认为我还没有准备好,或许这一次之后我就能说服他。”

  “我从没用过一把弓。”玛丽昂摸了摸鼻子,“在远方就能集中敌人,听起来真好……我只被弓箭撵着跑过。”

  “如果你打算留下来,就能体会到有个弓箭手站在你身后感觉会多好了。”有人笑起来。

  她们看出了玛丽昂的好奇,一名孤儿拿下她的弓箭,告诉玛丽昂自己如何制作出一副弓箭,弓和箭又如何在战场上运作。她细细说明如何将品质合适的山毛榉制成弓身,弓弦的松紧应该保持在什么程度,鹿的筋与角如何让一块木头变得难以摧毁。她们展示手上的茧与缠绕在指尖的布片,它们有助于拿好弓弦,也从弓弦中保护她们的手指,高速的丝线可以变得非常锋利。有人说起古早的传说,那时亚马逊用深渊蜘蛛的丝来制作弓弦,她们能在近战时拿弓勒断敌人的脖子。

  她们甚至背着大人们让玛丽昂开弓试了试,那糟糕透顶的一箭险些扎到某个人的脚脖子。玛丽昂吓了一跳,险些遇害的金发姑娘却哈哈大笑。“我当然能躲开这么慢的箭。”她说,“你射得比我刚学时还要烂,我可是我们当中箭术最差的一个。”

  “我当不了弓箭手。”玛丽昂不好意思地说。

  她转而给同龄人们看她的武器,告诉她们自己如何从奴隶贩子的保镖,的尸体上,拿到这两把短刀。姑娘们头的围成一圈,赞叹着她的刀和故事。她们多少都狩猎过动物,却没有一个曾与外面的敌人作战。“我们只是缺少机会,你知道,我们不太出门。”金发少女做了个鬼脸,拿拇指比一比身后营帐里的大人们。她说这次战斗后每个人都会有所斩获,还说自己今后也会当一个用剑和盾的战士,只是她的年龄还不足以胜任——亚马逊战士与敌人短兵相接,保护身后的弓箭手,她们拥有更强大的勇气和更高的死亡率,年轻的孩子不允许担任这个。

  但年轻的孩子也不该当弓箭手,她们不该在战场上,杀戮或者被杀。塔砂听着女孩子们用谈起春游的口气谈起战斗,心想或许只有她这样站在局外的大人才会因此产生诸多感慨。那些当事人本身听上去快活而骄傲,为自己活了下来,为即将来到的挑战。对这些处境特殊的人,指责她们好斗就像嘲笑饥民选择啃食树皮活命,而怜悯又显得如此浅薄。

  “那个袋子里装着什么?”玛丽昂问。

  “替换用的弓弦,如果这里下起雨,被打湿变送的弓弦就需要调换。”金发少女说,“上面是安加索狮的牙齿,很漂亮吧!你脖子上那个是什么?狩猎纪念品?狼的牙?”

  “是纪念品。”玛丽昂抿了抿嘴,说:“那是我母亲。”

  “哦……”金发少女茫然地应了一声,看上去没反应过来,旁边年纪最大的姑娘用手肘撞了她一下。理解到那意味着什么的神情在女孩子们当中扩散开来,有许多目光和她们刚刚见面时一样,落回玛丽昂竖起的狼耳朵上。玛丽昂捏着她的项链,僵硬地看着地下,重新开始变得紧张。一群人沉默了一会儿,那个金发少女忽然摘下了袋子上的狮牙饰品,塞到玛丽昂手中。

  “送给你!”她说,“别拒绝,反正我今后自己也会打到的。”

  玛丽昂抓着那个吊坠,像抓着什么火烫的东西,塔砂觉得在爸妈禁令下被强塞了红包的孩子大概就是这副表情:又想要又想推辞,两者程度一致,以至于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塔砂好心地担当了宽宏大量的父母,她拍拍玛丽昂的肩膀,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说:“收下吧,记得说谢谢。”

  “谢谢。”玛丽昂急促地说,她开始低头看自己的口袋,想找出可以回礼的东西。

  “不用!”最年长的少女说。

  “用!”金发的姑娘笑嘻嘻地说,“我可以摸摸你的耳朵吗?”

  “噢,可以!”玛丽昂感激地说。于是兴致高昂的女孩子们轮流摸了她的耳朵,一个个心满意足。

  比起少女们轻松的气氛,年长者那边要沉默许多。

  那些身上有着人为伤痕的年长战士显然不止与动物作战过,她们动作利落,带着杀伐之气。一些穿着利落布甲的男性在帮女战士整理装备,另一些速度很快地收拾着行囊,几乎所有人都在忙碌。塔砂在其中看到两种战士,一种穿着轻便的软皮甲,带着长弓和箭筒;一种穿着锁子甲,有一面边缘包裹着铁皮的小圆盾与锋利的短剑。从这里可以推断出她们有两个兵种,机动性高的长弓兵和短兵肉搏的战士,无论哪种看起来都很专业。

  这些亚马逊战士并没有一头飞扬的秀发,绝大多数人留着清爽的短发,长发的战士也将头发扎得很牢,不会在跳跃奔跑中遮挡视线。她们的头盔与头部吻合,没有什么装饰。弓箭手的护甲比近战战士更轻巧,但布衫和绑腿覆盖了她们的手脚。布条的防御力虽然不高,却能在森林中避免蛇虫,也能稍微阻碍一下擦过的箭。她们全副武装的样子和塔砂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仔细一想又非常合理。

  以往对丛林女战士的印象只是来自影视作品与游戏海报而已,塔砂想,现实中哪里会出现“男战士穿成铁皮罐头,女战士穿着钢铁比基尼乱跑”这种事呢。要是战士真的在刀剑无眼的战场上露大腿露肚子露胸露出一堆要害,还披散着大风一吹就糊自己一脸的长发,那么,这个人多半死定了。

  第三天,尾随着人类那边的幽灵传来了消息,军队已经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森林边。

  这支军队比预计中来得晚,步兵与骑兵拖着车队,一行人拖沓地来到了安加索森林的入口。他们的声势惊人,士兵士气高昂,是亚马逊人总数的几倍之多。倘若这是没有遮蔽物的正面战场,哪怕用人海战术,他们也赢定了。

  但这里根本不是适合骑兵对冲的平原战场,安加索森林不是片能轻易穿行的小树林。塔砂和亚马逊的斥候一样感到奇怪,要攻击能在森林中进行游击战的亚马逊人,这样规模浩大却机动性极差的队伍又有什么用?

  他们在森林前面停了下来,火油与火把被扔进树林当中。隐藏在林中的亚马逊人冷笑了一下,果不其然,火焰只烧了没一会儿工夫便熄灭了。

  与安加索山另一边的气候不同,这边的空气和土地湿润得多,你根本不能烧掉一片有不少溪流的湿润森林。指挥官很快发现了这点,他下达了新的命令:砍树。

  听起来像个笑话,可军队真的开始这么做了。数量不少的士兵拿出斧子,哼哧哼哧地砍伐起目所能及的树木,他们放火烧能烧掉的树,砍掉太潮湿的。三分之一士兵拿着斧子,其他人负责扎营和警戒。长官们在帐篷里喝起了茶,得意地讨论着林中魔鬼的末路。

  “开什么玩笑?”塔砂听见亚马逊人难以置信地说。

  站在人类视角上来看,这如同为了捉出害虫而毁灭一片森林。人类军队根本没有包围这篇广阔的森林,他们觉得砍树就能破坏对方的优势,因此稳操胜券,还能将敌人一网打尽?

  槽点太多,以至于无从吐槽。一时间塔砂和潜伏在林子边缘的亚马逊探子一样无语,只能看着士兵们兢兢业业地伐起木来。

 

☆、第22章 不祥之兆

 

  放火烧山、伐木驱敌算是传统战术,然而这是有前提的。

  比如一座无后路可逃的山,比如一片能轻易解决的树林,这些地形才是这些战术针对的目标。如果对象是一大片雨林,而且周围都是广阔的平原,企图用砍树的方式结束战争,就像企图用填平大海的方式战胜鲨鱼。即便这片森林变得不适合居住,亚马逊人也可以在那之前从随便哪个方向逃脱,人类军队根本无法包围安加索森林的每片边缘。

  更何况,亚马逊战士又不是死的。

  一个上午的伐木颇有成效,军队像一把勺子,将安加索森林的边缘挖出了一个小口子。与此同时,深入其中的先头部队也被周围的树木包围,无论是伐木兵还是周围警戒的士兵,他们都暴露在了亚马逊人的主场当中。

  十几把弓同时拉开,同时放手。比起成片nu箭造成的声势,从不同方向射来的箭矢乍一看几乎有些杂乱,活像随便乱射似的。破空声被林中虫鸟的鸣叫掩盖,锋利的箭镞隐藏在树影当中,等一片尸体齐刷刷同时落地,人群才被惊动。

  亚马逊弓箭手们潜伏在各个角落,唯有一直凝视着她们的幽灵知道这些林中猎手何时来到这里。她们的皮甲和头盔与这儿的树木浑然一体,草木汁液将她们luo露在外的皮肤染成叶片的颜色,某种啮齿动物碾碎的腺体将她们的气味变得与鸟兽无异,最灵敏的猎犬也没发出一声吠叫。她们没有队形,每一个人都像猿猴般灵巧,像安加索狮那样善于隐藏,每一支冷箭都带走一条性命。

  先头部队的幸存者中爆发了惊恐的声音,惨叫声此起彼伏,但没有一个能叫嚷太久。第一阵齐射后指挥者不再发出指令,弓箭手们的射击变得参差不齐,但依旧准确无误。她们能在一秒当中两次拉弓,几乎让人怀疑这些人是否需要瞄准。未曾停歇片刻的箭雨犁过被侵入的森林,迅速清空了这片区域。

  没有一支箭落空,有一具尸体上插了两支足以致命的箭矢,这一巧合便是唯一的浪费了。

  很难说清这一幕有多惊人,唯有亲眼所见才能理解一群神射手的威力。亚马逊弓兵是这个时代最可怕的狙击手,当她们成群结队,塔砂忍不住想起一群暴走的自动发球机。真不可思议,一群弓箭手的表现竟可以与一台装载了自动瞄准机制的机枪比拟。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人类留在森林外的庞大部队甚至没反应过来。最后一具尸体落地后,埋伏的弓箭手们冲了出去,她们跑向外面发愣的士兵,向他们倾泻箭雨。这次出动的全都是弓箭手,她们的装备轻便而灵活,分工倒有些许不同。一些人勇往直前,一些人掩护和观察,剩下的那些飞快地从尸体上回收箭矢,夺走兵器。人数占据了巨大优势的军队在这猝不及防的进攻下后退,像只被踢了屁股的臃肿动物。

  臃肿的巨兽一样长着獠牙。

  短暂的混乱后人类军队组织了起来,扛着巨大盾牌的盾兵在指挥下来到最前排,他们身后nu兵开始给弓nu上箭。他们带来的这种nu箭比塔砂之前看见的那种更庞大,卷动弓弦搭箭的声音仿佛吊起城门,合在一起沉重得让人牙酸。如果用上这些东西,三百米内的一切都能被洞穿吧。

  但只要不被击中,再怎么强大的武器也没有意义。

  前来迎战的亚马逊中没有一个手持剑盾的近战战士,弓箭手身上的软皮甲不足以挡住威力巨大的nu箭,却在机动性上有着不可比拟的优势。大盾的战线成型的那一刻起,所有冲锋的战士立刻退却,干脆利落得好似进食完毕的雀鸟。她们呼啦一下散开,消失在安加索森林当中,只留下寥寥无几的箭矢,一地的尸体,还有军官们怒气冲冲的咒骂。

  没人敢于进森林追击这些林中猎手,他们只能修整,在盾牌的保护下继续砍伐。

  他们再没能优哉游哉地好好砍树,亚马逊人轮流换班,在松懈的盾牌下偷取人头,又在人类军队愤怒的回击时化整为零逃进森林。简直是一场经典的游击战教程,人类减员不断,士气低下,亚马逊战士则只损失了一些箭矢。换班下来的战士在营地中发笑,在那些还没轮到或不能上战场的族人当中讲着胜利的故事。“或许用不着你们。”独眼的女战士笑着揉了揉女儿的头,那些初次上战场的少女们很为此愤愤不平。玛丽昂的手指摩挲着短刀的刀柄,她看起来一样技痒。

  第二天的战况依旧如此,人类消耗了两位数的人,只砍倒了个位数的树,砍伐成了避之不及的苦差。林中营地的气氛变得越来越欢快,亚马逊人开始讨论庆功的酒,开始有人打赌那些人何时会离开。

  “我们或许不用搬迁。”有人说,“我不相信再这样下去,他们还愿意继续进攻,谁会用一支在森林里毫无用处的大军来送菜呢?”

  “没有人会。”亚马逊女王说,她的眉头在火光中紧皱,“这正是我所担心的。”

  塔砂也这么想。

  战况顺利过头,她为此感到隐约的不安。人类不可能都是傻瓜,能从盟友手中夺取所有胜利果实的大地之主,怎么可能在一目了然的事情上一错再错?塔砂既不认为埃瑞安是个核心角色一出场其他人就变成弱智的虚构世界,也不认为自己是那个一帆风顺的主角。

  维克多说:“并不需要每个人都是傻瓜,只要他们的上司犯傻就行。你不知道贵族们做出过什么荒唐事,还有国王把整个国家卖给我过呢!”

  “可是现在既没有贵族,也没有国王。”塔砂提醒他。

  “换个名称而已。”维克多满不在乎地说。

  玛丽昂与匠矮人告诉过塔砂外面的常识,埃瑞安帝国并没有王室和贵族,只有元首和大臣。四五百年,放在这里能让深渊和天界变成历史,放在塔砂过去的世界,能进行好几次科技进步社会改革,她完全不认为差别只是换个名称。

  这天夜晚,外面的驻地迎来了新的车队。塔砂在一辆大车中,发现了“红色猎犬”。

  它看上去真像个机器,头颅部分目前暗淡无光,一动不动地躺在车里。从运送者和军官的交谈中塔砂得知,这一只猎犬刚从上头申请过来,它完好无缺,只待启动。

  塔砂没办法解析红色猎犬,这台蒸汽朋克风格的怪异器具外壳上有细小的符文——维克多读不出上面的意思,但断定它们是矮人的手笔——和地下城图书馆的地面一样,幽灵不能穿透。她留在亚马逊村落的分#身立刻通知了玛丽昂,让她带着匠矮人从亚马逊人的村落中撤离。一旦红色猎犬启动,它便能同时发现他们和亚马逊的大本营,哪怕找到了大部队也没法在森林中占上风,这也绝不会是好事。

  而这不是唯一的坏事。

  与另外几辆大车比起来,无法读取的红色猎犬只是个小问题。足足三辆大篷车上装载着幽灵根本无法接近的东西,塔砂没能往马车当中看上一眼,她在远处便感觉到了强烈的排斥感,又像恐惧又像恶心,仿佛昆虫面对杀虫剂,还没真正接近,便已经产生了无法接近的本能。

  时间越久感觉越强烈,在大车上的东西被搬下来之前,营地已经成为了幽灵禁区。

  维克多说受到神灵祝福的圣物可能对深渊物种造成这种影响,可是现在的埃瑞安哪来的神明?更别说塔砂刚被认证过没有深渊气息。她几乎确定会有第二只鞋子落下,却不知道会落在哪里。

  幽灵无法靠近,玛丽昂会在红色猎犬启动时暴露(人类带上红色猎犬狩猎纯种人类亚马逊,该不会就是为了提防异族混入?),最后只能靠亚马逊人。这想法与亚马逊女王不谋而合,她终究放心不下异常的战况,在夜幕中派出了斥候。

  朵拉和凯瑟琳是亚马逊最好的斥候。

  她们无声无息地潜入了人类大营,拧断躲不开的守卫的脖子,将尸体隐藏在阴影中。她们安静地接近新来的车队,直到一些吵闹的士兵拦在必经之路上。

  他们看起来眉飞色舞,高声说着粗话,完全不是白天那个哭丧着脸的模样。这些人亢奋得像喝了酒,营地的巡视者却对他们视而不见,仿佛这里没有任何军规似的。仔细看,还有人露出了羡慕的表情。

  已经换上守卫装扮的亚马逊人对视一眼,悄悄跟上了士兵们。

  她们来到一个偏僻的营帐,这个帐篷大概今晚才被搭起,距离大营中心很远。她们本以为会看到什么秘密武器,或是什么补给分发场景,但是……某种程度上说,也能算是补给。

  女人。

  凯瑟琳拉着朵拉的手把她硬扯回阴影,尽管她们一样青筋直跳。就是“那种”情景,更加恶劣,因为那几个被欺凌着的可怜女人被打扮成了亚马逊战士的模样。

  “冷静!”凯瑟琳用口型说,“我们不是来做这个的!”

  “那个纹身!”朵拉的青筋在额头乱跳,“中间那个,你看见没有?不是旁边那些拙劣的伪装,那就是我们的猎纹!”

  “……”

  凯萨琳陷入了沉默,她们的拳头捏得死紧。亚马逊并非与世隔绝,在迁徙和局部冲突中她们有伤亡,也有失踪。过去亚马逊人就有保护女性的传统,而如今每一个残存的亚马逊都将同族视为姐妹,要无视这个太难了。

  “可能是陷阱。”凯萨琳咬牙切齿地说,“我们走!”

  她们艰难地移动了脚步,探查了大营其他的部分。指挥官的住所飞不进一只苍蝇,有几辆大车的看守比指挥官营帐更严密,她们在其中转了一圈却毫无收获,只有焦躁在心中不断上升。

  此时已经接近午夜,该走了。凯瑟琳打出手势,朵拉摇了摇头。她坚定地指向某个方向,凯瑟琳犹豫了一下,也摇头。不知有意无意,她们又转回了之前的那个营帐附近,现在这里的人非常少,只是这几个人的话,没准……

  她们听见的女性的惨叫。

  朵拉转身就跑,凯瑟琳在片刻后跟上。她们在帐篷开口处看到醉醺醺的士兵在用匕首挖一个女人的眼睛,在这里狂欢到午夜的人,算上外面的看守,也只有四个人而已。

  在凯萨琳来得及阻止前朵拉已经拉开了弓,一支箭穿透了士兵的眼珠,从他后脑勺透出来。这完全不是明智的举动,可事已至此凯瑟琳也不再犹豫,她在守卫的脖子上补上了静音符。四个士兵在几秒内无声地倒下,朵拉跑向那几个可怜的女人,扶起中间那个,企图看清她的脸。

  “我们不能带走她们!”凯瑟琳低声警告道,在朵拉身后拉弓警戒,“快走!”

  朵拉没能在那张脸上找到熟悉的影子,但那个瘦得脱型、伤痕累累的女人身上根本无法看出她健康时会是什么模样。这些女人看起来只比死人多了一口气,有一个瞎了,另一个没有双腿,血液污渍和旧伤疤叠在一起,所有人的眼睛都空洞得让人害怕。

  朵拉脱干净了那些被撕掉一半的衣物,把那个纹着猎纹的女人背了起来。“不行!”凯瑟琳焦急地摇头,“不能带回去,如果她有什么问题……”

  “她身上没带任何东西,而且没有舌头,她能是什么间谍吗?”朵拉烦躁地说,“回去后我会看着她!”

  她折断了剩下的女人的脖子,带着背后的人,跑了出去。

 

☆、第23章 谜底

 

  她们把带回来的女人放置到了村落外的小屋中。

  这里与亚马逊村庄本身隔着数百米,是晚归者的驻留地与哨所。小屋中存放着干净的水与纱布,还有一些食物,可惜被带回来的人远远没到可以吃固体干粮的时候。

  朵拉将垂死的女人放到床上,擦拭并检查她。她口中没有舌头,也没有牙齿,被解救没让她的表情有任何变化,长久的苦难看上去已经摧毁了她的精神。她的*一样岌岌可危,朵拉只是个战士,她的包扎技术只适合外伤的紧急处理,眼前的伤员需要更多的照料和药物,但她们还不能把她带回去。

  哪怕是更感情用事的朵拉,也不会贸然冒这种风险。

  带回来的女人需要更多检查,她身上可能装了什么东西,甚至可能携带了什么针对她们的未知疾病。凯瑟琳去向族人汇报这次侦查的结果,她没有直奔女王,而是先去找了族中医师,一方面由他通过纸条转交,一方面请他检查那位伤员。

  “我真是无法理解,这群团结的蠢货,要死大家一起死吗?”维克多挖苦道,“啊,战士,肌肉长在脑子里。”

  “你有何高见?”塔砂问。

  “当场杀掉啊,至少别带回来!”维克多理所当然地说,“谁会在交战时期带回很可能是诱饵的东西?”

  塔砂对此不置可否,她不赞同带回俘虏,但对她们的选择亦非不可理解。仅仅几天的接触,她已经可以窥见这些亚马逊人的团结、固执和对自身稀少氏族强烈的危机感,倘若他们真的会为了安全对遭受苦难的同族见死不救,他们也不会在这里留到现在,为了坚持某种战士精神而对上庞大的敌人。

  总有些东西,对某些人来说无法妥协。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近乎阳谋。她们已经做了能想到的一切防范措施,以目前所知的信息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是说既能救回俘虏又能保证安全的办法,维克多所说的那种显然完全不在亚马逊人的考虑范围。塔砂让幽灵之触穿透床上伤员的身躯,缓缓渗透对方的皮肉与骨骼,没找到任何异物。

  她的检查结果和亚马逊人一样,这个人身上没携带任何器具、机关或符文,俘虏的健康状况和看起来一样糟糕,连动一动都难,根本玩不出什么花样。

  这一边的幽灵凝视着伤员,那一边的幽灵远远望着人类营帐。“俘虏身上没有问题”的结果没让塔砂放下心来,她一直有种很糟糕的感觉,仿佛潜意识觉察到什么问题却想不出所以然。她漏掉了什么东西?信息不够,瞭望塔还没建到附近,幽灵第一次在侦查上碰壁,塔砂很不习惯这种无法掌控全局的感觉。她心中暗自警醒,地下城的全知视角与各种周到的监视手段是不是把她惯坏了?她的控制欲变得越来越强,失去控制的不完美感会影响她的冷静,这还真是大魔王常见的失败原因。

  塔砂很难把思绪从无法探查到的马车上移开,如同无法无视一片近在咫尺的阴影。

  这个夜晚平安无事,多半因为那两个亚马逊人在离开时放了火,疲于救火的人类军队无力找事。到了第二天,士兵们开始拆掉面对森林那一面的帐篷,他们清理出一片空地,缓缓推出了什么。

  红色猎犬走出人群,它的头颅闪着红光。

  电光火石之间,塔砂猛然想起了自己漏掉的东西。那个被带回来的俘虏身上根本不需要放任何玩意,人类也不用指望她做出点什么。她不是间谍,不是引爆装置,也不是亚马逊——那是个纹了亚马逊猎纹的混血异族,有她当定位装置,红色猎犬便能找出亚马逊营地的位置。

  等等……

  顿悟的下一秒,更多疑惑纷来沓至。人类真的想以此找到营地位置吗?不说那个人并没被放在营地以内,不说森林边缘有亚马逊战士监视,她们有足够时间在发现人类目的时转移俘虏,单纯这个目的本身就难以说通。发现营地位置其实没有用,问题又回到了最开始:这支威力强大却臃肿庞大的人类军队,哪怕知道亚马逊营地具体在什么位置,他们又要如何穿越森林,在这片亚马逊人的主场中,战胜随时可以逃离的林中猎手?

  塔砂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宛如看到一个用看不懂的语言书写的硕大警报。真相和危险此时都只距离她一步之遥,塔砂烦躁地靠近了营地,顶着巨大的斥力望过去。

  红色猎犬动作很快,它不是需要到处嗅闻的真正猎犬,这台怪异的机器走出一条直线,直直指向亚马逊营地的方向。不久后前面就是还没砍过的树木,猎犬驶向大树,士兵前去砍伐,此时林中的亚马逊开了弓。

  人类企图保护红色猎犬,他们没能成功多久。一支羽箭穿透了士兵的空隙,准确地钉进红色猎犬的头颅。那盏红色小灯被一箭洞穿,黑乎乎的烟雾从中冒了出来,红色猎犬发出一声悲鸣,再也不动了。

  指挥官皱了皱眉头,那个表情放在一个大计失败的人脸上,未免太过轻松。

  他们搬走了无法动弹的红色猎犬,在它停止的位置插上一根木杆。有什么东西被推了出来,几十个士兵搬动着滚木,将这庞然大物推出去。

  刚才的突袭成功解决了红色猎犬,也让暴露的亚马逊战士不得不后撤,无法再接近新出场的巨大物体。塔砂浮在半空中,努力观察被众星拱月的银灰色巨物,在这样的距离下,只能看到一个远远的轮廓而已。

  人类军队来的时候绝对没带着这东西,之后的补给车队也一样,那东西比几辆马车还大,塔砂推测它由几辆车中的零部件组装而成。它长得怪模怪样,有一个敦实的身体,正前方杵着一根长杆,远远望过去仿佛一只蚊子。士兵们在指挥下小心地调整这东西的角度,让长杆指向刚才红色猎犬停留的位置。

  有旁边的人做对比,塔砂才发现这根长杆其实并不细,那只是与它肥胖身躯对比产生的错觉。长杆比一个人的躯干还要粗,它缓缓转动的样子突然让塔砂想到了坦克。

  “你认识它吗?”塔砂问。

  “没见过,有点像矮人的风格,他们喜欢做这种怪模怪样的东西。”维克多说。

  “矮人的作品中有没有什么……威力特别巨大的范围攻击武器?”塔砂快速地问,在她的注视下,人群围住了调整好位置的铁皮怪物。

  “有些挺有趣的玩意,像是可以自己跑的车,巨大的机械云之类的,但也只是有趣。他们制造过人造压缩火球,威力近乎小火球术,每一次攻击的消耗却能用来雇佣一个正式法师。”维克多随意地说,“你不是问过那些匠矮人了吗?正统矮人和他们的作品早就销声匿迹,看上去红色猎犬是唯一还留着他们痕迹的……”

  塔砂没再听下去,她不打算弄明白这个了。不祥的预感强烈到难以忽视,她让在亚马逊村落中的幽灵在女王面前现形,通知她立刻带领所有人撤离。

  军队开始后退,他们向后撤退几十米,捂着耳朵趴到地上。在附近的亚马逊战士感觉到了不对劲,有弓箭手冒险冲了出来,对着那奇怪的东西搭箭拉弓。

  太晚了。

  塔砂看到了璀璨的光芒从长杆——从炮口中喷发。

  黑夜中的第一缕晨光也不会有它这么明亮,那道白光太刺眼,与之相比,天空只是一片黯淡的幕布。银色的闪电撕裂了幕布,撕裂了天空、大地和它前方阻挡的所有东西。在那耀眼的巨兽呼啸而过之后,震撼天地的巨响才传入围观者耳中。

  光明到达了极致,竟会如此可怕。

  塔砂的双眼在看到光芒的刹那点燃,她的面庞与躯干在被光芒照耀的瞬间膨胀,而后炸裂。幽灵的躯体仿佛白磷制成,火焰根本无需从中经过,风中带来的热度足以让它灰飞烟灭。阳光不曾做到的事情,这门炮做到了。

  对,炮。

  ——【咱们工人有力量】:正所谓知识就是力量,虽然你根本不通锻造,但你拥有理解基础工艺品的眼光。例如:当你看到一把丑得不成剑形的剑,你会在第一时间意识到,这是一把剑!

  这项鸡肋的技能在大炮发射时起效,塔砂看到脑中出现备注:“这是一门炮。”

  人类军队边观战的幽灵化为飞灰,亚马逊营地中的那一个亦然。两者没有直接被击中,然而如此接近炮火已经造成了恶果。失去容器的意识没有回归地下城,或许是躯体消失得太快速而彻底,塔砂的意识如同飓风中的落叶,身不由己地卷入了弹道。

  那是非常、非常短暂的一刻,但这一秒却又被拉得很长很长,塔砂在凝胶似的时间中感受着漫长的最后时间。她眼前一片空白,是因为此刻置身的空间就只剩灼热的白光,还是因为她的双眼已经被烧掉了呢?她在这纯白的空间中感觉到天地的裂痕,天空被撕裂,大地被撕裂,挡在道路上的一切化为粉糜,灰烬还未落地便已经燃尽。广阔的森林被撕开一条狭长的隧道,像一只粗暴的凿子,劈开了挡在亚马逊人的保##伞。

  这门匪夷所思、外形古怪的炮摧毁了半片森林,透过残存的树,亚马逊的村落近在眼前。

  原来如此。人类的红色猎犬,只需要知道大致方向就够了。

 

☆、第24 1.1

 

  时间重新开始流动。

  凝固与终结只是个错觉,时光不会停留在大炮发射的瞬间。当可怕的白色被正常的阳光稀释,当尘埃落下,烟尘渐散,之后的事情还要继续。

  朵拉颤抖着从地上爬起来,喉咙口有铁锈的味道,轰鸣声在她耳中回响。她撞上了什么东西,那玩意在她额角敲出一个鼓包,这点疼痛与浑身上下的酸痛比起来微不足道。有那么几秒,朵拉以为自己已经瞎了,她睁大眼睛瞪视着面前漆黑的虚空,直到双眼酸痛,黑暗开始褪色。她松了口气,急忙向身后看去。

  下一刻她几乎希望自己什么都看不见。

  砸到她的是破碎的木块,来自那间她刚刚离开的小屋。巨炮的射程没有覆盖亚马逊村落,然而炮火的威力足以波及村落数百米外那个小屋。朵拉与凯萨琳刚刚换班,离开小屋,准备修整一下再去前线。她出门之前,那间小屋的床上躺着那个伤员,医师与凯瑟琳在屋中照顾这个状况开始稳定下来的可怜人。她跑出去后几分钟,白光撕裂苍穹,朵拉被气浪扔出几米,那间小屋则被夷为平地,其中无人生还。

  她可能叫了出来,也可能没有,她嗡嗡作响的耳朵听不见一点声音。她冲向废墟,开始拼命刨开断壁残垣,止不住的鼻血滴落到她的手背上,然后手指也开始流血,视野周围的黑雾重新开始聚集。

  亚马逊的村落中到处都是跌倒在地的人,尽管没被正面集中,冲击波和音浪也让体质较弱的人头昏脑涨。一些孩子像初生小鹿一样颤抖,他们站起来,又摔回地上。亚马逊女王的眉头皱得死紧,机警的哨兵在远方看到了人类军队的影子——解决掉半个森林后,他们只隔着长长的空地与几排树而已。许多人茫然不解,许多人受了惊吓,亚马逊女王与护卫队率先反应过来,开始用手势和呐喊竭力收束族人。

  他们有一场硬仗要打。

  盔甲和兵器一直准备在身上,战士们的集结很快,尽管她们当中还有很多人头晕耳鸣。非战斗人员早就收拾好了行李,纵然终战来得猝不及防,也不至于全无准备。男人们抬起受伤严重的人,包括数百米外昏迷在废墟上的朵拉,重伤员、老人和孩子将与他们一起撤离。在他们逃脱之前,战士要拦住即将到来的敌人。

  而在炮火撕裂的巨大空地上,人类庞大的队伍找到了用武之地。

  低级士兵对炮的威力一无所知,惊惧一样在其中蔓延,不听命令直视炮火的士兵现在捂住了眼睛,哀嚎着在地上翻滚。各层军官在发号施令,打昏发起癔病的胆小鬼,踢走地上的新晋瞎子,像牧羊犬整理羊群。人类军队不如亚马逊人训练有素,但他们受到的伤害却可以忽略不计。最终混乱的队伍排列起来,足以碾压敌人数倍的士兵集结成阵,向那片还带着余热的空地走去。

  有士兵悄悄捻了捻土块,发烫的焦土在他手指间散落,干燥如砂砾。

  地面没因为炮火陷落,地上的东西却被推平了。核心弹道部分没有任何残骸留下,仿佛不知名的巨口吞噬了一切。没被直接击中的树木与建筑向周围倒去,往日温和的气流在刚才锐利如刀,沉重如锤。军队尖刀般刺入被剥开的森林,在先头部队后面,造成这一切的巨炮缓慢地被推动。

  地面之下,玛丽昂甩着脑袋,仿佛这样能甩掉眼前跳动的光斑,塔砂掐断投影前她一直盯着瞭望塔转播的地上画面,被方才的炫光刺得双眼湿润。她重重甩了甩头,又一次请求道:“大人!”

  塔砂懂她的意思,狼人少女非常担心她的新朋友们,她想看看他们怎么样了,她想要出战。从听命离开的那天起,玛丽昂就显而易见地坐立不安,每次塔砂为她打开地面上的投影,她总看得目不转睛,尽管人类的军队只是画面远方的小点——地下城无法把瞭望塔建到距离本身太远的地方。塔砂觉得要是自己全天候都开着投影,这姑娘大概会二十四小时守在投影边上。

  地下城一直往安加索森林的方向扩张,最远的地道距离人类军队只有近百米,要是从这里上去,的确能打他们一个出其不意。但是有什么用呢?

  这不是一支小队,这是一支军队。几千士兵听起来只是个单薄的数字,真正排列在眼前却能显得浩浩荡荡。骷髅海战术需要海量的骷髅,塔砂墓园中的那些数量不比人类,全送上去只是送菜;玛丽昂只有单独一个,她再怎么善战、再怎么能从治疗中恢复,也不可能以一敌千;匠矮人不是战斗的人选;幽灵无法靠近战场。

  能靠近战场有用吗?制造幽灵和释放技能都需要不少魔力,塔砂现在的魔力储备远远不足以将幽灵当成人###弹使用,一击即溃的兵种只是鸡肋。而且,一旦幽灵与骷髅兵投入战场,这事就到了不能回头的地步。魔物的出现等同于不打自招,人类有很大可能发现地下城的存在,塔砂没有半点信心将这些看到真相的敌人一网打尽。

  于是她回答:“不。”

  玛丽昂的耳朵垮了下来,她垂下头,服从了。她安静地忍耐了十分钟,忍不住又问:“请问地上现在怎么样了?”

  大地上,受到冲击的双方军队都已经排列成型,人类的nu箭上好了弓弦,亚马逊的盾牌固定在上臂上,两边的距离在沉默中慢慢拉近,战斗一触即发。人数对比太过悬殊,战争还未开始,已然产生了一种穷途末路的悲壮。

  大地上,亚马逊的男人带着伤员、老人和孩子在残存的林中穿行,他们走得很快,抓紧每一秒战士们争取来的时间。五十多岁的老兵与少女们一道上了战场,撤离的每一个人都告别了母亲、妻子或女儿,稍后他们可能会重逢,更可能不会。

  大地上,巨炮的烟尘没有完全散去。是错觉吗?曾经是森林的地方,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回响。

  地下城中的塔砂对此一无所知,附在幽灵上的意识没有回来,那两片分割出去的灵魂在巨炮发射的瞬间断开了联系。存在于地下城中的本体,不知道她们身上发生了什么。

  就像还残留在战场的部分,无法告知本体现在的状况。

  时间回到巨炮发射的瞬间,塔砂的两个幽灵之躯同时灰飞烟灭,构成幽灵的雾气仿佛被一阵狂风打散。容器粉身碎骨,其中装载的灵魂掉落出来,变得毫无保护,她开始“燃烧”。

  这过程极其奇特,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每一部分解体,却不能感觉到一丝疼痛。巨响化为远去的白噪音,眼前的白光变成真正的虚无空白,思维变成无数噪点,她再也不能分清上下左右,无法判断时光流逝,像雪人正在融化。

  这就是正在死去的感觉吗?意外让人放松,如同漂浮,如同入睡。这世上的一切,都没法让塔砂提起劲来。

  最先恢复的是思维。

  “你观察了[哔——]的发射,你对[哔——]知识有了微小的理解,你获得了【[哔——]知识的皮毛】。”

  “你的眷族-匠矮人拥有与之相关的知识与血统,【[哔——]知识的皮毛】合并入相关技能中,【咱们工人有力量】技能上升。”

  “【咱们工人有力量】知识储备增加,你现在知道:这是一门炮!”

  “你亲身体验了[哔——]的发射,你对[哔——]知识的理解有了小幅度的增长。”

  “你受到[哔——]的持续影响,你对[哔——]知识的理解持续小幅度增长中。注意:持续影响可能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知识虽好,可不要贪心哦!”

  这一行文字反复出现了好几次,参杂着不明不白的马赛克,将塔砂从无法看、无法听、无法动的虚空中吵醒。她在半梦半醒中愤怒地想:能回避伤害早就回避了好吗!又不是我自己想被击中的!

  “【咱们工人有力量】知识储备增加,经验积累至临界值,你学习到了【初级魔导知识】。”

  仿佛对塔砂的回答,刷屏的文字终于出现了新的。

  “你现在知道:这是一门魔导炮。”

  “魔导炮:尽管长得很奇怪,它的威力也足以摧毁半片森林。物美价不廉,经久耐用,能源不清洁,携带多种污染,实乃杀人灭族必备杀器。”

  难怪,塔砂想,普通的炮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大威力,她也不可能认不出来,这种似是而非的怪异巨炮果然不是科学产物。谢天谢地,要是人类科技树已经到了用电磁炮轰掉半个森林的程度,那还打个头,龟缩回老家种田算了。

  随着炮火的影响渐渐消退,魔导知识这部分再没有更多进展,对魔导炮的了解仅限于名字。不会有更多了,一如之前提示语警告的那样,塔砂再度开始崩溃,这部分灵魂大概没法把这些体验和记忆送回本体当中去。她觉得自己仿佛被一炮轰进了另一个维度,这里没有天空和地面,没有地上地下的生灵,甚至联系不到维克多,只有她……

  不,不止有她。

  大片大片的植物在炮火中泯灭,其中的飞鸟、走兽、虫鱼(是的,一条小溪蒸发了)亦然。这些生物灵智未开,它们的灵魂像史莱姆一样蒙昧简单,一阵风吹过就会消散,哪怕将其中任何一个在地下城中献祭,也并不会赢得深渊的注目。但当它们的数量成千上百时,又是另一回事。

  塔砂在这片虚无中,接触到了自然意志。

  从听到“深渊意志”这个名词开始,塔砂就没真正理解过它的意思。她只能把深渊意志当做深渊中大魔王的名号,毕竟,一个区域怎么可能有“意志”?

  在被自然意志碰触的那一刻,塔砂才理解这个名词。

  无数微小的生命在这里诞生又死去,循环往复,化作像某种空气一样难以察觉、一样不可或缺的东西。自然意志来自郁郁葱葱的森林,来自鱼儿游动的溪流,来自百鸟翱翔的天空。自然意志是一场治愈干涸大地的雨,是种子抽芽的力量,是唤醒冬眠动物的第一缕春风。如同自然之心之于圣树,自然意志是自然的源头与产物,这片广袤大地上所有蒙昧生物在其笼罩之中,共享着同一个意志——

  想要活下去。

  自然意志不偏不倚,它不会为一种生物狩猎另一种而动容,捕食者会因为觅食失败饿死,就像被捕食者死于前者口中;它不会为一场山林大火波动,树木在火焰中化为灰烬,而种子终将在焦土中再度生长。它包容最蒙昧原始的生物,也包容最狡诈霸道的儿女,然而魔导炮的射击超出了——摧毁了——它能平衡的限度。半片森林在炮口下泯灭,没留下一点灰烬,没留下一点灵魂,彻彻底底从主物质位面中抹消。

  被魔导炮轰击过的地方再也长不出一棵草,流过这里的溪流再没有一条鱼能存活,这里会成为地面上的生命禁区。这种可怕的毁灭,大概只有地下城向深渊献祭的“吞噬”能相提并论。

  不可思议的是,这一小块即将消散的自然意志正在向塔砂靠近。

  太奇怪了,地下城和深渊明明是自然的天敌,这种时候自然意志却选择了她。被魔导炮剥离的一小块自然意志也在消散,当它一点点覆盖到塔砂身上,它开始融入塔砂溃败的灵魂。她闻到了包裹着身躯的青草味,像小时候在草地上打滚,破碎的草叶粘在衣服上。那是自然的气息……啊,塔砂想,她好像有点头绪了。

  那个从橡木老人身上得到的被动技能,【自然之心(伪)】:自然的气息笼罩着你。

  在被自己人摧毁时,自然意志靠近了带着它气息的宿敌。

  “自然意志注视着你,自然气息等级上升。”

  “自然意志碰触了你,自然气息等级上升。”

  ……

  这些文字出现得速度非常快,根本来不及看。随着残破的自然意志越来越接近溃散,仿佛孤注一掷,残存的部分猛然冲入了塔砂的灵魂。她几乎觉得自己被挤爆了,超出承受范围的东西引发了一场震荡,宛如另一场爆炸,将她从虚空中炸了出来。

  突然间塔砂又出现在了战场,这里的天空发白,大地流血。焦土之上,亚马逊与人类军队已经短兵相接,厮杀声爆发于乱战。刚才被隔离的两部分灵魂重新取得了联系,两边都猛抽一口气。有什么不一样了。

  “残破的自然意志-安加索森林选择了你。”

  仿佛抽走了鱼缸中间的隔板,挤满塔砂一部分灵魂的自然气息猛然冲向地下城中的部分,狂潮洗礼了每一个角落。匠矮人惊讶地挥舞双手,他们带到地下的盆栽突然旺盛生长,藤蔓缠绕过整片墙壁。玛丽昂为发痒的牙齿张大了嘴巴,她的骨骼咯咯作响,有种冲动让她想要发足狂奔,引吭高歌。塔砂留在地面上的灵魂在坠落,然后扩散,她坠入安加索森林,如同一滴墨汁滴入一碗水中。

  塔砂感觉到了整片安加索森林,从近处交战的人到远方被追逐的逃亡者。这感觉就像是……这片地上的森林,突然变成了她的地下城。

  树木在她的意志下生长。

  荆棘破土而出,卷住了人类士兵的双足。高大的树木疯长得遮天蔽日,粗壮的枝干横扫一大片nu箭手。大盾在巨树的重击下不堪一击,骑兵在藤蔓席卷中四散而逃。这座森林活了起来,在塔砂的控制下,它完全能精确地区分敌我。

  森林残存的飞鸟成群结队地俯冲下来,麻雀与鹰隼并肩飞行,它们尖锐的利爪与喙撕烂了许多张脸、许多双眼睛。耳朵灵的人听见了大地震动的声音,眼尖的士兵指着远方大喊大叫,四面八方跑来了这片森林的其他住民,野兽的咆哮震耳欲聋。

  玛丽昂面前出现了阶梯,此刻,她的拥有者给与了她许可。她发出一声欢喜的吼叫,就这么冲出去,甚至没带短刀。

  她没必要携带短刀。

  “你的契约者中有亲和自然的血脉,她受到了自然气息的洗礼。”

  “混血狼人玛丽昂,她稀薄的狼人血脉在自然气息的洗礼下提纯。在足够的能量积累之后,在阳光或月光之下,她能得到她的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都已经遗失的能力——化身为狼。”

  玛丽昂跑了出去,阳光在她银白色的头发上闪闪发光。她仰天长嗥,那声音开始像个人类,后来像一头狼。银色毛发开始疯长,撑破了她穿着的裙子,很快一切衣物都成了挂在身上的碎布。她向前一扑,双手没落地就变成了爪子。

  玛丽昂一抖身体,碎布甩了出去,威风凛凛的白狼身上再难看出少女的痕迹。她的左眼还留着人类时的伤疤,那双绿眼睛和之前一样好斗,比之前更加嗜血,这身量未成的青年白狼一声长啸,冲进了战场。

  战局开始逆转。

  人类并不愚蠢,他们做好了各种准备来歼灭林中的亚马逊人,可谁曾想到他们会需要与整座森林为敌?复仇的树木与军队对撞,未曾见识过此等奇景的士兵没坚持多久便溃散了。白狼在人群中跳跃,幽灵般收割着生命。亚马逊人重新回到了森林中,森林与她们并肩作战。亚马逊女王大笑着啐掉口中的血,她从敌人尸体上回收箭矢,反手射穿了身后士兵的脑袋。

  指挥官放弃了收束军队,他的近卫军护着他撤离前线。他们的撤离显得如此狼狈,与周围逃窜的士兵看上去相当相似,以至于无人发现他们正靠近后方的魔导炮。

  除了能看到全局的塔砂。

  她能感觉到这次得到的自然气息只是消耗品,催动森林的每一秒它们都在消耗。但这次她毫不犹豫地驱动了周围树木,哪怕在这里消耗的大量自然之力会让森林活化的时间大大减少。魔导炮被安置在它之前的弹道上,周围没有一点植被能生长,塔砂便让最靠近的那些树木拔地而起,用根茎行走,冲向魔导炮。

  他们狂呼乱叫,护卫兵在挥舞的枝干下四散而逃。被催化的树木走得太慢,魔导炮前的军队很多,他们开始把这门炮向后撤,没准能在树怪砸到它之前逃走。但塔砂成功杀死了指挥官,一人粗的枝条将这个人重重抛上天空,看他在几秒后摔成一滩肉泥。没有指挥官的军队变得更加混乱,连军官都开始疯狂地掉头就跑,战局看上去不会再逆转,既然指挥官失去了最后那个启动魔导炮的机会……

  塔砂突然感到一阵心悸。

  她的心在狂跳,如同上一次魔导炮发射前。如今能靠近它,这种感觉变得加倍强烈,塔砂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死死盯着魔导炮,这门大炮当中发出了轻微的咔哒声,这声音在战场上微不可闻。

  仿佛有光从长长的炮管深处亮起。

  不是错觉。

  塔砂发现了一件恐怖的事情,指挥官的撤离不是为了回去启动魔导炮,军官们逃离战场也不是出于对树怪的恐惧。魔导炮早已启动,这些知情人,只是想在它充能完毕前逃出射程外而已。

  她彻底冷静了下来,仿佛拆弹小队面对倒数几秒的□□。她清空一切杂念,清点全部筹码,想出各种可能性又一一否决。最后的选项也只有五五开的胜率,五五开,够高了。

  塔砂纵身一跃。

  她操控着整片活化森林的力量完全收拢,飞鸟走兽开始逃跑,树木恢复静止。那部分灵魂全部冲入那棵树怪之中,塔砂穿上这个新身体,她向前倒去。

  距离魔导炮还有几十米的距离,大树向前一倒能将这距离缩小一半,然而并不能砸烂大炮,反而会因为头重脚轻没法再站起来,能行走的树也没有可以翻身的手。

  记得吗,塔砂有一个“能给无论什么东西附加爪子”的技能。

  【满月】,这个技能本身被强化成了【满月-野性呼唤】:你能短暂地拥有狼一样的尖牙利爪,仿佛狼人变身。因为携带该技能的契约者血统增强,你获得的利爪不仅仅能切断血肉之躯,连钢铁也会在它面前软如布丁——但它依然只能维持三秒,而且会让你的身体超载崩溃。

  三秒足矣,三秒后如果还不能解决这门魔导炮,这场战斗也不剩什么能够挽回了。

  滴答,树怪用爪子将自己撑起来,根须与双爪蹬地,扑向不远之外的魔导炮。

  滴答,锋利的爪子向魔导炮重重划去,同时整个躯干也覆盖到了炮上。

  钢铁制成的炮管在急速的撕扯下变成几段,第三秒之前,这已经被启动的魔导炮半途炸开。那一炮没能轰击出来,其中启动了一半的巨大能量在内部自爆,整个炮声猛然炸裂,将覆盖在上方的大树轰成碎片。

  动物们大多逃离了战场,树木横七竖八地停在奇怪的地方,只有白狼还在人群中起落。一切似乎恢复了原状,然而人类已经溃不成军。被几次减弱的威力依然炸掉了方圆几十米内的一切,魔导炮在人类军队后方炸成一朵烟花,彻底宣告了人类讨伐军的失败。

  而塔砂的一部分在经历又一次溃散。

  滞留在树精体内那部分意识已经遭遇过一次炮击,只是得到自然意志的帮助,侥幸多活了一会儿。第二次,她终究没能幸存。

  “深渊啊,你到底做了什么?!”维克多抓狂地说。

  肉眼观察并不能看出什么差异,但作为地下城本身,塔砂完全能感觉出地下城核心发生了什么。鲜红的石榴石少了一点点,就在第二次炮击彻底毁掉塔砂部分灵魂的时候。这块宝石上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一小块,她的灵魂,字面意思上地与地下城核心生死与共。

  这一回算不算亏了?塔砂自嘲地想,没想到魔导炮连灵魂都能损伤。不过,有损伤好过一击毙命,能正面被魔导炮轰击两次的人也只有我了吧。

  安加索森林残破的自然意志永远地陷入了沉寂,活化森林让其为她而战的福利仅此一次,算是自然意志向她求助之下互利互惠的结果,好在那部分残魂携带的信息残存了下来。

  “你亲身体验了魔导炮的发射,你对魔导知识的理解有了小幅度的增长。”

  “你的部分灵魂在回收过程中撕裂,沾染了魔导力量的气息。初级魔导知识经验积累至临界值,你可以选择:1、提升眷族-匠矮人的魔导知识技能;2、提升自身对魔导炮的理解。”

  塔砂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二种,第一种或许能让匠矮人制造出一些魔导科技物品,但魔导炮带来的威胁更加迫在眉睫。她想知道魔导炮的弱点和制造方法,再不济也得知道它所使用的能源。魔导炮的成本到底有多昂贵?人类有多少可能动用魔导炮,能制造多少?她必须知道这点。

  现实不是个能一键学习的网游,当她选择了第二种,所谓的“魔导力量的气息”涌向她,被魔导炮正面击中的记忆开始反复回放。塔砂在死亡回忆中抓紧时间解析着这种力量,它消散得很快,无法复制,难怪让匠矮人学习或自己理解只能选择其中一种。

  她没有习得魔导炮的制作方法,从气息中分析出来的理解知识最浅显的皮毛。塔砂感觉到了魔导炮所使用的核心能源,那结果几乎让塔砂以为自己弄错了。

  她在这种理当陌生的造物中,感觉到了深渊。

  “快!让你的小狗把炮的残骸挖出来!”维克多在她说出这件怪事后激动地说,“要是真是这样,你不仅没亏,还赚大了!”

  地面上的战场已经平静下来,人类士兵死的死逃的逃,亚马逊人也无力追赶,忙于抢救伤员。玛丽昂已经用完了能支持她化狼的能量,重新变回了那个少女。她喘着气,看上去余怒未消,敌人的鲜血从指尖和下颚滑落。她抹了一把嘴,下半张脸被抹得一片赤红。

  狼人少女在塔砂的指引下穿越半个战场,来到了魔导炮曾在的地方。她扔开碎木和烧融的钢铁,在魔导炮残骸的核心,挖出许多红色的碎屑。

  塔砂没去过深渊,她接触过的唯一深渊产物只有地下城核心。

  新制造出来的幽灵接过了这东西,地下城核心与魔石一样不会穿透她。这些碎屑来自另一块残破的地下城核心,它就是这台魔导炮所使用的能源。

  “过去的确有法师拿地下城核心当施法材料。”维克多说,“难怪之前你无法接近它。”

  什么东西能阻挡幽灵,能让一座地下城感到警惕?

  受到神灵祝福的天界圣物,或是来自深渊的另一座地下城。

  塔砂从这说明中回过味来,她问:“地下城之间会彼此攻击?”

  “地下城核心能彼此吞噬,如果获胜收益大于损失,弱肉强食才是最有效率的选择。”维克多理所当然地说。

  还真是深渊的风格,又一个“为什么恶魔这么强却赢不了”的常见理由。塔砂庆幸自己是唯一的地下城,不然凭她这样残破的核心,遇上内斗成性的同类绝非好事。她看着手中的碎片,感到一点兔死狐悲,这个时代没有其他地下城,却有拿地下城核心当能源的人类。

  有人从玛丽昂身后走了过来,亚马逊女王随手扯下地上军官的披风,披到玛丽昂身上。玛丽昂向她道谢,裹住了自己赤luo的身体。阳光已经西斜,没有皮毛会冷。

  “谢谢你和你的主人,你们的帮助挽救了许多姐妹的性命。”亚马逊女王说,“请原谅,我们现在……你也看到了。等在别处安顿下来后,我们一定会送上亚马逊的感激。”

  玛丽昂一下子抬起头,劝说的话还未说出口便被女王抬起的手止住。亚马逊女王钢铁般冷硬的眉目间透出一丝疲惫,她摇了摇头,说:“我们的灵魂属于自由。”

  “我并不一定要你们的灵魂。”塔砂说。

  幽灵在空中现形,女王的眉毛都没动上一动。塔砂身边浮现出与匠矮人签订的那种族群协议,书写它的是最简单明了的通用语。亚马逊女王往上头扫了一眼,目光渐渐停留。

  “数百年前,亚马逊人曾是极受欢迎的雇佣兵。”塔砂说,“你们的箭术为人称道,你们的脚步遍布整个埃瑞安。你们曾站在不同的阵营当中,以同样的英勇与忠诚作战。”

  “亚马逊人信守承诺。”女王说。

  “所以这就是雇佣。”塔砂说,“我可以提供住所、食物、武器和治疗,你们为我工作,宣誓不向他人出卖我。这不是交易或者卖身契,这是雇主和雇佣兵的协议书,请相信我们的诚意。”

  亚马逊女王转过头去,她的族人们正在收拾战场。所有人身上覆盖着鲜血,轻伤员在尸骸中翻找着熟悉的脸,搜寻着还在呼吸的人。塔砂看到她面颊上的咬肌鼓了起来,过了几秒,女王转过身来,一把抓住了笔。

  新的卡牌出现在了塔砂手中,卡面上画着一双持弓的手。

  “亚马逊人,在人类当中算是优秀的弓箭手,由纯女性部族演化成的男女都有的女尊部族。爱憎分明,请做好她们招惹一堆麻烦的准备;品性高洁,换而言之有很多莫名其妙、不合时宜的死脑筋,难怪现在只剩下这么点人。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战士人选。”

  出乎意料,在亚马逊人加入的时候,有新的建筑类型解锁了。新的建筑名叫“训练室”,其中自带各式各样不能拿出门的武器,只要使用者中有人对某种武器有了解,他们就能在室内模拟出这种武器来。它还会产生训练假人和防护措施周到的竞技场,的确是战士们训练的绝佳场所。

  相对而言,亚马逊人带来的技能就不知该说有用还是没用了。

  【优秀战士预备役】:恭喜!你是个优秀的战士……的预备人选!你获得了对各种武器的基础了解,你会一点劈砍,格挡,拉弓射箭,就像那些从小开始训练的亚马逊人。嗯,至少有她们十岁时的水准。

  塔砂手无缚鸡之力,她真正用起武器可能不如三四岁的亚马逊人,十岁也是很大进步。然而,这可不是自带的爪子,幽灵不能用任何武器。

  这事先放一边吧。

  签下契约的亚马逊女王脸上疲惫更盛,她没多说什么,只是对幽灵和玛丽昂点了点头,转身走向她的族人们。

  骷髅兵爬出地面,亡灵族的天赋让它们能在打照面的第一时间分辨出活人和死人。它们在塔砂的指挥下区分出人类士兵和亚马逊战士(幸好两者性别不同,这事对理解力堪忧的骷髅来说不算太难),将后者的幸存者抬进地下的病房,死者交给亚马逊人,由他们自己处理。亚马逊人对战死沙场的战士充满敬意,塔砂不打算让他们知道人类士兵的尸体会在地下城中变成什么。

  玛丽昂自告奋勇,前去追逐那些率先撤离的亚马逊人,他们看到了森林的异变,不会跑得太远。地下城中的匠矮人们开始正吵吵闹闹地布置着新房间,欢快地讨论着新邻居会是怎么样的人。

  “要给他们办个欢迎会!”有人这样说。

  “不要闹!”又有人说,“他们忙了这么久,应该很累了。我们可以明天再办?”

  总之,至少现在,他们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入V啦!哇啊评论好多回不过来,给所有评论的人飞吻!!(づ ̄3)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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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 1.2

 

  地下城核心不可再生,不可回收,但可以彼此吞噬。

  塔砂把那些红色碎片带回了地下城大厅,她一靠近魔池,手中的碎片就向那颗悬浮的石榴石飞了过去,像铁屑冲向吸铁石。碎屑紧紧贴到了地下城核心之上,看上去有一点微妙的色差,前者比后者更加黯淡,就像果脯之于新鲜浆果。

  她在此刻感觉到突如其来的饥饿,嘴巴下意识做出了吞咽动作,虽然她口中什么都没有。塔砂觉得自己好像含着一颗美味的糖果,牙齿无法咀嚼,只有唾液在大量分泌。她看见那些碎屑紧贴着地下城核心缓慢地移动,磨蹭出轻微的沙沙声。

  “就这样?”塔砂问,“我没感觉到什么不同。”

  “你不能指望一口吃成个胖子。”维克多说,“知足吧,我从没见过如此轻易获得的地下城核心。”

  吞噬需要时间,盯着它也不会让速度变快。这事姑且放在一边,新成员刚刚加入,地下城变得十分忙碌。

  最大的问题是塔砂无法治疗亚马逊伤员。

  当她使用治愈术,能让玛丽昂的伤口迅速愈合的光芒根本无法投射到他们身上。那些血淋淋的伤口没有缩小哪怕一点点,亚马逊人对它的失效一无所知,大概只有玛丽昂会为这异常大惊失色。不过狼人少女在战斗结束的当晚就睡了过去,沉得像昏过去了似的,现在还没醒。

  “因为你根本不会什么‘治愈术’。”维克多说。

  塔砂看向他,等着他卖弄地说出内情。

  “你所谓的治愈术是魔力调配的一种,魔力能修复地下城和其他深渊造物,却对主物质位面的生物无效——除非他们归属于你。而这种‘雇佣协议书’,”维克多故意用了塔砂的说法,“只构成了一种松散的庇护关系。一分钱一分货,既然他们拒绝成为地下城的零件,他们当然也别想从你这里得到更多。”

  玛丽昂和橡木老人可以说归属于地下城,但匠矮人们与亚马逊人的协议来自老树拟定的蓝本,条件太宽松,无法得到灵魂,因此也无法治愈。这可真是件麻烦事,塔砂还想象过一支可以随时治愈的军队呢。她像个敬业的恶魔那样,在每一个濒死者耳边低语,询问他们是否愿意用灵魂换取继续生存。不知该不该说意料之中,没有一个亚马逊人点头。

  维克多骂他们蠢货,再怎么骂也不会让他们改变主意。“有一张床和干净的纱布已经感激不尽。”还有力气说俏皮话的战士说,“还有墓地,谢谢,真是太贴心了。”

  塔砂翻找着能帮上忙的东西,在角落中翻出了新的建筑类型“药园”。这东西也在亚马逊人签约后出现,和当初没有工匠的锻造室一样处于未解锁状态,那会儿她觉得治愈术可以解决问题,没怎么关注。现在塔砂把目光移到药园上,这种能培植草药的特殊区域目前不能使用,药农并非它的必需品,种子才是。

  换句话说,塔砂没有种子,种不出草药。

  在这种地方这么科学干什么呢?塔砂在心中抱怨道。能在黑暗地下城中快速催生药草的黑科技放在她的老家一定会激起轩然大波,但在这种魔幻的世界,没有种子就不能用的药园和没有工匠就不能生产的锻造室一样让人失望。塔砂决定去问问那些匠矮人,或许他们知道附近有那些药草。

  “老爷子醒了!”有匠矮人在谈话的半途跑了进来,“而且他长了叶子!好哇!我还担心他的叶子和我老爹的头发一样不会长回来呢!”

  匠矮人总是闲不住,他们在没有战事的时候每天都在地面上乱晃,橡木老人是他们每次闲逛都要拜访的对象。托他们的福,塔砂在老橡树醒来的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个消息。

  她来到那个地方时,围住橡树的匠矮人们显然已经聒噪了很久。橡木老人送走这些热心的小矮人,对塔砂露出笑容。

  “他们告诉了我最近发生的事。”他说,“感谢你伸出援手,我能感应到自然对你的感激。”

  “因为人类破坏了植被?”塔砂问。

  “因为他们动用了不该使用的东西。”橡木老人有些伤感地说,“魔导技术带来的伤害比看起来更惊人,每一次使用都是埃瑞安的损失。自然无法从中恢复,我曾看见许多片战场变成永远的荒漠。”

  “你对魔导科技知道多少?”塔砂又问。

  “并不太多,我只是一棵躲藏在偏僻角落的老树。”橡木老人回答,“不过我在别的事上还能帮上一点忙,你在找草药吗?”

  塔砂回答:“种子也行。”

  橡木老人点了点头,他闭上了眼睛。树干上的面孔皱起,橡树上稀疏的叶片随之伸展开来,如同一双双向天空张开的手。

  塔砂感觉到风。

  风的声音由远及近,每一片叶子都在风中摇晃,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森林的肺正在深深吸气。还在附近的匠矮人在清爽的风中张开胳膊,有人连忙按住快被吹走的帽子,他转过头来,指着远处惊呼道:“看!”

  他其实不必指向哪个方向,因为风从四面八方吹来。草药和草药的种子裹挟在森林的呼吸当中,纷纷扬扬飘向橡树。它们静静落在橡木老人脚下,叠起小小的一堆。

  “我只是自然之心的保管者,只能做这些小事。”橡木老人说,他的双眼半开,看上去昏昏欲睡,“请原谅,我恐怕又要睡一会儿了。”

  “抱歉。”塔砂说。

  她稍微有些挫败,就像饲主发现自个儿穷到只能放养宠物,让它们自己觅食。橡木老人轻轻笑了起来,他对塔砂摇了摇头。

  “不必这么说,我很高兴能帮到新朋友。”他说,“我曾是圣橡树林中最年轻的一员,我记得那个时候,每天都能看见很多朋友。学徒们与每一棵橡树搭讪,阅读树皮上的纹路,将树叶贴近耳朵,企图聆听树木间的絮语。远行归来的德鲁伊会讲述他们冒险的故事,也会邀请那些有资格的伙伴,向森林介绍他们的名字。”

  橡木老人的声音变得平缓而遥远,沉浸在了久远的回忆中。

  “圣树的果实砸中受眷属的生灵,独角兽总是受到青睐,他们走时多半会叼着一枚橡果。狮鹫从树冠上飞过,这些成群结队的家伙总是很顽皮,到处乱啄,唯有被人类驯养的那些才温顺几分。渡鸦会对学徒说谜语,作为德鲁伊学徒的最后试炼之一。这些热爱恶作剧的聪明鸟有时会愚弄它们认为不够聪明的孩子,但你若能反过来耍弄它们,它们会代替你的师长,直接带你走入林中的迷宫,让你得以窥见自然之心……”

  橡树叶簌簌抖动起来,橡木老人快要闭合的眼中露出了悲伤的神情。“德鲁伊们走了。”他低语道,“而我们最终失散了,我再也……再也没见过德鲁伊。”

  从学徒变成德鲁伊有一个必须经历的过程,那便是获得自然之心的认可。倘若接触不到自然之心,最优秀的传承者也无法成为正式德鲁伊,无法听懂鸟兽与树木的絮语。

  可要是所有的正式德鲁伊已经成为了历史,没有鸟兽与树木通风报信,那些与橡木老人失散的德鲁伊传承者,要怎么找到自然之心?

  他们找不到,所以,再没有德鲁伊了。

  “总有一天会见到的。”塔砂突然说,“只要传承还在这片大地上,总有一天会重逢。”

  橡木老人闭上了眼睛,带着一点点笑容。他是否把这话当成了塔砂的安慰?塔砂不知道他怎么看,但她知道自己不是在安慰。

  她在许诺。

  “你只是随口一说吧?”维克多说。

  他的声音有点紧张,那让塔砂想要微笑。塔砂说:“看来你对我已经有所了解了。”

  “不,我一点都不了解你,”维克多阴沉地说,“我半点不明白你脑子里装了什么才会对消失的德鲁伊产生这么大兴趣。德鲁伊是一个崇拜自然的教派,其中有各种种族,你不会以为现在他们还没被人类喊打喊杀吧?你自身难保,要怎么去找德鲁伊?”

  “或许我可以让他们来找我。”塔砂说。

  “怎么做?向天上放一发‘嘿你们的圣树在这里’烟花吗?”维克多叫道,“你简直,简直是一只在深渊底层点亮屁股求偶的萤火虫,在你想找的东西出现前就够被弄死一万次!”

  “具体方法还要再考虑,但我不认为一味躲藏是好主意。”塔砂说,“我们的存在不可能永远被隐藏。”

  事实上,这可能已经不是个秘密了。

  数量差距太过悬殊,哪怕杀死了指挥官和大量军官,还是有许许多多的士兵成功逃走。地下城没有正面出场,但人类那一方肯定已经知道这里出现了亚马逊人以外的另一方异族力量,塔砂完全不报侥幸心理,觉得他们会对这里继续视而不见。

  她不可能永远躲藏,也不想这么做。目前为止的经历已经让塔砂学到了许多,比如,破损的地下城自己缓慢积累力量的速度,远远比不上收集地面上的各个种族。

  是把头埋进沙子里,在相对安稳的错觉中等待一点点窒息,还是冒着风险起身一搏?答案很明显了。

  亚马逊人挑拣走能马上使用的草药,匠矮人在她的要求下捡起那些种子,他们跑进刚建造好的药园,笨手笨脚地将种子扔进药田里。这里真的不需要药农,泥土在魔力浸润中翻卷,将这些种子分类、梳理、掩埋。等到第二天,它们会长成成熟的伤药,覆盖到亚马逊人的伤口上。

  这一天,塔砂做了梦。

  她已经很久没睡觉了,地下城和幽灵都不需要睡眠,她喜欢这样省下的时间。但这一天塔砂忽然感到困倦,没等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已经睡了过去。

  在地下城核心吞噬那些碎屑时,地下城的灵魂陷入了休眠。

  塔砂看到了人群。

  她看见许多人站在一颗巨大的树下,围着一片硕大的树叶,叶片的形状看上去像橡树,但它大得像一张圆桌。那些人有的高大有的矮小,有的很胖有的很瘦,有的长着尖耳朵……塔砂意识到那其实不能被叫做“人”群。

  巨人、矮人、兽人、精灵和人站在一起,还有许许多多塔砂叫不出名字的种族。他们围在一起,面目模糊,每个人的手(或爪子,或蹄子)中都握着笔。当那片巨大的树叶开始发光,塔砂听见了声音,他们说:“为了埃瑞安!”

  啊,这里是埃瑞安宣言的签订现场。

  各族的冒险者穿针引线,妖精的粉尘从天使与魔物的眼皮子底下隐藏他们的踪迹;法师们带来了传送门,将来自四面八方的盟友送到这里;德鲁伊提供了会场与纸笔,来自圣树的森林公约见证他们的决心……大地上的各个种族在此为了位面的存亡聚集,他们宣誓对抗地狱与天堂。

  塔砂曾经以为这是个非常庄严肃穆的场合,在签约的那一会儿,这里的确很庄严肃穆。但当森林公约漂浮进圣树中,音乐响起,宴会开始了。

  到处都响起了声音,这改变埃瑞安的会场在此刻热闹如集市。精美的糕点、血淋淋的肉块和洗净的叶片都被摆上了不同的桌子,狼首的、长角的、长鳞片的客人在空地中穿行。这边尖耳朵的美人正与牛头人共舞,那边半身人盗贼的飞刀激起一片喝彩。塔砂的眼睛几乎看不过来,这像一场庙会,这像一个游乐园。

  她看到——

  长翅膀的白马叼走了矮人的苹果,巨人直接拿起木桶痛饮。有人豪迈地把袍子一脱,纵身跳入湖中,不久后湖面上一条硕大的鱼尾拍出一大片水花。穿袍子的人念念有词,手杖向上一扬,变出一片由金币构成的灿烂云朵。不远处一个正在喝酒的人把杯子一丢,翅膀撑破了衣衫,化作一头飞龙,张开巨口将金币云一口吞没。一个游侠吹着口哨炫耀她的猎豹,旁边的德鲁伊笑嘻嘻地变成另一头豹子,和她的宠物玩起了摔跤。一个拿着竖琴的人类跳上了桌子,“朋友们啊!”他唱歌似的说,“请允许我献上一首《骨头之歌》!”

  欢呼和口哨中,这个人类唱了起来:“不要拿走我的帽子,我戴着它就像个国王!不要躺在我的腿骨上,我英俊的腿曾迷倒过好多姑娘!……嘿呀,朋友!你别躺在我旁边的土地上!因为——”

  一大群人与非人大声合唱道:“因为!我们不该今日死亡!”

  那出乎意料,是一首非常欢乐的歌。

  塔砂看不清任何一张脸,但她能感觉到所有人在阴影下露出的笑容。那是一个比现在更危险、更混乱的年代,那旺盛蓬勃的生机却无比繁荣。

  塔砂在这一刻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

  地下城之书焦灼地凝视着地下城核心,维克多联系不上他的契约者,只能干看着那颗红宝石心脏般搏动。周围细小的碎屑发疯般乱转,在核心上磨碎,然后融入其中。魔力正在暴动,在塔砂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慢慢完成着她的愿望。

  仿佛往灼热的锅中倒上一勺油,被魔力催化的自然气息正在沸腾。普通人类看不见的某种光,某种声音,某种气味,在此刻冲天而起。

  远方的面包店里,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摔破了盘子。“嗳,我的天。”她嘀咕着,把头伸出窗户,望着天边。几分钟后她开始哼歌,她脚步轻快地收拾起包袱,这个面包店今天就会关门。

  远方的废墟里,一个瘦小的男孩发足狂奔。他砰砰地敲响一扇快要破掉的门,冲进去,把他不修边幅的父亲从中拉扯出来。他们门前那颗植物仿佛被狂风吹拂,每一片叶子都直直指向某个方向,父亲目瞪口呆地看着它,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圣树啊……”他说,声音哽咽,“我得,我们得通知大家。”

  作者有话要说:  噫姨妈兽袭击今天更新有点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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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 1.2

 

  塔砂从沉睡中醒来,觉得某些东西似乎发生了改变。

  魔池上方的红色宝石变得流光肆溢,璀璨迷人,一看相当之前的样子。仔细看,之前裂缝与贴在上面的碎屑都已经不见踪影,石榴石的外壳仿佛被最好的工匠修补打磨过,光滑如镜面。地下城核心在她面前缓慢地自转,像一颗小小的星球。

  不过意外感觉不出增加了多少啊,塔砂想。

  “醒了?你终于醒了!”维克多的声音听上去透着股歇斯底里,“知道你做了什么吗?哦你当然知道!你他妈就是地下城本身!”

  塔砂莫名其妙地心虚了一小会儿,几乎怀疑自己不幸睡掉了半个世纪。她匆匆扫过地下城内部与瞭望塔能看到的地面,一切都风平浪静,里面的人也没比睡下前老多少。

  “你消耗核心之力点燃这里自然意志的残骸……”维克多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塔砂听不懂的术语,“还真往天上放了一发‘我在这里’的烟花!别说德鲁伊,任何自然亲和力比兽人高那么一点的眷族都能从八百里外看见你,人类当中但凡有一个神官……”

  “深渊与天界都被隔离了,而且人类显然不会与异族为伍。”塔砂提醒他。

  “所以你觉得高枕无忧了?”维克多愤愤道,“这么说吧,洞察力稍高的法师就能看到魔力井喷的源头,与自然生物订立契约的召唤师能从魔宠的动向里推测出自然之心的存在,有经验的炼金术师只需要开启他们的罗盘,而大贤者,就是每个大国都会供养的那种高端学者甚至能从中推测出这里有一座伤残的地下城!好极啦主人!等着讨伐你的军队跑到家门口来吧!”

  “那么担心也于事无补。”塔砂说,“除了惊慌失措得大喊大叫外,你有什么有用的建议吗?”

  “我才没有惊慌失措!”维克多坚持道,“我只是强调语气来让你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塔砂不置可否。

  她在维克多吵闹的时候询问了匠矮人与亚马逊人,他们都没听说过法师、召唤师、炼金术师和贤者。当她问及“强大的人类”,匠矮人提到□□与另一些武器,亚马逊战士则不屑地表示人类在堂堂正正的一对一中根本不能与她们相比。哪怕他们孤陋寡闻,提供的信息并不准确,有一件事还是可以基本确定:维克多所说的那些职业,塔砂在梦中看到的种类繁多的冒险者们,如今已经不是人类的常规力量。

  事情没到最坏的地步,塔砂没有“放烟花”的准备,但如果这是地下城的力量对她的目标作出的回答,那她接受这种风险。

  塔砂想要再一次看见梦中的场景。

  她想保存那些或善或恶、或美或丑、或强大或脆弱的生灵,想抓住历史长河中一闪而逝的各色流星。她想到贴满已售罄邮票的集邮册,想到装载着无数灭绝物种标本的博物馆,想到生长着全球各地植物的植物园……她想要建造这样一个地方,这里,各种各样的智慧生物能够共存,不同的文明在此生生不息,繁荣昌盛。

  塔砂的心中一片清明,恰在此时,刚醒来时还有些混沌不清的部分褪去了迷雾。

  仿佛近视的人第一次戴上眼镜,仿佛一双手抹掉了窗户上的水汽,塔砂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她的思维变得更清晰敏捷,管理地下城的部分好像变成了某种智能系统,能轻而易举地将魔力量化,计算收支,模拟出消耗。她之前也可以做到其中的一部分,但现在的感觉就像把XP系统老电脑换成了最新版本外星人,推导过程不费吹灰之力,同时运行多个系统不在话下,她在地下城中不仅拥有全知的视力,还有分析这种“全知”的心力。

  她迅速地梳理过已有情报,把契约者卡牌与地下城建筑分门别类,这些信息整理到一起,化作塔砂自己的人物卡。

  残破的地下城-塔砂

  属性:深渊气息断绝-某种强大的力量斩断了你与深渊的联系,地下城核心来自深渊,你却不属于深渊/自然气息亲和-自然之心的保管者与你签订了契约,自然意志曾向你投来一瞥

  拥有人物卡:聪明的地精阿黄、地下城之书维克多、混血狼人玛丽昂、橡树守卫者

  契约族群:匠矮人、亚马逊人

  建筑:厨房、住所、瞭望塔、锻造室-工坊、墓园、训练场、药园

  技能:【地下城之主】【可疑的业务员】【魔能治愈术】【满月-野性呼唤】【自然之心(伪)】【咱们工人有力量】【优秀战士预备役】

  这些技能当中,【可疑的业务员】、【满月-野性呼唤】和【优秀战士预备役】的效果和刚得到时一样,没有任何改变,另外的则出现了新内容。

  【地下城之主】:你在地下城中无所不知,良好的城市规划和土质探查能力让你不会造出容易坍塌的问题建筑。你能在地下城中移动任何物品,所消耗的魔力与物品质量成正比——消耗巨大,很不划算,能命令仆从动手就别自己来。

  【魔能治愈术】:魔力只能修复深渊造物,主物质位面的生物想要得到这种治疗?把灵魂卖给地下城吧。

  【自然之心(伪)】:自然的气息笼罩着你——在你核心之力的催动下,这股气息在某些群体眼中醒目如灯塔。

  【咱们工人有力量】:正所谓知识就是力量!你的力量基本处于冷兵器时代,不过你还懂一点点魔导炮的知识。

  卡片上的梳理出的内容看起来一目了然,归根结底只是过去信息的整理。要说真正的新东西……塔砂把目光移向卡片一角,看到了从未见过的内容。

  称号:Keeper

  塔砂不知该怎么解读这个深渊词汇,翻译成英文的“keeper”更合适一点,它能理解成太多意思。保管人,饲养员,守护者,负责人,主人……

  “我觉得是保姆。”以深渊为母语的维克多阴测测地说,“既然你一直在对大地上的生物挥霍着毫无必要的过剩善心。”

  “毁天灭地和过剩善心之间显然还存在一大堆其他东西。”塔砂兴趣缺缺地回答,她向称号下方看去,心脏忽地狂跳起来。

  【Keeper】,称号效果:抽取从属的要素构成躯体。

  构成躯体?

  塔砂毫不犹豫地发动了称号效果,地下城核心仿佛被抽了一鞭的陀螺,飞快旋转起来。

  魔池中的蓝色液体也在打转,很快变成一个漩涡。地下城中稀薄的魔力在打转,它们向中心汇聚,无数根肉眼不可见的“线”与塔砂相连,仿佛一场隐形的龙卷风。在此刻,塔砂的意识掠过整座地下城。

  *

  成群的匠矮人敲打着魔导炮的残骸,它的动力早被塔砂吸收,其中复杂的内部结构已经摧毁到无法复原,但能工巧匠们依然能想办法修复它的外形。回收过来的破铜烂铁在匠矮人的努力下慢慢恢复成型,不久之后,它大概能重新拥有以往奇特的模样。

  *

  名叫亚特兰特的棕发少女坐在母亲的床边,座位挨着她的父亲。这是亚马逊战士当中年纪最小的一位,战前跟玛丽昂抱怨过自己只能拿短弓的那个。她手上的胳膊被绷带挂在脖子上,完好的手握着床上母亲的手,这位重伤的女战士仍然昏迷不醒,在与死神角力。

  “你想吃点什么吗?”她的父亲问。

  亚特兰特一声不吭,直到父亲放弃得到答案。他犹豫了一下,说:“你妈妈并不是真认为你没有当战士的资格,她只是太担心你,和我一样……我们从来以你为傲。”

  他的女儿依然一动不动,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习以为常地站起来向门外走去。重新关上门之前,他听见亚特兰特低声说:“我也爱你们。”

  *

  训练场上,朵拉射出又一支箭。她已经在这里待了太久,汗水从她的鼻尖和下颚滴落,酸痛和疲惫感变得越来越沉重,最终它们影响了她的准头。最后一支箭脱离了靶心,朵拉发出一声挫败的低吼,她一把扔掉了弓,抽出剑来,疯狂地劈砍着训练假人。

  有人从她身后走来,踢飞了她手中的剑。“找个能回击的对手。”亚马逊女王说,她看了朵拉一眼,从武器架上抽出另一柄长剑。

  朵拉喘着粗气,捡回地上的剑,咬牙冲向女王。

  疲惫让这位战士的动作变得缓慢,而女王是亚马逊人当中最强的一个,胜负一目了然。这场战斗很快以朵拉的失败告终,她咬着牙第二次冲上去,第三次,第四次,直到女王用脚踩住了她的剑身,让她再也无法拿着剑爬起来。“这就是你想要做的吗?”亚马逊女王的声音极其严厉,“用这种方式自毁,来报答那些为了我们活下来而战死的姐妹?”

  “不是……!”朵拉吼道,她的声音哽住了,“是我,是我才让……”

  “是他们!”女王打断她,“是那些人类袭击了亚马逊,是那些卑鄙者残杀弱者,是他们设计了圈套再对我们挥剑!朵拉,你是要养精蓄锐等待复仇,还是继续在这里自怨自艾,当一个无能的懦夫?”

  她把手中的剑重新丢回架子上,头上的金色额饰在烛火中闪闪发亮。朵拉半跪在地上,肩膀微微打着颤。突然,训练场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有个矮人往里面探头探脑,看到她们,喜笑颜开地小跑进来。

  “晚上好呀!女王大人,还有这位女士!”他快活地说,把手中那个大枕头塞进朵拉怀里,半点看不出这里僵硬的气氛,“他们说你这几天一直没回房间睡觉,我懂你!拿着这个!这是鸭绒做成的枕头,我做的,全地下城最好的枕头——塔克做的枕头比房间自带的棒一万倍!啊,别担心女王大人,我还在赶工做其他人的,请原谅,本来可以提前开工,但是我们不知道新搬进来的会是什么样的人啊,枕头这种东西需要知道脑袋的大小才可以量身订造,没见过床的主人就随便做一个,这可不是好工匠的态度!”

  他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通枕头的注意事项(比如晾晒和如何用拍打保持它的柔软),说完心满意足地走了出去。亚马逊女王微不可见地抬了抬嘴角,看了看朵拉,也离开了训练场。

  朵拉呆滞地抱着那个枕头,一时半会儿还不能站起来。枕头真的柔软极了,她舔了舔唇边的血迹,开始感到困。

  *

  玛丽昂在地面上。

  看到这里的时候,塔砂的身躯已经完成了。一部分意识被灌入其中,这感觉有点像幽灵,又完全不同。她的双脚踩到了地面,久违地感觉到重力。她抬起手,握了握,能感受到刺着手心的坚硬指甲。这是具女性的身体,和她过去一样高挑,只是更加健康强壮。

  不对,还有个差别。

  塔砂在地下城核心镜面似的外壳中,看到自己苍白的倒影。在本该是人脸的地方,有一颗骨质头颅——看上去还不是人,而是某种兽类的头骨。

  “取消头部要害?抽取要素中得到这种亡灵天赋的几率不到百分之一,你只有骷髅兵而已啊!”维克多羡慕地说,“你可真是个幸运儿。”

  “………”

  塔砂对着临时镜子深深叹了口气,敲了敲骨头脑袋,完全不痛不痒。她摇了摇头,随便找了件衣服,向地面上的玛丽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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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 1.2

 

  玛丽昂在战场上徘徊。

  这里曾是茂密的森林,后来魔导炮撕开一条寸草不生的空地,从天空中看仿佛头皮上狰狞的伤痕。亚马逊人与骷髅兵抬走了伤员,拖走了尸体,捡完了还能回收的武器,但仍有各式各样的杂物堆在这里。

  狼人少女翻找着地上的碎木和石块,杂物中尖锐的东西在她手上划出白痕——自从受到自然洗礼,玛丽昂的手上的皮肤如同野生动物的肉垫,变得更加柔韧结实,不会轻易被砂砾划开。几天前的战场上她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一战,自然赋予她的尖爪与利齿将敌人撕成碎片。化狼的感觉让玛丽昂血液沸腾,哪怕在那事发生几天后,回想起这个也让她的皮肤刺痒。

  但现在完全不是回味这个的时候。

  她奔走在战场上,到处寻找着遗失的东西,每一次无果的搜寻都让她更加痛恨自己。玛丽昂在混战中化狼,野性的呼唤让她完全不记得脱掉什么,它们都和被撑破的裙子一样洒落在了战场上。

  她找到一些没被收起的断肢,这些碎块已经开始腐烂,但没有虫子,虫豸都躲避这片遭遇过魔导炮威能的区域。她找到一些血淋淋的布片,一些看不出来自什么防具或武器的金属残片,这些东西终将在风吹日晒中归于尘土。地面十分干燥,失去了所有植物根系,表层的土地很快变得干燥而疏松。浮土被风掀起,慢慢抹掉地上的痕迹,或许再过上一阵子,战场上被遗忘的东西都会消失。

  玛丽昂在战场边缘的枯树桩下找到了母亲的牙齿,穿过牙齿的绳子已经不知去了哪里。她小心地把它拾起来,用衣服的下摆擦掉上面的灰尘,把那颗牙紧紧握进手心。

  她就跪在那儿找了好一会儿,指望另一样东西也被踢到了这里。但是没有,那蓬草丛中就只有这一颗牙齿,没有另一颗。

  整个晚上玛丽昂都没找到安加索狮的牙齿。

  “送给你!”金发的亚马逊少女说,“别拒绝,反正我今后自己也会打到的。”

  她说错了,这年轻的战士战死沙场,既没有活到能使用剑与盾的年龄,也没有亲手狩猎安加索狮的机会。她的名字叫尤妮丝,喜欢用剑而非弓,勇于正面作战却不擅长隐匿,喜欢吃鱼,有个才四岁的妹妹。尤妮丝很喜欢妹妹,说再过两年就要当她的剑术老师。

  尤妮丝是玛丽昂的新朋友,她跟玛丽昂开玩笑,摸玛丽昂的耳朵,把心爱的吊坠送给她。尤妮丝告诉她安加索森林的哪个季节溪流中的鱼最肥美(“不过有时候你得从熊口夺食,带着崽子的熊妈妈可不太好说话。”),告诉她哪种树叶卷起来可以做哨子。玛丽昂为亚马逊人的友善受宠若惊,她觉得她们能成为很好的朋友,她们会有很多机会一起捕猎、训练、并肩作战。她把狮牙吊坠绑在手腕上,暗暗发誓会保存这珍贵的礼物到永远。

  看来她想保留的东西总是留不长。

  玛丽昂跪坐在地上,怀疑自己再也找不回那个吊坠了。战场上有种让她很不舒服的气息,大半个晚上的搜寻令她感到疲惫。玛丽昂不可遏制地开始回忆其他失去的东西,半数新朋友,她的母亲,她的父亲,她的族群。总是这样,仿佛受到了诅咒,她所爱的一切总会离她而去,区别只在时间长还是短。无休无止的焦虑在她血液中卷土重来,玛丽昂害怕现在剩下的一切也将在不久后消失,独留她一人流离失所,无所归属。

  妈妈,她在心里说,我该怎么办?如果你在这里,你会怎么办?

  母亲的牙齿陷入她掌心的皮肤,理所当然地,她得不到任何回答。

  玛丽昂听见了脚步声。

  她在地面上待了大半个晚上,如今晨光未至,西斜的圆月还很明亮。僻静无人的战场上,人影走出了阴影,月光洒在这生物身上。

  苍白的头骨倒映着月光。

  那看上去是个女人,但她脖子以上只有光洁的颅骨。那是狼的头颅,玛丽昂一眼就认了出来。族人将狼的头骨挂在萨满的帐篷上,供奉在狼神的石柱下,画在讲述传说的壁画上。狼首人身的狼神漫步在满月之下,而以狼骨为首的祖灵徘徊在夜幕之中……玛丽昂不相信这些传说,她告诉自己这只是骗小孩子的玩意。但此刻狼人少女呆滞地看着来者,像她幼年时一样。

  “第二次了。”塔砂说,“这是你第二次叫我‘妈妈’。”

  玛丽昂张口结舌,直到对方来到面前才猛地反应过来。“大人。”她难堪地说,连忙站起来,感觉无论说什么都没法让这一幕变得不尴尬一点,“您……您的变化真大。”

  她的主人笑了笑——那大概是一个微笑——颅骨的上下颚微微开合,发出很轻的咔哒声。一颗骨头是怎么发出声音的呢?它好像直接就传到玛丽昂耳朵里去了。狼头骨的眼眶中有两团红色的火焰,在那两个空洞中稳定地跳动,玛丽昂不敢多看,低下了头。

  “你是不是在找这个?”

  一只修长的手对她摊开,手心里躺着一枚圆锥形的牙齿。安加索狮体型不大,但它们的犬齿长而尖锐,像个小型冰锥。

  玛丽昂愣了几秒钟,一个劲儿点头。她凝视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一时间除了点头说不出什么话,连动都忘了动,就傻站着。塔砂等了一会儿,抬起玛丽昂的手,把那吊坠塞进她手中。

  明明头上是枯骨,那双手却是温热的,连带着那颗牙齿都染上一点热度。玛丽昂莫名有点眼眶发酸,只好深呼吸将之平复下去。她可不是个爱哭鬼,失去那么多东西时她都忍住了,就算是最近这一次……

  这双手摸了她的耳朵。

  她的主人轻笑起来,那种沙哑轻柔的声音听起来总是这么镇定,仿佛所有事在她眼中都不必担心。她就这么轻轻揉着玛丽昂的耳根,说:“真软,和我想的一样。”

  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是因为恐惧和悲伤本来就到了极限,还是那双手和记忆中朋友、亲人的手一样温暖呢,玛丽昂突然就忍不住了。她咬着牙齿低着头,让泪水无声无息地掉落到地上。她以为自己足够安静隐秘,可她的肩膀和耳朵都抖得非常厉害。塔砂伸手抱住她,她开始失声痛哭。

  玛丽昂又一次想得太大声了,她的痛苦不安和自责在链接里一览无余。塔砂没有安慰这种孩子的经验,只能拍拍她的背。狼人少女的体温比塔砂高,在大哭中往她怀里钻,她觉得自己抱着一只悲伤的、到处乱拱的小奶狗。最终玛丽昂在塔砂的肩窝里找到了她的位置,她把头搁在那里呜咽,塔砂揉她的耳朵,摸摸她的头。

  “我平时、平时不是这样的。”玛丽昂说,哭得打嗝,“真的。”

  “这没什么。”塔砂说,“你才十六岁呢,小姑娘。”

  东方发白的时候,塔砂把不再哭了的玛丽昂带回地下城,后者看着塔砂肩膀上湿透的那一块,看起来羞愧得想钻进地缝里。塔砂让她回去睡觉,趁机又摸了摸她的脑袋(狼人少女的头发和耳朵上的毛发一样柔软),玛丽昂无意识蹭了蹭她的手心。

  “你想搞她?”维克多酸溜溜地说,“她完完全全属于你,根本不用白浪费这种时间。”

  “对恶魔来说没有特殊企图的交谈和性#交申请等同?”塔砂反问,“真同情你们贫乏的精神世界。”

  “别岔开话题,你把一晚上都花费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该不会忘了外面还有一整个人类世界要对付吧?你还在等什么?”维克多说。

  “等天亮。”

  “什么?”维克多疑惑道。

  “毕竟,”塔砂说,“人类不在晚上办公。”

  ——————————

  鹿角镇,安加索地区最东边的人类城镇中,早起办公的镇长先生看着出现在办公地点的箭书,脸色相当难看。

  政务厅就坐落在小镇中心,这个代表着埃瑞安帝国在此处权威的地方一直有着最好的设施和最优秀的防护,然而一支羽箭就这么大喇喇钉在镇长的椅背上,力透椅背,要是当时镇长先生本人还坐在上面,或者箭选择落到镇长的床上的话……

  他咽了咽唾沫,在心中疯狂咒骂着驻守于此的军队。鹿角镇是本森上校的驻军地点之一,军官们可以对镇长指手画脚,而当他们讨伐失败,放任该死的恶魔后裔到处乱跑,遭受性命威胁的还是镇长本人,真是不讲道理啊。

  镇长试着拔了拔箭,完全没能□□。他叫来卫兵拔出了箭,将之展开,往上面看了几眼,心中叫苦不迭。“你们的炮被我们截获”?“俘虏的军官传授了启动方法”?这一件件事全都超出了他能处理的责权范围。镇长掏出胸口的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苦着脸命令下人准备通报上校的马车。

  不同于此地大部分乡巴佬,镇长先生对“炮”这种东西略有耳闻,他一点都不想让那玩意转头打在自己负责的地区。他希望军方的人能行行好,看在这可怕的威胁上别继续开战,但根据他对那位中校的了解……

  “威胁我?”本森中校冷笑道,“人类从不对异种妥协!”

  ……看吧。

  “可是大人,之前的讨伐军在动用大炮的情况下依然不幸,呃,失利,”镇长小心翼翼地说,“幸存者说整个森林都变得可以活动,最近不少樵夫也说那里的树木长得很快,或许那里有什么强大的魔鬼?或许我们应该向上层请示,申请更多的援军……”

  “你想说我们连独立解决自己地区的毒瘤的能力都没有?”中校森冷地看着他。

  镇长立刻摇着头讪笑起来。

  “活动的树木,哼,装神弄鬼,只不过是德鲁伊的余孽而已。”本森中校说。

  “啊,大人真是博学多才!”镇长奉承道,努力挤出个笑容,“那对于德鲁伊……”

  “对于那些玩树的神棍,几百年前我们就有了解决办法。”他背着手走向窗边,望着森林,“一次失利只是意外,这种小事,根本不值得打扰希尔曼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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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 1.2

 

  塔砂又一次被扔了出去,她的后背撞上训练场柔软的墙面,弹回来,摔到地面上。

  训练场的墙壁和地面都有种像是橡胶的物质,这玩意让塔砂想到运动场的跑道,一方面能防止脚底打滑,一方面有点弹性,重重甩上去也不至于伤筋动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那些亚马逊人可劲儿把她往墙面地面上招呼,半点都不客气。

  是塔砂自己要求亚马逊人训练她的,有这么好的老师、场地和身体,不抓住机会学习才是损失。亚马逊女王依然保持着她钢铁般的神经,对一位狼头骨的怪人前来求教这事没露出一点好奇心。她只是放下弓,对训练场上另一个正在不断练习射击的人一招手,说:“朵拉!你来教她。”

  那个幸存的斥候基本已经从重伤中恢复了过来,光是她强韧的恢复力就很值得一提。据说朵拉是亚马逊人中数一数二的好战士,这点无从考证,但女王说过的另一点则非常明显:她会对学徒非常严厉。

  “站起来!”朵拉轻叱道,“再来一次,你的眼睛不是摆设!”

  塔砂的“眼睛”就是两团红色的火光,形态和骷髅兵眼中的相似,只是颜色不同。玛丽昂说过这是一颗狼的颅骨,幸好眼睛其实和人类相似,不是色盲,能看到的视野还比幽灵广一点。站在旁观者视角(地下城的确能做到这个)上听亚马逊人对着她这张脸面不改色地训话,这场面其实有点滑稽。

  身在其中就是另一回事了。

  塔砂急促地呼吸,汗水顺着她的胳膊往下流。她几乎忘记了这种疲惫的感觉,即使在还是个人类的时候,上一次累成这样没准还是高中考八百米。头颅以下的身体与曾经无异,会冷会热,会痛会累,高强度运动让肌肉酸痛不已,汗水将衣服粘在身上,重得让人不想站起来。她的皮肤比过去白了几个色号,不是“没晒太阳”这种程度,人种都改变了,因此磕磕碰碰留下的淤青变得格外显眼。通过跳跃时扬起的衣服后摆,她能看见自己的后背已经青紫一片。

  之前说错了,曾经的身体根本不能与现在相比。要是换做以往那个缺乏运动的身躯,塔砂早就站不起来了吧。

  抽取从属要素构成的躯体无疑要优越许多,她跑得更快,跳得更高,出拳更有力,仿佛进入了一具运动员的身体。亚马逊人给予的【优秀战士预备役】在这具身体上完美地发挥,塔砂能够使用那些从来没碰过的武器,她拉弓时不会射到自己的脚尖,能把一柄剑舞得虎虎生风,有时还能瞎猫撞上死耗子地格挡住攻击,这种奇特的流畅感就像菜鸟拿大神的号玩游戏一样爽快。

  但也只是这样了。塔砂能吊打过去的五个她自己,然而这种十岁亚马逊人的水平,遇上对面经验丰富的亚马逊战士……她站起来战斗的时间,还没有花费在“被打趴——爬起来”上的时间多。

  开始塔砂心中吐槽“脑袋都是头骨为什么还会流汗”、“我又没有上呼吸道在喘个什么劲”等等,不久后她就是去了想东想西的余裕。她的格斗老师没让她使用任何武器,如今的训练只有奔跑、躲闪和徒手搏斗,对目前的塔砂来说,就是逃跑和挨打的课程。

  这一次塔砂躲闪了三秒钟,在第四秒飞出去。

  “你真是毫无天赋。”维克多的声音冒了出来。

  “感谢你的热心鼓励。”塔砂说,动了动胳膊,怀疑自己的肩膀有点脱臼。

  “顺时针方向往里按一下。”维克多说。

  塔砂按他说的做,听到自己的肩膀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刚才的抽痛感消失了。“谢谢。”塔砂有点意外,“我还以为你会说我又在浪费时间。”

  “增加自己的生存几率从来不是浪费时间。”维克多这样说,出乎意料地温和,虽然下一句话又原形毕露,“顺带一提,你在战斗这方面真的惨不忍睹,在我们老家你绝对活不到长大。”

  “图书馆的生存压力真大啊。”塔砂说。

  “是深渊!深渊!我是个大恶魔!”维克多气愤地说,不再说话了。

  塔砂又一次摔到地上,磕到了武器架,一时间爬不起来。让她懈气的不是不断失败,而是不得其门而入,看不到自己的进步。塔砂怀疑自己只在耐打这方面有了点长进,她摸摸后脑勺,觉得倘若她的颅骨里装着脑子(这话听起来真不对味),一个脑震荡准跑不了。

  “用你的眼睛,别忙着挨打!”朵拉说。“看着我的肩膀,你能看出我什么时候会出手。看着我的腰,你能判断接下来我要向哪个方向移动。”

  她之前就没穿护甲,此时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塔砂一眼,把那件短袖衫也脱掉了。穿着背心的女战士强壮而精悍,塔砂看到她上臂的肌肉鼓起,然后又被打飞出去。

  “不行。”朵拉皱眉道,“你根本没投入。”

  “我投入了!”塔砂第一次反驳道。如果她没有全心全意企图学到点什么,她怎么可能还在这里一次次挨打?她又不是受虐狂。

  “你没有。”朵拉说,“你没有投入战斗,甚至没投入进每个动作,你行动起来就像穿着你的身体。”

  塔砂无法反驳。

  朵拉说得一阵见血,这可不就是她凭空得到的身体吗。她平白获得了一具体能优秀的身体,省掉了用在锻炼上的漫长时间,但也因此根本没有磨合的机会。**和意识之间有着微妙的隔阂,就像开一辆性能优越却没怎么使用过的车。

  “有没有考虑去转个法系职业?”维克多说。

  “你打算教我法术?”

  “深渊法术来自血脉,你么,只能去找愿意收你的法师,或者魔法书。”

  塔砂既没有法师也没有魔法书,所以维克多说的又只是风凉话。

  这一次训练以塔砂精疲力竭告终,她把酸软的身体丢进自己的房间,动都不想动。她的手在床沿旁边垂下,阿黄从床下爬出来,拱了拱她的手,而塔砂连摸摸它的力气都没有。不久玛丽昂贴心地给她送来了一大盆热水,塔砂想着打水烧水的麻烦,决心立刻搞个浴室出来。

  让地下城折腾出浴室比学会打斗容易得多,地下城比这个躯体更加如臂指使。朵拉真没说错,她不可能全情投入,与地下城所占用的精力相比,这个刚到手的新身体充其量只是操纵着的木偶。

  地道一直在延伸,地精的队伍又壮大了不少,它们昼夜不停的工作让地下城遍布整个安加索森林。这张地下网络四通八达,足够坚固又保留了扩张新房间的空间,随时能从排水管道发展成真正的地下城市。随之扩张的是瞭望塔,它们牢牢地将安加索森林纳入其中,确保不会再被打个措手不及。

  因此,当奇怪的人出现在森林边缘,塔砂在第一时间发现了他们。

  那不是一支军队,充其量只是有护卫的车队。他们在夜幕下点着火把,在车轮与马蹄下铺上软垫,轻装简行,尽可能无声地偷渡到这里。幽灵立刻浮出地面,万幸,她没在车中感应到另一架魔导炮。

  他们停在安加索森林外面,掉头,让车队的头朝外。一辆马车中下来好些人,将手中一些怪模怪样的东西拼接到其他马车后面。塔砂想看清那些马车里装着什么东西,但它们被大棚盖得严严实实,没有任何开口,像实心的一样。那些架子和横排长棍拼接后被□□这些马车后厢,让人看不明白这是在干什么。

  不管在干嘛,反正不会是好事。

  塔砂在发现他们的第一时间通知了亚马逊人,战士们立刻披甲出动。人类士兵这回只来这么点人,的确来去便捷、方便藏匿,可惜打错了算盘,被发现后等于给亚马逊战士送菜。至于他们的目的,杀掉或抓住他们之后可以再找答案。

  仿佛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那些士兵粗粗组装了一半便停了下来,一大半人重新上了马车或马,扬长而去。

  留在原地的只有四辆无法上人的马车、几匹马和相同数量的、打扮奇怪的人。他们戴着皮革手套,穿着和手套同样质地的厚重外袍,连着兜帽的袍子笼罩了整个身体。兜帽下有一张奇怪的面具,那种面具并非扁平的,眼睛的部分镶嵌着圆形镜片,鼻子部分尖锐突出,占据了三分之二张脸,顶端微微下弯,看上去像个巨大的鸟喙。一眼看过去,他们仿佛穿着乌鸦戏服。

  塔砂依稀记得哪里看到过这样的人,但又想不起来。会是什么地下城传承的碎片吗?她问维克多这些人是不是亡灵法师,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维克多说不,那些只是活人,可能是某种乌鸦崇拜的法师——法师很难杀,不要吝啬箭。

  活人就能被杀死。

  亚马逊人的弓箭一瞬间取走了半数人的性命,羽箭轻易穿透了皮革外套,它们的防御力比不上皮甲,也没有什么花花绿绿的法阵从中升起。他们和普通人一样倒了下来,剩下的三个人看上去都有点惊慌。亚马逊弓箭手们射穿了他们的脚,向他们跑去,准备抓活口。

  “为了埃瑞安!”其中一个人突然大喊道。

  这人距离车很近,他扑向前去,拉动了车后面的杆子。另外两个人拖着瘸掉的腿有样学样,尽管其中一人很快被射穿了手,没能碰到第三辆车。从马车后面的横杆上激射出一阵阵狂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亚马逊人本能地趴下,避开风头匍匐前进。速度最快的人抓住了其中一个活人,在厮打中扯掉了那个面具。

  那个人发出一声尖叫,猛地抽出腰刀,挣扎着向身后的马车扑去。

  塔砂就在此刻想起自己在何处看到过这种乌鸦面具。

  一些历史文献的插图中,中世纪的瘟疫医生,戴着这种最初级的防毒面具。

  她毫不犹豫地让地面裂开再合拢,还未跑到的亚马逊人被吞进地下城,茫然地看着天花板合上。在地上,没有面具的人发疯似的斩向马车,几刀后,马车后厢仿佛被戳破的气球,整个炸开了。

  那里面本来就只装着气体。

  作者有话要说:  维克多:在我老家,你这样弱是活不到长大的。

  塔砂:在我老家,你这样嘴贱是会被人打死的。

  发现有人看错啦!是争取八月日六千,不是日八千啊!(笑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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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 1.2

 

  车子里的气体没有任何颜色,幽灵在旁边只能感觉到气流。一只松鼠匆匆跑过这片区域,没有在途经此处时立刻倒地,塔砂几乎怀疑自己想多了。

  但无时不刻注视着地面的瞭望塔发现了问题。

  焦黄色缓慢地爬上树叶的边缘,染色般扩散开来,那些有着柔软弧度的叶片在完全变色后卷起,变得扭曲而脆弱。这速度并不快,然而肉眼可见,比正常植物的枯萎快了岂止一倍两倍。枯黄色的瘟疫自几辆大车炸开的地方蔓延,从低处扩散到高处,从这片叶子蔓延到下一片。

  地面上杂草的凋零最为轻易,昂扬的草叶与花朵在枯潮席卷之际垂下头颅,和落下的枯枝败叶融为一体,在地面铺上厚厚一层毯子。大树的枯朽则需要更多时间,当它们完全死去,树干倾斜的那些开始轰然倒下,再没有能固定住它们的根系。

  这是多米诺骨牌被推倒的慢镜头,绿色的骨牌翻转成发黑的黄色,缓慢却势不可挡。塔砂没有一只能够阻挡骨牌倾倒的手,她指挥地精弄塌了橡木老人周围的土地,再将天花板重新填补好。这棵大橡树被暂时封存在了地下城里,带着根系上的泥土,像那种准备转移的盆栽。

  直到天亮,大规模的枯萎还在继续。许多地区的视野被熄灭了,因为完全拟态成树木的瞭望塔也和它们模仿的东西一样中了招。瞭望塔枯萎,倒塌,然后化作黑烟。

  参与昨晚行动的亚马逊人被塔砂安置在隔离病房,即使觉得自己没有受伤,没必要静养,她们还是听从了塔砂的命令。那个速度最快的、近距离厮打掉乌鸦面具的亚马逊人在这天早上发现自己得了感冒,她有些没精神,抓挠着脸上的皮肤,打着哈欠。她既没有长出奇怪的东西,也没神志不清,自己只觉得有点疲倦而已。换成另一个领导者,搞不好根本不会发现这个,但知道一切的地下城女士,在发现的第一时间绷紧了神经。

  隔离病房被更加细致地隔离开来,每人一个房间,食物和水由地精运送。尽管如此,到这天傍晚,这支亚马逊小队的所有人都或轻或重地开始了感冒。第一个发病者没有打喷嚏流鼻涕,她只是在这天晚上八点就倒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她可是夜巡轮班者。

  塔砂关闭了所有通往地上的通道,起码最近一周,她不打算让任何人出去。

  地下城能够自给自足,但橡木老人的问题却很麻烦。他休眠时完全是一棵橡树,并非药材,目前的药园没法种植他。一棵得不到阳光的橡树能活多久,这问题塔砂不知道,也不想亲眼看到。

  人类到底用了什么东西?某种毒气或是病毒?但塔砂怎么都想不明白,对方那种没有飞机的科技等级怎么敢打化学战。一阵风就能吹散的毒气不足以充当武器,而倘若浓度很高,像现在地面上进行的那样,他们就不怕一阵方向恰好的大风把毒气吹回他们那里去吗?

  幽灵在地面上徘徊,看着整片安加索森林一点点沦陷。塔砂同时能操控的幽灵有数量限制,而在拥有了那个狼首的身躯后,两个幽灵已是极限。两只幽灵分别跟着枯败扩张的两个防线,这种不明状况也向森林以外扩散,一只幽灵跟着向外扩张的枯萎线一路前行,发现了远方的壕沟。

  在安加索森林与人类活动区域之间,有一条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长的壕沟。这条宽达两米多的区域土地焦黑,似乎还被烧过。人类驻军就在壕沟对面,武器指着森林这一边。

  塔砂一时不清楚这东西的作用,直到枯萎线蔓延到了这里。焦黄色在草叶上弥漫,弥漫,最后停在了壕沟前。

  这是隔离带?塔砂愕然地想,用一条隔离带阻碍“毒气”,怎么做到的?

  “枯萎公约!”维克多脱口而出,“他们居然还在?”

  “那是什么?”塔砂问。

  “来自德鲁伊的邪教,德鲁伊的死对头,做的事和他们的名字一样。”维克多说。

  刨除深渊和天界不提,德鲁伊的死对头不是亡灵法师势力白骨塔,更不是破坏树木的人类,而是枯萎公约,来自他们自身的败类。

  每个群体中都不乏各种派别,德鲁伊崇尚自然的教义也有各种解读。其中一种激进派认为,万物有生有死,生只是过程,死才是圆满,因此枯萎才是自然的终点。当这个世界开始扭曲腐烂,唯有完全、彻底的枯萎能带给它新生——用这种方式解读教义的枯萎公约,想也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没有比粉转黑的前队友更糟糕的敌人了,枯萎公约的前德鲁伊以枯萎为宗旨,他们的法术来自德鲁伊又克制德鲁伊,外加有一些高阶亡灵法师的帮助,他们诅咒的产物是一切自然系法术和动植物的天敌。在天界和深渊相对和平的时候,枯萎公约积极参选,努力想充当地面上大反派一角。

  可惜,在成功之前,他们便衰落了。

  枯萎公约针对德鲁伊,但受其影响的远远不止德鲁伊。善良阵营的独角兽一族庇护栖息地的自然生命,中立阵营的森精灵与森林同在,连阵营偏向邪恶的兽人都痛恨枯萎公约——食草动物没草吃跑路了,食肉动物还吃个屁?独角兽一族广受善良种族拥戴,森精灵之王本身就是个半神,兽人信奉的兽神则是天界众神中最没有矜持的一个,它不爽起来会不顾三七二十一玩神降。在维克多与地面失联之前,枯萎公约已经在多方围剿下四处逃窜,几乎销声匿迹。

  “枯萎公约的诅咒能以气流为媒介释放,开始感染直接接触的生命体,之后通过被感染的植物蔓延,不被截断就能蔓延方圆几十公里,被这种植物覆盖过的土地几年里都种不出粮食。嗯,瞭望塔本来不会有事,但你自带了自然气息,被自然气息覆盖的瞭望塔在用树木拟态时基本就是一棵树。”维克多说,“我以为他们早就被解决了,就算没有,人类也不该与这种人人喊打的邪恶群体一路……”

  那条长长的壕沟与森林一侧的光luo无草的岩壁组合在一起,截断了诅咒向人类城镇蔓延的可能。向森林方向前进上百公里都渺无人烟,只有人类的敌人。

  维克多讲解上述那一长串历史,只是想推卸责任,说明自己现在才想起这茬的原因而已。但塔砂听完他的讲述,却开始疑惑别的事。

  那些曾经追杀枯萎公约的种族,现在在哪里?

  天界和深渊与这片大地失去了联系,没有了兽神,或许兽人在与人类的交锋中战败,像历史中被打散的游牧民族一样,销声匿迹或沦落到被当做奴隶买卖的地步。德鲁伊因故与自然之心失散断了传承,自身难保,藏头露尾。但是,广受尊敬、本身法术强大的独角兽呢?箭术胜过亚马逊人,长寿又有半神领导者的精灵呢?

  塔砂发现自己过去对埃瑞安的理解可能有不小的误差。

  她和据称有几千岁的前.大恶魔维克多签订了契约,听过数百岁的橡木老人的回忆,也亲眼看过埃瑞安宣言签订时的画面。这些人物与事情上提供的信息拼凑出一个种族繁多的奇幻世界,再结合过去看过的影视作品,塔砂对现在的埃瑞安,有着这样的印象——

  主物质位面的诸多种族联合起来斩断了通往天界和深渊的道路,此后强大的种族重新隐居起来不管事,剩下水平差不多的种族联盟破裂,各自为政,为了自身的利益不断联合或交战。最终人类获胜,把其他种族赶走,污名化他们,构成了如今人类帝国独大,帝国范围内异族被欺压的局面。

  但是仔细想起来,这种想法未免太理所当然了一点。

  如果当成哪本影片的背景看,塔砂不会觉得奇怪。当地球上的编剧导演都是人类的时候,人类获胜有什么奇怪呢?可是这里是另一个世界,在这里,人类既不是数量最多的种族,也不是最强大的。

  塔砂曾是人类当中的一员,她也挺乐意当个人。人类文明的进化史足以让所有人自豪,要是在这个世界中看到比地球上更先进的科技,塔砂一点都不会奇怪人类成为了最后的赢家。然而,这里的平民似乎还生活在工业革命之前的时代,这里的军队水准也远不及一战,如同十六十七世纪的士兵拥有了一两种奇怪的黑科技。

  地上的种族联合与人类帝国成为主宰之间发生了什么?那些更强大的种族到哪里去了?他们真的会隐居起来吗?如果是,为什么?如果不是,他们为何对现在的一切坐视不管?

  塔砂曾以为,追杀匠矮人和狼人少女也好,袭击亚马逊人也罢,都只是局部为了利益而彼此攻击的行为,没有谁对谁错,没有赶尽杀绝,只有追逐利益。她以为这是一个有超级大国的奇幻世界,猜想过维克多所说的法师、智者等等都和梦境中见过的那种游荡冒险家一样,被埃瑞安的政#府管制,定居在国都附近,所以这种偏僻的地方才看不到——当社会稳定下来,把这些精彩却危险的人控制起来并非难以想象的事情。

  说到底,塔砂还是被过去世界的观念束缚了,这个世界,根本不能用以往的科学规律衡量。

  人类情愿为消灭亚马逊人动用伤害位面的魔导炮,他们会为斩草除根使用这种毒气似的大杀器,哪怕这样一来,他们获胜后也只能得到一片死地。这绝对不是地球上现代国家之间那种相对和平、利益至上的关系,如今的埃瑞安,人类与被他们鉴定为异种的生物之间,似乎只能你死我活,关系糟糕到了他们宁可损人不利己的程度。

  情况比塔砂以为的恶劣许多。

  不过,人类也弄错了状况。

  他们使用了由枯荣公约法术改良的武器,自身却没有枯荣公约成员不被感染的抗性,这是其一。其二,塔砂根本不是他们以为的什么德鲁伊,自然气息对她而言只是工具,她并不介意在此时利用自然。

  她不像德鲁伊一样悲天悯人,她的原则并不在这个方面。在要不要在战争中损人利己这个问题上,塔砂的答案和大部分人类一样。

  地精们挥动着它们的爪子,地下城在往人类城镇的方向不断扩张,一路来到壕沟底下。拟态成杂草的瞭望塔静悄悄长过了壕沟,这些带着自然气息的地下城造物,正如维克多所说,和普通植物类似。

  枯黄色从壕沟的这一头长到小型瞭望塔上,在前一个消散之前已经扩展到后一个上。像一架很快坍塌的桥,这些植物瞭望塔将枯萎公约的诅咒接到了壕沟另一边。

  作者有话要说:  目前塔砂作为一座地下城,见到的也只是边境部分前来铲除他们的人,得到的信息当中有许多空白和误读。对这个世界和世界历史的认知也是主线之一,放心,会有后续解释的!这篇有点长,请耐心,可以问问题不过为了不剧透不太会回啦XD

  事实上本文的纯异种才比较少,塔砂这边大部分都是混血人类和只是职业特殊的人比如亚马逊。精灵矮人人类皆是这个世界的种族之一,把其中任何一个地图炮成全族王八蛋都是毫无意义的种族主义啦。与其说主要敌人是人,不如说是一部分主张屠杀其他所有非纯血人类的人类沙文主义吧(好绕口)倒也可以把不同种族当成人类不同国家/种族看,但我觉得那样会现实代入感太多影响阅读快感?……不过现在这样似乎会有人觉得身为人类看着不爽,啊好难哦[cry]

  反正A、故事结局不会文明倒退,和平万岁;B、人类是这个世界中普通的一员,不黑也不特殊优待。具体见文案,塔砂的立场是塔砂自己

  感谢大家的地雷订阅和评论!每次看到都超开心的XD

 

☆、第30 29.1.2

 

  德鲁伊很好杀,只要你掌握了方法。

  上尉在他的帐篷中安睡,只需要一声通报就能把他叫醒,这是军校中养成的习惯。他在睡梦中回顾着埃瑞安军校中学到的东西,关于他们的战术,关于德鲁伊。

  埃瑞安军校的教材中有那么一本书,上面记录着各式各样的异种。这本百科全书将这些异种分门别类,记载着它们的辨识方法、应对手段和战胜的历史,每个未来的军官都会将这本书背得滚瓜烂熟——倒也不全出于应付考核,在军校当中,用来消遣的读物并不多。

  上尉从中读到异种们让人防不胜防的可怕力量,无数次为过去人类的牺牲和最终胜利感慨。他在这本树上学到了最重要的道理:最强大的东西也并非不可战胜,只要你知道正确的应对手段。就像他父亲教他的那样,钓鱼要用蚯蚓,猎狼要用枪。

  德鲁伊算是一个典型的案例,这些自然邪教徒都是狂热的环境保护分子,对他们使用“枯萎气体”恰如其分。历史上两次与德鲁伊的大规模作战中,面对“枯萎气体”的德鲁伊十有**会企图保护附近的植物,此等愚行让他们像活靶子一样好打。而这次他们面对的又是典型德鲁伊:幸存者回忆中狂暴的树林,行走的树木,被驱使的动物,涨势过好的森林……简直经典得像军校演练了。

  所以在一切准备好之后,就只需要等而已。

  “枯萎气体”的有效感染时间是五天,残留效果则远远大于几天。在这种情况下,德鲁伊只会出现两种反应,一、冲出来和他们拼命,阻止他们释放更多气体;二、躲藏在森林中,想办法拯救枯萎的森林。前者等同于自投罗网,后者么,只要在五天后全军出击就好。到那个时候,林中半死的德鲁伊只能任人宰割。

  下级士兵中不少人提心吊胆,他们听说了几周前同僚的遭遇,将眼前的安加索森林当做了龙潭虎穴。军官们则和上尉一样镇定,其中一些甚至十分兴奋,要知道,距离教学案例中的上一次德鲁伊遭遇战已经过了上百年,这些不可思议的教徒几乎变成了传说故事。百科全书变得越来越多余,其中绝大多数教导都成了屠龙之技,当成传说听过便罢了。人类是大地上唯一的主人,这点让人自豪,但有时也不免让热血上头的年轻人感叹英雄无用武之地。

  他们谈论着数百年前那个英雄出个门就能消灭哥布林的年代,假想着自己在那里会书写何种史诗。哪里像现在,大半本教材都像空想小说,一群人掘地三尺,只找到几个光会哭的异种崽子。

  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真正对上德鲁伊,第一次见识到“枯萎气体”。针对异种的武器有着恐怖的价格,有价无市,全部被高层控制。把这些珍贵的武器调度来,只为给新兵蛋子开个眼?埃瑞安军校都没有这种奢侈。军官们伸长了脖子,在第二天的晨光中看着枯萎的颜色蔓延到眼前,一个个抽着气,纷纷认为自己有了能说好一阵子的谈资。

  这也是近百年间埃瑞安第一次动用“枯萎气体”,它本来和德鲁伊的案卷一样被束之高阁。军官中可能只有上尉有些担心,他听到一些小道消息,说这武器就是上个世纪前的遗留物。尽管所有对异种武器都被妥善封存,上百年也已经长到了让人怀疑它是否依然可靠的地步。

  当他站在壕沟另一边看着枯萎蔓延,他开始战栗,如同普通人站在即将到来的龙卷风前。

  谢天谢地,那条壕沟和书上一样有用。

  德鲁伊没在此时立刻出来,看来他们选择了第二条路。这对人类来说是件好事,不仅可以花费更少的力气赢下这一战,还会捡个大便宜。枯萎气体会污染土地,制造一片几年内都毫无用处的废土,但有了德鲁伊的把戏,运气好的话,他们能从废土中重新找到一些第二年就能用的区域。

  第二天风平浪静,而士兵们依然严阵以待。上尉开始为他们不必要的紧张欣慰,他们敬畏的双眼能不错过任何蛛丝马迹,记载中德鲁伊可是能变成许多种动物的。第三天的白天依旧平安无事,他的副官开始疑神疑鬼,觉得德鲁伊在搞什么花样。

  “长官,‘枯萎气体’也会让德鲁伊感染?”他问。

  “是的,我们只需要等。”上尉回答。

  “如果他们在五天以内冲过来战斗,不会将这种感染带到我们的士兵身上吗?”

  “‘枯萎气体’能感染动物,却只能通过植物传播。”上尉复数着教科书上的内容,安慰忧心忡忡的副官。

  “但如果德鲁伊操纵植物呢?”副官不放心地问,“他们有能力操控植物,比如行走的树……如果他们让树走过壕沟,我们不就暴露在了威胁之下?”

  “那是不可能的。”上尉肯定地说,“他们是德鲁伊。”

  对于德鲁伊邪教的教徒,自然就是他们的神。他们不可能去操控植物接近枯萎气体,如果他们做得到,他们开始就没有成为德鲁伊的资格。不成为德鲁伊,不能操纵树木。

  这个夜晚非常安静,哨兵没看到一个敌人。这个清晨非常吵闹,一些士兵在晨曦中尖叫起来,被吵醒的上尉走出帐篷,他的脚踩在地上,听见了干燥的悉索声。

  枯萎的野草在他脚下粉碎。

  他感到汗毛竖了起来,画着枯萎气体效果的版画在他脑中浮现。他跑出几步,骑上马,为双脚不接触地面感到了一丝自欺欺人的安心。他举目四顾,目之所及全是枯黄一片。

  上尉只花几秒钟就做出了决定,他决心放弃森林里那些不露面的德鲁伊,不去追究枯萎蔓延的原因,现在就走。他高声命令士兵拔营,带着速度快的骑兵先冲向城镇,在距离城市不到十公里的地方看到了枯草的边缘。他让所有人下马挖掘壕沟,连挖带烧,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枯萎蔓延过线前完成了隔离带。

  “长官,您这是违背军令!”手底下一个年轻人皱着眉头质问道。

  拔营的军队集合在了这里,因为枯萎蔓延和上尉毫无解释的撤退命令,到处都有人窃窃私语。来当出头鸟的年轻人刚从军校毕业,还是个愣头青,他问出了不少人的问题。

  “我会承担责任。”上尉简短地说。

  上头命令死守安加索森林,消灭其中的德鲁伊,但现在情况有变。他不知道扩散是因为武器失效还是哪里出了纰漏,但他不打算让他的士兵为此买单。他已经四十多岁,有妻有子且身体大不如前,早就过了热血上头的年纪。在上尉看来,这种重大意外抛回给上头就好,一些邪教徒远远不配让这么多士兵赔上性命。

  上尉又让军队后退了一公里,在距离鹿角镇几公里外扎营。他命令军官们清点士兵,找出一些觉得不舒服的人,将他们送回小镇检查,顺便带上简短的情况报告。“绝大部分都是吓得装病的胆小鬼。”负责登记的副官不满地说。上尉笑了笑,觉得那样倒好。

  他回忆看过的记载,被枯萎气体感染的德鲁伊会干枯地死去,书上警告人类士兵也要相当注意,否则会死得比德鲁伊更快。上尉现在不痛不痒,在枯萎野草上扎营了一夜的士兵中也无人伤亡,或许枯萎气体的威力真的在漫长的岁月中消退,变得只对植物起效。

  这一天的夜晚,壕沟被烧得灯火通明。上尉命令士兵用枯枝败叶将壕沟填满,而后将之点燃,火焰彻夜未熄。在这严防死守之下,枯萎没再越线。

  第五天,枯萎气体有效的最后一天,有人倒下了。

  开始只是一些体弱的人赖床,同僚或长官把他们从床上踢下来,只当他们在偷懒。但是偷懒的士兵会走着走着突然倒下吗?到这一天夜晚,那些一大早便起不来的人已经双目凹陷,形容枯槁,仿佛长久地忍饥挨饿又无法睡觉。

  身体较弱或生病的人最先倒下,入夜前上尉下令送了一批人回鹿角镇,但入夜后又有些人倒下。这过程陆陆续续,同一时间能在军营中找到这种情况的各种阶段。深夜有提着灯骑着马的人屁滚尿流地跑回来,语无伦次地请求军队回去。

  “那个东西!那些东西,他们,他们在街上!”他歇斯底里地说。

  上尉没能让这个吓疯的人安静下来,但不久之后这就不再是个问题。来不及送走的那一批当中,面颊凹陷的士兵直直爬了起来,他们的面孔干枯得像枯草,牙齿看上去鼓出了脸颊。这些不对劲的病人走出来,一口咬在附近的看守身上。

  发疯的士兵很快被杀了,万幸这些人还是少数派。病人被关进临时牢房,太阳出来时驻地又多了几个干枯的活死人。他们和记载中的僵尸相当相似,只是腐烂症状在他们身上表现为干枯,仿佛人体变成了枯萎的草木。上尉和军官竭力压制住恐慌的士兵,全军撤回了鹿角镇。

  街上有好些游荡的活死人,家家门窗紧闭,不敢出门。军队花费整整一天才把隐藏在边边角角的麻烦清理掉,其中伴随着无数鸡飞狗跳。等一切尘埃落定,上尉开始书写报告,向上层汇报这等糟糕的意外。不幸中的万幸,在第六天的时候,没有新的病人出现,军队中该出问题的人已经变成了活尸,剩下的人应该不会再有危险。

  在上尉奋笔疾书的时候,被咬伤的士兵打了个巨大的哈欠,觉得口渴。

  鹿角镇医生睡得不省人事,连晚饭都没有吃。他的女儿推了推父亲,怎么都没推醒。“让他睡吧。”医生的妻子说,“爸爸遇见了怪物,还受了伤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投喂!=333=

  焕雷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7-27 00:5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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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ANYG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7-28 09:38:37

 

☆、第31 29.1.2

 

  第五天,所有参加了那次夜袭的亚马逊人都安静地躺在隔离病房中,从地下城各处抽调来的自然气息覆盖着她们,与那股招致枯萎的诅咒角力。

  德鲁伊们对枯萎公约的诅咒有一些抗性,在他们能调动的自然之力用尽前还不会死去。塔砂这里没有德鲁伊,只能凑合着使用自然气息,它无法根除诅咒也无法中止恶化,仅仅让这一过程变得非常缓慢。在目前看来,这也算好事。安加索森林中已经不剩什么正常生物,要是人类军队能看到林中缓缓徘徊的动物,看着它们旧标本似的外观,他们就能提前知道自己这边的伤员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就是高阶亡灵法师与枯萎公约合作的结果。”维克多说,“枯萎公约需要让法术效力覆盖动物,亡灵法师则企图增加新的亡灵大军制造方法。他们的确成功了一部分。”

  自带自然气息的瞭望塔暂时没法用(可见地下城目前的微自然属性有利有弊),幽灵在地面上窥视着人类军队。塔砂看到他们释放的诅咒在他们自己身上蔓延,后来军队拔营而起,匆匆向附近城镇撤退。

  调动自然气息对抗过诅咒后,塔砂稍微能感觉到一点枯萎公约法术的痕迹。他们说枯萎诅咒只起效五天,但塔砂依然能感觉到地面上笼罩着那种让人不舒服的气氛,出于谨慎,她不打算让亚马逊人上去用血肉之躯实验。地面上的人类是绝佳的实验品,塔砂看着他们慢慢变成木乃伊,渐渐确定人类对此并无解决之道。

  另一边,地下城一直没有闲着。

  通道在不断向人类城镇延伸,道路伪装成自然地穴,每一段距离都安置了匠矮人制造的陷阱门,不怕有人挖掘到地下城。这些单向门看上去摸上去都与岩壁无异,除非塔砂自行开启,不然在另一个方向刀劈斧砍都没法打开。等地下城需要向外输送军队时,陷阱门又可以轻易推开,变得畅通无阻。

  第一具异化的尸体被埋进人类的墓园,塔砂已经预见了未来。

  鹿角镇的城市规划还不错,比塔砂以为的奇幻中世纪先进几百年,一些公共设施确实体现出人类文明的发展,地下水道让小镇不被污水环绕,公厕让卫生状况好了许多……不过对塔砂来说,最好的公共设施,显然是墓园。

  就像挖掘到一座矿藏。

  鹿角镇已经在埃瑞安帝国的东南角存在了起码上百年,这期间居民的所有尸骨都被集体安葬在小镇外的墓园底下,感谢人们土葬的习俗。地精咬开**的棺木的底部,这些有组织的盗墓贼对陪葬物不屑一顾,它们寻求的是尸骸本身。

  塔砂在那座墓地下建造了她自己的墓园,尸骸被就近搬运掩埋到那下面。新墓园被塞得满满当当,这场大丰收会让地下城的亡灵军队翻上几翻。当这一边幽灵观察着人类军队撤退,那一边幽灵看着鹿角镇中第一批遣回的士兵僵硬的站起,地下城的兵工厂一刻不停地运转。

  而在第一个被击杀的枯朽士兵埋入已经被塔砂偷偷占据的墓园时,新的提示出现了。

  “你的墓园中出现新亡灵种族,墓园升级。”

  “将皮肉完整度高于60%、骨骼完整度高于40%的尸骨埋入其中,可通过消耗魔力在单位时间内产生品质不等的僵尸(枯萎),尸骨完整度越高,转化成功率越高。”

  “僵尸(枯萎):行动缓慢,经久耐砍,骨架上多了皮肉所以不容易被一锤打散。炮灰中结实的肉盾,肉盾中廉价的炮灰。枯萎公约与亡灵法师合作的产物,此异化版本比常规僵尸保质期更长,但无法通过腐烂□□大范围传播毒素。”

  维克多讲解的僵尸和地球影视中的活死人、丧尸听起来很像,它们到处袭击活物,满足无止境的饥渴与对生者的憎恶。那些常规僵尸会不断腐烂,它们身上滴落的□□是有毒的,会污染水源和土地,进入伤口后有一定几率毒死体质弱的人,把尸体转化为新的僵尸。

  “其实尸毒没多大用。”维克多说,“近战的肉盾们扛得住,最低级的战士都有足以抵御一点伤口污染的抗性,最多受点伤罢了。体弱的法系职业更加不用担心,圣职者的范围净化术是亡灵法术克星,各系法师有几个驱逐咒文,就算盗贼这类不能施法的脆皮职业中了招,扛到城市里买点解毒剂就好。枯萎版本的僵尸绝对是改良兵种。”

  枯萎版本的僵尸不是自走毒液炸弹,也不会慢慢烂成骷髅,听上去环保了许多。塔砂手底下还有许多有血肉之躯的正常生命,她可没拥有整片地面的人类那么财大气粗,能控制的区域这么少,污染越少越好。

  说起来,士兵算是战士吗?

  如今的士兵是否能与过去的职业冒险者相比,塔砂还不清楚。但有一件事非常清晰明了:鹿角镇的居民,绝对只是普通平民。

  尸毒没多大用?

  塔砂想给维克多介绍一系列影片,名字叫《生化危机》。

  枯萎版本的僵尸没有滴落的**□□,但介绍中也没说它们完全丧失了感染能力。幽灵注视着那些幸存居民身上的伤口,看着他们惊魂未定地回去。现在要做的,只是等待而已。

  等待人类拿出解决办法,然后塔砂会以此治疗地下城中的亚马逊人。或者,要是人类一样束手无策,塔砂会等待他们不战自败,然后用他们的血祭奠地下城中死去的人。

  结局变得越来越清晰。

  如果人类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那些居民和士兵为何对站起来的活死人失声尖叫?如果他们有能解决这个的法师、圣职者、解毒药剂,在第一个被咬伤的人直直站起来之前,那些人和物在哪里?

  塔砂隐约有了猜测,曾经的士兵恐怕大多是有抗性的战士,所以他们才把这种“己方不会被感染”的观念当做常识流传下来——没准后来的人根本不知道被感染者还会变成僵尸。后来德鲁伊、枯萎公约和亡灵法师都消失在大众的视野中,长久没接触过他们的战士,就像不再打某种灭绝病毒疫苗的新生代,在遇到很久以前的病毒重新肆虐时,和他们第一次遇见这种疾病的祖先一样无助。

  二次感染者咬向自己的亲友,缓缓走上街道。军队再次开上大街,只是这一次,他们没能和上次一样慢慢把这些人清理掉。

  小镇外的墓园轰然开裂,那是个很大的洞,其中不断有人影向外爬出。阳光照耀着这些“人”惨白的头骨或干瘪的皮肤,骷髅兵手持骨刀,夹杂在其中的少量干尸似人非人。守墓人吓得魂飞魄散,直到刀刃加身,他都没能喊出“敌袭”来。

  亡灵军队浩浩荡荡涌入大街,军队到此时方发现情况不妙。沿途的居民早就躲的躲跑的跑,没人还有勇气前来通风报信,那些干尸造成的压迫感比骷髅兵更大——他们长着居民熟悉的脸,可能刚被埋下去不久。

  死人与活人的军队在鹿角镇的街道上短兵相接。

  战况激烈而混乱,街道狭小,巷战让nu箭齐射的威力无从展开。人类比骷髅兵结实,比僵尸敏捷,比无脑亡灵更有组织;亡灵则能在足以让人类休克的伤势下继续战斗,前仆后继,征战不休。战况暂时陷入胶着,但明眼人知道,时间越久,人类的赢面越小。

  几个机灵的士兵当起了逃兵。

  他们追砍着一只骷髅跑出同僚的视线,在亡灵接近前躲进偏僻的小道,翻进矮墙另一边。他们注意到骷髅和僵尸几乎不能跳跃,它们愚笨得不会攀爬,也不会破门而入。这些士兵翻入一个民居,长驱直入,踢开房门。房间里抱成一团的一家子发出了短促的惊叫,跑在最前面的士兵用刀架住他们的脖子,命令他们闭嘴。

  “引来怪物就杀了你们!”士兵恫吓道,“把……把最值钱的东西交出来,然后带我们去地窖,或者其他最安全的房间!”

  他的同伴们一并抽出了兵器,威胁地瞪视着那一家子。他们已经决定逃离这个地方,谁会在有大批怪物的地方当炮灰啊?去他妈“为了埃瑞安”,他们几个当兵就为混口饭吃,又不是来找死的,捞一笔路费赶快想办法走人。

  或许几个拿着凶器的壮汉太过吓人,这一家人抖如筛糠,双腿发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领头的士兵不耐烦地想用刀说服一下,一家人中当父亲的那个颤巍巍举起了手,指着他们。

  不,指着他们身后。

  站在最后的人咳嗽一声,吐出一口血沫,看着胸口破体而出的刀刃。那把刀一被抽走,他高大的身躯就倒了下来。

  在他身后,站着一个……一个什么?

  那玩意乍一看像骷髅和僵尸的杂交品种,白骨头颅以下是覆盖着血肉的身体。仔细看,它皮甲下露出的肢体光滑而富有生机,那个身躯看上去像个普通女人,可哪个“普通女人”的眼眶中会闪着红色鬼火?那颗头甚至不是人类的骨头,应该挂在哪个好猎手的墙上。

  这手持利刃的怪物看着他们,对视只持续了一秒。

  距离怪物最近的士兵大吼一声,冲了上去,制式长剑用力挥向她的脖子。这一击气势十足,足以斩落纤细的脊椎骨,但怪物轻巧地向旁边一闪,在士兵与她错身而过时挥刀,刀刃斜刺入他的后颈。士兵捂着脖子蹲了下去,怪物歪了歪头,似乎对这被卸掉一半力道的攻击不满意似的。她后退一步,补上一刀。

  断了一半的脖颈再无相连之处,头颅掉落下来。

  那颗脑袋落地的声音惊醒了剩下的几个士兵,他们不约而同握紧了兵器,毫无章法地挥舞着冲上前去。怪物在密实的剑影中蓦地矮身,向前一滚,滚出了攻击范围。一个士兵的长剑在劈砍中卡到了地板上,另外两个急忙反应过来,在怪物站稳前欺身向前。怪物躲过一把钢刀,另一把避之不及,抬手去挡,长剑在全力劈砍下陷入轻便的皮甲当中,鲜血从中滴落。

  “它会流血!”士兵喜道。

  那只手垂了下来,骨头搞不好也受了伤。发现敌人有着血肉之躯让还活着的三个逃兵士气大涨,他们拼命攻击怪物的躯干和身体,对方躲闪过大部分,但伤口越来越多。

  一名士兵成功击中了怪物的肩膀,刀刃重重陷入对方的右肩,发出破开骨骼的咔嚓声。钢刀卡在了骨头之间,但那个士兵咬着牙笑出来。另外两人急忙趁机动手,把武器狠狠刺入怪物的胸口,至此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他们肯定没人能在这种伤势下继续回击。

  没人能。

  非人的怪物猛地向前一扑,带着身上的三柄兵器扑向了在她正面的士兵。刚才三个人围着她进攻,因此有一柄长剑从她后心刺入,尖端刺出胸口。她的合身一扑直直击中前方的士兵,胸口刺出的利剑捅穿了正在迎接胜利的人。

  剩下两人目瞪口呆,为这自杀式袭击向后退去,唯恐被这个怪物拖下地狱。

  这不是个正确选择,他们弄错了一件事:这个怪物还没到强弩之末,她并非打算在死前多拉几个人同归于尽。

  她的双手抓住了身上刀剑的柄,低喝一声,将之一起拔了出来,接着是剩下那一把。鲜血随之喷溅,把地面涂抹成一个屠宰场。逃兵惊得目瞪口呆,想不通对方在干嘛,想不通她怎么能在这种伤势下屹立不倒。

  其实这和她的双手又行动自如的理由一样。

  塔砂站在地面上,数米之下就是地下城,魔力穿透土地,修补着她的躯体。撕裂的肌肉和断开的骨头随之愈合,损失的血液得到补充。她在疼痛中嘶嘶抽气,万幸有那样一颗头颅,痛呼会变成威吓的低啸,痛得面目扭曲也不会让人看到。

  看着塔砂恢复如初的士兵一脸绝望,已经不会再造成什么阻碍了。

  “作为你的战场处子秀,这可真够烂的。”维克多点评道,“几个杂碎就能把你逼到这个地步。”

  “没错。”

  “哼哼,就算你否认也……什么?”维克多习惯性反驳到一半,愣在了原处。

  “我说,没错。”塔砂说。

  事后归纳总结起来,塔砂能说出哪里反应太慢,哪里预计不足——真正的围殴可不会像电视里一样人人轮番上场,其他人在旁边手舞足蹈助威。四个士兵就能对她造成不小的威胁,要不是她能自愈作弊,这里躺下的人一定是她自己。

  但是,在初战之中塔砂第一次感觉到了那扇门。

  使用这具新身体到地面上来,大半原因其实是想测试枯萎公约诅咒过的地面如今是否安全,这具身体的状况和亚马逊人相近,而且能够抛弃换新的,受到诅咒也不怕。但在心血来潮试着参与战斗的时候,塔砂第一次真正明白了“战斗”的感觉。

  以往使用【满月】技能的攻击像把身体交给一个攻击本能,如今每一步都是自己的成果,每次失误也是自己的错。她可以发现自己的问题,总结归纳出失误并有信心在今后改善。亚马逊人的对练一直把塔砂压着打,直到第一次和普通人作战,她才发现了自己已经由曾经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进步到了什么程度,才第一次感觉到全力以赴取得险胜的快#感。伤口很疼,刚才的剧烈运动带来一点疲惫,可战斗不止于此,远胜于此。

  那是暂时抛却无数算计,在有限度的躯体中挑战自身极限的酣畅淋漓。

  塔砂发现自己喜欢这个。

  维克多大概只准备了塔砂反驳的腹稿,塔砂一爽快承认,他便无言以对了。等最后一个士兵倒下,塔砂准备离开时,他才重新开口:“喂,后面还有四个人呢。”

  塔砂回过头,只见房间里的一家子抱得紧紧的,抖成一个频率。小儿子在她转头时发出一声抽泣,爸爸妈妈争相把孩子往自己怀里挤。

  “没好处,浪费时间。”塔砂简短地回答。

  她转过头,继续往外走去,顺手关上了房门。在塔砂的指令下,骷髅兵和僵尸都不会冲击民居,也不会袭击不拿兵器的人。鹿角镇如今已被塔砂视为即将到手的财产,她可不打算造成更多损失。

  在外面,大街上,还有很多很多能让她练手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防盗防不住了,订阅一下子掉了四分之一,下个月开始要搞防盗章啦_(:3」∠)_

  之前试过几小时替换,但是现在**总是网审,几小时替换经常出现后台卡着网审不让改的情况……打算第一天晚上八点整发一章更新同时发一张防盗,第二天晚上八点替换昨天的防盗并且发新的防盗章,以此类推,等于正常更新+多拿一章出来摆着,不用等~

  爆肝存稿中,感觉下个月每天六千字+准时更新有戏(搓手搓手)

 

☆、第32 29.1.2

 

  是在发现丢下兵器就不会被攻击时,还是在有人注意到打碎的枯骨被奇怪的大老鼠带走,而骷髅兵源源不断的时候呢?在某一时刻,溃败像一阵狂风,席卷过所有还留在这里的活人。

  上尉想方设法收拢了余部,残兵败将狼狈不堪地在军官们的指挥下撤离,每一个人都拿出了吃奶的力气,务必要跑得比死人快——唯一让活人高兴的一点是,死人都很僵硬缓慢,没法撒腿奔跑。

  “长官,我们没有走错吗?”副官赶上来问,“这个方向不是……”

  “没走错。”上尉打断他,“这是最近的城市。”

  这的确是最近的城市,但理论上向北走才是最正确的路线。北边是本森中校的大本营,那个驻扎点有足够的补给、武器和士兵,可以直接汇报状况,让军队做出最快反应。

  “我们需要医生。”上尉又说。

  驻扎点也有专门的军医啊。副官依然心怀疑惑,但他跟随长官许多年,知道该在什么时候闭嘴。他点了点头,不再提出异议。

  上尉的确有别的考量,然而他不能跟任何人说。

  本森中校不仅是埃瑞安东南角驻军的指挥官,他还是塔斯马林州总督的亲弟弟,两者都是希瑞尔将军的支持者,换而言之,都是旗帜鲜明的鹰派人士,那种人生意义就是挖地三尺找出非人类并将之毁灭的狂热分子。看看这一次,“清洗之刃”大炮落到了异种手上,“枯萎气体”原因不明地蔓延到人类军队当中,造成了人类尸变的可怕后果,其中涉及的一切都足以触动他们的神经。

  上尉担心要是自己带着残部回去,他能得到的不是治疗和解答,而是制裁。

  他怀疑战败的责任会完全扣到自己头上,甚至更糟,所有在枯萎气体影响范围待过的士兵,都会被那些精神洁癖者处理掉。

  他们在夜幕降临前来到了红桉县,卫兵惊讶地为他们开门。县长对此没有多问,妥善安排了军队暂住的房屋。自从埃瑞安帝国成立并驱逐了人类强大的敌人以来,军部一直有着特殊的地位。

  上尉下令将被咬伤的人隔离开,鹿角镇居民中出现的新一批活死人让他有很不好的猜想,他希望自己是错的。

  然后就是报告。

  之前那份报告没来得及交出去,新报告的书写难度比上次更大。上尉用尽可能客观中立的语言描述事情经过,尽量不把对把对武器的质问放在明面上。你们到底提供了什么东西,就这么让我们一无所知地暴露在危险之下?他不能把这种问题戳到上司鼻子下,尽管他很想。

  报告书写得很艰难,上尉尽可能快地写完,让信使交给北边驻地的本森中校。红桉县与驻地之间有一条不太好走、不能通过大军的小道,信使如果足够快,一天就可以来回。

  这一天上尉睡得很不好,他几次惊醒,梦见活死人,梦见留在故乡的家人,梦见家人变成活死人。

  第二天他没等到信使,两个被咬伤的人成为了活尸,看守杀了他们。另外一些被咬伤者也陆续陷入了昏睡,到这天的黄昏,上尉再也等不下去,又派出几个侦察兵去了北边驻地。

  侦察兵们在下一天的早上归来,他们少了一个人,其他受了伤。他们说红桉县和驻地之间的必经之路新设置了关卡,卫兵禁止任何人通过,拒绝解释原因。他们起了争执,当有人想强行通过,nu箭直接射穿了他。

  “我们绕路去了别的地方,但好像都新增了障碍,不知有多长,过不去。”侦察兵说。

  上尉感到一阵荒诞,继而浑身发冷。

  本森中校疯了吗?他想把所有人关在这一边?怎么可能?但仔细想想可能性,红桉县和鹿角镇一样,本来就在埃瑞安偏僻的一角,往南走是大海,西边有一片广阔的荒漠,东方就是那些德鲁伊所在的地方。如果本森知会了他当的哥哥,在塔斯马林总督的命令下,地图的东南角,的确可以被“剪掉”。

  他们把红桉县、鹿角镇的居民连同这些残兵败将一起扔在了这一边,和枯萎气体、清洗之刃大炮还有那些极度危险的、能操控树木和尸骸的怪物放在一起。上头岂止丢下这些士兵,出于不让污染扩散的考虑,那些接触过士兵,仅仅是有感染可能的人,也被丢在了这里。

  他们被放弃了。

  还有什么消息比这更可怕?

  有。

  红桉县出现了一个“到处咬人的瘦弱疯子”,当他们把这具穿着军装的尸体带到上尉面前,上尉看到一张熟悉的脸。那是个年轻军官,充满了责任感,绝不可能瞒报自己的咬伤。这个年轻人没有被隔离,他突然睡在了街上,被好心人当做醉汉收留了一晚。结果,大家已经看到了。

  这个人是怎么被感染的?什么时候?

  上尉再一次排查了军队,所有军官被命令清点自己负责士兵。一些缺席的士兵在房间的床上被发现,他们昏睡不醒,而同僚之前只以为那是疲惫。经历了鹿角镇的惊魂,士兵累得蒙头大睡,也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情啊。

  可是在几天后,无论怎么摇晃也醒不过来,外加皮肤开始因为干燥变皱……这可不是正常情况。

  或许在枯萎大地上睡去的那一晚,枯萎气体的影响已经渗入了每一个士兵的身体。它安静地潜伏,并在寄主疲惫时爆发,谁知道呢?大人们不说这些真正会接触到危险的人那些武器到底会造成什么,又或者只是文员们的疏漏,他们坐在办公室里动动手指的时候,没想过一点错误会让千里之外的士兵承受什么后果。

  军中出现了可怕的谣言,上尉尽力弹压,感到精疲力竭。他苦思冥想着解决困境的方法,没想出个所以然便感到睡意朦胧。他猛地跳了起来,心脏疯狂跳动,大步跑向镜子,镜中干枯的脸让他吓得大叫出声。

  “长官?”

  副官闻声走了进来,环顾四周,没有发现,又转回来小心地看着他。上尉再一次看向镜子,他形容憔悴,黑眼圈严重,但不是那种活死人的干枯。他只是太久没有好好休息了,他操心着太多事情,还担心自己会一睡不醒——最糟的是,他坚持不睡的时间越久,一睡不醒的可能性就越高。

  副官担忧地退了出去,再一次留下上尉一人,绝望地思索着摆脱困局的方式。

  “需要帮忙吗?”

  上尉抽剑转身,佩剑从眼前半透明的人影腰间穿过。无面的幽灵悬浮在半空中,像个噩梦。

  “我可能已经睡着了。”上尉喃喃自语,“要不就是疯了。”

  “两者皆非。”那幽灵这样回答,“你曾对我们的森林释放毒气,也曾被骷髅和僵尸追撵得到处乱跑,按理说你不该对一个幽灵的出现太过惊讶才对。”

  但我从未在教材上看见过无面的幽灵,上尉想。但是教材真的可靠吗?书上说能操控植物的德鲁伊保护自然,说操控亡者的亡灵法师与前者势不两立,他所遇到的事情却并非如此。上尉脑中掠过无数种幽灵鬼魂的介绍和消灭方法,眼下他没有一件事能做。

  他冷不丁再一次挥剑,看着佩剑再度穿透那个幽灵。上尉苦笑一下,把剑收回剑鞘。

  “有何贵干?”他问。

  “我来提供帮助。”幽灵说。

  上尉“哈”了一声,说:“你为什么要帮敌人?”

  “因为你们走投无路,而你们活着比死了对我更有用处一点。”幽灵说,“确切地说,我来提供选择。”

  如果再年轻二十岁,上尉会愤怒地大声拒绝。如果这事发生在十年前,上尉会怀着野心与自负谈判,深信自己能借此更进一步。四十五岁的上尉只是叹了口气,说:“什么选择?事先说明,我是埃瑞安军校的全优毕业生,骗小孩的把戏就不要拿来浪费我们的时间了。”

  塔砂无声地微笑起来,她喜欢这位军官眼中深深的疲惫。

  一个心力憔悴的谈判对象,意味着更多收获。

  人类败军来到红桉县的第三天清晨,地下城的触角已经延伸到了这里。在此之前,幽灵慢慢跟了上来,以隐形的状态听取了不少情报——这一次跟踪让塔砂发现幽灵的活动范围还是与地下城有些联系的,距离地下城越远消耗越大,速度越慢,距离再远一些大概就要消散。

  无论如何,她看到了这些人的困境。

  上头把这边封锁了吗?一个幽灵在距离哨卡最近的地方监视着,那里的关卡打造得相当坚固,用于防守而非进攻,看上去塔砂暂时不需要担心天降核弹清扫僵尸。那样的话,被抛弃的这些人,简直像打包白送给她一样。

  在敌人的助攻之下,塔砂以“彼此相安无事不再攻击”和“让被感染的人暂时不会尸变”为条件,达成了中止战争与暂时控制人类的一县一镇的目的。

  对,事实上塔砂也没法继续打下去。

  地下城魔力不够了。

  战争绝对是消耗钱财的大杀器,哪怕是可以循环利用的骷髅兵,战争消耗也让人咂舌。转化骷髅兵与僵尸、动用自然气息维系亚马逊人的生命、在地下城住民无法上地面觅食时承担所有消耗、扩展地下城并配置陷阱门、修复狼首的身躯……哪一个都要花费魔力,它们的大幅度消耗让魔力储备以惊人的速度下降,要是战斗再不结束,塔砂就得关起门来装死种田了。

  并且,她刚苏醒时担心过的问题变成了现实。在离开地下城中心一段距离之后,挖掘到的魔石变得越来越少,在鹿角镇这个距离上已经几乎搜寻不到。所有魔力都依靠史莱姆制造,即便多造一些史莱姆,魔力生产也需要周期。

  感谢人类方对地下城状况的不了解,塔砂成功维持着胜利者的姿势,在达成目的之后还骗得了一些利息。

  “很好!”维克多高兴地说,“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地下城!”

  “……呵呵。”塔砂说。

  一份恶魔契约出现在了半空中,颇具诚意地全部使用了通用文字。“死后给你灵魂,这很恰当。”上尉读着契约上的文字,自嘲地笑了笑,“反正我们从来不知道死后会怎么样。”

  他拿起笔,签下了他的名字:哈利特。金色的契约闪了闪,然后……

  毫无反应。

  作者有话要说:  维克多.前大恶魔.出场以来安利成绩为零:很好,跟我学得不错!

  塔砂.现地下城.安利对象全部收入囊中:……EX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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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 29.1.2

 

  “就这样?”哈利特上尉疑惑地问。

  塔砂给的契约货真价实,两者签下的名字也确凿无误,上尉不至于在这种一目了然的环节上无意义地耍诈。但本该完成后自燃的契约书毫无反应,脑中也没有契约达成的提示。

  “这是怎么回事?”塔砂把球踢给深渊的原住民。

  “都当上上尉了,这家伙居然连个战士等级也没有?”维克多不可思议地说,“没道理啊,凭空得到头衔混军功的贵族祖上至少有血统在……”

  “战士等级?”

  “他就只是个平民!”

  “可他是个军人。”塔砂提出异议。

  “‘军人’和铁匠、裁缝一样,只不过是平民职业而已。”维克多说。

  可惜这个世界的常识不能像语言一样随着契约达成一键安装完毕,塔砂皱着眉头想,这点真是糟糕,每次都要发现什么状况才马后炮地去问。

  还好脑内与维克多的交流速度非常快,不然让上尉在旁边干等着,准会把之前堆积起来的神秘强大格调掉个精光。

  当维克多说到“职业战士”,他所说的职业不是“以此谋生的行业”的意思。

  区分“平民”和“职业冒险者”的东西不是他们选择的谋生方式,而是“超凡力量”。最低级的职业者与普通人相比,也有脱胎换骨般的长进。入门门槛相对低下的职业盗贼同样需要多年的训练与战斗经验,这个世界的人可不是一在新手村出生就等级为一的勇者,成为勇者本身就需要资格,他们更像成长轨迹漫长的npc——尽管人类职业者的成长速度已经比大部分异族快得多。

  问题又回到之前。

  上尉手上有常年使用武器的茧子,他目光锐利,身手敏捷,对战局的判断及时又明智,怎么看都是个饱经训练、经验丰富的战士。为什么他不算战士,没有可以签约的资格?这样想起来,之前那些对尸毒没有抗性的士兵,他们是不是也不算职业战士?

  “因为环境安逸而退化到这等地步吗。”维克多讥讽道。

  “因为没杀过魔物或天界眷族?”塔砂问。

  维克多愣了几秒钟,说:“真没想到,你居然和杀戮一族这么有共同语言。”

  倒不是说塔砂对杀戮有什么奇怪的崇拜心理,地球上接触过电子游戏的人都会有一些简单的既定观念:玩家杀怪得到经验值→经验值增加后等级上升→等级上升后力量变强技能变熟练。以这种眼光来看,变强的关键与其说是训练或战斗,不如说是杀怪。

  埃瑞安似乎已经没有“怪”了。

  现在不是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塔砂这团乱麻放到一边,继续问:“那要怎么才能和他签订契约?”

  “你付出魔力。”维克多说,书页翻开,“消耗大概这么多。”

  恶魔契约的前提是双方都具有最低限度的超凡力量,像是魔力、血统或职业等级,那是入场券和资格证。如果一方缺乏资格,就要靠另一方补足。这么说吧,就像公证协议需要双方交纳押金/手续费一样,如果塔砂要签的那一方拿不出来,她得自己垫付一大笔钱。

  那真的是很大、很大一笔,要是塔砂拿得出来,她不如继续打仗算了。

  “怎么会这么多?”塔砂嘶地抽了口气,“我只想签订一个普通人类而已啊?”

  “早跟你说了,现在地上的环境糟糕得像死魔区,没有少量能量当引子,打通通道的消耗全部要你自己支付!”维克多说,“而且以前签下普通人类就需要非常巨大的消耗,这是主物质位面对上头生物的保护措施,该死的贸易壁垒。要不是因为这个,恶魔早就签掉所有意志力薄弱的小人物然后占领世界了,你不知道弱者数量有多庞大,能做的事情有多少!”

  也是,要是和故事中一样光凭怨恨就能用灵魂换取强大力量,这买卖也太好做了点。人类是社会动物,要是英雄生活的人全被深渊买通,在全民皆敌的世界里,这仗也没法打。塔砂叹了口气,将收编全世界的美好未来从计划书上划去。

  “是否……出了什么问题?”上尉谨慎地说。

  “看起来上尉先生并没有足够的诚意。”幽灵毫无起伏地说。

  “我刚刚把自己的全名签在一份出售灵魂的恶魔契约上,”哈利特咬牙切齿道,“我知道这他妈会有什么后果,军校的老师和曾经的我都很乐意为此把我吊死在学校门口,你现在还说什么诚意不足……”

  “你有所保留。”幽灵轻柔地说,“让我想想,因为你的妻子和儿子?他们住在北边吗?噢,那可是个风景不错的地方。”

  上尉面色惨白,声音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

  “放轻松,让我们翻过这一页吧。”

  无面的幽灵低笑着伸手一点,收起了那张无效的契约。另一份翠绿的契约出现在上尉面前,要求比上一张宽松许多,不需要灵魂,但契约有效的范围涵盖了上尉剩下的所有士兵。哈利特额角渗出了汗珠,他眨着眼睛,凝视着那罪恶的契约。

  “我没有资格替那些人做决定。”上尉紧绷地说,“或许你误会了,我只是他们的上司,我不拥有他们。”

  “但他们尊重你,信任你,愿意对你忠诚,是不是?”幽灵循循善诱道,“你也值得他们信任,因为你是唯一能让手底下这些士兵活下来的人,除了你,上头的人谁还在意他们,谁还在意你们?你替他们做保证,管束他们别做出背叛的蠢事,我就会为你们提供庇护所。对这些士兵来说,替谁工作不是工作呢?我可以宣誓不主动让你们对曾经的同僚兵刃相向——当然,要是他们打过来那又是另一回事,我也得自卫是吧——我还可以向你保证……”

  灰白色的幽灵缓缓向前飘了一点,悬浮在面前的身影充满了压迫感和说服力。它明明没有脸,没有眼睛,哈利特却在对视中感到自己被蛊惑了。

  这个幽灵说:“我向你保证,我不会伤害你的妻子和孩子,除非他们与我为敌。倘若他们到了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可以让你们重聚。”

  上尉急促地吐出一口气,半分钟后,他再次抓住了笔。

  这一次,族群契约起效了。

  塔砂暗暗松了一口气,橡木老人提供的族群契约没有恶魔契约的限制,尽管必须和“族长”签订。看上去这个上尉真的广受爱戴,以至于他的部队可以被契约默许为一个族群集体——她之前只能从上尉跑路时不忘收拢军队等等细节上有些许判断,要是判断错误契约还是不能签,那就很尴尬了。

  维克多高兴地为她的“恶魔行径”鼓掌,塔砂暗暗觉得这世界的恶魔和传销诈骗犯真像。

  要点无非是获取信息、虚张声势和用词模棱两可让人自己脑补,塔砂隐身在上尉身边时,看到过他打开怀表,凝视其中他和一个女人抱着小男孩的画像。而他们现在的所在的区域是埃瑞安南部,他的老婆孩子住哪儿都是“北边”,想来一个看上去不穷的上尉也不会让深爱的家人住在风景不好的地方。

  塔砂以往的谈判技巧,在有了幽灵这种玄学手段时,越来越向街头神棍的本领发展。

  新的卡牌以军队虚影为牌面,对比之下能看出比之前的族群卡暗淡一些。

  “哈利特上尉的余部,普通的人类军队,因战损与枯萎诅咒编制残缺。没有任何职业者的普通军队,供养消耗补给,需要注意士气,除了有若干受过埃瑞安军校教育的军官、哈利特上尉本人在普通人类中领导力尚可外再无额外优点。全转化成僵尸可能更划算点。”

  【军队气氛】:士兵,听我号令!在你的势力范围内,当你用响亮的口号或准确简明的文字传达命令时,得到命令的人会下意识趋向于服从,就像早晨五点在军队气氛中茫然地跳起来跑步的新兵。接受命令者意志力越强、命令发布时间越久、命令内容越招致反感、对同一群体使用次数越多,该效果越弱,很有可能不起效或只维持几分钟,毕竟,气氛就只是气氛而已。

  附带技能的种种限制看上去有些抽象,塔砂琢磨着这会是某种时候相当有用的偏门技能,也算意外收获。至于牌面介绍看起来相当鸡肋这事,她倒不太介意。现实可不是比大小游戏,攻击力废柴的商人在生活中相当有用,一支受附近居民认可的军队来维持秩序,绝对比骷髅兵上街的效果好一万倍。

  现在最大的麻烦是枯萎诅咒后遗症。

  哈利特干脆地说明了目前的情况,他们只是马前卒,负责使用“枯萎气体”和“清洗之刃”(那门魔导炮),对武器具体的效果几乎一无所知,更别提解决。当塔砂提及维克多说过的那些解决之道,这个曾在埃瑞安都城红龙之心的军校学习过四年的上尉说,他从未见过施法者。

  “魔法来自深渊,神术源于天界,人类怎么可能继续叛徒的传承?”他理所当然地说,“我听过一些传言,某些红龙之心的古老家族还豢养着一些施法者,让他们保佑家族好运。即便他们存在,也被保护得很好,我不认为能从中得到帮助。至于解毒剂,军队中携带了一些,只能用来对付常见毒蛇和伤口感染。”

  维克多难以置信地笑了一声。

  “开什么玩笑……”他嘀咕,“神术被神灵诅咒后失效我还相信,但是魔法?那群该死的机灵鬼早就找出办法来了,你会把从敌人那里夺取到的强大武器扔掉,只为了‘不继续叛徒的传承’吗?法师可不会被这群蠢货干掉!”

  “你说现在的地上像‘死魔区’,”塔砂说,“顾名思义,现在不能用魔法?”

  “只是魔力稀薄得像死魔区而已!”维克多硬邦邦地说,“魔力也是主物质位面的基础属性之一,这个位面一天没有毁灭,魔法就不可能消亡!”

  他这副色厉内荏的样子越让塔砂觉得事情对他们而言恐怕有些糟糕,但如果真的不存在施法者,此前释放的“烟花”也不会招致全世界的注目,这大概是唯一的好处。

  魔力稀薄,职业者稀少,没有施法者,没再遇见过强大的非凡种族……埃瑞安究竟发生了什么?

  多方信息在塔砂脑中拼出模糊的图案,以往做出的推测随着了解的深入反倒变得越来越难以确定。世界的真相如雾里看花,而眼下这堆烂摊子已是燃眉之急。

  哈利特把现状告诉了心腹,合作暗中在前些天还打得你死我活的双方当中展开。干尸与还未完全转化的昏睡者被送入地下城,橡木老人被栽种在枯萎诅咒范围以外的地面上。塔砂死马当活马医地用高浓度的自然气息包裹住军方的住宿地点,让他们能好好睡上一觉。哈利特上尉的余部已被塔砂视为囊中之物,这关头谁再变成僵尸,塔砂一定会像投资缩水的资本家一样心疼。

  上尉的确相当有用。

  红桉县的僵尸事故没再扩大,传言被压下,大部分居民对如今的状况一无所知。鹿角镇勉强恢复了平静,镇中居民如惊弓之鸟,一时间没有活死人再度袭来就够让他们庆幸。上尉说服了两个聚集点的管理人(无论以什么方式),而随着北方军部任由他们自生自灭的消息在剩余的军人当中流传,对上头的不满和愤怒渐渐发酵,越来越多的人会赞成上尉为了他们的生存而做出的妥协。

  就在塔砂继续着用自然之力驱除枯萎诅咒的实验时,出现了奇怪的意外。

  红桉县中的一个医生,居然偷偷跑进了地下城。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是八月啦!努力日更六千!

  从今天起开始做防盗章(下一章就是明天的防盗章),感谢小天使们的支持和理解!=333=每天晚上八点替换当天更新并发明天的防盗,不会出现伪更情况。看不懂也没关系,反正每天更新六千字,替换字数只会增加哒~

  外加回答问题:A、网页订阅作者能分到六成钱,则是五成,所以方便的话可以用网页订阅或网页自动订阅,作者钱钱会多一点~B、试过作者有话说防盗,但是一方面小绿字阅读体验不太好一方面有盗文网站是连同作者有话说一起盗的……再次感谢大家的理解!防不防盗订阅差四分之一,今天也在为了饭钱努力写写写XD

 

☆、第34 1.1

 

  潜入者的行动非常隐秘。

  在自然气息的保护下,几乎再没有士兵陷入昏睡——几乎。一周中可能有一两个人倒头睡去,这些人按照上尉的命令被送去地下修养,上尉对外宣称地下的温度更稳定适宜,有助于这些“病人”的恢复。这是新病人被送来的一天,运送士兵的除了他们的同僚,还有红桉县的一位医生。

  塔砂不太关心运送人是谁,开始她根本没意识到那位同样穿着军装的人并非士兵。两个抬着担架的士兵走下屋子里的台阶,走进被伪装成地下室的地下城一角,将担架上的新病人放到空缺的床位上。其中一人很快走回了上面,另外一人则在小声的交谈(“没事,我想再看看我能做点什么。”“你真好心,医生!别留太久,当心查房的人找麻烦。”)后留了下来。

  留下来的人穿着最底层士兵的邋遢军装,扣着一顶丑陋的锅盖帽,走路姿势笨拙。他在床边半蹲下,塔砂半心半意地关注着他,后来,突然就忘了这茬。

  “天界的味道!”

  是维克多,他的声音前所未有地刺耳,带着金属摩擦似的质感,有点吓人也有点像只愤怒得直哈气的猫。地下城之书从架子上跳了起来,书页发出哗啦啦的噪音,这本书就差跳到塔砂脑袋上,用力摇晃着她的脖子寻求关注了。

  “什么?哪儿?”塔砂摸不着头脑地说。

  “在你的地下城里!这股恶心的气味化成灰我都认得出来!”维克多怒气冲冲地说,“啊哈!一个撒罗的牧师,拿着帕特莉西娅和尤安娜的神器?这里是在玩神器大甩卖?深渊啊,一个蠢到会在地下城里使用神器的蠢货,撒罗的祭司已经死绝了吗?”

  塔砂被这一串带着迷之名字的抢白弄得一脸茫然,但多亏了维克多的提醒,她发现自己遗漏了什么。

  身穿邋遢军装的医生拿掉了他的丑帽子,从中拿出一个……破碗?他左手拿着这只碗,右手拿着不知哪里摸出来又不知怎么点燃的烛台,不知怎么的,穿过地下室一侧的陷阱门,步入了地下城的其他部分。

  在地下城之中,出现塔砂不了解的情况,本来就足以说明异常。

  他明明没有隐形,塔砂却在刚才忘记了他的存在,像忘却路边的一块石头,这对她现在的记忆力而言完全不正常。他手中的烛台摇曳着无色的烛火,点亮了他与附近的地面,却半点都不显眼。一名亚马逊人从他前方不到两米的地方经过,没有转头投来一瞥。

  “杀了他。”维克多斩钉截铁地说,“你不会希望一个撒罗信徒在地下城里乱转,他们就是那种愿意自爆来净化邪恶的人。”

  “一分钟内把之前出现过的陌生名词全部解释一下。”塔砂说。

  撒罗是太阳、光明与正义之神,月神帕特莉西娅与星光之神尤安娜是他的从神。

  在深渊与天界的眷族在地上活跃的那个年代,撒罗是埃瑞安大陆上影响最强大的主神之一。光明神神殿遍及整片大陆,诸多祭司和神眷者在地上行走,太阳神的牧师与圣骑士在诸多对抗邪恶的战役中担当着中流砥柱。

  主神维持着高高在上的威严与神秘,从神则更接近信徒,他们会用凝固着自身力量的神器帮助虔诚的信徒,让这些受选者以凡人之身短暂地触及神之力。月神曾降下一件神器,名叫“流月之杯”,手持此杯之人能穿透任何屏障,如同透窗而入的月光。星光之神的神殿里供奉着名为“渺远星光”的烛台,这件神器上的蜡烛无火自燃,烛光照耀下的一切都会被遗忘。

  现在看来,潜入者左手的破碗曾是流月之杯,那黑乎乎的渺远星光烛台便是塔砂和巡逻的亚马逊人无法发现他的原因。

  潜入者的设备相当豪华,潜入相当隐秘,但是另一方面,也正大光明到了让人咂舌的地步。

  渺远星光烛台的确有隐藏的能力,但发动神器时那股毫不掩饰的天界灵光——某种和深渊因子相似的天界力量活动痕迹——在恶魔眼中犹如漆黑夜空中一枚闪光弹。这行为简直无谋到像在挑衅,让维克多暴躁得像个看到满室混乱的强迫症患者。

  “他往里面走了,杀了他!”恶魔催促道。

  “我随时可以。”塔砂说。

  她的意思是再等等。

  地下城中的一切尽在塔砂掌握,维克多确定他身上没有别的神器,那么在这位信徒的行迹被看破之时,他已经失去了全部赢面。塔砂想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会找到这里,他想得到什么。

  摘掉帽子的牧师有着一头金发,看起来十分年轻,大概只有二十来岁。年轻的牧师小心地避开走廊里的亚马逊人,没进任何房间,往地下城深处走了一小段路,停在第一个岔道上。他没有继续深入,而是很快退回了之前士兵们的病房。

  牧师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地下城温度适宜,他凝重的脸色看上去也不像紧张过度。神器能在神灵不在场时发挥效果,但启用它对凡人来说依然负担不小,一个就够呛,何况两个。牧师的背靠着墙,闭目养神了一小会儿,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走到了状况最糟糕的那个士兵病床前,将两样神器放在身侧地面上,开始合掌祈祷。

  “啊,你在等他驱散诅咒?”维克多反应过来,“别妄想了,天界一样被隔绝得无影无踪,没有神眷在身,哪个圣职者都别想使用一个神术,哪怕是最简单的照明术!除非有主神的神器在身,但你当神器是大白菜么?”

  祈祷着的牧师,从胸口抽出了一根暗红的权杖。

  “……骄阳之杖?”维克多从喉咙里挤出几个音节。

  “那是什么?”塔砂问。

  “撒罗的神器,供奉在太阳神教发源地,撒罗放在主物质位面的唯一神器。”维克多用梦游般的声音说,竭力振作起来,“但是,但是就算有神器!你以为神器是谁都可以用的吗?从神的神器还可能遗落到浅薄信徒手中,而主神的神器,在没有资格人手中只是一根烧火棍而已!天界已经远离,教皇都得不到神明的授权,除非天生就是选民……”

  那牧师半跪下来,他的手紧紧握着权杖上带刺的纹饰,血液从刺破的皮肤中流出来,顺着花纹涌向杖身。暗红色的权杖被蓦然点亮,如同一轮太阳喷薄而出,将地下的房间照耀得如同白昼。

  “深渊啊……”维克多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天生圣子。”

  塔砂对维克多的逆向乌鸦嘴反义词能力刮目相看。

  现在那根权杖通身金光灿灿,上面的血液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像被火焰蒸干。牧师握着骄阳之杖,如同在忍耐什么痛苦,咬着牙慢慢靠近病床。

  他将权杖顶端的日轮贴到士兵额头上。

  塔砂听到一阵尖锐的声音,仿佛一盆水或一盆油泼上烧得火红的烙铁。病床上那个昏睡多时的士兵突然开始动弹,他的双腿剧烈地抽搐起来,像被固定在牙医手术台上活拔智齿还不加麻醉。金光变得越发灿烂,连塔砂也不得不移开目光,那种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到高热的光辉让她怀疑士兵的脸是否还健在。数秒之后金光消散,牧师倒在地上,哆哆嗦嗦地举着那根变回珊瑚色的权杖。

  病床上的士兵安然无恙,事实上,他看上去好多了。

  那是整个病房情况最严重的枯萎诅咒受害者,在牧师到来之前,他已经双颊凹陷,皮肤如同放久了的橘子。骄阳之杖的照耀像往他身上挤进了一团水,干瘪的皮肤重新变得饱满,胸口起伏再度变得明显。他现在像个加班多日的疲惫病人,而不是一具即将入土的干尸。

  “赞美撒罗。”那个牧师低声说。

  他慢慢爬起来,将骄阳之杖重新插回体内,一瘸一拐地向外走去——此时塔砂才发现这人恐怕是个瘸子,只是刚才精力足够时还能勉强好好走路罢了。幽灵没靠近圣职者,塔砂一路通过新建设在地上的瞭望塔尾随,看着被维克多称为天生圣子的牧师伪装回这里的年轻医生。他收起了三样神器,挪回红桉县中一间普通的小屋,路上还有人跟他打招呼。

  小屋很普通,收拾得相当整齐,因此更能看出其主人的经济状况。简单说,不怎么好。

  “撒罗神教这是要完。”维克多笃定地说,“不对,绝对已经完蛋了。”

  第二天早上,那个被治疗的士兵睁开了眼睛。执勤的护士(亚马逊人,男)很快发现了这个喊渴的人,给他带去牛奶泡开的面包粥,这个人足足吃了三大碗。上尉为这个好消息欣喜若狂,亲自将康复的士兵带回了地上。

  哈利特宣称足够的修养就能让那些病人自动康复,一直气氛沉闷的军队为此狂欢了一个晚上,怀疑自己只能等死的士兵看到了新希望。

  塔砂也是。

  一个今天刚听说的教派是死是活都不关塔砂的事,她对这个牧师的故事、信念和企图毫无兴趣,重要的是,他有解决麻烦的办法。

  “你不可能招募他!”维克多说,“撒罗信徒的脑子比石头更顽固,盯人比水蛭更烦,要让他救邪恶的地下城走狗?完全不可能!”

  “是吗?”塔砂说。

  ——————————

  “……然后我觉得很暖和,像冻僵之后烤火似的。”围在同僚当中的士兵说,“我突然就觉得老饿了!我拼命睁眼睛,眼睛睁开后,手脚也能动啦!”

  那个士兵坐在酒馆的凳子上,同僚们让他一次又一次讲述犯病和康复时的体验,像在对待一位战斗英雄。在他们眼中,他也的确是战胜“病魔”的英雄。这些听众握着酒杯仔细倾听,带着一份恐惧和希望,他们渴望在这个人的讲述中找到康复的秘诀,好在自己倒下时用同样的办法活着回来。

  “别给他喝酒!”塞缪尔喊道。

  给那个士兵递啤酒的人做了个鬼脸,其他人哄笑起来。“饶了我吧好医生!”那士兵告饶道,“连酒都不能喝一口,我还不如回去躺着呢!”

  他的朋友们七嘴八舌给他求情,有人不顾阻止,坚持把酒杯放到他桌子上。士兵露出一个垂涎欲滴的怪相,他搓了搓手刚要开始喝,上尉突然从旁边经过,顺手抄走了那杯酒,喝了个精光,还转头比了个“我看着你呢”的手势。

  士兵夸张地哀嚎,脑袋砸到吧台上。“遵命,头儿!”有人拿两根手指敬礼,另一些人同僚们嬉笑着起哄:“没人能躲过哈利特妈咪的眼睛!”妈妈对这群得意忘形的小兔崽子翻了个白眼,他们欢快地喝着啤酒,给刚康复的可怜人点了一杯牛奶。

  这天的全部消费都由哈利特上尉买单,不过仍有一些士兵自掏腰包给塞缪尔买了酒和点心。“这是我请你的!”这些醉醺醺的人说,“跟你比起来,我们的军医简直是屠夫!”

  塞缪尔只礼貌性地抿了几口酒,这也让他成为了后半夜仅剩的几个清醒者之一。他并不喜欢这种吵闹的场合,觉得士兵们粗鄙而烦人,但他也很高兴看到这些人平安无事。

  他离开前,他救回来的那个士兵正在不知第几次讲起自己的故事。那张前一天还被诅咒缠绕的面孔如今只是有些蜡黄,他会慢慢好起来。这个人再次说到梦中的火炉,塞缪尔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走回去插话道:“是太阳。”

  “什么?”士兵有些茫然。

  “拯救冻僵之人的不是火炉,而是太阳。”塞缪尔庄重地说,“光明驱逐黑暗,太阳抵御寒冷,正义战胜邪恶,是伟大的……呃,一些伟大的力量创造了奇迹。”

  “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旁边的醉汉哈哈笑着,“干杯,医生!”

  “医生又在说那些文化人的话了。”另外有人笑道,“哎呀,你该多出来晒晒太阳,多吃点东西,多喝点酒!你的脸苍白得像个姑娘!”

  那些醉醺醺的家伙很快把话题转移到了酒和女人上,塞缪尔被冒犯地皱着眉头,大步走出去。

  他讨厌那群不把神恩当回事的家伙,也讨厌刚才的自己。他几乎要说出那个名字了,他的神的名字,真糟糕,他喝了太多酒,犯了轻狂的罪过,老师要是还在一定会对他失望。塞缪尔不能走太快,他那条天生短一截的腿会让他的步伐变得相当滑稽,尤其是他疲惫的时候。好在,他已经恢复到了能再次使用神之杖。

  收养他的老师,那位修女嬷嬷,曾说他是神选之人,能使用神之杖就是他得神恩宠的证据。那位老人在逝世前都坚信塞缪尔能让撒罗的荣光重新遍布地上,但距离那个时候已经过了接近十年,塞缪尔还只是个小县城里混日子的医生。

  这不会永远继续下去。

  塞缪尔按着胸口,他的心脏跳得很快。每次激动时神的权杖都会把他压得胸口发闷,这是他在孩童时期就变得沉稳的原因之一,也是他受选的证明。神会考验受选者,所以他才一直蜗居等待,或许他此前二十五年的人生就是为了现在。

  他真的做到了。

  嬷嬷说塞缪尔能看到邪恶,他曾为质疑这个被鞭打过,事实证明嬷嬷果然是对的,他在那些“患病”的人面孔上第一次看见了令人作呕的浑浊厌恶。他发觉所谓的疾病并不寻常,在两周的观察后,他设法用药让一名负责运送病人的士兵突然腹泻,自己顶上。塞缪尔做了一切能做的准备,他的冒险终于让他知道了真相。

  有邪恶的力量袭击了人类士兵,比那更加骇人的是,安置着士兵的地下室一墙之隔的地方有一座巨大的地下建筑。这是什么?传说中的地下城吗?它怎么会再次出现在埃瑞安?天啊,这东西就在红桉县下面!塞缪尔恨不能立刻找出这其中的阴谋,但他的力量不足以长时间维持三种神器。在寻找真相之前,他更无法忍受对受邪恶侵袭的人视而不见。

  神之杖真的能驱逐邪恶……不,这说法中包含的怀疑太过可耻,又一个错误,塞缪尔决心回去后自挞二十鞭赎罪。应该说,他第一次确定自己真的能使用神之杖,在此前的二十五年人生里,他从未遇到过能使用它的机会。

  星光之神的庇护让看守对塞缪尔视而不见,明月之神的帮助能让他穿过关闭的门。塞缪尔再一次来到了那个房间,到处是被诅咒所困的士兵。

  他看过一张张干枯的脸,在其中找到浑浊雾气最浓郁的人,拿出神之杖开始驱逐仪式。塞缪尔解开手上的绷带,让权杖上的逆刃破开伤口,血液与力量从他体内抽走,化作神之杖灿烂的光辉。他还不配直视神的荣光,于是只能看着士兵的脸,雾气在强光下化作一张张尖叫的鬼面,很快消散,无影无踪,如同用肥皂和热水冲洗过的瓷砖。

  这感觉让塞缪尔虚弱,但也感到空前强大。他感到自己完满无缺,感到肮脏被洗净,受困的灵魂被解救,没有什么比这更好了。

  床上的人开始均匀地呼吸,塞缪尔松了口气,将神之杖收回去。大概因为比上次更有经验和准备,目前他还未感觉到无法支撑,那让他不想很快离开。

  他犹豫地看了看周围,剩下的人当中情况最坏的那些也不比他第一次救下的那个士兵严重,留到下一次不会出问题。神之杖的消耗比另外两个神器更大,他剩下的精力即使能勉强再使用一次,使用完也不能安全离开。

  于是塞缪尔转过头,再次走向那一面墙壁。

  月神的圣杯庇佑他穿透了石墙,墙后面氛围一变,从平整的地下室变为天然岩洞,或者那种古老的石头堡垒。这儿没有火把,两侧点着蓝盈盈的灯,上一次塞缪尔就对此相当在意。这回他走向墙壁,踮着脚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没在玻璃灯罩中看到火焰。那里面像是个容器,里面装着某种散发蓝光的东西。

  塞缪尔很快放弃了壁灯的研究,他继续向前走去。

  就在距离士兵们的病房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挺大的房间,偶尔还能看到有人出入。塞缪尔小心翼翼走进房间里,看到的东西让他抽了口气。

  那也是个病房,病房中躺着许多人。这些人的身上也缠绕着那种邪恶的灰烟,比士兵身上的更加浓郁,几乎淹没了整张病床,光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塞缪尔瞪着这些可怕的雾气团,要费不小力气才能从中辨认出人体,他们和外面的士兵一样都只是人类,而不是他本以为会在地下城看到的怪物。

  开门声险些让塞缪尔跳起来,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走进门,直直向他走来。塞缪尔防御性地贴平到了墙上,满手是汗,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女孩停在了他旁边,从床下抽出一个凳子,坐了上去。

  “你今天还好吗?”她轻声说,“我很好,妈妈。”

  妈妈?

  塞缪尔向床上看去,有心去看,那真是个女人。他仔细地扫过周围的病床,吞吐不定的烟雾中一个个都是女性的轮廓。

  士兵在外面,女性在地下城里面?她们是什么人?红桉县明明没有失踪人口……等等!塞缪尔猛地想起附近还有个小镇,他偶尔也会去那里收些药材。据说这次最开始的战斗就出现在鹿角镇,那里的情况比红桉县严重许多。

  这些人身上的浓重的邪气,要说比士兵们受袭击得早,完全可以说得通。但这么浓重的邪恶足以将人杀死,她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塞缪尔将烛台凑近一团特别浓重的烟雾,在这茧子一样严实的邪气之间,隐约能看到一部分浅淡的、将邪恶阻隔开来的空白。

  这混杂在其中的气体是什么?为什么最早的受害者中只有女性活了下来?地下城把她们关在这里,还送来了她们的亲属,到底要做什么?

  他再听不进任何内容了,各种可怕的猜想充斥着大脑,让他属于撒罗信徒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塞缪尔呼吸急促,他的胸口发沉,上面压着沉甸甸的责任感:在此时此地,他是唯一能拯救这些可怜人,挫败邪恶阴谋的人。

  塞缪尔无声地用口型宣誓:“等着我!”他冲了出去,斗志昂扬。

  “你看,也不一定要招募他。”塔砂看着冲回家冥想的牧师,对维克多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塔砂教你简单便捷的善良阵营生物利用方法√

  塔砂:不过能收还是要收的。

  维克多:为什么啊??这种超麻烦的死脑筋牧师!你要开修道院吗!

  塔砂:因为那张卡片的设定看起来比较高级,有种四星卡片的感觉呢。

  维克多:……我是几星?

  塔砂:引导帮助手册,新手开场附赠。

  维克多:我恨你 QQ

 

☆、第35 1.1

 

  接下来的时间对塞缪尔来说非常充实。

  除了维持生命必须的生理活动,他的全部时间都用于冥想,好攒够能再一次使用神之杖的精力。后院有一口水井,地窖里还有一些保质期近乎无穷的黑面包,他用井水把黑面包煮开,一锅粥糊糊加上一把盆栽里的葱苗可以吃一两天。依靠这些东西,塞缪尔可以省下出门觅食的时间——还有购买食物的钱。

  本职牧师兼职医生的塞缪尔先生忙于救人性命,最近绝对不会把精力浪费在头疼脑热的小病上面,不出诊意味着没有任何收入。以往的积蓄全部用在了暗中对撒罗的供奉和仪式活动上,塞缪尔长期维持着没收入就难吃饱的状态。

  长此以往下去,可敬的牧师很可能因为营养不良一头栽倒。万幸驻扎在红桉县的哈利特上尉是个大好人,他隔三差五让副官送来一些吃的,用来“感谢医生对士兵的照料”。明面上塞缪尔只给刚行军到红桉县的伤兵包扎过伤口,治过一些感冒和腹泻(还是他下的药),这位上尉真是慷慨得让人吃惊。塞缪尔心中感激,每天都为上尉祈祷,愿他死后前往撒罗的国度。

  驱邪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第一次对另一个房间里的女人们驱邪的时候,那盘踞着身躯的浑浊烟雾像顽疾一样难以根除。塞缪尔竭力维持着神之杖的光辉,等他坚持到那个人身上的邪气消失,他自己已经摇摇欲坠,根本站不起来。那是最危险的一次,错误估计自身能力的结果是他没法再点亮烛台,只好躲在角落里的床下,几个小时后才能点灯出去。

  回去会后塞缪尔修养了一整天,等他再次下去,那个驱邪完毕的女人已经不见踪影。他没听说哪个女人从失踪中归来,她被送到哪里去了呢?她会不会因为苏醒遭遇更糟糕的命运?塞缪尔无法确定,因此不敢继续救治。他在附近到处打转,步步为营地探头探脑,直到在走廊上看见那个女人的脸。

  依旧面带病容的女人昂首阔步,速度险些让塞缪尔跟不上。她走入病房之中,大马金刀地抽出椅子往上面一坐,大声说:“我没事了,姐妹们!你们也早点醒!”

  那声音豪迈得吓了塞缪尔一跳,一时间简直以为她是个女土匪什么的。还真别说,仔细看这位女士光着两条膀子(啊呀非礼勿视),俩胳膊上都是腱子肉,看上去能徒手吊打五个塞缪尔。之前病床上柔弱可怜的印象,果然是气氛带来的错觉。

  总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吧……

  或许这里不是什么地下城,只是被人占据的地下遗迹?

  塞缪尔暂且把疑问收起,等女人探病完毕,他再度出场治疗了其中最严重的病人。

  苦修大概真的有助于博得神恩,随着塞缪尔连轴转式的努力,他驱散邪恶的能力在上升。开始他治疗完需要休息几小时,距离再度使用神之杖需要一整天。后来救治情况严重的人也不会让他头昏目眩,当他治疗完那批里面房间的女人,治疗外面的士兵后,只要修养半天就能再来。维持星光之神的烛光变得越来越轻松,他能持灯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

  到了这时候,塞缪尔开始更仔细地探索这座地下城。

  这座地下建筑非常大,道路四通八达,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找到尽头。走廊的大部分地方都亮着蓝色的壁灯,一些过道没有灯,塞缪尔试着走进去过一次,走了很长一段路,什么都没有遇见。

  地下城的居民不多,也称不上人迹罕至,目前塞缪尔已经遇见了好几种。

  首先是普通人,这些人总是来去匆匆,只给塞缪尔留一个背影。他曾看见过背着弓的女人,也曾见过穿着宽松衣服的男人逗着怀里的孩子慢慢走过,没法根据这些人判断地下建筑物属于什么性质。这里有战士,却也不是秘密屯兵所。

  其次是一些矮个子,塞缪尔看见第一个矮个子时,还以为他只是长得矮。不到半分钟后又一个矮子蹦跳过去,再一个,另一个……足足四个。这群协商一致没长高的人绝不可能是小孩,他们都长着一大把胡子,在走廊上吵吵嚷嚷,不用靠近就能偷听。塞缪尔跟着他们听了十多分钟,听了一耳朵的“想吃烤鱼”和“淬火之后果然需要#%才能#%#啊”(每个单词都是可以读懂的通用语,然而连在一起就变成了难以理解的乱码)。塞缪尔晕乎乎地结束了这一天的探索,非常后悔自己在这种事上浪费了这么多时间。

  这些矮子是异种吗?他曾听说过一些身高异于常人的邪恶物种,皮肤发绿,阴险狡诈或脾气暴躁,很乐意挖走尸体里的内脏。但塞缪尔在地下遇见的矮人无不面色红润,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在毫无理由地傻乐,另外百分之二十时间在即将开始傻乐的途中。

  有个矮子在经过塞缪尔身边时左脚绊右脚,摔出小半米,站起来后没走出两步又摔了一次,塞缪尔得非常非常努力才能阻止自己过去扶他。牧师暗中觉得要是以人为食的种族是这个德性,他们肯定会因为捕食从未成功而早早灭绝。

  这群矮个子可能只是长得矮?发育不良,以至于脑子不好。塞缪尔这样怀疑,都要开始同情他们了。

  剩下的两种居民,绝对不会被错认为人类。

  塞缪尔第一次撞见那种大鼹鼠的时候,他怀疑自己已经累得眼花。那是一种非常非常巨大的啮齿动物,像一头小牛,土黄的皮肤相当坚硬,前爪比老虎的爪子还大。塞缪尔屏住呼吸看着这东西从面前跑过,感到脚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震动。

  那绝对不是什么善茬,那种块头全力冲撞起来没准能撞倒一面墙,巨大的爪子只会让杀伤力更大。塞缪尔不敢靠得太近,担心怪物做出什么不合常理的举动,比如突然再次变大,膨胀到压住他,暴露他的存在。这东西吃肉吗?牧师的想象力还没来得及补完怪物的危险性,一个矮个子坐在它上面的画面就将一切假设全数推翻。

  不是坐在上面,是骑在上面。矮个子骑着鼹鼠的背,抓着鼹鼠的小耳朵,叫着“快点宝贝儿咱们要迟到了!”,从塞缪尔身后飞驰而过。

  你实在难以把一种能乖乖被骑着跑的生物当成多危险的敌人,还是被那种人骑着跑,那种疑似大脑发育不全的矮个子。

  因此塞缪尔遇见的所有生物里,只有一种真正让他警惕。

  兽人。

  那个雌性兽人长着棕色皮肤,白色头发,一双三角形的耳朵竖立在头发当中。它□□着双足,脚趾甲——它的脚爪——长而尖锐,在行走之间轻撞着地面,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像狗一样,那种脚爪能在奔跑时扣住地面防止打滑,它多半能跑得很快。

  塞缪尔听说过兽人,也远远见过。再往北走是瑞贝湖城,安加索周边最繁华的城市,嬷嬷曾带他来这里增长见识。它远远地指着塞缪尔以为是马戏团的帐篷群,告诉他那里面的人都会被神所弃,因为他们自甘堕落与兽相交。帐篷被掀开时,塞缪尔看到一些长着非人肢体的女人,她们身上戴着锁链,眼神能让人做噩梦。

  她们并非塞缪尔听说过的兽人,兽人很可怕,不该是这种可怕法。故事里的兽人总是骁勇善战,生嚼人肉,以人骨为鼓锤,以人皮为鼓面,如今大部分父母还会用这些吓得孩子们睡不着觉。更可信的故事在历史当中,距离上一次人类与兽人的战争也不过两百余年,那些野蛮却强大的类人生物曾让埃瑞安陷入长达几十年的苦战。历史书中有以一敌百的兽人战士,有化身巨兽的战场梦魇,那不是故事,而是必须警惕的真正敌人。

  眼前见到的兽人,就属于后者。

  它还很年轻,搞不好比塞缪尔小七八岁,但它身上有股曾经参与杀戮的血腥气。它也走得很快,步伐和塞缪尔之前在地下遇到的女人们不同。那些女人举手投足间有股老兵的利落(话说塞缪尔一直没想起这附近哪里有一支女兵队伍),而这个女兽人的步子更加轻盈,倒不是说和那些小矮人一样轻快……怎么说呢,那是一种人类难以模仿的韵律感,一种掠食者的舞步。

  它非常危险。

  塞缪尔曾在转过一个拐角时差点撞上对方,那双带着伤疤的绿眼睛投来冰冷的视线,几乎让他觉得自己被识破了。他按着衣服慌忙避让,祈祷刚才飘起的衣角没碰到对方身上。女兽人没抓住他,但它就在那条通道徘徊,塞缪尔不得不放弃了继续前进的计划。离开时他无声地念起祷词,心情相当沉重。

  一个真正的兽人就是这样的吗?如此年轻的兽人就是个十足的杀手,如果它们成群结队……想想就让人不安。

  塞缪尔的怀疑为此凶猛地增长,他把治疗后能动用的精力全部用于寻找地下城的阴谋,担忧着在下一个转角看见一大群练兵的兽人。他没真正看到过那副场景,但也没能如愿以偿到处探索。女兽人总是阴魂不散,沉着脸在他周围到处乱转,或许发现了蛛丝马迹又不足以把他揪出来。

  这僵局一直维持到还剩六七个受害者的时候。

  这一天塞缪尔的心情相当不错,他坚持不懈的努力有了成效,如今地下只剩下几个最近才被送进来的士兵了。下台阶后看到的一切都和往日一样,除了那些病床。

  床是空的。

  塞缪尔愣在原地,脑袋一个劲运转,想着他们可能到哪里去了。这天早些时候上尉刚让人送来了慰问品,他们简单地聊了几句,塞缪尔尽可能不露痕迹地打听军队的现状,对方提到过那些没恢复的人还在老地方。地面上的看守还在执勤,上尉的人说他们没有转移,那么他们去了哪里?

  牧师猛地转身,穿过那面墙,走进那个未知而庞大的地下建筑。这里非常安静,塞缪尔走了十多分钟,没和往常一样看到任何人经过。他的心一路下沉,那个最坏的可能似乎成为了现实:地下城中那股神秘的邪恶力量,终于动手了。

  就在此时,他看见一个人影。

  那是个普通的少年,脚步轻快地向前跑去。他的速度相当快,塞缪尔刚才又在凝神思考,等少年从眼前跑过才想起要追。牧师晚了一步,只好拼命大步往前跑,以免跟丢这个唯一的线索。因此,当少年突然停下时,塞缪尔没能收住脚步。

  他抓着两样神器的手在空气中胡乱挥舞,这徒劳的举动没能帮半点忙,反倒让跛足失去了平衡。他一头撞上了少年的后背,弹出去,摔了个七荤八素。尽管塞缪尔在倒下时竭力举高了手上的神器,圣杯与烛台也称不上毫发无损。

  烛火熄灭了。

  被摔倒的少年一骨碌爬起来,转身看着他,仿佛在奇怪塞缪尔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看上去不会超过十五岁,鼻梁附近长着雀斑,有一双机灵的圆眼睛。他只穿着一件背心和不到膝盖的大裤衩,身上没有任何非人特征,没缠绕着任何邪恶气息。塞缪尔想起自己之前见到过他,他叫某个被塞缪尔救起的女人“姐姐”。

  “孩子,我不是什么可疑的人。”塞缪尔紧张地说,担心对方不分青红皂白地喊来卫兵或别的什么。他组织着语言,而那个少年挑了挑眉毛,伸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你自己才多大?我都十四岁了,别叫我孩子。”少年抱怨道。

  “我二十五岁,比你大十一岁。”塞缪尔说,对他的援手道谢,询问和警告的企图在脑中相持不下,最后后者站了上风,“听着,孩子,这里相当危险……”

  “我有名字,我叫亚伦!”少年抱着胳膊强调道。

  “好吧,亚伦。我是塞缪尔……一名撒罗的选民。”

  后半句介绍就这样滑出了嘴巴,在这危险而空旷的地下城中。嬷嬷说过撒罗的信徒必须隐藏,因为恶人把持着世间,大多数人为之欺骗,而撒罗神的最后力量已经经不住任何消耗。终于,塞缪尔说出了这个在心中和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句子,那让他瑟缩了一下,而后昂首挺胸。

  是时候了!太阳神的信徒不可能永远躲藏在阴影之中,像只见不得人的老鼠。如果暴露就意味着灭亡,那就让这事在此事发生吧!他不会死于监牢,不会死于愚人的迫害,他的血将洗净这座邪恶的地下城。一个撒罗选民理当死于对抗邪恶,而不是对抗愚昧,还有什么时机比现在更合适?

  塞缪尔的血液为庄严的使命感沸腾,他郑重地说:“听我说,亚伦,你不能留在这里,我会带你回到地面上去。这里发生了可怕的事……”

  “可我们住在这里啊。”亚伦莫名其妙地说,“住好一阵子了。”

  “这是一个危险的地下城,你们现在能生活在这里只是因为地下城的恶魔还没有醒来!外面的士兵已经失踪,恶魔的爪牙可能已经苏醒,等它醒来一切就来不及了!”塞缪尔急道。

  “本来我们是可以住地上的。”亚伦耸了耸肩,“但是军队往我们住的森林里开了一炮,放了诅咒,地上完全没法再住人,我姐姐还差点因此死掉。”

  “什么?”塞缪尔猝不及防地呆住了。

  他听说过军队的行动,红桉县的人都从军队的路过中听说了对林中深渊后裔的剿灭行动。眼前的少年显然不是什么深渊后裔,反倒是缠绕在他姐姐身上的气息绝非善类。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他想。难道士兵们不是在对抗林中怪物的时候被诅咒的吗?难道那些女人不是被冲入城镇的邪魔殃及?这说不通啊?塞缪尔忍不住反驳道:“不可能!军队才遭遇了恶魔的诅咒!”

  “不,他们动了手,不小心自己也被殃及到。”亚伦冷哼一声,“上尉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然后大家都中了招。”

  啊,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塞缪尔重新振奋起来,笃定地说:“军队上层中一定混入了恶魔!它们邪恶的计划让人类对彼此兵戈相向,我以撒罗选民的身份担保……”

  “撒罗是什么?”亚伦打断他。

  “伟大而永恒的光明、太阳和正义之神。”塞缪尔热切地说,“他的光辉照耀大地,从最古旭日初升那一日到永恒的未来,人人都应当敬畏他……”

  “那我为什么从没听说过他?”亚伦说。

  “因为埃瑞安的高层中有人被恶魔腐化!”塞缪尔义愤填膺道,“这些邪恶的罪人蒙蔽了民众,让我神的荣光难以拯救世人!”

  “你才是小孩子吧,一直‘恶魔’、‘恶魔’的。”亚伦笑起来,“你爸妈该不会跟你说过蛀牙也是恶魔的阴谋?”

  “注意你的言辞!恶魔可不是个玩笑!”塞缪尔生气地说。

  牧师被少年满不在乎的语调激怒,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历史。他说撒罗神教在过去多么收到尊重,几乎全部的人类国度都在神威下俯首。他说撒罗的牧师和圣骑士如何在一场场黑暗的战争中保护了人类,当深渊密谋着夺取大地,撒罗的信徒领导了人类团结一致,挫败了阴谋,这里必须提一提伟大的圣骑士比撒列和可敬的圣修女玛利亚……

  “能说得简单一点吗?你刚才不是说我们还有什么事要忙?”

  “……好吧。”

  塞缪尔勉强停下满腹的英雄史诗,把可歌可泣的埃瑞安之战匆匆跳过——不听这部分真是个巨大的损失,要知道如今“为了埃瑞安”的口号就是那时候流传下来的,这些故事陪着塞缪尔度过了还不能足够领略撒罗教义的乏味童年。他说到撒罗的信徒如何鼓舞人们成功将恶魔赶回深渊,将深渊与大地分离。他说一些狡诈的恶魔如何隐藏在了人类当中,逐渐让愚者对神明产生怀疑。在撒罗的信徒又一次保护人类击败了兽人之后,被恶魔腐化的人突然发难,他们的背叛让撒罗神失望。主神带着从神离去,从此拒绝倾听人们的祈祷。只有当神的荣光再次遍布大地,撒罗才会在虔诚的祈祷中归来。

  “这就是真正的历史,被恶魔腐化的人篡改了它,将神的使者与深渊归为一类!从那以后,传教被阻止,撒罗的名讳被隐藏。”塞缪尔握着拳头说。

  不等他开始传教,亚伦好奇地歪了歪头,问:“神和恶魔是死对头吗?”

  “不共戴天!”塞缪尔说。

  “那恶魔为什么要把神和他们归为一类?如果可以操控局面,没人会乐意跟死对头放在一起啊。”亚伦一阵见血道。

  “因为……”塞缪尔卡了卡壳,几秒后以可敬的应变能力给出了回答:“因为恶魔的名声早就无法挽回,有良心的人都不会相信它们,它们只好诋毁神灵,让愚者以为神和恶魔同属邪恶。”

  他看到亚伦张了张嘴,眼看又有什么话要说。在对方开口前塞缪尔连忙抢白道:“但撒罗的信徒从未屈服!当神殿被愚者和恶人焚烧,虔诚者护着最后的神器逃离,那便是明月之神的圣杯、星光之神的烛台与撒罗的神之杖。作为他们的传承者,我继承了神的遗迹与全部被隐藏的历史。我用神之杖治疗了你的姐姐,这足够证明撒罗的伟大。”

  “太阳、光明和正义之神叫撒罗,明月之神和星光之神又叫什么名字?”

  这不是亚伦问出的问题,这女声来自塞缪尔身后。他转过身去,看到一个戴着厚实兜帽的女人,从遮住半张脸的兜帽中,突出一点白白的骨头。

  这个戴着骨头面具的人是谁?

  “如果你继承了关于撒罗神的全部知识和历史,你也应当知道月神与星神的名字,还有神之杖的名称。”戴面具的女人继续说。

  她语调中漫不经心的质疑让塞缪尔感到不快。“明月之神和星光之神无须姓名,”他自信地说出了事实,“而神之杖,它的名字就是撒罗神之杖。”

  女人低笑起来,塞缪尔皱起眉头,觉得自己被嘲笑了。

  “明月之神帕特莉西娅,星光之神尤安娜。”她说:“至于撒罗神之杖?你叫这个名字它会应你吗?”

  现在塞缪尔很确定对方在消遣自己了,他板起脸,昂首道:“女士,如果你觉得这很有趣……”

  这位夫人没有听完他的抗议,那只野兽头骨面具转了转,对着塞缪尔,吐出几个音节来。

  那不是通用语,但塞缪尔听懂了,因为这正是撒罗信徒用来对神祈祷的语言。她所说的不是任何祷告,也不是什么感叹,她只说:“骄阳之杖。”

  塞缪尔的胸口在听到这个名词时骤然发烫,下一刻,神之杖自行从中浮现,闪耀着和煦的金光。比每次启用前更雀跃,神之杖跳出了他的胸口,而牧师愣愣地看着它,目瞪口呆。

  “你看,它回答我了。”兽骨面具的女人说,“看来你远远称不上对此无所不知。”

  作者有话要说:  塔砂:难怪深渊和天界是宿敌,两边卖安利的水准半斤八两,完全没有买的**啊……

  维克多:谁说的!恶魔的水准比这个菜鸟牧师的高多了好么!

  塔砂:←_

  维克多:干、干嘛!你不要看我这幅样子!我是受了重伤才掉智商的!过去的我的水准和恶魔的平均水准不是这样的!

  塔砂冷漠.jpg

 

☆、第36 1.1

 

  塞缪尔无言以对。

  他遭受了巨大的打击,这个可疑的女人叫出了神之杖的真正名称,而他作为撒罗的选民,竟然对此一无所知。选民的身份让塞缪尔能感觉到神之杖——骄阳之杖——的回应,这感觉绝不会出错,连自欺欺人的机会都不给他。

  那么月神与星神的名讳难道也是真的?她们真的有名字,只是塞缪尔对此一无所知?

  等等,难道说?

  塞缪尔满怀希望地抬起了头,问:“您也是撒罗的祭司吗?”

  他殷切地注视着面具的上半部分,想与兜帽阴影中的眼睛对视,但那部分似乎被布条裹住了,让人怀疑戴面具的女人能不能看到外面。这个女人对亚伦一点头,少年行了个礼便转身走开。她转过来对着塞缪尔,摇头否认了他的问题,说:“我只是恰好继承了数百年前的一份遗产而已。”

  “您一定是个博古通今之人。”塞缪尔恭维道,依然怀疑对方是撒罗神教的前辈,可能她只是有事不能相认?

  “‘博古通今’?远远称不上。”女人又笑了笑,“你所传承的知识在漫长时光中磨损,甚至遗失了神之杖的名字;我所继承的那些则戛然而止,数百年前的事情保存如新,最近几百年间却一片空白。比如说,我就完全不知道人类为何要将如此邪恶的武器对准自己的同胞,哪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她比了比亚伦离开的方向,“就因为这些人住在森林里吗?”

  “这里一定有什么误会。”塞缪尔坚持道,“女士,这里是一座废弃的地下城……”

  “这就是我继承的遗产,要不是它,我可没法收留这些被无辜袭击的可怜人。”女人回答。

  “呃,我很抱歉。”塞缪尔有些尴尬地说,撒罗牧师的广泛责任感总忍不住要把全人类的问题跟自己绑一块儿,“可能是一些人弄错了目标,为了别的非常危险的东西……我曾看见兽人!”

  说到这里,塞缪尔又变得严肃起来。他在这里几次看到那个危险的兽人在到处徘徊,没有一次与其他人同时出现,现在想来,他们很可能不知道她的存在!地下的空间如此广阔,道路四通八达,许多地方没有灯,而传说中不少兽人有着夜视的能力。或许她是个隐藏在这个地下空间的兽人斥候?或许这些前来地下躲藏的普通人,正一无所知地与兽人共处一室!

  “真的,请相信我!”他苦口婆心地劝说道,“那可不是监牢中长着些毛茸茸肢体的畸形人,我看到过那个兽人好几次,她非常敏锐,好几次险些发现了我。我是撒罗的选民,神赐予我看到邪恶的能力与感受危险的灵觉,那个兽人绝对杀戮无数,而她甚至还那么年轻!要是有一大群她那样的兽人住在附近,我想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会想方设法保证自己的安全,就像所有人都会在马蜂窝成型前将之捣毁。”

  “你是说她吗?”女人语调平平地说。

  塞缪尔回头一看,险些惊跳起来。那个棕色皮肤白色头发的女兽人就站在两步以外的地方,一双绿油油的眼睛闷声不吭地盯着塞缪尔,让鸡皮疙瘩从后背一直爬到后脑勺。这可不是之前冰冷的目光,比那更糟。交织着杀意的怒火在它双眼中熊熊燃烧,针刺般的注视徘徊在塞缪尔的咽喉附近,仿佛下一秒就要将谋杀付之于行动。

  塞缪尔以一个撒罗选民的顽强自尊心停下了向后退的脚步,他只是转了个方向,勇敢地面对着眼前的兽人杀手——你实在做不到把后背暴露给饥饿的野兽。

  “来认识一下玛丽昂。”戴面具的女人说,“她的亲人被毫无理由地屠戮一空,如今她孤身一人,住在我的地下城中,和其他流离失所者一样。”

  “那不是个人!”塞缪尔立刻反驳。

  “对我来说是一样的。”女人说,“无辜不幸而无处可去,他们寻求庇护,我便提供。”

  “怎么会一样?”塞缪尔一时间忘记了害怕,愤怒地指向兽人,“这是个兽人!它祖先的手上沾满了人类的鲜血,这些野兽的屠刀下有多少无辜的人、多少先烈失去性命!难道你忘了?兽人之灾距今仅仅两百多年,它们的邪恶曾让整个埃瑞安蒙难,难道它现在装出一副乖巧无害的样子,就能抹掉那些仇恨和黑暗的历史了吗?”

  牧师猛地收回了手,因为兽人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咆哮,对他龇出犬齿,看上去很想一口咬掉他的手指。它的脸和头发衔接的地方甚至冒出了白毛!戴着面具的女人伸手搭上它的肩膀,没怎么用力,却像拉住了一根无形的缰绳,把作势欲扑的兽人按回了原处。

  “这里一定有什么误会。”女人说,稍后塞缪尔才意识到对方正用他刚用过的说法回答他。她轻描淡写地说:“就像曾经信徒诸多的撒罗神教如今只剩下你独自撑起门面一样,一定有什么不可知的误解吧。”

  后面那句话让塞缪尔泄了气,再没法提起斥骂异端的力气。他只嘀咕道:“一定是恶魔的阴谋,它们就隐藏在埃瑞安高层当中。”

  “那我们的目的说不定有重合之处。”戴着面具的女人说,“我们都是这些阴谋的受害者,都无法容忍那种邪恶的诅咒折磨不幸的人。”

  塞缪尔刷地抬起了头,最开始探索的理由一下回到了他的脑中,让他羞愧得五体投地:他刚才竟把这些受苦受难的人忘了!牧师先生连忙问:“那些士兵是您转移的吗?”

  “我需要找出他们不药而愈的原因。”女人点了点头,回答道,“我必须知道诅咒‘自行’消散的理由,以防下一次遇见受诅咒所苦的人时,依然只能听天由命。”

  这番负责的说辞让塞缪尔对她多了几分敬意,他郑重地点头,说:“我当然会治疗他们,义不容辞!”

  “在那以后呢?”女人忽然问。

  塞缪尔为这个问题愣了一愣,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对方没等多久,又说:“你是否想过要做更多?撒罗的信徒,你说要让撒罗的荣光再度回到地上,但如今的埃瑞安几乎无人听说过撒罗的名讳。你身单力薄。”

  她说到了点子上,塞缪尔挺身而出是为了与邪恶作战,与邪恶作战是为了伸张正义,为了弘扬撒罗的教诲,为了散布撒罗的荣光。与邪恶作战这部分虽然不简单,目前阶段的任务却很具体,无非是驱逐诅咒和调查地下的阴谋。但做完这些塞缪尔能做什么呢?他无从入手,因为身单力薄。纵然三样神器都承认了他选民的身份,他还是不能说服哪怕一个士兵。

  “您说得对。”塞缪尔垂头丧气地说。

  “那么,或许我们可以互相帮助。”女人说。

  “您能帮我什么呢?”牧师苦笑着摇头,“即便您允许我在您的地下城市中传教,即使这里所有人都成为了撒罗的信徒,距离‘荣光遍布大地’的未来还差着天堑一样的距离。”

  “我可以提供多边合作的机会。”对方说,“哈利特上尉是个善解人意的人,为了保护手下的士兵,他选择与我合作——你知道鹿角镇和红桉县已经被北边封锁了吗?那些人害怕诅咒向他们那里传播,宁可竖起高墙,不顾这里所有人的死活。”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塞缪尔震惊地说。

  “是啊,太邪恶了,一定有恶魔混在当中。”女人顺水推舟道,“既然埃瑞安的东南角已经被遗忘,而上尉、镇长和县长又如此善良,只要有我的推荐,想来地上的人们也不会介意身边有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

  她所描述的可能让塞缪尔怦然心动,他想象自己站在大地上,阳光下,众人之中,大声说出撒罗的神名。太阳、光明与正义之神的名讳本来就不该被隐藏,如果那些可恶的阴谋家与愚蠢的走狗不挡在神的仆人与众人之间,如果善人能让此地向有信仰的人敞开,那该有多好啊!被蒙蔽的好人们一定会争相投入撒罗的怀抱,他所在的地方变成神佑之地,天国之门在此打开……

  塞缪尔漂浮在美好幻想中,直到他冷不丁看到兽人阴沉的脸。

  “等一下,”他不确定地说,“您的意思是,所有‘人’都能在此地自由生活,某些非人的邪恶生物当然不包括在内?”

  “我说‘人’只是为了方便。”戴面具的女人说,“玛丽昂当然也会在。”

  “可它是个兽人!”塞缪尔强调道。

  “我们已经谈过这个了,你该说‘她’。”女人平和地说,手依然放在兽人肩膀上,“兽人是主物质位面的原住民,就和你一样。牧师先生,你说过要对抗邪恶,我同意这一点,但你从哪里得出玛丽昂邪恶的结论?”

  “一目了然!”塞缪尔立刻回答道。他想说自己的双眼看到了这点,然而那个兽人身上其实并没有诅咒那样邪恶的气息。它固然手染鲜血,可哈利特上尉也带着的血腥味,这并非决定性证据。撒罗的选民必须完全的诚实可信,塞缪尔犹豫了一下,只重复道:“它……她是个兽人!”

  “你在以貌取人。”女人指出。

  “我从不用外表评判一个人的品性!”塞缪尔为这无端的指责生气,“能证明一个人的只有他们的所作所为,但兽人不是人,它们生而邪恶,那些残酷的历史已经证明了这点!要是您非要将这种危险的生物也置于保护之中,那我绝不会为您效力。我耻于与野兽为伍!”

  他听到一声喉咙里滚动的低吼,那个兽人凶狠地瞪着他,而他毫不屈服地瞪了回去。戴面具的女人叹了口气,拍拍女兽人的肩膀,把手收了回去。

  “你觉得我邪恶吗?”她忽然问塞缪尔。

  “您?您收留这些流离失所的人,在遭受误解后依然友善地对待被蒙蔽的士兵,您当然是个义人。”塞缪尔说,“只是有些轻信……”

  女人摘下了兜帽。

  塞缪尔的声音小了下去,他的嘴巴傻乎乎地张着,喉咙干得像撒了一把盐,把声音都吸走了。兜帽之下就只是个野兽的头骨,完整得毫无缝隙,看不到面具后露出的头发。他的视线顺着骨白色的“面具”一路向下,骨头下面不是脖子,而是没有肉的脊椎。女人抽掉了眼睛位置的布条,现在塞缪尔知道了她干嘛要蒙着眼睛。在布条被抽走的时候,颅骨眼窝深处的暗红火光亮了起来,仿佛点起两盏小灯。

  那根本不是个面具,它/就是/这位女士的头。

  “你对许多东西都一无所知。”以骨为首的女人说,“亚伦会带你去那些士兵所在的地方,当然,你也可以拒绝治疗他们,如果你觉得被冒犯——没什么,那也只是让我们了解到撒罗牧师的品性而已。至于以此为条件,要我赶走在你之前的居民?”

  地下城的主人轻笑一声,说:“你远没有那个资格。”

  她点点头,转身离去。

  那个兽人的表情在这番话后立刻缓和下来,看上去不再凶恶,但远远称不上友好。名为玛丽昂的兽人看着牧师,伸出拇指,在脖子前凶狠地划过一道横线,比了个斩首的姿势。做完这个动作,它露齿一笑(就一个微笑而言它露出了太多牙齿),快步跟上了那个女人。

  ——————————

  “你失败了。”维克多喜气洋洋地说。

  他听上去很高兴,看来除了抓紧一切机会嘲笑塔砂之外,这次他是真的很讨厌撒罗的牧师。他倒没说“你就不怕他不去治疗那些人吗”之类的话,这位前恶魔十分相信对头的人品。

  塔砂能从观察中判断出那位撒罗牧师的性格,一个坚守心中正义不知变通的天真年轻人。他本身的能力与他背负的沉重责任和力量不相匹配,不易说服但不难对付,就像钻石坚硬却易碎。

  于是她只说:“不着急。”

  不着急,反正目前他们只急着利用牧师驱除诅咒的能力而已,即便她看走了眼,对方真的以此要挟不愿治疗,还能启用上尉那条线来□□脸。塔砂眼馋天生圣子的力量,期待与之签约后能得到的新技能或新建筑,但这事并不急。

  圣子住在她的地盘上,穷得全靠她让上尉救济,孤身一人,光杆司令,空有三样神器与圣子的身份却不能在地上说出信仰着的神名……天生圣子做到这份上也够惨了。塔砂有的是耐心,在这事上等不起的可不是她。

  “他撒谎!”

  塔砂转过头,看见眉头紧锁的玛丽昂。她们已经转出了一条走廊,狼人少女这副表情也不知忍耐了多久,终于忍不住要对她说。

  “你做得不错。”塔砂说,脚步不停,伸手搂住与她并行的玛丽昂。玛丽昂“哎?”了一声,被这突如其来的夸奖弄得有些紧张。

  “你没有当场发作,没咬他也没化狼。”塔砂说,“你对化形的控制能力进步很大。”

  她技能说明中的“野性呼唤”一点没错,自从血统提纯后,玛丽昂变得更加直接和好斗,情绪控制和身体控制上都遇到了一点问题。她很容易在激动时直接变成狼,就像力气突然变大的人容易捏碎水杯。那无疑是对能量的浪费,玛丽昂最近的训练除了战斗,还有自我控制。

  “因为他对您还有用。”玛丽昂小声说,“虽然他真的很讨厌。”

  她刚才凝重的表情肉眼可见地软化了,像每次被塔砂夸奖时一样,玛丽昂露出了那种“努力不表现得高兴过头”的样子,竖着耳朵抿着嘴,要是有尾巴一定会用力晃。塔砂感觉到对方的肩膀在她的手掌下放松下来,这姑娘身上某些部分的确和犬科动物相似,比如喜欢肢体接触,喜欢被夸奖。看她这幅表情,塔砂很怀疑她还记不记得刚才想说什么。

  “啊,那个人撒谎!”玛丽昂惊醒似的急忙说。

  看来还记得。

  “他说兽人进攻人类国度,好抢走人类的领地和财富,吃光其中的人,才不是!”玛丽昂气愤地说,“那场战争明明是人类挑起的!他们为了抢夺兽神留下的珍宝,组织军队袭击了兽人的家园,要说邪恶,他们才是!”

  撒罗牧师在地下城中鬼鬼祟祟地探索,塔砂需要让他看到一些无害的部分,为此放松警惕,而另一些地方则不能对他开放。地下城自行活动或地精施工现场显然不是个阻拦的好主意,因此塔砂跟玛丽昂共享了一部分感知,让她能在恰当的地方拦住乱跑的牧师。

  在这种分享下,玛丽昂听到了之前牧师对兽人战争的说辞。

  “撒罗的教义不认可谎言,他还是个牧师。”塔砂说。

  “他一定是个虚伪的假牧师。”玛丽昂不服气地说。

  “如果天生圣子做了违背教义的事,他就会失去使用撒罗神器的力量。”塔砂说,“他只是说出了他所以为的真相。”

  不用塔砂问,维克多就在发现撒罗牧师的第一时间给她科普了一堆撒罗教信徒的事迹——确切说,是各种蛋疼的规定和黑料,曾经的恶魔比任何黑粉都敬业。天生圣子和撒罗的高阶圣职者一样拥有者神授予的力量和诸多戒律,一旦他们做了违背教义的事,神力就会被收回。

  说到这事时维克多冷笑起来,他说:“是否违背教义的判定和恶魔契约遵循同一种逻辑,只要他们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事,那他们就没有做错。”

  如果这位圣子从小就受到了那样的教育,一直发自内心地相信着教导者告诉他们的真相,哪怕他所说的“真相”和现实不同,他也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那他就是被人骗了。”玛丽昂说,“他说的全部都是假的。”

  “他所说的肯定不全属实,但你怎么知道那些全都是假的?”塔砂问。

  “因为他说的和事实完全不一样!”

  “你所说的‘事实’,又是从哪里来的?”

  玛丽昂一愣,听懂了她的意思。狼人少女的表情变得有点委屈,她说:“我不会骗您,爸爸妈妈也不会骗我。”

  “但是他们不是亲历者,对不对?那已经过去两百多年了。”塔砂安抚地拍拍她的上臂,“你玩过传话游戏吗?几十个人一对一传第一个人所说的话,到最后内容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十多分钟里的游戏尚且如此,隔着几百年的事情呢?”

  玛丽昂抵触的表情产生了动摇。

  “两百年可以发生很多事,没准最后真像那个人所说的一样,其中有恶魔作祟。”塔砂轻松地说。

  玛丽昂听出了其中的玩笑和安抚意味,她往塔砂胳膊底下贴了贴,抱怨道:“我还是不喜欢他。”

  这基本就是在撒娇了,塔砂笑起来,说:“尽量别杀了他。”

  小姑娘仰起头,给她一个灿烂的笑容。

  维克多露出一个被恶心到的声音。

  “看到你们我就想到了过去。”他讥讽道,“每个人都把黑锅往恶魔身上甩,你们应当给我们颁发埃瑞安□□。”

  塔砂没理他,他很有骨气地沉默了半分钟,忍不住又说:“你不会真觉得是恶魔作祟吧?就因为那牧师几句蠢话?我以前是最经常降临主物质位面的大恶魔之一,我都变成了这副样子,其他恶魔不可能留下来。”

  “或许吧。”塔砂说。

  牧师的话有几分真实?维克多口中的撒罗神教像那种典型的能占据一方的大教派一样,大致守序善良,也善于粉饰自身,这点从牧师所说故事中不太符合逻辑的部分中就能看出来——埃瑞安宣言哪里是在撒罗神教组织下完成的呢。

  那么,玛丽昂所说的就是真相吗?

  狼人少女只有十六岁,全族早早被灭,深深憎恶着人类。兽人没有文字,历史口口相传,鉴于两族仇恨日积月累,塔砂不信兽人的故事就没有美化自身丑化人类。这事就像罗生门,所有人的讲述都有意无意倾向于自身,此消彼长之下编织了截然不同的历史故事,到后来各方都对自己的版本深信不疑。塔砂是个局外人,她既不属于这里的人类,也不属于这里的非人,所以她能跳出这个世界长久的桎梏之外,以冷漠客观的目光看向埃瑞安过去的血与火。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在看到铁板钉钉的证据之前,她谁都不信。

  至于维克多?掌握着过时四五百年知识的书,随便参考一下就算了。

  受到枯萎诅咒侵蚀的人有了着落,地下城的居民能重新来到地上。撒罗的圣子塞缪尔成为了长线任务,纳入领地计划的鹿角镇和红桉县中没有其他值得签约的人,但就在几天之后,地下城还是迎来了新成员。

  一个胖胖的大婶。

  她有着一头蓬松的浅棕色卷发,穿着厚实耐脏的旅行套装,背着个包裹,胖得相当均匀可爱,让人想到迪士尼灰姑娘动画里那个仙女教母。这样一个看上去亲切无害的普通人毫无预兆地闪现在了安加索森林边缘,孤身一人,吃惊地环视着空旷的周围。

  然后她从袖子里抽出了一根……擀面杖?开始用擀面杖敲着地面,一路向鹿角镇附近走去。

  玛丽昂在不久后赶上了这个不请自来的客人,喝令她停步。为了避免节外生枝,狼人少女戴着个遮耳朵的兜帽。胖婶婶配合地停在原地,等着玛丽昂靠近,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掉了她的帽子。玛丽昂为她闪电般的动作跳出一米开外,但飘落的兜帽中还是露出了耳朵。

  “哎呀还好,我还当找错了呢!”婶婶欢快地挥了挥擀面杖,“我真是等不及要见大家了!”

  擀面杖的一头冒出点奇怪的光亮,等光芒一闪而过,她肉呼呼的圆耳朵变成了两只尖耳朵。

  作者有话要说:  新成员身份谁也没猜对哈哈哈!

  感谢小天使们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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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 1.1

 

  塔砂有点懵。

  事情是这样的,尖耳朵的婶婶十分主动地跟着玛丽昂去看了地上的橡树,地下的城市和住民,像个拿了请帖的客人一样落落大方。

  她参观了亚马逊人的训练,在她们瞄准时保持安静,射中后热情鼓掌。她并不会射箭,却知道许多箭术相关的小窍门,亚马逊人不知不觉围拢在她身边,里面在进行射术交流,外面伸着脖子往里看。

  她和匠矮人几乎在第一个照面就喜欢上了彼此,那些矮个子拍着胸口发誓马上就能给她定制一套家具,他们拿出小本子争相询问她的喜好。“你会留下来的,是吧?”稍微长点心的人问,“房间都给你准备好了!”尖耳朵婶婶点头,开始从包裹里送出一袋又一袋小茶包,那些玫瑰色的小袋子还未冲水就香气缭绕。

  她给玛丽昂大大的拥抱,后者几乎陷进前者怀里,塔砂能听见玛丽昂在脑袋里尖叫“像被子一样软”。她在休眠的橡木老人旁边坐下,把手掌贴上树干,像在冥想,像在与老友交谈。她用某种半个拳头大的种子收买了阿黄,阿黄明明只能吃魔石,却咬着种子不放,还一路屁颠屁颠跟在她后面,看上去还想继续伺机讨赏。

  她甚至撞见了前来驱逐诅咒的塞缪尔,撒罗牧师正处于刚超额使用完骄阳之杖的脱力状态,没法指着她的耳朵大骂“恶魔后裔”,只能跌跌撞撞跑出几步对她干瞪眼。她对牧师抗争的眼神视而不见,从包裹中拿出一只杯子蛋糕,掰开他的拳头塞进去。

  “可怜的孩子,工作再忙也别饿着自己啊!”她唏嘘道,“瞧你都饿得走不稳了!”

  她嘘寒问暖了一通,挥手离开,把塞缪尔微弱的反驳声留在后面。天生跛脚的牧师与手中的小蛋糕面面相觑,鉴于塔砂为了成全他的气节,在他表示不与野兽为伍后就让上尉停止了救济,对这个可怜人来说,要与这个香味扑鼻、色泽勾人的邪恶诱惑划清界限,实在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抗争。

  最终,尖耳朵的婶婶来到了塔砂面前。她在狼颅骨的身躯面前毫无异色,笑容可掬地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梅薇斯,一个半-半精灵。我在远处看到了自然之光,所以我来了,用这双小精灵靴——我妈妈从妖精工匠那里买的,优点是合脚与远距离传送,不过传送次数刚刚被我用完。听说要签个协议?我们签吧!”

  塔砂有点懵。

  这位婶婶的形象和传说中轻盈灵活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大相庭径,要是让她拿上弓在林间跳跃,被她踩中的树枝绝对会立刻垮塌吧。把塔砂的想象与她本人作比较,两者之间的差异之大,就如同魏晋美人图之于盛唐仕女画。

  但话说回来,梅薇斯不瘦不高还上了年纪,却依然十分好看。她长着满月似的脸盘,总是笑眯眯的样子,胖得均匀蓬松,像一只晒过太阳的鹅绒枕头。她没法飘飘欲仙,也因此有种脚踏实地的亲切感,像哪家手工咖啡店的老板娘,只笑着坐在你对面,你就不知不觉把自己的生平和苦恼都对她说完了。这个精灵族裔有种能让人放松下来的舒服气质,最严肃的亚马逊人也在与她的交谈中露出微笑。

  所以说,塔砂惊讶的理由不是梅薇斯的种族。

  看看迄今为止签约的人与族群吧:维克多被她所制,迫于无奈才签了卖身契,没少想打歪主意;玛丽昂和她第一次见面时跑出八百里,面对生死大劫才悲壮地出卖了灵魂;橡木老人一开始对她充满了警惕,连带着匠矮人也举族逃跑;亚马逊人在被打残前根本不想跟她有任何关系,如今依然处于听调不听宣的半自由状况;哈利特上尉的余部先和他们打了一架,事后若非人类猪队友帮忙,将之收入囊中也没那么容易。再加上最近态度坚决的撒罗牧师,一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塔砂觉得长此以往,自己迟早会被培养出七擒孟获的耐心。

  这时候突然有人在露面的第一天求加入,这感觉仿佛推销员刚拿出产品图片,还没来得及发动舌绽莲花的功力,客户就直接掏出了钱包。

  简直顺利得不真实啊?

  狼首的身躯面对着这位慷慨的客户,说:“你确定?哪怕得到庇护的代价是灵魂?”

  这只是个试探,买卖无非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对方不干再说,条件还可以换嘛。梅薇斯狡黠地一笑,说:“我签橡木守卫者的那种。”

  看起来她真的有办法和沉睡中的橡木老人联系,这次灵魂是坑不到了。

  在契约完成之时,塔砂才意识到那个“半-半精灵”不是结巴。

  “四分之一精灵梅薇斯,在母亲的教导下,她成为了优秀的药剂师兼卓越的厨子,致力于将上万种药材做成美味的药剂,有时可能用力过猛了一点。一位能以各种奇怪药材为食材的药剂师,如果她的药房附近有一些没神经的馋嘴种族出没,千万留心他们的嘴,没病吃药可能吃死人。”

  “没神经的馋嘴种族”下面划了两条横线,指向真够明显。

  这是塔砂第一次看到明确的四分之一血统说明,之前签下的非人类种族,都已经混血混得不知还剩下几分之几。与高等级生物签约的好处立竿见影,光建筑物就同时升级了两个。

  “药房,你的契约者中有合适的药剂师人选,她愿意在药园中工作。药园进阶建筑药房已解锁。”

  “大厨,你的契约者中有卓越的厨师,她乐意在厨房中工作。厨房升级,新品种食材出现。”

  只能供应面包、肉、白瓜和水的厨房一下子增添了一大串新食材列表,有活生生的鸡鸭鱼,有蛋奶蔬菜,虽然也只是普通食物,使用后不会得到任何增益,但多半可以提高那些吃腻了老三样的居民们的士气。药房则与工匠们的工坊一样,塔砂能将这部分权限交给梅薇斯,让她来调控生产。

  药房中有全套处理药材的器具,地下城的医疗系统由生嚼草药的原始时代进展到了处理药材制造成品时代。药房会记录下药剂师制造过的药方,制药步骤和所需药材都会记录在塔砂的药房档案中,只要成功制造过一次,只要药材充足,药房就可以自行生产药品,只是质量比药剂师作品低一到两个等级。塔砂畅想了一下手底下的士兵拿着批量生产的回血药与别人对砍的未来,画面很美,令人期待。

  不过,对塔砂来说,最重要的收获却并非系统提示的东西。

  四分之一精灵意味着祖父母那一代就有纯粹的精灵,与那些从父母的父母的父母……那里得到不知第几手信息的混血相比,梅薇斯已经很贴近亲历者。她是个送上门来的解答。

  “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精灵族裔。”塔砂问出了疑惑已久的问题,“其他精灵去了哪里?”

  “他们走了。”梅薇斯回答。她看了塔砂一会儿,一脸黯然。“恕我冒昧。”她遗憾地说,“你是不是不能吃东西?”

  塔砂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

  “可惜。”梅薇斯叹着气,开始掏包袱,“本来咱们可以一边喝茶一边吃点心一边聊,现在你只能看我吃。”

  ……一脸黯然是因为这种理由吗?!

  梅薇斯招呼塔砂走进匠矮人给她准备的房间,矮个子们超常发挥,大半天就在房间里放进了圆桌和椅子。四分之一精灵用水壶里的热水泡起茶,摆好杯子蛋糕,坐到椅子上,示意塔砂坐在对面。

  “我的外祖父是个森精灵,他在埃瑞安宣言的签订现场见到了我的外祖母。”

  以此为开场白,梅薇斯开始了她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普通的森精灵,既不特别强大也不特别高贵,只是刚巧抽到轮值,作为森精灵公主的护卫之一来到了德鲁伊的圣地。在那里,公主代表森精灵签下了埃瑞安宣言。在那里,普通的森精灵对一位人类冒险者一见钟情。

  随后的几十年里森精灵与人类合作频繁,外祖父先生成功在各族的蜜月期里与外祖母小姐共结连理。梅薇斯的母亲在此期间出生,她的童年故事来自父母的新鲜战报,他们的亲身经历在未来被称作史诗。她相当幸运,还没成年就看到了深渊被放逐。

  当然,这个“没成年”是以半精灵的标准来算的。

  四百年前,深渊被放逐。信仰精灵之神的光精灵与地上各族联手封印了千年前堕落向深渊的分支暗精灵,这些傲慢却高洁的生物为同胞悲伤,在深渊离去后便全族迁入了神国。外祖父先生非常庆幸,因为森精灵不必远行。“再也不用害怕恶魔了!”他这样说,抱住了外祖母小姐,“接下来的事情不关咱们的事,我们已经可以退休了,你想去东方还是西方?”

  梅薇斯的母亲还未成年,作为普通人类的外祖母小姐却已近暮年。她的身体不再适合战场,外祖父先生也回绝了之后针对天界的抗争,决心和妻子在安静的地方度过余生。他们出发后不久,天界一样被成功隔绝,所有正统圣职者都使不出神术。天界和深渊的隔绝暂时让力量与两者相关的职业者手忙脚乱,埃瑞安陷入了暂时的混乱,消息传递不畅,倒是各种流言层出不穷。

  这都与决心退休的那一家子无关,年轻的精灵、年老的人类与年幼的半精灵一路西行,在偏僻的美景中享受宁静。因此,当异状最开始在埃瑞安的东大陆爆发,他们一家对此一无所知。

  也因此,等消息蔓延到埃瑞安的最西边时,外祖父先生只有半天时间用来告别。

  东大陆爆发了各式各样的灾难,有人声称是恶魔的诅咒,有人赌咒发誓绝对是背弃神明的恶果。在传言里,他们说天空龟裂,冰雹与闪电不要钱地落下;他们说东边的海域沸腾如岩浆,海面上的红色不知是岩浆还是人鱼们的鲜血;他们说枯萎遍布大地,死亡如蛇遍地游走……而外祖父先生收到的信要朴实简短的多,只是让他立刻回去而已。

  地上半神的森精灵之王向每一个森精灵传信,德鲁伊圣树的叶片在大德鲁伊的祈祷中飞向每一片森林。没有时间解释也没有时间犹豫,这两个自由散漫群体的领袖头一次发出如此急促的呼声:回去!回去!

  外祖父先生不能带上年迈的妻子和年幼的女儿,他也不能丢下他的族人。“我会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说,“然后我会回来,给你们讲一个精彩的故事。”

  他没有回来,他的族人也没有。森精灵与德鲁伊们“离开”了,并非失踪,因为每一个离开前多少都曾与亲友告别,他们似乎以为自己只是暂离,又或者有朝一日还可能归来。大德鲁伊离去前将自然之心放进一棵幼小的橡树之中,除了那棵橡树外,圣地的整片橡树林都无影无踪——这是橡木老人刚刚告诉梅薇斯的,梅薇斯的母亲当初可对这点毫不知情。半精灵照顾着母亲,直到葬礼之后,她也没等到父亲归来。

  这就是梅薇斯知道的全部。

  “我的母亲没打听到什么消息。”梅薇斯说,“那时候信息不太流通,她又在原地没怎么挪窝。”

  现在塔砂可以大致确定这样的时间表:

  四百五十年前,各族签订埃瑞安宣言。此后五十年间,维克多受创沉睡。

  四百年前,与深渊的位面之战宣告胜利。深渊被隔绝,暗精灵被封印,光精灵去神国,一两年内天界一样被隔绝。

  在那以后的几年间,埃瑞安的东大陆出现了异变。东海域的水族遭遇了灭顶之灾(存疑,人鱼和其他水中异族在此时消失了吗?),各地的森精灵与德鲁伊被召回,自然之心被让渡,接着这两个族群失踪。

  两百多年前,人类与兽人发生大规模战争。

  这其中有一些解答和太多的留白。

  精灵们去了哪里?德鲁伊们去了哪里?他们离开了。去神国,去深渊,去未知的空间。那个时代没有人以上帝视角书写埃瑞安编年史,难以移动的橡木老人也好,为了等待不知何时归来的父亲而蜗居西大陆的半精灵也好,都只知道拼图的一角。当一个问题得到解答,又有十个问题出现。

  梅薇斯亲族所接触到的史诗在这里终结,在此之后,就只是家长里短的平凡故事。

  为了等待外祖父归来而一生没有离开的母亲,在故事中并不苦大仇深。她快快乐乐地在埃瑞安西陲生活,继承了传奇药剂师母亲的知识与森精灵父亲的自然亲和力,也发扬光大了她自己了不起的厨艺。她和周围的住民相处愉快,那里的人们叫她森林仙女。几百年后,她与一个误入森林的美食家结了婚,生下了梅薇斯。

  “在母亲过世后,我离开那里,去开了一家面包店。”梅薇斯说,“这根擀面杖是圣树的一根枝条,外祖父把它留给妈妈,说无论她选择什么职业这都能成为她一生的伙伴——虽然他当初大概想让她做一把弓或者一根魔杖吧,不过与厨子相伴一生的擀面杖也不错,是吧?总之,这根擀面杖上依然带着一些自然魔法,能给我的耳朵提供伪装,而我看上去就是个面包师的样子,从未有人怀疑过。”

  她自豪地微笑起来,塔砂意识到梅薇斯很乐意当一个面包师。她的精灵血统没让她成为优秀的弓箭手或法师,也没给她轻盈的美貌(考虑到梅薇斯是个好厨子,外加超级大厨和美食家的孩子,她会有这样的体型真的一点不奇怪),但她丝毫没觉得遗憾或浪费——本来就是,谁说有天赋、有血统就必须按照基因决定的那样生活呢?在塔砂看来,她和她的母亲能做自己喜欢的事,那便是最优选择。

  “我很遗憾,关于你的母亲。”塔砂含蓄地说,“我曾听说半精灵也有悠长的寿命。”

  森精灵像他们侍奉神或崇拜深渊的同胞一样得天独厚,他们需要一百年才能长到成年,此后七八百年都保持着青春强壮。精灵的寿命长如德鲁伊圣树,若非死于非命,大部分成员其实都不耐烦活到那个岁数,早早去了神国、深渊或化身为树——难怪他们和德鲁伊的关系一直很不错。半精灵的寿命相当于精灵的寿命加上另一个亲族能活的岁数再打对折,按道理说,梅薇斯的母亲能活到现在。

  是什么让她没能继续等下去呢?

  “哦,那只是个意外。”梅薇斯说,“有一天她试着制作一种新的□□,嗯,我猜她不应该加那么多白浆果,那东西还没完成就变得太香了,半个森林的鸟都跑来啄窗户。她只好把门窗关紧,结果香味全堵在了屋子里,她没忍住,就尝了一小口。”

  “……………………”

  “结果药劲很大。”梅薇斯惋惜地说,啜了口茶,“而且味道不够完美,她觉得应该再加点糖。”

  梅薇斯的母亲,半精灵,传奇药剂师,死于自己煮的□□药劲太大且味道太香,享年三百六十一岁,遗言是“该多加勺糖”。

  要是那颗骨头脑袋能有表情,此刻的塔砂一定会是一张一言难尽的脸。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梅维斯附带的技能,会有这样一个和内容八竿子打不着的名称。

  【再加一勺糖】:把锅子架起来吧!美味甚至能感动大地!你制作的美食有强大的药效,能驱除使用者身上一切负面状况。咦?你问为什么有人吃完就喷血而亡?因为药效很强嘛。或许你该选一个结实点的食客,比如一条龙?呵呵。

  知道内情之后,这个技能的说明变得更欠揍了,说明人的表情跃然纸上,让塔砂突然很想殴打维克多。

  (维克多:???)

  塔砂的地盘上只有一群混血,要是技能的“药效”连半精灵都能放倒,它大概对所有成员都不适用。但是……技能说明嘲讽归嘲讽,却从不言过于实。

  美味甚至能感动大地?

  试试看吧。

  狼首的身躯走进了厨房,她心念一动,一条肥美的活鱼就出现在了案板上。塔砂等待了一会儿,技能没有操控她身体的迹象,于是她和过去做饭时一样,拿起菜刀去鳞去内脏去腮,做起一锅鱼汤。

  塔砂一个人住了十多年,本来厨艺就不坏,只是既不沉迷烹饪也没有特殊天赋,作品都是些不咸不淡的家常菜。但这回下厨时她如有神助,火候完美,刀工优秀,顺畅得就像一辈子住在厨房——看来【再加一勺糖】和【优秀战士预备役】一样属于被动技能,不用特意发动也能使用。鱼汤还没出锅,塔砂周围就围了一群垂涎欲滴的匠矮人。门口时不时有亚马逊人探头探脑,总算脸皮没有矮个子邻居那么厚,晃荡一阵便走了。

  说实话,这味道真的非常好闻,明明只是加了点盐的鱼汤,却奇迹般有着星级餐厅的卖相。塔砂铁石心肠地无视了一片渴求的目光,端着锅子走了出去,她一路走,一路都有人眼巴巴地看。

  最终她来到了地面上,曾是安加索森林的地方。

  枯萎公约的诅咒已经失效,但那种险恶的气氛还留在被污染过的地面上,让塔砂想到被辐射过的大地。前些日子下了一场暴雨,枯树枯草被打成一片残渣,大片土地沙子般随波逐流,没有一片新叶从废墟中重新生长。塔砂站在这一团糟的地方,放下大锅,拿起汤勺,舀起一瓢鱼汤撒到地上。

  鱼汤已经不烫了,然而当它落到地上,汤汁仿佛浇上烧红的铁锅,吱吱叫着沸腾起来。土地上泛起白沫,升起灰烟,乳白色的汤汁迅速黑如墨汁,继而不见踪影。

  “玛丽昂,”塔砂在链接中呼唤道,“那个牧师还在吧?把他带上来。”

  被狼人少女带过来的撒罗牧师一脸不情愿,但等他走过通道来到地上,他的脸色发青,惊骇地环顾四周,险些摔倒在地。“天啊,这是什么东西!”能看到邪恶的牧师喊道,挥舞双手扑打着空气,像个与风作战的唐吉坷德。等他终于冷静下来,他喘着粗气缩到了鱼汤刚才浇过的地方,说:“到处都是树一样高的邪气!就这边,大概直径两米的地方,只有这儿没有而已!”

  果然如此。

  “驱除使用者身上一切负面状况”的效果对没有生命的存在一样有效,大地无疑能承载药效。塔砂满意地收起汤勺,义正言辞地说:“这等可恶的邪恶决不能留在大地上。”

  “绝对不能!”塞缪尔捏着拳头,充满决心地高声应和。

  好了,人形探测器有了。

  直径两米不算太糟,塔砂想,有了探测器,再问上尉借点人,过些日子这片死地又能重新利用了吧。

  这样想着的时候,天空又下起了雨。塔砂向地下城入口走去,塞缪尔在后面难以容忍地抱着胳膊,神经质地抱怨肮脏的邪气如何在雨中流动。塔砂心中一动,转头看向安加索森林。

  失去了草木阻挡,雨水很快汇聚起溪流。这些浑浊的水流肆意流淌,流向地势更低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获得了【再加一勺糖】技能的塔砂,今后再也不能下厨宴请客人了。好可惜哦,大概只能喂喂大恶魔什么的。

  玛丽昂:怎么这样,好想吃大人做的菜……QAQ

  塔砂:没关系,玛丽昂可以做菜给我吃呀。^_^

  玛丽昂:嗯!!\(//?//)/

  维克多:等下,我并不想吃?为什么塞我??你别过来?!——呃啊!!(休克)

  塔砂(思索):唔,这可以证明恶魔的抗性比龙弱吗?还是因为维克多依然没恢复呢?实验依然不足啊。

 

☆、第38 1.1

 

  倘若位于低洼处的居民们有一双塞缪尔一样的眼睛,这一天他们一定不会睡得这么踏实。

  第一场暴雨将安加索森林残存的部分搅拌成一锅烂粥,雨水带着残渣填平了军队留下的壕沟。第二场雨没那么声势浩大,却持续了更久,雨一落就是一整天,新生的溪流带着其中的东西肆意流淌。当时附近的农民还感到挺高兴,最近都不怎么下雨,这样下一场能有几天不用灌溉了。

  安加索一带当然有农民,一些小村落四散在周围,而鹿角镇本身就是几个村庄在发展中融合成的小镇。他们的田地就在小镇外面,经历了几个世纪的发展,农耕文明颇有建树,不仅能自给自足,还能满足附近县城(也就是红桉县)的一部分需求。因此,在“禁止前往安加索森林”的禁令发布后,尽管附近的猎人和樵夫私底下咒骂不休,但有着军队补贴和周围人农产品供应,他们也不至于过不下去。

  这些农民在不久后发现了问题。

  雨水漫过的植物并不像浇过水一样水灵,恰恰相反,几乎所有绿色都被流水带走。他们眼睁睁看着滴水的菜叶蔫吧下来,呈现一种干枯的黄色。最有经验的农民也看不出它们得了什么病,他们忍痛把出毛病的枝干和叶子切下来,喂给家中的牛羊,最不挑嘴的畜生也不肯吃,逼急了还撩蹄子。

  很快那就不是一两个倒霉农户的事情了,降雨在继续,这枯萎在慢慢扩散,不仅仅是田地,地上的野草也是,牧羊人开始为羊群的消瘦发愁。农人们以防止涝灾的办法垒土又挖沟,可没有用,来自安加索森林的溪流已经渗入了土壤。眼看农田的情况一日比一日糟糕,近在眼前的秋收就要泡汤,恐慌在农人中蔓延,开始有猎人未雨绸缪,想违背命令去森林里打存粮。他们鬼鬼祟祟摸去了安加索森林,被眼前的一片空旷骇得挪不动脚。

  暴雨降下以前,枯萎的安加索森林还立在原地,像一具勉强衣冠整齐放在座位上的尸体。对禁令不甘心的人们在远方窥视,只觉得树木似乎有点干枯,看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现在,暴雨与连绵细雨交替降下,仿佛锤子砸上白蚁蛀空的堤坝,森林的亡骸倒塌了。震惊的猎人站在那里,踩着光秃秃的地面,看着曾是森林的地方变成一望无际的黑色废墟。

  他们回来的时候,传言在居民中炸锅。

  发生了什么?森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们这里也会慢慢变成这样吗?秋收怎么办?粮食怎么办?这地方还能住吗?

  鹿角镇的镇民知道得最多,那没有让他们更镇定,反而让可怕的谣言出现了更多版本。他们看到过小镇外的墓园中有干尸与骷髅破土而出,见过亡者在街上与活人交战,甚至有些人还亲眼看着周围的人变成活尸。这些饱受惊吓的可怜人本来就草木皆兵,如今身边出现了这等能让人产生联想的异变,几乎所有人都变成了被轰赶起来的麻雀。

  他们说当初有个亡灵法师操纵了墓园里的尸体,军队不公开他的存在,那便是没能将他消灭——以往抓住个长相奇怪的深渊后裔就够热闹几个月呢,没有消息绝对不妙。他们说那个被击退的亡灵法师即将卷土重来,枯萎的田地就是他恢复的标志,搞不好吃了那些枯萎的菜就会变成僵尸!惊恐的人们甚至烧掉了田地,烧掉了最近生病或吃了农作物的牲畜,仿佛它们会变成僵尸土豆或僵尸羊。要不是上尉的军队尽快赶到,他们搞不好就要对最近生病的人动手了。

  哈利特上尉焦头烂额。

  前些日子,为了提升士气安抚居民,他大张旗鼓地为恢复的士兵办宴会,以示“枯萎病”并非不治之症。现在倒好,那些对情况半懂半不懂的恐慌民众纷纷认为军队驻扎的地方人杰地灵,全都涌到士兵住的地方来,吓得士兵以为敌袭,军官以为哗变,哈利特以为和异族签约的真相暴露居民要造反……谢天谢地,这场闹剧奇迹般没有伤亡,只有若干撞破的头和挤断的胳膊腿。

  他勉强安抚下来周围的民众,组织起军队,迅速前往鹿角镇附近的田地。情况和他想得一样糟,前去寻求军队帮助的那些已经算得上理智又合作的聪明人,剩下的那些就在对田地牛羊下毒手。军队阻止了这些没头没脑的恐慌举动,现场处决了一些趁乱闹事的无赖,终于把场面控制了下来。但是,问题根本没有解决。

  上尉看着田地上熟悉的痕迹,心中一阵不安。这些农作物上的枯萎痕迹没有安加索森林里的那些可怕,光是这样看过去,只像晒多了太阳或营养不良的萎蔫。他心说枯萎气体的有效期只有五天,影响不可能这么大,这是不合理的……然而哈利特已经越来越不相信自己学到的东西了。

  除了民众的恐慌外,另一个大危机近在眼前。

  “我们快没有粮食了。”哈利特上尉苦涩地说。

  “哦?”无面的幽灵这样回应,听不出任何情绪。

  “红桉县的存粮并不多。”上尉对面前的非人类解释道,“这里是埃瑞安偏僻的东南角,附近小村能供养鹿角镇,往年有富余时能卖给红桉县。红桉县不是个农业县城,大部分人口都从事小手工业和商业,居民不生产粮食,依靠出口产品和进口粮食为生。但是,北方的关卡切断了通道,我们没法再从北方获得任何东西。马上要秋天了,如果鹿角镇和附近的村子能大丰收,今年勉强还能过得去,但是出了这种事……”

  塔砂完全能理解。

  最远方的瞭望塔注视着北方哨卡变得越来越正式,路障高高耸立,哨兵轮班巡逻,再过一阵子那边搞不好就能建好堡垒,大有将这里变成永久边境的意味。深深的壕沟横陈在独行道上,看守每天都用火焰在其中烧一遍,如果只是用来防范被感染的无脑活死人的话,这阵势也太大。

  看起来他们还在警惕别的东西,比如还能扩散的枯萎诅咒。

  以往一露面就会被各种热爱自然的种族和职业者争相掐死净化的枯萎诅咒,在如今的埃瑞安大地上,仿佛失去了天地的外来物种。

  枯萎公约的诅咒强大到这种地步吗?不好说。根据维克多的解说,原版枯萎诅咒比眼下这个版本更凶猛快捷,在各种细节上也有差别。但一方面,枯萎公约的诅咒本来就不是个稳定的武器,它由枯萎公约堕落德鲁伊的诅咒和亡灵法师的法术融合而成,两股力量产生微妙平衡,一般制作完成后几天内就会使用,谁也不知道放太久后会发生什么。另一方面,别说堕落德鲁伊和亡灵法师,就是普通法师,如今在埃瑞安都人人喊打,这玩意究竟来自哪里还没有定数。

  只能说,梅薇斯和她的技能都来得太及时了。

  它不仅让塔砂的居民没有后顾之忧,还送了塔砂一份大礼。

  “现在剩余的全部粮食很难撑过冬天。”哈利特说,“我想,或许你的人也遇到了这个问题……”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是不含蓄的求助,要是塔砂继续装作听不懂,他很快就会硬着头皮直接挑明了吧。塔砂是个不拖泥带水的人,暂时没有故意拖延让人求她的恶趣味。于是她说:“是啊,托你们的福,他们再也不能从森林中获得食物——看起来你们也一样,农田陷落前,猎人和渔夫就已经失去了用武之地。”

  “是我们的错。”哈利特承认,他自嘲地笑了笑,放下了无谓的尴尬和难堪,直接说:“恐怕我得请求您支援我们一些粮食。”

  “为什么?”塔砂说。

  “如果没有您的帮助,被隔离在这里的人会慢慢饿死。”上尉说,“您说过我们活着比死了对您更好。”

  “对,所以我跟你交易,得到军队的服从和你的灵魂,回报则是相安无事与暂时保存那些被感染的人。事实上我已经超额完成了交易,那些人回去了。”塔砂说,“再退后一步吧,我愿意供养你那些有用的士兵,只要他们为我所用。可是其他人类?他们可不在交易名单上。”

  上尉的牙关蓦地合拢,塔砂能看见他吸了一口气,阻止自己在听她说完后立刻做出什么鲁莽的举动。他尽可能冷静地说:“这里的居民加起来是军队人数的几倍,其中有各种手艺人,农民,马倌,牧羊人,皮匠,铁匠……总会有一些有用的。我的士兵会战死也会衰老,他们不可能永远战斗下去,要想有源源不断的兵源,肯定要有足够数量的生育者。这里有足够的适龄男女……”

  “这就是你认为我该白养着他们的理由?”塔砂问。

  “我不可能代表所有人跟您签订契约!”哈利特的声音不可遏制地提高了一点,“恶魔契约的名声家喻户晓,在公开情况下没几个人类愿意这么做!您拿出契约,只会签订一些贪生怕死的无用败类而已!”

  “对,他们还不配跟我签订契约,一个普通人的灵魂,远不及一份空白契约本身的价值。”塔砂回答。

  哈利特上尉抬头看着她,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愤怒让他握紧双拳。“您到底想要什么?”他问,“难道您觉得我和我的士兵能坐视人们饿死吗?!”

  “你把事情想得太坏了,上尉。”幽灵耐心地说,“只不过是,不劳动者不得食而已。”

  新的交易,在上尉与地下城之间定下了。

  首先知道的是军队内部。

  北方封锁的传言终于被上尉亲口确认,鉴于之前这则消息的传播就被默许,这次公开也没激起太大风浪。而新的内容是:他们攻击的那一方并不是什么深渊后裔,只是安分生活的隐居民族。上级将后果不明的邪恶武器交给他们,导致了之前的活死人事件和现在的田地枯萎,他们和那些隐居民族遭受的一切苦难,都只是因为上级想做出政绩来讨好将军。

  上级在造成这种后果后封锁北方,无疑是想抹消他们这个污点。事到如今,他们已经没有过冬的粮食了。

  后面那句话比什么都更有说服力,军队一片哗然。一小部分人拒绝相信这等处境,“一定有什么误会”,他们说,天真地认为只要和哨卡的士兵好好交流,告诉他们污染已经停止,他们就会放开哨卡。哈利特上尉让幸存的侦察兵现身说法,然后将仍然一心向北的那几个军官请了出来,慷慨地让他们带上一小队精兵,再去北面哨卡试一试。

  他们不会回来,这几个人将“死在拒绝听任何解释的守卫手下”——在他们出发前,这事已经定了。哈利特上尉是个优秀的指挥官,光有仁慈可不能坐稳这个位置。

  当然,仁慈和人望也很重要。

  “诸位,我必须承认一些事情。”上尉站在旷野新搭建的高台之上,面容肃然地面对着他的队伍,“尽管林中的民族与深渊无关,也没有毁灭人类或埃瑞安的企图,但他们的确曾与我们生死相搏,曾与我们结下仇怨,并且不是最纯粹的人类。但就是这些人,在战后一视同仁地治疗了我们中被枯萎气体感染的战友,就是他们,在我们被上头的‘自己人’抛弃时没有乘火打劫,甚至在这种时候,愿意与我们交易粮食。”

  下面传来了嗡嗡的声音,上尉任由这声音响了一会儿,才抬手让大家安静。

  “我知道,我们当中有很多人讨厌这些异种,不愿与他们合作。”哈利特放低了声音,“我也一样,我是埃瑞安军校的毕业生,我比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更知道要怎么对待异种,把埃瑞安所有遭受异种攻击的历史背得滚瓜烂熟。我不愿意与异种为伍,我也害怕,要是北方知道了我允许异种进入军营治疗伤兵,我会被当做人类叛徒吗?我的妻子和儿子会不会被当做卖国者的家属?但是,士兵们,我要因为这个理由放弃我们的战友吗?”

  他的声音蓦然抬高,像头狮子在怒吼:“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并肩作战的战友死去,就为一个名声?我怎么能等着大家挨饿致死,就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卖国罪行?我们补给只能再吃两天,在那以后怎么办?我们要去抢夺这里居民仅剩的食物,在他们的田地再也无法产出,在我们被上级欺骗于是毁掉了他们赖以谋生的森林的时候?!然后呢?我们成为可悲的劫掠者,掠夺本该保护的人,在他们活活饿死后吃掉他们的尸体,像苍蝇臭虫那样彼此杀戮,苟且偷生,最后作为可悲的食尸鬼在这里饿死——是的!看看周围吧!因为上头给的那种东西,这里的大地再也长不出粮食了!诸位,你们想这样去死吗?”

  他的描述激起七零八落的几声“不”,大多数人没有回答,多半是被这种未来吓住了。

  “我做不到。”上尉的嗓音有点颤抖,“那些人可以为一个名声把我们关在这里等死,可我他妈不能看着大家去死!我们自己有眼睛,自己有耳朵,我们很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犯下出卖人类的罪行。我们有吗?看看我们身上对抗活死人留下的伤疤,看看那些刚恢复的人憔悴的脸,告诉我,士兵们,我们这是在通敌卖国吗?!”

  “不是!”

  这一次,军人们齐声吼了出来。

  “对,我们没有!”上尉喊道,“在我们与死人浴血奋战保护身后的城市的时候,那些给了我们产生活死人的武器的人在哪里?当我们用血肉之躯承受着那种可怕武器的后果,在生死线上挣扎,在每一个夜晚被噩梦惊醒,那些动动嘴皮子就能诋毁我们、就能决定放弃我们性命的人在哪里?他们躲在安全的地方,构造着自己想象的敌人,对我们的一切都一无所知!在我们死去的那一刻,各种捏造的污名就会被他们按在我们身上,我们的牺牲就是为了这群傻逼升官发财吗?”

  “不是!!”士兵们怒吼道。

  “我们必须活下来,去打那些傻逼的脸,去见还在等我们的人,而不是成为一个阵亡数字。”上尉嘶哑地说,他的嗓子已经破音,“所以我们会和那些异种和平相处,与他们交易,就像与另一个人类城市交易。”

  “为什么我们不能杀了他们?”有人激烈地说。

  “好吧。就算你打算在面对北方准备弄死我们的大量军队时,先和能成为同盟的、什么邪恶之事也没做的群落自相残杀一番,就因为他们长了你他妈看不顺眼的一双耳朵。就算你打算冒那个风险,觉得杀光他们之后还可以从他们的尸体里找出消除地面污染和制造粮食的办法。”哈利特疲惫地说,“还记得那些骷髅兵吗?对,还有干尸,我们的武器造的孽,把我们撵得到处跑的玩意,他们当中有人可以控制这些东西。”

  下面传来抽气的声音。

  “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我也会让大家知道。”上尉说,“我已经尽我所能,让我们有机会回家,让我们能在岗位上战斗到最后一刻。如果与这些异种合作是该下深渊的罪过……那也是我的主意,与你们无关。”

  军营中一片死寂,而后嘈杂起来,开始有人言辞激烈地反驳起上尉的自咎。当上尉再一次抬起头,扫视着一张张激动的脸,他知道,至少现在,他成功了。

  第二天,告示贴了出来,被遗弃的东南角居民很快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信息层层递减,上尉告诉军队的部分再经过切割,变成了此地民众知道的版本——不过,关于北方哨卡和上头的邪恶武器这事相当详细,一刀未裁。

  已经稳定下来的军队在每个公告栏旁边维持秩序,这些初步构筑起坚定信念的士兵比以往更多了一份责任感,他们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家人和此地的居民。塔砂得说,哈利特上尉是个不错的演说家,转移仇恨向来是最容易让人团结的方式。就算“异种必须死”的主流舆论由来已久,缥缈无影的历史遇见了眼前的吃饭危机,普通人还是会把仇恨交给不让他们吃饭的对象。

  在公告充分发酵后,由匠矮人和亚马逊人组成的小队来到了人类所在的地方。鹿角镇和红桉县的中心广场各有一支队伍,他们在人类远远的注视下建起一座简易小屋,在前面摆起摊,开始了他们在此处的交易。

  交易内容非常简单,用劳动换食物。

  人们在旁边窃窃私语,彼此询问验证,确定他们来时手上真的只拿了木板和工具。所以那些摆到台子上的吃食又是哪里来的呢?他们的罐子里装着乳白色的牛奶,旁边摆着松软的白面包,板着脸的女人从刚造好的小屋里拿出一盘又一盘烤肉,在案板上叠成一座小山。矮个子爬到高脚凳上,好让自己与面前的台子平齐,他捧着一只脑袋大的白色瓜果,在案板上切开。瓜瓤有股清甜的香味,没放上五分钟,矮个子就自己掏出勺子挖着吃起来。

  没人知道那些东西之前被藏在哪里,也不知道这些人是否还能再拿出新的来,因为所有人都踟蹰不前,不敢第一个上前交易。他们只是围着广场中心的小屋,隔着大概两米距离,用看珍奇动物的目光看向其中的人。“看起来就像人啊。”人们嘀咕。

  无论在鹿角镇还是红桉县,那两支小队的成员看上去都很普通,每队只有四个人,两个高个子两个矮个子,分别都是两男两女。高个子的人表情都很冷淡,尤其是女人,看上去很凶,站在那儿抱着胳膊回视围观的人,被扫到的人难免下意识移开视线。矮个子则看上去很活泼,跑来跑去,东张西望,若非男人脸上胡子一把,几乎有人以为那是小孩子呢。

  小孩子们在人堆里伸长脖子看矮子,大概对那种身高很有亲切感。一个好奇心重的孩子挤得太用力,一不留神从人堆里冲了出去,摔进了两米的隔离带。矮个子跳下凳子向他走去,他吓得一骨碌爬起来,躲回大人脚后面。矮子对此不以为意,坐了回去,对他笑着挥了挥手。

  “看起来也不是很凶。”小孩子嘀咕。

  前两天小屋前门可罗雀,人们只是警惕地看,并不走上前去。第三天,士兵们在广场周围摆满了桌椅,到了吃饭的点,他们在小屋前排起了队伍,率先开始进行交易,哈利特上尉就走在最前面。有人不放心地想劝住他,认为让指挥官去试毒很不妥当。上尉摇了摇头,严肃地说:“如果不是相信肯定他们完全无害,我绝不会让危险分子进入我们的居住地。”

  上尉领走了烤肉、面包和半个白瓜,坐到旁边的座位上,当场开始进餐。他以行军的速度解决了午餐,把餐盘交还给小屋窗口。整个广场的人都在看他们,上尉特意在他们的目光中转了绕行走了几圈。人们的目光投向小屋前的摊位,一个矮子负责给他收递食物,一个矮子负责在一个账本上记录,看起来很普通的男人把一个小瓶子交给上尉,瓶子上贴着【不准吃/记得还】的标签。女人则负责站在旁边用不善的目光看所有人,人们在她看过来时低头,看到她腰间的剑,这才有点回过味来:这女人的职责大概是保安。

  上尉第一个进餐,士兵们紧随其后。在这些军人活蹦乱跳地离开,又在傍晚手脚齐全地归来后,关于“吃了他们的食物会变成干尸/骷髅/老鼠/蟑螂/……”的谣言,终于暂告一段落。

  作者有话要说:  哈利特上尉,四十三岁,在觉得自己职业生涯完蛋的这一年,意外发现自己有当政客的天赋(咦)

  感谢小天使们的投喂!感谢我是疯的连串火箭炮和喵了个咪呀的持续地雷!=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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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 1.1

 

  跟上士兵的人们看到了他们工作的内容。

  成群的士兵列队来到安加索森林的遗址上,森林外堆放着不少工具,像是铲子、耙子、独轮推车等等等等。他们在军官的指挥下分散开来,将大块的枯木搬开,将碎石和枯枝败叶扒到一边。

  地上倒塌的枯树只剩一个空架子,水分失踪的枯木轻得好似酒瓶上疏松的木塞。两只手才能环住的粗壮树木,只要两个人一个抬头一个抬脚,就能把它从地上抬走,视觉效果上相当惊人。这些徒有其形的朽木不比一个人重多少,要么皱缩得像条萝卜干,要么中空如被虫蛀。不少被雨水浸润过的枯树根本不能拿起来,将它们从地上撬起的努力会将树干弄成几段,到最后士兵们只好用铲子将这些木头敲碎,再将碎片铲进小推车里推走。

  跟来的木匠大失所望,这些品质比白蚁蛀过更糟糕的朽木,显然没有一样能回收利用。

  安加索森林相当广阔,当初带着魔导炮的大部队没能在一两天里砍出个成效,如今的残兵也别想在一天里清理掉多大的区域。等这一天的工作结束,他们大概清理出了小半个广场的区域。上尉站到堆起来的木头上,伸手挥了挥瓶子,示意在场的士兵和围观群众都看向他。

  人人都看见上尉吃完后拿了一个巴掌大的水瓶,但此后所有士兵都没能从小屋前的摊位里拿到过食物以外的东西,大家没再追究,只把那个当成给指挥官的特别服务。此刻哈利特上尉举起那只瓶子,高声宣布:“明天开始,大家也要用瓶子里的药剂来净化大地!但是,所有人都不能喝这里面的东西,否则无药可医!”

  听众们陆续点头示意,上尉却没有就这么结束。他向旁边挥了挥手,副官便捧来了一笼子大老鼠。他得上尉授命,特意带着老鼠在人群外围绕了一圈,给大家看这些从附近捉来的家鼠有多活蹦乱跳。

  绕场一圈后,老鼠来到了上尉手中。哈利特上尉拧开瓶盖,微微倾斜,往笼子上倒了一点。

  前排的人能看清瓶子里倒出了一种颜色可怕的液体,仿佛发霉的章鱼汁,颜色紫中透绿,绿里泛黑,是个人就不会想去喝。但前排的人也马上理解了上尉特意说一句的原因,打开盖子后,瓶中的香味飘了出来,闻起来特别吸引人,让工作了一天的士兵纷纷咽了咽口水。老鼠们显然也这样认为,几只硕大的家鼠争先恐后地直起了身,争相去舔笼子顶部的液体。它们舔了几口,没过几秒,噗地翻了肚子。

  等副官将装着死鼠的笼子举到大家鼻子底下,看清了硕鼠惨烈死状的人们,不会再对瓶中液体有任何想法。

  “这是我们的盟友提供的特殊药剂,对活生生的动物是毒#药,但对被污染过的大地却能以毒攻毒,让它们能慢慢恢复过去的样子。”哈利特上尉用更容易让人理解的说法解释,“从明天开始,我们就要将这些药剂洒到合适的地点上,就像这样!”

  哈利特上校将瓶子里剩下的液体均匀洒在了脚下的枯木堆当中,围观者们睁大双眼,看着淋了药汁的枯枝败叶像被火点着似的吱吱颤动起来。他们惊奇地看着奇怪的水和奇怪的木头产生奇怪的反应,眼巴巴瞅着那反应平息下来,回归一片平静。

  枯木堆不见更多变化了,无论是军人还是平民,都一脸的意犹未尽。他们看了刚才那个神奇的反应,都在期待一些更鲜明的后续,比如木头变成白色啦,突然着火啦(哦当然上尉得先跳下来),蒸发在空气中啦……诸如此类。现在这样的半吊子状况,和搞到一半就结束的戏法似的,让准备好了看异种巫术的人都有点失望。

  上尉可不管这事儿,他跳下来,命令副官将这堆枯木烧了。他对士兵们说:“明天会有具体分工,大家只要记住不可以吃它,倒完之后要去归还瓶子,知道了吗?”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他开始组织收队。

  士兵和围观的平民对身后的森林频频回头,也说不好想找什么。上尉说那些异种还在,那么远离人类的这附近会是个很好的居住地;而传闻中的异种总在夜晚出现,眼看太阳要下山,人们忍不住东张西望,用不知是畏惧还是期待的目光搜寻着异种的踪迹。理所应当的,他们一无所获。

  森林还没整理好,曾经的森林住民如今都住在森林下面。

  在红桉县和鹿角镇摆摊的两组小队关门收工,留下周围来往不断的围观者在那儿交头接耳,讨论这间刚搭好的小屋给四个人过夜是否太过拥挤。“他们不用洗漱吗?”有人说。“他们要睡几张床?”又有人问。人类在外面比划着屋子的大小,推测放下一张四人床后就没有多少能活动的空间,更别说他们来搭小屋时根本没拿床啊。说到这里,人们又开始谈那些不知从哪里拿出来的食物,猜测没准能把人塞进放食物的神奇空间里。

  “长得再人模人样,总归不是人。”最后人们拍板道,“这是异种的巫术。”

  这样一说,他们便觉得一点都不奇怪了。

  亚马逊与匠矮人都没有制造空间口袋的能力,塔砂也没有,地下城是个很方便的作弊器。地下城蔓延到了城镇下面,小屋存在的理由只是遮蔽视线。在木板遮挡之下,空荡荡的小屋里只有一个通道,在他们回来后就可以重新堵上,地精优秀的手艺能让地面平坦如新,即便有胆大包天的小贼光顾,也不能在屋里找到半点蛛丝马迹。

  今日执勤的两小队人回来了,他们的亲友早早等在了回程路上,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和温暖的怀抱。嘘寒问暖和回答的声音响成一片,没人能一口气听完全部——当然,在此处拥有全知能耐的塔砂除外。她清理出几条线路,听着地下城居民与亲友的交谈,也听着幽灵直播的地面人群讨论,觉得这事儿挺可乐。仿佛科考队员在自然保护区对着一群斑马指指点点时,那群斑马也在讨论着新来的这群两足动物一样。

  也不知哪边是斑马。

  在鹿角镇摆摊的亚马逊女战士多琳听上去相当暴躁,她跟她的姐妹抱怨自己一整天都得呆在一群蠢货的注视下,浪费本该用于训练的时间。塔砂特意挑选了没有亲人朋友在最近与人类的战斗中丧生的亚马逊人,但看上去多琳真的不适合这个,她听上去再待一天就要拔剑。她的双胞胎姐妹在安慰她,让多琳在受不了时下来跟她偷偷换班。

  年长一些的女战士则相对冷静,叫卡洛尔的亚马逊人向女王汇报她所去的城市大致有多少人,其中能当战士的适龄人口大概有多少。“不值得一提。”她轻蔑地说,“他们甚至不敢看我的眼睛。”——这下塔砂能肯定她是在故意瞪人了,一个用眼神恐吓/挑衅所有潜在客人的店员,真是相当亚马逊。她的语调中充满了跃跃欲试的责任感,很笃定如今的摆摊只是特洛伊木马之计,随时摩拳擦掌准备开打。

  男性亚马逊人讨论着头一次看到的人类城镇,谈论人们的衣服,附近的小店,还有他们的生活方式。“那些人真够不礼貌,那种目光像在打量什么珍惜动物,好像我们不会为此不舒服似的。”有一个人摇着头说。另一个人表示同意,又说:“不过至少没跟我们开打,而且他们的鞋子看起来不错。”

  “下次我会记得把敌人的脚砍下来。”他的朋友,一个年轻的战士托着腮说。

  “别这么恶心!”他龇了龇牙,作出一个要吐了的怪相,“我才不要穿死人的鞋子!”

  “那你可以让他们把鞋子脱下来,如果他们想要吃的。”女战士耸了耸肩,“那群混账毁了我们的家,他们欠我们的。”

  不少亚马逊人露出了赞同的表情。

  另一边的气氛要热烈得多。几乎所有匠矮人都挤在了他们的大餐厅里,拥着回来的四个成员,像拥簇着什么英雄。这些在流浪者营地长大的矮个子从未去过人类城镇——小村庄还可以一去,城镇就可能撞见溜达的驻军,因此一个县城在他们眼中神秘如城堡。县城是什么样子的?有城堡吗?人们都骑着马吗?所有人都是士兵吗?有没有很多红色猎犬在街上走?人类凶不凶?……十万个问题从四面八方涌向被簇拥着的人,声音好似一群闹哄哄的蜜蜂。塔砂看到被询问的人时而点头时而摇头,她很怀疑这些匠矮人到底听不听得到问题,问问题的人到底知不知道哪个动作是对自己的回答。

  两组小队工作完毕,而塔砂本人的工作还在继续。

  她在厨房里继续开工,菜叶洗都不洗便扔进大锅子里,随便撒点盐,一滚就端出去。【再加一勺糖】这技能必须要靠做菜完成,但“做菜”这事儿上一能取巧,毕竟做满汉全席和煮一碗泡面都是做菜嘛。经过一系列实验,塔砂现在做的这种菜汤用时最短,消耗的魔力最少,实乃最合算的净化药剂。

  玛丽昂在旁边打下手,这也是训练之一。她负责将菜汤稀释到合适的程度,染色(厨房新食物中有一种树莓,它的汁液氧化后会变成一种很恶心的颜色,加进汤里有助于避免误食),然后一滴不漏地灌进瓶子里。这种耐心的工作同时也是玛丽昂情绪控制训练的一部分,塔砂在这儿埋头工作,只当没看到她的耳朵竖起又倒下,没看到她在失手倒翻又一瓶药后发出无声的嘶吼,一条毛茸茸的尾巴从她裙子底下窜出来,暴躁地扫了几下。

  在这里打下手的另一个人,要对玛丽昂的暴躁负一半责任。

  “我才不会吃你做的任何东西!”撒罗圣子塞缪尔再次申明,“我也没有跟你们交易!我只是无法看大地继续遭遇那种邪恶的诅咒,仅此而已!”

  “好好。你还要一点牛奶吗?”梅薇斯和善地说。

  “……半杯,谢谢。”塞缪尔低声说,声音转而抬高:“我不是在对你这样的异种道谢!我说谢谢只是因为撒罗教诲我们要有礼貌!”

  玛丽昂捏碎了手里的瓶子,喉咙里滚动的低咈让塞缪尔拿杯子的手抖了一下,牛奶险些溢出来。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在清除负面状态的药剂只能由塔砂亲手制作的情况下,稀释药剂是除了简单做菜外仅有的提升效率的方法。药caitang越稀薄能净化的面积越小,过了临界点甚至会失效,因此如何配比分割让一锅药能净化最大面积的土地这个问题,不仅需要精确的计算,还需要准确的测量。

  塔砂能感觉到诅咒和净化,但那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撒罗圣子能看到邪恶的双眼可以在此处充当高精度测量仪,负责配合实验出最好的配方,以及在此之后检查每一瓶药剂是否稀释得当。

  让玛丽昂和塞缪尔一起工作,怎么说好呢,大概就像同时遛一只狗和一只与前者水火不容的猫吧。

  此外还有个添乱的。

  “哦哦你的小狗要变身了!你猜她会不会热血上头直接咬断撒罗圣子的喉咙?”

  “啧,收回去了,没种。”

  “那个牧师拿出骄阳之杖了!这傻叉牧师不会想用棍子敲死兽人吧?……深渊啊,比我想得还可笑!他居然想用骄阳之杖净化掉兽人?这人是来搞笑的吗?”

  “小狗超生气,兽人动嘴比动脑快,要是真出了事,你打算怎么做?让她在圣子的尸体旁边拿着‘对不起我是乱咬人的坏狗狗’牌子罚站吗?”

  “牧师在做祷告,当心,撒罗那群脑子坏掉的狂信徒要自杀式袭击前都来这套。要是你被好心放养的苍蝇咬了,我会为此嘲笑你起码五十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救命啊,他想用骄阳之杖净化掉……哈哈哈哈哈……净化掉精灵哎?他怎么不去净化独角兽?(笑岔气的声音)”

  维克多的点评要是公开放映,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能挑唆得狼人少女和撒罗牧师立刻互殴起来,剩下百分之五十的几率则会让两人暂时放下仇怨,并肩作战,先痛殴一顿维克多再说。塔砂心说,要是恶魔都是他这种德性,最后深渊成为埃瑞安各族的背锅之王和“和平大使”,那真全是自找的。

  恶魔作死也会死的啊。

  塔砂不讨厌这背景音,这感觉就像开着电视做菜,听听搞笑剧当乐子。她有几次笑了出来,感谢现在这张骨头脸,什么表情都能显得高深莫测,冷静威严。

  何况并不会真打起来。

  塔砂看着梅薇斯像隔热板一样走进了塞缪尔和玛丽昂之间,对两边炽热的视线视而不见。“嗒哒!夜宵时间!”她快活地往玛丽昂手中塞了个托盘,小盘子上倒扣着一只浇了果酱的布丁,那玩意还被做成了一只可爱的狼脑袋形状。玛丽昂吃掉了布丁的耳朵,裙子下的尾巴呼呼地晃了起来。梅薇斯又自言自语道:“怎么办,厨房里好像多了一份熏鱼,要扔掉吗?”

  “撒罗教诲我们不可浪费!”塞缪尔义正言辞地说,“就由我来解决这本该被浪费的美味……咳,我是说残羹冷炙吧!”

  谢谢你,可敬的幼儿园园长梅薇斯女士。塔砂发自内心地这样感谢着。

  第二天,前往安加索森林的士兵们发现有人已经提前到了。

  那是一些看上去很普通的人,只是穿着风格统一,与附近的人迥异。军队中产生了骚动:上尉的军队不曾与亚马逊人正面交战,然而魔导炮参与的那一场战斗中,有一些逃脱幸存的残兵被编入了上尉的队伍。这些人为熟悉的面孔发出惊叫,他们意识到,在之前安加索森林之战中杀人无数的凶残敌人,那些运弓如神的女战士,就站在他们几米之外,目光不善地看向他们。

  队伍中的军官呵责了这些人,将太过激动的一些士兵挑了出去。今天依然是上尉领队,他与头戴额饰的女人——那些人的领导者——简短地交流了几句,带队来到与那些人不重叠的区域,宣布清理开始。

  两边的施工队之间维持着紧绷的气氛,都不理睬对方,只埋头苦干。偶尔有人看向对面,目光都称不上友善,双方低声与自己人交谈的内容要是传到对面,多半要引发小规模械斗。好在塔砂规划的区域距离刚刚好,两边都无法忽视对方,也无法听见对方。

  方才惊叫的士兵经历了一番思想教育和安抚后被放了回去,经过上尉的演讲和各层军官的耳提面命,士兵们都知道会和曾经的敌人合作,也算有了心理准备。亚马逊人听从女王的号令,也知道目前的这一群士兵好歹没直接跟他们结过血仇。如此一来,双方姑且能井水不犯河水。

  在那以外还有“第三方”出场。

  当一部分森林被清理干净,一个穿着袍子的人出现了。他头上戴冠,手中持杖,白袍上的金色纹路在朝阳中闪着金光。撒罗的牧师高昂着头,他穿戴着先辈们隐藏了数百年的服饰,他的手指因为激动微微发抖,他的脚步却比任何时候更稳定坚决。数百年前能聆听神言的圣人与他同在,数百年间四处躲藏、在黑暗中让教典薪火相传的圣徒与他同在,这一刻值得载入史册,终于,太阳的祭司又站在了阳光之下。

  一种莫名的力量让大多数人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他们转过头,看着与日光中的年轻圣子。他的面孔笼罩着一层圣洁的光,那种信者的光辉让大多数人都缄口无言,谁能在此刻对着这样的人出言不逊呢?最后,一个神经实在很粗的大兵没忍住,招呼了起来。

  “医生!”他大声说,“你咋打扮得跟只大兔子似的?”

  塞缪尔圣洁的表情咔嚓一下碎裂了,他憋了半天,忍无可忍地吼道:“这是撒罗的祭袍!!”

  撒罗神教是曾经风靡埃瑞安的教派,圣职者的服装也非常符合人类审美,庄严肃穆,圣洁美丽,祭披上华美的纹饰哪怕传承了几百年,依然光亮如新。圣冠金碧辉煌,上面的宝石和金箔流苏价值连城,让塔砂不由得对这些穷成狗依然不把这套行头拆来卖的撒罗信徒产生了敬意。只是,有着金色暗纹的祭披虽然低调奢华,猛一眼看上去却像纯白的。圣冠前连着两根洁白圆润的布片,它们从撒罗圣子的脸颊两边垂下来,挂在他肩膀上,极其醒目,将他装点得宛如一只大型垂耳兔。

  维克多在塔砂脑中笑得打跌,那本书里的大眼睛搞不好已经笑出眼泪来了。他在疯狂大笑的间隙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那个牧师,把圣冠戴反了哈哈哈哈……”

  怎么办,简直可怜的不忍心笑了。撒罗祭司的行头十分复杂,穿戴上出现一点细微的问题完全可以理解。塔砂怜悯地看着这个几百年才有机会穿戴整齐一次的撒罗圣子,决定稍后再告诉他这件事。

  出场虽然失败,工作还要照做。塞缪尔是来指挥场地分割的,他负责观察净化药剂覆盖的范围,划出网格,在大家拿着瓶子浇灌完后查漏补缺。穿上这一身行头,多半出于传教考虑吧。他那点小心思一目了然,塔砂无意阻止,无论之前维克多怎么危言耸听。

  如果撒罗神教真的像传销一样危害巨大,它的传承怎么会落到现在这种地步呢。

  塞缪尔的加入不仅有助于净化安加索森林的工作,而且活跃了气氛——在他义正言辞拼命解释那不是兔子耳朵的时候,分隔在两边的人群中都传出了笑声。他的确像一个合格的牧师一样,让暗藏火药味的场合变得和平起来,尽管不是以他期待的方式。

  不过他好像没意识到。

  第四天,已经有士兵在休息的时候对着他起哄了。“牧师!撒罗的牧师先生!”他们喊道,“来呀!展示一下撒罗的荣光!”

  “撒罗的荣光难道是随口一言就能够唤出的么?”塞缪尔威严地说。

  “赞美撒罗!”

  人们会意地喊道,学着他说了几句拗口的祈祷词。于是塞缪尔矜持地笑起来,脸上洋溢着成功传教的满足,伸手扬起骄阳之杖。

  骄阳之杖在他手中光芒万丈时,士兵们鼓起掌来,亚马逊人也露出了轻松的表情。

  这周过去的时候,有个士兵给好奇的亚马逊少年递了一支卷烟。尽管咳嗽不止的少年被妈妈揍了脑袋还抢了烟,到了第二天早上,他还是远远地扔给士兵一支木笛,作为卷烟的谢礼。

  第二周后半,午餐多了一道很香的鸡汤,一个亚马逊战士这天刚好很饿,排队时挤得太前面,忘了和前面的士兵保持“阵营半米距离(某种在塔砂看来和三八线一样幼稚的午餐排队规则)”。她渴望地伸着脖子往前面看了一会儿,前面的人突然说:“闻起来真棒,我打赌他们加了香草豆。”

  亚马逊人这才意识自己靠得太近了,但亚马逊人从不临阵脱逃。于是她装作什么问题也没有,模糊地“嗯”了一声。

  “唉,我超喜欢香草豆。他们怎么弄到的,镇上都没得卖了,那群狗#日的东西封了北边的路,要买都买不到。狗逼北方佬。”士兵继续头也不回地说。

  亚马逊人挣扎了整整半分钟,因为她也很喜欢香草豆,她的父母和姐妹都不喜欢。好吧,说一句话又会怎么样呢?对方都说这么多句了,要输也是对面输。这样想着,她尽可能不在乎地说:“香草豆是不错。”

  士兵惊讶地回了一下头,显然他刚发现站在身后的不是哪个战友。他想起和同僚们吹牛皮时说的话,这群大兵喝上头时都爱吹嘘自己见了可怕的亚马逊娘们会如何勇敢,如何用人类的绝妙口才让她们气急败坏。但这感觉不太对,他是说,在午餐时间,对香草豆同好毫无来由地口出恶言啥的。士兵苦恼地挠了挠头皮,张开嘴,闭上,张开嘴……

  “你到底要说什么?”身后的女人抱起了胳膊,怀疑地看着士兵,“干脆点!”

  在正午的阳光下,她美丽得像一柄出鞘的剑。

  “呃,”士兵说,“香草豆超赞的。”

  作者有话要说:  据说APP替换会晚?又是**在抽吗……大家用评论点进章节看看会不会好?不会好我也……没办法了OTZ只能用或者网页看了

 

☆、第40 1.1

 

  在安加索森林的两支施工队渐渐开始和对方交谈时,红桉县和鹿角镇的状况也在改变。

  摊位上的食物换了新品种。

  摆放在摊位上的不仅有牛奶、面包、烤肉和白瓜,每一天还会附加一些新的食品。昨天小盒子里装着一排洁白的蛋,个头比鸡蛋大上两圈;今天他们就把处理好的肥美鱼肉拍上案板,鱼皮的色泽新鲜诱人,横切面上的鱼肉有着粉嫩的肌理。矮个子将砧板连同上面的鱼一起举起展示,他的手和身体这么短,就和小孩子抱鱼的效果一样,让那条鱼显得格外巨大。

  不少人都对此垂涎三尺,自从森林被封闭,顺流而下的鱼儿也留在了过去。埃瑞安东南角临着海,但十几公里外的海岸陡峭凶险,渔船扔下去会在暗礁上拍成碎片,最有水性的人也不敢说自己次次能安然上来,更别说礁石附近住的海雕还对所有竞争对手相当不友好了。在过去,大海从不是这附近获取鱼肉的固定场所。

  安加索森林里曾有一片湖泊,有一片能打鱼、摸鸟蛋、摘野菜水草的湿地。一条河流流经森林,在枯水期也流水淙淙。每年夏末秋初,一种红斑鳟鱼会趁着河流的丰水期逆流而上,它们跳跃出海面,跳上在涨潮时显得没那么高不可攀的瀑布,一路游回出生地产卵。这对沿途的棕熊和人类来说,都是一年一度的盛宴。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湿地已与其他废墟融为一体,现在是开宴的季节,但河流与安加索森林一起灰飞烟灭。魔导炮和枯萎诅咒的交替洗礼彻底毁掉了那条幸存过无数干旱年份的河流,沿途准备冬眠的熊注定要挨饿,如果它们还没有死于战火。红斑鳟鱼找不到洄游的道路,带着满腹鱼卵的成鱼无从归去,远方河流中长成型的鱼苗无从归来。至少最近,至少这片地区,这种养活了诸多生灵的美味鱼种销声匿迹。

  也只有异种的神奇摊位上,还能看到这种东西。

  人们以顽强的不信任感控制了自己上前交换的步子,到了第二天,鱼便不出现了,不少人发出了惋惜的叹气。每天增加的食物都不尽相同,不定期重复一轮,这种“限定贩卖”的感觉越发让人心痒难耐。等下次好不容易再轮到鱼肉,挣扎的表情出现在一大片人的脸上。和大减价时一样,感觉不买就亏了。

  可是异种的摊位不收人类的货币。

  他们只收一种被称作“矮钱”的玩意,全是他们在士兵劳动结算时自己发出去的。居民们从一些士兵手中借来看过,这种金属货币只有指甲盖大小,每一个都有着繁复的凹凸纹路,像个奇特的工艺品,根本没法仿造。忍不住想要进行交易的人又被“无法用金钱购买”这事挡了一挡,他们愿意付钱了,却还不太敢或不太情愿参与异种的工作,和异种一起劳动。

  这周过去时,参与异种劳动的士兵依旧毫发无损。本身就干着卖力气活计的人远远看着他们搬东西,不免觉得自己也能胜任。这时摊位上的食物又更新了一次,之前还是最基础的食物和食材,之后,有个胖胖的厨娘卷着袖子来到了摊位上。

  红桉县的人作证,那厨娘是从外面大摇大摆地走进摊位里的。她穿着厨师常穿的袍子,系着围裙,戴着袖套,头上还有顶主妇们烹饪时戴的头巾——这种头巾帽能把头发全部包进去,避免发丝掉进菜里。这位厨娘胖乎乎的,面善得像你从未搭过话的邻居,因此当她一路说着“借过”穿越围观的人群,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她的靠近,更别提为她的经过做出什么过激反应。她靠近异种的摊位时,还有人好心地想叫住她来着。

  厨娘在人们吃惊的目光中矮身钻进摊位里面,和那儿的异种们打招呼。人群在吃惊中嗡嗡出声,“这也太像人了!”他们抱怨,“一点都看不出来!装得像个真厨子似的!”

  可她还真是个厨师。

  厨娘在旁边的水盆里洗了一把手,她擦掉手上的水珠,在人们的窃窃私语中,泰然自若地开始做菜。

  烹饪可以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只要厨子手艺够好。

  她的手指胖得像面团,用起刀来却一点不含糊。刷刷两刀便去掉了蔬菜上不可食用的部分,接着横切,纵切,利落地一抹,下锅,用时不过一两秒。她在罗列着各式厨具的长条案板间轻盈地来回,动一动锅子,拨一下火,搅一搅汤,像只时不时落下的蝴蝶——在她开始烹饪前,你绝对没法想象自己会把蝴蝶与一个两百斤的中年妇女挂钩。

  火舌舔舐着铁锅底部,食材在其中跳跃,发出诱人的声响,油脂从肉块中溢出,在青翠的叶片上染开。土豆和萝卜只用切成大小适当的几块,调味香料则要细切,菜刀扣在案板上的声音连成一片,那不知名的深色块茎便像变魔术似的成了薄如蝉翼的小片,在厨娘收刀完工后才解体分离,变成一种琥珀色的薄片。她将香料均匀地洒在好几个同时开工的锅子里,将巨大的铁锅向上一颠,其中的食材和汤汁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稳稳地重新落回锅中。

  有人忘乎所以地拍了一下手,其他人虽然还没忘形到这种地步,但也在专心致志地观赏,忘了对这个向异种鼓掌的人投去异样目光。有人在下面提醒哪边眼看要烧过头,比厨师本人还着急;也有人对自己的厨艺颇有自信,指手画脚说哪个步骤不对,失了点火候。两种人都在厨娘行云流水的后续动作中闭上了嘴。旁边平底锅里的蛋液吱吱卷起一角,她在颠锅的间隙随手一翻,将煎蛋翻进旁边的盘子里。她好似背后长了眼睛,从不错过一点时机。

  汤锅开始咕噜噜冒泡,奶油融化的香甜与其他菜的香味融为一体,令人食指大动。色香俱全的菜肴被装进足以让数人进餐的大盘大碗当中,在位高权重或家财丰厚之人眼中大概难登大雅之堂,但在场的平民只觉得量多实惠,美味加倍。他们直勾勾地看着厨娘最后将薄荷叶装点到一道汤上,热气腾腾的大碗飘香百里,让因为厨艺展示增加的围观者,又增长到了一个新的程度。

  “有人要来一碗吗?”厨娘亲切地招呼着,用大勺敲了敲锅子,这种代表午餐完工的叮当声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会让这一带居民条件反射地咽口水。厨娘吹了吹餐具上空飘起的白气,说:“这个可要趁热吃呀!我可不忍心看它冷掉。”

  她半点没说空话。围观者们还在进行着常规的挣扎,等食物凉到能入口,厨娘居然开始自己吃了。她给自己盛了一碗汤,吹一吹,滋溜吸了一大口,脸上露出了幸福的表情。那只是个开始,围观者惊恐地发现,异种们全都拿起了餐具。

  两个矮个子欢呼雀跃地拿起盘子,他们从精美的摆盘中大喇喇挖下一大块,让不少围观者大皱眉头。红桉县的居民们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上前,几人份的食物越来越少,而排在最后的那个女人,她的胃口一点也不跟她苗条的身材挂钩。她拿了一只很巨大的碗,用的勺子简直是铲子,她挖菜时许多人露出了牙痛的神情,仿佛那只勺子在掏他们的口袋。等披着女人皮的吞噬者从桌边离开,一桌的美味只剩下没多少了。

  “有人要吗?”厨娘又问了一次。

  限定商品的特殊效应再一次笼罩在所有人身上,人们脸上的挣扎几乎可以实体化。但就在厨娘问完话的半分钟后,她迅速地点了点头,于是一个矮子忙不迭把所有菜色分类装好,端进了后头的小屋。

  等等,不是应该摆出来引诱我们的吗?四处响起了哀叹声,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行为让居民们简直要生起气来。故事里的恶魔,难道不是应该做很多很多美味的食物,免费分发引人堕落的吗?这是来摆摊交易,还是来吃给我们看的啊!

  一旁的塔砂看着所有人失望的脸,稍微能感觉到一点各种影视作品里厨艺动人心的可信度。

  厨艺表演进行到第二天,一个忍无可忍的猎户来到了摊位前。

  把这全归结为美食的诱惑未免太过片面,中华○当家的世界里才会发生那种戏剧化的剧情吧。每日飘扬的香气只是助攻之一,最主要的问题是,这位猎户很穷,他已经快要没米下锅了。

  安加索的森林的封闭给猎户造成了毁灭性打击,樵夫还能在在附近砍树救急,猎人又不能去周围打老鼠度日。他们无非是拿着不算多的补贴,盼望在坐吃山空前森林能重新开放。后来禁令解除了,森林没有了。

  老猎人亨特正值壮年,光棍一条,有着单身好猎人的通病,觉得自己随时能打到猎物,平日里大可以大手大脚,及时行乐。他没有一点储蓄,正准备冬天前大干一场呢,遇到这种事,日子一天比一天难挨。他给人当帮工,赚的钱入不敷出,自从北方封锁和天地枯萎的消息传开来,粮食的价格越来越高。

  亨特已经很久没畅快吃一顿了,他一天只能吃一餐,钱都花到了吃饭上。这一天他刚下工,钱包瘪肚子更瘪,被香味一路勾到中心广场,在异种的摊位前停步。他看着心满意足分食美餐的异种,只觉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凭什么他们天天吃得嘴角流油老子就要饿肚子?吃他娘的!要死也当个饱死鬼!

  猎人亨特是第一个缺口。

  被隔离的埃瑞安东南角,人们的存粮不足以过冬。现在还是初秋,按理说粮食还没告罄——但这是把所有人看做一个整体的结果。你跟马云的财产平均一下还是个千万富翁呢,事情可不能取平均值来算。周边的村民为田地枯萎恐慌,拒绝将存粮再卖给小镇和县城的人。相对富裕的乡绅和大商人迅速地屯够了粮食,开始抬高物价,琢磨着能不能趁机赚一大笔。哈利特上尉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告诉抱怨的人,买不起粮食可以去和好邻居交换啊,军队都在吃他们的饭呢。

  猎人亨特是第一个快撑不下去的人,却不是唯一一个,更不是最后一个。

  仿佛破洞的水坝,在第一个平民加入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劳动换食物的队列。依然心有顾虑的人这次也没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谴责其他人与异种妥协,他们需要给自己留下后路,以免今后自己也加入这些人当中时,被过去说过的话打脸。

  被隔离在东南角的人类聚集点,并没有形成一个能自给自足的完善体系。

  小手工业者的生产线出现了问题,一些原料断绝,另一些空有产品却无从卖出。北边的行商不会再来了,村庄、小镇和县城则无力消化完这些产品。一方面没人想要买他们的手艺,一方面他们不能降价,否则更没有能用来买高价粮食的钱。物价每天都在飞涨,在这种情况下,人类的货币变得越来越不值钱,异种所用的矮钱却成了稳定的保障,有价无市。

  很快,中心广场的摊位前被堵得水泄不通。开始有人发现了新问题:森林中的网格有定数,同时能工作的人数有限制,工具并非无穷尽,因此工作岗位也是有限的。这发现让求职场面变得空前火爆,前些日子观望的人惊愕地意识到,工作岗位马上将变得供不应求。

  这时候,厨娘在工作结束后摘掉了帽子。

  人群一片哗然,所有人瞪着帽子下露出的耳朵,它们和人耳长在同一个位置上,却尖得怎么看都不属于人类。

  “恶魔!”有人骇得喊了出来。

  “是精灵。”厨娘心平气和地解释道,甚至露出了笑容,“确切地说是半-半精灵,我外祖父才是森精灵。”

  要理解这概念对住在埃瑞安边陲的居民来说太难了。过去他们虽然嘴上叫着异种,但心里下意识觉得这些人只是挂着个异种名头,其实就是普通人类。现在尖耳朵戳到了眼前,这特征可比矮个子鲜明得多。排队的人一哄而散,甚至造成了践踏事件,若非有军队维持秩序,场面会变得更加难看。

  “她搞砸了。”维克多说,“你搞砸了,是你告诉她不用法术隐藏也没关系。”

  “的确没关系。”塔砂回答。

  “是吗?看看那些会被混血森精灵吓跑的傻瓜,看起来你几周的工作都泡了汤啊。”维克多讥笑道,看着那些人骂骂咧咧地逃离。

  “会回来的。”塔砂平静地说,“很快。”

  很快,非常快。

  到了第二天,有一半的人重新排起了队伍,其中一些昨日结伴宣称再也不来的人面面相觑,笑容尴尬。的确有很多人在昨晚的酒馆中高谈阔论了埃瑞安的苦难,人类的尊严,异种该死云云,但他们回家后也不免要想,倘若我不去,粮食没了之后怎么办?那时候要是其他人都已经妥协,我不是没有位置,只能饿死了吗?他们又想,倘若别人不去,明天我不就领先了?说不定作为仅剩的愿意交易的人,我还能得到一个好价钱……

  于是,小屋前依然门庭若市。

  “在无从选择时的确会这样,但我还是不觉得‘没关系’。”维克多说,“你已经看到现在的人类有多排外,只要宣称我们不是异种,那只是误会,再把他们的领导者变成傀儡,事情会变得非常简单。你最近一直在选择最吃力不讨好的解决之道。”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塔砂说。

  她知道维克多在说什么,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用魔力转化食物,雇佣人类清理森林,这虽然加快了恢复森林的速度,但在魔力上消耗不小。光以地下城生存的角度看,关照这些人类也好,搞出摆摊这回事也好,其实是件不划算的事情。

  可是,塔砂的目的从来不是生存而已。

  她说:“我倒觉得还不太够啊。”

  接下来维克多知道了那个“不太够”是什么意思。

  求职的队伍仅仅过了一周不到便恢复了之前的规模,大多数能出力气的青壮年都来到了安加索森林的清理现场。已经有不少并不擅长体力活的人也报了名,但如今人员过剩,买方市场,体弱的匠人、孤苦无依的女人和孩子被轻易刷了下去。此时,新的告示拯救了这些快要过不下去的人。

  公告的大致意思是,明天开始将有异族来市场进行边境贸易,以矮钱为货币交易。附表还有矮钱定价建议。

  近来快要瘫痪的集市精神一振,那些不能或不想用劳动换食物的人全都振奋起来了。县长、镇长之类的人物从异族对他们货币体系的推广中闻到了不一般的味道,然而就算看到了对方长期盘踞的野心,他们又能做什么呢?他们没办法控制住这里的物价,威信越来越低,混乱之地谁有兵谁当权,何况当兵的还和有粮的勾搭上了。他们只能埋头干着公务员的活儿,看着民众趋之若鹜。

  地下城的第一支商队,或者直白地说,撒钱购物小队,在第二天的早上来到了集市。他们受到了商家的夹道欢迎,每个商人拼命吆喝,尽力让这些拿着硬通货的客人到自己的摊位上来。在塔砂要求下来到这里的地下城居民被这等热情吓了一跳,他们此前没来过地上,只听说过亲友提及的冷遇,还以为自己也要过个几周才会打破坚冰呢。

  对此行抱着最不乐观态度的亚马逊人也硬着头皮看起了商品,最后每个人都在热烈的气氛中买了一堆东西,反正第一次购物的花费有地下城之主报销。矮钱是矮人的货币,工坊中可制造的物品之一,在亚马逊人迁入地下城后不久,塔砂就开始有意识地在地下城中推广这种货币。如今地下的物价已经基本稳定,是时候让它扩散到地上来了。

  第一次购物结束得很快,圆满成功,这消息在更多手艺人和商人中传开。到了第二天,集市上的众人准备了他们所认为的最能获得异族青睐的商品,翘首以盼着邻居的到来。

  购物小队没有限定人选,报名就能上去。于是新一批地下城居民来到地上,被群狼看肉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憷,匠矮人都要慌了。流浪者营地的居民哪里见过这么多人类笑脸相迎?有亚马逊人怀疑这是个包藏祸心的陷阱,人类怎么会这么友善呢?矮个子们在商人们殷切的注视下围成一团讨论,觉得这些人和他们印象中的人类长得不太一样。

  “我记得他们都是这个样子的。”匠矮人拉扯着脸做出一个凶恶的表情。

  流浪者营地的成员避世而居,他们见到的人类无非是前来剿灭异端的士兵,长得穷凶极恶张牙舞爪,又凶又可怕——不然你指望战场上的军人对敌人露出什么表情呢?匠矮人们抬头望周围看,对比着记忆中的脸,推测这些人类不是有两张面孔,便是有两种类型,就像公蚊子吃草而母蚊子咬人——哎,这话最好别给亚马逊人听到,他们要是以为自己被讽刺了,多半要揍你的。

  “也可能这才是普通人类?”最乐观的人琢磨,“很凶的是变种。”

  无论如何,交易开始进行,并且逐渐变成常例。

  人类制作的衣物胜过麻布和兽皮制造的衣衫,一些聪明的裁缝招呼客人定制衣物,这些灵巧而有经验的衣帽匠能制作出特别短小的衣裤,也能按照要求缝制亚马逊人的民族服饰。一位手特别巧的女裁缝甚至还获得了亚马逊人的友谊——毕竟你不能在讨论衣服样式细节时保持缄默,而亚马逊人依旧对外族的柔弱女性相当宽容。

  一种玻璃板和彩色纸屑组合成的圆筒状玩具(在塔砂看来和万花筒很相似)大受欢迎,在玩乐方面躲躲藏藏的异族远不如城镇中安然居住的人类。亚马逊的小孩子很喜欢这种玩具,匠矮人则大多数富有童心,他们买来各式各样的玩具,拆解后制造更好的,这让工坊能制作的物品列表中又多了一长串儿童玩具。

  当塔砂不再限制到地面上的人数,越来越多的地下城居民来到地上。摩擦时常发生,但从未发生流血事件。

  事情能进行得如此顺利,也该感谢运气不错。之前和亚马逊人血战溃败的军队不是本乡人,他们的死伤不会让当地居民太同仇敌忾。那支带着魔导炮的军队被塔砂宰掉了指挥官,溃散的残兵大部分被编入了北边那位中校的队伍,只有没多少人在哈利特上尉的军队里,现在东南角残存的军队与亚马逊人之间没有太严重的血仇。此外,亚马逊人特殊的文化让他们尊重战斗与敌手,乃至以战死为荣。他们会为被俘虏的同族追凶万里,却很少会为战死的亲友复仇。

  当异族在人类坊间穿行,当人类拥簇着异族的摊位,而各个种族的施工队在工作中不可避免地彼此合作时,要划清界限变得越来越难。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章爆字数爆得太汹涌澎湃,以至于下期预告的内容没能挤进去(笑cry

  大概算过渡章,昨天的下期预告今天顺延一下,咳(。)

  感谢小天使们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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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 1.1

 

  “狗#日的天气。”

  哨兵沃伦往地上啐了一口,劣质烟让他嘴里一股怪味。但要是不抽上一点,他可没法在这种破天气里提起劲儿来。

  开始下雪了。

  几天前早晨的厚厚一层寒霜宣告了秋去冬来,气温一天低过一天,到了今日,落下的雨水终于凝结成了雪。元旦前后落雪是件吉利的事情,然而前提是雪在屋外你人在里面。往年,这根本不是个问题,最吝啬的雇主也会在新年夜到来前给雇工们放假,否则明年运气会变坏——关于运气的传说最能打动各个阶层的所有人,事情向来如此。

  但当兵的不一样。

  自从卫国战争以来,不,可能从埃瑞安建国开始,军人就同时享有更高的地位和更高的风险。而当面对的敌人跟异种挂钩,别说让你在本该放假的日子执勤,就是让你去跳火山口,你也别想有任何怨言。沃伦就是今天的倒霉鬼,他轮值到了新年夜的一班,今晚都别想回去了。

  位于瑞贝湖以北不到一百公里,曾经是通往塔斯马林州东南角的唯一要道上,这条新建的防线已经挺立了几个月之久,将近半年了吧。这儿昼夜驻守的边防军开始有一支中队,后来削减成小队,再到现在的六个人,沃伦怀疑六个人对上异种能顶个屁用,发个信号弹吗?可是上头要他们继续监视,他们就得继续站岗,士兵不问问题,士兵只服从命令。

  “别急着抱怨,还没轮到我们呢。”另一个倒霉哨兵丹尼斯说。

  六个人分了两班,目前站岗的还是另外一组的人,沃伦和丹尼斯现在还能溜到避风处抽上一支烟。他们躲在哨所后面,听着周围的风呼呼地吹,雪片在风中跌跌撞撞、翻腾不断,啪地糊到被风吹到的任何地方。一想到待会儿要站在哨卡那儿任由雪片糊脸,沃伦的肩膀都垮了下来。

  “狗#日的上头。”沃伦抱怨,后两个字被咬在叼烟的嘴里,听上去模糊不清。他又吸了一口呛人的烟卷,眯着眼睛看向远方,防线的那一头一样笼罩在风雪之中,模模糊糊看不分明。他从腰间拿出装着热姜酒的酒囊,往自己嘴里抿了一小口,没忍住,又开始抱怨。

  “这活儿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他说,“我是说,我们把小半年都扔这儿,开始挖挖沟造造路障,还有人对来的人射了几箭,再那以后就没了?一个秋天根本没来过人,连鸟都不见一只,他们讲咱们的人轰了整片森林,还断了商路,那我们还在防什么?我听人说,南边那些个城镇本来就是建来防荒原和林子里的异种的,物资要靠我们这边运过去。那都关小半年了啊!我看那边要死早死光……你怎么了?”

  沃伦停下来,注意到同伴一直神游天外,手上的烟良久没吸一口,几乎掉到地上。

  “南面有个县城呐。”丹尼斯低声说,“那可是好多人啊……”

  沃伦耸了耸肩,说:“打仗嘛。”

  士兵不问问题,但士兵长了脑子和耳朵。更早的时候他们就听说这回要对付森林里的异种,再然后逃窜回来的人描述了树木如何长出脚,披着女人外皮的怪物怎么大杀四方。那些逃回来的士兵吓破了胆子,但他们终究还算幸运儿。不幸跑向南边的残兵被收拢进之后一次行动的队伍里,遭遇了更可怕的敌人,最终留在了东南角。

  上头说那是个会操纵瘟疫的亡灵法师,任何一个东南角的人都可能是潜在感染者,放他们通过防线等于引狼入室。早些时候讨论这事会受到严厉的惩罚,也就过了小半年,士兵们才能在私下说上几句。

  现在没有需要表忠心的外人在,沃伦不必说什么“要为了那些妄死者勇猛精进抗击异种”的场面话。他只是了然地瞥了魂不守舍的同伴一眼,说:“那里有你认识的人?”

  “我有个远房表哥在那里。”丹尼斯犹豫了一下,承认道,“他前年刚刚结婚,前段时间还写信来说他老婆怀孕了……算算时间上个月小孩应该出生了。”

  “……”

  “他小时候挺照顾我,我以前就是个傻逼,亏得他照顾我。”丹尼斯说,没滋没味地又抽了一口,“他老婆人蛮好,老让我想起老妈,我老妈死了十多年了……我有段时间没去看过他们,我去年真该去看看的。”

  “哦。”沃伦说。

  他还能怎么说呢?但愿他们没死在死灵法师的袭击下?倘若没被变成活死人,他们就很有可能死于封锁导致的饥寒交迫,他们这些哨兵也是帮凶。但愿他们死得又快又没痛苦?要是死得早,那个肚子里的孩子就没机会出生,没能与父母见到彼此,没能看上一眼这个世界长成什么模样。要是死得晚些,那个婴儿一样会夭折,沃伦知道期待的孩子早夭会多么让父母心碎。

  “倒不是说他们真变成敌人我会犹豫。”丹尼斯掩饰地补充道,“要是看到他们冲关,我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别跟别人说这个,好吧?”

  “当然。”沃伦说,拍了拍丹尼斯的肩膀。

  哨兵都是异乡人,在选择驻守部队时,上头筛选掉了有亲人留在东南角的那些。在那以后,被筛选掉的士兵都处于一种很尴尬的位置,同僚和上司疑神疑鬼地注意着他们,他们必须努力表现出对这个决定的全力支持,否则就会被质疑对埃瑞安的忠诚。丹尼斯一定憋了很久,他今天说漏嘴,得怪新年夜的魔力。

  其实说真的,没有亲友在那里也不代表对封锁没有一点想法。

  红桉县的酒馆里有最棒的果子酒,沃伦不太好意思在瑞贝湖酒馆里点这个,怕被同僚发现他喜欢这种果汁似的饮料,因此每次只能趁假期去没人认识他的南边打酒解馋。他帮酒馆的老板扔过几个醉成一滩的酒鬼,老板给他打过折。

  他也曾去过安加索森林的边缘,鹿角镇有个猎人教过他打猎。他一只兔子都没打到,只能花几个钱跟猎人买野味解解馋。猎人用一柄很漂亮的刀子剥掉猎物的皮,一边跟他吹牛打屁,讨论有钱佬都是傻逼这个共同话题。那个猎人会哼一支好听却听不出词儿的歌,那时候沃伦就该让他教自己,而不是碍于面子,想着下次再说。

  沃伦吐掉了烟卷不能抽的部分,拍了拍丹尼斯的肩膀,跟他说该回去了。

  他们换班后没多久,一辆马车来到了哨卡前。

  从马车上下来的人是本森中校,哨兵们连忙立正敬礼。中校回礼,让人从车上拿下一只奇怪的鸟。

  那是怎样一只鸟啊,它展开双翼像成年人张开双臂那么大,身上粘着灰色的羽毛,但羽毛的接缝中却没露出皮肉,不如说有种涂了漆的质感。它两只翅膀上各自长了一对翅膀,脑袋和尾巴上各自也长了一对。它的脑袋扁平怪异,让人想起红色猎犬。正在这么想着的时候,那鸟儿的眼珠便刷地亮了起来,窥视着它的哨兵冷不丁被吓了一跳。

  被几个人举起的怪鸟飞了起来。

  展开的双翼一动不动,是翅膀上、头上、尾巴上的副翼却转了起来——不是上下拍打,而是旋转,看得哨兵们目瞪口呆。他们看着眼前的怪鸟平稳地上升,一直到变成一个黑点,在这种距离下它看起来很像一只普通鸟了。

  鸟儿穿越了防线,一路飞向南方,直到天色擦黑才回来。它稳稳地落到马车蓬顶,双眼中鲜亮的红光变得更加明亮。所有哨兵都注意到本森中校刷地沉下来的脸,他不知从鸟身上看出了什么,脸色极差,黑得要滴水。

  好么,沃伦偷偷地想,新年夜谁也过不好,公平实在。

  ——————————

  东南角的新年夜十分热闹。

  从几天前开始,新年的气氛已经让人们变得不安分起来,大部分人都变成了期待寒暑假的中学生。“马上要到元旦了!”“新年还有三天!”“两天!”“明天就是啦!”人们在碰头的前几句寒暄里迫不及待地说道,闲谈总是几句话就要拐到新年。

  “你们也庆祝新年吗?”地上的居民问。

  “谁不过新年!”地下城的居民回答。

  然后他们就开始聊起来了,讲着自己这边过新年的习俗,听着对方过年的活动。塔砂在一边旁听,为智慧生物的共性莞尔一笑。新年嘛,让我们穿新衣服,吃好东西,吵吵闹闹,吃饱了肚子玩呀!全世界的人,异世界的人和非人,骨子里好像都期待着节日,塔砂怀疑这些人交流的结果,便是把彼此的新年习俗都用上,好以此为借口吃更多,玩更好。

  万幸,过节要用钱,许多囊中羞涩的人在为攒过年的钱努力工作,争取获得额外的奖金。因为这个,东南角的总体工作效率不降反增。

  每天的交易所都熙熙攘攘,主妇们像鱼鹰一样注视着异族的案板,只等今天的食材拿出来就开足马力拥上。后来不等今日菜单拿出来,长长的队伍已经可以环绕广场,人们恨不得什么都买,多多益善,弄得塔砂不得不限定每人能购买的数量。

  亚马逊人缺乏服务业的耐心,匠矮人缺少经济方面的神经,如今在地下城对外贸易窗口上工作的是受塔砂雇佣的人类。塔砂享受着垄断企业老板的待遇,挖起有用的雇员和资源来不费吹灰之力,董事会还只有她一个人,所有权力归她所有,实在相当爽快。

  终于,今晚便是新年夜了。

  所有商店都挂起了停业牌,公务员们封笔,雇员们欢欢喜喜地回家。小孩子在空旷的地方乱跑,在铺了一层薄雪的地方踩出一片脚印,因为这些没耐心的捣蛋鬼,那片地方一时半会儿没法积起雪来。父母满世界逮这些小兔崽子们,要往他们大拇指上画一个笑脸,寓意新的一年百病不侵,笑口常开——因为画画的染料是一种糖浆和果汁的混合物,无论爸妈怎么三令五申,拇指笑脸多半也会在新年夜到来前进了孩子们的肚子。

  地下城的锻造室里,匠矮人将火炉烧得格外明亮。他们有着“将炉火烧过年祝福来年红火兴旺”的习俗,以前还要计算一下一晚上要稍好的燃料,现在有了魔法火焰,他们别提有多高兴了。烧!从大早上开始烧!族长霍根兴奋地把铁砧打得叮咚响,他的胡子在人类木梳的照顾下显得格外顺滑,编成好几个小辫,活像下巴上挂着个中国结。

  家家户户的主妇从一大早就开始准备晚餐,冷盘可以最早做,炖菜和高汤早早就要烧上,今年还有许多新菜色可以试一试。尖耳朵的厨娘做菜从不避人,在发现了主妇们探寻的目光后还开放了每周一次的烹饪小课堂。现在,他们有了从交易所换来的食材,有老师的教导和新配方,今年的新年晚餐注定要比往年丰盛,完全感觉不到此地正被围困。

  可能只有一个人不太高兴。

  撒罗圣子塞缪尔今天也穿着他的礼装,他孜孜不倦地撬开每一扇门,向大家宣扬撒罗的斋日。和世俗之人不同,撒罗教派主张在新年夜禁食禁火,以洁净之身迎来新年的第一缕阳光。塞缪尔的传教工作遭遇了第一次重大打击,往日愿意听他传道的人这回一个都没被说动。

  埃瑞安的人们认为,新年夜的柜子里倘若没有塞满了酒和美食,孩子们的口袋里倘若不能塞满糖,那来年肯定过得不好——何况大家充满期待的嘴巴和胃不同意呢!不客气的人直接关门,也有人吃吃笑着往他怀里塞吃的。塞缪尔只好试着去说服孩子,孩子们咯咯笑着跑远了,做鬼脸,舔拇指,吃糖果,把亮晶晶的糖纸撒到牧师头上。

  亚马逊人在森林中准备着篝火晚会的场所,如今大半森林已被清理出来,更喜欢居住在地面上的亚马逊人重新在森林中建造家园,尽管附近依然一片空旷。上尉的军队收到了他们的邀请,这并非塔砂授意,而是亚马逊人的自发行为。

  自从平民承担了大部分森林清理工作,亚马逊人和士兵们就恢复了训练与安保的工作,两者时常共同训练切磋。尽管大部分士兵经常被压着打,他们的关系还是改善了不少,冷战正在变成拳打脚踢间的良性竞争。

  夜幕降临,所有不能回家的士兵应邀而来。

  巨大的篝火染红了半边天空,架起烤肉在烤架上滴油,切开的水果与可以生吃的蔬菜放在盘子中,随便拿别客气。美酒装满了酒杯,四分之一精灵酿造的甜酒孩子都能入口,而另一种白酒则能放倒老练的战士。亚马逊人的歌声飘向天边,他们没有使用乐器的传统,而刚好有士兵带上了口琴。

  士兵们惊讶地发现几个打起架来相当凶残的母老虎有着甜美的歌喉,亚马逊人发现一些不起眼的士兵会吹复杂的曲子,会跳精彩的踢踏舞。后来他们开始轮流表演,当人们合唱起关于战斗和家乡的古老歌谣,无法回去的士兵与失去亲人的亚马逊人偷偷哭泣。

  “来吧!”亚马逊女王霍然站了起来,拿起一支火把,“我们去找金铃铛!”

  就像亚马逊人在新年夜寻找鹿群祈福的传统一样,埃瑞安的人们会在新年夜结伴拿着火把出行,去附近的森林找“金铃铛”。这种酷似金色铃铛的果实在初冬生长,隐藏在白雪和枯枝当中,人们说找到它代表着极大的幸运。但是,森林还未长回来,能去找什么呢?

  尽管如此,上尉还是笑着点头了。士兵与亚马逊人都站了起来,拿上火把,郊游般迈开脚步,不少人脸上都带着神秘的笑容。他们穿过黑漆漆的旷野,走过对方在一旁的碎石和枯枝,最后终于来到了森林外还有树木的地方。

  “看!”有人惊叫起来。

  树木间有金色的闪光。

  一阵大风吹了起来,枝叶在风中发出清脆的鸣响。不对,响起来的不是树枝,而是树枝之间金色的铃铛。几天之前,匠矮人打造了这些金铃,今天凌晨,亚马逊人把它们挂在树上。

  “看起来你们都很幸运。”亚马逊女王笑道。

  士兵中爆发了大叫和口哨声,上尉愣怔了一下,大笑起来。

  就在差不多的时候,一阵蹄声向他们靠近,有一群鹿跑向了这里。哎呀,靠近一些便能看出破绽了,那些“鹿”的角被缰绳固定在脑门上,个头大小不对,仔细看还能在屁股上瞧见战马的记号。这群“鹿”训练有素地向他们走来,停了一停,又迈着小碎步跑走了。亚马逊人反应过来,欢呼和笑声在人群中响起。

  “瞧,你们也很幸运。”上尉说。

  塔砂在红桉县的钟楼顶上俯视着新年夜的县城。

  这座钟楼借着重修的幌子被替换成了地下城的瞭望塔,有了这座瞭望塔,塔砂能将整个县城置于自己眼下。她在风雪中抓着钟楼外墙爬到顶上,坐到边缘上。维克多问:“你来这里干嘛?”

  地下城能借着钟楼的存在俯瞰全局,没必要用狼首的身体爬上来看风景。塔砂并非来登高望远,不如说训练的成分还大一点。这几个月来她的训练一直没停下,箭术依旧平平,身手却有了极大长进,至少能从钟楼外围一口气爬到顶上了。

  “你想家吗?”塔砂问。

  “深渊那破地方有什么好想的。”维克多没好气地说,“你想家了?哈,一个想家的地下城,你都没见过深渊。”

  塔砂的家当然不是深渊,而是另一个世界。节日的气氛让她稍微有些感慨,但只是一点感触,并没有多沉重的乡愁。

  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有无尽可能。在她野心勃勃的蓝图当中,没有伤春悲秋的位置。

  身后传来风声,塔砂并不回头,只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说:“到这儿来。”

  戴着兜帽的兽耳少女在塔砂身边坐下,她的表情相当纠结,不用窃听塔砂也能猜出她在想什么。

  “我不想下去了。”玛丽昂终于憋出话来,“我讨厌他们看我。”

  塔砂要求匠矮人和亚马逊人定期去人类城镇交易,也要求玛丽昂去。她服从了,只是每一次都非常焦躁。在这个新年夜,塔砂建议玛丽昂别闷在地下城里——对这个听话的少女来说,建议和命令的效果一样。

  “为什么呢?”塔砂问,“玛丽昂这么可爱。”

  玛丽昂脸颊上浮出两团红晕,皮肤看上去又深了一个色号。她摸了摸鼻子,恨恨地说:“才不要他们看,他们没安好心!”

  混血兽人比精灵常见得多,情况更糟,因为人们已经习惯把这些长着兽耳或尾巴的异族蔑称为半兽,把他们当做奴隶看待。一双兽耳经常会招致恶意的目光,玛丽昂一直讨厌人类盯着她的耳朵看,单纯的注视也会让她神经过敏。

  “你想回地下吗?”塔砂问。

  玛丽昂点点头。

  “可是,明明是别人粗鲁无礼,凭什么反而是要你躲起来?”塔砂又说。

  玛丽昂圆睁着眼睛,显然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你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存在吗?不,我觉得玛丽昂非常美丽。”塔砂说着,摘掉玛丽昂的兜帽,“你也是这片大陆的子女,狼的后裔,你父母的孩子,你配挺胸抬头在在任何地方,没有什么必须隐藏。如果他们看你,那便让他们看,就如你看着他们;如果他们无礼,那便让他们学会礼貌,在我目光所及的地方,我会给予你‘公正’。”

  玛丽昂在微微发抖,尽管她说不出自己在激动什么。

  “玛丽昂,你觉得我为什么要让你走进人类的城镇?”塔砂又说。

  狼人少女勉强动起脑子,说:“您……想让他们习惯我的存在?”

  “我不是在展示你。”塔砂笑起来,“这是一场演练,一场注定要放到更广阔地域的演练。玛丽昂,看看下面。”

  家家户户灯火通明,食物的香味和欢声笑语飘散在大街小巷。撒罗的牧师依旧打扮得像只盛装白兔——那顶帽子已经戴对了,然而那个绰号已经拿不下来了——他的禁食劝解引起一片嘘声,但至少没人上去抓他,只有吃糖的孩子跟他较劲。远方森林中有篝火和火把的光亮,塔砂与玛丽昂共享视野,她们看见亚马逊人与士兵齐声歌唱。当钟楼敲响十二点的钟声,所有人互相祝福。有个喝醉的士兵抱着树大喊“新年快乐”,被抱着的橡树刚巧结束了漫长的沉睡,它睁开一只眼睛,说:“也祝你新年快乐。”

  “哇哦,我好像真的喝醉了。”士兵嘀咕着,呵呵傻笑,“新年好哇木头!”

  那是一副……无法归纳的热闹场景。

  玛丽昂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仍然一窍不通。她转回头,对上白骨眼窝中闪烁的火。

  “总有一天,我会让这发生在埃瑞安的每个角落。”她的主人这样说,“终有一天,玛丽昂,你能在埃瑞安的每座城市中昂首阔步,不用畏惧任何人的目光。”

  那会是怎样一副光景呢?狼人少女想象不出来,她没办法看那么远,但是没关系。

  没关系,玛丽昂想,只要知道一件事就可以了——

  这位大人所能看到的未来,一定、一定是个极其美丽的新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  根据地暂时巩固,明天是新副本~=3=

  这几天订阅下滑略多啊,大家又开始新一轮养肥了吗(满地滚)

 

☆、第42 1.1

 

  在这一天夜晚,最北边的瞭望塔发现了一场骚乱。

  降雪已经停下了,银白色的积雪让夜晚明亮得像凌晨。在月亮爬上中天之前,一声巨响打破了北方哨卡附近的寂静,紧接着一连串巨响纷沓而至。雪堆与路障被气流打碎再卷起,如同巨浪在礁石上拍碎,白色粉末涌出数十米的距离。叫喊声被掩盖在一连串的轰隆破碎声中,在扬起的雪片还未落下的时候,高头大马冲出了雪幕。

  两匹,三匹……足足六匹马两两并行,疾驰如风,水勒缰连着身后巨大的马车。它从雪片和路障碎片中徒然冲出,仿佛从天而降,让人想到童话故事里在半空中变形完毕的南瓜马车。若非马夫正拼命挥动着皮鞭,从马车中探出头来的人也一脸紧张,这个充满混搭风的场景说不定会显得有点滑稽。

  哨卡爆炸了,那种轰鸣和爆裂只能让人想到爆炸,要不然就是奇幻世界里与爆炸相似的魔法。高高竖起的路障被夷为平地,前方的壕沟被路障填上,有计划地架起一座临时桥梁,能容多轮马车飞快地驶过。木板在马车的后轮经过时垮塌,马儿在嘶鸣中狂奔,将下陷的车子拖了上来。上述场景惊险得好似一部有爆炸有追击的大片,可其中的主角,那辆马车,却极具童话的气息。

  它大得像一间小屋,有很多个弯曲向上的角——不是能威吓人的尖刺,而是那种圆润弧度、仿佛奶油尖的装饰。整个马车被涂上了一层鲜艳的色彩,红白相间,黄绿装点,让人想到草莓牛奶糖,最瞎的色盲都不会用这种涂色当战略伪装。马车四角甚至悬挂着铃铛,随着车子的晃动叮叮当当作响。这浮夸的马车在白雪中行驶,像黑夜里的信号灯一样闪亮。

  理所当然地,追兵黏了上来。

  马车冲出后不久,一片混乱的哨卡就反应了过来,开始有骑兵冲出关卡,战马飞跃过前方的壕沟。六匹健壮的马和几只巨大的轮子让马车速度很快,但它的速度终究不能和骑兵相比。时间差拉开的距离被慢慢缩短,而塔砂调动的军队来得还没那么快。正当她考虑是否要自己出马时,马车周围的骑手主动慢了下来。

  六匹马拉动的马车并非唯一从缺口中冲出来的成员,除了马车本体外,周围还围绕着零星骑手,只是和马车相比不太显眼罢了。此时,一个骑手率先掉了头,向追来的敌人迎了上去。

  跟的最紧的那个骑兵,忽然从马上掉了下来。

  哨卡附近有很长一段隔离带,草木全被烧掉,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布置瞭望塔,最北边的瞭望塔距离事发现场也有颇远的距离。塔砂远远望去,一时没发现骑手用了什么武器。等在周围待机的幽灵姗姗来迟,她才发现骑手使用的不是什么远程武器,而是绳子。

  确切的说,是套索。

  那个骑手扣着一顶灰扑扑的宽檐帽,身上的服装却相当鲜亮显眼,与马车的风格如出一辙。他手中握着一根绳子,绳子一端被拴在马鞍头,他大腿前面一点的位置上;另一端则系成一个环。绳索在他手中旋转,在半空中转出一个规则的圆形。骑手夹着马腹,压低身体,靠近下一个追兵,猛然扔出套索。

  圆环迅速套中了追兵,就像那种套奖品的地摊游戏。它大得足够圈住追兵的腰,又是个活套,在抓住对方时骤然缩紧,一下子将骑兵从马上拉了下来,在地上拖了好一段路。“道格拉斯两分。”骑手说,吹了个口哨,手上一抖,那套索便从追兵身上滑了下来。他收回套索,手上摆弄一下,又将绳索一端的圆环恢复成了刚才的大小。

  “三分。”第三个追兵摔落时,骑手这样说。

  追兵来得太仓促,没有良好组织,骑兵跑得参差不齐,添油战术好似一个个给骑手送菜。等他们终于意识到这点,开始休整队伍齐头并进,接到塔砂信号的上尉已经带兵前来。

  追到南边来的骑兵们一触即退,可能比那更夸张,他们在看到对面的援军时立刻便调转了马头。他们看上去很不愿意跟这边的人接触,像躲避什么瘟疫。

  没准他们真在躲避想象中的瘟疫,这些人可将隔离带维持了小半年。

  上尉的军队来了,骑兵打头,步兵在后,围住了来自北方的意外客人。被围住的那个骑手毫不反抗,他配合地勒住马,举起双手。

  “嘿,别那么紧张!”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摘下了帽子,“我是道格拉斯,大家听说过我吧?”

  没人理他。

  “‘驭龙者道格拉斯’?”骑手继续说,环顾着士兵们面无表情的脸,遗憾地叹了口气,“看起来没听过,真是你们的损失。”

  马车夫不再挥舞皮鞭,那辆大马车在惯性下又跑出一段距离,缓缓停了下来。马车夫比嘴上跑马的骑手简单明了许多,他的话中没有这么多插科打诨的内容。

  马车夫说,为了能和被困在这里的亲友相见,他们乘着在此巡游的马戏团大车冲击了哨卡。

  巨大的马车被停在城镇外的军营边,马车上的人和物品都被士兵们请下来。那马车里装了许多干粮和水,还塞了十多个人,加上骑马的那些便有二十人。这其中大部分是青壮年,但也有老人和年轻女人。当上尉将每个人分开来审问,他们的说法大同小异。

  “我在北边遇到了弟弟的战友,他们说他失散了,被困在了南边。我有些渠道,知道弗兰克马戏团的也想去南边,所以我加入。”一个男人说。

  “我在红桉县出生,虽然很早就跑出去了但这儿还是我家。所以我们就抢了来巡演的马戏团的大车……”动来动去的独眼龙不耐烦地说,“嗯?哦,是搭车,马戏团团长是自愿的,是吧?”

  “老板让去哪我就去哪,反正都一样。”脸上带刀疤的瘦高个无所谓地说,“反正我是个跟马戏团混饭吃的孤儿加光棍。”

  “晚上好,长官!鄙人便是马戏团团长弗兰克。”留着两撇胡子的人拿着他的丝绒大礼帽,彬彬有礼地说,“我虽然也算事业有成,但此生挚爱却离我而去,她曾来信说如今隐居在塔斯马林州东南部的村庄中。即便我们已非爱侣,我也不能眼看她被困死在此处。因此我解散了马戏团,招收了一些同有此志的伙伴,带上一些应急的粮食,趁着马戏团在附近巡演的机会奋力一搏。长官,现下此地的情况可还好?”

  “找我儿子。”威严的老人简短地说。

  “……”娇小的女孩不说话,她看上去只有十岁出头,对靠近的士兵相当紧张。她抱着一把竖琴,像抱着一个熊娃娃。

  “名字?驭龙者道格拉斯,我可是马戏团的明星人物!没听过?唉,或许你们该和附近的小姐夫人们打听看看。”骑手坐没坐相地歪在凳子上,“目的?助人为乐啊。车里有位小姐,就是那个抱着竖琴的,她没见过面的父亲就在这儿,说真的,要不是这种要命的情况,她也下不了来的决心呢。这样可怜的小姐要去龙潭虎穴,哪个好人能拒绝她?你们别去问她,她可怕生了,除了唱歌之外可不和人说话。要是你们有人来看过弗兰克马戏团的巡演,就会在魔术表演的背景音里听见她,她从来唱得……没来看过?好吧,为你们繁忙的工作遗憾。”

  “你相信他们?”维克多说。

  “不好说。”塔砂回答。

  不少人听过弗兰克马戏团的名字,这个小有名气的马戏团在埃瑞安各地巡演,属于那种不会让人赶去邻镇观看,但你不会想错过他们来到自己城市的巡演的类型。观看过弗兰克马戏团表演的人确定那个小胡子是马戏团团长本人,而更多人能认出道格拉斯,一个技术优秀而相当高调的马术明星。他不仅会骑骏马,还会骑野牛和山羊,道格拉斯毫不谦虚地声称自己连龙都能驾驭,只要你把龙牵到他面前来。性格和本领一样富有戏剧性的骑手被印在马戏团的海报上,在巡回表演中贴在每座城市的大街小巷。

  相形之下,其他人就没那么有辨识度了。没有一个看过表演的人能说出马车夫是否也在别的场合架势着马车,当你的视线全被那个移动糖果屋似的马戏团马车吸引,谁还会注意驾驭马车的人?马车假不了,里面的人不好说。马戏团的大力士和魔术师不见踪影,据称只在幕后歌唱的竖琴女孩杰奎琳从未与观众碰面。不过这也称不上疑点,毕竟团长弗兰克说他解散了不想来的人,又招募了一批。

  “为了一个缥缈无影的旧情人解散马戏团,与埃瑞安为敌,冲入据传充满瘟疫和死人的区域,还有这么多人响应。”维克多讥讽道,“真是相当可信。”

  塔砂怀疑的重点倒不在动机。

  除去助人为乐的道格拉斯和一些被团长弗兰克雇佣的人,剩下的人全部声称有亲友被困在此处。马戏团团长在村中走了一圈,在一座空屋前黯然伤神,那里偏僻而废弃多年,没人说得出之前是不是住着一个女人。没有士兵来认父亲,倒是有好些在别处风流过的男人手足无措地来看小女孩儿。那个疑似受惊过度的女孩说不出囫囵话来,她拿的信物是某种风干的花朵,代表爱情,十分烂大街,骗#炮的男人都爱买给情人,父亲的范围并没有因此缩小。绝大多数人的寻亲之旅无疾而终,要么找寻对象已经人去楼空,要么已经埋进了墓园,无从相认。

  只有一个人找到了亲人,瘦子激动地拥抱了他的叔叔,那位樵夫没他这么激动,还显得有些尴尬。

  “我没想到你会来。”他嘀咕道,僵硬地拍拍侄子的背,“我是说,你都走了十几年了……”

  “血浓于水!”侄子深情地说,“尽管当时我们有些争执,但我不是真生你的气。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啊!”

  以上线索加起来的可疑程度,放在一本侦探剧当中都能定罪了。

  但这不是个侦探剧,严谨的作者不会给出大量冗余信息或荒诞的结局,有时候真实世界里却真有那么多会让读者发出嘘声的巧合,比更故事夸张。倘若认定这群来者不安好心,又出现了另外的疑点。

  从他们冲过哨卡的方式说起。

  马戏团团长弗兰克承认,自己从黑市当中获得了某种一次性武器,那种古迹中出土的武器足以炸穿钢板。“我做过一点实验。”弗兰克含混地说,“它的确有用,和军方现在还在用的一样。啊,我可能比你知道的多,上尉,别奇怪,我有我的渠道。”

  那个在“正确时机”使用的秘密武器,炸掉了整个哨卡。

  这么说太简单了,那个秘密武器充其量是个引爆器。就在不久之前,哨卡新运到了一批武器,弗兰克的人成功让他们的秘密武器引燃了军方的军火库,一连串连锁反应爆发,就如塔砂当时听到的连环爆炸。

  他描述的秘密武器听起来像炸弹,来自古迹的古董炸弹?有够奇怪的。第一次爆炸的规模相对较小,之后的连环反应则相当惊人,将花费这么长时间才建造好的哨卡扯开了一个大口子。如果这是北边的人和马戏团自导自演的结果,他们有这种先进的武器,为什么不直接用来进攻?

  目前为止的战斗中,塔砂见到的疑似科技产物有这样几种:幽灵无法靠近的红色猎犬,以地下城核心为能源的魔导炮,像生化武器一样的枯萎公约诅咒气体。它们都非常有用,也非常珍贵稀少,按照上尉的话说,连埃瑞安军校的毕业生都不曾真正用过它们。假如他们那边还有魔导炸弹之类的东西,干嘛要消耗在演戏上?就为了让一支普通的马戏团队伍,羊入虎口似的进入南方吗?

  还得怪监控系统不足,要是地上和地下城中一样了如指掌,塔砂便不用这样猜来猜去了。

  瞭望塔的监视范围和高度挂钩,不到两米的瞭望塔仿佛高度不足的天线,基本是个废物(拟态成草的瞭望塔只能在之前的特殊情况中传播一下诅咒而已),几米高的瞭望塔则太过显眼,不能忽地出现于敌营;距离地下城核心越远,幽灵消耗的魔力越多,远到一定程度后哪怕地下城能开辟到那儿,幽灵之躯也会寸步难行。除此之外还有数量限制,塔砂目前能动用的两个幽灵能监视的范围有限,停留在原处消耗大又速度不快,不能及时调动。

  ——倒不是说这就会让塔砂陷入多大劣势,只是优势拉平了一些,作弊器受限。

  马戏团大车中的食物就只是普通的食物,寻亲队伍听说这里被封锁,才带上这些物资。“你们这儿的情况可比我们以为的好多了。”有人说。所有人都接受了简单的搜身,他们身上没有特别值得一提的东西,尤其考虑到其中不少人以为要来此打僵尸。有些人带了防身的刀箭和匕首,老人有一根很沉重粗大的木杖,小女孩抱着她的竖琴不放,道格拉斯管他的牛皮绳叫“我的美人”。仅此而已。

  还有一个问题。

  当每个人的检查完毕,暂时找不出特别可疑的地方,姑且送进红桉县的旅店住下时,所有住户,包括那个住进樵夫叔叔家里的侄子,都从行李中拿出一种像是绳结护身符似的玩意。他们将之钉在门内侧,之前检查中以为是什么纪念品的东西嗡地一震,冒出了微弱的光芒。

  幽灵没法再进入他们的房间。

  “这是什么?”塔砂问,“你之前没说它们有问题。”

  “都过去几百年了!”维克多又用起了老借口,“大概是某种驱灵护符,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地方……幽灵本来就不是多厉害的东西啊!随便去个战场就能收一打!几百年那会儿,是个跑长途的人都知道要带驱灵护符,更别说要跟地下城打交道的那些了,你的幽灵至今无往不利,只是因为敌人无知而已啊!”

  塔砂想用手指揉一揉眉心,但她只能摸到骨头。

  “它看起来有点像……有点像个什么风格。”维克多徒劳地说,“某个部族遗留物?哪个王国的后裔?真该死,我记不起来了。”

  这不能证明什么,维克多说。这不能证明什么,问及驱灵护符的军人只得到了“护身符”的答案,马戏团从很早之前就带着这个,多年的传统之一。幽灵无法靠近,塔砂也不想派人强行将之拿下来打草惊蛇。房间里的空间暂时成为了秘密,但没关系。

  别有心思的人,总会自己出来。

  道格拉斯走在红桉县的街道上,他没换下那一身花花绿绿的刺眼服装,每当有人对他投来视线,他总是按一按帽檐,向对方回以闪亮的微笑。

  路过的人很难不看他,无论是否认得这位马戏团明星。道格拉斯脖子上围着一块大红色的方巾,身上穿着黄绿相间还带着五角星图案的条纹衫,裤子勉强配色没那么可怕,蓝色帆布被磨得发白,还有各种划痕与洗不掉的污渍。若非那张留着短短络腮胡的面孔还算英俊,每个人的目光一定不忍心在他身上停留超过两秒。

  这位骑手依然穿着他的马靴,脚后跟连着马刺,每走一步都叮叮当当作响,整个人好似一个又吵又伤眼的自走信号牌。在旅馆落脚的当天,他便大大方方地在红桉县里穿行,像个一点不紧张的观光客。

  “对,我是驭龙者道格拉斯,想要我的签名吗?”

  哄笑声与真的寻求签名的声音。

  “没错,北边还封着呢,他们说这里的人已经死光了。不过咱们不相信嘛!”

  愤怒的嘘声。

  “别人?我也不知道啊,我可是为了保护一位小女士才来的。我都没带什么行李,瞧,他们还在收拾房间,我不就第一个出来逛了吗?朋友们!为当代游侠道格拉斯鼓掌!”

  欢快的掌声。

  道格拉斯宣称自己为了保护小女孩而来,真到了地方却不跟在对方身边。他引来一阵小规模的围观,并让这场面变成了小型民间发布会。周围的人凑了好一番热闹,在天擦黑前又散去了。

  马戏团来客刚到来时,寻亲的事着实让这里热闹了一番。但军队每天都把情况实时公开,整件事透明得缺乏神秘感。等他们在旅馆落脚,人们已经变得见怪不怪。居民们有着相当良好的适应性,谈资只是谈资,聊完了该干嘛干嘛。

  然后,轮到了道格拉斯发问的时候。

  “你们不会缺少食物吗?我听说这儿的粮食大部分靠北边进口,道路中断大概有些麻烦。”他说。

  “岂止!”与他闲聊起来的居民诉苦道,“不仅北边的路被封了,南边的田地也出了问题,前一阵子粮食的价格贵得不得了!”

  “哎呀!那不是相当糟糕吗?”道格拉斯配合地感叹。

  “可不是嘛!”居民说,“像我们这样没几个钱也没存粮的县城人,除了问别人买,还能怎么样?钱都不像钱啰!”

  “没错没错,对我们这样的守法小市民来说糟糕极了。”道格拉斯摇着头,“后来呢?我看现在情况好多了。”

  “后来多亏上尉聪明,和……”居民说到此处打住,警惕地看了道格拉斯一眼,问:“你不会是个间谍吧?”

  “天啦,好夫人,您看看我!”道格拉斯笑起来,原地转了一圈,像个理发厅的旋转灯管,“哪个间谍像我这样迷人?而且我还能去哪儿呢?英勇的骑士道格拉斯为了心中的百合花冲破了士兵们的防线,我在别处已经没有了容身之所,今后唯有仰仗这里的诸位,比如您这样善心又美丽的夫人,才能有机会重拾旧业养活自己啦!等各位衣食父母看腻味了我,我就只好去当个马夫。”

  他可怜的样子把眼前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逗得咯咯直笑。随后十几分钟里,他听说了异族和交易所的事情。

  道格拉斯打听到了足够多关于这里的异族的消息,他在晚餐时间亲眼看到了那个交易所,尽管里面工作的其实是本地人。他在红桉县的每个角落到处搜寻,大部分时候光明正大,小部分时候相当隐秘——那件花花绿绿的衣服正反面都能穿,向里的一面十分低调。绑着马刺的皮带收缩一格就能让它不再发出声音,当你大部分时候都极其显眼,你会意外自己在不显眼的时候能多不引人注目。

  他知道了许多东西,关于那些因为积雪暂时没有出现的异族。但这一天回到旅店时,道格拉斯收到了通知,详细说明了要在这里生活下去的注意事项,比如免费食物只限今日供应,明天起就得去工作。通知还讲了这里的异族雇主和异族货币的事情,比道格拉斯探听到的全部消息更清晰明了。

  骑手耸了耸肩,吃掉他的晚餐。

  道格拉斯在午夜又一次走出了房间,避过所有巡警的视线,一路溜出了县城。他在离开县城后哼起歌来,放下马刺带,让金属齿轮在地上自由歌唱。

  当旷野中传来另一个脚步声,道格拉斯脸上的笑容变得更灿烂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不是过节去了,是去医院了……但愿下周出结果没事吧。罢了闲话不提!感谢小天使们的支持,继续肝文~=3=

 

☆、第43 1.1

 

  红桉县外有一片广阔的荒地,道格拉斯脚程很快,走得颇远,远方已经能望见一大片荒原。以往的冬天,这里会有树木林立,它们掉光了叶子又落满了雪,像一只只白色火炬。如今因着枯萎的影响,前面只有一片光秃秃的雪原。

  从走进缺乏人迹的区域开始,地面就铺满了没有清扫过的积雪。马刺敲进雪堆,不再发出清脆的声响;马靴陷入积雪之中,带来积雪被敲实的疏松嘎吱声。这声音很轻,唯有这样安静无人的地方才能听见。道格拉斯的脚步稳稳地走在雪原上,离开县城一定距离后他便慢了下来,一步一摇晃,光明正大地东张西望,聆听着自己的口哨和脚步声。

  啪沙,啪沙,啪沙,沙。

  道格拉斯停下来,为了那个多出来的脚步。

  深夜雪原里不属于自己的脚步声,听上去真是个绝佳的鬼故事。遇见鬼故事的骑手却显而易见地喜上眉梢,他左顾右盼,在什么都没找到后脚尖点地,轻盈地向后一转。

  “晚上好哇!”骑手行了个脱帽礼。他看清身后站着的人影,补充道:“女士。”

  在他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女人。她穿着轻便的衣物,脖子以下看上去和普通女性旅人无异,只是头上戴着厚实的兜帽,兜帽中露出白森森的骨骼。道格拉斯立即认出那是一只狼的头盖骨,露出来的吻部相当完整,眼窝部分则缠着纱布,像那种为了修炼之类的原因暂时放弃视觉的人。他好奇地盯着女人的脑袋看,因为目光太过坦诚,反而不会让人感到无礼。

  “你在找什么?”女人说。

  她有一个慵懒沙哑的声音,倘若道格拉斯在酒馆中遇见这样的声音,他一定会请对方喝一杯。如今场合不对,骑手有些遗憾地转了转帽子,露出自己最有魅力的笑容。

  “这样的夜晚最适合出门散步,但一个人独行也太可怜了。”他说,“我在这儿等待从天而降的奇遇或旅伴,现在我等到了。”

  “我符合你的想象吗?”戴着狼头骨的女人说。

  “您比我的想象更加精彩。”道格拉斯说。

  对女性诚恳而不冒犯的恭维对他来说像喝水一样简单,明星骑手从来是个很有女人缘的人,八岁到八十岁的女士都相当喜欢他。但此刻他看着那个颅骨,突然感到一阵词穷。

  女人的声音没有那种闷在罐头里的沉闷回响,说话时骨骼的吻部也没有上下开合。道格拉斯细细搜寻着每一丝蛛丝马迹,找到线索又将之推翻,这等反复在几句话的时间里进行了无数次。最后他想,去他的,懦夫才会在这种时候闭口不言。

  “抱歉,女士,恕我冒昧。”道格拉斯说,“您没有戴着面具吧?”

  “……”

  “我的意思是,那是不是您的头?”他又问。

  到此时起,塔砂才开始觉得这人有点意思。

  不止是洞察力的问题,骑手拿不出证据,如今也只是在猜测。但道格拉斯的语气中却没有一分恐慌,有的只是压抑的兴奋——那是小孩子问“你是不是给我准备了礼物”的口吻。

  “恶魔崇拜者?”维克多嘀咕,“不,亡灵推崇者都不会是这副德性,顶多是看多了历史记载就异想天开的自命不凡者。”

  塔砂觉得维克多说的意思是模仿犯或中二病,类似地球上企图画出故事里的恶魔召唤阵的青少年。

  “如果是,你打算怎么做?”塔砂说,“用你的绳子招呼我?用你靴子里的短剑?还是帽檐上的东西?”

  “您可真是不留情面。”道格拉斯做了个苦脸,戴上帽子,张开双手作出投降的姿势,“没办法呀,最有诚意的观光客也需要一个解风情的旅伴,倘若遇到的不是您这样善解人意的女士,而是个煞风景的强盗,我总要有点防身的本事。”

  骑手不像他看上去那样轻松,就拿之前那个轻盈的转身来说吧,那个姿势能以最快的速度避开来自身后或头顶的危险。道格拉斯腰上缠着他的套索,马靴和绑腿那儿固定着匕首,而帽子上像装饰的东西……塔砂观察了一路,发现几个搭扣间藏着很尖锐的结构,要是拆下来与套索结合,搞不好能当血滴子之类的武器用,脱帽礼就是备战姿势的一种。即使是现在,从他颈部绷紧的肌肉线条来看,他也没放下警戒。

  亚马逊人教授的肌肉阅读技巧真的相当有用,要不是场合不对,塔砂真想跟对方打一场。

  道格拉斯这副“不设防”的姿态,就像水上轻松优雅、水下脚掌乱划的鹅一样。与此同时他看起来更激动了,大概是从塔砂的回答中听出了默认。他兴奋得像各类恐怖片中死于好奇心的人,有本事也抵不过一颗作死的心。

  “我必须申明,我带着十足的诚意而来。”仿佛感觉到了塔砂注视中微妙的恶意,道格拉斯高举双手申明道,“我来这儿只是出于好奇心。”

  “诚意。”塔砂重复道,“你的诚意就是今天的间谍把戏?”

  “那正是我的诚意啊!”道格拉斯理直气壮地说,“我穿着舞台装在大街小巷乱逛,又把鼻子伸进任何看上去闲人勿入的地方,难道这不是最好的吸引您目光的方法吗?我的伪装用来避开无关人士的关注,对城市真正的掌控者而言如同儿戏。请原谅,我没有您的联系方式,只能靠这种方法来见您了。”

  “现在你见到我了。”塔砂说。

  这话等于承认自己狼骨为首的异族与这个城市掌控者的身份,塔砂承认得干脆,将球踢回了道格拉斯那里。话到此处,道格拉斯反而显得有些扭捏起来。

  “嗳,我觉得咱们可以增进一下对彼此的了解,慢慢来嘛。”他压着帽檐,摆出一副羞涩的样子来,“我是驭龙者道格拉斯,敢问女士芳名?”

  “你可以叫我‘大人’。”塔砂说。

  道格拉斯被噎了一下,维克多嗤嗤地笑起来,笑声充满了迷之优越感。

  到底在得意什么,塔砂有点好笑地想,你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啊。签订契约用的“真名”是这个世界所承认的名字,很长很复杂,颇有深渊风范。它在契约上有效,但塔砂自己承认的名字依然是“塔砂”,目前为止这里还没人知道呢。

  “轮到你了。”塔砂对道格拉斯说,“就从‘你们来这里的目的’谈起如何?”

  “我早已对您推心置腹,您却不肯倾耳一听。”道格拉斯捂着胸口,一脸受伤地说,“我在马戏团里跟杰奎琳小姐当了多年同僚,断然做不到眼睁睁看她自行冒险,于是便护送她来到此处。除此之外,我个人还有一点好奇心。啊,至于别人怎么想,我可就没法担保了。”

  道格拉斯眨巴着眼睛,一脸正直地干着卖队友的事。

  “包括你的团长?”塔砂问。

  “弗兰克团长,”道格拉斯砸吧着嘴,“他的确不会做什么,那位先生可没干过比偷税更坏的事呢。”

  言下之意,依然在卖其他同行的人。

  其实塔砂不需要他的提醒,地下城的视线虽然无法进入房屋,附近的瞭望塔却一直保持这注视。

  道格拉斯不是这一晚唯一不安分的人,只是做得特别高调,给自己赢得了让塔砂亲自试探的机会罢了。其他来客鬼祟得很没有创意,有半数人在夜幕中穿着夜行衣乱跑,自认为得到了夜色的保护。

  有几个人彼此接头,另外一些则整夜独行,避开其他人,这些人不能说全无联系,也不能说有所组织。瞭望塔全程直播了他们的动向,看着他们上蹿下跳,搜索他们认为可疑的地方。有人小心翼翼地翻进了交易所,理所当然地,他们在平坦而空无一物的小屋中乱转,什么都没找到。

  如今的东南角,地下城的存在不算是个机密。在交易所工作的人类会看着地面打开,在下面帮工的亚马逊人或匠矮人将交易产品递送到地面小屋中,人类再把小屋里的东西搬出去。这不是要保密的内容,因此这附近的居民也没有神经过敏。他们认为那是个很方便的地下通道,连着异族居住的地下遗迹,仅此而已。

  你说地下城?行吧,有那么多通道和地下厨房什么的,还住着这么多人,的确能称作一个城市。你说深渊前哨?哈哈哈哈别开玩笑了。

  塔砂并不阻止地下城的居民邀请地上的人下来,事实上亚马逊人已经跟人类士兵分享训练室了,军人们都对这方便的场所赞叹不已。不同于那些对进入大本营的人必须再三筛选的领主,地下城就是塔砂本身,她对其中一切的掌控力是百分之百,巴不得心怀疑虑的人下来看看。真正重要的部分——比如地下城核心与魔池——藏得很好,让多疑的人实地看看其他部分,无论他们能打消疑虑还是露出马脚被塔砂抓住,都是件好事。

  “你没想把这些人放进地下城吧?”维克多不放心地警告,“能在百里外范围攻击毁掉地下城的情况是少数,绝大部分地下城还是被进入其中的职业者毁掉的!”

  “我没那么鲁莽。”塔砂说。

  放地上的居民进入,归根到底是因为这些人都很弱,完全构不成威胁。新来的这群人能力不明,纵然他们现在看起来像一群无知的老鼠,塔砂也不会对此掉以轻心。放入地下城固然方便,却要冒一定风险,比如说,如果他们当中有人咻地变成一门魔导炮开火,那乐子可大了。

  “过去的职业者是怎么从内部毁掉地下城的?”塔砂问,“就算后天的地下城城主不能随时监控地下城全局,等巡逻的士兵发现敌人之后,城主至少能把他们扔出去?”

  只有非常非常稀少的情况下,地下城才会自己产生意识,比如塔砂这样的穿越特例,或者维克多以为的先天巢母。大部分地下城城主都是来自深渊的魔物,还有一些被深渊吸引、成为了不知是地下城主人还是地下城奴隶的可悲生物。这些激活地下城核心的后天城主并不能像塔砂一样对地下城了如指掌,他们需要利用法术或地下城造物才能监视地下城内部。

  “冒险者很强,而且前仆后继。”维克多听出了塔砂语调里的那点不以为意,强调道:“你现在如此顺利的唯一理由,只是因为这些人无知又弱小得惊人而已!”

  “你管魔导炮叫弱小?”塔砂提醒他。

  “那是特例!凭借外物并不能让他们本身变得强大,会使用工具的蚂蚁还是蚂蚁。”维克多坚持道。

  塔砂懒得再说服他,你无法让没见过工业时代的人(书/恶魔)理解“外物”能强大到什么程度,有时她觉得维克多对魔导科技的态度就像闭锁国度的战士,认为自己的武艺能战胜枪炮。

  但话说回来,塔砂也没见识过这个世界的强大力量。她无法想象一剑劈开大地的景象,没见过维克多口中以一己之力硬撼一支军队的法师,目前见到的不科学事物不少,但都没强到能改变她对这个世界的印象。他俩的见识各有局限,有时真的没法愉快聊天。

  在塔砂无法旁听的地方,另一场不愉快的聊天正在进行。

  穿着撒罗祭袍的牧师在晚饭后走进了旅店的大门,他一反常态地跑得很快,瘸腿显得相当明显。塞缪尔显然又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当中,都没空搭理旅店老板对他的调侃。

  “那个老先生住在哪个房间?”他焦急地问,“白头发,拿着根木杖的!”

  “牧师先生又要传教去吗?”老板和旁边闲着的帮工都笑起来,“别以为都拿着木杖就能认亲,当心别人把你赶出去啊!”

  “请告诉我他的房间号!”塞缪尔脸涨得通红,仿佛要说什么又憋住了,“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他谈谈!关于……关于他的儿子!”

  老板最终给了他号码,塞缪尔飞快地向那个房间冲去,将身后打赌他过多久会被赶出来的声音置之脑后。这些蠢货!他激动地想,那一位才不会把他赶出来!

  只敲了三下,那扇门便打开了。老人站在门背后,一言不发,鹰隼似的眼睛打量着牧师。

  这样靠近,塞缪尔发现他们身高差了一大截,他得很辛苦地仰头才能与老人对视。那是个相当魁梧的老人,头发已经全白,但岁月既没有柔和他锐利的目光,也没压缩他强壮的身躯,结实的肌肉撑起了本该宽松的套头衫。他留着一把胡子,和头发一样硬邦邦的胡须支棱着,让他像一头老狮子。

  塞缪尔不得不后退一小步,好挽救自己酸痛的脖子。在这充满压迫感的阴影笼罩下,出发前信心满满的那通说辞变得支离破碎,一时险些没能说出口。他定了定神,游移的目光捕捉到了老人腰间悬挂的吊饰,一下子信心大增。

  “我是撒罗的牧师塞缪尔。”塞缪尔挺着胸,让自己能显得高一点,“在上一代的祭司蒙主恩召之前,她将祭司之职授予我,我得到了撒罗在地上的最后传承……我看到,看到你,我想,嗯,我觉得我们应该谈谈,你知道的。”

  他这通演说完全没发挥好,比他之前演练过的烂上百倍。老人面部线条坚硬得像一座石像,在塞缪尔演讲的全程都没动一下,表情别说崇拜,连基本的动容和善意都看不到。塞缪尔坚定的信心开始流逝,预想过的美好画面一秒比一秒黯淡,最后他开始怀疑对方真的会关上门。

  老人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到最后他也没有点头,只是从门边移开,给牧师让出一条能侧身通过的小道。塞缪尔连忙钻了进去,老人在他身后关上了门。

  牧师快要跳出去的心脏回归了原有的位置,他大大松了口气,坐到了客厅的椅子上。老人跟了上来,既没有去泡茶也没有坐下,就那么抱着胳膊看着他。塞缪尔讪笑了一下,站了起来,徒劳地企图缩短他们之间的海拔距离。

  “我是撒罗的牧师塞缪尔,持杖者,撒罗的选民。”塞缪尔重复道,“你……我该如何称呼你?”

  “亚历山大。”老人说,“退伍的老兵。”

  “是圣骑士!”塞缪尔脱口而出,“我知道你是圣骑士!”

  老人面无表情。

  “我曾经听说过你拿着的这种木杖!撒罗的圣骑士都会将武器藏在这种大木杖中,只用木杖对待误入歧途的人,唯有面对真正的邪恶才会拔刀,这是撒罗庇佑的仁慈和勇武!还有你腰上那个饰品,那是撒罗之手,象征着太阳神的救赎。”塞缪尔说,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发抖,“你们需要经过漫长的训练才能成为正式骑士,你们付出的努力能让你们超越凡俗,哪怕在撒罗离我们而去的现在,你们依旧拥有强大的力量!赞美撒罗,我没想到在今日我还能遇见真正的圣骑士……我曾经听过你们的故事,我听过很多,由圣骑士与牧师组成的骑士团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我们抗击了邪恶,散播撒罗的荣光,在撒罗的保佑下……”

  他滔滔不绝的诉说渐渐低了下来,因为老人笑了。亚历山大的嘴角轻蔑地一抬,仿佛看着什么可笑之物。

  “我们的先辈之所以流血,是为了保护身后的人。”他说,“我们能胜利,是因为我们有着牺牲的勇气,而不是什么神在天上施舍仁慈。我也没有想到,今日还有撒罗的余孽在地上活跃,你的教养者要么很疯,要么恨你。”

  塞缪尔愣在了那里,仿佛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他太激动了,这么长时间来,撒罗的牧师第一次看到他的师长讲述中出现过的人与物。塞缪尔在听说老人的木杖时便心怀期待,等亲眼见到了亚历山大其人与他腰间的饰品,牧师已经笃定了对方的身份。如同漫长独行后第一次看到同行者,年轻的圣子狂呼着跑近,而后被撞得头破血流,这才发现所谓的同道中人只是心中的幻影。

  接着,他愤怒起来了。他的舌头因为怒火冰凉麻木,连话都说不利索。“你在说什么?”塞缪尔质问,“你怎么能这样说一个撒罗祭司!你怎么能说出这种渎神的话语!你……你也配悬挂撒罗之手,这圣骑士的标志吗!”

  “哈哈哈哈!”

  老人大笑起来,那声音震得塞缪尔的脑袋都在嗡嗡直响。撒罗圣子勉强站定,像在雷暴中竭力挺直腰的小树苗,到笑声止歇之时,他的鼓膜还在轰鸣。

  “是的,这是圣骑士的标志。我们获得圣骑士的资格,因为我们谦卑、诚实、怜悯、英勇、公正、愿意牺牲、捍卫荣誉、拥有信仰,因为我们锤炼自己,因为我们守卫埃瑞安!你管它叫撒罗之手?”亚历山大解下腰间的吊饰,拿在手中,“恰恰相反!它是无名之手,是任何抗争者的手,它象征着人类将自己的命运握在手中,不在恶魔与神灵面前卑躬屈膝!”

  塞缪尔的嘴巴徒劳地开合着,像一尾离水的鱼。他声音微弱地说:“你说了,圣骑士是拥有信仰的人……”

  “那跟神有什么关系?”老骑士嗤之以鼻,“坚定的信念就是信仰,我有着坚定的信仰,不代表我得对谁下跪。”

  塞缪尔说不出话来,对撒罗下跪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那是神啊!是神明的强大抵御了邪恶,是神明的慈悲让人们安居乐业,对撒罗怎么谦卑都不为过,眼前圣骑士话语中的亵渎与荒谬让塞缪尔张口结舌,不知从何处开始辩驳起。

  说这话的不是恶徒,也不是被欺瞒的愚民,而是一个圣骑士。塞缪尔感到极度失望,一时间几乎心灰意冷。

  亚历山大沉默了一会儿,凝视着无名之手。吊饰主体是一只银质小手,握着一颗珍珠,无论是发黑的银饰部分还是光彩不再的珍珠,都能说明这吊坠的岁数。老骑士摇了摇头,将它收了起来。

  “圣骑士的确曾和牧师合作良好,在上一次兽人战争的时候。”亚历山大低声说,自嘲地笑了笑,“我们都已经是过时之人。”

  “那你们为什么否认神?”塞缪尔喊道,绝望地抓住对方的前襟,“在那个时候我们还曾经并肩作战!是什么让你们背弃了神,背弃了我们?!”

  “你是真这么认为?”老骑士皱了皱眉头,“听着,我不知道你的教养者怎么蒙骗了你……”

  “她/没有/蒙骗我!撒罗的仆从不撒谎!”塞缪尔激烈地反驳。

  “那你就该知道,四百年前,神就被赶走了,被我们一起!”亚历山大沉声道,“如果你相信兽人之战中我们的先辈曾并肩作战,你就该明白:要是四百年前的那些牧师没有学习那些‘渎神’的方法,他们又怎么能在神灵离开后,在两百年前的兽人战争当中,继续使用改良的神术,独自为人类而战?”

  塞缪尔站得像一根柱子,他的脑袋乱成一团,感到自己的血液都冷了下来。老骑士又摇了摇头,看上去已经没有了聊天的耐心。

  “我想,你不止是来找人‘叙旧’的。”亚历山大说,“无论你为了撒罗还是别的,至少在这里,我们还能在一些事情上达成共识。”

  老骑士直直看着塞缪尔,一字一顿地说:“跟我谈谈那些异种。”

  作者有话要说:  总之,这篇文里的很多人物不能单纯用好或者坏归纳XD

  感谢小天使们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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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 1.1

 

  马戏团大篷车到来的第三周,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第一周,繁忙的工作将所有外来者拖在了岗位上。他们没收到什么特殊命令针对,只不过是市场经济的推动。

  直白点讲,钱。

  那位侄子先生可以借住在叔叔家里,但大部分人都没找到亲人。要是你指着一座孤坟说那里埋着你的亲属,在缺乏遗嘱和证明的情况下,墓穴主人的住所可不能作为遗产让渡。旅店本为外乡人准备,干着酒馆的兼职,如今北方被封锁,客源变得相当稀少,适当提高价钱是十分合理的事情。想住回马车里?抱歉,马戏团马车入境的关税姑且看在诸位思乡心切的份上减免,但马车的停泊费用呢?马儿的喂养、收容费用呢?要是你打算盖一间房子,很遗憾,这附近的所有树木都禁止采伐。

  在这个冬天,枯萎之灾的后遗症让野外大部分地方寸草不生,仅存的树木被保护起来,地上的自然草皮亦然,罚金远高于交易所能买到的现成木材与草料。森林不见踪影,马匹不能放养,这里的人也需要聚集起来,更确切地说,需要加入异族的雇佣交易体系才能越冬。塔砂不需要特别针对这些外来者,只要不给他们优惠就行了。居民们觉得异族相当好心,至少最开始,他们还愿意给外来者赊账呢。

  在如今的东南角居民眼中,地下城就像进驻贫穷国度的大型异国公司,异族们是那里的雇员。有人喜欢他们,积极地寻求被雇佣;有人讨厌他们,顽固地坚持着阴谋论。但无论是喜欢还是讨厌,所有人的生活都与地下城密切相关。塔砂的存在,在这些居民眼中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他们知道不同的异族有个相同的头儿,不像埃瑞安首脑一样正式和醒目,更像商会的幕后老板。

  他们能这样理解挺不错,省得又激起无意义的抵触情绪。

  顺带一提,在交流深入后,塔砂发现这里的文明程度颇让人惊喜。红桉县有几间学校,其中最老的足有数百年历史。通过知识提升所属阶层的理念为大部分人认同,读书识字受人尊重,家境好的人都会选择将后代送入学校。红桉县的识字率多达一成半,在一个没有工业化的县城中,这个数据相当了不起。

  塔砂试着看过学校中的历史书,上面大部分是人类光辉史,可信度大概跟朝○的历史书差不多吧。今后的思想/历史教材必然要有所改变,当造纸厂的原料都要靠塔砂这边提供,把印教材的权力捏在手中并不难。

  在北方人类的助攻下,地下城无声无息地将触角伸向了城镇的各个领域。共同的敌人和可能死于资源不足的危机感加快了地上地下居民的融合速度,借着战时应急措施的名义,地下城公司和上尉领导的军队获得了垄断与政治上的权力,后者甚至成功扩招了一次,如今的编制已经超越了曾经的规模。那些失去工作的强健樵夫、猎人很乐意寻求福利更好的出路,而一些对异种抱有疑虑的青壮年认为加入军队有助于对抗异种。竞争激发热情,这感觉就像在背后操控两家政dang,别人投谁的票塔砂都稳赢不输。

  还有一个好处,经过试验,塔砂发现哈利特上尉带来的【军队气氛】(当你用响亮的口号或准确简明的文字传达命令时,得到命令的人会下意识趋向于服从。接受命令者意志力越强、命令发布时间越久、命令内容越招致反感、对同一群体使用次数越多,该效果越弱)技能在军队中能获得一定程度的增幅。

  她在每个士兵都必须学的士兵手册上使用了【军队气氛】技能,它能有效地让新兵在加入的一开始就趋向于服从命令,能消除士兵们对与异族合作的抵触心理。万事开头难,当他们进入角色,惯性和集体氛围本身就能让这些内容持续下去,军队会慢慢变成可靠的、属于塔砂的力量之一。她觉得将最有效的第一次暗示用在此处相当合适。

  控制一片人类领地仿佛养着一台耗油量巨大的机器,塔砂的魔力储备增长得一直很慢。但她认为在此付出魔力很值得,都是长期投资。

  扯远了,继续说外来者的事吧。

  那一天与道格拉斯的会面无果而终,骑手只肯吐露一些似是而非的内容,像一尾滑溜溜的泥鳅。既然他没有交投名状的诚意,塔砂也不介意打太极。

  “这就是全部?”分别时,她意味深长地说,“今后还要找机会交谈可不太容易。”

  “您这样非同凡响的女士总是相当忙碌。”道格拉斯压了压帽檐,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只希望我今晚的表现不太糟糕,还能有机会让您赏光一晤。”

  “我不忙。”塔砂说,“但你会很忙。”

  第二天,当厚厚的账单放到道格拉斯的桌上,他终于明白了塔砂的意思。

  道格拉斯是个好骑手,他养着一匹名叫乔伊的马,这匹马很合他的口味,颇具灵性和野性。道格拉斯习惯在不骑马时放开乔伊,让马儿自己跑出去浪。等到了需要的时候,他特殊的哨声能让游荡在附近的乔伊向他跑来。

  这把戏相当精彩,曾在道格拉斯一次次的猎艳之旅中担当了重要角色——想想看,英俊的骑手一声口哨,林中跑出一匹健美的高头大马,而后翻身上马的骑士对着你伸出手来……这充满了骑士小说的浪漫色彩,在道格拉斯掳获芳心时屡试不爽,省了每次安置马的麻烦,而且乔伊本身又喜欢。所以,真不能怪他这一次也没拴紧马。

  这附近的野生植物是被保护着的,感受过自然枯萎后果的居民,已经自发地将附近的草皮当做公共财产。

  道格拉斯的桌上堆着厚厚的账单,其中记载着乔伊违法啃地皮的赔偿、在被警告时暴力抗法乃至袭警的罚款、逃脱后啃掉了一名无辜居民手中的水果的罚款、被羁押期间需要付出的草料费用和赎马所需保释金,最后那项后面还有括弧,写着倘若不赎走乔伊,也不愿意让乔伊充公去农场干活的话,每一天道格拉斯需要支付多少草料、清洗和保温费用。小字还有彬彬有礼地告诉骑手,鉴于他的马“分外活泼”,今后可能还要付出服务人员的治疗费用。

  向来潇洒的骑手一张又一张地看过来,数着数字后面的零,烟从他颤抖的手指间掉了下去。

  道格拉斯捡起地上的烟,深深吸了一口。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预算中都不会有烟钱。

  用马戏表演赚钱暂时只是幻想,马戏团团长说过他解散了一批又重招了一批其他人,现在的人员不足以搞出一场马戏。道格拉斯企图独自表演,却被巡警告知街头表演需要营业证,他要么交一大笔保证金,要么在此工作一年获得本地户籍。“光工作一年就可以入籍,已经是相当优惠的条件了。”负责人笑容可掬地说,“今后条件多半会变得更难,可能要在此处买房吧。”

  如果住旅店只是有点贵,长期租房算是可以接受的话,在此处买房所需的钱,绝不是一两年可以攒够的。最麻烦的是埃瑞安的货币在此处非常便宜,汇率还一直在跌,居民们在这里的银行开业的第一时间里争相兑换矮钱,人们彼此交易也不喜欢用埃瑞安货币。就算外面的大富豪来到此处,也要为了赚矮钱从头工作起。

  “其实您可以贷款。”市政府的工作人员又说,“我身后的墙壁上就是相关法规。”

  道格拉斯抬起头,看着上面的说明,在一连串的惊吓后总算感到了一点安心。贷款利息并不夸张,这里居然还提供实物借贷,赊账获取食物的利息非常低,可以说只要工作就不怕饿死。

  “也不是非常凶残嘛……”道格拉斯低声说,他几乎要为这意料之外的仁慈感动了。

  “道格拉斯先生,这是给此处居民的版本。”工作人员对他挥了挥手,指向另一侧,“关于还没有户籍的外来人士,这才是目前的适用规则。”

  道格拉斯转了转头,看见了截然不同、高得可怕的利息率。

  你们是强盗吗!他在心中无声地嘶吼。

  “等等,这个……”道格拉斯虚弱地说,“我昨天来的时候还没看见?”

  “因为北方对此处的封锁,红桉县经历了一系列动荡,如今一切百废待兴,因此可能时不时有适合如今情况的条例出台。”工作人员程式化地说。

  这绝对就是刚刚订的吧?针对我们的吧?!道格拉斯悲怆地想。

  “请要不要担心,道格拉斯先生。”工作人员善解人意地介绍道,“考虑到诸位为了寻亲已经做出了如此巨大的牺牲,我们这里也有许多外来务工人员福利。在十八岁和六十岁之间的青壮年只要愿意在我们提供的工作岗位上工作,一年后自动入籍,并且免除所有贷款利息。这其中还有许多岗位薪资优厚且包食宿,本地居民都对此相当眼馋呢!”

  的确,这里给外来者提供了高福利的工作岗位,共同点除了薪资优厚和包食宿之外,还有着工作时间长、需要随叫随到的特点。

  真心想在这里住下来的人绝不会过不下去,而无论他们是否真诚,只要还想活着,在开头一年中,每天的工作都占据了他们的绝大多数时间。工作时间被打碎在一天的各个时间段,他们不会太累,但拥有的空闲时间绝对不够他们到处晃荡。塔砂以这种方式,让所有外来者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其他人与瞭望塔的视线之下,既没有捣乱的时间空间,也没捣乱的精力。

  十八岁以下的孩子,外来者中那个叫杰奎琳的小女孩,必须要上学才能获得免费食宿,本质上和全天工作的监视效果相同。当她对“与老师同学呆在一间教室里”这事表现出很大的不安,塔砂取消了她的课程,换成梅薇斯的贴身照顾——四分之一精灵自告奋勇要来照顾她。

  梅薇斯与杰奎琳相处愉快,尽管后者还是不开口说话。塔砂甚至看见梅薇斯抱起杰奎琳,寡言的小女孩长得特别小,瘦得可怜,眼睛在那张小脸上大得怵人,梅薇斯抱起她就像抱一只营养不良的猫崽子。杰奎琳任由婶婶抱着,依旧抱着琴,脸上的神情半是紧张半是神游天外。

  “那是个可爱的孩子。”梅薇斯慈爱地说,她跟塔砂说这话时还在给小姑娘做饮料。肉桂棒搅动着一种浆果与姜茶的混合物,枫糖浆在最后加入,让香甜的液体呈现出樱桃似的剔透红色。梅薇斯将之灌入一只圆底烧瓶里,塞上木塞,看起来有种奇特的可爱。这位药剂师做食物和药物时常会串着用器具,一药瓶肉丸与一碟感冒药都不算太罕见的搭配。话说回来,她做的药剂和食物之间也很缺乏界限,比如眼前这种香甜的饮品,一样可以清热止咳。

  可惜它最终没到杰奎琳手里。

  在这一群人当中,另一个不用工作的人是那个名为亚历山大的老人。他拄着一根很大的拐杖,拐杖和脚步一样沉,轻装能走出披甲的音效。亚历山大自称是个老兵,看上去也像那种会用军队指令教育子女的严厉老头,“儿子受不了管教因此逃跑去别处当兵最后战死”的剧本用在他身上没有一点违和感。有军官在他路过时下意识立正,稍后才为自己的条件反射发笑。

  塔砂曾见过撒罗的牧师冲去找这个老人,塞缪尔兴冲冲地进他的房间,失魂落魄地出来。这位城府不深的牧师把一切都写在脸上,倒是给塔砂排除了亚历山大是撒罗教徒的可能。维克多说那种木杖可能属于武僧,可能属于圣殿骑士,也可能是最近几百年的什么防身工具,这范围广到没用处。塔砂为这位须发皆白的健壮老人准备了养老院,但他坚持住在原处,哪怕要付出劳动换取房租。

  他是杰奎琳的临时监护人,忙于工作的外来者们,包括道格拉斯,都赞同让其中最不忙的大人来照顾小女孩。杰奎琳并不不反对,她白天去梅薇斯那里,晚上被亚历山大接走,梅薇斯送出饮料的那天也是。小女孩笨拙地捧着竖琴和烧瓶,小跑着跟上亚历山大。老人一如既往地大步走在前方,绷着一张脸——他总是如此,无论对梅薇斯还是杰奎琳,塔砂还没见他笑过。

  他在半路放慢了脚步,对小女孩伸出手。杰奎琳慢慢交出了手里的烧瓶,亚历山大接过来,没打开木塞,直接把它扔进了旁边的水沟。

  杰奎琳看了水沟一眼,什么都没说。下次梅薇斯问她要不要留在这儿不回去时,她依旧摇头,低头跟着亚历山大走。

  下一周,终于有人耐不住性子,跳了出来。

  马戏团后来招的人之一,那个独眼龙,跟踪并企图袭击梅薇斯。他是穿着夜行衣晚上乱跑过的人之一,这次行动也一样隐秘又明显。隐秘在跟踪水平高超,明显在既不拿驱灵符文也不知道躲避瞭望塔,在塔砂眼中显眼到可笑的地步。

  玛丽昂在独眼龙动手的那一刻从天而降,夺刀,反制,把这刺客牢牢摁在地上。独眼龙看起来很吃惊,仿佛想不通狼人少女怎么就突然接近了他。他的反跟踪水平固然不错,但玛丽昂有着塔砂在耳中导航,隔着面墙都知道独眼龙的动向。

  那独眼龙在审讯一开始便开口投降,半点都没有要死扛到底的精神。“算我倒霉!”他说,“我就知道……”

  他知道什么呢?塔砂无从得知答案了。

  “知道”一词话音刚落,更多内容还未出口,独眼龙的身体便抽搐起来。士兵掰开了他的嘴,梅薇斯打开一瓶药剂,往他口中灌去,然而一切已经太晚。独眼龙的抽搐不是什么事情的开始,而是猝死的外在表现。他的表情凝固在惊恐痛苦这一档上,残存的眼睛瞪着天花板,就这么死去了。

  审讯室一片安静,审讯者面面相觑。他们一开始便彻底检查过了俘虏,从衣服底下到嘴巴里,什么都没有。他死得如此突然。

  抓住间谍的消息被公开,他们没公开他的死讯。独眼龙作为钓饵被摆放出来,但没有任何人来灭口或救人。当晚有人向北边哨卡跑去,那里的哨卡已经重建,nu箭射穿了这个冲关者。

  “他们只是临时加入的人,当你急需人手,筛选不可能太过精确。”马戏团团长弗兰克说,“我很遗憾发生这种事,希望他们不会影响诸位对我们的观感。”

  线索在此中断,不安分的人销声匿迹。

  到了第三周,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轨。事情似乎一天天变得更好,每一天过去,地下城的力量都变得更加强大。

  这个夜晚和往日一样平静。

  有人无声无息地跳出了窗户,他在阴影中前行,月光也没有捕捉到他的身影。

  他就这么走在街道的边缘,垫着脚尖,缓慢而隐秘。这已经超出了“善于躲避”的范围,他看上去并非躲藏在阴影中,而是与阴影相融,乃至带着黑夜前行。一名巡逻的卫兵在他两步以外的地方走过,提着灯的手举起来,往旁边的角落随意晃了晃,什么都没找到。卫兵离开了。

  要是塔砂能看清这个人的脸,她大概会十分惊讶。那个人不是油嘴滑舌的明星骑手,不是强壮而难相处的老兵,也不是神神秘秘的马戏团长。他是马戏团中普普通通的一员,一个安分守己的雇工,塔砂既没有见过他到处打听,也没有见过他在任何不恰当的时间出现在不合适的地点。

  他叫什么名字?比利?麦克?还是别的什么?他普通到了会被人遗忘的程度,哪怕是塔砂,要将这个人与某个特定的名字对上,也要花费一番力气。

  他有一个烂大街的名字,有一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体型,有一张不美不丑、没有刀疤粉刺的平庸面孔。他不走在第一个也不走在最后一个,别人笑他便笑,别人叫嚷他也附和,他的声音会让一大片人以为自己听见了哪个不太熟的点头之交。他就是那种没人喜欢也没人讨厌的家伙,同学会邀请会漏过他,迟到早退没人注意,放到地球上,还能用来说那种“这人走到商店面前,感应门没有开”的笑话。

  普通、平凡、没存在感到这种份上,也是一种本事了吧。

  真的是一种本事。

  普通先生走在红桉县的夜幕中,瞭望塔不曾捕捉到他的踪迹,一如此前的几次。这也是个合适的夜晚,积雪已经消融,没有下雨,大地上没有水渍,因此只要小心一些,普通先生就不会留下任何踪迹。

  当然,普通先生什么时候不小心呢?

  他一路走去了北方哨卡,穿过哨卡,做该做的事,然后回来。他带着新拿到的包裹,慢悠悠穿过亚马逊人巡逻的地段,让目光游移在每个人旁边。直觉敏锐的野兽与战士都有发现视线的可能,脑子简单的生物好麻烦啊。普通先生想,这次居然在这里浪费了这么多时间,真是不走运。

  一开始就很不走运,东南角的情况跟他们推测的状况相差十万八千里,这儿的异种居然在与居民和平相处,而不是两相对峙。中校信誓旦旦地声称墙那边已经血流成河,饿殍遍野,结果呢?食物不是稀缺品,秩序相对稳定,军队已经叛变,跟能从不知哪儿变出粮食的异种狼狈为奸,还会一个个审查从外边来的人。一手坏牌。

  普通先生无所谓谁叛变不叛变,异种不异种,但秩序井然让他头痛。如果死的人多一点就好了,他想,那样的话,事情会方便很多。死得尸体都分不清楚,他们就能轻松找到“在混乱中丧生”的亲人,哪里像现在,只能跟战死的士兵认亲,说服力一下子低得让人侧目。

  一开始想这个,他不由得满腹牢骚。本森中校是个蠢货,他不该把其他雇佣兵塞进来,哪怕签订了契约,外来者还是一样靠不住,勉强能用来转移视线吧——不敢相信他哥哥就这么让他乱来!总督和他们合作了这么多次,还会搞出这种毫无好处的幺蛾子来,唉,早该知道军方的人永远无知又傲慢。

  普通先生比那些鼻孔朝天的老爷谨慎,不然他活不到今天。他也比那些人善于听取建议,哪怕他看那位硬塞进来的骑士老头很不顺眼,他也会参考那个人提出的意见,毕竟,在对抗“那种东西”上,骑士比盗贼更有经验。

  “你不能下去。”老头是这么说的,“你一旦进入地下,他们就能看到你。”

  有几次,普通先生尾随得这么近,几乎可以在那些异种身后地下,但为了老头的话,他放弃了机会。

  不去就不去吧。普通先生想,反正明天便是时候了。

 

☆、第45 1.1

 

  冰雪消融的第二天,冬日结束的前夕,北方哨卡在这一日清晨打开。

  路障被搬开,壕沟被填起,重甲的军队调往边境。人类的喘息与脚步声,马匹的响鼻与马蹄声,交织成一片不祥的轰鸣,号角还未响起,战争的云雾已经在哨卡上空汇聚,随时会化作一阵狂风暴雨,席卷过塔斯马林州东南角的土地。

  长达半年多的封锁之后,他们似乎终于抛却了对这边瘟疫的畏惧,要开始全面进攻了。

  瞭望塔在第一时间发现了情况,东南角的军队一样集结起来。这一战迟早要打,当它终于来到面前,塔砂反倒松了口气。哈利特上尉的新部队与亚马逊战士们已经训练了一个冬天,他们紧张而不慌张,迅速地组织好队伍。北边军队填平壕沟的时间,足够让他们全副武装。

  东南角的人类部队排好了适合迎战的阵型,他们拿着匠矮人制造的武器,矮人的工艺在冷兵器时代可以说已经登峰造极。亚马逊战士埋伏在侧翼,残存的树木隐藏着她们的踪迹。壕沟已被填上,北方的士兵正从哨卡缺口处涌出来,骑兵队首当其冲。

  号角吹响了。

  两边军队之间隔着长长一片空地,还未短兵相接,骑兵们已经心中暗喜。这是一片空旷无阻碍的土地,地面平坦得一目了然,地势北高南低,倾斜的幅度最适合骑兵冲锋。北方的骑兵顺着坡度倾斜而下,像一只只从天而降的铁球,光凭冲击力就足以将对面的军队冲得七零八落,更别说还有一排排雪亮的枪#尖。

  这看上去就是对面的失策,正如探子传回的情报,此处的军队步兵居多,一季断断续续的训练既不能培养出多少像样的骑兵与战马,也不能制造多少能实战的弓箭手。他们没有及时反应过来,没在冲锋的必经之路上固定好路障,也没来得及在冲锋开始前打断。当骑兵开始全面加速,胜负便已经定了一半。

  最可笑的是,前方用来应对骑兵的居然是nu箭手。

  飞机惧怕撞上飞鸟,以相同的道理来看,冲锋中的骑兵似乎也该害怕正面来的箭矢——然而这种理论上的假设太理想化了。nu箭虽然威力较大,但它的射速非常慢,在冲锋之中只来得及射出一轮而已。东南角有限的nu箭与有限的nu箭手不足以形成有效的箭雨,让射手正面应对冲锋的重骑兵,如同以卵击石。他们能制造的阻挡力度还不如一片泥泞的土地,骑兵队长看着前方平坦干燥的地面,打心眼认为第一轮攻击万无一失。

  东南角的军队一动不动,既没有拉近距离,也没有分开闪避。他们沉着地将箭尖对准了前方,看着高头大马越来越近,而后马失前蹄。

  “平坦空旷”的地面响起一连串嘎吱声,与地面浑然一体的矮人陷阱在被踩到的那一刻才爆发了威力。弹射出的铁夹折断了马腿,战马在悲鸣中跌倒,将背上的重装骑士重重甩出去。几十公斤的重甲既是保护也是负担,许多骑兵在摔出去的时候便摔断了脖子,另一些也无法马上从地上站起来。

  这时,才是射手们收割的时刻。

  匠矮人的陷阱早就布置在了靠近哨所的所有险要之地,军队的演习围绕着陷阱与地形展开,亚马逊弓箭手则在主力军外灵活运作,负责扰乱、撕破防线和补刀。主场优势能尽可能弥补人数上的劣势,北边的战斗,很快激烈地打响。

  与此同时,在距离战场有一段距离的红桉县,另一些事正在发生。

  留守的巡警在红桉县与鹿角镇维持秩序,所有搭着马戏团大车前来的外来者被礼貌地请进了红桉县的监狱当中。要是他们的确无辜,事后塔砂会补偿他们的损失,这种特殊时刻很有必要先小人后君子。

  战斗开始前,他们乖乖地被收走了身上的一切武器,任由看守将他们送进囚室里,道格拉斯甚至还厚着脸皮问他们讨要一杯酒来安神。等战斗已经开始,大部队开进了战场,懒洋洋摊在地上的明星骑手站起来,敲了敲铁栏。

  红桉县的监狱并不大,囚室彼此相邻,囚徒们能看见彼此。看守看了敲铁栏的人一眼,道格拉斯笑嘻嘻地向他抛了个媚眼,手指在铁栏上敲出一支小调。这声音顺着连通的铁杆,穿过一间间囚室。

  监狱中响起了歌声。

  那是非常动听的歌声,这样美好的曲调哪怕放在阴暗的监狱之中,也会让人身心愉快。道格拉斯的动作停了下来,他靠在铁栏上,托着腮,一脸神往。

  “你瞧,我说过,”他对看守说,“马戏团的背景音乐值得一听。”

  看守已经听不到道格拉斯的聒噪了,他满耳朵满脑子都是这清澈的歌声,让他想到家,想到春天,想到一切美好的地方。他的担忧在歌声中溶解,他的肌肉在歌声里放松,看守甚至没来得及打一个哈欠,便像一滩泥似的缓缓滑到了地上。他合拢了眼睛,面容安详,鼾声大作。

  这不可思议的歌声轻如呢喃,却能穿过长廊,穿过门与墙壁的缝隙。看守们下意识倾听着这若有若无的声音,当他们听清那些音节排列的方式,当那柔软的旋律钻进他们的耳朵与心灵,睡梦如约而至。

  “解释!”塔砂厉声道,幽灵之躯向着歌声源头飞去。

  “我不知道!”维克多难以置信地说,“没有乐器的游吟诗人不可能光用安眠曲催眠那么一大群人,人类也是有基础抗性的好吗?以游吟诗人为职业的纯血海妖或妖精才能做到这一点,但如果这里有纯血魔法生物,你我都不可能感觉不出来!”

  在看到杰奎琳去哪里都要抱着竖琴的时候,塔砂问过维克多关于游吟诗人的事情。

  游吟诗人也是拥有超凡力量的职业之一,乐器便是他们的武器。为了以防万一,塔砂跟维克多确认过过去游吟诗人的能力范围,这种职业的人类能通过弹奏乐器增强队友的能力,或者让敌人陷入负面状态。没有了乐器的游吟诗人就像没了弓箭的射手,并不能翻出多大浪来。

  但现状显然并不像维克多所说的那样。

  “这不可能!”他还在对着满地的入睡者抓狂,“普通小型野兽那样的魔法抗性才可能被一首安眠曲直接放倒啊?”

  塔砂脑中隐约闪过了什么,但接着目的地出现在眼前,那念头迅速地消失不见。

  歌声笼罩着方圆数十米的空间,以歌唱者为中心,到处都是睡得横七八竖的人。一直一言不发的女孩正坐在囚室中,面无表情地哼唱,就在塔砂穿墙来到歌声源头的时候,她恰巧唱完了。

  杀掉游吟诗人并不能解除已经完成的乐曲效果,至少维克多这么说。但他已经说错了这么多次……塔砂犹豫了一下,如果在这里让幽灵用一次性技能解决掉她,那等于同时消耗掉了红桉县唯一的移动摄像头。制造新幽灵并使之回到原位需要不短的时间,这期间会有一大片地区处于视线真空状态。

  瞭望塔的监视有着不小的局限性,视线不能穿过房屋。当塔砂的幽灵之躯停留在杰奎琳身边,她看不到其他的囚室正在发生什么。

  入睡的不止是看守,还有囚徒,唯有几个人在歌声中依然屹立不倒。有人从外面进来,他穿着普通的服装,有着普通的脸,手上拿着一串囚室的钥匙,道格拉斯把手伸出铁栏,对他挥了一挥。囚室的门拦不住普通先生,你怎么能指望一只破烂的锁,关住他这样一个技艺高超的盗贼?

  幽灵到此刻才发现了异状,在盗贼快要打开囚室之门的那刻,塔砂当机立断,冲向了他。

  【满月-野性呼唤】准备就绪,幽灵从隐形变成半透明的状态。利爪在塔砂双手上显现,它们短暂地化为实体,渴望着即将到来的鲜血。近了,更近了,她从背后急速靠近,看见她的人面色惊恐,但他们来不及发出一声提醒。

  是那个盗贼自己躲开了。

  他听见了利爪微弱的风声吗,还是直觉地感觉到了什么呢?这个人没有回头,只是迅速地向旁边一滚。这无往不利的技能第一次落了空,再强大的力量要是无法打中,它就不会有任何用处。

  监狱的地板发出一声脆响,巨大的抓痕将岩石生生撕裂。盗贼滚出一米远,根本不看是什么袭击了他,只迅速地向旁边冲刺而去。拉开三米距离后他才稍稍转身,手中的匕首精准地飞向塔砂,飞刀穿透幽灵之躯,钉在地面上。

  第一秒过去。

  盗贼向她扔来看守的尸体,阻挡了她劈头盖脸的一抓。塔砂穿过尸体猛然向他扑去,烟雾似的躯体有利有弊,她穿过了尸体也穿过了盗贼,即便使用技能,幽灵身上也只有爪子的部分是实体。她在盗贼不断转身时频频冲过头,浪费了太多时间,操纵幽灵就像使用一只灵敏度很低的鼠标,并不适合战斗。

  第二秒。

  他灵活得像只涂了油的耗子,从不跟塔砂正面交锋。她动作得太快,幽灵之躯几乎散开,到最后才抓到了又一次攻击的机会。塔砂像鹰一样猛然俯冲下去,盗贼从靴中拔出的又一把短刀,撼上头顶的利爪。刀刃在利爪的巨力下碎成几段,锋锐甚至让裂痕穿过刀柄一路向下。但盗贼早在刀刃碎裂的前一刻便弃刀而逃,他在不远处的地面上眯起眼睛,琢磨着对付幽灵的方法。

  这便是塔砂能看到的最后画面。

  三秒结束,副作用开始,幽灵在交战中化作碎片。盗贼警戒了一秒,迅速地隐入阴影。

  道格拉斯的门开启了,骑手用两根手指敬了个礼,走出了囚室。接着被放出的是女孩与老人,另外唯二两个没有睡下的人。囚室钥匙被拆开,他们打开一间间囚室,把地上睡着的人踢醒,那些惊醒的人很快离开,前往旁边放置武器的房间。他们入狱前被搜了身,但没收的东西没有放很远。

  他们从房间里、从守卫身上拿走武器,拿回驱灵护符,在入睡的人脖子上补刀。老人拿到了木杖,女孩拿到了竖琴,道格拉斯拿回了帽子和绳索。而后半数的人向四周分散开,他们冲向居民区,带着油与火。

  仅存的留守军队,很快就得为此奔波。

  “接下来我们怎么着?”道格拉斯问,看着盗贼,“头儿?”

  被他称作头儿的盗贼看看老人,亚历山大向前走了几步,深呼吸,举起木杖,一声大喝。

  轰隆!

  地精们为地下城的震动乱跑,像一群炸窝的老鼠。附近的匠矮人迷惑的东张西望,怀疑刚刚发生了一场小地震。塔砂惊愕地看着地下城的破洞,这么长时间第一次,地下城的地形因为外在原因改变。

  发生了什么一目了然,尽管看上去完全难以想象。地上出现了一个两人宽的破洞,只有两人宽,但足有几米深,一路通向地下城。那可是几米厚的坚硬土石啊!老人的木杖硬生生击穿了地面,土石坠入通道之下,在地下城与地上的人之间,再没有一点遮蔽。

  “跟我来!”亚历山大沉声道。

  他们跳了下去,一个接着一个,十个人的队伍进入了地下城。塔砂脑中出现了那种经典游戏画面,勇者小队,还有他们将要刷掉的地下城。

  是时候亲身试验一些可能性了。

  第十个人跳入地下,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双脚没有着地。他还未试着在空中扭动几下,一股不知发自何方的巨大力道便将他一把攥住,砰地撞向天花板。

  地下城的天花板十分坚硬。

  他不是唯一一人,就在同一时间,足足有六个人影拔地而起。他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整个身躯便被糊在了天花板上,脑袋先着陆。上空传来西瓜碎裂的声音,道格拉斯拉着杰奎琳躲开从天而降的血雨。再下一秒,六具头骨碎裂的尸体摔落到地上,骨骼在二次冲击下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道格拉斯咂了咂嘴,盗贼皱了皱眉头,另外两人面不改色。塔砂看着毫发无损的四个人,神色凝重。

  刚才那一下用了数量惊人的魔力,【地下城之主】这个技能果然和说明中一样,消耗简直没有上限。她能感觉出来,用在这四个人身上的魔力是另外六人的几倍,而几倍的魔力居然只能让他们双脚离地一会儿。

  在同时面对一场大战的时候,塔砂不可能拿魔力储备碰运气,继续尝试用这种方式解决他们。

  “职业者。”维克多麻木地说,“盗贼,圣殿骑士,游吟诗人,还有个什么?四个职业者。”

  到这一刻起,塔砂才真正明白了职业者的力量——而他们甚至还没有开始正式交战。

  她在这个世界里认可了非人物种拥有独特的力量,却从未真正理解的威能。职业者还是人类,却并不只是训练有素的人,更不是气功大师那样的骗子。他们的存在本身就已经与普通人有了质变的差距,她低估了职业者,而维克多在一次次被打脸后,误判了这个世界的现状,以为职业者和深渊、天界的造物一样已经成为了传说。

  那么有些事情就可以理解了。

  如果职业者有着诸如此类的非凡特权,地下城城主的确不能轻易在内部解决掉他们。如果这个盗贼拥有隐藏自己存在的潜行技能,巡逻的队伍与瞭望塔一样,无法阻拦他通风报信的脚步。现下发生的这一切恐怕谋划已久。

  北边的进攻拖住了大部分,让塔砂必须留一部分魔力应付那边的战局。在此处同时进行的扰乱活动让留守部队忙于扫尾,在这种情况下,地下城被这支小队闯了空门。

  只是,他们来做什么?他们根本不可能在地下迷宫里找到核心的位置……

  亚历山大折断了木杖。

  不,不是折断,而是“打开”。粗壮的木杖被他的手开启,其中露出了一柄战斧。斧刃闪着寒光,顶部有锐利的尖刺,在木杖与老人粗大的手掌中显得意外纤细。他拿出长柄战斧,在自己胳膊上划了一道,鲜血顺着他的手腕,流向不知何时抓在手中的挂饰。

  老骑士的手抓着无名之手,无名之手掌心的珍珠被鲜血浸润,一瞬间亮起柔和的光。这光芒流水般落到地上,而后分割成两道。一道笔直地指向一面墙壁,一道在地上弯弯曲曲,没入前方的走廊。

  “他们还真成功了……”维克多喃喃自语,“不需要神的神术。”

  不用维克多解说,塔砂也能看出这神术的效果。

  那两道光,一个直接,一个迂回,无不通往地下城核心。

  北方的战斗正趋向白热化,化狼的玛丽昂在战场上横冲直撞。她在战线即将溃退时补了上去,就和计划中一样。她的利齿与尖爪将一个又一个敌人撕裂,但战场上的每个个体都是无法左右战局的蚂蚁,即便是这头凶猛的白狼,最多也只是只小甲虫而已。

  东南角的兵力无疑处于劣势,主场优势、陷阱、不死兵种、士气与不科学的药剂能让两边的筹码扯平,但要抽走任何一角,都是相当危险的事情。

  不如说抽走也没用,战场距离这里太远了。

  四人小队在地下城中疾行,谁也不知道老人如何读取那两道光,他有时顺着蜿蜒的那一道前行,有时打碎墙壁。青筋在亚历山大额上跳动,金光在他的战斧上浮现,坚硬的外墙在他面前软如豆腐,脆如冰块。即便地精不断在前面修改着地形,他们也离目的地越来越近。

  留守在此处的男性亚马逊人与普通人类无异,让他们前去阻拦和送菜差不多。墓园中剩余的骷髅和僵尸爬出地面,圣骑士隔着一道墙便发现了他们,那柄战斧上的光芒让骨头滋滋冒烟,等锋利的金属真正落到它们头上,它们几乎像黄油一样融化了。这些被圣骑士轻易斩杀的不死士兵完全死透了,变成了不可回收的废料。

  盗贼扔出飞刀,前方地面上蓦然冲出长矛组成的森林。被触发的一片陷阱再没有后续反应,他在前面蹲下,拨弄着陷阱的机关,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仓促的痕迹。”他说,“刚刚制造出来的、新鲜的矮人工艺。”

  这位先生长得非常普通,表情十分寡淡,但当他这样笑起来,任何人都会感到不舒服。那是一种……嗜杀?残酷?冰冷?总之,一种异常生物不小心从皮下露出来的扭曲笑容。他站起来,对另外三个人挥了挥手。

  “我一直很想知道我的手艺跟矮人的工艺比起来谁会更强,可惜我从未见过活的。”他说,“我去工作,你们不用担心前面还有什么陷阱。”

  盗贼离开了队伍,他不再前行,只是用手指在墙壁上慢慢敲着。在活板门后面,工坊里,三个匠矮人透过类似猫眼的装置看着门前盗贼的笑脸,吓得抱成一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他们只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下一刻猫眼前就空无一人。盗贼进入了潜行中,地下城还能看到他的踪迹,却无法将消息传递给匠矮人——族群契约中,只有作为族长和塔砂签约的那一个能随时进行心灵感应和共享感官。

  新制造的幽灵正飞快地向那边赶去。

  而地精大军则堵在剩下的三人小队面前。

  他们与地下城核心的距离,已经缩短到怎么抓紧施工也没有用的地步,施工队开始作为战斗人员出场。小牛犊大小的土石鼠一头头冲向勇者小队,力求将他们冲散,淹没,打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地精们在塔砂的授意下躲开亚历山大,专门攻击杰奎琳。道格拉斯不断回护小女孩,这拖慢了他们的脚步。

  “我们必须走!”亚历山大眉头紧锁,“道格拉斯!”

  道格拉斯的套索套住了一头地精,套索中的那一只变得不太听塔砂使唤。他骑在这地精背上,一只手抓着缰绳,一只手抱着杰奎琳,双腿还时不时踢掉一头向自己扑来的地精。他闻言都没回头,只喊回去:“要不您先走吧!”

  “圣骑士从不丢下战友!”亚历山大怒气冲冲地说。

  “道格拉斯从不丢下任何一位女士,何况在战场上!”道格拉斯说,翻了翻眼睛,“您可以把我……啊我的帽子!……您可以把我当做那什么来着,自愿的牺牲!呃,埃瑞安万岁?”

  竖琴声奏响了,终于稳定了位置的杰奎琳开始弹奏与歌唱。这是一首慷慨激昂的战歌,乐曲盘旋在另外两个人头顶,鼓舞了他们的气力。道格拉斯挺起了腰,甚至从地精的激流中抢救回了刚刚掉下去的帽子。“我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他嚷嚷道,“走吧,别管我们了老爷子!”

  亚历山大眉头死锁,他躲了一下,还是没能躲开缠上来的乐曲。战斧上方才有些微弱下来的金光重新恢复了,他绷着脸点了点头,转身,一斧劈出。

  和死的土石一样,活动的土石也没能拦住亚历山大的路。

  这年老的圣骑士开始发足狂奔,他的双腿重重蹬着地面,身上与斧上都缠绕着圣光。他再一次握住了无名之手,眯起眼睛,企图辨别出那颗珍珠上是否有裂纹,但那对他不再好使的眼睛来说太难了。

  老骑士突然想起了那个年轻的撒罗牧师,他无知得可笑,但在某种程度上,却又让人羡慕。年轻的传承者啊……亚历山大寻找了六十年,走遍整个埃瑞安,有资格的人没有兴趣,有兴趣的人没有毅力。最终他一无所获,于是他就是最后的了。

  这是个最恰当的终结。

  亚历山大吸了口气,捏碎了这个陪伴了他一生的吊饰。

  银质的无名之手在珍珠碎裂的那一刻消融,璀璨的银光随之融入了圣骑士的身躯。他的肌肉不再疲惫,会在阴雨天和剧烈活动时酸痛的旧伤疤不再鲜明,岁月带走的一切都在此刻短暂地归来。他的面容变得年轻起来,唯有眉间深深的纹路难以消去。亚历山大怒吼着击穿了最后一面墙,在厚实的石墙后面,藏着这座邪恶建筑的核心。

  这是个恢弘的大殿,大殿中心有一个波光闪动的池塘。不自然的蓝色光芒倒映在天花板上,像一道蓝色光柱,光柱之中,跳动着一颗妖异的猩红石块,像一颗残缺的心脏。

  亚历山大与那颗心脏之间,狼头骨的女人持刀而立。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是这个副本的高#潮部分啦,不用养了旁友们(眼巴巴地看大家)

 

☆、第46 1.1

 

  北方的僵局还在继续,两方的军队完全纠缠在了一起,仿佛大锅当中的两种豆子,两者难分难解,远程部队再难发挥作用。大部分机关已经履行了它们的义务,吞没战马与士兵,毁掉敌方的重型兵器,机关与陷坑被尸骸填平。亚马逊战士在战场上穿梭,从一些隐蔽的补给点中得到新的箭矢和药剂。

  梅薇斯在今日之前已经制造了许多效力强大的药水,她的药房中还在源源不断地生产药剂。药水暂时驱散战士的疲惫,收束伤员的伤口,让快要撑不下去的人可以继续作战。地下城运输网络将匠矮人与精灵药剂师制造的补给品不断送上战场,塔砂操纵着几个补给站的开合,这片能微妙变动的战场也是东南角军队不可或缺的战友之一。

  红桉县当中,留守的巡警队抓捕着在城中作乱的人。外来者脱掉了伪装,露出训练有素的真面目,那风格不属于军队,而是老练狡诈的雇佣兵。这些分散的人并不与巡警队交战,他们的任务就是制造骚乱,拖住机动兵力,为此不择手段。在这里,主场反而成了劣势之一,巡警队作战需要追捕这些恶徒,同时还要城中燃起的火焰,维持秩序,安抚居民中受惊过度的那些,震慑其中想要浑水摸鱼的人——半年多的相处不可能说服所有人,依然有居民北望王师,希望趁着这种机会揭竿而起。

  塔砂将一个幽灵放置到钟楼上,【军队气氛】技能以她的声音为媒介,从县城制高点传播开来,传遍整座红桉县。“呆在安全的地方不要出门”的简单命令迎合了大部分民众心中的畏惧,让这些躁动不安的人暂时没跑出来添乱。即使心怀异志,绝大部分小老百姓还是没有一定要参战的顽强意志,如果真的有,留守的巡警队会一视同仁,将他们与外来者一起击毙。

  另一个幽灵出现在地下城,那个盗贼的身边。盗贼进入了潜行,但现身的幽灵标志出他的位置,逼迫他拿出一份注意力来对抗虎视眈眈的幽灵。刚才用【满月-野性呼唤】技能偷袭没成功,如今面对面释放成功率只可能更低。然而在它真正释放之前,它的威胁远远大于释放后。只要幽灵一刻没有消失,盗贼就无法全神贯注地对付匠矮人。塔砂钳制着盗贼的脚步,让赶工的匠矮人能尽快布置场地。

  地下城中帮不上忙的生物尽快迁往更深处,人员调度按照全局中效率最大化的方案实行。杰奎琳的乐曲还在地下城中回荡,那附近所有可能受影响的生物都已经被撤出了乐曲覆盖的范围之外。地精不是活物,它对音乐的抗性上和魔像、构装体、土石傀儡一样,完全免疫,游吟诗人只能鼓舞抱着她的骑手。她不会永远弹奏下去。

  阿黄混入了成群的地精当中,如果道格拉斯将它与这一群只能机械死板进攻的地精视为同一种东西,很快,他就要吃亏了。

  拿着战斧的老骑士正向地下城核心赶来,所向披靡。

  以上全部,发生在同一时间。

  真正的围攻不是车轮战,不是一个个上的白痴加一群拉拉队员。那么多个战场同时开展,塔砂的意志对抗全员。这种同时操控全局的难度远非“左手画方右手画圆”可以比拟,塔砂相当于同时与好几个棋术大师对弈,相当于同时打着好几十场策略游戏。

  她还没有输任何一场,她也不想输任何一场。

  塔砂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

  她对这个世界的理解还不足,过去的成见与迄今为止在这个世界中遇到的一切,让她潜意识认为异族本身有非凡力量,人类则需要借助器具,没考虑到如今出现的这种状况。但这不是主要问题。没有人拥有整个世界的上帝视角,就比如说,地球上的哪个工程师会在造桥的时候考虑到预防一只哥斯拉踩上去的情况?哪个警察在对付嫌疑人时会添加“疑犯突然变成超级赛亚人出逃”的应对计划?如果真的那么做,预备方案根本做不完,只会造成一大堆资源浪费。

  塔砂的问题是,她的计划太“严密”了。

  塔砂的计划环环相扣,固然有几套分别应对其他情况的预备方案,整个体系却是封闭的。一项解决方法应对一项问题,缺乏容错率,当其中一环出现意外、超出控制的时候,整个体系都会受到冲击。她看似完美的布置对实施的要求也太过精准,她更需要一些“犯错也不会有严重后果”的弹性。

  这会是个很好的教训,前提是,塔砂能完好地度过今天。

  仅剩的地精改造着大厅的地形,企图增加最后的陷阱。地下城核心的地方本来就布满了匠矮人的手艺,还与地下城其他部分隔绝,几乎是个不可能进入的悬空岛,但看着气势汹汹向这里冲过来的圣骑士,塔砂不确定这些东西能拦住他。

  名为亚历山大的老骑士捏碎了腰间的吊饰,金光暴涨,包围着他的身体。当刺眼的光芒散去,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变得光滑饱满起来,他身上洋溢着肉眼可见的生命力。

  “别再弄那些陷阱了。”看到这一幕的维克多说,仿佛过了什么阀值,他忽然变得异常冷静,“撤掉它们,那对燃烧魂火的圣殿骑士没用。”

  “那我还能怎么办?”塔砂尖刻地反问,“就这么拿着刀冲上去跟他光明正大地对决?”

  狼首的身躯持刀而立,她感到大地微微颤动,上空有尘埃被震下来。

  咚!前方不远处,传来了撞击的声音。

  “撤掉陷阱,对他行礼。”维克多果断地说,“圣殿骑士都是严重的道德洁癖,他们的力量就立足于此。‘卑劣的陷阱’反而会让他们不管不顾自杀性袭击,你挡不住一个想跟核心同归于尽的圣殿骑士,对他行礼,你至少还有一对一决战的机会。”

  “行什么礼?”塔砂看着面前石墙上出现的裂纹,“你打算在现在教我?”

  “来得及。”维克多说,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你看着我!”

  塔砂在下一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在塔砂和维克多的链接中,蓦地睁开了一只琥珀色的眼睛。

  她与那只硕大无朋的眼睛对视,只是一眼,有什么东西便从中汹涌地冲了过来。塔砂有种站在飓风与海啸面前的错觉,那一瞬间的强大乱流能与上次接受一部分地下城传承时遇到的那种相提并论,不对,还要更强。塔砂能在上次的传承中尽力挑拣一部分知识,但这一次却完全是单方面的灌注,澎湃的信息洪流全数涌入她的灵魂当中,砰然落地,然后开始刻印。

  那是一刹那间加载完毕的海量信息,不如说是一眨眼中经历的漫长时光。无数与圣殿骑士相关的画面,碎片,所见所闻,全部冲进了塔砂的识海。

  她看见撒罗的圣殿骑士整装出行,看见他们的祈祷仪式,看见他们的虔诚训练与组织方式。他们的木杖中藏着战斧,藏着长qiang,藏着钉头锤,棍棒对抗凡人,利器指向邪魔。她在一瞬间学到了圣殿骑士的诸多礼仪,搞不好比如今世界上的所有相关传承者更加详细。和这些圣殿骑士的交汇中,大部分塔砂站在围观者视角上,他们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被看着;小部分时候,他们高喊着撒罗的教义,以对抗邪恶生物的标准姿态,向塔砂冲来。

  亲身体验此境的感觉十分真实,第一次遇到这个时,塔砂看着漫山遍野被天降的金光包围的圣骑士,完全不觉得自己能逃得掉。然后,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动了起来。

  接下来发生的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她感觉到风,感觉到飞溅在自己身上的温热液滴。最开始塔砂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眼前的一切变换得太快,像个切换得过快晃动得太严重的摄像头,塔砂根本跟不上它的速度。她听见惨叫声,听见**倒地的声音,此后身躯动弹的实感才传到她脑中。她发现自己在圣殿骑士当中杀进杀出,击碎蒙着圣光的硕大盾牌,掀掉后排牧师的头盖骨。

  她一个人,正在徒手屠杀一支圣殿骑士与牧师组成的军队。

  她听见自己的喉咙里传来低沉的笑声,她——她的感知所依附的那个存在——甚至哼起了歌,用一种极其欢快的旋律。

  “深渊啊。”她听见自己说,声音浑厚而富有磁性,词句的尾巴上带着点轻柔的颤音,语调轻快得和内容截然不同,“我只是来度个假,你们这些人就不能让我清闲一会儿吗?”

  如果这个声音没那么从容,如果它更加急躁,更加滑稽可笑得让人无从注意音质的话,它听上去就和维克多一模一样。

  塔砂忽然明白了自己在读什么,她在读维克多的记忆。

  她也明白了为什么维克多没特意提醒她,这位前.大恶魔根本不觉得圣殿骑士是个特别需要防备的角色。一个在几乎所有与圣殿骑士的遭遇战中都在轻松虐杀对方的存在,在思维惯性之下,完全意识不到要对此如临大敌,就像富家少爷一朝落难也难以立刻学会精打细算。

  塔砂体验了手撕一大堆圣殿骑士的感受,甚至感受过用身躯和尾巴(???)碾过撒罗骑士团是种什么感觉。在这一大堆体验也没用的经验中,依然有一些部分,非常适合当下的场景。

  “你最好别输。”维克多萎靡不振地说。

  地下城之书的存在感前所未有地衰弱,像手机快要用光电量,塔砂几乎感觉不到他了。维克多似乎承担了这次传输中所有的冲击,塔砂没觉得头疼,甚至没感到晕眩,她只是闭了闭眼睛便毫无损失地接受了一堆信息。

  塔砂睁开双眼,面前的墙壁轰然倒塌。

  亚历山大穿过了扬起的尘埃,他看上去正值壮年,依然须发皆白。圣殿骑士的眼睛迅速地捕捉到了塔砂身后的地下城核心,塔砂在维克多的记忆中看到过很多次这种眼神,眼前的圣殿骑士根本不管塔砂和自己的死活,只想毁掉核心。

  塔砂对他行礼。

  她的双脚并立,手指虚握,在胸口划出象征公正的印记。她抽刀,刀刃朝上停顿,而后转腕,平平指向亚历山大。这是个荣誉决斗的标准姿势,并非撒罗教义中的一部分,却在各种善良和中立阵营的圣骑士当中广泛通用。即便撒罗已经远去,即使神术不再需要神明,只要他们还以骑士自居,这种简短的仪式就不会失落。

  为了骑士的荣耀,为了心中之道,你是否愿意与我公正一战?

  老骑士快要冲出去的脚步停了下来,他深深凝视着塔砂,眼中有惊奇、怀念和其他说不清的复杂内容。“我从未想过还有谁知道这个。”他低声说,自嘲地笑了笑,“居然,反倒是你这样的怪物……”

  咚!一双沉重的战靴脚跟相击,亚历山大收回了脚步,双脚并立,空着的左手画出相同的印记。仿佛感知到了主人的情绪,他的战斧在空气中发出清脆的嗡鸣,一击劈斩开空气。

  “来吧,上一个时代的遗留物!”老骑士大笑起来,“是我们谢幕的时候了!”

  长刀指着战斧,燃烧魂火的最后圣骑士,与背水一战的最后地下城,在地下城核心之前,生死相搏。

  不,塔砂想,要谢幕的只有你而已。我还要活下去,长长久久,并且开辟新的时代。

  战火在下一秒引燃。

  他们同时动了起来,亚历山大直直冲向塔砂,像一台气势汹汹的攻城车。战斧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劲风让附近的沙尘再度扬起。金色的光包裹着斧面,让斧刃之上又增添了无形之刃,锐利的风在战斧本身落下之前先一步降临。塔砂的身躯先一步向旁边一滑,灵活地躲过了看不见的利刃。战斧在她脚边落地,蜘蛛网似的裂纹绵延出几米。

  金光加持下的圣骑士相当强大,他体型高大却速度极快,甚至超过了塔砂。后者的优势在于先手,在老骑士的下一击落实之前,她便能提前一个瞬间做出反应。

  老骑士穿着战靴,拿着战斧,但他没有穿铠甲。在那件薄薄的麻布外套当中,他的肌肉显露出轻微抽紧的轮廓,塔砂阅读他,像读一本摊开的书。她不再是那个会被杂兵伤到的菜鸟了,地下城的全知视角提供足够的信息,三百六十度全无死角;亚马逊人传授的技巧已经完全记在了塔砂脑中,如同不断练习后变成条件反射的一门语言。塔砂与亚历山大错身而过,她扭身跳跃,长刀劈向圣骑士的后颈。

  当!匠矮人打造的长刀在亚历山大的皮肤上发出一声鸣响,金光笼罩的血肉之躯居然撞出了金石之声。那硬度从刀刃反馈回塔砂手中,让她暗中咂舌。

  圣骑士甚至没有回头,他就保持着背向塔砂的姿势向后疾退,撞上塔砂,再一路撞向后方的高墙。那可怕的高速让塔砂被贴平在他后背上,仿佛撞上车窗玻璃的鸟雀。

  轰!

  亚历山大的加速极快,他坚硬而宽广的脊背像一面盾牌,抵着敌人撞进了墙壁。坚硬的石壁上出现了显眼的凹陷,碎石与尘埃从裂缝中簌簌掉下来,闷响随着放射状的裂痕传到很远的地方。穿着重甲的人都可能在这一击之下骨骼尽碎,何况狼首的女人只穿着方便动弹的贴身衣物。但亚历山大皱起了眉头,他既没有感觉到这一击砸中的实感,也没在视野中捕捉到对方。

  后方没有击中,不在左边、右边和前面,那么……

  战斧骤然上劈,锋利斧面上长矛似的尖刺足以将任何人刺穿。几乎在战斧上刺的同一时间,一道身影贴着斧刃下沉,借着下坠的力量,这从天而降的一刀在半空中弹出,砍向老骑士的双眼。

  这一刀刁钻得像毒蛇吐信,借着亚历山大挥出战斧的机会趁虚而入,他只来得及侧了一侧脸,雪亮的刀刃斜切在骑士的脸上。

  塔砂手中的刀只有半米多长,刀向刀刃方向弯曲,刀身前部微微上翘,看上去完全不像普通的长刀。它是匠矮人为她量身定做的武器,不太沉重,兼具劈砍和挑刺的能力,斩切的力量能轻易切断蒙着铁甲的木桩。刀面上施加了血槽,特殊的锻造工艺在刀身上形成了明暗交织的绚丽花纹,盯久了甚至会感到目眩。它极度锐利且形态古怪,给圣骑士制造了刀还没落实的错觉:长刀中身距离他还有一点距离的时候,那上挑的刀尖已经到了。

  正中亚历山大的左眼。

  金光又一次闪亮,像方才那样形成了一层坚硬的贴身铠甲。但正如圣骑士寻求神术的保佑,塔砂庇佑她自己。

  地下城之力附加在锋利无比的刀刃上,这股力量虽然不能直接作用于圣骑士的身躯,却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与削减。魔力消耗腐蚀着金光,两者在接触的瞬间激烈地争斗,如同水与热油,如同生来就要生死相杀的天敌。塔砂能感觉到自己的魔力飞速消耗,而金光也在这消蚀中变得吞吐不定。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刀刃切开了金光。

  鲜血猛然涌出,淹没了圣骑士的左眼。那颗蔚蓝的眼珠破碎开来,最好的自愈也无法让它回复原状。

  亚历山大发出一声痛吼,战斧带着飓风劈下。他的动作甚至比之前更加迅猛,塔砂的躲闪没能跟上他的动作,身上瞬间多出一道血痕。斧风从她的肩膀一直劈到小腹,而金属真正碰到的地方更加惨不忍睹。几根肋骨生生折断,伤口深可见骨。塔砂抹掉唇边的鲜血,她在摔倒地上的下一刻立即弹跳起来。

  鲜血染红了衣衫,但只是一个刹那,它便不再流淌。地下城是她的躯体,在这里,她如同希腊神话中大地女神之子,魔力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涌入狼首的身躯,修补她的伤口,补充她的力量。折断的骨骼迅速愈合,这时候可没空去管它们的位置是否正确。内脏不再流血,皮肤已经愈合,塔砂在摔倒地上的那一刻已经恢复原状。

  她躲闪得非常及时,亚历山大的下一击已经来了。

  上一刻圣骑士还在远方,下一秒他已经冲到了眼前,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大块头居然有这种速度。他失去了一侧视线,然而速度和力量居然变得更强了。大地为止轰鸣,如果地下城不是这样一个坚固的建筑物,某些部分可能已经在冲击下坍塌。

  塔砂预料到了这点,圣殿骑士的燃烧魂火本来就有这样的特性,受到的伤害越高则燃烧越剧烈,那会缩短这种强化状态的时间,却会让他在这段时间内变得更强。

  是失策吗?不,对于经常在最后阶段玩自残战术的圣骑士,对于一个魔力储备并非无穷无尽、同时要应付多个战场的地下城来说,冒着一定风险速战速决才是最优选项。

  护着亚历山大的金光在他受伤后又一次暴涨,如同泼了油的柴火,它变得更加蓬勃,也更加不稳定起来。当圣骑士的速度提升到这一阶段,当读取肌肉的速度跟不上塔砂本身的反应速度,是时候让另一个老师传授的东西上场。

  那便是维克多刚刚教她的东西。

  亚历山大惊讶地发现敌人的速度也在随之提升。

  或许不是速度提升,只是减少了躲藏的幅度而已。圣骑士发现自己的每一次攻击都变得非常不舒服,像在泥浆当中动作,每一下劈砍都有无法尽全力的憋屈感。金光能抵消作用于他身上的力量,因此让他陷入这种状况的不是什么法术,而是敌人本身。

  塔砂在贴着他躲闪。

  她像一尾游鱼,身法极其诡异,就贴在圣骑士周身几厘米以外的地方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战斧是长柄武器,在近身到这个地步时很难攻击,而塔砂像一尾滑不留手的泥鳅,像巨熊身边环绕飞舞的蜜蜂。她停留在最危险的地方,近距离的小幅度行动提高了她躲避的效率,与此同时,刀的轨迹变得无法捉摸,与战斧并不纠缠,只是一触即离。造型怪异的弯刀不格挡,它躲避战斧的锋锐,卸掉亚历山大的力道,在某些节点的一勾让力量使用的方向完全偏离。

  除了从契约中直接习得技能的作弊方法以外,在没有比刚才那种传输更加有效率的学习方法了。亚马逊人能手把手教塔砂某个武技的使用方法,而维克多让她进入了他的记忆,穿上了他的身体。塔砂在其中一次次体验过这种武技运行的姿势、时机、力道。她学习,她感受,而与直接得到的技能不同,塔砂真正地,掌握了它。

  这是从维克多的“游戏”中学到的战法,他曾以此戏弄一位圣殿骑士,将对方活活耗死,像玩弄猎物的掠食者。他这么做只是闲得无聊,而对于不会法术、没有他的怪力和强大攻击力的塔砂来说,学会这种闪避方式能够救命。

  她的精神高度集中,体能消耗得飞快,填补消耗的魔力一样烧得很快。但圣骑士比她更没有耐心,随着金光变得越来越起伏不定,打不到她、用不出力、憋了一肚子火的亚历山大,终于忍耐不住了。

  战斧向回斩去,在圣骑士本人身上落地。比刚才塔砂挨得那一下更严重,巨大的伤口出现在了亚历山大胸口,深处能看见内脏。

  第二次提速的圣骑士,快得几乎不能被肉眼捕捉到。

  塔砂终于飞了出去,她没能躲开战斧,勉强的躲闪让伤口落在左肩。这次闪避总算没有让战斧将她刺穿,但剧痛让她的双眼一阵发黑,就在不远的地方,她的左手刚刚落地。

  齐肩的斩击砍掉了塔砂的左臂。

  魔力迅速修补了硕大的伤口,让需要很久才能恢复起来的地方很快平整如新。然而皮肤蒙上创面,那只手却没有长回来。迅速站起来的塔砂踉跄了一下,失去左臂让她很难保持平衡。

  亚历山大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

  下一刻塔砂摔回了地上,她竭力在地上一滚,勉强躲开了又一下凶狠的劈砍。没给她任何恢复的余力,圣骑士的攻击如同暴雨。

  一秒钟而已,战斧与长刀无数次相撞,要是他们的兵器没被各自的力量保护,这一连串撞击足以让凡铁碎成无数片。塔砂咬紧了牙关,感受着魔力的飞速下降,她坚持着,看着金光摇曳得越来越厉害,直到……

  直到暴风骤雨般的兵器相撞声骤然停下,在一声脆响之后,长刀碎裂,战斧下劈,生生砍掉了她的头。

  狼的颅骨被砍落,在惯性下滚出数米,狼首的怪物不再动弹。

  亚历山大收起战斧,喘息着站了起来,饶是有金光庇佑,鏖战所致的疲惫和疼痛也让他浑身是汗。金光摇曳不定,老骑士能感到冰冷从四肢升起,向一群窥视着旅人的豺狼,只等篝火熄灭,便要一拥而上。

  “你是个好对手。”亚历山大说,在胸口画了安息礼。他对尸体点了点头,拖着开始沉重起来的步子,走向前方的猩红心脏。

  它距离圣骑士已经很近了,走上台阶后,就只有几步而已。踏上台阶边沿之时,地板上突然飞起了一排小箭,亚历山大皱了皱眉头,向后闪避过去。

  这便是他分神后仰的刹那发生的事情。

  他的视野骤然上升,身体变得又轻又沉重。老骑士惊讶地张开了嘴,他的头颅在半空中旋转,转到身后,看到了将他斩首的无头之躯。

  万中无一的亡灵天赋,取消头部要害。

  【满月-野性呼唤】,给你三秒无坚不摧的利爪。

  塔砂的胳膊其实可以长回来,只要她拿回断肢放在自己伤口上就好。她付出一只左手,就为了让圣骑士产生错误判断,以为她只能愈合伤口,不能长回肢体。

  切断的手臂不能归位,那么斩首一定万无一失了吧?

  一个被拖延时间加消耗力量、燃烧魂火效果快要过去的圣骑士,对武器碎裂又被砍掉脑袋的敌人,放下了戒心。

  塔砂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爆字数爆得天崩地裂(。)晚了半小时对不起!(猛虎落地式)

  最凶险的战场赢了,明天解决掉其他的XD

 

☆、第47 1.1

 

  在圣骑士与塔砂的狼首之躯胶着缠斗之时,一把匕首插入了活板门的间隙。

  幽灵、盗贼与躲藏在陷阱后面的匠矮人几方对峙,老练的盗贼在几次试探后迅速抢夺起了主动权。幽灵的存在相当于废掉了他的潜行技能,然而他本身也是对幽灵的牵制。他已经发现了幽灵的攻势并不能持续很久,一旦无面的幽灵开始进攻,他们便注定要在短时间内决出胜负——要么盗贼死于爪下,要么幽灵消散,盗贼畅通无阻地将对手毁灭。

  从上一次交锋看,他的赢面更大。

  幽灵的利爪是悬挂在盗贼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威胁性只在坠落的刹那。两边都知道,不到紧要关头,它只会是分散注意力的辅助性武器。

  盗贼反应得很快,静立不动的僵局只一分多钟。一分钟后他重新开始移动,目光注视着幽灵,耳朵倾听着背后。他的手掌缓缓伸向身后的墙壁,手指轻轻碰触那个平面。幽灵没有为这小小的举动反应过激,得到鼓励的盗贼沉下手掌,贴住他预计中的区域。

  他的动作轻如蝶翼扑扇,快如蜻蜓点水,无论是力量还是掠过的温度都不足以在他的手停留时激活什么机关。他事前已经细细观察,墙上没有肉眼可见的坑洞,这观察结果排除了数十种陷阱。盗贼的传承发自一名传说中的英雄,古籍与师长的教诲足以让他开启一座帝王陵寝;他敏锐的手指能只靠触就分辨出接触物的凹凸与粗糙程度,像昆虫在被触动的绒毛当中感觉到气流吹来的方向。

  盗贼的匕首插入了那个几不可察的缝隙,咔哒一声,石墙被触动,露出真面目。

  他笑了起来,那个笑容依然僵硬。他们这样的人善于融入人群,喜怒哀乐都符合正在扮演的角色,如同一只只变色龙,到了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早已忘记自己本身的喜怒哀乐要如何表现。普通先生露出一个不协调的笑容,他由衷发出感叹,为眼前绝妙的工艺。

  刚才浑然一体的石板从墙上分离,待它被触动的时刻,人们才会发现那里有一道活板门。它的形态与色彩伪装得如此绝妙,像枯树上的枯叶蝶,起飞的前一刻你根本意识不到它在哪里。唯有矮人的手艺才能造就这样了不起的机关,盗贼久闻其名,今日才得以一见。

  他根本不在乎人还是非人,他眼中只有不同的“职业”。这两个职业可以称作天敌,一个在环境中伪装,一个伪装出环境;一个布置出险地,一个拆解掉陷阱。在过去的那个黄金年代,最顶尖的工匠与盗贼争奇斗艳,更好的矛与更好的盾在交锋中日趋登峰造极,彼此竞争,共同进步。传奇工匠将大盗贼的血当做给自己作品佩戴的勋章,技艺高超的盗贼则将大师秘境中的宝藏视为自己出师扬名的必备之物。

  但矮人已经销声匿迹,他们的作品大部分失落,只留在黑市与某些不可碰的要命地方。眼下这位无名的盗贼接受了最好的训练,学成了他们中最好的技艺,在拆解陷阱这事上却毫无用武之地。仿佛十年磨一剑的英雄出师,恶龙却已经全数老死;仿佛钻研病理一生的医生长途跋涉,却发现自己来到了不存在任何疾病的地方。

  盗贼觉得自己相当幸运,他当然没必要放弃这个继续前进。反正,他接下的委托也只是配合那位圣骑士,以及尽可能杀伤异种而已。

  想来这里没有什么宝藏,那么在痛快的解密挑战之后,就将机关制造者的头颅当做这一趟的奖赏吧。

  活板门能用一把匕首触发,却不能光靠这个拆除。盗贼的手伸进了怀中,那里藏着从北边军方那儿得到的定金。它是“马戏团”接下委托的重要理由之一,而将之消耗在这里,他认为非常值得。

  盗贼掏出了那个扁扁的金属物件,它大小如鼠,身躯扁平。他握住这东西的脑袋,将之旋转过一圈,那颗扁脑袋上的独眼便亮起了红光。

  从中传出一阵让人恶寒的声音。

  它有一个不透明的外壳,你看不见其中发生了点什么,你只能听见里面骚动的声音,一阵阵,一串串,仿佛黑暗中骚动着无数双脚——它们听起来很小,很多,很密,没准还长着许许多多密集的绒毛。接着你看到了。

  金属物件的脑袋底下,那个圆盘状的身躯中间,开启了一圈缝隙,缝隙当中钻出八只脚来。泛着乌光的尖锐金属足在空气中齐齐一划,像个蜷缩多时后终于解脱的懒腰。这东西在盗贼的双手上站了起来,支撑起躯体,脑袋扭转过一百八十度,弹向活板门。

  幽灵向金属物件冲去,盗贼却只是站在原地,他不在乎的态度让塔砂一时下不了与之同归于尽的决心。金属外壳上有着类似红色猎犬的纹路,移动它的难度可以与移动职业者媲美,地下城之力只让它偏移了一点点无关紧要的距离。这个有着机械风格的造物到底是什么?将幽灵浪费在这里值得吗?

  这一瞬间的迟疑错过了阻拦的时机,它蓦然伸长的八只脚抱紧了活板门的轮廓,而后收缩。

  “嘀嗒。”

  轻微的启动声后,迎面涌来一阵无声的音浪。

  门背后的匠矮人一个个抱着脑袋,瞪大眼睛看着猫眼中放大的金属足,又头痛又茫然。他们根本没听见什么声音,八脚圆盘发出的音波无法被普通人和匠矮人捕捉,那更类似超声波之类的东西。活板门在震荡中扭曲,结实的本体还未摧毁,相对脆弱的衔接部分就在这离奇的攻击下分崩离析。

  活板门重重脱落,盗贼往侧面踢了一脚,那扇小圆门便滚开了。

  那后面是一个空洞窟。

  匠矮人能制造类似潜望镜的多次折射装置,外面和猫眼看到的画面之间还能藏一个夹层。盗贼看着仿佛建筑规划失败多出的废弃洞穴,没有露出失望的表情。

  八脚圆盘已经自然脱落,它头部的灯光熄灭,八只脚恢复原位,又变成一只平平无奇的丑怪盘子。盗贼将它捡起来,收回怀里。他从靴子里抽出两根长杆,将之组合,拧紧,变成一根合适探路的手杖。他开始用手杖敲打着洞穴的四面。

  盗贼开始微笑,机灵的贼知道“废弃洞穴”不是死路,恰恰相反,那是敌人的穷途末路。

  敲击声之中有非常细微的差异,这种难以分辨的差别会向顶尖的行家里手告密。专门用于探测陷阱的盗贼长杆打断了一次nu箭齐射,小心翼翼挑开地上的长矛机括,最终在合适的位置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要伪装出一个天然洞穴时,活板门不适合连续安置,只要找到隐秘却薄弱的暗门……

  他蓦地在地上一滚,以最快的速度从原路离开。身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不意味着他可以掉以轻心。一直监视着他的那个幽灵如今不见踪影,它不知何时消失在了空气中,可能从任何一个角落出现。

  对此盗贼的反应是,他在站稳的那一刻进入了潜行。

  他的存在感在技能发动时降到了最低,地下城是个相当好的隐蔽地点,尤其在这个装作废弃空间的地方,外面幽暗的灯光无法照进里面。盗贼的身躯融入广袤的阴影之中,动作比普通状态下慢上几成,但脚步依然悄无声息。

  他一刻不停地转移着位置,新手盗贼会在进入潜行后尽快找地方躲藏,老手则会选择保持移动,隐藏与机动性相加可以让他变得极其致命。他的一切感官都提升到了最高点,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紧盯着前方的一切,耳朵不漏过任何轻微的响动,甚至是皮肤,每一根神经都被调动起来,最轻微的气流也能告诉他空隙所在。他的身体开始蓄势,就是现在了!

  那根长杆向另一个方向投掷出去,它撞击岩壁的声音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无疑是一声巨响。盗贼在同一时刻带着匕首欺身而上,锋利的刀刃刺入岩壁,向某处一搅,叮当一声卸掉了暗门的接榫。

  幽灵骤然现形,开始绕着他转圈,那并不让人意外。正如圣骑士之前提醒的那样,地下城的幽灵出现时便显露出了看破潜行的能力,但它贴着盗贼现身的举动却让后者发现了某件事:并非所有地下城居民都免疫潜行,幽灵会牺牲自己的隐蔽能力来标记出盗贼。以自身潜行能力的报废换取暗中的敌人现身,以一换一并不亏本。

  暗门掉了下来,盗贼将之抓住,抗在身前。暗门相当沉重,足够厚,刚好能用来抵挡里面房间的袭击。他眯着眼睛往其中扫了一眼,紧闭一只眼睛的方式能避免受到室内可能出现的强光影响。盗贼在这一眼中瞥见了人群,还有他们的武器,啊这可是常规欢迎方式,无论是nu箭,还是别的武器,都不能洞穿他们自己制造的暗门。

  等等?!

  盗贼的眼睛猛然瞪大,他惊恐地看着门内一群小矮人,簇拥着一样可怕的东西。

  银灰色巨物有一个敦实的身体,正前方杵着一根长杆,这庞大的事物已经塞满了门后大半个空间。够明显了,一直研究着此类事物的盗贼不可能不知道鼎鼎大名的“清洗之刃”,它怪异的外形很容易与打听到的消息联系上,何况盗贼曾与军方还有过多次合作。这一瞬间,之前被他当做无稽之谈的传言冲入他脑中,盗贼想来,他们说过:完好的“清洗之刃”大炮落到了异种手上。

  他从来对这消息嗤之以鼻,对魔导武器了解得越多,越不会相信“清洗之刃”等级的武器会完好地落到敌人手中。要不是被摧毁或能量用尽,它们不可能在战场上被缴获。而一旦它们哑火,缴获它们的人又怎么可能将之修复,补上能量呢?

  但是,这里有矮人。

  他看见了白光从炮管深处亮起。

  没时间思考了,盗贼非常清楚,血肉之躯根本不能从正面炮击中生存。他来不及想这群人修复魔导炮的可能,以及修复的魔导炮为什么不搬到战场上去用这种问题,全部力量都用于让自己向前冲去。快点!再快点!他挤出一点精力警戒阴魂不散的幽灵,更少的注意力放在前方的矮人身上,他们看起来很弱,能近身就是一刀一个……

  盗贼摔了下去。

  剧痛从双脚上扩散,就在离开射程之前,地面上弹射出的铁夹弄住了他的双腿。炮管中的白光变得更加刺眼,盗贼孤注一掷地向前一扑,啪!

  几根一人高的铁荆棘拔地而起,他把自己扔进了尖刺陷阱。

  他仍然瞪着炮管,将之视作最大的威胁——若非如此,他怎么会在最后中这些本该能轻松解除的东西呢?盗贼在弥留之际睁大双眼,诅咒着、期待着整座地下城在炮火中化为灰烬。他看见白光终于在炮口炸开,随着一声闷响,魔导炮碎成了许多片。

  地下城回收的魔导炮只剩残骸,距离成为一堆破铜烂铁不远。匠矮人只能恢复它的外形,打造出一只纸老虎。塔砂本打算在战场上用它吓人,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倒在此处用上了。它果然太过脆弱,放进炮管中的闪光装置一启动,整个炮身就完全解体。

  在魔导炮即将发射的威胁下,在幽灵的驱赶下,慌不择路的盗贼自己冲进了匠矮人在大本营布置的死亡区域。

  盗贼吐出最后一口气,死不瞑目。

  此时的地面上,天色正在变暗。

  胶着的苦战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无论哪一方都在咬牙苦撑。不时有伤员被送进病房,储备的药水已经用光,全靠梅薇斯现场制作。塞缪尔重新捡起他医生的工作,他一边包扎一边低唱着撒罗的祷词,效果聊胜于无。撒罗牧师的神术专门用来对抗邪恶,改良版本则兼顾所有非人生物:非人种族或邪恶法术制造的伤口会在神术下立刻愈合,但人类用兵器制造的伤却对此没什么反应,效果不如药剂。

  撒罗的牧师根本不是塔砂军队中的一员,开始他拿着能隐身的烛台出门,纯粹是想借机投奔北边,一道推翻东南角的异种的统治,拯救民众——他就是那种不吃【军队气氛】暗示的意志坚定的人。他出了门,却看见北边来的救世主正在到处点火,去阻止差点还被杀掉;他一路向北想穿越战场,根本穿不过去。塞缪尔从未见过这么多血,这么多挣扎的伤员和死者。

  撒罗的圣子被吓得不轻,但他没办法丢下眼前遭难的人,像条无法违背本性的惊恐救生犬。他没头苍蝇一样不知所措地乱转了半天,最后遇到了偷偷将伤员送进地下的后勤兵。他跟了上去。

  塞缪尔已经拿着渺远星光烛台到地上好几次了,借着神器护身,偷偷把好几个伤员带下来治疗。他气喘吁吁,没有了继续这么干的体力,只能在下面干医生的活。他包扎上鲜血淋漓的伤口,去给梅薇斯当助手。塞缪尔根本不愿意与异种为伍,但在这里他是仅有的几个受过专业医疗训练的人,现在连小孩子都在帮忙了。他穿梭在越来越多的伤员之中,感觉自己在进行一场无能为力的战斗,精疲力竭却不能停下,像在与死神赛跑。

  “医生……”病床上的人痛苦地呻#吟,“我的腿,我的腿呢?”

  这是个人类士兵,曾请塞缪尔喝过酒。如今他刚从休克中醒来,断腿已经被截掉,双眼则蒙着绷带,绷带渗出了鲜血。他的状况非常糟糕,什么时候死去都有可能。塞缪尔被他抓着衣角,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回答来。

  “我好渴……”伤员又说。

  “我给你拿水!”塞缪尔连忙回答,他拿开伤员的手,冲向后方,脚步猛然停下。他看到了他带来的另一样神器,流月之杯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撒罗的牧师想起了圣杯的传说,小时候听过的故事如今在他脑中混成一团。没错吧?就是月神的杯子吧?他努力回忆着圣杯之水的传说,心脏在胸腔中狂跳。没错,是的,就是月神的杯子!月神的慈悲会让盛入杯中的水变成万灵药,什么样的伤都会为此恢复!

  塞缪尔一把抓起流月之杯,像抓着救命稻草。他一瘸一拐地跑去给圣杯盛上水,再跑回那个伤员床边。“水来了!”他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说,“喝下去你就没事了!”

  撒罗的圣子捧起士兵满是血污的头,将圣杯中的水喂给他——要是去掉混乱的背景,去掉圣子本身一身的污物,再把他眼中的恐惧不安抹掉的话,这大概会是一幅不错的宗教画。杯中的液体顺着杯沿流入士兵口中,一直流入他的咽喉。

  “怎么样?”塞缪尔满怀希望地问。

  在听见士兵的回答前,他先听见了轻微的咔嚓声。

  撒罗的牧师惊恐地向下看,圣杯上出现了一道裂缝,那裂缝以可怕的速度扩散。他徒劳地用手去捂它,没用,水顺着缝隙溢出来,流得满手都是。当第一滴水漏出塞缪尔手心滴落在地,流月之杯破碎了。

  塞缪尔的大脑一片空白,他蹲下去捡拾月神神器的碎片,但它们在他的碰触中变得越来越碎,只带给他一手的割伤。疼痛唤醒了遥远的记忆,他依稀想起来,圣杯会治疗“虔诚的人”。

  “如果不虔诚的恶人喝了它。”嬷嬷恫吓道,“万灵药就是穿肠□□!”

  这里并没有除他以外的撒罗信徒。

  塞缪尔跳了起来,试了两次才让自己发出声音。“你还好吗?”他颤抖着说,“喂?”

  士兵没有回答。

  有人过来检查他,摇了摇头,招呼别人一起将他搬走,让新的伤员能躺下。塞缪尔站在原地,觉得浑身上下都凉透了。走进病房的梅薇斯看到了他的脸,一把将他拖出去,一路拖到没什么人的药房。

  她没怎么管他,只塞给他一杯热饮料,药剂师太忙了。塞缪尔麻木地捧着那杯热饮,想着破碎的流月之杯与那个破破烂烂地死掉的人。他不是什么恶人啊,塞缪尔想。

  他想到了现在还在忙碌的病房,他得赶快回去帮忙,自我惩戒什么的可以放到之后。他想到战场,不知还有多少没来得及带回来的伤员和直接死在那里的人。接着他想到另一边,北边也有一样多的伤员和死者吧,每一刻又有多少人死去?两倍的伤亡,两倍的痛苦,两倍的血。想到这里,撒罗的圣子崩溃了。

  “为什么?”他失声痛哭,将脸埋进血迹斑斑的手心,“明明……明明都是人……”

  四分之一精灵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

  天空正在变暗。

  玛丽昂甩掉口中另一具尸体,她跳出人潮,大口喘气。白狼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别人和自己的血将她洁白的毛发染成深深浅浅的红褐色。玛丽昂抬头看向天空,没错,天空正在变暗。太阳没有落山,这只是云。

  云正从四面八方流向这里。

  战场已经没有开始那么吵闹了,战士们的喉咙已经沙哑,连兵器相击的声音都已经没有开始那么清脆有力。如今这场战争已经陷入了僵局,但谁都不愿退去。他们在等北边士气崩溃,北边在等他们体力不支,所有人在咬牙苦撑的同时对另一边虎视眈眈,先溃退的那方总会被咬上一口。

  从远方传来的……是歌声吗?

  玛丽昂的耳朵抖了抖,竖起来,确确实实在风中捕捉到了歌声。她听不清他们唱的内容,却可以听出在唱歌的是一群人。是谁呢?是谁现在还有精力歌唱?

  地面以下的人不知道,战场之上的人不知道,恐怕除了当事人,只有塔砂看到了在发生的事情。

  那是从北方过来的一群人。

  战场在哨卡前方,随着战局变得混乱,封锁也没作用了。这伙农民打扮的人趁乱摸了进来,探头探脑,一路小跑,最前面的小鬼还抱着一盆盆栽,真不知道他们来干什么的。交战正酣的双方没空管他们,塔砂根本分不出在意他们的余力,而在隔着一个战场远的地方,橡木老人忽地睁大了双眼。

  他的枝条伸展开来,指向天空,叶片舒张。他鼓起腮帮子,深深吸气,吹——

  橡树上的叶片飞扬起来,有点像之前橡木老人拿叶子攻击追兵的时候,可这一回软绵绵的叶子并没有杀伤力。叶片只是在天空飞啊飞,一路飘过战场,飘向那群农民身上。他们抓住了叶子,看着空无一字的橡树叶,忽然开始哭哭笑笑,又跳又叫。再然后他们像达成了什么共识,一起跑到了战场不远处空无一人的山坡上。

  他们在奔跑的路上拉住了彼此,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纷纷拉起了手,叶片贴在他们合拢的手心。等到了目的地,所有人手拉手,连成了一个大大的圆。

  他们在慢慢地转圈,踏着奇怪的舞步,同时歌唱。

  自然的气息在涌动,塔砂能感觉到空气中某种微妙的东西,在橡木老人,在那群来客,在枯萎区域之间流淌。天空正在变暗,风越来越强。一片片云朵被风推向此处,汇聚成一片翻滚的乌云。

  下雨了。

  暴雨鞭子一样敲打着地面,天色沉如泼墨,你只能勉强分辨方向,完全别想再找出敌人打一场。战团坚持了不到半分钟,当狂风紧接着席卷战场,谁都没法再打下去了。北边的军营发出信号弹来指明方向,地下城点起浇不灭的史莱姆蓝灯,胶着多时的战士们一哄而散,各回各家。

  红桉县四处的火焰被扑灭了,作恶的人也被这场暴雨弄懵在原地。地下城中地精的战斗已经结束,在把骑手与歌手五花大绑后,塔砂腾出了收拾那些人的手。

  狼首之躯已经完全崩溃,她的尸体和圣骑士的尸体可以稍后收拾。解决掉盗贼后,那边的幽灵可以挪作他用。召唤风雨的那群人手拉着手在往橡树那边移动,不等幽灵去通知他们,有个人在风雨中脚一滑,摔进了通往地下城的滑坡,于是一串人下饺子似的都摔了进来。

  “他们来了。”橡木老人疲惫而满足地说,“谢谢你。”

  德鲁伊跳过舞的山坡上,这个春天的第一株野草在雨中破土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又是喜闻乐见的战利品收拾回合XD

  感谢小天使们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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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 1.1

 

  塔砂在红桉县进行扫尾工作,塔砂在橡树老人和德鲁伊之间彼此传话,塔砂泡在一团温水当中,塔砂注视着地下城中的一切。

  分化出多个意识多线作战,全神贯注时没来得及注意,等事后松懈下来才会感觉到一种微妙的分裂感。尽管每一个躯体的意识都是塔砂,但就像将水灌入不同形态的容器当中,在重新融合以前,每一部分分裂出的意识又会被染上独特的色彩。分#身同是塔砂又同时单独存在,彼此接受到的信息有一个对外界来说非常短暂、对塔砂高速运转的处理核心来说十分明显的时间差。

  与地下城核心融合的本体,打量着魔池前自己的尸体。

  狼的颅骨滚出几米远,眼窝中的火光已经熄灭,看上去就是个放置很久的骨骼标本。台阶前的女性尸身看上去惨不忍睹,没有头颅也没有左臂,皮肤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靛紫色。塔砂还是第一次看见【满月】技能的“身体崩溃”副作用在有血有肉的实体上出现,幽灵消散得干脆利落,近似人类的身躯却像中了某种消融肌体的毒素。

  这感觉真奇怪,看着不久前如臂指使的身体变成腐烂多时的样子,要说哀悼也不至于,可还是……大概是喜欢的衣服破损得再也没法穿的心情?塔砂看着溃烂的胳膊,倒有点庆幸自己没有脑袋了,没人乐意看见自己腐烂的脸。

  “重塑身体的时候,要素会重新抽取吗?”塔砂问,“还是继承之前的那一具?”

  狼首之躯里的那部分意识,在身体崩溃后,并没有回到地下城核心里。

  塔砂感到一部分的自己泡在温水当中,她目不能视,耳不能听,感觉不到身体,却没有被囚禁的不快。或许在母体中维持着清醒就是这种感觉,她感到安全,放松,以及正在生长。

  “你想得美。”维克多恹恹地说。

  不能保留获得过的天赋,下一次身体的优劣还是要看手气啊。

  这样想想更遗憾了,下次多半没有砍头也不会死的福利,而且每次换身体都要重新训练适应身体,死亡惩罚不轻。但这十分合乎逻辑,如果说操纵幽灵是在电脑前打键盘网游,使用狼首之躯就进展到了全息网游的程度,哪怕换一具身体重新再来,使用这个身体时学到的东西也不会被遗忘。这样可成长的身躯自然也不是幽灵那样的消耗品,不说制造时间长短,光看需要花费的魔力就知道了。

  一场大战之后的空窗期,塔砂剩下的魔力甚至不足以重塑一具实体。

  还不仅仅如此。

  狼首之躯的制造只花费了不到十分钟,扫描完地下城内部,抽取要素形成的身体就立刻完成了。但这一次,塔砂能清晰感觉到,别说魔力花费是此前的数十倍,魔力充足后塑造身躯的时间也绝对不止几分钟。上次算是新手奖励吗?还是说,这个实体每次报废,下一次重塑所需的时间和魔力都会翻倍?

  无论哪个,都堵上了“不断重启以抽取最佳天赋”这条路。

  “一百次里能抽中一次取消要害天赋就感谢深渊吧!”维克多对着塔砂的遗憾嘀咕道,“感谢深渊啊,这么弱的地下城居然赢了。”

  “感谢我就够了。”塔砂说,“感谢我手气好,反应快,机智勇敢,浴血奋战。感谢了不起的我。”

  “哈!不如感谢我!”维克多说。

  “谢谢你。”

  “……你没事吧?”维克多谨慎地说,书页不安地翻了翻。

  维克多的深渊相关口头禅和普通人说“谢天谢地”没什么差别,塔砂当然知道,只是在贫嘴。她什么事都没有,除了有点累。

  地下城在这场大战中忙于应敌和看护她的被保护者,尽可能履行她的诺言。所有人手、兵力对比、补给消耗都印在塔砂脑中,士兵可以换班,医生可以小憩,塔砂却必须每时每刻坚守每一个岗位。她是这场战争中不可缺少的一环,是她自己计划中绝不容失、也从未想过会出问题的那环。

  塔砂生前就是个对自己要求极高的人,她并非工作狂,也没有自虐倾向,仅仅是更信任自己而已。把事情交给别人还要担心他们出什么状况,要多考虑人情来往,准备对方那边出意外时的备用方案,如此一番麻烦,还不如自己来做。没有人比塔砂自己更明白她的能力,能者多劳,向来如此。

  但这不意味着她不会累。

  地下城附带的能力可以让塔砂完成普通人类绝对做不到的事情,然而她不是一台机器,如今的胜利消耗了大量的魔力、精力和心力。在已经尘埃落定的现在,她依然得说每一环上自己都已经拼尽了全力。战场调度也好,亲身上阵与圣骑士对战也好,哪一边都相当凶险,胜利来之不易。可这种事绝对不能对任何人说。

  难道要告诉她的战士们,药园已经快被采光,药剂所剩无几,看似有着远远不断补给的地下城其实已经弹尽粮绝?难道能告诉地下城中咬牙苦撑的异族,那些变出来的食物全靠魔力转化,一旦耗尽就会迎来饥荒?别开玩笑了!塔砂必须让所有人以为她胜得很轻松,他们不需要看见她的伤口,只需看着她脚下敌人的尸体。

  塔砂必须在所有人面前坚不可摧,从敌人、民众到玛丽昂这样亲近的契约者都一样。她是狼群的头狼,是所有追随者的支柱与希望,是敌人和小人头顶悬着的利剑。她必须神秘强大,无所不能。

  在这种地方,稍显冷漠却无所不能的领袖,好过仁慈而无能的统治者。

  所以说,没有比维克多更适合的树洞了。有契约在,维克多别想背叛塔砂;他几乎对塔砂知根知底,大部分东西瞒不住也没必要瞒;他从未对塔砂抱有什么沉重的希望,她不用担心让维克多失望;他们不是朋友,维克多还是个邪恶阵营的恶魔,塔砂半点不担心自己说了什么话伤害到对方的幼小心灵/美好灵魂——维克多才没那东西。

  和维克多交谈,就像从一个与重要人士的漫长会议中回家,踢掉高跟鞋、解开胸罩、放下头发然后摊平在大床上。

  对塔砂异常的疑虑只维持了几秒钟,几秒后维克多又精神起来。

  “不过这回运气不错啊。”他喜滋滋地说,“一具几乎完整的职业者尸体,还是个骑士!把他扔墓园里,转化出死亡骑士的几率高得吓人,快,趁新鲜!”

  维克多说这话的口气像在劝她趁热吃似的,两张书页相互搓得沙沙响,塔砂都能想象出一个喜气洋洋的搓手。

  塔砂早就叫人了,此时玛丽昂恰好走进来,捧起了圣骑士的头颅。

  “她是不是忘了什么?”维克多叫道,“身子啊!身子呢?等等,她这是往哪儿走?”

  “墓园。”塔砂说。

  “那是亚马逊人的墓园!”维克多急道。

  “是啊,亚马逊人一定很乐意让一个英勇战死的老骑士葬在他们那里。”塔砂说。

  亚马逊人尊敬战死的战士,无论自己人还是敌人。亚马逊女王知道亡灵士兵的来源,她对塔砂的墓地兵工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塔砂也不去触动他们的底线,所有亚马逊人的尸体都会埋进他们那边的墓园,一个普普通通、不会制造亡灵士兵的坟场。

  “为什么啊?”维克多难以置信地说,“你花了这么大力气才解决他,就为了把他埋进土里当废料?你损失了一具身体和这么多建筑物,一个死亡骑士不过是利息!”

  “我会把其他部分放进我的墓园。”塔砂说。

  “制造死亡骑士需要一个完整骑士的身躯。”维克多耐心地说,像在哄一个突然发神经的上司,“断了头没关系,但你得葬在一起啊。墓园自己会修复他的脖子,但要怎么长出一颗头来?”

  “那就不制造死亡骑士吧。”塔砂说。

  “不制造?”维克多深深吸了口气,声音控制不住地抬高了,“一个死亡骑士!它能拥有和生前一样强大的力量和腐化版本的所有技能,我那个时代就有无数亡灵法师卯足力气捕获完整的骑士,而现在,职业者少得找不到的时代,你好不容易得到了一具没被法术腐蚀过的完整骑士尸体,却非要把他分开埋?为什么?!这是何等的浪费!”

  “大概是因为,”塔砂看着那具依然紧握战斧的尸体,“他是个好对手吧。”

  与圣骑士的交战非常艰辛,但不可否认的,那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塔砂对他并无仇恨,甚至挺喜欢他,这个老骑士的英勇、自我牺牲和对敌手的尊重让人不由得升起敬意,不如说地下城能获胜便是利用了他高洁的秉性。说不上谁对谁错,无非是立场不同。仅仅有些遗憾而已,日薄西山的英雄,不合时宜的骑士,恨不能为我所用。

  这样的圣骑士,一定不会甘愿成为死亡骑士,在死后依然用着自己的面孔,为敌人而战。

  维克多憋了半天,说:“可你还是要把他的身体扔墓园?”

  “是啊。”塔砂坦诚地说,“毕竟损失这么多,我总要收一点利息。”

  越强大的人转化出的亡灵兵种越强大,职业者难得一见,当然不能放过。圣骑士将头颅视作灵魂的安息之处,在维克多的记忆中塔砂读到过这个,狂恋着圣骑士的女人们哭求恋人的头颅,圣骑士中的英雄能得到将头颅安葬在神殿内的荣耀。塔砂能提供的有限善意与敬意,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而已。

  “这有什么意义?”维克多挖苦道,“砍掉他的头以示敬意?我还以为对囚犯才做这个呢。”

  塔砂忽然停了下来。

  地下城之书感觉到了塔砂的目光,他被看得有些不太自在,问:“怎么了?”

  “圣骑士有着将英雄的头颅特别供起来的传统。”塔砂说。

  “好吧,我不太记得了。”维克多嘟哝道,拿出了经久不衰的借口,“都几百年过去了,我还受过重伤……”

  “这是你告诉我的。”塔砂说,“就在开战前,我从你记忆中看到了这个。”

  “……”

  那些关于圣骑士的记忆鲜亮如新。

  维克多不吱声了,塔砂却没想让他混过去。阿黄在她的指挥下抓住了地下城之书,一把翻开。

  维克多徒劳地挣扎了几下,没能逃脱阿黄的魔爪。他被掀开,按住,一页一页地检查。地下城之书一片空白,之前交流的文字图案都在中间的那两页出现,厚厚书本的其他页面仿佛只是装饰一样。今天他还是空白一片,但塔砂发现了残缺。

  有一页不见踪迹,切口很不平整,像被粗暴地撕掉。

  “这是怎么回事?”塔砂问。

  “你不是看到了吗?”维克多不情不愿地说。

  “谁做的?你自己?为什么?”塔砂连珠炮似的问,“因为给我记忆?”

  那种像是一键粘贴的传承方式,不可能毫无代价。

  既然塔砂毫无付出,买单的便是另一方。

  维克多含含糊糊地承认,他把一部分记忆给了塔砂——字面意思上的“给”,不是展示或租借,而是转让。当塔砂拥有那份记忆,记忆的原主人便不再记得了。

  “书页算是个媒介。”他在逼问下磨磨蹭蹭地说,“我现在就是这本书,所以书页就是我的记忆……好吧,是我的灵魂!行了吧!这是无法恢复的损伤!在我违背契约前你不能对我动手!”

  说到最后,维克多色厉内荏地警告起来,书本中的黄眼睛紧张地看着塔砂,书页微微颤抖,塔砂醒悟过来:为什么他含糊其辞?他在害怕。

  是的,正如维克多所想,塔砂也不是想不出钻契约空子弄到更多书页的方法。有那么一小会儿,塔砂甚至考虑了一下。比起一问一答地查找书目,直接拥有那些记忆会方便许多。

  但是,尽管知道维克多牺牲一片灵魂纯粹是因为他们被绑在一条船上,塔砂还是承了他的情。

  “为我不是邪恶阵营感到高兴吧。”塔砂说,想去摸一摸书页的断口。

  塔砂感到好奇。

  记忆中那个可以哼着歌徒手灭杀一群圣骑士的存在,那个将高阶职业者生生玩死的大恶魔,究竟怎么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完全无法想象他与维克多是同一个,“他”的伪装融入人群,“他”的战斗技巧高得可怕,快速,强硬,致命,以至于体验过他的战斗后,塔砂觉得自己的身体迟钝得难以忍受。

  逼问也没有用,维克多只知道自己受了重创,却连具体发生了什么都不怎么记得。

  那并不是推托之词,大恶魔能在灵魂受创后幸存,但他灵魂缺失的后果超出塔砂想象,丢失的不仅是力量,记忆乃至智商和情商都掉得飞快,让维克多从那样一个恐怖的存在沦落为现在的地下城之书——那副不靠谱的样子,完全没法让人认真看待啊。塔砂对他产生了奇妙的怜悯,就像对着衰老的圣骑士,就像看待什么濒危动物。

  说起来,地下城似乎要成为某种意义上的濒危生物收容站了。

  这一战的亡者在尽可能到位的救助和神奇药剂的帮助下不算特别多,伤员倒是多得管不过来,还好有新加入的德鲁伊帮忙。这一群德鲁伊,或许是埃瑞安大陆上最后的德鲁伊,在到达的第二天与塔砂签订了契约。

  “我们还不是德鲁伊。”为首的中年人说,局促地笑了笑,“我们从发现圣树的那天,也就是去年开始就出发了,找人,绕路,还要沿途赚点钱,现在才到,真是不好意思。”

  四分之一精灵梅薇斯有一双可以跳跃的妖精靴,这些只比普通人好一点的德鲁伊学徒却要苦哈哈地用双脚一步步走。他们听不懂鸟雀和树木的声音,能找到这里还多亏了那个盆栽。

  大约一百年多前,德鲁伊为了保护自然之心,在围剿中和橡木老人失散,传承中断。他们中有人摘下了橡树的果实,将之培育成一种可以感应到圣树气息的探测植物,看守植物的被称为“寻树人”,这一代的寻树人就是之前抱着盆栽的那对父子。橡木果实培育出的植物效力比他们期待的微弱许多,若非塔砂当初向天空中放了一支“自然气息礼花”,不知要过几百年他们才能找到圣树。

  分散的德鲁伊学徒被寻树人召集起来了,他们是农民,樵夫,猎人,商贩,从亲族师长那里学到了德鲁伊的知识,却不能让树枝发出一个树芽。他们中的不少人甚至没见过真正的德鲁伊,但当寻树人敲开他们的家门,他们来了。

  为了未曾谋面的那片的森林。

  “德鲁伊学徒:他们会挑选好种子,找出适合当地水土的农作物,从天色中判断明后天的天气——没得到自然之心承认的德鲁伊,基本就是有经验的农民。”

  【求雨音乐盒】:当一定地区中同时有大量枯萎诅咒与自然气息时,该技能可以搅动周边自然因子,使两种性质的气息相遇。两者交界面上,暖、湿、较轻的空气被抬升到冷、干、较重的空气上面去,空气中的水汽在抬升过程中冷却凝结,形成的降水——后半部分纯属胡扯,但你充满逻辑与科学的大脑,似乎只能生搬硬套高中地理知识,才能理解这种无法用科学解释的求雨技能了。

  后面那个技能的解说,就是德鲁伊学徒们唤来风雨的原理。

  他们在雨落下后激动得不行,所有人都很惊讶自己居然真能改变天气——他们这么做完全出于橡木老人的指点,橡树叶上的“文字”是唯一一种学徒也能读懂的树语。枯萎诅咒和自然气息的残余构成了特殊的环境,在这个环境中,足够数量的德鲁伊学徒也能呼风唤雨。

  这之后大雨下了好多天,让不少本职是农民的德鲁伊学徒十分犯愁。等知道了这附近因为枯萎诅咒没有农田之后,所有德鲁伊学徒都担心起来了,他们讨论着水土流失和山体滑坡的话题,继续为转职成正式德鲁伊努力。

  除了德鲁伊学徒外,还有新成员到来。

  在占了大部分兵力和资源的战场结束后,在城镇捣乱的“马戏团成员”全部伏诛。那个马戏团团长弗兰克倒真的是个非战斗人员,他企图偷偷溜走,死于被烧毁家园的民众之手。

  “他就是个幌子。”道格拉斯说,“跟魔术师助手一样,负责在我们干活儿的时候吸引观众视线。”

  得知盗贼死亡后,道格拉斯什么都说了。

  “忠诚?哎呀,大部分人都只是上了贼船嘛。”骑手满不在乎地说,“我们这边的老大就是那个贼,签订契约之后就给他干活,背叛者死,你懂的,刺客的常见套路,但他不是死了吗?”

  “刺客!”维克多惊喜地说,充满了那种“终于想起某个曲调的歌名”的茅塞顿开,“我想起来了!这群人的组织形式不是刺客公会就是盗贼联盟,接单子的雇佣兵,啊哈,果然干脏活职业源远流长。”

  你的马后炮也源远流长啊,塔砂想。

  “大家就只是混口饭吃,我对天发誓自己对异种没有半点偏见和敌意,订了契约身不由己。”道格拉斯觍着脸说,“杰奎琳更加惨,她是个异种,被卖进马戏团来的,从小就没有选择。她从没杀过异种,一直在被人压迫使唤,你们生擒她等于解救她呀!”

  “你在求饶吗?”塔砂问。

  “我只是陈述事实,让一位不幸的女士死在曙光之前太可惜了。”道格拉斯十分光棍地说,“我么,要杀要剐要烧要煮随您方便……嘶,不过还是求您高抬贵手给个痛快。”

  “既然你一心求死,”塔砂说,“不妨说一说你到底在寻求什么,别再说身不由己的鬼话。”

  骑手故作轻松的嗓音沉默了,他笑嘻嘻的面具脱落了一瞬间,露出和对面的幽灵一样空白的表情。

  长达几分钟的停顿后,他说:“龙。”

  道格拉斯的“职业”不是盗贼,不是战士,不是骑士。

  如同他儿戏一般给自己取的外号,他是个驭龙者,一个龙骑士。

  “我知道,埃瑞安早就没有龙了。”道格拉斯笑了出来,“在与兽人的战争开始前,真龙已经离去。而与兽人的战争毁掉了所有亚种飞龙。我知道,我就是个拿着□□与风车作战的疯子。”

  道格拉斯此生第二大不幸,源于他从废弃地下室中找到的手札。富有家族的公子哥儿发现了祖先珍贵的遗产,那位伟大的龙骑士曾经驾驭过真龙,他的技巧甚至能隔着几百年的光阴传授给子孙后代。

  道格拉斯此生最大的不幸,在于他有着万中无一的天赋。这个只在图片上见过飞龙的年轻人,在马背上进阶了“龙骑兵”的职业,职业觉醒的那天晚上,他梦见了飞龙。

  少年深深地、不可救药地迷上了梦中瑰丽的生物。

  他离开了父母铺好的路,离开了家乡,在最危险的地方摸爬滚打,乃至于加入了刺客公会。他像一条追逐危险的猎犬,一次次冲进阴影之中。

  “我听说过地下城。要是埃瑞安还有一条龙,那它只会在这里,我已经把其他地方找遍了。但是——没有。”道格拉斯摊了摊手,把后背砸到椅背上,“现在我没什么未尽之事了。”

  幽灵静静地站着,仿佛在倾听虚空中的什么声音。过了一会儿,她摇了摇头。

  “不一定。”她说,“如果你跟我签订契约,给我你的灵魂,我说不定能给你变出一条龙。”

  “说不定?那还真是相当公平。”道格拉斯大笑道,“来呀,签吧!”

  塔砂在契约达成的那一刻,得到了确定的答案。

  龙骑士这个职业,无论是什么种族,都必然是“混血”——傲慢的巨龙,只愿意与有着真龙之血的生物并肩作战。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跑医院了,晚了一小时狗咩!

 

☆、第49 1.1

 

  “龙骑士道格拉斯:没有龙的龙骑士,比穿越到古代的电脑高手好那么一点,至少还可以骑马。他的祖先曾凭借勇气与血脉与一头巨龙定下契约,而在进阶龙骑士后,他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的真龙血脉复苏了——将他全身的血液抽出来献祭的话,大概能提炼出十分之一毫克不到的真龙之血吧。”

  按照维克多的说法,道格拉斯本身的全部价值,都比不上十分之一毫克的巨龙之血。

  若将埃瑞安的诸多生物分门别类,大部分种族都能被划做自然生命和魔法生物两类。前者比后者普遍许多,人类、兽人、矮人、所有灵智未开的野兽……这些自然生长的、天生没有施法能力的物种全部属于自然生命。精灵介于两者之间,光精灵与暗精灵偏向魔法生物,森精灵则趋向于自然生命。

  这种分类只说明了属性差异,并不代表强弱差别。一个有职业等级的人类能轻松解决掉纯粹的魔法生物史莱姆;作为魔法生物的海妖与作为自然生命的人鱼在同一片海域中争斗了几百年,从未决出过胜负。事实上分类的标准也相当模糊,会让几乎所有对此缺乏研究的路人(也就是一部分学者和学院派高塔法师以外的所有人)一脸茫然:你要怎么判断面前这个生物的酸液攻击算魔法还是天赋能力?至于自然生长……拜托,埃瑞安是片几乎找不到生殖隔离的神奇大陆。

  但是巨龙一族,却难以被排进两个分类之中。

  即便是拥有半神之能的精灵王,在戴上桂冠前也经历了无数学习与冒险。他的强大不是因为生为精灵王族,而是因为他是个传奇等级的魔射手,精灵血脉只是让他在这条道路上走得更远。能走到巅峰的主物质位面强者之中,种族天赋的影响已经变得模糊,职业比种族更能说明他们的成就。

  巨龙不一样。

  巨龙没有职业,只有岁数。它们仿佛得到了造物主的偏爱,只要活着,每天蒙头大睡都能变强。它们的知识在血脉中继承,能力与学识随着时间不断解锁,永远不用担心遗失传承。

  学者们将之称作“神话生物”。

  巨龙的确非常“神话”,它们的吐息让龙穴附近的植物成为珍贵的草药,它们豢养来清理伤口的一种小鸟硬是因为吃掉的血痂进化为了魔法生物。傲慢的巨龙不喜欢化作其他形态,大多没有与外种交#媾的兴趣,但在漫长时光中,它们的存在本身便制造了许多混血与亚种。

  比如龙骑士。

  或许祖上曾有沐浴过龙血的英雄,或许是巨龙仆役的后代,那些人(或其他智慧种族)因此得到了通向龙骑士之路的准入证。亚龙只愿意被龙裔骑乘,巨龙更不必说。给予道格拉斯血脉的那一位祖先更加了不得,他获取了一头巨龙的承认,那头龙用龙语魔法给他恒定了巨龙血脉。

  尽管非常非常稀薄,道格拉斯的血管里流淌着真龙的血。

  塔砂在契约达成那一刻得到了确定的答案,而她得到的结果,比预期的更好。

  【龙血浴】:沐浴龙血的宝剑长出了龙鳞!你能暂时抽取龙骑士身上的巨龙之血,使用于任何地下城建筑、物品或成员之上,它能将附着的建筑或物品赋予龙属性。但是,鉴于原料只有不到十分之一毫克的巨龙之血,该技能只能使用一次,对象仅限一个,第二次使用会删除龙骑士职业及龙骑士本人。

  “两个名额,你打算强化谁?”维克多问,“我猜你会给小狗用上一个。我推荐自然之心,龙属性的变异德鲁伊会相当有趣……咳,有用。”

  他掩饰地咳嗽了一声,不过塔砂开始就没打算听他的任何建议。

  有一个最恰当的选择。

  魔池四面的符文当中,火焰符文还没有被激活过。

  迄今没有激活这个符文的原因不是魔力不足,地下城发展到了今天,凑够激活火焰符文的魔力已经不在话下。但维克多曾说召唤的小恶魔来自深渊,和橡木老人签订过森林公约的塔砂不打算冒险。

  龙并非深渊造物。

  道格拉斯看也不看地签完了契约,他刚放下笔,身体便软了下来。

  【龙血浴】技能的使用暂时抽离了他血脉中的巨龙之血,龙骑士为突如其来的无力感摔倒在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魔池中唯一没有点亮的符文正在变化。

  魔力融入符文当中,让火焰符文透出一层暗红色的光芒,而就在符文成型之前,别的东西流入其中。十分之一毫克的巨龙之血流淌过符文,那种不祥的暗红色骤然亮了起来,变成鲜红,变成金红,鲜血的色彩灿烂如光。塔砂听见一声轻微的鸣响,仿佛什么东西崩塌,又仿佛什么东西重塑。

  符文变成了一个看不到底的黑洞,如长鲸吸水,大口将魔力吸了进去。塔砂在心中定下了底线,要是消耗超过了这个数值,她会选择放弃这一次塑造。

  某处传来第二次长鸣,这一回,那声音仿佛某处仰天长啸的巨兽。

  道格拉斯不知道现在正在发生什么。

  汗水覆盖了他的皮肤,他四肢无力,视线模糊,感觉身体被掏空。那位幽灵女士翻脸了吗?在完成了对他灵魂的骗取后?道格拉斯并不失望,他早已孤注一掷,不介意现在去死。

  骑手感觉到一阵强烈的风,有什么东西正在扇动,室内突如其来的风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眯起的双眼看到一团鲜亮的红色,仿佛停滞的火光。他听见“呼哧”一声,那声音有些像乔伊在喷响鼻,不过随之而来的不是乔伊的口水,而是火花,带着热度与燃烧的气味。

  上空那个红色的影子是什么?是故事中的红皮恶魔,打算要烧死他吗?

  噢,挺不错。他喜欢红色的火,远胜过周围蓝幽幽的灯,热情灿烂的火适合给热情奔放的驭龙者担当葬礼。道格拉斯双手交叉放在胸口上,摆好了闭目等死的姿势,可惜下一个火星点着了他的胡子。一心求死的骑手忍耐了一会儿,为捍卫自己的胡子挣扎起来。他一跃而起,扑打着胡须,这才意识到带走他体内温度的力量已经开始回流,让暖流重新流过他的手脚、身躯和眼睛。

  模糊的视野清晰起来,混沌的大脑恢复过来,道格拉斯发现自己站在大厅当中,与一头巨兽对视。

  它的鳞片像红宝石一样夺目,在周围的灯光照耀下闪闪发光。它的双翼遮蔽了整个房间的上空,它们扑打着,那强风能让没站稳的人摔倒在地。它的面孔让人恐惧又让人心动,它的双眼灿烂如岩浆。这团凝固的火焰点燃了道格拉斯的蓝眼睛,在他大睁的双眼之中,倒映着红色飞龙的影子。

  从这个孤独龙骑士的血液中,塔砂重塑了他梦中的龙。

  道格拉斯做梦似的跑了两步,理所当然地在风中摔倒了。龙俯冲下来,停在他半米开外的地方。道格拉斯甚至没费事站起来,他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抱住了那双巨大的翅膀,龙的鳞片和翅膀上的尖刺刺痛了他的胳膊。这梦幻的生物没有像每个梦中那样烟消云散,它对他傲慢地眨了眨眼,并未挣开他的手。

  “我的天啊……”道格拉斯颤抖着说,眼眶湿润地笑起来,“嗨,亲爱的,你迟到了三十年。”

  出生第三十年,龙骑士等到了他的龙。

  火焰符文制造的“巨龙”远没有真正巨龙的力量和智慧,也不能使用魔法。类似巨龙的存在只能制造唯一一只,接下来符文能制造出的飞龙,只是魔法伪龙而已。但道格拉斯已经满意得涕泪纵横,塔砂也很满意。

  不如说这个结果更让她愉快,除了眼下这一只,今后火焰符文制造出的伪龙只消耗魔力,不限定数量。骑乘这种伪龙与骑乘狮鹫一样,不需要龙骑士职业。有了足够的坐骑与一个现成的老师,假以时日,塔砂能养出一支空军。

  道格拉斯完全沉溺在了与飞龙的(单方面)交流中,塔砂仁慈地放任他与龙双宿双飞一会儿,反正这人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到龙以外的东西了。

  比起用龙哄来的龙骑士,另一位生擒的成员收服起来还要方便。塔砂只是拿出了契约书,杰奎琳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安静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塔砂觉得自己像在诱拐小孩子。

  ——这念头持续了不到一秒。

  “游吟诗人杰奎琳:现年二十六岁,跟她约会其实不会被警察叔叔抓走哦!海妖有着迷惑人心的歌喉,妖精有着自带魔法的手,不过不知多少代的混血之后,她基本上只是唱歌弹琴比较好听外加脸长得嫩而已。”

  “果然啊。”维克多带着嘲笑的口气说,“妖精一族到死都是小孩子呢。”

  二十六岁……塔砂默默看了一眼怎么样都不像超过十岁的孩子,脑中出现了以前看过的某个“长得像小孩的三十岁孤儿不停杀领养她的家庭”的恐怖电影。

  游吟诗人附带的技能名叫【加大音量】:加大音量!加快节奏!更响!更强!更远!你能将某种事物的效果放大数百倍数千倍,完全嗨得停不下来!活着的东西,都能增幅到爆棚!死了的东西,一样能增幅给你看!

  按照这解说的德性,多半又是一个副作用会导致增幅对象成为一次性#用品的技能,而且说“活着的东西”,这是龙也弄死给你看的意思吗……

  杰奎琳的签约与收容都一帆风顺,别人带她去哪儿她就去哪里,乖乖吃饭,乖乖洗澡睡觉,仿佛根本没换过地方似的。

  她是真的乖,乖到塔砂怀疑她是不是有点自闭症。游吟诗人依然不说话,在得知圣骑士和其他人死去的时候也无动于衷,见到道格拉斯时才稍有松动。骑手刚从与龙见面的狂热中终于冷静一点下来,脚步发飘地前来见她,叽叽喳喳跟她说了一通美好未来,大人和小孩的角色仿佛对调了似的。即使杰奎琳有二十六岁,她也比道格拉斯小。

  “我之前没开玩笑。”道格拉斯说,“杰奎琳是被……相当于被买进‘马戏团’的异种,还算是我的前辈呢。虽然不算最糟,但那可真不是什么好地方。”

  梅薇斯深有同感,她大概是整个地下城中最适合当幼教的人了。听说小姑娘时年二十六岁并没有让她因此产生态度变化,她依然把杰奎琳当孩子照顾。

  “没有童年的孩子,当然不算长大。”梅薇斯说,端着锅子出去,把饮料倒进杰奎琳的杯子。

  这回杰奎琳喝到了。

  塔砂总觉得梅薇斯不仅仅在说杰奎琳的事,她每天都有着满满一坩埚的母爱,等着对所有她视为孩子的人分发——话说回来,除了橡树老人之外,这里的所有人对她而言都是孩子。她照顾那些伤员,照顾玛丽昂,也照顾着撒罗的牧师,尽管后者对她的态度一直称不上友好。

  撒罗的圣子过得很不好。

  从那一战结束开始,塞缪尔就没再回过家,他一直在地下城的病房里帮忙,草草进餐,和衣而卧。他的眼睛下面有深深的青色,眼窝深陷,面容憔悴,甚至胜过了之前过度使用骄阳之杖的时候。他自虐地让自己到处奔忙,抢着做所有事,机械地把梅薇斯塞过来的食物吞咽下去。等塔砂出现在他面前,几乎要认不出他了。

  塞缪尔一直收拾得相当整洁,他每天沐浴清洗,出门前刮掉胡子,整理仪表,哪怕只穿着洗得发白的医生外套。如今他的下巴上满是乱长的胡须,脸颊覆盖着一层毛茸茸的黄色,干枯邋遢得像干草。他麻木地抬头看着眼前的幽灵,看了一会儿,穿了过去。

  “帕特莉西娅是善神。”幽灵说。

  塞缪尔停了下来,僵在原地,像一尊佝偻着背的塑像。他脑中又一次闪过那个盲眼而无腿的士兵,画面有些扭曲,鉴于它一直在塞缪尔的梦魇中出现。

  “月神的神器不会杀人,虽然也不会救人。”幽灵说。

  她的语调十分平静,不在安慰他,只是在陈述一件事,那反而让塞缪尔相信了,至少他想要相信。他的拳头下意识握紧,手中反复撕裂的小伤口再一次崩裂开来,鲜血缓慢地流向指缝。

  和他日益干瘪的痛苦一样,他的伤口也变得迟钝起来。

  “碎掉了。”塞缪尔干涩地说,“流月之杯,月神的神器,因为我……”

  “是啊。”幽灵冷酷地回答,“月神也是纯洁之神,你擅自将她的祭器用来盛水还喂给死人,它当然会破碎。”

  撒罗的圣子杵在原处,双眼眨动着,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怎么都比方才的行尸走肉好。塔砂笑起来,说:“你以为我会宽慰你,说那它只是年久失修,不是你的错?”

  “不是!”塞缪尔转了过来,愤怒地反驳道,“我知道这是我的罪过!”

  “所以你觉得这就是赎罪?”幽灵指着那双龟裂的手,“留着伤疤,让自己又饿又累,消耗生命,会感觉好过一点吗?你的自我满足方式真是廉价。”

  “你、你什么都不知道,”塞缪尔急促地说,喘着气,“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塔砂问,半是嘲弄半是好奇,“你又知道什么呢?”

  塞缪尔的嘴开合了半天,什么都没说出来。

  “算了,我没兴趣。”幽灵说,“可不是每个人都像梅薇斯一样有哄小孩的兴趣。”

  幽灵就这么飘走了。

  塞缪尔望着幽灵离开的方向,觉得自己的肩膀又沉又轻。他不知道要怎么说,他不知道能怎么说、对谁说。

  杀人的责任被拿掉了,对月神大逆不道的怒气也是。对月神产生怀疑和愤怒让塞缪尔又惭愧又害怕,他觉得自己在推卸责任,但无论怎么自我惩戒,这念头都挥之不去。幽灵的说法让撒罗的圣子松了口气,然而,怀疑并没有消失。

  月神的圣杯对伤员没用,骄阳之杖与撒罗神术对伤员无能为力。全知全能又无比仁慈的神为什么没有救他们?是因为塞缪尔的祈祷不够虔诚吗?是因为那些人不是信徒吗?是因为撒罗已经离开了吗?塞缪尔感到迷茫又无力,他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他觉得撒罗……

  不,不,打住。我是多么可耻的人啊!塞缪尔的心在痛苦中紧缩,我竟因为神明不回应,就去质疑神明吗?

  塞缪尔这个名字的意思是“神听见”,可神似乎从未听见。

  要是抚养他长大的嬷嬷知道了他这等亵渎的念头,一定会勃然大怒,然后用教义和过去的故事来坚定他的信念吧。但距离上一次聆听嬷嬷的教诲已经过了太多年,当塞缪尔努力在脑中寻求指引时,他反而冷不丁地,想起了那个老骑士的脸。

  “人类不需要神。”他毫不留情地说,“也不需要对着世俗生活指手画脚的无用牧师。”

  塞缪尔心乱如麻地走回病房之中,如今天色已晚,探病的人已经离开,大部分病人都已经入睡。撒罗的圣子游魂似的坐到一张床边的凳子上,徒劳地想说服脑中的骑士,不,人类当然需要神,需要撒罗神教……

  是吗?

  塞缪尔想起一张张不感兴趣的脸,即便在允许传教的东南角,也没几个人愿意听从撒罗的教诲。他好不容易说服了几个老人,老人的孩子却冲出来把他轰走,叫他讹钱的骗子,全力反对捐善款重修撒罗神殿的主意。他想起对他扔糖纸的孩子们,在他们看来,撒罗的教义与美德还不如几颗糖、一顿饭重要。仔细想想,那些愿意听他布道的人,与其说真心向往撒罗,不如说在拿他当消遣看。

  “人类不需要撒罗。”老骑士冷酷地说。

  “医生?”

  塞缪尔从不断回放的回忆中惊醒,看向床上说话的人。那个士兵没缺胳膊少腿,只是被一刀开膛破肚,好不容易救回来,如今还病怏怏地躺在病房里。塞缪尔勉强笑了笑,说:“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睡不着。”士兵有点尴尬地龇了龇牙,“疼得厉害。”

  “噢。”塞缪尔说,束手无措地点着头,无力感正爬上他的后背,把他的腰压得更弯了。我能做什么呢?撒罗的牧师能做什么呢?除了看着你们受苦和死去外,我还能做什么?

  “唱个歌吧。”士兵说,看上去不太好意思。

  塞缪尔愣了愣。

  “对,唱个歌吧,牧师。”旁边床上没有胳膊的士兵轻声说,“您那天唱的那个,怪好听的。”

  “唱一个吧!”又有人说。

  许多双眼睛都睁开了,在病痛之中,在战争之后,睡着不是件容易事。大部分战士都羞于表达,他们不会说噩梦与疼痛如何困扰着他们,不会说那死里逃生的一晚,撒罗圣子的歌声如何伴着他们入睡,拉着他们醒来,像一双轻柔而有力的手,拉着他们从地狱回到人间。

  对他们来说,那就是生之乐。

  “好,好的。”塞缪尔局促地说,在一双双信任的眼睛注视下,受宠若惊地清了清嗓子。

  撒罗的祷歌,在病房中响起来了。

  ——————————

  塔砂在这一夜入睡。

  闭上眼睛之前产生了微妙的预感,有一种力量吸引着她的意识下沉。她只来得及和维克多说了一声,不等对方回答,塔砂便沉入了梦乡。

  她下坠,下坠,而后扑打着翅膀,飞了起来。

  天空如此广阔,云雾缠绕着她的身躯。大地一望无垠,是因为距离远吗,所有东西都显得如此小,塔砂觉得自己用一根手指就能摁扁地上的房子。这样惬意的环境当中,她却感到了不满,觉得空间太过逼仄,空气又十分沉重,真不知这抱怨从何而来。

  远方有飞龙正在接近,他们向同一个地方飞去。在云雾之上,数不清的龙正停在一个敞开乱石堆中,像人类坐在露天剧场里。塔砂收起翅膀,蹲坐下来。不久之后,一头巨龙出现了。

  那真是一头庞然大物,塔砂本身已经比周围的龙大上几圈,却只够得上对方的半身。金龙张开了嘴,它的声音瞬间传遍了整个空间。

  “人类胜利了!”它说,“矮人……”

  它的声音蕴含着可怕的力量,震得塔砂一阵头痛,画面与声音像信号不好的电视剧,剧烈地晃动起来。她头痛欲裂,周围的龙与她所在的身体却毫无反应,她甚至听见旁边的一头龙低声讥笑道:“那不是很好吗,那些制造麻烦的小地鼠们……”

  下一个清晰的画面,距离刚才不知过了多久。

  “诸位,是时候了。”金龙说,“缝隙将在明日开启,我会带领所有愿意跟随的龙出发。任何龙都可以留下,但我必须再强调一次,一旦你们选择留下……”

  又是信号干扰。

  这回跳跃得更加厉害,等下一次塔砂睁开双眼,她已经不再云上了。周围没有一条龙,只有一个人类站在面前,他看上去这么小。

  “我会想你的。”小小的人类说,“天啊,我简直不能想象没有你的日子。”

  塔砂所在的那条龙太庞大了,它趴在地上,头颅贴着地,这才能与人类对视。透过龙金红色的眼睛,塔砂看见一张哭泣的脸,他看上去已经六十多岁了,却哭得像个孩子。

  “而我,早已预想过。”龙说,“人类的寿命对我而言只是一瞬,但你们的一瞬如此精彩。我们的分离比我预想中早了几十年,但与你一起度过的时光,会在我接下来的岁月中闪烁,至死方休。”

  “对我们来说,几十年可太多啦。”小人类说,“我的孙子出生了,可惜我不能将他介绍给你,不能将你介绍给他。一想到我的子孙可能无法再看见巨龙,我就为他们伤心,为我自己庆幸。”

  那张年老的面孔上露出了调皮的笑容,小小的人类挤了挤眼睛,眼眸蓝得像天空。他走上去抱住了龙,只能抱住个鼻头。龙轻柔地喷了口气,把他的头发吹了起来。

  “你的子孙总会再见到龙。”塔砂听见自己说,龙的爪子伸出去,轻轻点了点人类的胸口,像在祝福,像在预言,“我亲爱的朋友,我的血在你的血脉中流淌。哪怕有一日,埃瑞安不再有龙,龙的残影依然会在龙骑士的血液中翱翔。”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因为医院的事更新不太稳定抱歉!

  感谢小天使们的投喂和评论!=333=

  初夏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15 20:39:53

  白饭菌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15 21:27:20

  张雾善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16 09:40:26

  猫团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16 12:43:55

  WhiteField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16 21:50:05

  喵了个咪呀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17 06:23:32

 

☆、第50 1.1

 

  “对,是有这么一回事。”橡木老人回忆着,缓慢地说,“大约三百年前,矮人曾与人类爆发了战争。但我并不清楚内情,德鲁伊并未参战。”

  德鲁伊是一种职业,更是一种信仰。尽管崇拜自然和圣树的教义让他们游离在任何崇拜神灵的教派之外,他们也有着一些宗教人士的共性,能成功转职的德鲁伊都把注意力放在了自然和谐之上,并不会参与自身种族或国家的战争。这个包括了诸多种族的群体在绝大多数时候维持着中立的立场,当矮人和人类开战,矮人德鲁伊与人类德鲁伊选择在圣橡树林中闭门修行,其中比较热心的那些,也只是在为战争中破坏的植被四处奔走而已。

  “埃瑞安从不是个和平的世界,大大小小的战争时常在各地出现,唯有与天界和深渊交战得最厉害的那段时间,诸多生灵才暂时握手言和。”橡木老人叹了口气,“在人类和矮人开战时,我们只以为那是一场寻常的冲突,没人想过会有那种后果。”

  理由不得而知,过程亦然,隐居在圣橡树林中的橡木老人只知道此战的结果。

  埃瑞安宣言没能将各个种族的和平维持到永远,却让大部分种族内部变得更团结。矮人氏族联合成一个巨大的王国,人类的战时松散联盟也慢慢形成了一个超级帝国,当双方开战,哪一边都尽了举族之力。双方像对战恶魔时那样对着曾经的盟友下尽狠手,直到两败俱伤,人类付出惨重的代价,将矮人王国连根拔起。侏儒站错了队,与矮人一道销声匿迹。

  “龙呢?”塔砂问,“为什么矮人战败后,龙也离开了?”

  “要是大德鲁伊还在,我们还有与巨龙对话的资格。”橡木老人遗憾地说,“我们只听说熔金之龙做出了某个预言,预言本身就是个强大的法术,连通晓龙语魔法的法师都无法复述。第二天的月亮升起前,大部分龙便失去了踪迹。”

  因为某个契机,德鲁伊说服了龙,中立的森精灵选择参战,矮人从内战中停下,兽人和其他种族联合,混乱无序的人鱼也看到了危机;西边深渊信徒和北边的女巫暗通款曲欺骗了恶魔,同时不需要神的神术正在离经叛道的圣职者中悄悄扩散,在这种背景下,埃瑞安宣言于四百五十年前签订,各族联手。

  四百年前,主物质位面的生物隔绝了深渊与天界,随后发生异变,埃瑞安最后的精灵与大量高阶德鲁伊失踪,将自然之心让渡给圣橡树林中最年轻的橡树,剩下的德鲁伊在埃瑞安继续生活。

  约三百年前,矮人和人类全面开战,人类惨胜,矮人与盟友侏儒日渐被消灭驱逐。此后一条强大的金龙做出了神秘的预言,巨龙退出埃瑞安舞台。

  两百多年前,人类与兽人发生大规模战争,塞缪尔声称此时撒罗的圣职者还在人类的军队中担任要职。

  一百多年前,德鲁伊因被人类围剿与橡木老人失散,德鲁伊传承中断。

  如今,塔砂看到一个非人种族人人喊打、人类牧师和亚马逊人一样要四处躲避、职业者极度稀少、大部分人类看起来完全没生活在奇幻世界的埃瑞安。

  回头看着他们消失的轨迹,就像坐在一艘摇晃的船上,看着其他人纷纷落水。要是全部因为内耗自相残杀也就罢了,至少要防范什么一目了然。但其中的一些种族,却是自己主动跳下船的。

  “也有巨龙留下来了吧?”塔砂问,“我听说巨龙的寿命非常漫长,越年长越强大,除了神魔之外,几乎只有时间能与它们为敌。”

  “不太确切。”橡木老人沉思着,“大部分龙都我行我素,对包括自己的后代在内的同族都漠不关心。年轻的巨龙可能被人海战术剿灭,老年巨龙也可能在传奇职业者的围攻下陨落,尤其在有传奇法师参与的时候。我记得有一段时间,人类不知为何兴起了屠龙潮,许许多多传奇职业者,几乎所有传奇法师,都在这段时间与巨龙同归于尽。渐渐地,我没再听到巨龙的消息了。”

  “有一头通用名叫蓝夜的太古龙,精通法术,庞大如山,是留下来的巨龙中当之无愧的最强者。”他又补充道:“它还未到回归龙眠之地的年纪,我也未曾听说过它被击杀的消息,或许它还在某处呼呼大睡。”

  难道预言内容就是龙会被前仆后继的冒险者剿灭?可要是大部分龙没有离开,再怎么对同族漠不关心,巨龙也不可能任由自己被灭种——人类也做不到。

  这不是唯一的问题,目前知道的内容当中,蹊跷的地方太多。有什么好处能让传奇职业者为了屠龙前仆后继?为此牺牲的是传奇狂战士也就罢了,结果损失最多的反而是以智慧和理智著称的传奇法师?这很难说通。

  说得不恰当点,塔砂想到了地球上东方玄幻里的某个毫无道理的玄学概念,“劫数”。

  理由不明,解决方式不明,她仿佛站在神话时代向普通世界过渡的斜坡上。作为一座与人类如今的画风格格不入的不科学地下城,这情况真让塔砂不安。

  事到如今,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北方边境再一次沉默,那里粗粗建起了防线,两边都保持着暂时对彼此视而不见的默契。一场大战之后,春天降临到了这片弥漫着火药味的土地上,壮劳力忙于春耕的时节,暂时不会有战事。

  德鲁伊的到来,让大片荒地重新化作沃土。

  经过一个冬天的劳动,【再加一勺糖】技能制造的净化剂将附近的枯萎诅咒基本驱散,留下干枯贫瘠的土地。一般来说,起码要到明年这些地方才能重获生机,就像痊愈的病人也不可能一日之间恢复健康时的体格。塔砂已经做好了再提供一年食物的准备,但德鲁伊大大缩短了无法耕种的时间。

  他们用橡树枝做手杖,把一些植物的种子风干,缝进几个小球当中,悬挂在木杖上,这些球在他们行动间悉索作响,像一串小铃铛。所有转职成功的德鲁伊都有着“协调自然”的能力,他们手持木杖走过荒野,若有若无的自然气息便覆盖上那片死地。塔砂很难说出他们工作的原理,只能隐隐感觉到自然气息的流动,仿佛用筷子搅动盖浇饭,把汤汁和肉丁均匀铺到白饭的部分上去。

  树铃响过的地方,土地在复苏。

  顽强的野草从地上钻出来,森林与田野则需要播种,好在德鲁伊们带来了许多种子,四分之一精灵药剂师也有着丰厚的库存。富有药性的那些被种在药园当中,利用药园作弊似的特性快速生长,长到一定程度再移植到别处,换下一批。

  未进阶的德鲁伊学徒也会是极好的园丁与药农,他们与梅薇斯相处得相当融洽,事实上“相处融洽”已经是相当含蓄的说法。大部分德鲁伊都争先恐后地来看森精灵的后裔,像等待明星见面会。他们觉得能看到传说中大德鲁伊的盟友是件非常幸运并且能带来好运的事情。

  “你的手指能让枯树发芽吗?”一个德鲁伊少女满怀期待地问。

  “不能,亲爱的。”梅薇斯不知第几次回答道,“但大概能让你的舌头发芽——想尝点雪梨果冻吗?”

  今后梅薇斯不用一个人管三个地方了,药园由德鲁伊学徒接手,药房中也有德鲁伊帮忙。精灵与德鲁伊的组合在处理草药、制造药剂方面非常有利,药园和药房都升了一级,前者草药生长速度增加,后者中的药剂效力增强。

  当然,除了农民、园丁、药剂师外,新进阶的德鲁伊中也存在战斗人员。

  寻树人父子中的儿子,阿尔弗雷德,第一个得到了自然之心的承认。赤子之心与从小照料寻路树的经历让他拥有很高的植物亲和力,他能听懂树林的低语,还能在短时间内催化和控制植物。刚进阶不久的阿尔弗雷德就可以让地上暴涨的野草缠住一个战士的双腿,让荆棘种子突然长成荆棘路障。

  与他对练的亚马逊人又一次被野草缠倒,挣扎一下没能挣脱,索性坐到了地上。“这些草根本力道不够。”她不服气地说,“我才十五岁,再过几年我就能轻松把它挣脱了。”

  “我才十三岁呢!”阿尔弗雷德骄傲地说,“再过几年,我的‘死亡缠绕’会比现在更厉害!”

  “死亡缠绕?”亚马逊人古怪地看了看他,再看了看草,“你确定要叫这个名字?”

  “死亡缠绕有什么问题?”阿尔弗雷德抱着胳膊问,“你又叫什么名字?”

  “亚特兰特。”棕发少女说,蹲下去企图解开野草,没多久就不耐烦地用上了匕首,“你呢,玩草的巫师?”

  “是德鲁伊!未来的大德鲁伊阿尔弗雷德!”

  “行吧,大德鲁伊。”亚特兰特无所谓地说,终于拔出了脚,“你能不能让树直接长出果子?”

  “可以倒是可以……但不可以这么做。”阿尔弗雷德犹豫地说。

  “到底可以不可以?”亚特兰特被弄糊涂了。

  “我可以,但我不会做。”阿尔弗雷德说,“对树不好。”

  现实中的德鲁伊可比游戏里的那些操心许多,他们可以控制树木,却要考虑到消耗的地力与植物潜能。投掷荆棘需要事先准备种子,催化完野草后要将暴涨的草木回复原状。将农作物快速催熟并非不可能,却会损伤现在这片刚恢复过来的土地,所以他们不会这么干。德鲁伊请求自然与他们并肩作战,也承担起保护自然的责任。

  同样的,德鲁伊的“驱使野兽”技能也不能凭空完成。与他们结下契约的动物会拥有更漫长的寿命、更强大的力量和更高的智商,唯有这些进阶灵兽的动物才能与德鲁伊心意相通,勇敢作战。德鲁伊驱使这些灵兽,同时在平日中照料它们,与它们形影不离。

  向“兽语者”方向进阶的德鲁伊目前仅有一个,这附近动物不多,能符合签约标准的更少。那个唯一成功的德鲁伊女性,签订的对象多少有些让人哭笑不得。

  “你就这么丢下我跟着这位女士跑了?”道格拉斯怪叫起来,“唉,我知道最近冷落了你,乔伊老伙计,可你至少该在决定前告诉我一声啊!”

  他的马儿蹬着蹄子,咴咴地叫了长达一分钟。道格拉斯眼疾手快压低了帽子,这才没被喷一脸口水。“好吧,我祝福你!”骑手躲闪着叫道,努力维持着形象,抽空对着与乔伊同来的德鲁伊女人露出一个风度翩翩的笑容,“是的,我知道你舍不得我……”

  “‘可算摆脱你的重屁股和没完没了的母人了,真他妈谢天谢地’——请原谅,他是这么说的。”兽语者普莉玛保持着温柔的笑容翻译道,“他还说,‘再也别他妈想在老子背上□□……’”

  “哈哈,哈哈哈哈,他可真会说笑!”道格拉斯僵硬地干笑起来,企图捂乔伊的嘴,没能够到,“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祝你们相处愉快,一路顺风!”

  说完,他脚底抹油,迅速地溜走了。

  龙骑士骑着他的龙,在旷野的天空上飞翔。他把几乎所有空闲时间都花费在龙身上,像个成瘾的青少年,只在工作时间回到城市里。塔砂让德鲁伊和骑手在学校与军营中开了课,这儿有自然之心,有飞龙,有德鲁伊和龙骑士老师,她想不出不将这两种职业者量产的理由。

  孩子们用上课的方式赚取矮钱,一学期课程的收获并不算多,但对于不宽裕的家庭来说,把还没法帮工、整天无所事事的孩子扔去学校就能补贴家,简直划算得不得了,老师是埃瑞安其他地区的通缉犯这种小事,根本无关紧要——黑市还不合法呢,也没见它人人喊打啊。

  冬末春初那场战争引起了意想不到的结果:大部分东南角居民产生了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反正北边已经把他们打成人类叛徒格杀勿论了,真去做点什么被谴责通敌的事情好活下来,事情也不会变得更坏。

  红桉县与鹿角镇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地方,没有多少与上头有密切联系的关系户,公务员们木着脸继续工作,异族不打算空降什么官员接替他们,那么在谁手下干活都一样是拿工资吃饭。商人们在几个月的动荡后找到了新的平衡,随着新进货和出售渠道的稳定,市场也稳定下来。农民对德鲁伊充满了亲切感,在他们看来,德鲁伊只是有点神神叨叨的同行,远远不到危险分子的程度。猎人、樵夫等等靠着森林吃饭的人已经有了新的位置,他们在训练的间隙看向森林,细嫩的小树苗正在生长。

  不知要过多久,安加索森林才会恢复到过去的模样。但它在恢复了,这总是好事。

  放入墓园的尸体,在一个月后出现了结果。

  “你的墓园中出现新亡灵种族,墓园升级。”

  “将完整度高于90%的骑士(职业者)埋入其中,可通过消耗魔力在单位时间内产生品质不等的死亡骑士,尸骨及灵魂完整度越高,转化成功率越高。”

  “因埋入的尸体缺乏关键部位-头颅,且灵魂处于溃散边缘,转化过程产生变异。”

  刚把圣骑士的无头尸体埋下去的时候,塔砂就接到了墓园的提示,表示圣骑士的转化成功率不到百分之十。但世事难料,最后圣骑士的转化成功了,反而是盗贼的尸体转化失败,只变成了结实一点的僵尸。

  幽灵漂浮在墓园上空,看着墓地的土壤被顶起一个鼓包。墓穴轰然开启,土石簌簌落下,一具魁梧的躯体破土而出,和生前一样高大。

  哦,不是一样高大,他已经没有脑袋了。

  “无头骑士:拥有亡灵之中难得的敏捷和应变能力,生前的训练依然残留在骑士死去的躯体中。高尚的美德已经随着生命逝去,但强大的灵魂之火尚未熄灭,这使该骑士获取了以下天赋:召唤亡灵战马(召唤一匹基础属性稍强于普通战马的亡灵战马,每日一次),死亡通报(无头骑士能在开战前报出一个名字,他将追杀名字的主人直到天涯海角)。”

  无头骑士没有了死亡骑士的施法能力,只保留了两个战斗天赋,但这两个天赋相当实用,能有效提高其单兵作战能力。死亡通报这个天赋并不需要知道真名(没有脑袋的人也说不出话来啊),“唱名”只是标记过程,该技能有利于追踪,不过开启后无法取消,会一直持续到目标死亡或无头骑士自身被摧毁,在敌我力量太悬殊时最好别这么干。

  没有脑袋的骑士自带了“取消头部要害”的天赋,他以灵魂之火修补自身损伤。灵魂之火会在非战斗时期缓慢自愈,但要是一次性损耗超过百分之七十,灵魂之火会直接崩溃,无头骑士完全摧毁,不可逆转。

  幽灵站在曾是圣骑士的无头骑士前,这场景仿佛决战那天的立场调转。现在没有头的是亚历山大了,无形的力量给他装上了重甲,手中曾经金光闪闪的战斧如今镀上一层蓝幽幽的黑光。他luo露在外的皮肤上没有一丝皱纹,却有着发霉似的尸斑。他不再是曾经的圣骑士,只是那个骑士的遗留物。

  骑着龙乱飞的道格拉斯撞见了塔砂带出去测试力量的无头骑士,他趴在龙背上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这是老爷子吗?”

  龙骑士这会儿骑着的是地下城后来制造的伪龙,这种以双足飞龙为原型的伪龙比第一头巨龙娇小也听话得多。道格拉斯对待他的龙就像迷弟对待心中的女神(虽然他根本无法判断后者的性别,就管那头龙叫“我的龙”),而对这些智力不高的伪龙,就能随时骑着在地下城中飞行,训练自己的骑龙技巧,摔了也不着急。

  塔砂点点头,道格拉斯哦了一声,手指摸着下巴不说话。无头骑士在他们的注视下召唤出亡灵战马,高大的骸骨马从虚空中越出,蹄子踏着鬼火,眼窝闪着红光。

  “老爷子不怎么会骑马。”道格拉斯笑起来,“他说骑手依靠坐骑,骑士则依靠自身,看我干点啥都说我不务正业。我说过没有?刚离家出走那阵子,他帮过我一次,想收我当徒弟,说我是当圣骑士的料子。啧,我可不干,我是要当龙骑士的人啊。”

  他看起来有点感慨,但没对着塔砂义愤填膺,塔砂便由着他在那儿胡侃。

  “老爷子当初追了我好半天,啰啰嗦嗦天天跟我讲大道理,等我后来加入了‘马戏团’他才消停。他是个好家伙,只是死脑筋……”道格拉斯扁了扁嘴,“他见不得别人做坏事,杰奎琳就是他从异种贩子手里救下来的。他们想养大她卖给黑市##院,等发现她长不大,又想卖给那些想青春常驻想疯了的有钱佬。老爷子无法容忍这种卑劣的行为,但又厌恶所有异种,便把救下的杰奎琳送去了马戏团……你看,他觉得把个小姑娘送进贼窝当杀手养已经仁至义尽,我自愿加入,他却气得没把我打死,还差点去找马戏团麻烦,无非以为我是人类罢了。”

  龙骑士耸了耸肩,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来。

  “我希望他还活着,希望他看看我的龙。”道格拉斯说,“但我想,要是知道我也不是个人,他肯定不想见我。”

  这事情无解,圣骑士的意志坚定如钢铁,他能孤独地坚守至今,塔砂完全不认为自己威逼利诱亦或一通嘴炮就让他改变成见。即使亚历山大活到战后,塔砂也没有说服他的信心,更别说收服。

  一个高尚的战士也可能是个不可救药的种族主义,可以是本族的英雄与异族的恶魔。一个最温柔可亲的好人也可能在集体狂热中对他们认为“非我族类”的存在举起屠刀,同时沐浴着自以为的光荣使命感。力量与美德没有界限,拥有它们的职业者却有着各自的立场。好与坏难以定义,在过去浴血奋战守护着人类文明的人们,以相同的热情破坏着异族的家园。

  调和之路,甚至要比称王称霸之路更难走。

  可是,塔砂想,一条自己不想走的道路,即使走到了终点,又有什么乐趣?

  像在为她的决心配音一样,新的提示出现了。

  “你的眷族-匠矮人成功拆解了中阶魔导物品,对魔导知识的理解上升。新物品-破门蛛在工坊中解锁。”

  记得吗,那个盗贼拿出来的奇怪物件还完好无损地留在地下城当中。塔砂将之交给了匠矮人,这些日子来匠矮人一直研究着它的构造。

  破门蛛的功效固然不错,但魔导科技的理解,对塔砂来说却更加有用。她预览着新得到的知识,皱起了眉头。

  破门蛛运行所用的能源——

  是魔石。

  ——————————

  总督摸着他的八字胡,另一只手一下一下敲着桌面。

  这沉默已经持续了很久,房间里的另一个人终于无法忍耐,霍地站了起来。“哥哥!”他急躁地说,“消息已经能够肯定,你为什么还……”

  本森中校的声音在兄长的瞪视中变轻,他咬了咬牙,耐着性子说:“那绝对就是个地下城,只要把这事上报给将军……”

  “他就能知道你之前的瞒报和惨败,而你这辈子都会待在现在的位置上,如果你的中校头衔还没有被撸掉的话。”塔斯马林州的总督冰冷地接道。

  中校哑口无言,他们对视了一会儿,总督叹了口气,站起来拍了拍本森中校的肩膀。“我们没有必要向上汇报。”他宽容说,“这事能在塔斯马林内解决,地下城的存在就不必传出去。我会给你提供帮助……”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在本森中校耳边说了什么,后者猛地抬起了头,惊喜地问:“真的?天啊,这真是……谢谢!”

  “当然是真的。”总督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说,“谁叫我们是兄弟呢?”

  谁叫我们是兄弟呢?他想,有个鲁莽的弟弟在乡下当值有时就会有这种意外之喜。那里的资源,根本不必上报,在塔斯马林州消化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新副本~

 

☆、第51 1.1

 

  利蒂希娅轻手轻脚地在树林中穿行,怀里抱着把短弓,背上背着小小的包裹。

  这里已经是安加索森林的地界了,换成过去,父母绝不会允许她独自一人跑来这种地方。利蒂希娅只从家里雇工的口中听说过那片黑森林:高大的乔木遮天蔽日,森林深处的区域在夏日正午都显得昏暗阴凉;藤蔓、树根与带刺的野草覆盖了每一寸土地,毒虫与野兽在阴影中对所有外来者虎视眈眈。她还说森林里住着食人的生番,会用箭刺穿所有迷路的好人的脑袋,把一颗颗脑袋挂在长弓上带走。

  很长一段时间这吓人的故事都曾是利蒂希娅的噩梦源头,等长大一些,她暗暗觉得佣人没说真话,否则怎么还会有这么多猎人在林中进进出出呢?每年恰当的季节,林中母鹿肥美的肉与公鹿头顶精美的长角都是鹿角镇重要的经济来源,也是鹿角镇得名的原因。无论安加索森林中有什么危险,它们看上去都不足以扰乱附近居民过日子。

  反倒是那些宣称要将林中危险一网打尽的士兵,差点毁掉了镇民们的生活。

  利蒂希娅第一次来安加索森林的时候,她既没有看见一望无际的树木,也没有看见奇形怪状的动物。这里只有稀疏的小树正在生长,与其说说是大森林,不如说是小树林。稀疏的小树林中藏不住传说中的大棕熊,仰头张望半天才能看到一两只小鸟。拿着树木手杖的人在树林间行走,时不时用手杖拍一拍树干,像农人检查每一株秧苗。

  “再早上一两个月,这里可是一片空地呢。”亚马逊人感慨地说,“可惜了,要是你去年以前来这里,你能看见遍地的绒绒草,还有大片大片绿凤蝶,它们在阳光下河水一样闪光。现在还是菱尾鹦鹉繁殖的季节,往年它们会在每根大枝桠上喋喋不休,模仿路过的野兽的声音,直到哪只受够了的安加索狮咬断它们的脖子……”

  这听起来让人神往,和利蒂希娅过去听到的安加索森林截然不同。她听着老师讲述的故事,不由得也遗憾起来。

  说起来真不可思议,如今的利蒂希娅正在儿时噩梦手底下学习。

  她猫着腰游过树木间的阴影,在碎石土地和枝干上踏过的脚步悄无声息。这技巧学自故事中的“食人生番”——那些亚马逊人,她们攻击起来凶猛过壮汉,隐蔽起来又轻盈得像鸟雀。第一次看见她们展示这种技艺,利蒂希娅就被迷住了,她模仿得非常努力,最后不知交了什么好运,竟被选中成了亚马逊战士的学徒。父母为此大吃一惊,要知道,他们送她去异族的学校,本来只是想让她学点草药什么的。

  老师夸奖她的进步,不过利蒂希娅心里觉得,要是亚马逊人是林中鹰隼,她便是一只学飞的小鸡。她已经努力学习了有一阵子,现在溜出家门完全不会被抓到,但要在老师面前班门弄斧,她显然还不够资格。

  这就是利蒂希娅选择这种时候游荡到森林中的原因。

  月亮刚刚西沉,启明星在越来越亮的天空中显得没那么夺目,凌晨清醒的空气环绕着她,微凉的风令她精神振奋。驻扎在这里的亚马逊人还没开始一天的晨练,而守夜的卫兵就在刚刚换班,其中有个微不可查的空隙。这是最合适的时机,却不是任何敌人的机会,只有受过亚马逊训练又知道内情的人,才有可能穿过巡逻的人,遛进一片无关紧要的区域。

  利蒂希娅么,她有内应。

  她听见了蓝顶雀的叫声,啾啾——叽——!两短一长,清脆悦耳。自从树木长回来后,鸟雀也来了,蓝顶雀正是这个季节最常见的来客,住在这里的亚马逊人不会为这清晨的鸟鸣投去一瞥,再好不过。利蒂希娅得到了代表安全的信号,三步并两步地跑向前方。利蒂希娅用短弓在树干上敲了几下,这种蓝顶雀敲击树枝的声音在另一个人耳中,有着只有他们知道的意思。

  上头放下了软梯,利蒂希娅把短弓往背上一别,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早上好,利蒂希娅!”

  她的小伙伴正在小屋中等她,对她笑出八颗白牙,打招呼的手随便一挥便往前平平伸出。

  “你也早,亚伦!”利蒂希娅回答,接下身后的背包,把里头的书本递过去。

  亚马逊少年接过了书,就地坐下,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利蒂希娅对他的全神贯注习以为常,绕过他的光源,走向后面的箱子。堆在这里的木箱充当了桌子,上面放着亚伦带来的卷轴。利蒂希娅拿起卷轴,小心翼翼地展开,对着窗口的光看起亚马逊的箭术图谱。

  成为亚马逊人的学徒是个不知是喜是忧的意外,而与亚马逊少年亚伦交上朋友则完全是意外之喜。利蒂希娅第一次去地下的训练场时紧张得险些昏过去——她其实没那么怕考核,但到那天她才意识到自己很怕黑黢黢的幽闭空间——多亏了亚伦把她拉出去吹风分散注意力,她才没给她的箭术老师,也就是亚伦的姐姐,留下胆小无用的印象。

  他们很快熟悉起来,从小心谨慎到无话不谈,等知道利蒂希娅是个商人的女儿,还有个正在红桉县学校里上学的哥哥,亚伦显得十分激动。“要不这样吧,”他说,“我给你带我姐的箭术秘籍,你给我带你家里的书,怎么样?”

  “可以吗?”利蒂希娅吃惊地说,又向往又犹豫。

  “别人不知道就可以。”亚伦狡黠地笑道。

  于是他们的秘密会面便定了下来,亚伦找到了这个树屋,亚马逊人搭来当做瞭望台和储物室用,早晨绝不会有人来这个杂物堆积处。它距离亚马逊人在地上新建的聚落不远,距离战士们训练新兵蛋子的野外训练场也不远,亚伦和利蒂希娅都能方便地来到这儿。亚马逊少年给人类少女带来姐姐的训练笔记和箭术图谱,后者则用父亲的藏书或哥哥的教科书回礼。

  在学习箭术的同时,利蒂希娅也在学习简单的亚马逊文字。亚马逊人的文字相对简单,用于箭术图谱之类卷轴的文字更像符号,看图就能大致知道意思,不懂可以再问亚伦。亚伦以前倒没学过通用文字,不过在亚马逊人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入人类城镇后不久,女王要求所有适龄成员必须学习通用语读写,而亚伦有个聪明的脑瓜,同时充满了兴趣。

  利蒂希娅算是乡绅的女儿,她虽然没像哥哥一样一路读上去,但至少在家庭教师的教导下认识字。她还学过算账,尽管非常不擅长,母亲总为此叹气,觉得她今后嫁到别人家会管不好账,会被人家的账房先生欺骗。利蒂希娅学过点皮毛,因此更为亚伦的聪明惊奇。

  “哎呀,你比我哥哥还厉害!”利蒂希娅看着亚伦写在本子上的算式说,“我从没见过有人能算得这么快呢,爸爸都没有!”

  亚伦自豪地抬起头来,露出一个不太成功的谦虚笑容。“我想当个商人。”他说,“我算得很快,而且擅长讨价还价。等学到更多,我还能做得比现在更好。”

  “那很好啊!你会成为一个很有钱的商人!”利蒂希娅由衷地说,“你该告诉你们爸爸妈妈!要是他们知道你这么厉害,他们肯定会送你去学校的,我哥哥上的那种学校,我听说那里毕业的人今后可以成为大商人或者官吏。那样你就不用偷偷在这里学啦!”

  亚伦扁了扁嘴,说:“你又为什么要偷偷学呢?你可以直接问我姐,战士们授课从来不留一手。”

  的确,教导利蒂希娅的亚马逊战士虽然要求严格,却是个把学识倾囊相授的好老师。

  “我怕问得太多,老师会觉得我很笨。”利蒂希娅说,“我不想被踢走。”

  利蒂希娅也曾正正经经上过学,这里只有男校,因此父母给她请了家庭教师。她在商人必备的课程上十分不开窍,无论怎么努力也只是勉强跟上。老师和她的父亲说了这事,第二天她便不再上课了。那位商人觉得,将金钱浪费在她身上太不划算,还是在家好好养着,学学管家、烹饪和梳妆打扮什么的,也好嫁个好人家。

  “你怎么可能被踢走?”亚伦从书页间抬起头来,看向利蒂希娅,“你是你们当中最棒的学生!她们都夸你像个天生的亚马逊人,在谁来教你这事儿上,我姐还和其他人打了一架呢,打赢才来教你的。”

  利蒂希娅“啊”了一声,受宠若惊地拨弄着短弓弓弦。训练实在非常累人,对一个从小家境不错的商人之女来说,每天的战斗训练足以榨干她的精力,让她除了眼前的靶子,手中的短弓和尖叫着的酸痛手脚以外完全没法关心别的事。她真的做得很好吗?

  “可是,”利蒂希娅迟疑地说,“我是个女孩子……”

  她的哥哥对她被选为亚马逊学徒这事漠不关心,他认为这种胡闹不久便会停止,娇滴滴的小妹妹怎么能忍受战士的训练呢?她的母亲也有着类似的意见,“一定哪里搞错了,我可怜的宝贝!”她这样叫着把筋疲力竭的利蒂希娅抱进怀里,认为让一个乡绅家的姑娘去学战士们流汗又残酷又不成体统,要是练得像那些野蛮女人一样又凶又结实,今后还如何出嫁?

  “别哭了,我们现在得罪不起那些异族。”利蒂希娅的父亲不耐烦地说,得到消息那天他失望得多喝了几杯酒。这位商人在德鲁伊的神奇力量之中看到了商机,把家中子侄(除了前途无量的大儿子)全送去上异种开的课程,结果只有女儿入选,选择她的还不是德鲁伊,而是那些舞刀弄枪的亚马逊。他看着利蒂希娅叹气,嘀嘀咕咕地说:“怎么总是错误选择……”

  可利蒂希娅喜欢这里,她喜欢自己能一箭射穿靶心的感觉,喜欢在风中无拘无束地奔跑,喜欢老师赞赏的目光和旁观者的掌声。在这里,她觉得自己找到了位置。

  “什么?”亚伦说,“是女孩子有什么问题?”

  “女孩子可能不太适合当战士。”利蒂希娅老老实实说,“同样是成年人,女人的力气没有男人大,相对爆发力不足,性情比较温和,感情用事,嗯,没有攻击性?”

  她越说越不确定,因为亚伦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看上去像要质疑,又像要笑。“真的假的?”他说,“你知道战士们为不得不教外族的男人这事吵了多久吗?”

  “咦?”利蒂希娅一脸茫然。

  “你难道现在还没注意到?”亚伦合上了书页,比了比训练场的方向,“你看见过一个男的亚马逊战士吗?”

  利蒂希娅努力回忆了一下,还真没有。她小心翼翼地说:“我还以为是为了教女学生才……?”

  她的母亲对这件事唯一的认同就在她的老师也是女人这事上,“虽然不成体统,”她说,“但至少不损伤利蒂希娅的名誉。”

  “才不是!”亚伦叫起来,“我们当中只有女人才能当战士和领袖!因为男人被认为不够敏捷,耐力和承受力都比不上女人,冲动时会被本能控制,缺乏多角度思考的同理心,需要被女人领导和保护。”

  现在换利蒂希娅目瞪口呆了,他们哑口无言地对视了长达一分钟,同时狂笑起来。

  “真奇怪。”利蒂希娅笑得擦眼泪,有什么想说又难以表达出来,只好反复说一个词,“真奇怪。”

  “可不是嘛。”亚伦耸了耸肩,“我爸妈没了,我姐对我保护过度,她才不会让我去异族堆里当商人呢。‘你要怎么保护自己,小亚伦?’”他掐着嗓子模仿道,厌恶地挥了挥手,“亚伦,男孩子不适合做这个,男孩子不适合做那个,巴拉巴拉。要是我是个女孩子,她就会鼓励我去外面乱撞,把那视作成长中的必要历练。”

  “我爸妈也是。”利蒂希娅深有同感地说,“要是我们换个位置就好了。我生在你们这边,你生在我们这里。”

  “是啊……但现在两边被绑在一起,”亚伦摸着下巴,眼睛闪烁着想到什么的光,“你说有没有可能,过一阵子后两边就变均匀了?像面粉和水变成面团一样,谁都可以当战士,谁都可以当商人,爱干嘛干嘛,不管你是什么……”

  在他说完之前,他们同时听到了什么声音。

  在这里偷偷会面的两个少年都非常警醒,一点响动就够他们做出反应。他们飞快地收拾好了背包,把树屋恢复到无人来过的状态,这才偷偷向外探出头。

  不远处,亚马逊人的地上聚集地里传来了骚动。

  发生了什么?两个小脑袋挤在小小的窗口中,看见远方甲壳虫那么大的人影来来回回,快速地进入了地上的一个开口。他们伸长耳朵听去,什么都没能听清。

  “今天是什么你们的特殊日子吗?”利蒂希娅问。

  “什么日子都不是。”亚伦否认道。

  “是啊……”利蒂希娅茫然地说,“本来今天上午还有训练的,有什么事的话老师会事先跟我说?”

  他们全都摸不着头脑,但不同于一直被保护的很好的乡绅之女,亚伦从空气中嗅出一丝紧张的气息。他想起之前的几次险境,又一一排除:无论是摧毁森林的枯萎诅咒还是那门撕裂土地的大炮,来时都有很多预兆,如今北方有哨兵看守,地下城的那位大人也不可能发现不了袭击的大军。有什么事情会需要全员躲进地下城?地下城本身有什么事情吗?

  亚伦眺望远方,北边的地平线一片寂静。他再回头望向聚集地的时候,那里已经安静了下来,外面一个人都没有。

  “我们下去!”亚伦当机立断地说。

  这片安静的森林让他脑中警报直响,亚马逊少年宁可被姐姐抓到也不想冒险。他们爬下树屋,来到了地面上,此时距离天大亮还有不到一小时,明亮的晨光照耀着树林……

  突然,天空暗了下来。

  他们听到鸟鸣声。

  这声音要如何用拟声词模仿?不是啾啾,叽喳,或者别的常见鸣叫。土生土长的森林住民也听不出这种鸣叫来自什么鸟,倒不如说,会觉得这玩意是鸟鸣,只因为两位少年想象不出什么生物会发出这种尖锐鸣啸。

  不远处遮蔽了日光的东西,是一朵云吗?

  短暂的一小会儿,亚伦以为那是巨龙从天空中飞过,作为住在林中的亚马逊人,他见过骑手出来遛他的飞龙。但只要抬头一看便知道那不是龙,它洁白而圆润,像个有许多小小凸起物的纺锤,尖端直指这边。

  它如此巨大,还未完全移到他们头顶,已经吞噬了一部分晨光。到底有多大呢?没办法判断,因为它飞得很高,云一样高,云一样白,但没有云在目标明确地向前移动时保持如此稳定的身形。光从感觉上来说,它并不算快,可每一次眨眼都能发现它更加接近。利蒂希娅与亚伦同时咽了口唾沫,惊疑不定地与对方对视。

  利蒂希娅快速地说:“我们要不要去……?”

  亚伦飞快地回答:“去!”

  他们撒腿就跑,目标是亚马逊聚集地。

  以往觉得很近的地方如今感觉起来无比遥远,他们跑得飞快,仍觉得双腿太短。但是没关系的吧?利蒂希娅怀着侥幸心理想,看起来这么远,无论如何我们都会比它快才对。

  天空中的庞然大物,的确没有那么快。

  尖锐的鸣啸声近了。

  刚才这种声音还像风声,亦或不知何处传来的鸟鸣,如今它越来越清晰,能明确感觉出来自哪里——来自他们脑后。利蒂希娅埋头狂奔,亚伦回头看了一眼,他的瞳孔骤然缩小。

  天空中不知何时布满了“飞鸟”的黑影,最近那一只就跟在他们脑后,近得能看清外貌。它没有拍打双翼,翅膀滑翔般平平伸直,身体下方,有什么尖锐的东西闪着寒光。

  利蒂希娅被推了出去,她一下子摔倒在地,随着惯性滑出几米远,下巴在地面上磕出血来。头顶上有一阵强风吹过,她呻#吟着翻过身来,碎发留在了手背上。利蒂希娅发现自己后面的头发被齐齐斩断了一大截。

  “滚开!”亚伦在后面喊道。

  利蒂希娅照做了,不仅因为对方的提醒,还因为后背上骤然升起的寒意。她一下子抱着短弓滚出数米远,贴着她的右臂,尖锐的金属物刮擦过地面,扬起一片沙尘。利蒂希娅到此时才看清了那个东西:有一只带着尖锐尾钩的怪鸟,大概一人大小,正对着他们一次次俯冲。

  不对,不止一只。

  天空中有许多这个样子的怪鸟,一群怪鸟飞行的声音带来让人头皮发麻的嗡鸣,像不知放大了多少倍的蜂群,或者能飞的蝎子群。到底有多少啊?比起远在天边的庞然大物,这种接近的成群黑影更加让人毛骨悚然,它们红色的眼睛在天空中发亮,像成群的乌鸦注视着濒死的幼兽。

  亚伦爬了起来,他矮身向前冲,一把拉起利蒂希娅,拼命向前跑去。利蒂希娅被吓坏了,她的包裹丢在了刚才的地方,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着短弓和箭筒,却也只是抓着。她在靶场中可以百发百中,但还从未面对过哪怕一只野兽,如今的场面对她太过头了。

  糟糕的是,他们不能继续刚才的路线。

  在树林与聚集点之间有一片空地,长达数十米。树林中他们还能利用树木周旋,到了那片空地中就完全是活靶子。亚伦咬了咬牙,转身,冲向另一个方向。他记得那里堆着多出来的石料,他们这样的体格能钻进石料堆的缝隙。

  一只从侧翼袭来的怪鸟分开了他们,若非亚伦松手及时,他的右臂肯定会被切掉。他听见利蒂希娅哽咽了一声,然后一个踉跄,更加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亚伦听见了她脚踝发出的咔哒声。

  飞鸟在靠近。

  姐姐在这里就好了,亚伦混乱地想。他用力一甩头,把这徒劳无用的念头甩掉,然后猛吸一口气,把利蒂希娅背了起来。

  利蒂希娅只比亚伦矮上一点,尚未长成的少年根本不可能背着与他同岁的少女健步如飞。他难以保持平衡,速度也称不上快,只能勉强贴着树躲开俯冲的钩子。亚伦远远望见了那一堆石料,他咬牙加快了步子……

  一颗手腕粗的小树被拦腰斩断,树的上半截被撞飞出去,亚伦也是。

  他的头撞上了什么东西,眼前一片漆黑。这段时间就像被什么人偷走了一样,等亚伦再一次睁开双眼,他看到胸口蔓延开来的鲜血,还有另一只正在接近的飞鸟。

  幻觉中,他听见姐姐拉开了弓。

  嘣!嘣!嘣!

  长弓不是这个声音,长弓的射速也没那么快。第一支箭与怪鸟擦身而过,第二支从怪鸟的眼睛上弹开,但第三支箭又射出去了。亚伦艰难地转了转头,他看到利蒂希娅拉开了短弓,一次次搭箭拉弓如行云流水,两箭之间几乎看不到空隙。她的天赋与勤奋在这危机关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人类少女哭得牙齿发抖,但她的双手稳如磐石。

  第三支箭精准地射入第二支箭刚才撞击的地方,第四支也一样。微不可见的裂缝在第三次重击下骤然扩张,怪鸟闪着红光的头颅轰然碎裂。鸣啸声戛然而止,那东西坠落了,一头扎进泥地。

  亚伦笑了起来,鲜血从喉咙里涌出,他将之咽下去,只给他的伙伴一个不露齿的笑容。利蒂希娅勉强抬了抬嘴角,止不住地抽泣,用力抹掉了泪水以免干扰视线。她对着下一只怪鸟举起弓。

  哪怕次次命中,箭筒里剩下的箭也只够再射落一只。

  天空中掠过阴影。

  全力关注着飞鸟的利蒂希娅没注意到,躺在地上的亚伦注意到了。

  鸟群发出了混乱的声音,像一群鬣狗闻到了狮群的味道。强风让它们东倒西歪,接着某个巨大阴影骤然降临,硬生生冲撞出一片清空的区域。刚才强大得不可抵挡的鸟群一哄而散,无数飞鸟坠落在地,头部的红光熄灭。天上中卷过一阵热浪,火焰从天而降,点燃怪鸟们的翅膀。

  “坚持住,小家伙!”那个以往油嘴滑舌得让人讨厌的骑手的声音,在此刻如同天籁,“我们来了!”

  红色巨龙背着骑手冲入鸟群,在他们身后飞着一排排稍小的飞龙。

  龙骑兵们,到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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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 1.1

 

  东南角的深夜,天空并不空旷。

  深夜与凌晨是龙骑兵的训练时间段之一,他们的训练基本昼夜颠倒。地上的火把与巨龙鼻孔中时不时溢出的火星是仅有的光源。能在这种环境中出师,每一个龙骑士都能在未来适应夜战和光照不佳的天气,另一方面,即便有在这个时间段起床活动的居民,他们也会将天空中掠过的黑影随意当做飞鸟。

  居民们迟早要适应龙的存在,但不是现在——新司机刚上路,交通事故时有发生,倘若人们将骑龙-8-撞树的水准当做了龙骑兵们的常态,所有合格的驭龙者都要为这不白之冤痛哭流涕。

  “长官,那是什么?”

  第一个发现飞艇的是一个龙骑兵,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地平线飞来一团形状古怪的云。

  所有将灵魂献给地下城的生灵,都对塔砂交出了身上全部的权限。道格拉斯和玛丽昂一样给出了灵魂,因此当眼前的画面映在他的视网膜上,塔砂也透过他的眼睛看见了那个飞行器。它饱满得像面包,椭圆尖端直指东南方,浑身上下都充满了人造物的痕迹。它看上去像出现在一战海报中的东西,辨识度远远高于那个奇形怪状的魔导炮,塔砂不用一秒便意识到那是来自北方的攻击。

  白色的飞艇正向他们的领空飞行。

  瞭望塔的检测范围与它的高度挂钩,塔砂能画出领地沙盘,但这详尽的战场地图局限于平面之上。她没有雷达,没有高射炮——在一个看似没脱离冷兵器时代的地方,谁能想到要准备这个?好在,地下城的领空并非毫无防备。

  接近边境的亚马逊人早早收到提醒躲回了地下,地下城是最好的防空洞。滞留在外的两个少年被救回医疗室,随着飞在最前方的巨龙尖刀般撕开了鸟群的封锁线,这场半空中的战争正式打响。

  飞舞着的“鸟群”并非真正的飞鸟,它们更像遥控无人机,又有着强烈的埃瑞安风格,与红色猎犬、破门蛛如出一辙。这种机械鸟的头颅闪烁着红光,身躯上粘满了鸟羽,身下悬挂着各种锐器,野蛮与科技感在它身上奇妙地融为一体。它们在半空中成行成列,飞行轨迹错开,看似杂乱的攻击中却有着精确的规律,让它们在高效率收割的同时,既不会撞上树,也不会撞上彼此。

  但它们可躲不开撞上来的巨龙。

  道格拉斯骑在红色巨龙的脖子上,不离身的套索担当着缰绳。他趴伏下来,尽可能贴近巨龙的身体,红色微光将他笼罩在其中。龙骑士与巨龙的契约在两者之间产生一种类似魔法的效力,让他们心意相通,彼此相连。道格拉斯的意志与动作在巨龙身上延伸,龙之力分摊到骑士身上,在巨龙高速的俯冲中,为他抵挡足以撕裂身躯的狂风。

  道格拉斯不需要武器,巨龙便是最致命的武器。红龙的头颅上长着可怕的尖角,龙鳞则比最厚实的盾牌更加坚固。尖角撕裂空气,龙鳞龙骨坚不可摧,他们快得像一架喷气式飞机,沉重如一柄铁锤,猛然挥落在鸟群之中。井然有序的队伍被砸出一片空白,带着尖锐武器的机械鸟纷纷坠落,那声音好似雨打芭蕉。

  “来吧!”道格拉斯喝道。龙息随即从巨龙喉中涌出,明亮的火焰还未碰触鸟群,扭曲的气流已经让它们东倒西歪。

  像一道蘸着烈焰的画笔在空中划过粗长的一条,羽毛在第一时间化为灰烬,只留下其中光秃秃的金属。喷吐还在继续,红光在火焰中垂死闪烁,而后机械鸟的外壳开始焦黑,扭曲,变成一只只粗苯的金属坨,直直坠落下去。巨龙飞过的气流、热浪和火焰将一大片布满黑影的天幕清空,清爽如喷过杀虫剂。那张严密的杀戮之网被撕开一道空隙,跟在巨龙身后的龙骑兵队伍乘虚而入。

  地下城制造的伪龙以双足飞龙为原型,比起前方威武强壮的巨龙,这些亚龙显得娇小轻巧许多。龙鞍被放置在相对平坦的脊背上,缰绳与镫能让这群原骑兵尽快适应天空中的骑乘。亚龙有两匹马这么大,可以灵巧迅捷如飞鸟,不过中空的骨骼和相对较薄的细鳞也让它们不适合拿自身当攻城锤。龙骑兵的装备更像传统骑士,他们披甲持#枪,骑龙冲锋。

  钢枪相当沉重,挥舞它需要很大的力气,但龙骑兵们并不需要挥舞。坐骑是他们战斗力的重要组成部分,飞龙俯冲的冲击力与钢枪锋利的尖端足以将正面撞上的所有敌人叉成烤串,飞龙列队,俯冲,他们像一把犁,耙过满是机械鸟的天空。

  利蒂希娅的短弓需要反复对着弱点射击,龙骑兵们的攻击则不需要太大精确度。远在他们进入机械鸟攻击范围以前,机械鸟已经进入他们的范围,带着冲锋巨力的枪尖不一定能将金属外科贯穿,却能折断它们的肢体,破坏它们的螺旋桨。失却平衡的机械鸟摇摇晃晃地坠落,重力与坚硬的大地能完成完成骑兵们没能完成的任务。

  “半死不活”的机械鸟,对塔砂来说还是件好事。

  地精与骷髅兵在地面上来回奔走,将坠落的机械鸟拖进地下城中。没有一只鸟儿能再飞起来,它们会成为塔砂的知识来源与养料。

  只是,战局也并非一边倒。

  巨龙的喷吐消耗不小,两次龙息之间有不短的时间,一次火焰清场后暂时只能用冲撞这一招。第一批龙骑兵仅有三十人,三十条飞龙不足以覆盖天空,而机械鸟遍布整个空间。它们在第一波袭击后改变了战术,不再列队,袭击来得分散又刁钻。

  这不是地面上,骑士不用担心地面有什么糟糕的路况,却要担心袭击从天而降。这个立体的战场一瞬之间千变万化,最聪明的人也不可能预判全局。

  第一个龙骑兵摔下了龙背,从他头顶掠过的机械鸟带着锋利的尾钩,那玩意撕裂了骑兵的肩甲,让鲜血涌出他的肩膀。他在躲避中翻了下去,只有脚还挂在镫上。失去骑手的飞龙开始胡乱飞舞,骑兵挣扎着,头盔掉落下去。

  在视野熄灭前,他再一次看到了袭击他的鸟。

  “让他们别停在空中!”塔砂对道格拉斯说,“掉下去才能活命!”

  第二个坠落者果断地踢掉了马镫,他尽量把身体蜷缩起来,躲开周围飞来飞去的尖刀。骑兵畏惧地向下方看去,树林显得如此纤细,完全挡不住高空坠落。这儿太高了,强烈的风割着luo露在外的皮肤。

  这里的飞行员没有降落伞包,但他们有别的东西。

  树林一角亮起一片绿光,方圆数十米的树开始蓬勃生长。枝干迅速爬升,横向编织,而绿叶生长得更快,一团团绿色就这么在树梢上炸开,像一只硕大的安全气囊。骑兵掉进了这团棉花糖似的树冠当中,横着长的树枝没有刺痛他的身体,富有弹性的枝叶向下弯曲,在一次次断裂中渐渐卸掉他的冲击力。坠落的速度越来越慢,骑兵停留在最后一层枝桠上。

  这庞大的树球只存在了不到半分钟便消散了,骑兵落到地上,头晕目眩但几乎完好无损。戴着头盔和护甲的医疗兵小跑着来到他身边,将他搬上移动担架车。“你感觉怎么样?”他们像演习中一样说道,“哪里特别疼?请保持清醒,马上就能见到医生!”

  向“树语者”方向进阶的德鲁伊严阵以待,树球气垫随时会在坠落者身下张开。医疗兵带来的移动担架车由匠矮人制造,它们稳定而快速,不会让颠簸恶化伤情,能尽快将伤员送入地下的医疗室。在这里,药剂师制造的止血伤药已经有了充足的储备,医生们清理伤口,包扎断骨,杰奎琳正唱起治愈之歌。

  游吟诗人的歌声并不能直接对伤口产生效果,但歌声能安抚伤员身上的疼痛和心中的惊恐。亚马逊少年亚伦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要求陪在他身边的利蒂希娅也停止了哭泣和颤抖。前者躺在病床上,后者趴在病床边,都在温柔的歌声中进入了梦乡。

  可惜歌声的范围并不能扩展到天空之上。

  塔砂的大部分兵种都只能在地面上作战,空战让地下城的实力被限制了大半。亚马逊人的弓箭只能在近地区域起作用,射落几只后机械鸟爬升了高度,无论怎么引诱都不再下降。地面上的陷阱不能伤到它们分毫,目前地下城的最强战力玛丽昂焦躁地走来走去,只恨自己没有一双翅膀。幽灵离地的极限只有三米,两米以上便像在凝胶中行走,离开地面的限制好像比水平线上离开地下城核心更加严苛。所能仰仗的兵种,只有龙骑兵。

  失去骑手的龙攻击起来毫无条理,这些亚龙在没接到指令时暴躁愚蠢得与野兽无异,很容易被一群有策略的机械鸟围攻到消失。塔砂召回飞龙,换上候补的龙骑兵。她仰望天空,飞艇越来越近,而机械鸟仿佛怎么杀都杀不完。

  它们当然不可能无穷无尽,终于飞到飞艇边的道格拉斯已经发现了答案。巨大的飞艇底下有一个开口,从开口中源源不断地飞出被激活的机械鸟。飞艇是这群杀人鸟的载具,让人想到航空母舰。

  飞艇比巨龙还要大上不知多少倍。

  道格拉斯驾着龙冲了过去,巨龙的利爪在飞艇身上重重挠下。飞艇的外观看上去明明柔软得像云,充了气的外皮却相当柔韧,利爪就这么从上面划了过去,只留下一道白痕。长满利齿的嘴一样无从咬下,道格拉斯又试了一次,转头撞向那个不断生产机械鸟的开口。这次攻击道颇有成效,刚从开口中出来的机械鸟像刚破壳一样迟缓,巨龙的一次冲击便上一大片飞鸟坠落。

  只是,击落的远不如生成的总数。

  那个开口不大,巨龙无法钻进去。拿什么堵住有用吗?或许这个开口算是这东西的薄弱点?巨龙的身体结构很难悬停在半空中,道格拉斯驾着巨龙盘旋绕开,准备拉开一段距离后对着开口冲锋。他们飞开了近百米距离,转头不断加速向开口冲去。还没有冲到地方,道格拉斯突然产生了危险的预感。

  他的直觉向来准确,和巨龙联系在一起后更加如此。龙骑兵猛地拉紧了缰绳,拉着龙硬生生转向,没再继续前冲。

  就在道格拉斯前方,按照他们本来的速度会撞到的位置,有什么东西掉了下去。

  “散开!”道格拉斯吼道,他的声音被风吞得模模糊糊,接着被爆鸣声淹没。

  飞艇下方新出现了一个口子,隔板掀起之后,一连串扁平的东西掉了下来。它们的形状像柿饼,有人头大小,掉得很快,看不清什么样子。这一串东西在半空中散开,下坠,在半空中炸裂。

  龙骑兵们尽力分散开来,好消息是他们本身便相对分散,扁平的炸弹爆炸的时机也不太准,并没有直接炸上过谁。坏消息是,炸弹的范围很大。

  炸弹,当然是炸弹。

  它们造成的效果跟那天马戏团携带的很像,半空中凭空炸开一团团黑烟,火光吞没周边几米的空间,而冲击波的影响比那更远。气浪携带着金属碎片向周围炸开,破片在极快的速度下击穿了龙骑兵的铠甲乃至肢体。一头不走运的飞龙被铁片击中眼睛,贯穿大脑,一声不吭地在半空中消散。它的骑手石头一样坠落下来,细碎而锋利的金属碎片在他脸颊上留下数道血痕。

  那个名为马戏团的雇佣兵联盟中,除了加入地下城的龙骑士和游吟诗人,其他所有人都死在了战争中。道格拉斯一心寻龙,对马戏团本身的事务不甚了解,而杰奎琳几乎是个沉默的影子,塔砂很怀疑她是否有一个完整的人格。他们那条线半途中断,地下城再没了解到那天哨卡爆炸的内情。

  炸弹一直没在对东南角的战斗中出现,在塔砂几乎确定那只是职业者制造出的□□时,它在这里出现了。

  两枚炸弹一直没有爆开,它近乎垂直地安然落地,砸到了地面上。

  轰!

  不规则的圆形在林中炸开,范围内所有的树都被炸成了碎片。泥土被轰然掀起,像被两只充满愤怒的拳头砸开。

  不幸在附近的两个医疗兵被扑面而来的冲击扔出几米远,满脑袋是血的一个尖叫起来,“为什么没有声音?!”他惊恐地喊道,“没了!我听不见了!”另一个人只是呆呆看着数米外巨大的坑洞,从未见过这种攻击的士兵吓坏了。

  有几个德鲁伊被震得无法站稳,摔倒在地,他们的法术因此没能妥善完成。新升起的树球像个没发好的面包,在此期间跌落的龙骑兵摔入了坏面包当中,一路砸穿无数枝条,掉落在地,生死不明。

  简直像个荒诞剧,从科学世界来到魔法世界的塔砂,站在被袭击的位置上,看到了冷兵器时代的士兵对□□的反应。

  仔细看,飞艇下面有为数众多的舱门。它还在一路向东南飞行。

  努力回忆一下,在一战二战的时候,地球上也曾流行过军用飞艇。飞艇庞大的容量可以携带侦察机,也足以携带为数众多的炸弹,一个天空中的炸弹仓库光想一想就让人胆寒。北边那些人也在打着这种主意吧,如果到这边的聚集地一通轰炸,地上设施必定损失惨重,哪怕人能去地下避难,那损失也足以将接近一年的建设化为泡影。但是在塔砂生活的现代,飞艇好像除了用来放置广告之外,已经很少看见了。

  原因是什么?

  飞艇的航行非常容易受风向影响,顺风逆风的时间差巨大,稳定性非常不好。用来货运,飞艇什么时候起飞什么时候到达永远要看老天赏不赏脸;用于军事,路线很难控制,可能偏离目标。

  ——但现在它已经到塔砂家门口了,稳定得不可思议,巨龙冲撞也只是稍微动一下而已。是因为体型大吗?因为其中填充着什么地球上没有的合适气体吗?

  和填充气体一样,飞艇的燃料也是个问题。要让如此庞大一个飞艇从北边一直飞到塔砂的占领区,其中损耗的燃料数以吨计。随着燃料消耗,飞艇的自重理应越来越轻,需要放气才能让它维持在相同高度上飞行。

  ——什么燃料?

  塔砂来到这个世界一年,从未听说过地球上两种重要的工业能源。被称为“工业的粮食”的煤炭也好,被称为“工业的血液”的石油也罢,无论怎么跟人描述都只会得到一脸茫然。地下城的建设挖地三尺,挖到过魔石,从没挖到过煤矿和石油。

  她不是没想过发展工业,但缺乏必要条件,塔砂觉得自己一个从未专攻理工科的地下城还是别白费力气。她曾想过是不是自己运气太糟糕,降生地点刚好没有煤矿也没有石油,后来又想过搞不好是这个世界的规律和地球上不太一样,一个允许魔法存在的大陆,对科学有诸多限制又有什么奇怪呢。而当匠矮人成功解剖魔导科技的产物,告诉她破门蛛所用的能源是魔石时,塔砂有了新的猜想。

  魔导科技中的能源,就是魔石。

  拿这种不科学的东西当燃料的飞艇,再去考虑它蕴藏着的科学道理毫无意义。

  但是,稳定、滞空时间长、不用担心燃料和填充气体的飞艇就无敌了吗?

  才怪。

  道格拉斯骑着的巨龙盘旋出一道弧线,又一次撞向飞艇。冲撞的力气只让飞艇摇晃,龙的尖角陷入气垫又被弹开,像打在厚实的肥肉上。巨龙一次次在飞艇下方盘旋,消耗着飞艇携带的机械鸟。

  仿佛容忍不了龙骑士的持续骚扰,飞艇下方的隔板又打开了一个。

  道格拉斯一直紧盯着隔板的眼睛在第一时间发现了它的动向,他的手一拉缰绳,巨龙默契地仰起了身体。

  第二口龙息,终于蓄能完毕。

  炽热的火焰喷射出来,像融化的金子一样闪亮。龙焰的温度比凡火高上几倍,让附近的空气与云都扭曲起来。短暂的抵抗之后,飞艇的外壳开始融化——不融化也无所谓,选择在这种时候释放龙息就是为了避免不科学的意外,比如看似帆布外壳的东西其实不怕火之类的。重要的是,炙热的火焰引爆了炸弹。

  开始爆炸的是第一个,扁平物体的外壳在高温中歪曲,继而被触发。龙息引爆最接近的那一串,被引爆的那串炸弹像被点燃的引线,将高温烈火和爆炸一路引入飞船内部。仿佛推倒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巨龙无须将龙息持续多久,它在第一口吐息后便可以功成身退。

  飞艇炸开了。

  外部的爆炸和火焰撕开了一道口子,而内部的连环爆炸才是这个庞然大物的死因。幽灵在三米高的极限位置仰望天空,天边那一连串轰鸣在她耳中就像春节里的鞭炮。洁白的、庞大的、危险的飞艇被它自己携带的炸弹炸得粉身碎骨,那场景好似一个被一枪打烂的哈密瓜,金红色的火焰从中心炸裂,吞没了所有残存部分。

  这飞艇的确比地球上的那些灵活,但只要没灵活过飞龙,它便有了致命的死穴。北边的人真不走运,在他们总算用出飞艇杀手锏的时候,塔砂正巧有了一支飞龙空军。历史早已证明,从灵活的飞行器登上历史的那一天起,庞大、笨重的飞艇便不再是天空之王。

  得到指令的龙骑兵与地上的所有人全部已经撤离,龙骑士骤然向后退去,巨龙的双翼在恰当的时机扇动,借着爆炸的冲击波猛地远离。巨龙腹部的鳞片硬得胜过金石,以前的矮人大师都认为龙鳞龙血制造出的铠甲防御力最高,何况一条活生生的龙呢。这条喷吐烈焰的红龙能在最可怕的烈火中来去自如,爆炸产生的火焰对它而言不过如此,铁片还不足以破甲,冲击波正好借力。

  它竖起的身躯是为了护住背后的骑士,道格拉斯紧紧抱着巨龙的脖子,热浪与狂风在削弱之后依然让他的皮肤发痛。“太棒了宝贝儿!”他亢奋地喊道,大笑起来,硬币落地的这一刻——那枚一面写着死亡一面写着胜利硬币——无比美妙。道格拉斯在这片称不上友好的大陆上四处寻龙,道格拉斯成为龙骑士,道格拉斯出生,不就是为了享受这种时刻吗?

  天空中盘旋着的机械鸟再也没有生力军加入,事实上它们开始没头苍蝇一样乱转,几分钟内就出现了大量空难与坠机。让它们精密运行的东西似乎与飞艇一道坠毁,现在,清理剩下的只是个时间问题。

  曾是飞艇的火球在半空中分崩离析,它距离最近的人类聚居地还有几百米,功败垂成,遗憾落地。德鲁伊们匆忙地在火焰落地的地方催生不易燃烧的植物,附近的亚马逊人匆匆拿出水盆灭火。“就当是一场森林大火吧。”德鲁伊看着烧焦的部分心痛地说,只恨呼风唤雨要求的能级太高,而之前求雨所需的特殊条件,枯萎气息,又已经被他们连根拔起。

  塔砂站在匠矮人身边,看着他用一套精巧的工具打开一只坠落的机械鸟。这位工匠曾参与解剖破门蛛,如今多少有些手熟。在这场空战结束后不久,他成功地打开了机械鸟的外壳,像撬开一颗核桃。

  核桃的中心,果然放着魔石。

  不知为何,脑中响起了一阵慷慨激昂的旋律,塔砂看了看地下城中一大堆缴获的机械鸟,安然地想:那句歌词怎么唱的来着?哦,“没有吃没有穿,自有那敌人送上前”。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算过度大概比较无聊,明天就换新身体了~=3=

 

☆、第53 1.1

 

  曾是飞艇的大火球落到树林当中,在临时救火队员的抢救下总算没烧掉太多树。当火焰被扑灭,塔砂意外地发现,那里还有些东西留了下来。

  飞艇的操纵者已经化为一把烧焦的骸骨,飞艇内部的精密结果也在龙焰中变成一团几乎无法辨识的金属团块,但居然还有残片能看出原先的样子。幽灵在废铁堆中找出了一些无法穿过的东西,这些金属上雕刻着精细的线条,笔画中透出藏蓝色的微光。塔砂总觉得这让她想到了什么熟悉的物品,开始她觉得像电路板,后来她想起了魔池周围的符文。

  两者皆非,又两者皆似。

  即使只剩下这么一点点残片,它看上去也精美得不可思议,完全不像手工作品。它们不会让人想起戴着厚镜片捶打铁砧的工匠,不会让人想到炉火、小木屋、手工业,森冷准确的线条中透出一股工业时代的味道,细如发丝的纹路像电镀工艺或精密的流水线工厂造物。它看上去不是那种神神叨叨的魔法阵,而是有理有据的电路图。

  但“电路板”中那藏青色的残留物,又与魔池之中的液滴如出一辙。

  把其中蕴含的力量缩小,把液态魔石流动过的时间拉远,这样重复很多很多次,这种痕迹就可以说相差仿佛,差异如废弃的干涸河道之于大河。这当中蕴含的魔力太过稀薄,如果塔砂不是一座对魔力非常敏感的地下城,普通的人或非人,根本看不见、感觉不到那抹蓝色。

  地下城图书馆里地板上的那些符文可能与之更加接近,但当塔砂询问,维克多一口否认。

  “图书馆里的都是魔法符文和魔法阵。”维克多说,“你手上的这个东西根本称不上魔法啊?光是这种程度,无法储存任何法术,只会是装饰性花纹。”

  “它们看起来很像。”塔砂说。

  “人类和猴子在我眼里也很像。”维克多恶劣地说,“你只是见过的东西太少。”

  地下城之书完全不认可她的猜想,或许他说得也有道理。

  塔砂会有这种联想,大概也因为她目前见识到的类似图案不多。同样是意味不明的纹路,幽灵手中的残片与地下城核心的四大符文有着截然不同的氛围。

  魔池四面的符文每一笔都足有一指粗细,纹路走势粗犷而写意,与残片相比便像草书与小楷……不,没准是草书和打印用的宋体。任何看到那四个符文的生灵,都能在看到它们的时候联想到各种颜色各种硬度的土,或流动或沉静的水,可以轻缓也可以暴动的风,从温暖到炽热的火。它是比森林公约抽象的通用语言,是原始的一个音节,是最初的意念。四个符文强大、粗犷而源于混沌,毫无修饰,仿佛开天辟地中诞生的自然痕迹。

  金属残片上的痕迹没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它更像一种复杂而严谨的语言,每一笔每一划都有着精准的含义,需要漫长的学习才能掌握。它对缺乏知识的人露出冷漠的脸,你看着它,就像在一台巨大机器中看着无数齿轮的一角,亦或仰望着云中若隐若现的浮空城。

  说得不浪漫一点,地下城一系的符文是艺术,这里的金属符文是高数。

  “最起码它们不是装饰性花纹。”塔砂说,“否则不会有东西留下来。”

  龙焰可不是普普通通的火。

  几百年前,那个矮人大师也可以拿着大锤冲进龙穴的年代,“龙焰淬火”一直被视为顶级武器的最高工艺——如果不是用了最最好的原料和最顶级的技法,任何武器都会在龙焰中变成一缕空气,毛都不剩一根。

  地下城制造出的那头巨龙肯定不能和过去的巨龙相提并论,但按照在场两位见过真龙的契约者(维克多和橡木老人)的说法,除了没有巨龙的智慧和龙语魔法以外,这条新生的巨龙和真正的龙已经相当相似了,胜过任何一条亚龙。在正式实战前,龙骑士测试过巨龙吐息能做到什么程度。事实上,道格拉斯根本兴奋过头,像个第一次拿到打火机的熊孩子一样随处点火。

  “我们没有任何恶意!只是想试试看传说中的龙炎宝剑和故事里的龙息烤肉……谁能想到两边的炉子都会融化呢?”道格拉斯把他帽子按在胸前,对塔砂语气沉重地说道。他忽闪忽闪地眨着眼睛,看上去像毁灭了沙发的哈士奇一样天真可爱。

  失去了夜宵的玛丽昂和为匠矮人们讨回公道的亚马逊人,自会在训练场上教他做人。

  总之,区区钢铁根本没法从龙息中幸存。

  飞艇的外皮已经烧得一点不剩,无从知晓到底用了什么材质。其□□能不明的零件乃至人的骨头却留了下来,必然有什么东西保护了它们。残存的铁疙瘩中甚至有还没有爆炸的哑弹,有几乎完好无损的炸弹保存下来,拿在手中看,好似一台扫地机器人。

  塔砂读不懂其中的半个文字,也没兴趣解密,不过,地下城中有热心于此的成员。

  “我看到过这个!”匠矮人族长霍根说,他粗大的拳头打着自己的手心,为回忆不起来的部分懊恼不已,“我们的祖先,在迁徙到流浪者营地的时候带着类似的东西,但是逃跑路上没了。”

  传承在东奔西逃的种族中遗失得很快,匠矮人与普通人类年龄相仿,最高龄的那些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橡木老人依稀记得有过类似的东西,但指望一棵老树学习高数太强树所难(“请原谅,我一直对自然以外的东西不太热心……”)。

  这些矮个子失去了现成的知识,没失去天赋与对这些器械的兴趣。从东西到手的那天起,他们的钻研日夜不止。比塔砂以为的早很多,她得到了结果。

  “劣化的魔导炸弹:因为年久失修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劣化版本的魔导炸弹会在剧烈水平位移、撞击和高温环境下直接爆炸。它显眼、启动所需时间长、不能剧烈水平位移,但在威力上还可以一看。”

  看起来,这就是北边没大规模在战场上使用魔导炸弹的原因。这种魔导炸弹根本不能用于横向投掷,否则会炸掉自己人。它看上去只适用于安放好的引爆,以及用速度缓慢的飞艇空投。

  魔导炸弹中没有用一点火药。

  它核心所用的能源是一枚拇指大的魔石,周围画满了电路似的纹路,工匠们如今只会复制,还需要更多种样本才能学会分析拆解。真是难以想象,一枚魔石加上一圈鬼画符能产生这样巨大的效果。

  话说回来,核聚变的开始也只是小小原子核的碰撞而已,在知识不够的人眼中,一样与巫术无异。

  塔砂隐隐看见了另一个科技体系。

  缴获的魔导炸弹与机械鸟体内多多少少都存在魔石,而当匠矮人成功将飞艇中融成一团的金属物质拆解开来时,塔砂在第一时间飞了过去。

  那个残存了大量符文的容器被撬开,就像隔离层被打开,她一下子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那里存放着一小块地下城核心,驱动飞艇的能源,是一枚地下城核心。

  塔砂和维克多都没露出喜色。

  “这下好了。”维克多哼了一声,“看不见摸不着的理念可以坚持几代,但要是涉及利益,无论隔着多少代都能让人趋之若鹜啊。”

  就像饿狼在废弃的小屋中看到了同类的肉,那可不止是能填饱肚子的好消息。

  “我现在就融合核心,今后只会越来越找不出机会。”幽灵之躯握住了飞艇中清理出的地下城碎片,“如果这期间有敌人出现……”

  “我知道,应急方案,你说过很多遍了。”维克多催促道,“快点去,暂时没计划弄死你的小猫小狗。”

  “你最好不要。”塔砂半开玩笑半威胁地说。

  红色的碎片飞向了地下城核心。

  来到这个世界以来,塔砂做过两个梦。

  第一个梦色彩斑斓,以翠绿色为底,在绿草之上绿树之下,各式各样的光斑在跳跃,万花筒般多姿多彩。第二个梦色泽金红,红色的鳞片宝石般闪耀,龙骑士和龙的友谊与阳光一道散发着金色的光芒。哪怕梦境的细节已经模糊,那灿烂的色彩也留在了画板上。

  第三个梦是铁灰色的。

  火炉里的火焰舔舐着炉膛,火光在洞窟中哔啵作响,投射在矮个子工匠的身上。乍一看这里就像地下城中的工坊,仔细一瞧,又有着不小的差距。

  这里很大,但只有一个人在其中工作。塔砂在附近的桌子上看到了机械臂,远方似乎还有更多,静静地伏在背景之中,整个背景都模糊不清,看不清究竟藏着什么。附近平地上摆放着许多一模一样、半人的器械,一路向外延伸,luo露在外的金属外壳描画好了复杂的符文。

  最新一台还敞开着,而那个工匠正从火炉中钳出什么。

  开炉时亮起了极其耀眼的光,塔砂下意识闭上眼睛,忘了自己不会被刺伤。这光芒让她战栗,想起魔导炮爆发的那一瞬间。等看清钳子夹着的玩意是什么,她才意识到本能的恐惧从何而来。

  就是本能反应,那个滋滋冒烟、还亮着灿烂金光的东西,是一枚地下城核心。

  它也不是完整初始的模样,复杂的金线在暗红色核心上发亮,像烧红的铁丝绞着心脏。戴着焊工面具的矮人对着光照了照它,满意地吐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之放入敞开的器械当中。

  门被撞开了。

  一个年轻矮人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了矮人工匠的胳膊,任由发烫的铁钳将外套烫出焦味。他拼命把工匠往外拖拽,喊着:“够了,父亲!快走吧!”

  “我还有事要忙!”工匠粗声粗气地说,甩掉对方,他比年轻的矮人强壮许多,“别来烦我!”

  “没有事要忙了!”年轻矮人尖利地喊道,“我们已经输了!”

  到此时塔砂才发现那是个“她”,不同于能一眼分辨出来的匠矮人,过去的女性矮人看上去相当敦实粗壮,也有着坚实的臂膀。一双防风眼镜遮挡着她的眼睛,反光的镜片像钟表一样圆,塔砂看不到她的目光。

  老矮人固执地摇了摇头,“我们没有!”他嘟哝着,看向地上整整齐齐的机械,“你看!我们还有这么多空艇……”

  “飞不起来的空艇就是石头!”女矮人吼道,她的手粗暴地一挥,指着地下工坊的各个角落,“睁开眼睛看一看吧!我们还有多少可以活动的魔像?还有几个炼金工坊可以开工?这里只剩下你了,父亲!你可以制造出一百一千个动力机,但我们连多余的灯都点不起来!”

  不用看眼睛也能知道她的心情,绝望的声音在地下回响,塔砂猛然发现周围那些挡住视线的并不是墙。那是——数不清的机械。

  机械臂静止不动,无数庞大的机械静静站立在周围,没有灯光,没有动作,沉默地当着摆设。头顶和周围的墙面明明有这么多盏灯,亮起的却只有工匠旁边的那一盏,摇曳的火光还不如炉火旺盛。听到这番怒吼的矮人工匠哑口无言,他掀起焊工面具,茫然四顾,仿佛刚刚惊醒。

  “走吧!走吧!”他的女儿哀求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矮人工匠发出了一声困兽似的咆哮,他突然冲向火炉,举起了旁边一把硕大的铁锤。他举起这把和自己一样大的铁锤,一头冲向他的作品。

  塔砂看到铁锤亮起蓝色的纹路,那多半也不是一把普通铁锤,而是什么特制的武器或工具。矮人工匠在那些机械中挥舞起了巨锤,粗壮的胳膊隆起肌肉,脑袋上青筋毕露。砰!匍匐着的机械核心被轻易砸扁。轰隆!站在旁边的钢铁魔像被一锤打散。闪耀着铁灰色光芒的世界好似纸糊的一样,在制造者的铁锤下分崩离析。

  他呐喊不断,声音到后来带上了哭腔,老工匠嚎哭着将他的作品撕了个粉碎。女矮人在他开始喘息时冲入战团,按住他的锤头。

  “走吧。”她疲惫地说,“留下它们吧。”

  “我们的王国没了!”工匠嘶吼道,“留着它们有什么用!留给敌人吗!”

  “留给后来的人。”女矮人说,“矮人的荣光会永远留在我们的作品上,向来如此。”

  向来如此,将来亦然。

  即使不再有王国,不再有矮人,这神奇的科技与它强大的威力依然流传下来,成为传奇。

  塔砂看到一只沙盘。

  蓝色的大海包围着这片绿色的大陆,无数种族在上面小如棋子。她看见尖耳朵与带着手持木杖的人离去,小矮人和更小的矮人打成一团,之后更小的人被打得四散而逃。像蜥蜴又像蝙蝠的龙飞了起来,渐渐不见踪影。塔砂望着它们飞入未知的虚空,再次回头时,毛茸茸的种族刚被小矮人打散。几次眨眼的功夫,小小的人类建起城池,他们灿烂的光辉如日中天,相同的色彩弥漫到了大陆的各个角落,其他颜色的棋子越来越散,越来越少,被这强光吞没。

  塔砂感觉到一股力量,正将她推向沙盘。

  她是什么?

  可能因为感受过了太多种形态吧,塔砂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状态。她是一个人吗?是一座城吗?是一个幽灵吗?还是别的什么?她晃晃悠悠地飘向沙盘,越接近那里,躯体越靠近实体,而到落下的时候她还没想明白自己是个啥,索性不再想了。

  塔砂看着那些越来越少的彩色小点,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比起沙盘中小小的一切,她显得如此庞大。她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哪怕是人类建立起的铜墙铁壁,也顶不住她轻轻一脚。她是顶天立地的巨人,是跑过海边沙堆城堡的顽童,万物生死只在一念之间。

  但塔砂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她在慢慢变轻慢慢变小,她的身躯如她所愿。轻巧的降落没有压扁任何生灵,她将所有细小的光点从人类的洪流中梳理出来,放入自己的城池,在这里,那些不够明亮的光能尽情生长。

  这个美丽的世界,不该只有一种色彩。

  这是你的选择吗?这是你的回答吗?

  无形无质的围观者与她对视。塔砂梳理着人群的双手正变成爪子,她环绕着领土的双臂变得长而广阔,她看到一条巨龙从沉睡中醒来,它的利爪按着它的宝藏,他们对视,宛如看向镜像。

  烈焰焚烧着她的骨骼,这感觉很好。

  地下城核心正在搏动,二次融合后,它的形状不再像一颗星球,更像一颗活生生的心脏。魔力在血管中流动,让核心中的一些部分格外明亮,仿佛有岩浆正在其中流动不息。

  塔砂正躺在某处,身体各处都覆盖着粘稠的液体,清凉的触感渗透了骨骼与肌理。啊,是“那个身体”,之前不是感觉像在母体中一样温暖的吗,现在为什么变凉了?

  变热的是她的身体。

  烈焰熔铸了塔砂坚硬的骨骼,凡铁别再想斩断她的肢体。滚烫的鲜血在血管中流淌,哪怕将火把扔到她身上,也不会给她带来丝毫影响。

  塔砂看到宝蓝色的天空,看到池水上空红色的心脏。新的身体在魔池中孕育,如今,已经到了分娩的时候。

  她从充满蓝色液体的池底慢慢爬起来,蓝色液滴从她赤luo的皮肤上滴落。站立相当艰难,就像蝴蝶刚刚破茧,初生小鹿第一次起身,好在魔池中的液滴不会让她呛水或窒息。塔砂试了好久才勉强保持住平衡,她抬起头,望向核心。

  形状不再规则的地下城核心没能完整地倒影出她的脸,但有一件事已经可以确定——倒印在核心上的不是狼骨头。

  或许该在这里装面镜子?塔砂心想。她倒是能用地下城视角来看,但她不想。塔砂站在能浸没腰肢的池水中低头,从平静下来的水面上,她第一次看到自己在这个世界的脸。

  那是一张西式的面孔,并非曾经的脸,但眉宇间有种微妙的相似,不知算不算相由心生。她的头发长到后背,有点卷,依然是黑色的。塔砂撩起头发,看到了普通人的耳朵。

  要素抽取机制到底如何运行的?塔砂想,因为人类比重比较多,看上去也是纯粹的人吗。很好,没长着兽耳或尖耳朵,要混入人群也没有问题。她这样想着,按住魔池的边缘向上一跃。

  塔砂向后倒去。

  失去池水浮力的那一刻,塔砂猛地感觉到了后背的重量。重心根本不在她以为的位置上,以往灵活轻盈的身躯忽然变得异常笨拙,她的胳膊在半空中徒劳地挥舞,而后一股强烈的气流托举住了她的身体。哗啦!一双巨大的翅膀拍打着水面,反作用力让塔砂骤然双脚离地。

  塔砂背后长着一双红色龙翼。

  “没有‘取消头部要害’,但看上去有巨龙的某些天赋?”维克多惊奇地说,“你的运气真是惊人。”

  “你应该先说‘早上好’、‘很高兴见到你平安无事’。”塔砂冷静地说,落到地上,尝试着站稳,“或者夸奖我的美貌。”

  “这就不在契约要求的服务范围内了。”维克多哼哼了两声,听上去居然有点得意。

  塔砂走向被移到这里的地下城之书,捏住了书页。

  “很高兴在这个早上见到美丽动人的您平安无事。”维克多迅速地说。

  “也很高兴见到你。”塔砂和善地回答。

  插科打诨到此为止,进化完毕的地下城检查着自身,知道目前的状况并非运气。

  “新称号:【龙】”

  “一头传奇太古龙曾在挚友的血脉中留下了它的祝福与部分灵魂,无形的龙魂守护着挚友的子孙,世代沉睡,直到你染指了它守护的灵魂,龙才睁开了锐利的双眼——恭喜,你通过了龙魂的检定,得到了巨龙的认可。”

  塔砂不太清楚检定标准是什么,但横竖已经通过,就别费事后怕要是没通过会如何了。

  塔砂的人物卡也有了一些改变。

  残缺的地下城-塔砂

  称号:keeper(抽取被保护者的要素构成身体)、龙(你守卫着你的领土与领民,如同龙守卫着它的财宝-额外的龙属性加成)

  属性:深渊气息断绝-某种强大的力量斩断了你与深渊的联系,地下城核心来自深渊,你却不属于深渊/自然气息亲和-自然之心的保管者与你签订了契约,自然意志曾向你投来一瞥/巨龙盘踞之城-传奇太古龙残留的意志认同了你的存在

  人物卡:聪明的地精阿黄(?)、地下城之书维克多(?)、混血狼人玛丽昂(自然)、橡树守卫者(自然)、四分之一精灵梅薇斯(自然)、龙骑士道格拉斯(龙)、游吟诗人杰奎琳(魔法)

  契约族群:匠矮人(魔法)、亚马逊人(无)、哈利特上尉的余部(无)、德鲁伊(自然)

  建筑:厨房lv2、住所、瞭望塔、锻造室-工坊lv2、墓园lv3、训练场、药园lv2-药房lv2

  技能:【地下城之主】【可疑的业务员】【魔能治愈术】【满月-野性呼唤】【自然之心(伪)】【咱们工人有力量】【优秀战士预备役】【军队气氛】【再加一勺糖】【龙血浴】【加大音量】

  从“残破的地下城”到“残缺的地下城”,实在是不小的进步。龙属性的功能,就是增强制造的“实体”所拥有的力量吗?人物和族群卡后面新增的括号是在说他们所属的种族特性?那么阿黄和维克多后面的问号,是属性混乱还是无法判定?这些问题,还需要时间慢慢弄明白。

  全新地下城的信息源源不断地涌入塔砂脑中,某些改变让她心中一动。

  之前不可能的事变作了可能,这样的话……或许有些计划能够变一变。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这段时间事略多更新时间不太准抱歉!(滑行跪地)

  塔砂的新身体挺好看的,但她活着的时候就挺好看,有种理所当然的冷静感XD至于维克多,他目前是个心如止水的随身挂件,就别要就他感觉多惊艳了←在场唯二两人十分冷静不怎么在意所以并没有新身体美观程度的描写233

  感谢小天使们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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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 1.1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结尾改了一点点~

  这段时间妈妈准备动手术,更新时间不太稳定,暂时把八点这个时间去掉吧[cry]尽量八点,晚的话会提前在文案上说明

  远处传来什么声音。

  利蒂希娅睡得很熟,远方的声响只让她的睫毛抖了一抖。她的手撑着脑袋,靠着桌子睡得正香,直到翻身的动作让她的头从手背上滑下来。少女的头砰地撞到了桌面上,她蓦然惊醒,一下子弹跳了起来。

  她睡眼惺忪地挥舞着双手,到处摸索那把救命的短弓。下巴上的疼痛让她想起怪鸟群中竭力逃命的时刻,为此紧张得浑身紧绷。利蒂希娅碰到了桌上的短弓,一把将之抱在怀里,喘着粗气环顾四周。

  史莱姆灯温柔的蓝光照亮了整个房间,周围一片安静,没有怪鸟的嗡鸣。娇小瘦弱的游吟诗人就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静观了她跳起来发神经的全程。名叫杰奎琳的游吟诗人全程面无表情,即使被短弓指着,也没有任何反应。

  这可有点尴尬了。利蒂希娅放下短弓,向对面讪笑起来。杰奎琳没有微笑也没有点头,只捧着一杯热烘烘的饮料,不言不语地目视前方,那对大眼睛看久了有些发毛——考虑到刚才睡着时她也一直看着对面的利蒂希娅,这简直不是一般吓人啦。

  但利蒂希娅能有一场安稳无梦的睡眠,多亏了这位游吟诗人的弹奏。她的歌声能将睡前盘踞在脑中的恐怖画面一扫而空,让人安然入梦,而不是一次次被梦魇惊醒,利蒂希娅感激她。人类少女揉了揉自己的脸颊,脸色通红地抹掉嘴边睡出来的口水,对游吟诗人露出一个自然许多的笑容。

  “梅薇斯婶婶不在吗?”她企图打开话题。

  杰奎琳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大概在厨房吧?”利蒂希娅说,“这几天病房几乎不剩几个人啦,那些药真厉害!我从没想过有药剂能让伤口愈合得这么快,简直和魔法一样。”

  杰奎琳不说话。

  “你的乐曲也很厉害,谢谢!”利蒂希娅又说,看着对面顶多十岁出头的女孩,心想要不是梅薇斯婶婶亲口所说,打死她也不会相信对方比她大十多岁。

  杰奎琳喝了一小口杯中的饮料。

  谈话进行得相当艰难,其实利蒂希娅很想进屋去看看亚伦,匠矮人制造的计时器显示现在时间还早,她有点儿担心自己进去会吵到病人休息。她只好继续没话找话道:“你在喝什么?”

  杰奎琳闻言停了下来,她看了看利蒂希娅,转回来看看茶杯,再看看利蒂希娅,再看看茶杯。瓷杯中的热饮散发着香甜的气味,热气一缕缕向上飘。杰奎琳的目光停留在杯中,她静止了几秒钟,忽然把杯子凑在唇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饮而尽。

  空气简直要凝结了。

  “呃,我去里面看看!”利蒂希娅干巴巴地说,指指一边的病房,飞快地溜了进去。

  一个人影在她开门时刷地倒回了床上,等看清她是谁,又再次爬了起来。

  “吓我一跳,我还当是老姐!”亚伦长出一口气,“好险,要是被她看到,不知又要把我关多久。”

  “因为你还没好啊。”利蒂希娅撅嘴道,“别这样爬起跌倒的,当心内脏长歪掉!”

  “要歪早歪啦。”亚伦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正色道,“对了,你知道外面发生什么了吗?”

  “发生什么?”利蒂希娅莫名地说,“我刚醒,梅薇斯婶婶不在,好像没什么事?”

  “有龙的声音。”隔壁床的龙骑兵说。

  在如今的地下城中,牧师没法用治愈术,德鲁伊普遍刚刚入门,精灵只有四分之一血统,游吟诗人是野路子出身,不过有大家多管齐下,上一次大战的伤兵与几天前天空之战的伤员大半都已经离开了病房。这里只剩下亚伦与两个龙骑兵,他们之前伤得太重,一时半会儿还没法脱离医生的关怀。

  “龙啊……”利蒂希娅向往地说,“是龙骑兵在训练吗?”

  亚伦询问地看向龙骑兵,两个骑兵都摇了摇头。

  “听上去不太一样。”一个说。

  “长官遛龙的时候也不是这个声音。”另一个说,“而且我们不是在地下吗?”

  巨龙与亚龙睡在地下室的房间之中,它们活动的地方则在地上,唯有乘风翱翔能让它们引吭高歌。没有一间房屋能容巨龙振翅飞翔,天空才是飞龙的港湾。

  刚才的声响却源于地下城深处,它在凌晨横扫过地下城,音量不算响亮,音质却非常清晰,没有听过龙吟的人也会下意识觉得这声音来自巨龙。对此无比熟悉的龙骑兵们睁开了双眼,对发生的事情无比好奇,碍于医嘱不能下床。

  别小看笑眯眯的梅薇斯,爱的擀面杖能让硬要逞能的伤员学会当模范病人。

  亚伦更惨,他还有个姐姐,这位一手将弟弟拉扯大的姐姐有着老鹰的眼睛和母鸡的心。不幸的亚马逊少年已经对自己的住院生涯产生了最坏的预期,他悲观地觉得自己会在病床上躺到天荒地老。

  三双眼睛都眼巴巴看着利蒂希娅。

  “我去看看!”利蒂希娅马上说,向外面走去。

  杰奎琳照旧没对她的离去做出任何反应,梅薇斯也没出现,路上没遇见一个人,真不寻常。在这些日子的地下城生活后利蒂希娅已经认识到,矮个子工匠们可能在任何时候匆匆跑过走廊,泥土鼹鼠驮着工具跑在他们身旁。倒不是说这些人都是工作狂什么的,他们只是从来没有固定的时间表,工作时间和出来溜达的时间乱成一团。工坊里总有人敲敲打打,通道中总有人在前往工坊、住所或食堂的路上。

  如今走了一路,她居然一个匠矮人都没撞见。

  利蒂希娅先去了厨房,梅薇斯不在这里,有个亚马逊战士正在给自己泡饮料。德鲁伊们带来的种子当中,一种叫“卡洛”的植物被当做医治胃部不适的药物看待,而药剂师却注意到这种红棕色的豆子香气宜人。她用了数十种方式试着烹调,最终觉得卡洛的种子碾磨成粉末后与牛奶和糖一起煮沸,能成为美味又提神醒脑的饮料。这种饮料在早起时脑子不太清醒的人群与熬夜者当中迅速地推广开来。

  匠矮人喜欢慢慢煮上一锅卡洛,注入茶杯,倒上牛奶,洒一点香料或挤上奶油,悠闲地制造出晨间/夜间点心。亚马逊人,尤其是战士,则更喜欢直接有效的食用方法:用沸水泡开卡洛粉末,加冷水到合适温度,一口喝光,瞬间神清气爽——就像眼前的亚马逊人正在做的一样。

  利蒂希娅向她问好,对方将没倒完的卡洛推向利蒂希娅。小姑娘好奇地啜了一小口,被苦得脸都皱了起来。

  亚马逊人哈哈大笑,往利蒂希娅杯子里扔了两块糖。

  尽管被苦得舌头都麻了,利蒂希娅还是问到了其他人的所在。“都在训练场上呢。”那个亚马逊战士说,神秘地笑了笑,“你也该去看看,或许试着下个场。”

  十几分钟后,利蒂希娅来到了熙熙攘攘的训练场。

  早起的亚马逊人围住了圈起来的竞技场,好些匠矮人在看台上观战——矮个子们时不时来训练场凑热闹,不下场,纯围观,有时为了观看制作出的武器效果,有时只是觉得高个子们打起来好看,于是这些工匠很快在训练场中造出了适合围观的地形。利蒂希娅不用挤进去,她只要在附近仰起头便能看到对战的双方。

  赛场上的是两个女人,一个是亚马逊人,利蒂希娅认出她那个厉害的亚马逊战士朵拉,老师曾怀着敬意说起她高超的战斗力。如今朵拉的动作和传说中一样迅猛,她手中的长棍击穿了空气,硬是用没有利刃的武器制造出杀气腾腾的破空声。长棍重重刺向敌人的胸口,跟着亚马逊人学习了一阵子的利蒂希娅勉强能看出其中的门道,这威力十足的一击能封闭所有退路,她根本想不出逃脱的可能。

  但对方躲开了。

  她怎么能跳这么高呢?利蒂希娅把脑袋仰得更高,张大了嘴巴。朵拉的对手没向前后左右躲闪,每一条退路都被堵住,她便选择上方作为逃生通道。不对,根本没有人类能跳这么高啊?她的双脚瞬间离地,胸口腹部乃至勾起的双腿都逃离了长棍能碰触的范围。利蒂希娅在风中压住自己乱飞的头发,仰头仰到脖子酸痛。

  人类的确跳不到这么高,人类少女很快反应过来,对方既没有跳跃,也不是人类。

  一双硕大的翅膀从这个人肩胛骨那一带生长出来,它们在室内扇动起强风,在利蒂希娅脸上投下大大的阴影,挡住了上方的光。啊,她飞过来了!

  周围的人跑开了,但他们提醒的呼喊没传到利蒂希娅耳中。翅膀在空气中振动的声音与记忆中鸟群的声音共鸣,记忆开始回放,双翼的影子变成记忆中可怕的阴霾。曾经死里逃生的少女又回到了那个战场,她没法动,她不能动,臆想中鲜血淋漓的伙伴就在她身后。利蒂希娅飞快地拉开了短弓,她的手狂乱地在身边摸索,没能找到羽箭。

  巨大的鸟落了下来。

  利蒂希娅的脑袋一片空白,她没有被杀掉,也没有被撞倒,只是双脚离地。一双手在最后抱起了她,带着她轻盈地悬空,旋转,稳稳落地。“抱歉。”那个人温和地说。

  利蒂希娅惊魂未定地看着那个人,她好看得不像人类——啊,她本来就不是人吧。或许是感觉到了她止不住的颤抖,那个人弯腰抱了抱她,那双硕大的翅膀也随之合拢。它们像另一双巨大的手,将利蒂希娅笼罩在怀里。

  仿佛一层隔离罩,不断回放的可怕记忆忽然被阻断了,恐惧被阻隔在外。

  那不是一双鸟的翅膀,利蒂希娅意识到,那是一双没有羽毛、类似飞龙的翅膀。龙翼带着暖烘烘的温度,仿佛那天清晨龙骑兵们从她头顶的天空中掠过,巨龙庞大的双翼遮天蔽日,将群鸟撞得溃不成军。最后一支箭射偏了位置,那个时候的利蒂希娅跌坐在地,再也举不起短弓,但是没关系了,他们安全了,他们得救了。

  “你是龙吗?”她低语道。

  “不。”对方轻笑道,“我是……这里的守护者。”

  道格拉斯在几小时后走进了训练场。

  龙骑士这天早上起得很晚,他从一个被放进锅里煮了的噩梦中醒来,发觉自己果真已经接近七分熟。道格拉斯从未发过如此高的高烧,浑身的骨头都酥软无力,皮肤被滚烫的血液烧得发痛。他有气无力地爬下床,准备拜访一下医生,安抚自己受伤的身体与心灵。

  梅薇斯是一位慈祥可爱的夫人,德鲁伊中颇有些质朴温柔的姑娘,有时还能在路上遇见亚马逊战士,她们像冒险故事一样吸引人。换了地方一样能如鱼得水的明星先生愉快地前行,却发现病房附近只有三个无聊到生无可恋的伤员。好心的护士说了附近不见人的原因,道格拉斯立刻起了兴趣,好奇心让他暂时遗忘了病痛。

  道格拉斯在训练场中看到了一个同手同脚往人群里挤的匠矮人,他抬头往竞技场看去,不由得吹了个口哨。“理解你。”他调侃道。

  竞技场中,其中一个女人有着惊人的美貌。尽管道格拉斯一直认为所有女性都有着独特的美,他还是得承认,眼前这一位衬得上是其中的佼佼者,能在任何骑士故事中担任女主角,能让诗人喝着酒流着泪书写酸唧唧的赞美诗篇。不过也不至于这么夸张吧,见多识广的道格拉斯看着目光呆滞的匠矮人,露出了善意的嘲笑。

  话说回来,匠矮人也会因为美人如此动容吗?他还以为他们只会对机械露出这副表情,或许那个女人背后背着的就是他们制造的什么作品……

  等一下。

  女人背着的东西在空中张开,看到这一幕的道格拉斯瞬间反应过来了。那不可能是什么机械,它看上去如此熟悉。

  天啊,那就是龙翼!

  看看那完美的弧度!骨骼锐利如刀刃,仿佛华美城堡的尖刺,美丽得像精雕细琢的工艺品,又充满了粗犷的力量,像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看看那漂亮的翼膜!暗红色薄膜中有血液流动,温暖的光辉像琥珀,像红宝石,像火焰中最华美的一捧,多美啊!它们竟能附加在人的躯体之上,那当中的骨骼肌腱如何运行?

  道格拉斯魂不守舍地向前挤去,脖子伸得老长,宛如看到独角兽的八岁小女孩。他一脸梦幻地不断挤向看台,既没有听见周围的窃笑,也没感觉到兽耳少女剜在他脸上的锋利视线(换做平日,他应该已经开始策划逃生路线了)。他直勾勾看着,目光随着龙翼来回移动,没发现这场对练已经停了下来。哎,它们被人挡住了!

  “看起来你没有什么问题。”一根手指戳着他滚烫的额头,一个声音玩味地说。

  这声音并不难听,更不吓人,但是与它联系在一起的东西——狼首女士玩味的笑意,审讯,契约,奇迹——让道格拉斯打了个激灵,像在疯玩时撞见班主任,一下子从意乱神迷中回过了神。

  美人是美人,龙翼是龙翼,但放在这位女士身上……道格拉斯总觉得那根手指下一秒会戳爆他的脑门。

  “是您呀,女士。”龙骑士干笑道,把脑袋往后移动了一点。

  “你在发高烧。”那位女士陈述道,“但既然你这么精神,你大概没必要治疗了。”

  “一定有什么误会。”道格拉斯投降地举了举手,缓慢后退,企图退出那根手指和那道杀人视线(他终于注意到了)的范围,“我绝无轻薄之意,只是您的翅膀让我想起了我的龙……啊!宝贝儿,你怎么来了!”

  快要退出训练场的龙骑士在门外看见了他的巨龙,他立刻跑了过去,像冲向家长,一把抱住了龙的脖子。他深情款款地宣誓道:“女士们,请相信我对我的龙至死不渝,有了她,我的心与目光已经不能分给任何姑娘!”

  龙的血液滚烫,龙的鳞片却冰凉舒爽。道格拉斯扑向龙时多少带了点表演性质的作态,等真扑到,他无意识地呻#吟一声,融化般软了下来。

  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能量,正通过龙骑士与龙的接触在两者间流通。

  噗通,噗通,普通,心跳声比整个世界的全部声音都响,它来自自己的心脏,还是龙鳞另一边巨龙的胸腔?无形的力量笼罩住了道格拉斯,体内煎熬的燥热仿佛有了出口,又像增加了新的入口。周围的世界突然离去,唯有龙与骑士突然定格。很难说是痛苦还是舒服,在道格拉斯体内,每个细胞都在重塑。

  “你告诉他你是雄性了吗?”塔砂用龙语问。

  红色的龙呼呼笑起来,它叼起龙骑士,迈着悠闲的步子离开。

  巨龙之魂在龙骑士的血脉中潜伏已久,它为契约醒来,审视着挚友后裔的契约者。如果是不怀好意的存在骗取了道格拉斯的灵魂,巨龙之魂最后的诅咒足以让恶魔都感到头疼,但塔砂通过了它的检定。

  没有什么东西长存不朽,残魂在复苏后消散,它不会恢复为曾经的传奇太古龙,但足以给予地下城一份丰厚的礼物。有着残魂凭依的巨龙比之前更接近了真龙,它依然缺乏曾经的记忆与施法能力,但光从智慧程度来说,蜕变后的巨龙与地下城刚刚制造出的时候不能同日而语。

  它几乎就是个智慧生物了。

  塔砂渐渐能摸索出所谓的“额外的龙属性加成”是怎么一回事,人物卡片后面带着(龙)标注的那些,符文伪龙、龙骑士道格拉斯和巨龙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提高。从进阶完成起,伪龙开始躁动不安,几小时下来它们的鳞片比以往坚固了许多,形态上也有了微妙的改变,更灵活,更适合飞行。道格拉斯的体温最高飙升到了五十多度,真让人怀疑他的脑子会不会烧化掉。巨龙对塔砂表示出了“不用担心道格拉斯”的意思,这头半吊子巨龙的进化和塔砂一样,在地下城进阶完毕的时候便已经完成了。

  塔砂得到的不止是一对大蝙蝠翅膀。

  最开始站起来都会保持不住平衡,而仅仅经过几个小时的训练,双翼就已经变得如臂指使。适应这具躯体所用的时间比狼首之躯短很多,明明狼首的身躯与人类更加接近。用几小时便适应新增的躯体,学会带着新肢体战斗,乃是妥善利用它们,掌握飞行能力,简直不可思议。要知道,学习游泳都不能在一朝一夕内完成,游泳所需的手脚还是天生就自带的呢。

  与其说学到了什么,不如说“回忆”起什么。

  身体记忆引导着塔砂操纵这双巨大的龙翼,伸张,收缩,滑向,飞行,她有种真正实地飞行也不算艰难的预感。上辈子是人,这辈子是地下城,塔砂根本没有飞行的肌肉记忆,这种力量,显然只存在于龙的传承当中。

  “额外龙属性加成”让塔砂体验了一下,被造物主偏爱的巨龙如何通过解锁的记忆生活。

  龙的肌肉记忆,从亚马逊人与军队中学习到的武技,恶魔灌输的战斗技巧,再加上一个注定没法和平安稳的未来……这具身体能成长到什么地步,真是让人期待。

  不过,地下城诸多进阶的地方当中,塔砂认为最实用的反而不是龙属性。

  ——————————

  奥斯蒙神经质地啃咬着笔杆,他的狗又叫起来了,汪汪汪,汪汪汪,叫得他脑仁发痛。他想现在就冲下去,带着他的军刀,砍掉那个畜生的头。然后他会告诉妻子,狗冲进封好的地下室,摔死在了塌陷的地方。

  “为什么?我们这样爱他!”他的妻子准会哭哭啼啼地这样说,“我们喂他这么多好吃的,给他这么大的房子,还总与他玩耍,他有什么不满意呢?”

  “因为每一条被拴起来干活的狗都很想死,像我一样。”奥斯蒙会这样回答她,“我该死的上司把每一个足以让高级军官被绞死十次的问题丢给他的副官,现在我需要在一个老混蛋和一个年轻蠢蛋之间周旋,他们中任何一个都在把我当狗耍弄,能像我砍掉你的狗一样砍掉我的头。亲爱的蠢蛋,看看你快要发疯的丈夫,你还在关心你的那只叫个不停的蠢狗?!”

  奥斯蒙不会真的这么干,不会真的对妻子这么喊,就像他不会真对上司说出什么怨言。

  所以他还在这里,绝望地处理着中校先生、总督阁下和通向更高处的报告。本森中校只知道跟他哥哥嚷嚷,要求向希瑞尔将军汇报,但奥斯蒙知道他不敢真的那样做,他骨子里对总督深信不疑。总督最近没有命令,多半在焦头烂额地处理着飞艇失踪的后续问题,奥斯蒙根本不相信他弄到飞艇时使用了符合程序的手续。还有上头……所以这破事儿僵住了,他不知道书信来往需要浪费多少时间,不知道头顶的剑什么时候落下。

  狗在狂吠。

  奥斯蒙终于冲了下去,带着他的刀。他内心充满了狂怒,迁怒,想要让这狗东西闭上嘴。它为什么叫?为什么叫个不停?这蠢狗!奥斯本戒备森严的宅邸根本不可能进贼或别的野生动物……

  他停了下来,在狂吠的狗面前,在静静的、没有任何警报被触发的院子里,一个半透明的幽影正在等他。

 

☆、第55 1.1

 

  在奥斯蒙戒备森严的宅邸中,这片暗淡的夜幕里,骨白色的女人背对着宅邸的主人。狗还在狂吠,小猎犬项圈上的绳索被拉到了最紧,它刨着地,竭力想向前方半透明的幽影冲去。

  “你是谁?”奥斯蒙高声喝问道。

  他已经过了那个会为手中人命辗转反侧的年纪,根本不怕厉鬼索命——没有什么无所不能的厉鬼,否则那些比他更忙碌的前辈们怎么还活得好好的?凶人只死于时间、疾病与更凶恶的人之手,这世上根本没有鬼怪,或者说已经没有了。

  埃瑞安的确曾有过各式各样的异类,如今强大的那些早已消逝,弱小的那些则不足为惧。奥斯蒙见过奇人装神弄鬼用的把戏,知道灯光与某些昂贵的技术能让人制造出什么唬人的奇迹。他只当来者是什么偷偷潜入的家伙,奥斯蒙脑中瞬间罗列出无数选项,他谨慎地举刀后退了一点,随时准备叫人。

  女人转过头来,露出一张空白的脸。

  是个面具,奥斯蒙镇定地想,努力忽视空白面孔上翻腾的暗淡光雾。他的目光向下移动,看向对方的脚……没有脚,裙摆如同被风吹起的窗帘,下方空无一物。无面的女人动了起来,她的头发与裙摆都在飘动,然而身躯无比稳定,根本看不出行走的起伏。

  她正在向奥斯蒙平移。

  “卫兵!”奥斯蒙喊叫起来,他保持着面向前方的姿势飞快地后退几步,解开了小猎犬脖子上的项圈。猎犬向那个人影扑去,一头撞穿了对方,仿佛穿透一道光。

  奥斯蒙叫得更大声了,“来人啊!卫兵!”他喊道,默背着军校教科书上的幽灵资料。幽灵,幽魂,从小猎犬安然无恙这一点可以看出她不是什么吸食生命能量的品种,剩下的大部分幽灵全部安全无害,看得见摸不着,没有一点危险性。没什么好怕,该死,这儿为什么会有这种销声匿迹不知多少年的怪物?

  周围的火把亮了起来,院子的门打开,守卫蜂拥而入。他们凶神恶煞地拿着武器到处张望,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乱看。你们在找什么?都瞎了吗?奥斯蒙想这样呵斥他们,可他转回头来,立刻发现灯火通明的院中只站着他一个人。在他的视线往打开的门看过去的这一点功夫,慢慢飘向他的幽灵已经不见了。

  “大人?”领头东张西望半天都没收获,只好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哪里都没有幽灵的影子,她和出现时一样消失得莫名其妙,毫无痕迹。院中只有小猎犬炮弹似的到处跑跳,漫无目的地跳起来撕咬,牙齿在半空中发出咬空的声音。没人把这当一回事,被奥斯蒙妻子宠坏的蠢狗会为一只蝴蝶发一下午疯。

  “没事。”奥斯蒙勉强地说,“我可能看错了。”

  蜂拥而至的卫兵一个个离开,火把移到外头,院中的光线又暗淡下来。奥斯蒙警惕地环视着周围的一切,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他戒备了好一会儿,直到双眼干涩,胳膊酸痛,连乱跑的猎犬都灰溜溜走回了狗窝。“亲爱的,你在做什么?”妻子的声音从楼上传来,穿着睡衣的女人站在二楼阳台向下望,“刚才有人来了?”

  “什么都没有。”奥斯蒙说,收回刀,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我可能真的太累了,他想,该死的工作。奥斯蒙自嘲地摇了摇头,向卧室走去。

  让那些一时半会儿无法完成的东西先放着吧,官僚体系就是有这样的好处,你永远拥有很长的缓冲时间。他的妻子开始喋喋不休一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屁话,奥斯蒙不想理她,埋头装睡。过了一会儿,妻子的声音终于停止了。

  怡人的沉默持续着,在奥斯蒙入睡前,声音却又响了起来。

  “一切都不会好起来。”她在耳边轻声说,“从钢丝上跌落的时刻很近了。”

  这一下子踩到了奥斯蒙的痛脚,睡意一扫而空,他猛地爬了起来,对着口吐疯话的妻子怒目而视。昏暗中只能看见妻子模糊的背影,那又如何,奥斯蒙已经准备好大吵一架了。糟糕的境遇和这贴切过头的不祥断语让焦躁感蒙蔽了他的脑子,等他的手都已经搭上妻子的肩膀,奥斯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好像哪里不太对。

  刚才那个声音,似乎来自左耳边。

  妻子睡在他右边。

  奥斯蒙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他的肩膀和脖子僵硬得厉害,几乎听见自己的脊椎发出了嘎吱声,像某个年久失修的老零件。

  卧室的窗开在接近妻子的那一边,此时被厚厚的窗帘盖住了,哪怕外面的月光再怎么皎洁明亮,室内也不该有这种洁白的微光。所以那个在床边的荧光是什么呢,奥斯蒙平平向旁边看去,目光投入半透明的轻纱之中。他抬起头,看到一张凑得很近的脸。

  如果有五官的部位才叫脸的话,那不是一张脸。

  奥斯蒙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发出一声怒吼,抡起床头的书本向床边的不速之客扔去。厚厚的书本轻易穿了过去,在地板上砸出砰咚一声。他又胡乱地扔了枕头,被子,还有地上的拖鞋。那该死的幽灵发出了气音似的轻笑,在妻子抱怨着醒来之前,淡化在空气里。

  她就这么消失了,淡化而不是消散,像一只蟑螂钻进床头柜的阴影。幽灵比蟑螂更难寻踪迹,更悄无声息。“你太累了。”什么都不知道的妻子这样说,没过几分钟就进入了梦乡。奥斯蒙就坐在床头,瞪视着眼前广阔的黑暗,一夜未眠。

  第二天,不等天色大亮,奥斯蒙已经从床上爬了起来,冲出了闹鬼的宅邸。他在人群的包围中忙碌了一天,等傍晚归来的时候,上衣口袋里塞了一个护身符。

  这不是烂大街的玩意,它来自……某些渠道。本森上校不会喜欢这个,此前他就对“马戏团”携带的一切传统道具都表现出了不屑一顾,觉得都是迷信的鬼把戏。你看,见识短浅又刚愎自用的人总会把超出学识范围的一切划为玩笑。奥斯蒙才不管中校会怎么想,他又不真像本森以为的那样,是个可以随便使唤的副官。

  总督将奥斯蒙派到本森手底下,用来提供帮助和监视。“因为我信任你。”总督这样说,换成其他人,某些更加忠心耿耿没有脑子的蠢人,大概会为此感激涕零吧。可奥斯蒙要这种信任有屁用?哦,不能这么说,总督的信任还是有用的。然而要是总督的信任会把奥斯蒙发配到一个中校身边当秘书,这信任对他而言和没有等同。

  被迫待在中校身边的时间越来越长,越长越糟糕。早些时候,谁会想到他会卷入这种超出能力范围的大#麻烦里?

  “从钢丝上跌落的时刻很近了。”

  奥斯蒙打了个寒颤,握住了口袋中的护身符。它不是个摆设,有了这种东西,哪怕是有害的那种幽灵,也无法碰触他,无法伤害他。

  可是幽灵似乎没有碰他的打算。

  她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闪现,远到走廊尽头一道白影,近到狭小空间里与奥斯蒙脸贴脸。空无一人的地方她与奥斯蒙对视,而即便奥斯蒙停留在某个到处是人的场地,她也能在每一个只有奥斯蒙能够发现的死角露面。幽灵从不长期停留,她只是奥斯蒙快要忘掉她的时候出现,时近时远,有时是影子,有时是声音。

  在那颗看不到眼耳口鼻的头颅中,不知从哪个位置,吐出了诅咒似的话语。

  “已经到了跌落的时候。”她说道。

  奥斯蒙的手在颤抖,他看进盥洗室的镜子里,看不见自己的倒影。白色的幽影取代了他的镜像,镜子里的报丧女妖声音轻柔,她说:“你快要掉下去了。”

  如果没有那道白蒙蒙的影子,镜中会照出一张相当憔悴的面孔。来自各方的压力与连日糟糕透顶的睡眠快要把他击垮了。

  他曾叫人帮忙,曾对鬼影大吼大叫、破口大骂,全都毫无成果。奥斯蒙必须停止呼叫下属,以免在这样的要紧关头失去他们的忠诚,他绝不想被当做一个神经衰弱、无能为力的疯子。奥斯蒙已经筋疲力尽,他咬牙切齿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没期待得到任何回应,报丧女妖之类的东西不是和乌鸦一样,只会反反复复重复某几个音节吗?但是出乎他的意料,无面的幽灵回答了他。

  “你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她说,“你被迫在三根钢索上跳舞,底下全都是尖刀。”

  奥斯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僵硬地重复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就捂着耳朵等待坠落吧。”幽灵平静地说,“多面间谍先生。”

  最后一层遮蔽被撕开了。

  这不再是意味不明的絮语,他再也不能继续怀着侥幸心理,把幽灵的低语当做神棍神神叨叨、模棱两可的判词。她真的知道。不合常理的噩梦突然实体化,渗入了奥斯蒙的生活。

  奥斯蒙不止是总督的棋子。

  他是埃瑞安军校的优等生,毕业没多久就被诺曼将军看重,放到希瑞尔将军的支持者,塔斯马林州总督的身边。奥斯蒙成功博取了总督的信任,但千算万算他都没有想到,总督和诺曼将军一样慧眼识人——奥斯蒙被总督放到他的弟弟身边,作为可信的间谍。

  事情搅成一团乱麻,奥斯蒙只好在所有人当汇总周旋,他们这种人一旦对上头失去了作用,成为弃子只是时间问题。总督做的蠢事则让奥斯蒙的危险程度变本加厉,他非常不幸、迫不得已地参与了走私飞艇的环节,他知道太多又身份绝佳,看似有无数渠道却条条都是死路。

  奥斯蒙可以将事情上报给诺曼将军,后者绝对会以此为由阴希瑞尔将军一把,而奥斯蒙这个见不得光的存在不是被灭口,就是按照明面上的身份与中校一起被定罪。奥斯蒙也可以试着向希瑞尔将军交投名状,可这等越阶行为有很大几率让他直接被总督解决,那也不是个好对付的家伙。多面间谍多重风险,无论是灭口还是背黑锅的可能性都大得出奇。

  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或许你该给自己找一条新的安全绳。”幽灵说。

  “比如你们吗?”奥斯蒙讥笑道。

  从梦魇进入到现实开始,它便变得有迹可循了,毫无疑问眼前劝降的怪物来自他们攻打失败的那个异种势力。奥斯蒙只是不太明白为什么对方会来找他,他可不算多重要的人物。

  “你最好尽快考虑,在坠落之前。”无面的幽灵这样说,“你对他们所有人都无关紧要,但到了另一边,你却能得到更多的重视与安全保障。”

  “就凭你们?几个德鲁伊,几头会飞的龙?”奥斯蒙冷声道,“要是以为埃瑞安只有这么点能耐,你就大错特错。”

  幽灵没为此发怒,她只是坦然地点了点头。

  “正是如此。”她说,“埃瑞安不可能只有这么点能耐,这种小规模的、偷偷摸摸的进攻只可能出自局部力量。赌徒一次次开局,只付出自己能上手的本钱,好把战利品只收入自己囊中,不必与他人分享。等到输得裤子都不剩,你们才犹豫是否要暴露窃取公款下注的事,对上头举报这一赌局。”

  她说得非常准确,奥斯蒙不感到奇怪,只要对方不是个无脑的鬼怪,有这样高超的隐蔽能力,无疑能偷偷收集到足够多的信息。显然,这一个幽灵有着与人相似的智能。

  “你该祈祷这事被瞒得久一点,而不是来吓唬我。”奥斯蒙说,“等国都那边注意到了你们,摧毁一座地下城非常方便,如摧枯拉朽。”

  “我们目前的确很难抗衡整个埃瑞安。”幽灵说,“因此我没有去找总督和不开窍的中校,我来找你。埃瑞安或许会胜利,在付出足够的代价以后。而你,一个夹缝中的小人物,注定会是这场战争的第一批炮灰。”

  “那就走着瞧吧!”奥斯蒙故作自信地说,“你低估了我们对埃瑞安的忠诚!”

  他在撒谎,至少没说实话。一个间谍的忠诚明码标价,不愿转投他人完全是筹码不够。奥斯蒙等待着幽灵加码,说出更多关于地下城实力的事情,提出更加优厚的招揽条件。然而幽灵什么都没说,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消失了。

  “好吧。”奥斯蒙说。他握紧拳头,看着镜中自己布满血丝的眼睛想,他还没有走投无路。

  他还有一个机会,这个机会就在后天。塔斯马林州里参与了这件破事的重要人物会在这一天碰面,开一个会议,为这件事拍板。奥斯蒙准备好了遇见某些人,他在心中打着各式各样的腹稿。他有一些渠道,有一些人情,而这天会议的场所还是他负责准备,其中的守卫等等都是他的人。奥斯蒙已经下了决心,要是自己实在没办法找到一条好路,他便要想办法脱身,直接溜之大吉。

  等到第三天来临时,奥斯蒙终于收拾好了一团糟的自己,看上去又是个可靠的专业人士了。幽灵一直没有出现,不知道是不是终于放弃了奥斯蒙。没来算你好运,奥斯蒙恶狠狠地想,要是再来纠缠不休,准要让你有来无回。

  上午的会议顺利进行,顺利的意思是,争论,扯皮,妥协,打回原处,没完没了。但谁期待它真的在一个上午的时间里完成一切呢?这其中有着一大堆不可言明的学问。午餐在万众期待中来临,奥斯蒙无心进餐,借着吸烟的借口走到外面,他再一次审视着自己拜访某些人的顺序,还没想完便看到了一抹白影。

  幽灵没再故弄玄虚地闪现,她的露面也不会再将奥斯蒙吓得心神不定。奥斯蒙摁掉了烟,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想知道这回对方又要游说什么。

  无面的幽魂大大方方地站在原地,她的头向会议厅那里偏了一偏,说:“如果我现在走进去,给出你通敌的证据,他们会怎么样?”

  “什么?”奥斯蒙嗤笑道,“你觉得用这个能威胁我?”

  “你弄错了。”幽灵语带笑意地说,“既然你不接受招揽,你对我们就没有了用处。我只是打算在走之前找点乐子。”

  奥斯蒙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无法想象对方会因为这种理由暴露。她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可是对方根本不是个人类,天晓得她有没有合理的逻辑——她甚至追踪吓唬了奥斯蒙这么多天!毫无理由!

  “他们不会相信你。”奥斯蒙麻木地说。

  “试试才知道。”幽灵轻快地说,“我知道你把秘密放在哪里,间谍先生,等他们按照我说的找出证据……”

  这便是极限了。

  奥斯蒙承受了如此多的压力,他超负荷运转这么久,在一群畜生手底下当牲口干活,还因为幽灵的骚扰这么长时间没能好好休息。在平静的外表下,火山被压抑许久,就在这个幽灵再次挑衅的时刻,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从中间断开了。

  他猛地抽出军刀,那上面带着与护身符相似的花纹。这些日子来他找到了驱灵的手段,只等真枪实弹试上一试。来吧!想毁灭我生活的杂种!别人带来的所有愤怒都被集中到了引爆者头上,奥斯蒙抽刀向幽灵砍去,幽灵向旁边一躲,依然被砍到了一部分。

  她发出一声尖叫,灰白的身体散开了一点。

  这是有效的!奥斯蒙心中升起暴虐的喜悦。幽灵惊慌失措地跑开了,奥斯蒙紧跟其后,狞笑着高举军刀。要是他的理智还没有绷断,他大概还能疑惑为什么幽灵不原地消失,而是飘在前面躲闪吧。

  可是奥斯蒙早已无余力去想这个。

  他一路追砍不断,越追越近。幽灵匆匆飘进一间小屋躲避时,奥斯蒙的军刀已经快要碰到她了。他急躁地一拉把手——很好,门没有锁!——在门打开的那一刻用力挥刀。

  他砍中了什么东西。

  幽灵的躯体可以被砍断,那手感就像穿透烟雾。这一刀却像被阻隔了似的,落刀凝滞,虽然在奥斯蒙用尽全力的力道下也被轻易斩开。温热的液体喷溅了他一脸,惨叫声随之爆发,那是男人的声音。

  一个相当熟悉的声音。

  这本该是放置杂物的小房间,应该没有人才对,布置场地的奥斯蒙再清楚不过了。但此刻总督倒在地上,捂着胸前的伤口,怒视着挥刀的奥斯蒙。在他身后,站着罗伯特上校。

  真不巧,撞到了总督与上校的密谈。

  真的是“不巧”吗?

  幽灵已经不见踪影,奥斯蒙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等他反应过来,上校上前一步,抓住奥斯蒙拿刀的手,斜刺入总督胸口,在心脏的位置搅了一搅。

  这发生得太快了,上校前进,伸手,松手,后退。接着惊呼声从身后传来,奥斯蒙一转头,只见本森中校与瑞贝湖的市长跑了出来。他们刚刚追着幽灵来到此处,为看到的场景目瞪口呆。

  “我已经做出了选择。”罗伯特上校说,声音低得只有奥斯蒙能听见,“到你了。”

  在军方普遍地位更高的埃瑞安,罗伯特上校或许是个例外。他是个被降职的失败者,奥斯蒙曾听说他在内部的倾轧中站错了队伍,触怒了上头,这才降职到此处低调保命。他从未挑战总督的权威,甚至宽容到允许总督的弟弟,仅仅是中校军衔的本森时不时越职站到他头上。那是个相当窝囊的上校,在塔斯马林的重要人士中存在感单薄。不过奥斯蒙一直对他心怀警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便是个失败者,罗伯特上校依然有着不弱的实力。

  奥斯蒙明白了。

  “你做了什么?!”本森中校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你这个杀人犯!叛徒!”

  “卫兵!”奥斯蒙喊道。

  怒火已经一丝不剩,彻骨的寒意也已经远去。当能选择的只剩下那么一条路,奥斯蒙反而冷静了下来。他扔掉了刀子,用手背擦掉脸上的血,呼叫来卫兵。

  “你们干什么?他才是凶手!”被卫兵抓住的本森中校喊道。

  卫兵们纹丝不动,他们都是奥斯蒙手底下最可靠的人,他今天本来就抱着不成功便跑路的念头。如今不能跑路,但发号施令还行。

  “本森中校在争执中杀害了总督。”奥斯蒙沉痛地说,“大敌当前,无论如何不能让这消息透露出去。”

  “的确。”罗伯特上校简短地说。

  “亲手杀害兄长似乎让中校收到了巨大的刺激,他精神失常了。”奥斯蒙对着卫兵点了点头。

  有人将布料塞进了本森口中,让他只能呜呜嚎叫。两双眼睛评估地望向了瑞贝湖的市长,后者满头满脑都是汗水,他在几道冰冷的目光落到头上时立刻站直了,用力点头道:“的确如此!真是人伦惨剧!”

  市长的机灵让他避免了“成为精神失常的本森中校刀下亡魂”的命运。

  总督遇刺身亡,中校需要对此负责。塔斯马林的军方代表做出了选择,有着与上层联系的秘密通道的奥斯蒙已经下不了贼船。在漫长的观察与短暂的动荡后,不废一兵一卒,地下城再次得到了发展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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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 1.1

 

  再度升级的地下城像一具更加强壮的身体,力量更强,肺活量更大,视力更好。幽灵的数量限制没有解除,但能前往的范围变大了很多。从进化完成的那一天起,塔砂就将幽灵之躯投向了防线那边的人类聚集地。她见到了第一座人类城市,瑞贝湖市的繁华程度让她惊讶。

  不是说塔砂没见过这种规模的城市,用现代的目光看瑞贝湖,这座城市无疑落后又复古,但它与小镇、县城的文明程度有着大约半个世纪的差距,再次更改了塔砂对埃瑞安所处年代的判断。

  夜晚的所有街道都会亮起路灯,以动物油脂为燃料的制式灯具点亮了这座不夜城。马车在宽阔的街道之中来来去去,道路平坦而四通八达。一条名为瑞贝河的河流横穿这座城市,上游平缓丰沛的地区便于取水,建在这里的水厂供应了整座城市的用水;几次落差的地势又让瑞贝河中下游河水湍急,另一些工厂坐落在这些地方,利用水能推动庞大的机械。

  这并不算一个工业城市,没有煤矿、石油与一系列衍生产品,水能利用率低下又不稳定,少许工厂不能用来顶替人力,机械制造效率不高,价格高昂,与平民无关。塔砂同时看到十五、十六、十七乃至十八世纪的景象,她意识到,把地球上的人类年代套到这个世界头上毫无意义。

  瑞贝湖的居民识字率更高,学校不仅为想要进入军政体系的有钱人准备,工厂需要培养一些识字的工人。这里使用着全国通用的教材,字里行间中都在赞美人类,赞美军队,赞美战争。近半数工厂制造着军用品,瑞贝湖最高的建筑物不是钟塔而是军事设施,它在夜晚格外明亮,像城市中的灯塔——军事机关的灯与外面那种不同,更加明亮稳定,没有动物油脂的气味。圆柱形的灯罩下连接着一些管状物,与地球上十八世纪的瓦斯灯有些相似。没有煤矿的世界里瓦斯灯要靠什么运行?或许那些肉眼难以看清的符文提供了一点答案。

  埃瑞安的特殊状况透出一股地球近代史上熟悉的气味,就好像军队拥有国家,而不是国家拥有军队。

  瑞贝湖还只是一个城市,整个埃瑞安的军工厂只会比这里规模更大,产能更高,军事力量和开战的热情更强。目前的地下城,想用几条龙对上整个人类帝国,无疑以卵击石。

  但是,地下城输定了吗?

  在观察了城市、居民、教材和一些重要人物之后,塔砂可以肯定地回答:才不是。

  举国之力打造出的战争机器虽然可怕,却不可能持续到永远。没有了敌人,被煽动的愤怒要向谁投掷?磨锋利的刀子要向谁砍去?透支的力量要从哪里得到补给?万众一心的狂热总有疲惫的那一天,塔砂来到的这个时代,人们已经开始累了。

  埃瑞安的人们赶走了神魔,消灭了矮人,击败了兽人,在最近的一个世纪里几乎打遍天下无敌手,零散的异族只能在追撵下苟延残喘。教材用美化了无数倍的语言语焉不详地提到过最近的几次“内部冲突”,它很好地说明了无敌的帝国如何消费过剩的战斗力。

  如日中天的埃瑞安正走向一个岔路口,当局者无从知晓这条路通往何方。在上个时代最后的人与物泯灭在岁月中以后,或许一切不符合历史进程的部分都会被慢慢修正吧。

  不过,塔砂来了。

  幽灵在一间间房屋一个个成员中耐心地筛选,细心地观察。本森中校是个强硬派,总督是个难掌握的老狐狸。上头的将军们各有立场,总督那一派算是鹰派,多面间谍奥斯蒙头顶的那位不见得是鸽派,却热衷于与鹰派争权夺利。罗伯特上校心中憋着一把烈火,而尽管一再退让,他依然有着稳定局势的能力,感谢埃瑞安推崇军方地位的传统。总督的副官深得信任,他对总督政#治资源的垂涎更胜于被赏识的感激。

  敌人的敌人不见得是朋友,但愤怒与野心,无疑是塔砂的朋友。

  罗伯特上校首先接过了她的橄榄枝,他对出卖别人的利益毫无心理负担,并且和塔砂一样需要时间。这涉及一些上头的争端、利益交换和一些私人恩怨,经历了短暂的试探后,他们一拍即合。

  奥斯蒙是关键的棋子之一,作为国都插在塔斯马林的另一只探测铃铛,塔砂需要他继续传递一切如常的假象。即便奥斯蒙没有亲手砍上总督,这罪状注定也要背到他身上,这种油滑之人难以利诱,不如威逼。本森中校在被关押的当天失踪,奥斯蒙为此一夜未眠。这个目睹“奥斯蒙杀害总督”的人证将长久地被保留下来,作为奥斯蒙通敌的证据,成为悬挂在他头顶的利刃。

  在木已成舟后,要说动副官便相当容易了。他自有有无数个理由说服自己忍辱负重,与可恨的敌人虚与委蛇,顺便——真的是顺便,不得已,身不由己地——欺上瞒下,暂代总督之职。这很容易,他曾多次为总督代笔。瑞贝湖的市长算是个内政人才,擅长见风使舵,不擅长英勇机智绝地反杀。他会恭敬地对待任何上司,无论上司是谁。

  这些人对塔砂忠诚吗?

  要说忠诚也太可笑了,他们不太会对塔砂抱有善意,抱有恨意的人倒不少。他们没有签下契约的资格,无从以出卖灵魂做出保证。但在没有契约的地球上,无数带着逼迫性质的盟约一样胜利完成。

  这些人有着各自的目的,上了同一条贼船也没有同一个立场,如此正好。他们可以互相制衡,互相监视,搞出一通谁都动弹不得的僵局,而塔砂便可以跳出棋局外了。她不需要每时每刻拿着鞭子在这些人身后驱赶,他们自己的野心与畏惧限制了他们自己。当背叛的代价比忠诚更大,当保持沉默能得到的东西比说出来更多,为什么要走上更艰难、更危险、更没有利益的道路?

  趋利避害乃是人之常情,塔砂选择的那些人,都不是什么理想主义者。

  这就够了。

  塔斯马林州与东南角不一样,对于成员稀少又有着广阔地下空间的势力来说,东南角这块根据地已经足够。占领更多土地有什么意义?任何打下大片领土的少数族裔都会为层出不穷的反抗疲于奔命,并且毫无消化、管理和建设新领地的能力。与其辛辛苦苦占领下来,分散放置捉襟见肘的管理者或者天天担心原有管理员的忠诚,不如保持原状,等需要什么再去那边拿。

  塔砂不贪心,她很清楚,打通桎梏与争取时间才是最需要的东西。

  她也成功得到了它们。

  ——————————

  瑞贝湖是一座繁华之城。

  周边的诸多小城镇供养着埃瑞安南部的繁荣之都,塔斯马林州的总督府便坐落在此处。每个白天都有大量马车进进出出,载着商人们订下的货物,载着拜访的旅客与归来的游子。而夜晚甚至更加精彩,鲸油路灯的火光照亮了这座从不入眠的城市,在小城镇的乡巴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时候,老爷夫人们打扮起来,游走于诸多夜场。

  这是塔斯马林州最适合贵人们的城市,驻守在这里的那位上校总是深居简出,虽然不加入绅士小姐的娱乐,但也不像某些没有情趣的严苛军人一样扫兴。总督才是这里的主人,人们只有在交军事税的时候才会想起军方,这也让瑞贝湖的气氛比别处宽松了许多。各色沙龙迎接着来自埃瑞安各地想要找乐子(且颇有资产)的人,一半欢场的老板都吹嘘曾接待过来自国都的贵客,其中一些可能没有说谎。

  国都的平头百姓也有着高别处一等的自视,但任何还没法挤入那个顶尖特#权圈子的人都得承认一件事,越靠近埃瑞安的中心,享乐就越要让位给军事,腰缠万贯的人也需要夹着尾巴做人。拿旧时候的话讲,那便是“黄金万两也比不上天高皇帝远”——这当然只是个比方,埃瑞安早就没有皇帝啦。

  尽兴而归的豪客们会描绘这样一个瑞贝湖:富丽堂皇的大剧院在最深的夜晚依然灯火辉煌,贴着金箔的浮雕在灯光下栩栩如生,歌剧演员在舞台中演绎悲欢离合。慷慨而有品位的主人举办盛大的宴会,银烛台倒映着巨大长桌上丰富多样的美食,装饰花束鲜艳欲滴,在这一天的清晨刚被园丁摘下,由快马送入城中。巨大的舞池当中,衣冠楚楚的贵人们翩翩起舞,面具遮住了交际花们的半张面孔,只露出引人遐想的娇艳嘴唇。这里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你能找到任何想找的东西。

  但即使是这样一座灿烂华美的城池,灯光之下也有着阴影。

  比如这里。

  瘸腿街有一个十分上不得台面的名字,据说得名于曾经住在这儿的一群瘸子。有这样的传闻,最早这里曾用于安置一些在战争中瘸了腿的老兵,埃瑞安慷慨地将这片地皮赠送给他们。这个传说的可信度并不高,还不如另一个说法让人们信服:任何毫无准备地路过这里的有钱佬(这个词在这儿就是字面意思,口袋里有钱而且穿得不够破烂的外来者)都可能瘸着腿回去。

  它位于工厂群投下的阴影中,一批不知来自多少年前的废弃建筑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寿终正寝,终年晒不到太阳。工厂制造出的污水被排放进这块区域中,不少居民满不在乎地在这免费水源中洗澡和喝水。这里居住着一大群被称作瑞贝湖渣滓的家伙,赌棍,流浪汉,混混,不得志的艺术家,残废,流莺,罪犯……许多人有着以上多重身份。他们像蟑螂跳蚤一样顽强地生存,与瑞贝湖光辉灿烂的一面一起出生,可能也要一起生活到世界末日。

  缺牙拉里从他的狗窝里走出来,咔咔挠着发痒的肚子。他刚度过了普通的一天,吃得半饱,揍了个把人,被若干人揍,没被谁干掉,完美的一天。他在街角放了水,正准备走回去,脚步忽然停下了。

  他看见了一个外来者。

  外来者穿着一身不错的衣服,斯派克一眼看出这料子耐脏又耐用,无论扒下来自己穿还是卖掉都颇有赚头。这人戴着一顶帽子骚包的宽檐帽,穿着一双马靴,金属马刺挂在地上格外响,像个开饭的锣鼓似的,看起来根本没打算无声无息里溜过瘸腿街。拉里观察了几秒钟,没在他身上发现任何武器,既然如此,还客气什么呢?

  送上门的肥羊不宰白不宰,晚下手那是便宜了别人。拉里拿起一根木棍,猫着腰从外来傻帽背后靠近。他屏息加快了脚步,在对方身后高举木棒,用力挥了下去。

  砰!木棒的声音。

  咔嚓!骨头的声音。

  缺牙拉里发出一声哀嚎,用上全力挥舞的木棒在墙上砸断。刚刚发生了什么?打扮成孔雀的肥羊躲闪起来却身轻如燕,马靴轻巧地在拉里身上一勾,木棒便挥空砸墙,还让拉里扭到了腰。

  “哎呀,朋友!”肥羊在拉里身后笑起来,“咱们才第一次见面,何必行此大礼?”

  拉里咒骂着站了起来,扶着自己疼痛不已的腰,一拳向外来者挥去。身为街头打手就是有这种好处,当受伤成了家常便饭,疼痛就成为了习惯,变得可以忍耐了——堆积的伤口会减少他们的寿命,那又是别的事,反正他们活不到那个年纪。拉里迫切地想揍扁那张欠揍的面孔,戴着指虎的拳头凶狠地砸向外来者的脸,再次被闪了过去。

  “斯派克那条老狗还好吗?”他甚至能在躲闪中轻巧地问,“他现在还没出现,不会死了吧?”

  拉里才不管他在说什么,斯派克,“没头的斯派克”在这一带是个人物,不少混混想给他当走狗,另一些则梦想着取而代之。他当上瘸腿街的话事人之一有好一阵子了,久到最底层的混混也听说过他。拉里见过不少人虚张声势地拿斯派克的名字当护身符,拉大旗作虎皮,仿佛真的能和斯派克认识似的,这种傻瓜都没什么好下场。拉里挥拳,再挥拳,直到没法再挥拳。

  肥羊扔出了腰间的绳索,那套索一下就抓住了拉里,不是胳膊,而是脖子。活扣在套住他的下一刻收紧,将他向前方拽去。马靴在他失去平衡的那一刻踹到他的膝盖上,拉里跪了下来,被向前拖行——见鬼,这家伙的力气大得吓人!——肥羊的胳膊按着他的肩膀,一边灿烂地微笑,一边将套索收紧。

  “冷静,朋友,你可真不友好。”外来者状似苦恼地说,“难道你没认出我吗?前些年我的海报贴满过瑞贝湖呢,我打赌你肯定见到过一两张,驭龙者……”

  “道格拉斯。”一个苍老的声音接道,“你来干什么?”

  这当然不是缺牙拉里的声音,他的脸在套索中憋得青紫,别说一个字,连一口气都吐不出来。从巷口的阴影中走出一个人来,一头短短的黑色头发,一张有着各种伤疤的瘦长面孔。这人的声音比脸老二十岁(他喉咙上那道巨大的斩首伤疤可以说明点什么),脸可能比实际年龄老十岁,他短袖下的肌肉依然精悍有力,像一头经验丰富又还未彻底老去的老鬣狗。

  小巷中不知何时围满了人,老鬣狗的狗群审视着外来者。

  拉里被放开了,他为缺氧大口喘息,倒在地上没法起身。被称作道格拉斯的外来者将他扶了起来,亲切地拍了拍拉里的背,仿佛刚把不慎摔倒的拉里从地上扶起来,而不是刚将他勒得半死。

  “晚上好,斯派克!”道格拉斯亲热地说,“真高兴看到你还是这么活蹦乱跳!”

  等拉里平息了咳嗽,能抬头重新注意战况时,道格拉斯已经向斯派克走了过去。他收起了绳索,向着那边闲庭信步,甚至对着对方张开双臂,好像要给一脸阴沉的混混头目一个拥抱。这蠢货!拉里心中咒骂不休,准备好观看斯派克好好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外来者。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两者之间的距离缩短到零,道格拉斯抱住了斯派克,斯派克露出一个狞笑……

  回抱了道格拉斯。

  两个人都笑起来,把对方的背拍得啪啪响,拉里一脸茫然,并惊恐地发现斯派克的手下们看起来并不意外,甚至多多少少也笑了起来。

  “你居然还没把自己玩死,真够命大。”斯派克嘶哑地笑道,“你的马呢?”

  “跟着小姑娘跑路啦!”道格拉斯一摊手,露出了无奈的表情,“新坐骑太过拉风,未免吓到花花草草,我只好用双脚走回来。”

  斯派克嗤笑一声,显然对他的话没多少信任。瘸腿街的重要人物和外来者相携而去,斯派克的手下之一不耐烦地踢了踢拉里,问他叫什么名字。拉里意外交到了好运,从一个游荡的底层混混变成了斯派克手底下的底层混混。

  他从其他人那里知道了外来者的身份,一个马戏团里的招牌明星,有几手绝活。“可他不是我们这边的,一个外面来的阔佬。”拉里耿耿于怀地说。与他交谈的前辈笑了起来,说:“他可以是任何一边的人,这家伙交际广阔。”

  接下来的日子里拉里体会到了这一点。

  道格拉斯穿着不错的料子,却不在乎跟最肮脏吓人的那些人坐在同一把凳子上。他能说出远方各式各样的奇闻也能听懂本地的俚语和笑话,他钻进瘸腿街唯一的酒馆,在油腻腻的吧台边和人谈笑风生,轻易地抓住围观者的注意力,灌下许多杯劣质酒精却不会醉倒。他在掰手腕比赛中胜过了所有人,“啊,新纪录!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厉害!”这人假惺惺地叫道,以此为理由请所有人喝了一杯。

  道格拉斯适度地慷慨,精准地拿捏着“慷慨可亲”与“待宰肥羊”之间的差异。他在瘸腿街的渣滓当中广受欢迎,有分量的人物则对他的尊敬满意,没头的斯派克几乎可以说是他的朋友。这人好像天生就能和三教九流的人混熟,哪怕是差点被掐断气的拉里,在不久后也不再讨厌他了。差点弄死拉里的又不止他一个人,道格拉斯绝对是这份名单中最具有意思的一个。

  在大约一周的到处游荡后,这一天,道格拉斯在酒馆最热闹的那个时间段跳上了桌面,拿起老板擦个不停的玻璃杯敲了敲。酒馆的顾客们在这声音中转过头来,他便在万众瞩目中开了口。

  “各位男人们,女人们,不男不女的渣滓们!”他油腔滑调地说,在人们的笑声中拿下帽子鞠了一躬,“在过去这些美好的日子里我与在场的诸位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为了感谢大家对我的照顾,我愿意贡献出一条发财的明路!”

  他在用那种半真半假的夸张口吻说话,被酒精与气氛煽动的人群哄笑起来,有人配合地喊道:“说吧!驭龙者道格拉斯!”

  “走私。”道格拉斯说,说完佯装害怕地捂了捂嘴,“我是说,经过一些官方不太清楚的渠道运送一些无伤大雅的东西,赚取一点官老爷们看不上的佣金,这没啥,是吧?他们可不需要什么都知道。”

  “没错!”人们闹哄哄地应和道。

  “可是到哪儿拿货?”真在考虑问题的人问,“我们又没有马车,这附近没能赚钱的玩意儿,要用两条腿去北边运吗?”

  “是用两条腿,不过很近嘛。”道格拉斯在人们的嘘声中说,“我没说北边,我说南边,东南边。”

  酒馆中安静了一点,人们互相询问,交头接耳。瘸腿街住着瑞贝湖的渣滓,他们知道的小道消息却比瑞贝湖的普通市民更多——许多人容易忽视街边翻找垃圾桶的流浪汉,情报贩子这一行业在瑞贝湖的阴影中蓬勃生长。这些人听说过几个月前东南角的冲突,有人说那里有瘟疫,有人说那里有异种,总之埃瑞安的军队没占到便宜。

  “不不不。”当他们这样质疑,道格拉斯摇晃着手指,神秘兮兮地说,“那里,有金矿啊。”

  人们发出了不相信的嘘声。

  “真的,虽然不是字面意思。”道格拉斯在桌面上敲了敲脚跟,“那里被封锁了半年多,很多人已经知道了吧?军队发现了异种,异种跟军队打来又打去,最近谁也打不下去,学会装着看不见对方了。东南部的原有秩序被搞成一团浆糊,封锁导致一些这儿烂大街的商品奇缺,异种制造的新奇玩意却到处都是,像是能止血的药剂,种一颗收一袋的种子,哈哈,说不定还能淘到让你金枪不倒的灵药!”

  好些人猥琐地笑起来,另一些人看上去半信半疑。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你要怎么保证?”

  “你为什么要说给我们听?”

  一堆问题被扔向道格拉斯,他看上去不慌不忙,只是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听他说。“我有通行的渠道,只是自己一个人做不了。”他说,“至于保证?我没法保证。”

  这一次的声浪比之前更响亮,道格拉斯面带笑容,笑而不语。等这一波质疑轻了下来,他才再次提高了声音。

  “我没办法保证,但能带愿意同去的人一起去。”他说,“那里可能有瘟疫,可能有吃人的异种,更可能有等待着挖掘的金矿,等待着占领的处女地!我不会做什么保证,为什么我要费事努力送出财富?机遇和金钱青睐勇者,蔑视懦夫!我为什么来这里告诉你们?瘸腿街的各位!即使你们不把性命扔进一场改变命运的赌博里,你们又会烂死在哪里呢?”

  他的声音刻薄无情又充满热情,那出乎意料地,相当对瘸腿街居民的胃口。

 

☆、第57 1.1

 

  第一批探险家在当晚出发,他们跟着道格拉斯踏上了淘金之路。

  缺牙拉里不是其中之一,他还心有牵挂,比如斯派克手下的位置(手下的手下的手下),比如他当妓#女的相好。冒险家与最破罐子破摔的亡命徒走向被封锁的东南角,剩下的观望者窃窃私语,等待着他们的归来或他们的死讯。

  这行人在第三天归来,去时两手空空,来时多少带了些东西。观望者一窝蜂拥上去,意外没打听到什么消息:归来者宣称那一边的详情得暂且保密,嘴巴最松的人居然也神神秘秘起来了,几杯酒灌不出个答案。有人想玩#逼供这一套,可斯派克对此发了话,声称谁对这批走私贩下手就是跟没头的斯派克过不去,他的话在瘸腿街颇有效力。

  不少人都知道,道格拉斯在这里头牵了线,转交了来自东南角的丰厚谢礼。礼物的金额在传闻中越来越高,哪里的冤大头会用这个数来买一群垃圾的性命?绝对没有,因此这笔账注定在他们携带的物品上头。这些物品的价值这么高吗?它们是否值得让人做点小动作,在斯派克的威胁下铤而走险?人们压低了声音分享着小道消息,讨论着,揣测着,没完没了争论不休。于是这事很快传遍了瘸腿街,连对外界最漠不关心的人都听了几耳朵。

  走私所需的可不止是带过防线,瑞贝湖的渣滓们当然没什么销售渠道,买卖全得靠自己。淘金者们在无数关注下开始了他们的交易,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在几日无果的交易后转手出卖了商品,这些人很快后悔了,因为大部分人都在不久后赚得钵满盆满。

  瑞贝湖的阴影与其他地方之间并没有明显的分割线,只要能逃过巡警的警棍,不怕被痛揍或随意抓去定罪,瘸腿街居民们自可以来去自如——历任市长对瘸腿街的整顿都像踹了老鼠窝,只让其中的害虫向城市其他角落扩散,如今的城市管理者选择视而不见。没人会去富人所在的街区,猎犬与护卫虎视眈眈地看向任何接近的可疑人士,这块区域对他们来说相当危险,而且离瘸腿街很远。

  在瑞贝湖最繁华和最破败的地方之间,有着广阔的缓冲带。缓冲带中居住着瑞贝湖的平民,一辈子的工资可能比不上贵人们一夜的消耗,但只要足够勤奋,也不用担心买不起喂饱一家人的三餐。在这里,平庸者做着一夜暴富的美梦。在这里,人们口袋里有几个闲钱,购物时犹犹豫豫,会为几个硬币的折扣喜上眉梢。

  这才是走私贩们理想的市场。

  老鼠们在华灯初上时四下分散,为交易使出浑身解数,各有各的路数。兵器当然要收好,最凶神恶煞的人也稍微打扮了一番,往刀疤上抹泥巴,让自己看上去像个脏兮兮的流浪汉而非伺机打劫的强盗,至少前者比较容易接近客户。一些人前往热闹的街道,这里是卖花女、报童和流动手艺人的出没地点,傍晚时分,结束了一天工作的人往往不吝于向沿途的商铺投去一瞥。来自瘸腿街的商贩挤进手艺人的摊位之间,席地而坐,把包裹中的小玩意放到地面上。

  藤条老鼠满地乱跑,玻璃鸟一格一格爬上梯子又在最上方滑行降落,金属狒狒会敲锣打鼓,这声音为贩卖者的吆喝配音。这些玩具巧妙又便宜得惊人,在有孩子的人中颇受欢迎。城市中的玩具都被放在玻璃橱柜中高价出售,财政状况普通的父母往往一年才会咬牙买下一个,如今多半觉得占了便宜。等发现这些玩具的数量只减不增,剩下的商品立刻被抢购一空。

  一些人选择上门推销,他们挑拣的时间更晚,过了每户人家忙于做饭、吃饭的那几个钟头,又不至于晚到影响人们洗漱睡觉。这个时间段的人们大多闲的没事干,无聊到愿意听推销员吹个天花乱坠。在这种时间推销出的物品多半与家庭有关,比如一株能驱除异味的香草,或者放在卧室里能安神助眠的盆栽。

  “好养活”这点在普通人家当中相当重要,一些人关注实用性,另一些家庭则想向富贵人家靠拢,用一些外形华丽的花草装点门面。对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策略,曾是这一带的拾荒者或乞讨者的家伙能从以往的经历中判断出不少人家的性情,对症下药。

  还有一些人聚集在非正式的夜市当中,这种地方交易着价格不贵又效果可疑的物品,比如声称来自什么古迹的奇怪遗物,效果不明、安全性也不明的三无药剂,可能是赃物也可能是假货的便宜首饰。这地方算是个对普通人开放的半吊子黑市,常年徘徊着那些对自己的眼光有着迷之自信、梦想一夜发财的赌徒。走私了神奇药剂的淘金者来到此处,打扮的方式和另外两种不同,不把自己化妆成良民,反倒收拾得越怪异越好。

  他们拿药水在脸上胳膊上画奇怪的纹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画了什么鬼东西,却暗示这代表着某个少数族裔的传承,或是某次古迹冒险得到的伤疤。他们把头发搞成奇怪的发型,佩戴上乱七八糟的饰品,宣称自己是落了难的外来客——过去,埃瑞安还没变成一个统一的帝国时,这花样叫异国风情,现在外地风情没那么好使,用一点异种擦边球也无伤大雅。小黑市中很少有人对此反应过度,大部分新手赌徒都会为这样那样的暗示呼吸急促,觉得自己即将成为捡到大便宜的幸运儿。

  这些装神弄鬼的贩卖者根本不知道兜售的药物是否有效,他们只顾大吹特吹,反正没效果也怪买家自己看走眼嘛。然而买走一两份药剂的人都成了回头客,生意火爆的程度完全超出他们想象。暗地里流传着他们随口胡编的药物来源,不少人为没能买到深深遗憾,“下次有货了千万告诉我!”他们说。

  第一批货物很快转化成了实实在在的金钱,不久道格拉斯再度露面,前来收账——瘸腿街的居民根本没有本钱,此前能拿到商品全靠赊账。有人躲藏了起来,独吞了商品卖出后的全部报酬,这事在瘸腿街发生半点都不奇怪,事实上围观者还相当惊讶,选择独吞跑路的人居然只有这么一点。

  “这群兔崽子,我看他们皮痒了。”斯派克皮笑肉不笑地说,对道格拉斯比了个手势。道格拉斯却笑着摇摇头,说:“没必要,他们自己会后悔的。”

  缺牙拉里就站在那个房间当中,暂时没想出他们会后悔什么。不过那对他而言无关紧要,因为道格拉斯开始组织起第二次走私,除了要补上那几个跑路的人之外,还扩招了好些人选。

  拉里迅速地报了名。

  距离第一次走私已经过了一段时间,参与者的口风也不像开始那么紧。关于东南角的消息陆陆续续流传开来,有真有假有好有坏,但总归不比瘸腿街本地糟糕多少。第一批走私贩的收获让不少人眼红,报名的远超所需名额。

  现在拉里成为淘金者的一员了,前一晚他辗转反侧,时而梦见自己腰缠万贯,天天吃得饱穿得暖还要带着相好去剧院,时而又梦见自己被巡警抓个正着,直接拖出去吊死。第二天起床他带着巨大的黑眼圈,忐忑地想着道格拉斯所说渠道的安全性。他们要如何越过边境?拉里脑中翻腾过相当多的动作片,而道格拉斯开始分发金属卡片,招呼所有拿了卡片的人上马车。

  一辆超级巨大的马车,由六匹马拉动、花花绿绿叮叮当当、和道格拉斯本人一样扎眼的马车。

  瞎子加聋子才会放这玩意出关吧?!拉里一脸震悚地想,可惜上了贼船想下已晚,周围参加过上一次的人看上去却相当镇定。拉里提心吊胆地坐在马车上,胆战心惊地看着马车在通往东南方的哨卡前停下,心惊肉跳地看着道格拉斯向哨兵出示什么东西,轻轻巧巧地被放了行。

  此行……怎么说呢,相当普通。

  拉里想象一大堆的惊险冲关戏码,结果守卫面无表情地放他们过去了。拉里以为会在东南角看到鬼鬼祟祟的接头人,结果到地方就是个“边贸市场”(这啥玩意),到处明码标价,兑换异常轻松。他曾以为东南角乱成一团,不乱怎么会让他们这些人进来呢?可这儿井然有序,一切如常——不对,有些东西并不“如常”。

  市场上的货物多到让人眼花缭乱,其中的人品种也多。矮个子在市场中走来走去,一群人无分男女老少都矮成一个高度。一些人的打扮风格如出一辙,这可不是他们行骗时胡乱搞出来的异国情调。那个换药剂的摊位前,胖女人长着尖耳朵,尖耳朵哎?拉里一时怀疑自己到了小黑市,遇见了以此坑蒙拐骗的同乡。

  “这是你的通行证。”

  工作人员将处理过的金属卡片递还给他,上面多了一些复杂的纹样,拉里看不懂是什么——不过反正他也不认识字。所有前来交易(走私,这儿的正规氛围都快让人忘记这是走私了)的人都有这样一张卡,据说是身份证明、拿货记录(信用额度是什么?)和来往此处的通行证。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女声,跟他们宣布了简短的注意事项,比如暂时对这里的事保密,交易后需要上交本金,剩下的才是佣金之类的。来之前拉里还想着要把这边的相关情报卖个好价钱,但听到这番话,他不知怎么的就不想了。真奇怪,就像深陷入什么气氛当中,他觉得这话说得很有道理,违背的念头自然而然消散。

  大部分人都在点头,看起来和拉里有相同的感受。离开前站在拉里旁边的那个人好像突然反应了过来,脸上又露出了不顺从的神情。“如果有人不这么做呢?”这刺头笑嘻嘻地问道格拉斯,“要是有人违背了,斯派克会拿掉他们的头吗?”

  “违背者的身份卡会被注销。”道格拉斯说,“也就是失去了来这里的资格。”

  “但是对咱们中的不少人来说,一张卡片可比不上手里头的货物值钱。”刺头又说。

  “要是与前途之类的东西比起来,货物就没那么值钱了。”道格拉斯笑道。

  “跟你来的人都是烂命一条啊。”刺头不依不饶道,“别说前途,咱们的人生都没几个钱重要。”

  “的确,你们来的时候都是烂命一条。”道格拉斯耸了耸肩,一跃跳上了马背,“可是当你们来到了这里——只要你们不放弃手上的机会——事情就不一样了。”

  他的口气如此笃定,仿佛眼前普通的城镇是什么能实现梦想、改变人生的梦幻之地。拉里记得自己跟他谈过这个,在某个醉醺醺的夜晚,某个还不确定要不要来的时间。“你把那里说得这么好,”缺牙拉里口齿不清地说,“说得这么好,你自己又从那里得到了什么?”

  道格拉斯看起来并没有富得流油,他没身穿华服,没骑着高头大马,也没抱着漂亮女人。拉里这话问得像挑衅,声音又小得像嘟哝,道格拉斯却为此转过头来,露出一个比平常真诚许多的笑容来。

  “一切。”他说,“我梦寐以求的一切。”

  于是拉里来了,拿上了他信用额度允许的最多商品。要是这些东西卖不出去,把他拆开卖也还不清钱。他从未想过自己能做买卖过活,好在赶上好时候,来自东南角的商品正紧俏。

  所有第一次拿货的人都只有为数不多的信用额度,哪怕全部卖光,进入瑞贝湖的总数也只是九牛一毛。饥饿营销让许多有购买意图的人被吊足了胃口,他们可能花费一两个月犹豫是否要买家门口的某样商品,却在走私贩们时隔一周再次出现时一拥而上,痛快地掏了钱,还觉得自己运气很好。

  小黑市的客户最为热情,在这儿徘徊的人比以往多上了几倍,打扮就绪的走私贩还当自己被官方的探子或找茬的苦主抓了个正着,险些一露面就掉头跑路。人群眼疾手快地拦住了他们,一张张远远称不上赏心悦目的脸笑出一朵朵花儿来,谄媚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那个,就是那个药!”中年秃顶的男人喘着粗气,刚从人群中杀出血路挤到最前方,拿钱的手一路戳到药#贩子脸上,“我买十份,不,我全买了!”

  “我出两倍!”拿口罩遮脸的人喊道。

  “三倍!”

  壮##药是当之无愧的拳头产品,不知怎么的便声名远播,人性的某一方面在此暴露无遗。买药自用的人不少还藏头露尾,二道贩子和欢场老板的手下则来的大大方方,一个个双眼冒光。所有壮##药在第一个晚上就销售一空,最后几分的出售还变成了拍卖,拍卖到最后甚至险些引发斗殴。“你知道我的老板是谁吗!”竞价到脸红脖子粗的人向彼此吼道,几句对吼中的信息量足以让情报贩子笑得合不拢嘴。

  东南角出售的止血药剂效果很好,数量极少,不过它并不是第二受欢迎的品种。排在壮##药后面的是一种绿泥似的美容草药,将之敷到脸上能让你的肌肤“透亮光滑光彩照人娇嫩如花”,还能“延年益寿青春常驻”,前者肉眼可见,后者纯属扯淡,不过要反驳后者至少需要过个几年,在其他药剂的药效立竿见影的时候,不少人相信了药#贩子随口胡诌的鬼话。抓住商机的走私贩赚得红光满面,把没抓住机会的人嫉妒得眼睛发绿。

  拉里对行情两眼一抹黑,此前每种商品都拿了一点,药剂瞬间卖了个精光,其他部分就有些头疼。“我又不是做这个的料子。”他跟相好的抱怨,龇出缺了牙齿的嘴,“你看我的脸,哪里像个卖东西的?”

  “你这木头脑子!”相好米歇尔骂道,“卖药的钱别花了,先去买衣服!”

  买全套衣服裤子鞋是一笔不小的花费,几乎用光了卖药赚来的钱,心疼得拉里直抽气。他几乎被米歇尔拽着买完了衣裤,又被她拉去看那些坐马车的生意人怎么走路。还真别说,等拉里穿上了这套行头,像个上等人一样昂首阔步向画廊走去,那个踹过他好几次的守卫根本没把他认出来。那家伙为他拉开门,恭恭敬敬地弯下腰,拉里只感到一股热气往胸口冲去,走得格外昂首挺胸。

  这套行头让拉里能够出入以往绝对进不去的地方,而当他再次敲开什么人的门,主妇们也不太会用扫把赶人。比刚能温饱的平民更上一层,小有资产的人与对新事物怀着好奇心的人乐于尝试从他手中买到新鲜物品——市面上的商品固然安全可靠,军事优先的方针却让不少东西受到管制,生活条件不错的人也对贩卖灰色地带商品的流动推销员没有抵触心理。

  第二桶金用来给米歇尔买了衣服。“这不是我想买,是为了赚更多的钱!”米歇尔再三强调道。她买了一身正经人家穿的衣服,拿出的高跟鞋则是自己之前买的。拉里不知道她何时买了这个,不过他倒知道米歇尔没活儿的时候经常看着桥上前往剧院的女人们出神,念叨她们的头饰衣服和鞋子。

  下一个晚上米歇尔让拉里换回之前的背心汗衫,自己则换了一种打扮方式。她在拉里摆摊时走上前来,一副与他素不相识的样子,一唱一和地讨论他的商品。有时她在无人光顾时前来,有客人的摊位比门可罗雀的摊位更容易招揽客人;有时她在顾客无法决定时走出来,“你卖的东西真是好极了!”她装作之前的顾客,天花乱坠地夸一通。最后她装作要掏钱买走摊位上剩下的商品,一般到了这时候,真正的客人都会率先掏出腰包。

  他们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靠这种方法将手里的东西很快卖了大半,拉里这辈子手头没拿过这么多钱。米歇尔数钱数得合不拢嘴,赚钱赚得斗志昂扬,睡觉都在喃喃念叨着接下来要如何如何(“我们可以去别处买点东西卖,就说是从东南角进的货……”)。在她忙着计划下一步的间隙,拉里自己做主给她买了顶帽子,他记得米歇尔对类似的款式盯着看过好久。

  这东西和他的衣服一样贵,米歇尔看到后愣了很长时间,大骂他是个浪费钱的蠢货。“我都计划好了!”她这样说。不过鉴于接下来她就开始扑上来亲他,把浓重的眼线哭得满脸都是,拉里觉得她应该还是挺高兴的吧。

  第三次走私开始前几天,有人叫住了拉里他们。

  那是个穿着考究的中年人,胡子精心修剪过,甚至拿着那种在大商人之中很流行的手杖。他叫住了正在另一场卖力演出的拉里和米歇尔,打断了后者的推销,开门见山地说:“我看到你们有一阵子了。”

  拉里一下子紧张起来,开始他以为这人会不会是米歇尔以前的客人,可米歇尔一样紧张又茫然(也是,米歇尔工作时间的大浓妆和目前的打扮判若两人)。那个商人继续说:“最近来自东南角的商贩不少啊,市长先生从未说过那里解禁,但前往红桉县的道路似乎不再禁止通行……”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通他们听不懂的话,拉里求助地看向米歇尔,后者强作镇定,毫无对策——即使拉里打心眼觉得他相好的超聪明,米歇尔也只是个瘸腿街出生的妓#女,不认识一个字,见识不比拉里多到哪里去。他们用眼神交流了一通,在准备好逃跑路线就差实行计划的时候,中年人终于停了下来。

  “我本以为你们两个和其他人不太一样,看来也只不过是小卒子。”他悻悻道,意识到刚才那番卖弄纯属抛媚眼给瞎子看,“言归正传,我想要加入。”

  “这不归我管。”拉里梗着脖子说。

  “你只需要替我带话就好。”中年商人说,“我有你们需要的东西。”

  东南角与这边的贸易,不仅仅是用商品卖钱。边贸市场贴出了一张长长的列表,上面写着东南角愿意出钱购买的东西。

  拉里不认识表单上的字,只能读出每一项后面很大的数字,大得吓人,最上面一项好多个零!这数字震撼到了好些走私贩,他们野心勃勃地背诵下了表单,准备赚两边的钱。旁边有工作人员会给人念表单上的内容,但拉里压根没去听,首先他记性很差,其次,他觉得自己能卖出手头的东西已经是老天保佑,还是别奢望太多为好。

  显然,眼前这个商人不知从哪里听到了消息。列表上有啥来着?拉里一个都记不得,但他想起来,道格拉斯曾说过能拉到交易对象,也能赚一笔钱。

  第三次旅程,拉里带上了中年商人安东尼和强烈要求加入的米歇尔。有了后者,拉里基本没事好干。米歇尔在市场上转了一通,在本子上画了一堆只有她自己知道什么意思的符号,还跟一个叫亚伦的小鬼相谈甚欢。安东尼跟东南角的话事人们谈妥了交易,提前走了回来。他看起来高兴极了,甚至和听不懂半个字的拉里谈起了生意经。

  “那会赚很大一笔钱。”他满足地说,“不过要我说,做什么生意都不如‘那一个’赚得多,你知道是什么吗?”

  拉里兴趣缺缺地摇头。

  “奴隶啊。”安东尼拿手杖拍了拍手掌,“尤其是‘那种’。可惜,要是我的资金链没有出现问题,我会把最近的那一批买下来,她们尾巴和耳朵的形状很不错,其中五只是上等货色,只要转个手就……”

  啪。

  安东尼没有说完,他的手杖掉了下来。一阵风从拉里面前吹过,将他的昏昏欲睡一扫而空。

  有人冲了过来,动作如此之快,以至于看上去仿佛凭空出现在这里。她一把掐住了安东尼的脖子,胳膊伸直,硬是将比自己还高的人类举得双脚离地。她的尖爪掐进中年商人的脖子里,鲜血流了下来。

  长着白色兽耳的少女一字一顿地说:“你刚刚,在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超忙不太有时间回复,感谢捉虫!亲评论的小天使们一口=333=

  感谢小天使们的投喂!感谢lena2100的连环投喂和黄土炮的连环火箭炮!=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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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 1.1

 

  拉里被眼前这一幕惊得愣住了足足几秒,等反应过来,连忙向对方扑去,想把安东尼从兽耳少女爪下解救出来。他冲向那个娇小的身影,对方转都没转动一下,另一只空着的手猛地挥出。一股巨力揍实在拉里肚子上,他踉跄着向后跌倒在地,胃里翻江倒海,哇地吐了出来。

  这姑娘娇小的身躯里,肯定每个角落都塞满了肌肉。

  米歇尔惊呼着向拉里跑过去,周围的人们也惊得交头接耳,一时却没人来劝——瘸腿街的来客看到了拉里的下场,匠矮人与人类工作人员被狼女的可怕气势吓得不敢上前,维持秩序的那几个亚马逊人偏心护短只当没看见,梅薇斯不巧今天没有出现。中年商人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两只手努力地去掰脖子上的爪子,那只看上去颇为细瘦的手却纹丝不动。他的双脚在半空中徒劳地踢动,脖颈血流如注,眼看着就要眼珠翻白。

  “玛丽昂,松手!”塔砂说。

  砰!人类商人的身体沙包似的摔到地上,他一边咳嗽一边大口喘气,连滚带爬地从异族身边跑开,以防她中途改变主意。米歇尔和拉里飞快地钻回马车里,瘸腿街的其他居民也退到了几米外的地方,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塔砂的声音只在玛丽昂耳中响起。

  “好孩子。”她安抚地说,“深呼吸,没事的。”

  玛丽昂发出一声挫败的低吼,尾巴鞭子似的抽打着空气,她龇出来的犬齿随着呼吸时短时长,指甲掐进了自己手心。“他在说奴隶!”狼人少女说,气得说不出囫囵话,“他说——奴隶!”

  她把这话吼了出来,时至今日,玛丽昂依然不擅长通过心灵感应通话。她的双眼依然紧跟着惊慌失措的商人,好像随时都会扑上去,安东尼看上去快被吓出心脏病了。塔砂说:“到我这里来,玛丽昂。”

  “我要杀了他!”玛丽昂在心中这样说,多半不是学会了心灵感应,而是又想得太大声。“我要咬断他的喉咙,把他的内脏扯出来!该死的奴隶贩子!别想回去!”一大堆血腥的念头在她脑中挤得满满当当,混杂着混乱的狼嚎,于是塔砂又一次开口:“回来,我们谈谈。”

  这话所用的口吻比刚才冷冽了一点,隐约带着点警告,不那么亲切但十分有效。玛丽昂身体里那只蠢蠢欲动的野兽被拉住了脖子上的缰绳,她愤恨地瞪了安东尼一眼,转头走回地下城。

  “他说要买卖奴隶!”狼人少女在塔砂面前申诉道,“他想要买卖我的同族!”

  “这就是你得让他活着的原因。”塔砂说,“我们需要他的渠道,来购买兽人奴隶。”

  玛丽昂睁大了双眼。

  “你怎么想的?”塔砂反问,“杀光所有和兽人奴隶贸易沾边的人?”

  “他们该死!”玛丽昂愤怒地说。

  “可我们需要的讨论的不是他们该死与否。”塔砂说,“你想过这么做的可行性吗?你要如何把所有与奴隶贸易相关的人都找出来,一个个杀光?就算你真能做到,在杀光他们后呢?那些兽人奴隶就自然而然平安无事了?”

  玛丽昂的表情像在说“为什么不可以”。

  “你去过瑞贝湖吗?”塔砂又问。

  狼人少女摇了摇头,她听说过瑞贝湖是北边一点的大城市,她可没去过什么大城市。

  或许在身为奴隶的时候曾经去过吧,从七岁被捕获到成功逃脱的十一岁之间,玛丽昂依稀记得自己和一些同族一起,被装在笼子里挪过几个地方。关着他们的地方总是大同小异,要么不见天日,要么有着很高很高的墙,完全不知是在哪里。而在成功逃脱之后,玛丽昂流窜于荒野之中,顶多在夜晚去小地方偷一点需要的物资,去大城市等于自投罗网。

  她再也没见过同族,再也没见过部落。

  难怪了,塔砂想。

  “你知道瑞贝湖的兽人奴隶有多少吗?”塔砂问。

  “我不知道……”玛丽昂说,在塔砂的鼓励下接道,“七八个……?”

  “我也不知道。”塔砂说,“数不清。”

  玛丽昂愣住了。

  地下城拥有玛丽昂的灵魂,只要塔砂想,她就能读到狼人少女的记忆、情绪和当下的想法。因此塔砂很快明白了玛丽昂会有这种反应的原因:受阅历所限,她对同族的现状缺少认识。

  她以为同族已经不剩几个,就只是当年和她一起被抓到的幸存者。但事实上,尽管野生兽人不多,兽人奴隶却并不罕见。

  只剩下几个的商品,不可能构成一种产业。

  此前塔砂也对此近乎一无所知,从地下城居民那里得到的信息多有残缺,要真正去实地看一眼才能有清晰的了解。在瑞贝湖这个大城市中,她看到了不少混血兽人,藏在不见天日却沐浴着人们目光的地方,像一个公开的秘密。

  有一种尖顶的帐篷,装饰得花哨而华丽,乍一看像个嘉年华中的糖果屋。人们也叫它“马戏团”,不过帐篷外皮并非马戏团常见的红绿色,而是粉红色的。挤在一起的帐篷群坐落于瑞贝湖城的西边,白天悄无声息,晚上人来人往。住在帐篷里的成员大部分是女性,也有少量男性,身负镣铐,常年赤luo,从事着人类最古老的职业之一。他们身上兽人的血脉并不浓厚,甚至有人只长了一只兽类的耳朵,另一只耳朵还属于人类。

  相形之下,瑞贝湖富人区的混血兽人要更像兽人一些。豪门豢养的混血奴隶有一套筛选标准,住在这里的每一户人家都有几个,那似乎是一种潮流,或者像纯种马一样的身份象征。他们在宴会上端盘子,被打扮得像一只只精美的小蛋糕,身上的非人特征被花里胡哨地凸显出来。客人们指着他们的耳朵与尾巴啧啧赞叹,而主人故作不在意地说起弄到这样一只异种有多难。

  “你知道,依然有些老古板觉得养一只活的是叛国之举。”他们指指头顶,心照不宣地笑起来。贵妇人用精心修饰的指甲去掐兽人奴仆的脸和耳朵,拿扇子掩着嘴娇笑,感叹再好的标本也比不上一只**

  埃瑞安明面上依然坚持着异种威胁论,若是完全按照法规来办,捕获到的异种要么就地格杀要么充公。但正如偷税漏税难以杜绝,非法的兽人奴隶贸易在不见光的地方源远流长,是黑市的重要货物之一。

  瑞贝湖的混血兽人总数,要是统计出来,多半会吓玛丽昂一大跳。

  这样多的数量,几近成熟的奴隶贸易,真的能和玛丽昂以为的那样简单粗暴地解决掉吗?

  哪怕暗中与瑞贝湖的管理者达成了平衡,这事也做不到。

  奴隶贩子杀不完,埃瑞安官方都没做到的事,地下城想要完成基本是痴人说梦。强迫瑞贝湖市长和代行总督之职的人大力禁止塔斯马林州的兽人奴隶贸易必然要触动许多人的利益,一方面可能招致不必要的关注(而这正是目前的地下城所极力避免的),另一方面只会让奴隶贩子带着奴隶跑到塔斯马林州以外去,到那时才叫鞭长莫及。

  正如那个太阳和北风的寓言故事,指望会为利润铤而走险的人为更多一点的风险放弃,不如许之以利,让他们主动把兽人奴隶送到这里。

  这是否会导致奴隶贸易变本加厉,导致野生兽人受到更进一步的残害?拜托,埃瑞安的情况可没法和现实中“善人买鸟放生导致鸟类更加濒危”之类的事情类比,在这里,就算没有奴隶贸易,人类也不会对异种手下留情。某种程度上,不如说兽人至今还没被灭绝,多亏了奴隶贸易吧。

  何况塔砂购买奴隶可不是为了放生。

  安东尼穿着一身考究的行头,可惜后面的领口脱了线,裤脚有块污渍,那洗到发白的痕迹暴露了主人竭力隐藏的东西——这个商人的财政状况远远称不上好。瑞贝湖的商业发达,竞争激烈,市场如同大浪淘沙,每年都将跟不上的前浪重重拍下。安东尼曾作为一座工厂的主人风光一时,但如今他已经濒临破产,所以他才冒险来此。

  他企图说服塔砂为他的工厂注资,将那被无情的潮流甩在身后的商品吹出花儿来,却没想过这些吹嘘都毫无意义。塔砂看重的是工厂本身,在所有工人因为发不起工资离开后,利用水力推动的车床流水线雏形,利用木炭当原料推动的蒸汽机……这些在别人眼中消耗太大的鸡肋物品,对塔砂来说远胜于无用的奢侈品。

  塔砂没有十项全能的金手指,她的知识和阅历让她能管理这座地下城,掀起技术革命的理工科知识则在能力之外——当然,塔砂可不为此遗憾,她觉得前者有用多了。眼前的硬件设施像拼图缺失的一角,弥补了塔砂难以想起的工业知识,而在她这里有着可以解析这些知识的技术人才。

  私有工厂为什么只制造奢侈品?因为水力风力不稳定且利用率低下,木炭消耗则非常巨大,如果产品卖不出好价钱,开动机器便是亏本。埃瑞安没有煤矿,没有石油……却有着魔石,有着以魔石为动力源的魔导科技。

  战争送来了魔导科技的样本,匠矮人抽丝剥茧,从中飞快地学习。如今地下城几乎没法在扩张中挖到魔石,结合那个铁灰色的梦境,基本可以推测出魔导科技从埃瑞安的舞台上退场的原因:资源不足。

  在一座可以生产魔石的地下城中,魔石属于可再生能源。

  好极了。

  匠矮人每解析一种魔导武器,地下城工坊中就能生成那种武器的制造图纸,同时,匠矮人工匠可不是只会复制的机器。塔砂从不认为古代的就是最好的,既然他们的祖先可以发明出这么多种魔导器械,那么对如今的匠矮人来说,将魔导科技应用于生产生活也不会是不可能的任务。

  再这实验成功之后,塔砂会需要大量的人力,大量的工人。

  “这就是你买下这堆废物的理由?”维克多又用上了那种怀疑的腔调,“要是你选了个男性身体,我还可以理解……所以你果然喜欢母的?”

  第一批混血兽人被马车载到此地,年龄在十几岁到三十几岁之间,全部是女性,一丝##挂。等在关口的玛丽昂一开车门便愣住了,明悟在她脸上闪过,随之而来的是汹涌的怒火。本打算邀功的商人见势不妙,立刻逃之夭夭。

  工作人员给她们带来可以蔽体的布料,亚马逊人借出了衣服,女战士们的衣服穿在这些混血兽人身上松松垮垮。梅薇斯的医疗小队很快忙碌起来,这一马车人当中绝大多数健康状况不容乐观,最健康的那些也显得呆滞而柔弱。她们走起路来相当笨拙,不知多久没有行走过。有个高个子姑娘的脚踝出现了严重的变形,她戴上脚镣时年纪大概很小,那副铁家伙在她的成长过程中从未更换过。

  “这已经是最好的一批了!”安东尼声称,“更高级的那些不会对普通商贩出售,也不是随时可以买卖的。不过,我的联系人说如果能维持这种固定购买量的话,今后也可以给我们特惠……”

  安东尼没见过尖耳朵精灵在这里生活的样子,他显然弄错了塔砂让他购买兽人奴隶的目的。以娼#妓的标准来说这一批混血兽人的确很像样,没有性#病,面容姣好,这便符合了这种商品“健康”的定义。在杰奎琳之后,梅薇斯的心理医生诊所又多了一堆新客户。

  “你失策了啊。”维克多说,“娼#妓基本都被破坏掉了生育能力,你弄来的这一批根本不能增加人手。”

  “她们本身就是人手。”塔砂说。

  “认真的?”维克多难以置信地说,“好吧,你都想让兽人的后裔给矮人当帮工了,更异想天开一点也不会怎么样。”

  “兽人血统怎么了?”塔砂说,“兽人在力气上完全没问题吧。”

  “对,狩猎和战斗上兽人干的不错,但是干矮人的活儿?”维克多嘲笑道,“你怎么不去培养兽人法师?”

  “不试试怎么知道。”塔砂说。

  在地球上的时候,塔砂读过一种社会学研究,说原始社会的人口被战斗和饥饿筛选,工业社会的人口则主要经历病菌筛选,因此从基因层面上来说,原始社会的人口反而更聪明强壮。原始社会的人固然在工业社会中显得笨头笨脑,但那是从未学习过相关知识的缘故,把工业社会的人放进原始森林里,工业人口也会显得笨头笨脑。

  即便在这个不太科学的埃瑞安,不是龙的种族当中,知识也不会通过血脉遗传。那么埃瑞安的人类、矮人便可以类比成工业社会居民,兽人可以看作原始人,不存在决定性差异。

  塔砂不需要他们学习魔法,不同种族在不同职业(是说超凡的“职业者”)上的资质并不重要。流水线工人的操作难度绝对不会和魔法相提并论,地下城只需要大量廉价劳动力。混血兽人是这里天然的无产阶级,未来大有用处,哪怕复建和培养工人的流程多半会比塔砂预期的长。没事,她等得起,何况能买到的兽人奴隶又不止这一种。

  契约者的心理健康问题可能更大一点。

  玛丽昂在她的同族之间跑来跑去,努力照顾她们,和她们说话。不少混血兽人因为她的存在安心了一点,另外一些却毫无改善。可怕的不是惊恐不安,而是麻木不仁——她们并不在意自己从瑞贝湖来到了这里,无论周围是不怀好意的人类还是满怀关心的同族,这些混血都漠不关心。

  狼人少女越在同族之中徘徊,那些人身上的阴霾就越在她身上堆积。她的肩膀无比僵硬,耳朵时不时向后脑压去,整个人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炸弹,仿佛谁再碰她一下她就会爆炸。

  塔砂做了那个伸手的人。

  玛丽昂炮弹似的一头扎进她怀里,那感觉让塔砂想起以前出差半个月后,自己去犬舍接寄养的狼狗那一回。多亏被龙属性强化过一遍,塔砂的肋骨没被撞断几根,饶是如此她还是扇了好几下翅膀以保持平衡。玛丽昂一言不发,埋头抽泣,牙齿咬得咯咯响。塔砂想起一句话来,“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她往自己身上堆了太多东西,那分量快把她压得窒息。

  “明天起别再去病房了,那里有更专业的人会照顾她们。”塔砂说。

  玛丽昂猛地抬起头来,通红的眼睛满是惊慌。“我没事的!”她急匆匆地说,“我可以帮上忙……”

  “你可以在别的地方帮上更多忙,而不是留在帮不上忙的地方自怨自艾。”塔砂冷酷地说。

  玛丽昂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像只被踢了一脚的小狗。她手足无措地看向塔砂,现在她的主人有一张长着血肉的脸了,然而与之对视如同望进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她依然无法从那张神情寡淡的美丽面孔中读出什么。她被责骂了吗?可是擦掉她眼泪的手又相当温柔,塔砂拍了拍她的头,让她回去好好睡一觉。

  第二天玛丽昂坐上了前往瑞贝湖的马车,梅薇斯用擀面杖给她释放了障眼法,她将作为商人安东尼的随从旁观兽人奴隶贸易。再怎么多的猜想都比不上亲眼所见,在这场旅程中,玛丽昂将会亲身参与她毫无了解的东西。

  “该说你温柔还是残酷好?”维克多说,“知道太多会让那只本来就容量不大的脑袋报废掉吧?”

  “玛丽昂没那么脆弱。”塔砂说,“我相信她。”

  第一周,玛丽昂坐上一辆前往邻市的马车,听运货的马车夫随口聊起这条在整个埃瑞安来回的线路。某个地区发现野生兽人的消息会通过奴隶贩子的渠道通向各处,大鳄们在文明的谈判桌上分割利益,有着约定俗成的诸多规矩。他们不会把利益冲突闹得很难看,以免捅到明面上去,掀翻大家的餐桌。

  塔砂在头两周里几十次阻止了玛丽昂的暴走,之后玛丽昂的忍耐力依然没有多大的长进,但她终于明白了她所憎恨的东西有多庞大。那不是一朝一夕、一己之力可以解决的庞然大物,这认知卸掉了部分她对自己的苛责,反而让她变得斗志昂扬起来。她在返程时眯起眼睛看向身后,像发下一个誓言。

  第二个月,玛丽昂参加了一场拍卖会。步入长期客户门槛的安东尼得到了拍卖会的请柬,到达准入标准之后,俱乐部内部并不匿名,实名拍卖也是贵人们炫耀的资本。玛丽昂能在黑暗中视物的眼睛扫过剧场里一张张面孔,一个个名牌,记住他们,也记住高台上同族的脸。

  “至少我们还有这么多。”结束后她跟塔砂说,“总比只剩下我好,无论如何。”

  她记录下看到的信息和拍卖的流程,画下俱乐部内部和外部的结构。当忙于做什么的时候,在确信自己做的事有意义时,没人有空怨天尤人。比起灰暗的怨恨和痛苦,塔砂更欣赏鲜活的愤怒。

  随着东南角与瑞贝湖的各种贸易越来越红火,作为东南角的代理人之一,安东尼的地位一样水涨船高。稍晚些时候他终于被邀请参与了一名富豪的宴会,玛丽昂与他同行。她在宴会后半段终于甩开了大多数人的视线,溜向她的同族。

  塔砂知道她在宴会开始时就想这么做了,玛丽昂的愤怒根本藏不住,要是没有梅薇斯时不时补一次的障眼法术,她露馅的次数多半要比塔砂阻止她的次数还多。即使过了这么长时间,狼人少女的义愤与对同族的关怀依然鲜亮如初,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也是种了不起的天赋。

  塔砂禁止她暴露自己,她便只能以安东尼副手的身份搭讪。玛丽昂根本不擅长试探,好在那些充满渴望的语言听起来更像胡话。

  “你想离开这里吗?”她问一个男仆,对方额头上长着一对小小的鹿角,“我是说……要是有机会?”

  “我绝无此意,大人。”男仆礼仪完备地说。

  “我不是在说假话,我的意思是,我不是替你的主人问的。”玛丽昂比划着,尽力想表达自己的真诚,“如果你的主人不在意的话?没有任何人会惩罚你!”

  “可是我为什么要走?”男仆说,“我在这里衣食无忧,主人也对我很好。”

  “怎么会好?!”玛丽昂激动地说,“他们那样对你,就像对一件家具!”

  “这有什么不对呢?”男仆困惑地问。

  玛丽昂在这个晚上与三个混血仆从交谈,没有人看上去对她的提议有一点兴趣。猫耳朵的少女很快打断了她的问话,她趾高气昂地声称自己是主人最宠爱的宝贝,除了主人身边她哪儿也不回去。狐狸尾巴的女仆沉默寡言,当玛丽昂说起自由与森林,她看着她,仿佛她已经醉得神志不清。

  “我不明白。”玛丽昂在这天回来时低声说,“他们不信任我吗?所以才会对我这么说?可他们感觉就是这么想的……我不明白。”

  “他们在城市中出生,你不能要求他们向往从未见过的东西。”塔砂说。

  玛丽昂沉默了很长时间,她靠在窗口看向灯火辉煌的房屋,直到第二日天边泛白。

  “我会让他们看见的。”玛丽昂说。

  她一夜未眠,看上去却比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更精神焕发。那双绿眼睛像一对的绿宝石,每一次切割只增加了新的切面,让它们在阳光下更加光彩夺目。

  “收回之前的话。”维克多喃喃自语:“你果然还是对她好过头了。”

 

☆、第59 1.1

 

  只剩下几个的商品,不可能构成一种产业。

  距离与兽人的战争已经过去了两百多年,野生的兽人部落越来越少,兽人奴隶贸易也渐渐从“捕猎”进化到了“半捕猎半养殖”。奴隶贩子给受富人们追捧的品种配#种,将他们驯养到可以出栏的年纪,流水线一般直送贵人的府邸。被豢养的异种在此度过他们短暂的人生,一生居住在华丽的笼子里,从未见过部落与森林。

  第一代兽人奴隶魂牵梦萦的一切,在第二、第三代混血眼中只是模糊不清的泡影,自由是窗外未知的世界,不曾见过花园之美的人,又怎么会愿意孤注一掷,从黑洞洞的窗口跳出去?

  “我会让他们看见。”玛丽昂说。

  塔砂在那双苍翠的眸子里看见狼人姑娘的决心,她知道玛丽昂会这么做,愿意为此拼上一生,死而后已。她如此赤诚又如此天真,仿佛只要让同族看一眼外面的世界,一切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看到牢笼外的天空,真的能改变一切吗?

  塔砂对此并不乐观。

  在为数众多的混血兽人当中,一些人的血管里注定还流淌着森林之梦。就如同流亡百年的德鲁伊,如同抛却少爷身份寻龙几十年的龙骑士,许多天性难以磨灭。他们会渐渐爱上自由的天空与大地,又或者在看见森林的第一眼便对此一见钟情,拥抱自由如游子归家。但也有人会对此避如蛇蝎,他们可能畏惧自由,畏惧那些跑向笼子外面的同族,乃至憎恨他们。

  时间能改变许多事,半个世纪就能改变很多,何况两百年的混乱与流亡?回归的殖民地对祖国投来怀疑的目光,几个世纪后才重新独立的国家在接下来数百年都对曾经的宗主国念念不忘。占领区的新居民以曾经的敌国人自居,哪怕统治者将他们视作二等公民。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不胜枚举。

  能怪他们吗?鹿角的男仆从小便被耳提面命种种当仆人的礼仪,在他心中身为主人的财富这事根本天经地义。狐狸尾巴的女仆根本不知道祖先的过去,无根的飘萍随波逐流,她的世界只有一座房屋这么大,外头一切如此让人恐惧。猫耳朵的宠物姑娘自以为已经脱离苦海,她有多大的运气才能脱颖而出,享受到主人的宠爱与使唤同族的特权?这处境来之不易,她可不愿丢弃。

  他们是否知道自己今后的结局?他们可能没见过这间豪宅中老去(或还没来得及老去)的同类有什么下场,但一定看到了人们对他们轻慢的态度,一定知道这儿根本看不见年老的同族。但他们拒绝逃脱的机会,宁可自欺欺人,对一切不祥之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假装自己的生活会与每一晚点起的烛火、响起的乐曲、开起的宴会一起,繁华灿烂到永远。

  为什么?玛丽昂困惑地问塔砂。

  因为他们没看见过自由,塔砂这样回答。

  这答案只说了一半。

  更加冷酷无情的说法是,因为跪在强者脚下哀求庇护比站起来抗争容易得多,保持现状虽然痛苦,却不需要纵身一跃的勇气,没有粉身碎骨的危险。这世上有英雄与小人,更多的却是彷徨无助的普通人。或许,只要一日人类还是埃瑞安的霸主,便总会有异族发自内心想当仆役。

  真正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玛丽昂一定会失望吧。她可能失望,可能痛苦,却绝对不会坠落,因为塔砂站在她与这个残酷的世界之间,像父母站在学步的儿童身后。

  你喜爱一只小鹰,就要让它学会飞翔。单纯快乐的玛丽昂固然很可爱,可要是只让她当个宠物或一个指哪打哪的打手,未免太可惜了一点。塔砂把狼人少女派出去,当玛丽昂观察外面的一切,塔砂也在观察她。

  玛丽昂的喜怒哀乐纯粹而直白,根本学不会虚与委蛇。她的情感丰富而真诚,她的灵魂像一枚坚硬而易碎的宝石,勇敢、坚强并且有着独特的人格魅力。比起勉强适应城市里的条条框框,逼迫自己去压制骨子里的烈性和商人们打交道,玛丽昂显然更适合别的位置。

  在娼妓和宠物以外,兽人奴隶还有另一种处理渠道。

  ——————————

  铁门开了,这里迎来了新的囚徒。那行人被押进隔壁牢房时雅各抬起头来,扫视过他们的面孔,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刚刚沦为阶下囚的兽人总是很好判断,他们的眼睛里有着新鲜的愤怒或恐惧,有人不服输地对守卫张牙舞爪,这样的人很快会吃到教训,遇到卫兵心情不好的时候,很容易留下致命的伤势——卫兵们不被允许杀死这里的囚徒,但他们能打伤你的眼睛,折断一两根骨头,这种伤势在第二天的角斗场上是致命的。也有人强装镇定,任人摆布但眼神乱飞,到处寻找牢房的漏洞,还怀抱着能逃脱的念头。眼前这几个便是典型的“新人”。

  所以,今晚会有一场“新人秀”,这些没经过训练的兽人是角斗场这一晚的卖点,这意味着雅各能活过今天。

  最瘦小的那个有着一撮颜色鲜艳的头发,眼神桀骜,被推搡着扔进房间时向牢门啐了一口。顶着牛角的大块头沉默地站在那里,双眼谨慎地扫过其他人。年轻的小子焦虑地绞着手上的镣铐,看上去吓得不轻。年纪不小的中年人咳嗽起来,听上去肺里受过伤或者有什么毛病,雅各猜他肯定活不过明天。等将目光投到最后一个人身上,雅各愣住了。

  他不是唯一一个投去惊异目光的人,被戏称为“等候室”的牢房用铁栏隔开,目光能畅通无阻,所有旧人都伸长了脖子。第五个人,是个娇小的女人。

  雅各把额头贴上铁栏,看向不远处那片阴影。要是说他的血统给他带来了什么好处,能在这片昏暗之中看清东西就算一个。他看到一头白色的短发,一张姣好的脸,一对竖在脑袋上的三角形耳朵。那个女人顶多只到雅各胸口,年轻好看,她怎么看都不该出现在这里。

  是那些人想出了新花样吗?观众们的口味越来越刁钻,渴望更多刺激更多鲜血,老板却不可能让每一场战斗都以死亡告终,兽人角斗士经不起那么多消耗。在人们的期待之中,这里增加了更多更凶残的武器,更糟糕的地形,没经过训练的新人角斗,还有一些为了充数量弄来的角斗士——雅各见到过被缝上兽耳的普通人类——因此老板突发奇想要弄个哭叫不休的美女来炒热角斗场的气氛,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白发少女抬了抬头,她与雅各遥遥对视了一眼,仿佛也能在这种环境下看清他似的。那眼神森冷得像野兽,让雅各立刻打消了之前的念头。

  那绝对不是个会哭哭啼啼的女人,她在黑暗中闪着光的眼睛……让雅各想到一些久远得快要遗忘掉了的记忆。哪怕将这个人撕碎在角斗场上,她的反应恐怕也不会给观众们带来多少娱乐。或许她触怒了自己的主人,才被送到这里?

  冰冷的眼神更像条件发射,它没有维持一秒就软化下来。守卫走出去,关上大铁门,白发少女立刻靠近了她的狱友,说:“我是玛丽昂,你的名字是?”

  “泰伦斯。”牛角大块头率先回答道,不久后,其他人加入进来。

  他们聊了起来,交换彼此的名字,告诉对方自己从哪里来。刚知道自己命运的新奴隶多半忙于咒骂,也有少部分人会像现在这样,在这冰冷的人类囚笼中企图抱团取暖,对着同族掏心掏肺,仿佛这样就有了归属。他们的错觉持续不了多久便会被现实粉碎,那场景多半不太好看。

  但至少现在,他们迅速地熟悉起来,神情在交谈中变得鲜活,脸上的不安被扔进看不见的角落。那个叫玛丽昂的女人仿佛根本不理解自己的处境,她精神得让人吃惊,有股跟别人不一样的劲头,惹得附近的人很难把注意力移开。“会没事的!”她信誓旦旦地说,把这种纯粹的安慰说得像真的。

  这场面在雅各脑中羽毛一样浮动,激起几粒回忆的尘埃。他想起过去认识的人,想起过去的自己,产生回忆但还远远不足以被触动。初生牛犊不怕虎并不是多了不起的美德,这种人来去得很快,要么活不下去,要么改变了,很难说那种更加幸运。

  “你好?”

  雅各的思绪飘飘荡荡地悬浮在半空中,那个声音响了好几次,他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和他说话。玛丽昂抓着铁栏,问他的名字,进来时带着怨恨与警惕的另外几个人居然也投来了目光,仿佛这是什么交朋友的场合。他们似乎成功催眠了彼此,而雅各,他不想费神玩这种游戏。

  “不必了。”他摇了摇头,“没必要记死人名字。”

  “你什么意思?!”瘦子勃然大怒,扑向了铁栏,泰伦斯抓住他挥舞的拳头——你看,现在雅各知道牛角男的名字了,非自愿地。但愿他能尽快把这个忘掉,别在不久后看着尸体想起。

  “谁都不会死。”玛丽昂说,“我们会活着出去!”

  她听懂了雅各的意思,却吐出这等天真的话语来。雅各毫无笑意地扯了扯嘴角,指向牢房的另一边。

  当!就在此时,钟声响起来了。

  一盏盏灯在他们交谈时已被点亮,室内角斗场变得灯火辉煌。钟声响过七下,地面上的大门轰然开启开启,今夜的观众蜂拥而至。室内角斗场像个被切掉尖头的倒圆锥,很快,上大下小的高台上将会坐满找乐子的贵人们,而兽人奴隶要去的地方是高台之下,从这边就可以看见:牢笼一面邻着到圆锥的底部,那个万众瞩目的角斗场。暂时被关在等候室的角斗士可以看见先上场的同僚如何血洒地面,也可以看到角斗场的另一边,装着野兽的巨大木笼。

  等候时间结束。

  “女士们,先生们!”主持人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们有幸捕获了丛林中的新异种!我们都知道,兽人的血统来自野兽,那么这些来自森林的野生猎手,要是遇见了饥饿的野兽本身,到底哪一边会赢呢?”

  巨大的木笼被推进角斗场,蒙在上面的黑布被揭开,露出一只庞大的棕熊。饿了不知多久的野兽被火光激怒,人立而起,蒲扇大的巴掌拍在粗大的栏杆上,震得整个牢笼咔咔直响。人们为此激动不已,他们在角斗场中脱去了外头彬彬有礼的礼仪,掌声与欢呼压过了巨熊的嘶吼。

  新人的牢笼从另一边打开,卫兵举着利器将他们驱赶出来,与另一边驱赶巨熊的驯兽者如出一辙。镣铐被解下来,新人被驱赶向场内的武器架。斗兽用的武器全是木头制成的,它们会在野兽身上留下诸多伤痕,直到角斗士或野兽中有一方流血致死。紧张再次回到那些新人脸上,等候室剩下的人们麻木地看着斗兽场。

  雅各选择闭上眼睛,等这场血腥的格斗结束。他知道了其中两个人的名字,看见了那样的眼神,重新生出一点点稀薄的怜悯。有什么意义呢?幸存的兽人也会被送去训练角斗士的学校,等变成正式的角斗士再继续上场。玛丽昂说了蠢话,不如说是反话。他们这辈子都别想再出去,而且每个人都会死,不死在这一场便是下一场。

  角斗场突然鸦雀无声,一秒之后,欢呼声冲天而起,伴随着高亢的哨音,快要掀翻角斗场的天顶。

  有人死去了吗?这未免也太快了,而看惯了死亡的观众们也太过热情。雅各犹豫了一下,睁开了双眼。

  角斗场上的五个人都好好站着,倒下的是熊。

  “真是漂亮的一击!”主持人声嘶力竭地喊道,“新来的兽人只用一击就将野兽放倒了!”

  玛丽昂站在巨熊的尸体边上,从它眼中拔出木qiang。她很快转过头来,对着旁边的人说了什么。

  她看起来眉飞色舞,既没有在说熊的事情,也没有再说空泛的鼓励。她的脸正好对着雅各这一边,雅各读出了她的口型。

  “你们看看台上!”她这样说,“那个人举着赞助商的旗子,他们用的哨子上有着相同的商标,都来自东南边,是我们的同胞制造了它们……”

  那些在神游时流入耳中的话语迟缓地回流,雅各想起她在牢房中说起的内容,她言之凿凿地说起一片安全又自由的美好土地。玛丽昂说东南角有着异族做主的土地,人类与异族和平共处,龙在天空飞行,矮人和兽人都能走在阳光底下。她说只要到了那里,任何愿意好好生活的人都能获得平安与饱足,她说……她说的一切如白日做梦,无稽之谈。

  她说得太多了,故事讲得如此美丽,让根本不想听的雅各也听到了这么多。到此时这些信息凶猛地返潮,他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记住了这么多。

  “相信我!”玛丽昂说,“只要……”

  雅各看见希望的火光在那些刚遭难的混血脸上点亮,有着兽人血统、生长在兽人部族中的人们对强大的战士下意识有着几分信任,这些蠢货,难道能打就意味着可信吗?雅各几乎愤怒起来,为他们脸上的希望,为自己心中骚动起来的部分。麻木而贪生的角斗士在这里活得最长,任何不切实际的煽动都会让接下来的日子更加难熬,你要如何带着希望活过无望的每一天?

  “女士们,先生们!今夜的娱乐就到此为止了吗?”主持人拖长声音说。

  “不!!”人们喊道。

  “不!”主持人高声道,“兽人战胜了野兽,那么与他们的同胞比起来又如何呢?笑到最后的究竟是经过严苛训练的角斗士老手,还是野性未驯的新鲜兽人?让我们先从屠熊的小妞开始吧!”

  又一间牢门被打开。

  斗兽表演不是结束,野兽带来的鲜血只是开胃菜。兽人之间的角斗永远是角斗场的固定曲目,受过训练的兽人角斗士将击败新人,杀掉在前一场受了致残伤的人,给剩下那些留下永久性的伤痕,像他们自己曾经遭遇过的那样。人类需要他们教会新的角斗士重要的一课:在这里,兽人注定要为了能活久一些同胞相残,为了人类的娱乐战斗至死。

  “她的对手是——黑熊泰德!一qiang屠熊的小妞是否能将这只人形黑熊也一qiang放倒呢?”

  隔壁牢笼的角斗士走了出去,身体不高却非常结实,他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拿起短剑与厚重的塔盾。那面盾牌能遮住他的脑袋和小腿,重得像一面墙,泰德曾用它把对手砸出脑浆。有人开始喊他的名字,“我赌你获胜!”不知来自何方的声音这样喊道,“砸扁她的脑袋!”

  泰德在人们的要求下浑身披甲,只露出脑袋,被剃光的头皮上竖着一对发育畸形的黑色耳朵,在正常人类耳朵的对比下显得格外古怪。玛丽昂张开了嘴,似乎想说什么,然而泰德已经大吼着开始冲锋,他的盾牌比玛丽昂整个人还大。

  黑熊泰德的资历不比雅各老,但这个浑身伤疤的老角斗士下手更狠,甚至会故意弄残自己的对手,好在未来增加自己的存活率——老板痛恨这种损失,但观众们爱死他了。如果玛丽昂下不了手,她一定会折在泰德手上。

  玛丽昂一动不动,雅各等待着这个天真少女的收场。

  她在被撞上的前一秒弹跳起来,跳过塔盾横扫的范围,蓦然向下挥qiang。口口声声说着没人会死的少女一qiang刺进泰德的后颈,让他一声不吭地向前倒去。他沉重的身躯砸在护栏上,塔盾将之撞出一个不小的凹陷。

  雅各吐出一口气,不知道自己如释重负还是感到失望。玛丽昂活了下来,但她天真的念头没有……等等,地上的人是在喘气吗?

  黑熊泰德不省人事,他的眼珠泛白,然而胸口起伏。玛丽昂不知何时将木qiang调转了位置,击中泰德的不是qiang尖,而是枪杆。雅各以为玛丽昂会犹豫,但她没有。雅各以为玛丽昂痛下杀手,但她也没有。

  观众席上的气氛变得更加热烈了,只有少许赌输的人还咒骂着泰德的名字,其他人全在高声赞颂着今夜角斗场上升起的新星。主持人给玛丽昂冠上“奇迹小姐”的名字,“一匹黑马!”他喊道,激动得仿佛随时会昏厥过去。雅各的脸再次贴在了栏杆上,他的心砰砰跳着,说不出自己在期待什么。

  玛丽昂的第二个对手也是一名老手,那个人戴着皮质护具,一手拿着网,一手拿着三叉戟。前面两个熊都是力量型选手,这一位则靠敏捷吃饭,他绕着玛丽昂满场奔跑,直到最后被一qiang戳倒。兽人少女对时机的把握无以伦比,像最出色的丛林猎手。看台的气氛为此引爆,倘若视线有重量,玛丽昂一定已经被压进了地里。雅各却只是一直盯着倒地的那个人,一直看着,看见倒地的人呼吸。

  “奇迹!”观众们喊道。

  “奇迹?”雅各低语。

  他摇摇头,眼前牢门开启。

  “最后一个挑战!”主持人声嘶力竭道,“我们的山狮雅各!”

  他的装备是小型放盾牌和一把匕首,观众们不喜欢让他穿皮甲,雅各便赤luo着上身,只穿一条布质短裤。他的新人秀最后的压轴对手,人们欢快地叫他新人杀手。

  事情一般如此运转:老角斗士一个接一个一个打完幸存下来的新人,把他们送下场,送进角斗士学校或停尸间。一般情况下,斗兽总有减员。一般情况下,一个老手会依次打过一个个新手,鲜少有新人能获胜,更别说像这样卡在第一个,一路打到最后一关。玛丽昂像一面盾牌,插在其他新人与老角斗士之间,硬生生让这场残酷的教训变成了她的独角戏,但这事到此为止了。

  人们看完了奇迹,现在他们要看见血。

  他们的战斗在雅各上场的下一刻爆发,玛丽昂是个聪明的猎手,但雅各更富有经验。他的童年在森林里度过,少年时期在严酷的角斗士学校不断训练,青年时代则一直在角斗场上摸爬滚打,幸存至今。他的动作迅速、凶猛、准确,没有一丝花哨,匕首在近身的第一时间刺穿了玛丽昂的侧腹。

  她飞快地向旁边滚去,及时躲避过了接下来的斜刺动作。她的血顺着雪亮的匕首滴落在地,倒映在看客眼中,引起一片轰动。观众们像闻到鲜血的鲨鱼、蚂蟥、苍蝇,他们的眼睛在灯光中一片血红。

  玛丽昂躲开了,但雅各已经近了身,这距离长qiang根本没有用武之地。他不像曾经那样年轻了,爆发持续不了多久,体力注定拼不过新人,可速度与玛丽昂不相上下,技巧更胜一筹。匕首银鱼般贴着狼人的身躯上下翻飞,每次接近注定扯开一道红线,一旦玛丽昂的反应跟不上他,雅各就会让切口变得更大更深。

  那对这姑娘来说肯定是糟糕的体验,这样近的距离之下,雅各能看见她龇出犬齿。他闻到她身上越来越强烈的兽类气息,那股属于狼的攻击性气味刺得他汗毛倒竖,喉咙发痒,雅各险些在玛丽昂低吼时吼叫回去,超出训练,近乎本能。

  匕首削断了木qiang

  看台上的观众在惊呼,在尖叫,这一切都离雅各很远。木qiang断裂时,他发现自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木qiang不是玛丽昂所仰仗的武器,倒不如说,那是野兽穿在身上的皮。

  玛丽昂发出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咆哮,她迎着匕首扑了上来,突然变长的指甲撞在刀刃上,磕碰出金属相撞的声音。这股大得可怕的力量让匕首脱手,根本不给雅各反应时间,利齿同时压上了他的咽喉。

  他在狼吻之下抽了口冷气,耳朵上的红棕色毛发完全炸开了,浑身止不住颤抖,又像恐惧又像兴奋。雅各完全动弹不得,如同面对食物链的上层。他稀薄的兽人血脉发出警告,他在幻觉中看见巨兽的身影,那是一头极其美丽也极其可怕的白色巨狼。

  在幻觉之中,白狼合拢了牙关。

  但玛丽昂松开了嘴,她喘息着爬起来,牙齿与指甲艰难地收缩回去。她之外的整个世界又回来了,角斗场的声音炸得雅各头疼。玛丽昂对他伸出手,他没有握住,也没有试着自己爬起来。雅各知道一切结束了。

  “杀了他!”

  “杀了他!”

  无数个声音这样喊。

  雅各曾在角斗场上风靡一时,但如今他三十岁后半,过了角斗士的黄金年龄,充当新人秀的压轴人物是他唯一幸存的机会。如果他不能解决玛丽昂,人类会处理他,像处理没用的垃圾。他躺在角斗场的地上,意外不觉得特别遗憾,要是他们中有一个应该活下来,玛丽昂会是更好的选择。

  他在此刻意识到自己刚才在兴奋什么,在短暂的幻觉中,他感觉到自己身上没被燃尽的东西。清扫场地的卫兵拖起了雅各的胳膊,他想,可惜巨狼没有咬断他的喉咙,那会一个更好的死法。

  “说出你的要求吧,奇迹小姐!”主持人极具煽动性地说,“作为唯一一个在新人秀中走到最后的角斗士,你想要实现什么样的愿望?是休假,财宝,还是——赦免?”

  “赦免!”玛丽昂这样说,指着雅各,“赦免他!”

  到处都传来了嘘声,玛丽昂在嘘声中又说了一次。“你确定吗?你可以要任何东西,甚至赦免你自己!”主持人说,“今后你可以再也不参与角斗,成为角斗场的吉祥物!”

  “我确定。”玛丽昂说。雅各看到她用口型继续说道:“我要的东西你们给不了。”她的表情近乎冷笑。

  雅各活了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活下来,无论从什么方面看他都不配得到这种奇迹。奇迹,今晚每个人都在念叨这个词语。等候室里的所有角斗士注视着角斗场,注视着玛丽昂,像看着划过天边的闪电或流星,光线点亮了他们黑沉沉的眼睛。散场的观众兴致盎然地讨论着新杀出的黑马,当做一场趣闻看待。雅各看着那些将被送入角斗士学校的新手,看着玛丽昂挺拔的背影,觉得有什么事即将变得不同。

  或许他可以相信,他忍不住想去相信……这个奇特的狼人少女,不会一闪而逝。

  作者有话要说:  爆字数爆得惊天动地,还是感觉这章写得特别不满意,什么时候有空大概会修一下吧……

  感谢小天使们的投喂!=333=感谢黄土炮的连环火箭炮和lena2100的连环地雷!=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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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 1.1

 

  一碧如洗的天空中,几个小点冲破了远方的云层,在身后拉出长长的白色轨迹。仰望天空的孩子手舞足蹈,跟着天上的黑影奔跑。他的母亲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衣领,将他从交通要道上挪开。

  “妈妈,是龙!”孩子欢呼雀跃地指着天空。

  “对,是龙和龙骑兵。”母亲含笑复述道,她把跃跃欲试的孩子抱起来,那孩子对着天空用力挥手。

  东南角的居民已经习惯了天空中飞过龙群,惊慌失措已经变成波澜不惊。龙的影子从城镇与郊区的天空中掠过,大部分时间只能看到与鸟相差无几的小小黑点,小部分时候则能看清那双巨大的翅膀,还有长长的脖子和尾巴。故事中喷火焚城的巨兽其实跟牛差不多大,背上背着士兵,从未发生过袭击人畜的事情。

  不过是会飞的马罢了,渐渐有人这样认为。再后来绝大多数人都变得相当淡定,龙骑兵的每日训练变成一道固定的风景。城外的老农看向掠过头顶的成排飞龙,敲着烟杆嘀咕:“现在七点啦。”

  只有孩子们还在继续大惊小怪,他们在骑马打仗游戏中新增了龙骑兵的位置,并为扮演这一角色的人选吵得不可开交。“我今后会成为真正的龙骑兵!”又一次猜拳输掉龙骑兵扮演权的孩子不服气地说。既然弓箭手、工匠、德鲁伊……这些从来没出现过的课程都已经在陆续招生,未来的职业选择中一定也会增加龙骑兵。

  不过,这次天空中的小点可不止是龙。

  塔砂扇动她的翅膀,气流托着她的身体,将她抛向更高处的天空。她调整了一下平衡,向着跟在身后的飞龙冲去。

  硕大的翅膀收缩起来,紧贴着后背,将与空气摩擦的部分缩到最小。俯冲的塔砂像一枚子弹,金属马靴砸中飞龙的脖子,将比她大了几倍的生物踹飞出去——他们的体型差异颇大,但两者的力量其实差不多。另一条飞龙迅速补上了位置,当塔砂的拳头砸上它的胸口,带着倒刺的尾巴甩上了塔砂的后背。皮甲被轻易撕裂,露出洁白的皮肤,尖利的尾勾只在上面留下一道划痕。

  塔砂一把抓住了这根尾巴,双翼拍动,将这头飞龙扔进云里。

  高空凛冽的风不客气地撕扯着其中的所有东西,却不能在她看似娇嫩柔软的皮肤上留下一点痕迹。巨龙的契约保护着龙骑士,甲胄和匠矮人研制的护目镜保护着龙骑兵,而塔砂保护她自己。龙属性强化过的骨骼能承受高速飞行,她的皮肤变得柔韧,眼皮下长出瞬膜,这层透明的眼睑能让她在疾风中视物,在保持眼球湿润安全的同时不遮挡视线。塔砂可以一直睁着眼睛,不必眨眼。

  飞龙没有背着龙骑兵,塔砂也没带武器,他们的交战像半空中鹰隼的缠斗。在天空中战斗有点像在水中作战,攻击可以来自四边八方,退路亦然,飞行生物的搏斗花样百出,战场横陈数百米的高空。空气没有水这么大的浮力,一旦收起翅膀,陨落的速度令人心惊胆战;空气又没有水这样粘稠,你来我往快速得让人眼花缭乱,有时根本来不及用眼睛判断,躲闪与进攻都凭直觉。

  “直觉”并非毫无逻辑的猜测,更像不假思索的战局判断。就好像是大脑来不及分析,于是视网膜倒映出的图像、耳朵里听见的声音、皮肤上感觉到的风压……全部信息直接在身体内交汇,传输到躯体各处,让你挥拳、踢腿或者躲闪。塔砂在此刻什么都没想,战斗打磨着她的身躯,解锁的记忆与学到的战术在这高速运转中消化,成为属于她自己的战斗技巧与战斗本能。

  她完全投入了战斗。

  你难以学会战斗,因为你无法全力投入——塔砂的亚马逊老师这样说过,这问题在她与圣骑士交战时迎刃而解。老骑士带给她的压力前所未有,当心力和体力都被压榨到极限,“投入”这事变得无师自通。地下城本体一心多用,但在这一刻、这一个身躯、这一片灵魂当中,她全神贯注,全力以赴,所有权衡与算计都被放在一边,所思所想唯有战斗。

  这感觉酣畅淋漓,无比轻松。

  塔砂觉得自己有点喜欢上了战斗,她喜欢长久的准备后不费吹灰之力地收获果实,也喜欢全情投入的这种时刻。战斗中能感觉到自身的蜕变,仿佛可以看见的经验值。而游戏中那种单纯的数字增加根本不能和亲身体验相提并论,她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变强的快乐。

  最后一头飞龙被踢了出去,龙群已经不成阵势,难以再组织起有效进攻。塔砂放开了对它们的命令,让它们可以回去。

  塔砂的龙属性直接从巨龙那里得来,而且塔砂能够学习成长,伪龙却称不上智慧生物,事到如今她能占上风并不奇怪。事实上,要不是以地下城之主的权限强行命令它们进攻,这些伪龙根本没有胆子攻击血脉上比它们高级的存在,就像不敢攻击老虎的狗。

  至于与巨龙对练……那位巨龙先生融合了龙魂后,基本就是个独立存在的智慧生物,傲慢得至今不鸟塔砂和道格拉斯以外的任何人。你能对着电脑联系八百遍口语,但不会随时随地骚扰你的外语老师,是吧。

  飞龙群解散了,它们盘旋着下降,回地下城休息。塔砂则留在了这里,她拍打着双翼,让自己来到云层之上。

  “你站在这里不嫌晒吗?”维克多百无聊赖地问。

  “还好。”塔砂随口说。

  没有停留在这里的必要,但又不是每个举动都得看是否必要。除了恐高症患者之外,飞行大概是所有人类心底的梦想。

  塔砂的骨头又坚硬又轻,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和飞鸟一样骨骼中空。一次次练习以后,她像个天生长翅膀生物一样擅长飞行,塔砂能感应到风流动的方向,让自己乘风滑向,尽可能地减少需要消耗的力气。她已经飞得像鸟儿一样好,然而总觉得还不够。

  塔砂想起那个身为巨龙的梦,和那时一样,她隐约感觉到了某种细微的不快#感,仿佛某个夏日的傍晚,从发闷的胸口感觉到暴雨将至。

  暴雨来自何方?这片天空是否有透明的天花板?塔砂不知道,飞到这个高度已经是极限,再高她就要冷得掉下去了。

  往下看吧。

  塔砂在这个位置理解了巨龙的傲慢,至少是一部分傲慢:当你属于天空也拥有天空,当你能凌驾于青云之上,芸芸众生皆在脚下,你很容易生出主宰者的雄心。

  这是个晴朗的天气,稀薄的云层随着风流动,在塔砂脚下,像被不断拉扯的棉絮。她在云层的空隙中看着这片土地,在这里,许多事情在同时发生。

  连接瑞贝湖与东南角的道路一日日变得热闹起来,几周出现一次的大马车变成了每日来回的几辆小马车,每到接近马车到达的时间,总有人带着大包小包在这里等待,仿佛等待长途汽车的旅客。底层人士带着质量过硬的商品在瑞贝湖打开了通道,一些产品经久耐用口碑良好,另一些则精美易坏,需要不断更新换代,商机便在频繁的交易当中。已经有中层的商人逐利而来,代理商的位置炙手可热。

  东南角的商品挤入了瑞贝湖的市场,商标家喻户晓。魔导工厂的进展虽然依旧缓慢,人类原有的流水线却在东南角运行良好。车床和其他机械被拆分后带回这里,被分解研习,举一反三。东南角工厂的规模不断增加,刚好可以消化掉这里的无业劳动力。

  那些因为枯萎诅咒和封锁失业的人们完成了重建森林的任务,接着就投入到工厂当中。说来也是有趣,在敌人的帮助下,塔砂成功改变了东南角的产业结构,农民、樵夫、猎人等等职业被迫从田地和森林中解绑,成为工人和军人。他们转化的速度比大地恢复的速度快,只有一小部分居民在土地恢复后重抄旧业。德鲁伊挑拣出最好的种子,产能更高的粮食品种正在培育当中,不久之后,比过去少得多的农业人口就能生产出足够养活东南角的粮食。

  东南角的封锁名存实亡,边境更像海关而不是哨卡。当初的讨伐没有兴师动众,为了能独吞利益,总督将消息隐瞒得不错,于是人们只听到了零星碎片。他们听说东南角打过几场,听说那边有异种,但既然有这么多来自那边的商品,这些说法大概只是谣言吧。

  大部分人对与己无关的事情都很健忘,人们对远方漠不关心,倒是颇有小市民的智慧,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有利条件抓住再说。瑞贝湖与东南角之间的道路沿途多了许多小店,餐饮,住店,修车等行业兴盛起来。人类那边的管理者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下城则发放着证件。

  开始只是商业上的交流,后来,北边一个按捺不住的士兵混入了马车当中。他偷了一张通行证,但没想到匠矮人制造的通行证有特殊防盗措施,一到地方就被抓了出来。这个名叫丹尼斯的哨兵哭丧着脸,说自己只想来看看远方表亲过得好不好。

  “我表哥在这儿。”他说,“我也不知道现在是怎么回事,上面什么都没说,我就看着那么多人进进出出的……我以为没什么事了,就想来看看。”

  丹尼斯联系到了他的表哥,还有表嫂和素未谋面的侄女。哨兵抱着牙牙学语的侄女哭哭笑笑,说自己做了一年的噩梦,梦里表哥一家都死于他参与这场封锁。表嫂敲着他的脑袋骂他乌鸦嘴,侄女拍着手傻笑,什么都没听懂,只知道给老妈助威。

  表哥忙不迭地垫付了罚金和保释金,念在相关法规在北边不太明确,那些钱基本只是意思意思。丹尼斯带着新办好的通行证与如何办通行证的规则公告回到了北面,在他平安归去后,越来越多在东南角有故旧的士兵与平民开始来此省亲。

  中层商人担当了代理商,道格拉斯联系的底层人士并非再次失去了工作。他们中大概一半开始为东南角打工,作为商业联系人,广告投放者,间谍等等。塔砂并不指望这些没有商业知识的人担当主力商户(当然,其中有一些真有商业头脑的人,那是意外之喜),他们是通向北方的敲门砖,而他们担任敲门砖时的表现则是一场漫长的筛选。

  偷奸耍滑者失去资格,识时务的人得到工作。聪明人有聪明人的用法,只有蛮力的笨蛋也有笨蛋的用处,没有一个一无可取的废物——废物不会来这里冒险,来了也留不下去。对地下城来说,拿一些货物招聘可用人才相当划算,那些因为种种劣迹失去资格的人,很快就会发现自己的损失有多大。

  将目光向森林移去,安加索森林与德鲁伊都长势喜人。

  德鲁伊到来的第三年,森林在守护者的呵护下慢慢复苏。他们规划最合适的树种,挖掘出河流的位置,安加索森林在曾经的废墟上一点点恢复元气。第三个春天,从寻树人转职为护林人的那个父亲发现了迁徙来此的狼群,他激动的喊声吓到了狼群的哨兵。野兽警惕地瞪了他几眼,最终选择放过这个带着森林气息的两足兽。

  “先有森林,然后是食草动物。”他高兴地解释,“等狼群来了,森林就快痊愈了。”

  安加索森林有了绿树,有了各式各样的动物,向兽语者发展的德鲁伊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们与鸟交谈,与鹿同行,与狼共舞。只是塔砂很怀疑这些德鲁伊与灵兽定契约是否有用,他们对灵兽伙伴的关怀如同道格拉斯对待巨龙,真到了战场上,搞不好宁可自己撸起袖子上,也不要让灵兽伙伴受伤。

  “树语者”德鲁伊数量最多,此后是“兽语者”,“化兽者”则只有个位数。这些能变成动物的德鲁伊施法不需要种子,也不用找到灵兽签订契约,但他们要做的事比前两者更加不容易。他们长久地观察着飞禽走兽,与之同起同居,共饮共食,最终才能成功变化成动物。这导致他们不变成动物的时候看上去也有点奇怪,比如有人喜欢在树干上蹭来蹭去,有人喜欢趴地吃草。

  “这不是最不容易的部分。”橡木老人曾说,“你必须懂你要变成的生物,必须懂它们的心同时坚持自己的灵魂。许多化兽者最后会再也变不回来,他们会以为自己就是变成的那种动物,从此遁入森林,只有野性,再无理性。”

  森林开始恢复时,橡木老人被移居回了林中。如今的橡木老人比哪一棵树都高,巨大的树冠高过整片森林。他长得如此快,却又开始时不时地沉睡,不是受了什么伤,只是“快到时候了”。普通的橡木守卫将自然之心保存了几个世纪,那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德鲁伊的到来减缓了他的衰败,却不会阻止时间的脚步。

  大概再过没多久,他就要叶落归根。

  塔砂遥遥望去,她的双眼如今比鹰隼更锐利。她看到橡树之上挂着小小的果实,一连串丁香色的果子一个挨着一个,半透明的,拇指大小,形如水滴。它们在风中微微摇晃,仿佛闪烁着晶莹的微光。

  那是什么?

  开始塔砂还以为这和竹子开花属于同一种现象,但很快她发现果实来自橡木上的藤蔓。透过其他契约者的眼睛,塔砂在森林各个角落都看到了这种果实,隐秘而美丽,静悄悄地落在某一根枝头。

  “妖精灯盏?”维克多惊讶地说。

  “什么?”塔砂问。

  “一种没用的魔法植物。”维克多说,“会出现在妖精出没的地方,长得很快死得也很快,以前到处都是。”

  以前到处都是,但现在早已没有了。

  妖精灯盏和埃瑞安诸多的种族、诸多动植物一起,消失在了过去几个世纪里。它不是最早的也不是最迟的,没有特别的益处也没有特别的害处,谁都没怎么留意。让它出现的是水吗?是土吗?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无论是德鲁伊还是维克多,全都说不出所以然。

  稍晚些时候他们排除了能验证的所有可能性,最后塔砂和维克多一致认为,反正没什么好处坏处,就让它长着吧。

  “我没感觉到这里有什么魔法生物。”塔砂说。

  “鬼知道。”维克多说,“可能与妖精没关系,只是妖精出没的地方容易长而已。”

  他的语调中带着点难以觉察的怀念,这语气对维克多来说真是难得一见。

  “你和妖精灯盏有什么渊源?”塔砂问。

  “什么?没有!”维克多立刻反驳道,他说得太过绝对,以至于契约的效果开始发动,他不得不补充道:“好吧,只是一点小事,对你又没什么用处。”

  他越这么说,塔砂越好奇了。她戳了戳书页,说:“说呗?”

  “有一个流浪乐团,倒霉到卷入宫廷斗争,唯一活下来的团长也按‘沽名钓誉欺骗国王’的罪名被刺瞎了眼睛。”维克多干巴巴地说,“十年后这个流浪乐手回到了王宫,要求与陷害他的人比试一场。十年的苦练让他弹奏得比过去更好,但那时候陷害他的人已经变成了国王的宠臣,国王听都没听流浪乐手的辩解,下令砍掉了他的双手。”

  “然后呢?”塔砂被故事吸引住了。

  “一个月后,他又回来了,带着一把五音琴——那种要一个乐团的五个人一起演奏的乐器。他脱掉斗篷,用身上的十只手演奏了五音琴。乐曲非常动人,甚至吸引来了爱好音乐的妖精。”维克多说,“我的故事说完了。”

  “你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塔砂问,“是你给了他五双手吗?”

  “是啊,我给他五双手,他给我他的灵魂。”维克多恶意地笑道,“真是个可悲的傻瓜,我本以为他会要求杀掉那个人,他却只要求一场闭幕演奏。弹完这一场,我便拿走了他的灵魂,那滋味……”

  不允许说谎的契约再一次让他停了下来。

  “好吧,我没吃掉。”维克多说,“有恶魔把灵魂当零嘴吃,但那太浪费了。我们会把主物质位面生物的灵魂献祭给深渊,以此博取深渊的眷顾,这才是恶魔使用灵魂的方式。”

  “你把他的灵魂献祭给深渊了吗?”塔砂追问。

  “……没有。”维克多不情愿地说,很快解释道,“深渊更欣赏有野心的灵魂,一个弱鸡流浪乐手的灵魂,就算献给深渊,我又能得到多少呢?”

  大恶魔将流浪乐手的灵魂放进了他在人间的宝库。

  那是一座布满符文的华美城池,各式各样的精美宝物摆满了每个角落,盗贼无法从中偷走一枚金币,死神也无法带走其中的灵魂。死去的流浪乐手重新有了两只手与一双明亮的眼睛,当他在库房中找到一架幽灵也可以弹奏的琴,他欢呼雀跃,给恶魔演奏了长达几年的赞歌——反正在这里他有无尽的时间。

  “你还给他准备了一把琴。”塔砂看着维克多,仿佛第一次认识他。

  “我才没有!那里又不止他一个幽灵!”维克多惊恐地争辩道。

  “你还无偿帮助过别的音乐家?”塔砂惊叹道。

  维克多为她的用词整本书都哆嗦了一下,他竭力反驳道:“什么叫无偿?什么叫帮助?这叫等价交换!”

  被刺瞎双眼砍掉双手的流浪乐手用灵魂换取最后一曲,好为他的乐团正名;人鱼公主用灵魂换取与水上的爱人共度三十年,她的歌喉甜美动人;不得志的作曲家以灵魂换取能挥霍十年的钱财,他不善交际却才华横溢……恶魔的财产在城堡各处自由穿行,出生相隔几百年的艺术家们一见如故,相逢恨晚。热情洋溢的赞美诗惊得恶魔落荒而逃(“是恶心得掉头就走!!”),乐曲飘出城堡,引来仙子与妖精。他们在城堡外久久徘徊,于是紫罗兰色的小小灯盏在此肆意生长。

  “闭嘴。”维克多硬邦邦地说。

  “我还什么都没说。”塔砂客观地说。

  “那就继续保持。”维克多僵硬地说,“……你那是什么表情?”

  “我只是在笑而已。”塔砂扩大了脸上的笑容。

  怎么说呢,感觉恶魔的人设和之前的印象有了微妙的改变。塔砂控制不住自己慈爱的表情,觉得像在看一只用喵喵叫来示威的猎豹。

  “不!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地下城之书的书页都蓬了起来,“这是对一名恶魔的极大侮辱!”

  “原来你是被夸奖会害羞的类型吗。”塔砂说。

  维克多看起来气得要背过气去。

  “好吧,不开玩笑。”塔砂摩挲着书页,“我刚刚发现,我们说不定能在一些事情上达成共识。虽然你依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现在有点喜欢你了。”

  地下城之书摊平了大概三秒,三秒后书脊刷地立起来,只听维克多拿腔拿调地说:“不了,谢谢。”

  塔砂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们好像有过类似的对话,虽然发言人不同。她无奈地笑起来,说:“你可真是记仇。”

  “那当然。”维克多得意洋洋地说,看起来已经恢复过来,“我可是个大恶魔,才不是你那只小狗。”

  “别总针对她。”塔砂拍拍他的头。

  “我针对所有蠢货。”维克多说。

  塔砂微笑起来,说:“等玛丽昂回来的时候,你就不会再这么叫她了。”

  ——————————

  下一周,一个消息震惊了与奴隶贸易相关的所有人。

  角斗士学校爆发了叛乱,在一场大火之后,所有角斗士不见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  在十点前写完了,然而后台卡了打电话给客服才解决,点蜡

  塔砂:啧,十三章的仇记到现在。

  维克多(得意):因为我是个大恶魔!

  塔砂:可是你的灵魂宝库听起来像个艺术家沙龙。

  维克多:………………

  顺带,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过秀逗魔导师(暴露年龄),里面有个非常腻害的魔族,会因为被敌人(主角方)高唱爱的乐曲而浑身鸡皮疙瘩痛苦翻滚……维克多听到以他为主角的赞美诗大概也是这种心情(等等)

 

☆、第61 1.1

 

  作者有话要说:  **又抽……拜托基友更新了(蜡烛)

  玛丽昂回来了。

  她的银发被削得更短,身上新添了不少伤疤,但体格更结实,娇小的身躯在过去近两年时间里快速拔高。角斗士学校提供充足的高热量食物,严苛的训练与玛丽昂暗中进行的一切没有让她变得憔悴,反而让她茁壮成长,如同磨砺后愈发锋利的宝剑,风雨中蓬勃生长的植株。

  她并非独自归来,近两百名兽人角斗士在玛丽昂的鼓动下拿起兵器,冲向了未知的未来。

  角斗士学校为玛丽昂提供了串联同族的场所,幽灵为暗中聚集的起义者站岗放哨。这里仍然有人热血未熄,只是缺乏组织和领导,要么血溅三尺要么归于沉默。于是常胜的玛丽昂成为一面旗帜,成为一只号角,她将所有人闷在心中不愿去想的现实高喊出来:“你想对同胞兵刃相向,供人取乐,一天天等死,还是奋起一搏?”

  这声音振聋发聩。

  玛丽昂战斗不休,常胜不败,她取胜却不取对手性命。角斗场的老板认为这很有趣,时不时将她送进角斗场,将她的执拗视作卖点。他们让她对战野兽,对战成群老练的角斗士,剥夺她的护甲乃至武器,条件越来越严酷。看台上的观众乐于看到她为此流血,仁慈地满足她获胜便放过对手的要求,想知道她何时会落败和放弃。他们赞赏她的力量,嘲笑她的坚持,从未想过这样的一场场战斗也映在其他角斗士眼中。

  老资格的角斗士总是沉默而冷漠,他们曾挣扎到遍体鳞伤,事到如今却已经放弃,从野兽变成走狗,麻木地扑咬同胞。一场场角斗让他们将死亡与杀戮视为常态,而此时却有人打破了他们绝望的日常。他们从玛丽昂身上看到力量、同胞之谊与希望——她总是抓住每一个机会,不厌其烦地讲述一片安全而自由的乐土。

  她的言辞质朴乃至笨拙,反反复复说着“相信我”。真的有那种地方吗?可以相信她吗?她许诺的胜利总是如期而至,她坚持的慈悲总会落到败者头顶,她描绘过的商标出现在看台之上,而的确有商人高价将角斗士买走。所以,或许可以相信、可以希望吧。

  人们嬉笑着叫她“奇迹小妞”,角斗士们则称呼她为“奇迹”,语调里带着自己也没意识到的虔诚。玛丽昂不仅仅拯救了他们的性命——那不是最重要的,角斗士的性命真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重要的是,她从一片死灰中重新点燃了他们的心。

  她让他们记起来,自己并非生而为奴。

  时机在这个晚上成熟,角斗士学校的兽人们掀起一场起义。他们冲击角斗场,大火吞没这座血迹斑斑的建筑,火焰当中大地开裂,打开一条通往东南角的道路。

  玛丽昂站在塔砂面前,只比后者矮半个头,她看起来完全是个大人了。狼女的双眼闪闪发亮,无数言语写在她脸上。于是塔砂上前一步,把那串系着狼牙与安加索狮牙齿的项链挂上她的脖子(扮演兽人奴隶的时候,她可不能把这个带上),然后拥抱了她。

  “我为你骄傲。”塔砂说。

  玛丽昂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那神态与以前一模一样。

  角斗场老板遭受了巨大的损失,除了几个对他忠心耿耿的兽人奴隶,所有角斗士都在这场起义中不翼而飞。火焰蔓延到了相邻的建筑上,救火队员到处奔忙,即便控制了火势,这场大火还是烧了足足两天。一切结束后角斗场只剩下一个空壳,好在伤亡都集中在开始的守卫身上,没多少火灾死伤——对不少利益相关人士来说这不算多好的消息,他们恨不得在火焰中找到两百具尸体。

  只有几具角斗士的尸体,其他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连斗兽表演用的猛兽都一并不见踪迹。大火让黑烟冲天而起,救火的人兵荒马乱,有的守卫声称那些人混入了人群,另一些被吓破了胆子,言之凿凿地说兽人长出翅膀飞走了。

  老板们欲哭无泪,兽人奴隶贸易本来就是非法产业,每年上交的孝敬只够让上头对此视而不见,你还想让人调动兵力给你找人?更别说他们的上供交给了总督,近年总督却不怎么露面,眼看塔斯马林州的大权要易主。兽人奴隶买卖像偷税一样可大可小,但让兽人(还是手持利刃的角斗士)逃脱在外,那罪责就足够让所有相关人士被绞死。

  不,当然没有角斗士逃出去,瑞贝湖无比安全,怎么会有凶残的兽人四处游荡呢?哈哈,哈哈哈。他们这样说,干笑起来。角斗场起了大火,不幸被锁在里面的角斗士全被活活烧死了,所以角斗表演才不能再开。他们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对着所有前来打探的人粉饰太平。无论有什么猜测在坊间流传,他们都一口咬定了“火灾说”,破产总好过被定罪。

  当他们到处找渠道补货,老板们却发现,这附近别说角斗士,稍微像样点的兽人奴隶都被买走了。买家各式各样,等剩下的奴隶贩子聚起来一合计,这才隐约在代理商背后看到同一个去向。他们怀疑角斗士也流向了东南角,可既没有证据,也没有找茬的法子。向总督递交的请求永远被搪塞,而东南角通行证的申请居然比前者还要艰难。

  东南角迎来了新成员。

  病房与医生已经等待多时,伤员在第一时间被治疗。撑着一口气的紧张重伤员,在看到梅薇斯那对显然不属于人类的耳朵时终于安心下来,脑袋一歪昏倒在床上。四分之一精灵在病房里奔波,给嗷嗷叫的病人上药,给亢奋过度快要袭击护士(“这里有人类!!”)的战士一擀面杖。游吟诗人杰奎琳的歌声挽救了这片混乱的场景,大部分人在歌声中倒头就睡,噗通噗通睡得满地都是,那场面像下饺子一样。

  有两个人没有入睡,他们警惕地在其他人倒下时拔出了兵器。玛丽昂走过去解释乐曲的作用,以免有人抽刀砍了杰奎琳。

  “两百分之二的职业者,比例真是高。”塔砂感慨道。

  “多半都是战士,全签下来也不算什么。”维克多习惯性地唱反调,“真可悲啊,曾经烂大街的战士都成了珍奇物种。”

  死里逃生的角斗士们,在第二天的清晨看到了新世界。

  雅各从满是火光的梦中惊醒,看到了高高的天花板。身体不太对劲,未免太……软绵了一点?

  有一秒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残了,雅各一骨碌爬起来,看到自己完好的手脚与身下绵软的床铺。身下的床大得能伸直手脚,他没缺胳膊少腿,只是睡在一张柔软干净的床上,还抱着一只蓬松软和的枕头。这东西太软了,他在残存的睡意中又紧了紧胳膊。

  又过了几秒钟,他开始想起昨天发生了什么。

  角斗士的床又窄又低矮,一张张叠在一起,滚动幅度大了会掉下床去,起床太急会撞到上铺或顶棚,他现在显然不在那个逼仄昏暗的地方。桌上的灯盏释放着柔和的荧光,雅各在灯光中摸索了一会儿,想起自己已经上缴了匕首。

  乐曲在昨晚的病房中响起,入睡的人被搬进一个个房间,雅各还帮了忙。他没有入睡,但也被收缴了武器,接着被告知了洗漱的地方,还得到了食物、换洗衣物和单独房间。昨天发生了太多事情,等松懈下来,他没来得及多想便迅速坠入梦中。如今从梦中醒来,雅各环顾着空荡荡的房间,多少感到有些茫然。

  他在这里看到了好些人类,那个催眠歌曲与收缴武器这事让他心中的疑虑更盛。雅各是个现实的人,他相信玛丽昂,却不完全相信她的说辞——万一玛丽昂本身也被骗了呢?他不认为会有人无偿地帮助兽人,尤其还是一群危险的角斗士。

  但至少这里伙食不坏,雅各想。

  角斗士的食物都是高热量的泥状物,他不记得自己上次吃真正的食物是什么时候。咸鲜的烤肉与切成薄片的爽口蔬菜刺激着雅各的味蕾,另一种浓稠的汤羹香味扑鼻,他用勺子刮得碗吱吱响,维持着最后的尊严没去舔碗底。

  雅各的胃因为回忆咕咕叫起来,他站起来,推开门,走廊里一个人都没有。

  这可真稀奇,所有角斗士的房间都在这条走廊上,他还以为推开门会看到一些全副武装的士兵呢。走廊的灯让地下明亮如地上,周围空空如也,既没有士兵也没有铁栅栏,防卫松懈得不可思议。这里的主人在想什么?

  雅各关上门,回头看了眼门,记住门上画的符号。他一路向前走去,转过一个拐角,两个人坐在台子后面说着什么,看见他便抬起了头。

  “你醒啦!”栗色头发的女人说,一对兔子耳朵竖在她头顶上。

  那两个全都是女性兽人,雅各不知该作何反应,她们倒显得十分训练有素。一个人给他了一个木牌,告诉他可以凭这个领取食物;另一个人指向身后的平面图,告诉他什么符号代表什么房间等等。雅各抬头看向那张巨大的地图,目光停留在一个地方。

  “出口?”他指着那里问:“这是到地面上的路?”

  “是的。”兔耳朵笑道。

  “我们还可以出去?”雅各问。

  “需要先去办身份证。”羊角的姑娘热心地说,“往这条路走,一直走到底,通过身份信息登记和相关法规测试,等工匠打造好你的身份证件,你就可以出去了。”

  “法规测试?”

  “很简单的!到了地方后会有人教。”她们说,“基本上记住别伤害他人的人身和财产安全,别破坏公物就行了。”

  “就这样?”

  两个姑娘看着他,看上去有些茫然,仿佛在问“不然还有什么”。雅各拿着他的餐牌站在原处,皱眉看着她们,直到她们不确定地对视了一眼,说:“等一下哦!”

  她们背过身去,头凑在一起,把一张记着歪歪扭扭笔记的纸条扒拉出来,掰着手指数了数。两人窃窃私语了一分钟,等再转过头来,看上去确定了不少。“没别的了!”兔耳朵说。“遇到问题你可以再来找我们!”

  她们背过身去这段时间足够雅各杀她们十次,倘若这就是他们的守卫,这地方的主人一定脑子进水。

  雅各一头雾水地去了食堂,沿途有画着刀叉的巨大路牌。早餐内容不同却一样美味,时间还早,食堂里几乎没人。他又遇见了昨晚的尖耳朵医生(那种耳朵到底是什么种类?),那个能用擀面杖敲昏角斗士的医生笑着跟雅各打招呼,塞给他一杯饮料。他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舔了一舔,味道相当奇妙。

  陆续有人来到食堂里,窗口有人快速地给拿着餐牌的人舀粥,另一边则是可以自己动手拿食物的自助餐。雅各试着拿了一块面包,没有人喝止他。这个点的大部分人都显得睡眼朦胧,人类在他身边来来去去,有人对他的耳朵看了几眼,却没有更进一步的反应。一个眼睛快闭上的矮个子差点撞到他身上,雅各拉住对方的衣领让她站直时,那个人甚至跟他道谢。

  这里太奇怪了,雅各说不出来,但是太奇怪了。昨天以前他们绝大多数时间都在监视之下,剩余的时间全部被规划好,与屠宰场待宰的鸡鸭没有差别;昨天他们还在为起义努力,随时准备好杀人或为人所杀。然后今天,砰,他就像掉进了另一个世界里,什么都变得截然不同。没有恶意的目光,没有人规定他该怎么做,他没有固定的活动区域,也没有规定要做的事情,这感觉……空荡荡的,倒不是说他会觉得讨厌。

  他在这奇妙的食堂里站了一会儿,继续走向那个□□件的房间。雅各中途向人问了路,只为了知道对方会有什么反应。没什么反应,那个人只是普通地指了路而已。他来到了该去的地点,工作人员询问他一些问题,盖章,写东西,问他今后有何打算。

  雅各有什么打算?真是个好问题。自从成为角斗士来,他的全部打算便是活过明天。为什么要问他?难道不是他问这些人今后对他有何打算吗?工作人员在他呆滞的表情下继续补充说明,告诉他,学习完这里的常识和法规后,他可以选择去军队、学校或工厂等等等等。“职业规划咨询不在这个窗口。”桌子对面的人类说。

  他说得如此坦然笃定,以至于雅各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弄错了什么事情。上学?认真的?“我是个角斗士。”他提醒道,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想你已经看见了。”

  “抱歉,这里没有角斗,你不能重操旧业。”工作人员语调平稳地回答,“不是人类也不能给你什么特权,如果你要继续住在这里,就需要工作或者申请助学贷款……”

  雅各在这一天傍晚拿到了他的身份证件,他梦游似的攥着那张卡片,来到地图上标注的出口。台阶不算很长,在底部就能望见另一端的天光。

  橘红色的余晖涂在阶梯上,一瞬间让他想到鲜血或火光。雅各走得非常慢,脚步像粘在上面,随时等待着某些事情发生,像是阶梯塌陷,火焰燃起,通道的大门合拢然后他从逼仄的床上醒来……可是没有。外界的风从出口吹拂过来,空气清凉而清新,他忽然闻到了青草的味道。

  他的鼻子在日复一日的血腥味、汗味、香水和恶臭中麻木,但此刻嗅觉忽然复苏了。草叶散发着独特的清香,有什么人或动物从上面踩过,草汁染到潮湿的土地上。不知名的鲜花吐露着芬芳,哪里的果实散发着香甜的气味。他的脚步不受控制地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奔跑起来。

  雅各看见天空。

  夕阳在地平线上喷吐着万丈金光,一半天幕被烧得火红,火烧云在风中流动,成行的飞鸟横穿过太阳;另一半天空沉静如湖,几枚星星在靛蓝色的天幕上闪烁着微光,那苍白的弯钩是月亮吗?他冲出了地下便掉进了半空,广阔的空间让雅各头晕目眩。天空原来如此开阔无边!大地原来如此广袤无垠!时隔二十年,森林又一次对他张开臂膀,没有高墙,没有铁栏,没有血与火。

  他在短暂的停顿后再一次发足狂奔,这里无边无际,草叶在他脚下低伏,灌木的枝叶在他带起的风中摇晃。雅各挤尽躯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一头扎进草叶之中。他剧烈地喘息,肺中盛满了森林的空气。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雅各想起来了,这种被遗忘的、不习惯的感觉——

  是自由。

  他翻过身来,余光能看见掠过头顶的阴影,那些巨大的鸟长着蝙蝠似的翅膀。

  ——————————

  维克多又猜错了两件事,首先,那两个角斗士中的职业者不全是战士。

  “游侠雅各,有着聊胜于无的兽人血统的前角斗士。在看不到天空和自然的室内角斗场生活了大半辈子,严酷的训练、接连不断的战斗和数次死里逃生的经验给了他迈入职业者阶级的能力,而在重新迈入森林的瞬间,他从准战士迅速转职成了游侠,可见天赋天性之类的东西还是能决定不少东西。”

  兽人角斗士的安置工作如火如荼地进行,雅各是其中反应最快、适应最良好的一个,在玛丽昂的建议下,他爽快地与地下城签订了雇佣协议。

  “基本成型的战士职业居然一接触森林就顿悟转职……”维克多咂舌道,“这种天赋,要是从小当成游侠培养,进阶传奇十拿九稳啊。”

  游侠这个职业,有点像亲近自然的战士,或者战士和德鲁伊的混合体。他们擅长使用军用武器格斗,也亲近大自然,擅长利用自然地形隐匿、追踪和战斗,能使用一些自然法术,能与动物为友,森林是最适合他们的战场。一个天赋是自然的混血兽人,在钢铁森林里关了二十多年,想想真是相当凄惨。

  像天生圣子的塞缪尔一样,雅各可以说生不逢时。

  所以附带技能是这个样子感觉也不奇怪。

  【自然呼唤者】:你站在世界的中心呼唤大自然,大自然心情好的时候大概会理你一下。使用此技能可以在其他环境中召唤自然气息,比如令监狱的石头地长出一两根杂草,让被关在里面的自然种族聊以慰藉。

  虽然效果不强,但这技能消耗也不算大。在德鲁伊和游侠去城市之类的地方打架时,事先扔一下该法术可以改善他们的战斗环境,尽管只是一点点。

  不过,有着山狮血脉的雅各也是这次唯一签约了的兽人。

  混血兽人没有和地下城签约,他们的构成太过杂乱,不能被归为族群集体,没有能担当“族长”的人物。玛丽昂是当之无愧的精神领袖,但她也更像一个招牌人物,具体的组织和领导工作另有其人。能称得上起义领袖的另有两个,一个是长着牛角的大块头泰伦斯,另一个是有一对鸟爪、资历更老的扎克利。

  泰伦斯和玛丽昂同一批进入角斗士学校,沉稳又不失血性。扎克利则是个老资格的角斗士,也是除了雅各外另一个没有被游吟诗人杰奎琳的乐曲催眠的人,战士职业者。他们之间也有分歧,但在大方向上协同一致。

  他们要走。

  “非常感谢您的帮助,但我们不能在这里停留。”泰伦斯说,“还有许多同胞在人类的城市受苦受难,我们必须继续战斗。”

  “兽人从那个牢笼里跑出来,可不是为了进另一个牢笼。”扎克利说得更加不客气。

  “什么叫另一个牢笼?”玛丽昂皱眉道。

  “意思是,你要当狗你去,我们不需要主人。”扎克利讥诮道。

  玛丽昂拽着他的前襟将他提了起来,泰伦斯连忙劝架。

  在协同一致地成功起义之后,混血兽人中也出现了种种分歧。一些角斗士想要在这里安顿下来,另一些则还想要战斗,扎克利便是其中最激进那一派的代表人物。他将想要留下的人视作软弱和背叛,认为玛丽昂根本不配当精神领袖。

  “你只是你的主人竖起来的靶子,一个假惺惺的形象。”扎克利曾在争吵中这样说。

  塔砂拍了拍手掌,示意他们从愈演愈烈的争执中停下。“劳驾,”她说,“先不考虑我怎么想,如果没有外来因素影响,你们打算怎么做?”

  “我们战斗。”泰伦斯笃定地说,“直到将所有同胞解放。”

  “我们复仇。”扎克利阴郁地说,“人类应该尝尝我们受过的苦。”

  “……”玛丽昂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什么都没说。

  塔砂点了点头,以示自己已经听到了。她接着问:“那你们知道人类的力量有多强吗?”

  “多强都不会阻止我们的脚步。”泰伦斯说。

  “你弄错了我的意思。”塔砂说,“我不是在问你们的决心,我在问你们的计划啊。”

  你们对埃瑞安各地的兵力了解多少?

  每个地区驻守的士兵有多少?有什么武器?各地的将领对异族有什么态度?哪些能够利用,哪些可以拉拢,哪些必须死战?要是以上都不知道,你们至少有最基础的常识,比方说,把埃瑞安的详细地图画出来吧?

  你们对埃瑞安的混血兽人状况又知道多少?

  散落在各处的野生兽人部落大概有几个?哪些只想藏匿,哪些愿意出兵一战?兽人奴隶中有多少能战之兵,又有多少是需要保护的老弱病残?你们要解放所有兽人,是否想过要从何处入手,救下的同胞又如何安置?

  “看来你们不知道。”塔砂遗憾地摇了摇头,“倘若有人知道这个答案,请务必先告诉我。”

  三个人的脸色听到一个问题便难看一点,玛丽昂咬着下唇,泰伦斯皱紧了眉头,而扎克利勉强开口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试试’?”塔砂挑了挑眉毛,“用你们的性命去试吗?”

  “那也是我们的选择。”扎克利硬邦邦地说,“难道你想把我们关起来,以保护的名义?”

  塔砂笑出了声,她看着扎克利,像看一个傻瓜。

  “你好像误会了什么。”她说,“在诸位的起义事宜上,我垫付了一些武器,此后则提供了住所,食物,伤药……”

  “你以为这样就能买下我们的命吗?”扎克利皱眉道。

  “不,你们现在都已经是自由人了。”塔砂笑道,“既然我不是你们的奴隶主,你们也不是我的财产,那么你们消耗的一切,请务必用劳动来偿还吧。”

 

☆、第62 1.1

 

  不劳动者不得食,世事本如此。

  兽人角斗士们一脸呆滞,看着那张写着他们债务的表单。绝大多数人都不认字,但至少能看明白这账单都多少行。贴在公告栏的那张东西与其说纸张,不如说卷轴,从天花板一直垂到了地面。工作人员为他们一项项讲解,说得头头是道。

  你们来的时候走了那条通道,通道挖掘需要费用吧?鉴于接应了诸位后这条道路就完全报废,不能再度利用,五十年的养路费浓缩在一夜,分摊到各位身上,大概是这个数。从瑞贝湖到东南角需要支付关税,不能因为大家走了地底直达通道就偷税漏税。□□件需要手续费,住房需要旅费,医药费和餐费当然也不能少,此外还有工作人员的服务费等等。东南角绝无种族歧视,为大家提供的都是最上等的服务,所以价格嘛……

  新成员们对这里的物价毫无概念,在工作人员报数字时持续性一脸茫然。“这数字是多还是少啊?”有人在私底下嘀咕,“我脚趾头都用光了,还是数不清哇?”

  “你直说要我们干什么吧!”没耐心的人粗声粗气地说,“我们在这里干活还钱,要还多久?”

  “这就要看大家选择什么职业了。”工作人员说,“不同的职业有不同的工资,念在大家初来乍到,在应聘上可能有一些问题,东南角为大家提供了一些选择,稍后我们将具体讲解。”

  许多工厂的岗位对新成员们开放,不过操作机械需要专业知识,就业培训不可或缺。正式上岗后多劳多得,全看表现,得到的公分扣除在厂内的食宿消耗,剩下的就可以拿来还债和利息,也能任意兑换其他商品。要是你表现优异,可能一年多就能还清债务。

  军队是薪资最高的职业,但就业培训的长度和难度也是个中翘楚——诚然,角斗士都是出色的战士,但行军打仗和不是单打独斗。军校不会像角斗士学校一样无情,其中会有休假和各种娱乐活动,因此不怎么紧凑的培训周期会变得更长。

  要是你不清楚自己今后想做什么,申请助学贷款会是个很好的选择。东南角各种专业的学校都对外来者开放,考试合格就能包吃包住,毕业后在指定岗位上工作学龄相同的时间,就能将债务完全还清。

  只要在这里奉公守法,一旦停留足够的时间,他们的暂住证就会变成公民证,诸多只限定东南角公民的福利将会对他们开放,比如保险和低利息。针对外来者的高利贷会在此后变得非常低廉,当初用在“马戏团”成员身上的那一套在改进后再度使用在兽人们身上,更加完善、便于管理和有助于职业成长。

  所有初级的培训都会教授这些兽人埃瑞安的常识和现状,拖慢复仇者的脚步,让他们发烫的大脑暂且冷却一点,让只看见悲惨过去和心中未来的眼睛看一看脚下的现实世界。少量的思想教育渗入其中,塔砂不敢说自己能给他们上“手把手教你学造#反”的课程,但说真的,与如今角斗士们一味埋头作战的策略相比,地球上的文科教材都能算金玉良言。

  他们需要一个缓冲。

  愿意安顿下来的人即使被裹挟走也只能拖后腿,塔砂给他们安身之地,换取他们能提供的劳力。想要再战的人必须理清自己的目标,整顿好自己的队伍,了解自己与敌人,别像历史上一大堆失败的起义一样自己就分崩离析。热情必不可缺,但空有热情徒劳无益。对新世界的建设毫无头绪,只想着摧毁旧世界的人,仅仅是破坏者而已。

  当然,现在要说摧毁旧世界也太过遥远。

  塔砂无所谓角斗士对她是否感恩,只在乎他们对她是否有用。她既不想让他们的一腔热血白白浪费,也不想要一群高喊着圣#战玩玉碎的恐###子。

  接纳角斗士的过程并不容易,这些战士多多少少有点心理问题,像得上创伤后应激障碍的退役老兵。最开始安排来接待他们的工作人员全都是之前买来的兽人奴隶,等到统一培训那天,他们发现前来给他们上课的人是人类,许多人都变得相当不配合。

  第一天就发生了不少冲突,救火队员杰奎琳用歌声放倒了几个反应过度者,兼任教师和安保队长的亚马逊人朵拉用箭将好几个人的衣襟订在了教室后面(“下一次我会射胳膊,再下一次是脖子,说到做到。”)。一个落单的老师遭遇了袭击,他手无寸铁且手无缚鸡之力,在这次袭击中折断了胳膊,若非巡逻队及时发现,事情本可能变得更坏。

  这被视作一桩糟糕的恶**件,作案人被公开审判定罪。他会在医院接受心理治疗,并在此后作为无偿劳工,强制服刑三年。

  这事在前角斗士当中激起了不小的骚动,以扎克利为首的激进派愤愤不平,玛丽昂和泰伦斯费了不少力气才没让他们做出什么蠢事。不少风言风语和赦免要求在人群中流传,塔砂对此毫不动摇。她会为可塑之才提供尽可能的帮助,至于冥顽不灵的破坏者,就乖乖在工厂里劳改着吧,别出去害人害己为好。她冷眼旁观,直到玛丽昂冲进了受害者的病房。

  “你到底在想什么?”玛丽昂暴躁地说,病房的门被她撞得嘎吱响。

  病房中的人依然打着夹板,用那只完好的手笨拙地写着什么。看到玛丽昂进来,他停了停,说:“早上好。”

  “早上好?”玛丽昂大步走到病床边,看上去很想把病人抓起来,“是你故意挑衅他的,对不对?”

  “我不接受这种不实指控。”病床上的人,撒罗圣子塞缪尔皱起了眉头。

  玛丽昂夺过塞缪尔手上的本子,扔到了旁边的桌子上。她眼中盛着冰冷的怒气,质问道:“你明明把兽人当成害虫,为什么要报名去当什么老师?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塞缪尔不太自在地说。

  “所以呢?你想说你在这两年里洗心革面了?”玛丽昂冷笑一声,“你还穿着那身披挂去上课,还在跟人说什么光明和正义,谁会相信你一下子对我们充满了善意?”

  “你离开了这么长时间,有很多事改变了。”塞缪尔说,“我试着……”

  “牧师大人试着对我们也施舍怜悯吗?”玛丽昂讥讽道。

  塞缪尔的脸上染上了怒色,他张了张嘴,又深吸一口气,让语调平稳下来。“我很抱歉。”他硬邦邦地说,“我也在……在反思,在想一些东西。”

  玛丽昂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从未想过会听到道歉。

  “你看到那些先来的兽人了。”塞缪尔说,“在他们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去帮过忙。”

  他在说那些先一步被买下来的奴仆和娼妓,那些现在担任工作人员的混血兽人。

  开始只是人手不够,东南角总是很缺医生。地下城的来客询问他是否愿意帮忙,塞缪尔到了地方才知道要治疗的并非人类。他看见曾经远远见过的人,近距离看上去,他们的眼神更加空洞吓人。撒罗的圣子脸色难看地退出去,以为他哪里不舒服的人类护工对他嘘寒问暖,在忙碌中抽空给他拿来温水和椅子。

  他坐在那里,看着人们忙忙碌碌,感到浑身都不舒服。再后来塞缪尔忍不住上前给一个女人畸形的腿骨动了手术,对方看上去完全是个人,只是手背上长着几片鳞片而已。她安静,温顺,无害,要如何看出她不是个生了病的人呢?

  牧师停留在病房中,承受着来自两边的煎熬。那些人身上和心中的创伤毫无疑问与光明、正义背道而驰,坐视他们受苦不合教义,可同时他们又不是人类——无论有多像。这矛盾让塞缪尔饱受折磨,只能在午夜低声唱起祷词,向撒罗神发问。几双眼睛在歌声中打开,几个混血兽人抬眼看他,那眼神让他想起受苦的士兵。

  在此前战斗之后产生的种种问题,再一次在塞缪尔心中浮现。

  人是否需要撒罗神?神究竟是什么?在神明离去之后,在埃瑞安的土地上,撒罗教究竟有什么意义?神真的无差别地爱着所有人又憎恨着人以外的所有生灵吗?那些教义之中,有哪些是撒罗的本意,又有哪些是漫长时光中的以讹传讹?

  于是……

  “你在兽人当中传教?”玛丽昂惊异地说。

  “我没有传教,只是讲述一些故事,劝他们向好的方向看,好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塞缪尔顿了顿,“好吧,或许在传教,我不知道。”

  “你到底想做什么?”狼女的眉头皱成了疙瘩。

  “试着驱散迷茫和阴霾,无论是他们的,还是我的。”塞缪尔坦陈道,“我不知道,但或许在这尝试完成以后,我们都能明白。”

  他看起来平静而坦然,倒是玛丽昂看上去更迷惑一点。她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做了什么决定,面上的神情又变得不善起来。不等再度开口,她听到了门外的呼唤声。

  “玛丽昂。”塔砂说。

  她站在病房门口,对塞缪尔一点头,对着玛丽昂招了招手。玛丽昂向塔砂走来,脚步犹豫而沉重。狼女犹豫着是否要跟塔砂求情,又隐约感觉到她不会改变主意。

  塔砂没给她继续挣扎的机会,只说:“来,我们去瑞贝湖看看。”

  十六岁与十八岁的差异绝对算不上天差地别,塔砂依然能一眼认出玛丽昂的脸,依然能揽住玛丽昂的肩膀。但有些事变得不一样了,狼女比过去多了一分沉稳,野性中却生出一分戾气,当那些激进派谈论着杀光人类,她虽然没有应和,却也没有反驳。

  梅薇斯的擀面杖隐藏了她们的耳朵与翅膀,商人带来瑞贝湖的流行服饰,塔砂带着玛丽昂坐上马车,一路前往瑞贝湖。这辆华美的马车没在瑞贝湖入口停下,它一路前行,来到了城市腹地。

  目的地是一座画廊。

  玛丽昂跳下来,环顾四周又回头看塔砂,她憋了一路的话,眼看着就要憋不住了。塔砂笑着对她比了个“嘘”的手势,指指门口“保持安静”的牌子。

  玛丽昂在东南角学了通用语读写,她能认出警示牌边上那个硕大的招牌。“野性呼唤”,招牌这样写着,那是这场画展的主题。玛丽昂看到身着华服的人慢悠悠走了进去,她下意识皱了皱眉头,塔砂却已经走进了门。

  室内明亮而宽敞,镜子反射着灯光,让墙壁上的每一幅画都像放在阳光下。玛丽昂没去过这种地方,周围时不时有人类经过,房间散发着一种奢华的气息,两者都足够让她感到烦躁。但塔砂牵着她慢悠悠地走,她只好耐着性子跟上塔砂的脚步,无处可看地将目光投放到画上。

  头几幅画看起来莫名其妙,如果画像“好”的标准是画得像的话,它们无疑糟糕极了。玛丽昂看到大片的绿色,上面撒着奇怪的小点,要不是画框下面的小字,她还当是颜料到翻在了上面呢。第四幅画看上去意外不错,细腻的笔触勾勒出一片宁静的森林,树荫下一群鹿在小憩,光影十分优美,像真的一样。

  下下张画让玛丽昂不由得驻足,满月挂在画面顶部,在天幕之下,狼群发足狂奔,头狼仰天长啸。这幅画上的东西并不精致,却有种惊人的动态感,仿佛能在阴影中看到风的流动,听见风声与狼嚎。静止的画面上隐藏着狂放的力量,就好像某个月夜真的存在过这一幕,画家撞见了它,将它切割下来,放进画框。

  “您也喜欢这幅画吗?”

  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走了过来,身上也带着那股讨人厌的气味——角斗场常见客人的气息。他嘴里在和玛丽昂说话,眼睛却看着塔砂,这举动让狼女感到更加不快。“是的。”她的主人仿佛对此浑然不觉,轻快地回答道。不一会儿,他们便聊了起来,话题转移到画展上。

  “这是画家瓦尔克的作品,他是这场画展中提供了最多画作的一个。”小胡子卖弄地说,“本次画展足有十一个知名画家参展,据说主题源于不久前那场意外……我想两位应该听说过了。”

  玛丽昂面无表情地抬起了头。

  “‘火灾’。”小胡子伸手做了个打引号的动作,“大量的兽人在这一不幸的意外中消失,这场画展就是为了表达画家对此事的遗憾和警惕,兽人的逃脱可能会是一场灾难,就像眼前奔跑的豺狼……”

  玛丽昂缓慢地动了动手指,尖锐的指甲在指尖泛着寒光。小胡子没能说完,不过,打断他的并非玛丽昂。

  “放屁!”一个不修边幅的年轻人猛地冲了出来,“你这无知、不懂艺术、傲慢自大的蠢人!”

  “你说什么?”小胡子皱眉道,“我鉴赏艺术品已有十年之久……”

  “这十年都过到狗身上去了!我们描绘自由,奴隶主却看到威胁与损失。我们画出心声,庸俗的色鬼却在这里拿一窍不通的内容跟人搭讪!”年轻人气势汹汹地一指画作,连珠炮似的说道,“这场画展表达的才不是什么警惕和遗憾!野性总在呼唤,自然之子应当生活于自然。要是有什么遗憾,也是遗憾这事发生得太晚——那把火早该把那狗屁地方毁掉!”

  “你真粗俗。”小胡子脸上有点挂不住,抱起了胳膊,“难道你想说,兽人逃跑还是好事吗?”

  “好过被一些有着畸形爱好的人拿来取乐!”年轻人说。

  小胡子嗤笑着摇头,转向塔砂,说:“听听这说法!”塔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而他弄错了这讥笑针对的对象,为想象中的赞同重新变得趾高气昂。

  “换成早些年,你会因为叛国罪被吊死。”他恫吓道,“人类的先祖付出多少鲜血才迎来如今繁荣的埃瑞安?这是人类文明的胜利,你却将之称作‘畸形爱好’!数典忘祖的年轻人啊……”

  “好啊,说不出道理便来拼资历了!”年轻人抱臂道。

  “你应该对年长的人多一点尊重。”小胡子理了理袖口,从姿态上他的确比对方好看,那让他十分满意,“让我们说回画展上吧,难道你想说,这些画家全都是那些肮脏异种的支持者?”

  “兽人战争过去了两百年,奴隶制在人类当中已经废除了五百年,五百年前的废奴宣言上怎么说的?而时至今日,却还有人将对兽人奴隶贸易提出的不同意见视作叛国!”年轻人怒气冲冲地说。

  “人类是人类,异种是异种。”小胡子不耐烦地说,看上去对这场争执已经厌倦,“天赋人权,我们统治这些异种,正说明了人类文明的优越性。曾经兽人杀戮和奴役人类,如今人类建起兽人角斗场,这正是人类的骄傲。”

  “哈哈哈!你跟我提‘人类的骄傲’?”年轻人仿佛生气过了头,反而大笑起来,“我们的军队赶走了所有的侵略者,在四面皆敌的地方建立了繁荣的埃瑞安,这是人类的骄傲。我们的发明家创造了几乎人人都能温饱的城市,让我们不用茹毛饮血,不用天天为了求生奔波,这是人类的骄傲。都城有着这个世界最大的图书馆,横陈上千年的著作都能在其中找到;瑞贝湖的艺术百花齐放,各式各样的乐曲在每一晚奏响,各种流派的画作与雕像都有人欣赏,这才叫人类的骄傲!而奴役一个智慧种族,将肮脏的**和对自身的不满发泄到他们身上,为作恶沾沾自喜,这种卑鄙的、丑恶的事情……”

  他的脸涨得通红,猛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这是人类之耻!”

  玛丽昂抓紧了塔砂的胳膊。

  她的双眼睁得滚圆,死死瞪着慷慨陈词的年轻人,无论找多少遍也无法从他身上找到兽人的特征。“他就是个人类。”塔砂善解人意地在她耳边说。可是怎么会呢?玛丽昂根本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类说出这种话来?

  这个激动的年轻人快和小胡子打起来了,很快保安围拢过来,接着走来了着装怪异的女人和一个看上去像负责人的男人。他们讨论了几句,却让保安把小胡子请出去。

  “是这个人在闹事!”小胡子气愤地说。

  “抱歉,可是瓦尔克先生不欢迎您继续参观。”领班这样说。

  “我们代表此次展会的所有画家,请你滚出去。”着装怪异的女人笑道。

  小胡子抱怨不休地被扔了出去,名为瓦尔克的年轻画家还在那里气得喋喋不休。女人笑着安慰他几句,也和塔砂交谈,“别被那个人误导了。”她说,“主题就是自由和平权——但老板觉得太激进了,没给我们写上去。”

  她们愉快地聊了一会儿,玛丽昂攥着塔砂的胳膊站在旁边,整个人如坠梦中。她茫然不解地凝固在原地,哪怕那两个画家离开也没恢复过来。塔砂却不打算放过她,她拍拍狼女的手背,说:“有何感想?”

  “他们是人类吗?”玛丽昂低声问。

  “如假包换。”塔砂说。

  “可是,我……”

  她想说人类不该是这样,隐约又觉得不太对。

  人类,尤其是富有的人类,总是如此让人恶心。

  玛丽昂开始就不怎么喜欢人类,童年毁于人类士兵手中,她在战场上看到大量的魔鬼,而角斗场看台上的那些甚至更加面目可憎。他们明明衣食无忧安全自由,却为了取乐杀戮,还不想弄脏自己的手——玛丽昂看到的那些人类,仿佛都长着一模一样的面孔。

  这里的人却不一样,太不一样了。

  画家比较特别吗?玛丽昂回忆着两个人的服饰,困惑地说:“因为他们没有钱吗?”

  “和那些去角斗场消遣的人比起来,他们的确没有钱。”塔砂笑道,“所以光凭他们自己,可没法办起这场画展。”

  塔砂带着玛丽昂去见了这场画展的主办人。

  那是个有点年纪的贵妇人,养尊处优的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价格高昂的珠宝装点着她的脖子与手指。塔砂以赞助商的名义(东南角也的确在与这位富有的夫人合作)与她攀谈,最后将玛丽昂推到她面前。

  “这是我的女儿。”塔砂说,“她有问题想要问你。”

  玛丽昂猝不及防被推到台前,她在那位典型的有钱人面前愣了好几秒钟,心一横,问出了问题。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办这个……这个,”她语无伦次地指了指周围,“你和这些画家一样吗?为什么?兽人根本不关你的事,他们对你来说不是和家具一样吗?”

  说到最后,玛丽昂的话语中带上了指责的味道,她控制不住。贵妇人宽容地笑起来,完全没在意她的冒犯。

  “许多人问过我这个问题。”她说,“我和那些画家不一样,那些孩子这么做纯粹出于义愤或理想,我嘛,只是一点私人原因。”

  她望向正对厅堂的一副肖像画,画中穿着裙子的大猫抱着小猫。

  “我有个保姆,是混血兽人,负责照顾小时候的我。她很喜欢我,陪我玩,教我认字,我也很喜欢她,事实上,她陪我的时间比我流连舞会的母亲多得多。”贵妇人用追忆的口吻说,“后来有一天,她不见了。我闹得很厉害,父母回答我说他们辞退了她,因为她做错了事。我便想,等我长大到可以自己做主,我就要重新将她找回来,雇她做我的管家。等我真长大到了这个年纪,我才知道兽人根本不会被‘辞退’。”

  她顿了顿,说:“似乎是母亲撞见父亲与她有染——多半是真的,哪个奴隶能拒绝主人呢——以此为由发作起来,父亲为了息事宁人,便将她处理掉了。那之后我和他们关系一直不好,他们根本不明白因为什么。”

  贵妇人的语调相当平稳,时光已经将那个小女孩的愤怒和悲痛掩埋起来,埋得很深,却从未消失。

  “我一直希望兽人真的可以被辞退。”她笑了笑,以此作结,“虽然我其实做不了多少事。”

  ——————————

  回去的马车上玛丽昂沉默了很久。

  她蜷缩在座位上,抱着自己的膝盖,不去看塔砂,只低头对着自己的脚小声说:“我想过杀掉所有人类。”

  “包括亚马逊人?”塔砂故意打岔。

  “啊,亚马逊是亚马逊。”玛丽昂窘迫地说,“我是说,所有不在东南角的人类。他们的祖先残杀我们的祖先,他们对我们做了这么多不可原谅的事情,我想报复他们。”

  “看起来曾经的人类也和你想得一样。”塔砂说。

  如果将祖先的仇恨永远紧抓不放,如果将个体的恩仇扩大到整个种族上去,无论赢家是谁,最后也只不过是循环往复,杀戮不休。

  “您希望我怎么做呢?”玛丽昂抬起了头,向塔砂求助道,“请您告诉我吧!”

  她看起来苦恼极了,重逢以来那坚定的恨意与永不止息的愤怒稍稍中止,变成了迷惑,和她小时候一样。塔砂微笑起来,拉开了马车的窗帘,指向外面的瑞贝湖。

  “我希望你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用自己的头脑思考。”塔砂说,“玛丽昂,我是你的契约者,但只有你自己,才是你心灵的主人。”

  作者有话要说:  塔砂养玛丽昂,一半在养宠物一半在养女儿,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塔砂养维克多,一半在养宠物一半在养树洞,养废掉就好了

  维克多:???

  塔砂:反正你已经是个废恶魔了。废了也好啊,省得回家休息还要和你斗智斗勇。

  维克多:我们可以走相爱相杀路线啊?!

  塔砂:不了没兴趣,要相杀我肯定会努力一下子把你弄死,不会拖长到连续剧的。

  维克多:……

  一山不容二总裁,哪怕一公一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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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 1.1

 

  下一年的秋天,昏睡几个月的橡木老人忽然醒了过来。

  那时正值午夜,天空下着小雨,绝大多数人都已经入睡,只有一些昼伏夜出与不需要睡眠的人还保持着清醒。塔砂在训练场中最后一次挥刀,她扇动着翅膀落到地上,目光望向远方,察觉到了某些东西。

  “晚上好,地下城之主。”老树和缓地说,“请替我将德鲁伊们叫醒吧,我的时间到了。”

  树屋中亮起一盏盏灯,顺着藤蔓跳下好些人。有人从安睡的鹿群中一跃而起,他的灵兽若有所悟,迅速地跟上。树杈上的黑豹纵身而下,叼起树洞中的衣物冲向远处,四只脚跑起来会比两只脚更快。住在地下城里的德鲁伊药师披衣起身,开夜车的工匠在途中遇见了他们,于是这消息很快在匠矮人中传开。与此同时,飞龙正在瑞贝湖边上落下,将城里的德鲁伊与学徒们接来。

  巨龙先生难得愿意帮忙,一群小学徒战战兢兢地挂在他身上,像搭乘一条飞在空中的轮船。龙的影子掠过天空,而火把在地面上点亮,来自四面八方的光点在森林中心聚集。地下城的通道直达橡树面前,匠矮人们贴心地分发着灯具,提灯的光芒照亮了小半片森林,人群将大橡树围住,围了一圈又一圈。

  小雨淅沥沥地下着,匆忙前来的人们多半都没带雨具,好在橡木老人长得足够大,他只要张开枝叶,树荫如同巨大的伞盖,阻隔了能淋湿脑袋的雨水。这里围着所有德鲁伊与学徒,匠矮人们全员到齐,刚才担任司机的龙骑兵也聚集在此处,人这么多,又安静得不可思议。

  “啊,太多人了。”橡木老人感叹道,“我本不想如此兴师动众。”

  “我们要是不来,那才会遗憾一辈子!”匠矮人族长霍根说,“您照顾我们这么多年!照顾了我们的父母,父母的父母,父母的父母的父母!”

  匠矮人们附和着点头,橡木老人笑了起来。他环顾树荫下的人群,看过一张张或沉静、或悲伤、或迷惑的脸。德鲁伊的规模几乎与百年前相同,而学徒甚至更多,那里有来自城镇的人类、亚马逊人甚至兽人。能在最后看到这样的画面,他感到心满意足。

  “孩子们,”橡木老人对德鲁伊说,“来吧,是时候了!”

  年轻的学徒脸上还带着茫然不解(有几个七八岁的孩子还没有睡醒呢),德鲁伊们却很清楚要做什么,就像鸽子知道回家的路。其他围观者向后退开,将最接近橡树的空间让给他们。每一个正式德鲁伊都牵起了彼此的手,圆环圈起橡木老人粗大的树干。

  圆环开始旋转。

  这一幕仿佛当初学徒们求雨舞的重演,只是更加……怎么说好,更加震撼人心,让人无法移开目光。无数人的每一个步子都踩在同一个节拍上,如同精心编制的花纹图案,又像来自蛮荒之地的自然韵律。德鲁伊们吟哦着木族语的祷歌,在这双足拍打的鼓点声中,橡树开始发光。

  无数深深深深浅浅的绿色在树冠上闪烁,你能看到春日里第一颗嫩芽吐出柳黄,夏日遮天蔽日的树叶一片苍翠,秋天顽强的枫树摇曳着金红色的衣帽,冬季挺立的常青树泛着松柏绿,一瞬间便是四季。这光辉从橡木深处缓缓点亮,顺着枝条与叶脉输送到每一个角落,荧光将橡树叶照得透亮,仿佛每一片叶子下都藏着一只萤火虫。叶片在雨中摇摆,在这光芒之中远远望去,那些轮廓凹凸不平的橡树叶像齿轮又像手掌,迎风招展,絮语不休。

  很难翻译出德鲁伊与橡树的语言,太多内容都不在人类社会之中,在人类的理解之外,谁能解读一阵风、一阵雨?围观者无从开口,那歌声却渐渐变得响。许许多多的声音加入进来,拾起副歌的声部——森林为这清唱伴奏。

  是谁在歌唱?

  你无法在大地或树木上找到一张嘴巴,这歌声来自四面八方,演唱者哪儿都找不到,哪儿都甩不脱。自然的气息将整座森林联系在一起,仿佛颜料在水中晕开,影响的范围越来越广。单独存在的时候,一株草只是一株草,一棵树只是一棵树,但当这股无形之力将它们联系在一起,一种原始的意识油然而生,化作山崩海啸都无法摧毁的强大存在。这声音是婴儿的呓语,是野兽的高歌,它是低语,是呐喊,无穷无尽。

  几个德鲁伊松开了手,拿起了木杖,橡木铃敲击着杖身,脚步越来越疾。鼓点响起来了!歌声响起来了!耳朵里听到的音量明明没有差别,围观者不知怎么的就觉得这声音震耳欲聋。它在鼓膜上响起,它在脑中响起,它在胸腔中响起,节拍与心跳一模一样。

  噗通!噗通!噗通!

  雄伟的橡树竟然还在生长,人们能听见他枝叶伸展的声音,像一个强壮的人从饱睡中醒来,伸了个懒腰,浑身的骨头噼啪作响。那光变得更盛了,光柱在黑夜里升起,像一只巨大的火炬,就这么照亮了整片森林。但这光芒一点也不刺眼,围观者们惊奇地看着树冠,仿佛生平第一次直视太阳。

  塔砂觉得自己在看一朵烟花,那灿烂的橡树升到了最高处,蓦然开放。

  橡木老人吐出一口气,微笑着闭上了双眼。

  哗啦!所有树叶在此时冲天而起,那半透明的、亦真亦幻的明亮叶片在此刻彻底化实为虚,像一群被惊动的蝴蝶。深深浅浅的绿色分散开来,春夏秋冬的绿意一哄而散。流光四散而去,剩下的橡树迅速地衰败,仿佛火焰散尽的火柴。沉浸在美景中的人们开始惊叫起来,半大不小的学徒发出仓促的哭喊,他们此时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是时候了,到时候了,橡木老人与世长辞的时刻。

  橡树火炬已经熄灭,德鲁伊的舞蹈却变得越发热烈,他们手舞足蹈,载歌载舞,仿佛这不是一场死别而是一场庆典。他们当中的佼佼者奔跑向前,将手掌贴在干枯的树干上,仿佛瓷杯碎裂的慢镜头,在哔啵声中,一条巨大的裂缝出现在树干上,由下而上贯穿了整棵橡树。

  宏伟的橡树裂开了,裂口中温润的绿光辉映着每个人的脸。枯木的树洞中长着一颗跳动的心脏,森林享有同一个心跳。

  自然之心不像一颗心脏,它看上去仿佛橡果状的水晶。

  “它是你的了!”维克多热切地提醒。

  在我死后,你将得到自然之心——橡木老人在契约中如此许诺。塔砂能感觉到这个,自然之心失去了守护者,它的权限对塔砂开放,像一道诱人的美餐,散发着怡人的芬芳。

  “对,它是我的了。”塔砂说。

  她站在原地,看着德鲁伊走上前去。

  这里没有大德鲁伊,职业等级最高的几个德鲁伊一道前行,小心翼翼地将自然之心从枯朽的树干中剥离出来。高大的橡树在自然之心离开的刹那崩塌,只是坍塌的朽木在落地前已经化为碎片,像一场温柔的、木质的毛毛雨。德鲁伊挖开橡树的原址,将自然之心埋了进去。

  “你还在等什么?”维克多急道,“快把它挖出来,让地精从下面开挖!自然之心比史莱姆还会长,当心过一会儿它就突然长成树了,你还想等上一千年吗?”

  “它是我的。”塔砂说,“所以我可以对它做任何事。”

  包括什么都不做。

  歌声已经止息,舞蹈已经停止,如今尘埃落定,开始有人哭泣。橡木老人守护了流浪者营地数百年,几代匠矮人都将他视为不会离去的亲长。玛丽昂吸了吸鼻子,橡木老人的树荫之下,她在家破人亡之后首度找到了安身之所。橡木老人是个温和慈爱的长辈,这些年来多少受过他指导和照顾的学徒揉着眼睛,小声问:“爷爷不会回来了吗?”

  “是的。”德鲁伊说。

  “那为什么大家看起来不难过呢?”学徒问,多少问出了一些人的心声。

  匠矮人抱头哭泣,玛丽昂红着眼眶,不少学徒开始擦眼泪,连时常见到橡木老人的龙骑兵们也多少神色惆怅,可德鲁伊们,从他那里得到教导与传承的德鲁伊无一哭泣,神情安然。学徒的导师,兽语者普莉玛温和地摸了摸学徒的头,说:“因为自然本如此。”

  枯荣交替,生老病死,循环与平衡乃是自然之道。德鲁伊圣树的种子一千年一枯荣,橡木守卫在此终结,自然之心重新循环,守卫者的死便是它新生的开始。圣树将在种子种下的地方重新生长,在数百年的动荡之后,德鲁伊将迎来新的圣地。

  橡木老人已经歇息了,他的衣钵有无数德鲁伊传承下去。在橡树遗骸掩埋的地方,未来的大德鲁伊将埋下他们的尸骨,新的树木将从他们的墓穴中抽出新芽。有圣树的地方便是圣地,便是德鲁伊的家园,德鲁伊的归处,是他们的终点与起点。所有人都将在泥土中重逢,身体滋养大地,灵魂归于自然意志,无论沧海桑田,白云苍狗,自然意志永不熄灭。

  “我们将会去同一个地方,死亡只是短暂的别离。”普莉玛说,“或许等你理解了这个,你就能成为正式德鲁伊。”

  地面在轻轻颤动。

  人们向后退去,看着刚刚填满土的地面,一棵嫩黄色的树芽破土而出,在几息之内长成胳膊粗的小树。新生的圣树只有一人多高,但它注定在今后的日子里蓬勃向上,长成比橡木老人更加高大的橡树。

  这是死亡,亦是涅槃。

  “真不可思议。”龙骑士道格拉斯在人群边缘嘀咕,“这么大、这么古老的生物,一下子就没了。”

  “没有谁能长存不朽。”他的龙说,“无论是圣树还是龙。”

  道格拉斯终于学会了龙语,交谈不再是问题。他拍着巨龙的翅尖,笑道:“不过对我们这样的短命生物来说,你们的终点在非常遥远的未来。”

  “不一定。”巨龙说。

  “什么?”

  “我曾是一头太古龙的残魂,如今的我既是新生也是延续,我又年轻又衰老。”龙说。

  “难道你活不久了吗?”道格拉斯有点紧张地问。

  “以我们的标准来说,是的。”巨龙看着龙骑士骤然色变的脸,说,“或许只比你的寿终正寝晚上一两年,我也要去龙眠之地。”

  “……哦。”道格拉斯愣愣地说,沉默了一分钟,面色古怪地挠了挠脸,“这还是很糟糕,我总觉得龙最好一直都在,没有你们的世界会有多烂啊。我很遗憾,为你难过,但也不是说我只感到难过,呃,也不能说高兴?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对你撒谎,说我完全没有为此窃喜……我有点得意,对此我非常抱歉……这该怎么解释,人类劣根性,你知道吧?”

  巨龙呼呼笑了起来,把翅膀搭在道格拉斯肩上,险些把龙骑士压塌在地。

  远方飞来了渡鸦。

  曾经的大德鲁伊从风中听取行进的方向,渡鸦知道应当把自然之心栽种在何方。几百年过去,自然之心一直被保存在橡木老人这里,圣树在这几百年间销声匿迹,不知多少代渡鸦不曾见过圣树的光辉,然而它们无师自通地来到了这里,就像每一条巨龙都懂得如何前往龙眠之地。

  ——历经数年的恢复,在德鲁伊们的帮助下,安加索森林重新屹立在大地之上。绿草覆盖了地面,各式树种参差不齐地扎根抽叶。啮齿动物和兔子最早归来,飞鸟在某个季度重新来此筑巢,肥美的鹿群带来狼群和其他独来独往的掠食者。挖掘出的溪流连接了上游的通道与下游的海洋,今年夏末秋初的丰水期,消失了几年的红斑鳟鱼逆流而上,再一次跳出海面,游向它们的出生地。新的湿地初现规模,新生的水鸟从远方飞来,棕熊在此留下了足迹。

  此刻,这些归来的住民骚动着,仿佛感觉到了什么。

  自然之心正飞快地改变着形态,无数根系在地下蜿蜒生长。塔砂能感觉到森林的脉动与自然的心跳。自然之心归属于她,哪怕没有用地下城核心吞噬这一颗心,影响一样施加在她身上。

  【橡树守卫者】这张卡牌已经灰掉了。牌面变成了灰色,除了名称之外,所有部分的字迹都已经消失。

  地下城的属性这一栏出现了些许改变,“自然气息亲和”这一条维持不变,后面的解说则从“自然之心的保管者与你签订了契约,自然意志曾向你投来一瞥”变成了“自然意志曾向你投来一瞥,你通过契约得到了自然之心的拥有权(控制力随自然之心成长递减)”。

  “你看看!”维克多愤愤地说,自从塔砂拒绝他吞噬自然之心的提议,他就像祥林嫂一样念叨个不停,“融合掉多好!等自然之心长成完整版的圣树,那就是天生的橡树贤者!到时候脱离控制捅你一刀,看你哪里哭去。”

  “你之前跟我说过,圣树需要多少年成熟?”塔砂说。

  “大概两三百年吧……”维克多不太情愿地说,“两三百年怎么啦?一转眼的事!”

  “要是那时候我还可能因为这事栽跟头,那在这两三百年之间,我早就被人类解决掉了吧。”塔砂说。

  她不提还好,一提这个,维克多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怒道:“原来你还知道会被人类解决掉啊?!”

  维克多刚才已经用了十成力气谴责过塔砂的愚蠢,他反反复复强调,德鲁伊圣树的重生会造成非常巨大的动静,塔砂之前放的那支“召唤德鲁伊烟花”完全不能与此相提并论。“每个千年周期德鲁伊都会严阵以待,请好全部盟友,召集所有成员,准备好跟想掐断德鲁伊传承的对头打一场,我们管这个叫‘千年例架’。”维克多说,“千年必打一次,因为这动静根本藏不住!”

  森林在震动,有自然血脉的人在夜晚惊醒,茫然地望向东南角的天空。地下城模仿红色猎犬制造出的半成品机械嗡嗡直响,恐怕这一次可能没有之前那么好运,人类会发现这里,做出反应。

  “我知道。”塔砂说,“但即使没有这件事,你以为我们还能藏多久?”

  知道真相的只是一支小队的话,还可以灭口。只是一两个村庄与城镇的话,还可以暗通款曲,使用傀儡瞒住上峰。但要是知道东南角异常的是一个繁华的大城市,乃至埃瑞安的一个州?

  死死瞒住绝无可能,不如说想要死死瞒住这个举动,本身就容易被人看出异常。

  还是老样子,使用“闭关锁国”那一套没准可以瞒久一点,塔砂的确可以让所有居民都住在地下,用魔力制造粮食,埋头种田并祈祷人类那边不会有找出她的办法。可是,塔砂并不是那种传统地下城。

  混血异族,从另一方面说就是混血人类,他们中的大部分不能永远生活在地下。他们心理上依然需要地面的空间与阳光,哪怕地下城能包揽他们的消耗,也不能一下子将地上种族转换为地下生物。地下城是塔砂的安身立命之本,却并非茁壮成长之源。无论是想培养地下城中的居民,还是让塔砂的知识有用武之地,扩张和巩固根据地,与人类的交流都不可避免。

  在塔砂选择了收容、定契约而非吞噬路线的时候,这等利弊便已经注定了。

  她需要人类那边的财富、知识技术和劳动力,需要让人类接触和接纳地下城的生物,这些目的其实和“藏匿”相互矛盾。塔砂需要在两者之中制造平衡,在能让地下城高速成长的同时小心地控制消息的流传度,机遇从来与风险并存。

  事到如今,也差不多是极限。按照塔砂的推测,即便没有自然之心这回事,发现总督被顶替也就在这一两年之间——否则人类方也太蠢了,愚蠢成这样的人类怎么可能建设出一家独大的埃瑞安帝国。

  “因为藏不了多久所以公开也没问题?!”维克多挥舞着他的书页,看上去很想敲敲塔砂的脑袋看看里面什么,“两个选项,一个有利无弊,另一个利少弊多,就算你觉得后者造成的影响不是很大,两个摆在一起正常生物也会选择前者吧?你到底有什么毛病?因为天杀的同情心吗?”

  “谁告诉你前者有利无弊?”塔砂说,“另外,你挥那几页的意思是不想要它们了?”

  维克多愤怒地合拢,发出好大一声。

  不融合自然之心的理由,只有一半出于对德鲁伊的照顾。

  地下城核心固然能融合自然之心,但后者的历史和分量全都大于前者,一旦完全融合,地下城的属性必定会产生巨大的改变,甚至被自然之心带着跑都有可能。龙属性和自然亲和属性已经给她带来了对两者的天然好感,如果完全将自然之心融合,会发生什么?

  橡木老人当时签下这样的契约,恐怕也有部分出于这种考虑:融合了自然之心的地下城,必然会发自真心地全力庇护自然之民,像德鲁伊保护自然那样。

  如果真是刚刚诞生几年的天然巢母,没准会答应这种条件吧。没有成型的、可塑性巨大的人格加上别的也无妨,和能得到的力量相比不值得一提。塔砂却不一样,对她来说,她的“自我”凌驾于一切之上,多大的力量也无法兑换她的灵魂。

  塔砂死过一次,而她在这里有着各式各样、随时可以丢掉的躯体,那么,如果连人格都被影响,她还是她吗?

  塔砂骨子里有着凉薄的一面,一方面她会在力所能及时庇护诸多种族,照顾和培养他人,为此宁可牺牲自己的利益;另一方面,真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她会毫不犹豫地断尾逃生,地下城的一切居民,包括玛丽昂、维克多、阿黄,她都可以舍弃。她会逃生,蛰伏,等待东山再起,再去想如何复仇与挽回损失。

  她拒绝了作为天然盟友的深渊,还在企图与地下城解绑,在这种情况下,塔砂怎么可能钻进自然的套索里?

  现在自然之心带给她的好处已经足够。

  【自然之心】(被动):自然的气息庇佑着你,自然能量冲刷过地下城居民的身体与灵魂。该效果持续有效,直到橡树贤者觉醒。

  橡树守卫卡牌消失,【自然之心】的技能却保留了下来,不对,去掉后面“伪”字样的技能可以说是另外一种存在了。

  自然能量的浸润悄无声息,最细心的德鲁伊感觉到了森林的呼吸,大地亲切如家园,而要等今后正式施法时,他们才会体会到发生了什么。玛丽昂还未从方才的仪式中平复下来,在月光之下,她毛发颜色的改变细微得难以察觉。梅薇斯忽然醒来,她莫名其妙地看着天花板,最后决心起床做点吃的。雅各在一场激战的梦中滚到了床下,他的喉咙发痒,骨骼发烫,惊醒又睡去。

  改变在所有带着自然属性的地下城之民身上发生,不过暂时,除了能看到他们属性的塔砂,还没有人对此有一点了解。

  淅淅沥沥的雨已经停下,天边泛起鱼肚白。人们在晨光中抬起头来,一夜小雨以后,天边挂上了一轮斑斓的彩虹。

  又是新的一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请假一天,又快要开一个大副本了,我去理一理接下来的剧情~=333=

  (哇原来营养液是参赛用的吗?!刚知道!)

  感谢小天使们投喂!感谢阿游的浅水炸弹!=333=

  无序扔了1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6-08-30 22:2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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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 1.1

 

  德鲁伊圣树在发芽的第二天长到了楼房的高度,在出生的第一个十月,一串串橡果便挂上了枝头。青色的果实在秋日金风的吹拂下,一天天长成温润的棕红色。

  它不是安加索森林中唯一一棵橡树,早些年被栽种下的橡树如今也纷纷挂果。种子在播种下生长,树枝在德鲁伊的抚慰中欣欣向荣。这些自然信仰者小心翼翼地调节着地力与植株生长的平衡,晚熟的橡树本该在十年后才开花结果,如今仅仅三四年,它们就已经长出了橡子。

  高达十几米的橡树随处可见,而这个高度的橡木还十分年轻。哪怕除开圣树与大德鲁伊的化身,普通的橡树也十分长寿,它们会在盛年成长到二十几米,并在这个高度上停留数百年。这种乔木高大、强壮而美观,沉静而长生,郁郁成林时有种禅意的美感,在各个种族中广受喜爱。

  塔砂也很喜欢橡树,它相当实用。

  扭掉橡果上面的“帽子”,撬开外壳,挖出种子磨碎,烹饪后可以成为不错的粮食。长时间烹煮可以去掉橡果中的苦味,梅薇斯实验出了诸多橡果美食。磨碎的橡果粉加上沸水能制成面团,揉成团的橡果甜点吃起来像糖炒栗子。另一种烹饪方法可以做出橡果布丁,成品晶莹可爱,看上去像块和田玉,尝起来香甜爽滑。

  德鲁伊喜爱橡树,将圣树的果实视为神圣,却并不反对使用橡树,在他们眼中,对森林的适度开采也是自然循环中的一环,人类采伐树木与鹿群吃草本质上没有多少不同。

  一些橡树木质坚硬沉重,有着波纹状的美丽纹理,经过烘干处理后能成为相当精良的家具,橡木家具在瑞贝湖的市场上大受欢迎。另一些稍显疏松,但弹性极佳,其耐磨的特性适合运用于诸多工厂之中,作缓冲或密封之用。

  一种剖面呈黄褐色的橡树亚种最受匠矮人欢迎,他们将这种木材打造成比他们本人更大的橡木桶,用来储存四分之一精灵酿造的果酒。这种材质的酒桶不仅防潮防蛀,还有一种独特的清香,能让酒液随着岁月流逝变得更加醇美——或许最大的问题是,这些嘴馋心急的矮个子往往等不了太久,他们自酿的酒浆往往刚刚酿好就进了自个儿的胃里,陈年美酒只是个传说。

  没办法啊!匠矮人们振振有词道。工作遇上瓶颈应当喝一杯缓缓脑子,做出点成效更应该喝一杯庆祝;送别旧友时可以以酒浇愁,迎来新朋友怎能不一醉方休?他们有十万个理由用来喝一杯,此时塔砂才发现大部分匠矮人都是酒鬼。要是不让别人管着酒窖,他们总能喝到唱起歌跳起舞,最后躺着结束。

  “你还指望什么呢?”维克多哼笑道,用那种相当种族歧视的口吻说,“矮人和半身人的混血嘛。”

  不成材的橡树枝叶也别有用处,橡木枝干能烧制成十分耐用的木炭,也能用来当一些菌菇的培养基。德鲁伊总是在尝试,树语者听到森林的指点,兽语者与灵□□谈,好判断生长出的这片菌菇是否可以食用。塔砂从中看到了类似木耳的东西,其他品种则难以识别,或许是这个异界特有的物种。

  被他们取名黄油菇的菌类有着黄油一样显眼的橙黄色,伞盖大而柔软,看上去、闻上去都像花朵。德鲁伊学徒们小心翼翼地将黄油菇从菌丝上剥离,他们的老师将这一过程当做练习方法之一,用来培养学徒的耐心与眼力。每到春夏之交,你总能看见有人叼着花朵似的黄油菇走来走去,生的黄油菇嚼起来有种甜甜的茶香,学徒们把它当零嘴吃。烹饪后的黄油菇则非常鲜香美味,如画龙点睛,能让普普通通的小菜增色不少。这种产粮很大的菌菇迅速进入了瑞贝湖,被市民们视为不可或缺的小菜。

  另一种名叫“黑岩菌”的菌类难以养殖,却会在橡木下生长。它们在大雨后悄然出现,又在一周之内**变质。这种菌类的长相可没有黄油菇那么可爱了,它们初时色泽透亮,一天之后却像烧焦了一样,遍体焦黑,表皮卷曲,像树上长出的瘤子或一块放错地方的火山岩。可这一时期反而是它们最好吃的时候,只要将它摘下来(有趣的是,摘下来后它们反而能储存一个月),切片炒制或者拿来熬汤,森林的清新气味扑鼻而来,那滋味能让你吃下舌头。

  黑岩菌倒是安加索森林的原住民,在塔砂还未在此安营扎寨的时候,它已经作为一种珍贵难寻的山珍在贵人们桌上流行了许久。塔斯马林州以外的人不见得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却有不少人为山珍的大幅减产颇有微词。当安加索森林再度恢复,德鲁伊们轻易找出这些隐藏在林中的美味,黑岩菌市场再度运行,价格一路狂飙,堪称贵如黄金。

  橡树还只是安加索森林的一种树种罢了。松树分泌出的树脂中能提取出松香和松节油,它们在这个世界的工业中一样很有用处;枫树汁能熬出粘稠的金黄色糖浆,浇在糕饼上格外可口,清淡的甜味很受上了年纪的人的欢迎,还能用来治病,这儿许多美味的食品同时都是药品……森林是一个宝库,放在过去,周围的居民靠山吃山,而放在塔砂手里,她能发展出一个庞大的林产品行业。

  东南角在悄悄地开放,现如今它几乎和曾经一样,成为了塔斯马林州一个普通的地区。为了自己的前途和安危,塔斯马林州被迫上了贼船的人们拼命淡化此地的存在,但出自东南角的产品却越来越有存在感。异种和亚马逊这样特立独行的民族依然不被承认,但是只要暴力机器不对此处开动,许多事便发生得自然而然。

  历代市长花了大力气剿灭却一次次死灰复燃的瘸腿街因此失去了生机,其中生命力顽强的渣滓少了大半,于是这个毒瘤因为失去了营养补充飞快地萎缩。他们并非死于非命,只是成了别的东西,比如商贩,工人,掮客,车夫,间谍,保安,等等等等。曾经为了蝇头小利放弃掉东南角通行证的人悔不当初,通行证进一步转化成的“身份证”已经成了想在东南角淘金的人必不可缺的东西。

  东南角初步建立起了一个相对完整的社会体系,矮钱在此地的银行系统与社会福利系统中流转。下到在此生活所需费用,上到社会福利,比如退休金、医疗保险等待,全部与身份证挂钩。塔砂本身的存在像一台超级计算机,作弊般将一切信息备份收录脑中。

  大量的外来务工者涌入了东南角,这里新兴的魔导工业完全能消化这些人手。人口流动与交流势不可挡,东南角输送学生前往东南角的高级学院进修,而这里的特殊学校(比如德鲁伊专科云云)则从瑞贝湖乃至塔斯马林其他地方招生。军队的扩招则更加谨慎,需要经过层层审核与训练,这反而让此处的军队显得比别处更加高级,吸引着那些骨子里不□□分的人。

  顺带一提,哈利特上尉——按照管辖权限的规模来说,他其实起码是个上校了——成功辗转接回了妻子和儿子,可喜可贺。

  也不是没有找茬的人,其中一些是想找茬的罪犯,比如瘸腿街那些失去机会的人;另一些是狂热的排他主义者,他们根本无法容忍异族大喇喇在眼皮子底下存在,像祖先(不是签订埃瑞安宣言时期的那批,是最近一两百年的祖先)附体一般,浑身上下都充满了要主持正义的决心。塔砂对这两种人都使用同一种处理方法:依法处罚,该干嘛干嘛,警察和军队可不是摆着看的。

  她曾给后者制定了不少方针,比如要是有什么有钱有势的狂热者出现,地下城应该如何消除他们带来的坏影响。然而等交流真正频繁起来,塔砂发现这样的人几乎没有。有钱的商人擅长闭眼赚钱的艺术,只要矮钱价值不跌,他们便会将交易进行到天长地久;有着巨大影响力的家族则非常会辨别局势,观望并管束家族子弟。固然有些对异族相当不友好的言论在各个阶层中流传,可现在这种情况,能和平共处已是胜利,光被说几句不痛不痒。

  在塔斯马林州的军方和地下城达成平衡暂时互不影响、交流越来越频繁的时候,跳出来袭击异族的人有一些共同点,比如自命清高,知识和经济水平不高,没有自己的事业……简而言之,一些生活中的失败者,不足为虑的跳梁小丑。

  他们自己毫无能力,便要将自己挂钩到庞大的人类种族上,把人类过去的成就当成自己的成就,仿佛身而为人便意味着自己同为英雄豪杰,哪怕事实上身为不值得一提的废物,也值得对所有异族趾高气昂、不屑一顾。他们缺乏自己的思考能力,是被洗脑得最成功的那一批,再外加一些自我催眠,便完全与他们心中的人类一族共存亡同荣辱了。这些精神上的伟大人物,怎么看得过去被喊打喊杀的异族在身边好好生活,过得比他们还好呢?

  这些愤怒的人在暗中纠结策划,伏击身边的异族,袭击有异族在工作的工厂。尽管有着巡警队的保护,开始他们的袭击还是造成了几名兽人的受伤。在关押了这些人后,人类那边的话事人不尴不尬地找塔砂谈判,要求将这些人引渡回去。

  “他们只是误入歧途,一时肝火大动,这一定有什么内情——而且您知道,对异种的态度根深蒂固上百年,不是一朝一夕间可以改变的啊。人类的事还是应该让人类来处理,以免激化了矛盾。”负责谈判的人说,“想必您也不希望大动干戈,为了塔斯马林州的和平与双方友好,您看,将此事冷处理如何?所有激进分子一定会被批评教育,在此期间,最好让那些明显的异种注意自我保护,戴好伪装再出门,不要离开东南角。”

  “既然他们袭击了我们的居民,这就是我的事了。”塔砂说,“请务必提醒那些还未犯下什么事的激进分子,若觉得自己有犯罪冲动,不如提前自首,这里有足够的牢房来让人学会心如止水。”

  要是保护我的居民远离侵害都做不到,反而要他们忍耐和学会保护自己,塔砂想,那我这座地下城不是太没用了吗。

  她可能仁慈,也可能冷酷,但绝不无能。

  “其实,这一次的事故中有某家的次子参与。”谈判官没了办法,只好坦白,提了个有点分量的姓氏,“那一家愿意为此出一大笔钱,您意下如何?”

  “请你给那里的贵人带句话吧。”塔砂在谈判官欣喜的点头中说,“下一次,请务必看管好家里的孩子。”

  否则,就会有别人来替你管教。

  塔砂对他们一视同仁,无论是“其情可悯”的穷人还是有钱权撑腰的二代。也有激愤的兽人想要报复,玛丽昂去其中转了一圈,直说道:“你们就这么想跟那些人当狱友吗?”

  于是他们安分了下来。

  塔砂这些年没少把犯事的兽人扔去劳改,真正屡教不改的刺头还在那些地方忙得没力气东想西想(比如刑期又延长了的扎克利),才没机会出来搅风搅雨。

  强也好弱也罢,在塔砂这里,无论什么出身,什么年龄,什么种族,当你犯了罪,你的身份就只是罪犯,罪犯要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你是个有钱有势的人类,为了和平不能动你?你是个身世凄惨的兽人,应该出于同情和安抚兽人的目的放过这一次?呵呵,想太多了。

  所有罪犯都被依法处办,他们可别想在牢房中安稳度过多少年,地下城永远缺人手,劳动改造一石二鸟。塔砂正期待有犯罪加入呢,要知道,在发展过程中,某些高强度的工作内容对普通打工者来说不太人道。

  她根本没隐藏这等消息,反而将之拿出来公之于众。人群中掀起不小的波动,有人疾呼“异种露出了獠牙”,担心这是某种危机的预兆;有人谴责这些处罚是不人道的,怎么能让人做如此繁重残酷的劳动?一时间局势似乎真的危急了起来。不少人眼巴巴等着东南角的反应,塔砂反应是毫无反应。瑞贝湖有他们的报纸,东南角也有,打嘴仗谁不会啊,不过如此。

  倒是有不少人才在此脱颖而出。

  德鲁伊阿尔弗雷的父亲,曾经的寻树人科林,虽然作为德鲁伊能力平平,但这些年来一直在写林园观察日记与科普读物,他写的社论一样有理有据。兽人菲尼克斯,过去被赎买回来的妓#女之一,在文字上有着特别的兴趣与天赋,很能煽动人的情绪。报纸上的嘴炮你来我往,人们今天觉得这个有道理,明天觉得那个有道理,时间一久,便都成了坐地上看热闹的围观群众。

  而另一个结果则非常分明,在那些不人道活计的威胁之下,那些慷慨激昂着相约要打碎那个可恶的异种巢穴的热血少年/青年/中年们,忽然间安静如鸡。这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几天,最后他们决定迂回作战。

  也就是,不去东南角硬碰硬,先从身边下手。

  比如去销售东南角货物的代理商那里打砸抢烧啦,比如用威胁、拳头和脏话“说服”敢用东南角货物的人啦——至于为什么这些义愤填膺难以自控的人在选取劝说对象时依然避开了壮汉、富贵人家和军方的人,尽对一些老弱病残小老百姓动手,那真是个不解之谜。

  在一个东南角的蘑菇出现在每家每户桌上的时候,这打击面可能有点太广了。

  在某些贵人赞助下对这些正义之师大唱赞歌的报纸在这尴尬的情况下努力辩解了几句,很快随着这些行为的变本加厉陷入了沉默。这一次,当人类方的暴力机构逮捕了这些义勇之士,舆论掉了个头,开始拍掌叫好。

  这一轮的口水战反而给东南角又打了一次广告。

  许多人惊讶的发现身边居然已经有了这么多东南角的产品,固然有些人开始了疑神疑鬼的东南角威胁论,大多数人回过神来却觉得不过如此:都用了这么长时间异种制造的东西,好像也没怎么样啊。瑞贝湖的市民们正式将目光投向了他们的邻居,他们开始对这个在几年间剧变的城市感到好奇。

  地下城被写成一个自治机构,类似于某个商人公会,塔砂则被称作“指挥官”。这都是些非正式称呼,用模棱两可的手法掩盖掉最能触动人们神经的部分,麻痹掉瑞贝湖乃至塔斯马林州居民们的警惕心。对于寿命不过百年的人类,两百多年的霸主地位就仿佛永恒。他们生来就是不可动摇、毫无疑问的霸主,军国主义开始受到质疑,教科书上的许多部分也被视作过时,大部分市民的警戒心其实都相当松懈。

  东南角相关人士也因此对地下城有了更多了解,关系较远的人惊觉自己的生活有多大一部分与东南角密不可分,激进者的行为反而让他们认识到了地下城对自己的重要性;关系较近的人知道了塔砂的存在,他们对自己的上级有了更具体的认识,塔砂与地下城从一个模糊的符号变得具体起来。

  “你不想做那种地下城,但你做到了一样的事。”维克多忽然说。

  “嗯?”

  “普通的地下城,核心要是被毁掉,所有地下城造物都会消失,那些造物出于本能也会拼死守卫核心。”维克多说,“你呢,明明不拥有大部分人的灵魂,却依然捏住了他们的命脉——这些产业也好,你信息库中留存的信息也好,没有你,他们拥有的一切就只是废纸,他们将一文不值。”

  塔砂微笑起来。

  这就是她正在做的事情,这就是她选择当现在这种地下城的原因。拘泥与有形的契约只会疲于奔命,乃至成为手握傀儡的公敌,无形的利益却能让人主动地、心甘情愿地为她驱使。

  塔砂需要地下城的居民,但那些居民更需要她。

  “你将这些人绑上自己的战舰,而杀死你并不会让他们消失,反而会面临这些失去活路的绝望者最后的反扑。”维克多笑起来,“你说过,想让别人在准备斩首行动前核算一下这么做的成本,让他们对此望而却步,或者在成功后为你陪葬,现在你做到了。”

  地下城之书的笑声难得不带着恶意,反而带着欣赏——不,说不定只是笑声中包含着的恶意换了指向对象吧。塔砂觉得这场景像那种经典卡通片,两个反派在阴暗洞穴里一边讨论邪恶计划一边阴森森相视而笑……仔细想想,这句话其实一点都没说错。

  作为场景中的反派之一,嗯,不怎么善良的计划有同道欣赏,感觉特别爽,就像背后说同一个人坏话一样。

  “孺子可教也。”塔砂说。

  不出所料,维克多在意识到这话在说自己时,立刻从邪笑模式转回了炸毛。

  共同利益的捆绑,不仅仅是这种程度而已。

  橡木老人逝去之时,一部分兽人已经有了去意,这不是刚来到这里时的热血上头,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一半多人选择留在了东南角,另外小部分人则去意已决,他们决心去寻找埃瑞安各地的同胞,联合他们,拯救他们,即便复国可能只是妄想,也不想要让兽人文明的传承断绝。

  “他们今年就要走吗?”塔砂问。

  “是的,打算在大雪降下之前出发。”玛丽昂说。

  狼女看上去相当犹豫,塔砂能看出她在挣扎什么。

  “可以。”塔砂对此什么都没说,只说,“不过,在此之前让所有兽人战士也参与一下演习吧。”

  是人类军队全面袭击时应该做什么的演习,每年一次,今年的演习已经准备多时。玛丽昂没多想,点了点头,心事重重地走了出去。

  “不告诉她吗?”维克多说。“可能没人能走得掉呢。”

  共同利益不仅捆绑着地下城的居民,就在不久前,人类那边传来消息:希瑞尔将军的军队,恐怕已经开始调动了。

  “不一定的事,看情况吧。”塔砂说。

  地下城已经准备多时,即便消息是真的……也无非是将演习变成真正的战争罢了。

  远方,庞大的飞艇群正向塔斯马林州的天空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新副本就开打啦~继续日更,争取六千满这个月的小红花(搓手搓手)

  咦刚知道原来营养液是参赛用的啊,那大家随意!(捂脸)每个月会清空这点倒是没弄错~

  感谢小天使们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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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 1.1

 

  军用飞艇防御力较高,但除了驾驶舱外,其他地方没有观景窗。帝国最年轻的将军站在飞艇驾驶员身后,面容阴沉地望着窗外瞬息万变的云层。

  希瑞尔将军今年才三十五岁,棕发碧眼,仪表堂堂,正是埃瑞安早些年最为推崇的“典型的人类男子长相”。上个时代,金发会被称为“被光明神吻过发顶”的容貌,到了埃瑞安帝国鼎盛的年头,那等与天界亲近的发色便显得不合时宜了。壁画被篡改,招贴画中的人类英雄全被画成一头棕发,这是埃瑞安人类最常见的发色,人们也打心眼里认为,最优秀的人类血统会长成这副标准模样。

  希瑞尔以此为豪,也十分怀念那一个年代。

  时代不同了,金发、黑发与红发被人怀疑是异界遗族的日子已经过去,团结一心的军部中也出现了投机者和软弱者,帝国上层其他部门胆敢对军方指手画脚,这群忘恩负义的家伙完全不记得自己的地位从何而来,埃瑞安可是军队一点点打下来的!倘若换作百年之前,一群异种盘踞的消息足以让警戒升到最高,军队哪怕不倾巢而出,至少也要进入战时状态,全部资源倾向于军方,哪里会像现在这样?——何况对手还是一座地下城!

  哪怕现在想起来,希瑞尔将军也要怒火中烧。塔斯马林州的总督算是他的人,当远在数百里之外的异族检测仪响起,直指塔斯马林,无异于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希瑞尔脸上。已经过去多少年了?从深渊因子探测器有所反应以来,希瑞尔没有一天不搜寻着地下城的踪迹,没想到最后竟然后院失火。更可恨的是,这事还不是他率先发现的。

  数年前从权力中心黯然出走的罗伯特上校递交了申请,为自己的失察谢罪,所有罪责都被推到了总督与其副官头上。他做出的详细报告(申明那激活检测仪的并非德鲁伊,而是地下城)足以抵消失察的小小罪过,把希瑞尔恨得牙痒痒。鬼才相信罗伯特真的毫不知情!那该死的混账绝对装聋作哑很多年,眼看出了桩瞒不住的事情,这才上报过来明哲保身。

  希瑞尔将军指责对方知情不报,犯下了叛国罪责,诺曼将军却极力为罗伯特背书,声称他功过相抵乃至功大于过。“若非罗伯特上校及时察觉,不知塔斯马林州还要在深渊的阴影中受苦多久。”这老东西装模作样地看了希瑞尔一眼,“毕竟,接近五年的搜寻都没能找出地下城。”

  就算罗伯特蠢到继续隐瞒,这次巨大的响动也足够希瑞尔找出地下城,只是稍晚一些而已——能够如此快速地做出反应,不正说明罗伯特蓄谋已久吗?希瑞尔将军怀疑他和诺曼在私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也可能没有,诺曼将军便是希瑞尔眼中失去锐气的堕落军人之一,他们作对已久,从希瑞尔升至将军以来就从未止息。

  希瑞尔的确借取了些许家族关系才在这样年轻的岁数爬到将军的位置上,但他自认比那些熬资历熬上去的老东西优秀不知多少倍。他是埃瑞安军校最优秀的毕业生,无论军事理论还是对魔导武器的了解都堪称顶尖,在任何季节任何地方都一丝不苟地穿戴着整套制服、腰带、绶带、领带、马裤和军靴,用对异种十倍百倍的残酷无情来证明自己的能力。希瑞尔打心眼里看不起军方那些老得失去胆气的家伙,他们不仅畏首畏尾,还碍手碍脚。

  要是罗伯特没有将这事向上汇报,全权负责此事的希瑞尔会直扑塔斯马林在的东南方,以雷霆打击消灭掉深渊余孽。但上校递交了报告,这事在会议桌上流转了几日,最后虽然还是交给希瑞尔处理,却给他戴上了数把枷锁。

  后勤部拒绝了“清洗之刃”炮的调动,声称埃瑞安各处都需要“清洗之刃”坐镇,不能将全部大炮交予希瑞尔。

  “塔斯马林州本地的‘清洗之刃’已经被投入过对东南角地下城的战斗,结果造成了前几年安加索森林的污染,却对地下城本身没有显著效果。”部长翻着罗伯特上校的报告说,“该武器有着平面作战能力优秀、对地底作战能力低下的特点,我不认为调动有什么作用。”

  “但投向地下城的异种和叛徒显然住在地面上。”希瑞尔将军皱眉道。

  “众所周知,地下城的实力就在本身拥有的大量兵种之上,与之勾结的少部分叛徒,相形之下不值得一提。”后勤部部长为难地说,“而且塔斯马林州本身那门‘清洗之刃’的失踪很可能说明了地下城有着对魔导炮的特殊应对方法,为了对付一小股余孽,将对地面作战能力优秀的国防武器浪费在此事上,恐怕不是明智之举。”

  “瑞贝湖一直是埃瑞安的富庶之地,而塔斯马林州过去两年的税收增长都非常可观,去年的财政收入甚至达到了全国第二的水准。”财政部部长说,“因此,我也不建议无差别轰炸的战术,那会对帝国造成相当大的损失。”

  “是吗?”希瑞尔冷笑道,“我看各位是舍不得用来设宴的黑岩菌吧?”

  搜寻地下城的命令被发布以来,埃瑞安各地的军队多多少少都被调动起来。主要负责这一任务的希瑞尔将军最为卖力,为了能挖出深渊的余孽,这几年他用了不少卫国战争时期使用过的强效兵器,对异种效果显著,对城市和环境的影响也不小。希瑞尔知道这些同僚在背地里对他有不少指责,他们光想着自己的产业,想着被影响到的奢侈特产,怎么就不去想想那些异种继续存在会造成多大危害呢?

  异种就是病菌,随时可能感染埃瑞安的躯体。对付这种最危险的东西,怎么快刀斩乱麻都不为过——哪怕因此切掉一块肉、一截肢体,那也是非常合理的选择。

  不出所料,希瑞尔的指控一出,会议桌上的许多人便嘟嘟哝哝地反驳起来。“您怎么能这么说呢?”诺曼将军一摊手,“有一只蚊子停在价值连城的珍宝上,难道阻止一个傻瓜——当然,不是说您——没头没脑地用硕大的铁锤去砸蚊子,这就是软弱了吗?”

  会议桌上的其他人纷纷附和。

  看看这群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希瑞尔将军至今为此咬牙切齿,这哪里是软弱无能,根本是腐化堕落!是叛国!

  身后杀气腾腾的目光让前方的驾驶员如芒在背,他第三次紧张兮兮地擦了擦汗,将军冷哼一声,离开了驾驶舱。

  全城轰炸的计划被驳回,但另外一个申请得到了元首的批准。那狡猾的深渊余孽再怎么擅长经营,也只不过是秋后的蚂蚱,它与那些叛徒的死期将至。希瑞尔将军抬起戴着皮手套的手,正了正军帽,理了理一丝不乱的制服领口,大步向船舱走去。

  瑞贝湖快要到了。

  巨大的飞艇群来到了瑞贝湖远郊,不明情况的市民不约而同地仰起头,吃惊地看着不远处遮天蔽日的庞然大物。天空中仿佛有巨鲸飞行,这些巨大的东西一旦放低高度,它们云朵般洁白的躯体便变得可怕起来,遮蔽了人们头顶的阳光,仿佛要将这里吞没。

  飞艇下方刷着埃瑞安帝国的徽章,用以说明它属于人类帝国的身份,但成群飞艇的突然造访依然让不少没见识的人陷入了恐慌。市区发生了践踏事件,军队很快介入其中。瑞贝湖存在感稀薄的军方忽然间到处都是,飞艇之中,正源源不断地降下新的士兵。

  来自国都的军队来了。

  这消息很快在瑞贝湖各处流传开来,当面无表情的军人向瑞贝湖的各处扩散,沉重的军靴声敲击在大街小巷上,消息流传的速度就如同墨水在水中晕染。此时正值黄昏,瑞贝湖比平日吵闹,也比平日安静——应当空旷下来的街道上充斥着全副武装的士兵,本该热闹起来的夜场却全部噤声,家家户户闭门不出。

  埃瑞安的人们对着军方有种复杂的情绪,一方面有人近乎狂热地推崇着军队,几乎所有人都相信军人们可以保护人类的帝国,也为此自豪;另一方面不少人又对他们心怀畏惧,早些年,穿着制服的人不需要任何手续就能破门而入,将被怀疑为与异种有关的人从家中拖走。

  哪怕在现在,在不怎么受影响的瑞贝湖,人们也记得,这种行为依然并非非法。

  如今的瑞贝湖,很少有人真的敢说自己与异种毫无关系。

  不可说的恐慌在各处蔓延,地上有不少被扔下的菜篮,其中装着今天刚从菜场买到蔬果——这几年来,瑞贝湖大部分蔬果都与东南角有关。在一扇扇紧闭的房门后面,一些人正抓紧时间将食材烧成看不出原型的晚餐,狼吞虎咽地将罪证吃个精光;另一些更胆小的人则将黄油菇之类的典型特产从中挑出来,在炉灶中付之一炬。

  父母从孩子手里抢走来自东南角的玩具,想要叫嚷的孩子却被亲长铁青的脸色吓得不敢哭泣。小件的家具被砸成一堆木头,当成燃料烧掉,大件家具则被磨掉商标。无论廉价还是昂贵,无论常见还是稀有,在这当口没人还敢转手贩卖,更无人会在此时去买。这一天,无数家庭翻箱倒柜,努力将带着某个商标的东西变成与自己无关的垃圾。

  商家更加忙碌,打着东南角正宗旗号的商贩一日间销声匿迹,老板们想方设法和异种划清关系。当军队真的来到了身边,到处逮捕相关人士,没人还想着减少损失,保住性命更加重要。中层阶级没指望能找到□□,而上层那些则在知道来者是希瑞尔将军时就放弃了周旋。谁都知道那是个在异种问题上绝不通融的死硬派,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一时间人人自危,而真正与地下城关系深厚的那些,已经提前得到了消息。

  既然在希瑞尔将军手下根本没有活命的机会,倒不如让指控变成现实,彻底倒向地下城算了。在他到达之前,通过各种渠道提前知情的人们带着消息申请避难,地下城的大门对他们敞开。

  东南商会中一片狼藉,撤离已经进行到了最后时刻。重要的物资全被转移,商会成员与避难者提前通过通道跑进了地下城,等全员撤离之后,这里的地下通道会被完全填上,变成实心的土地。

  “快走!”拉里催促道,“他们人已经到两条街外了!”

  “你呢?”米歇尔急道,“你还在磨蹭什么?”

  东南商会的会长安东尼早已离开,副会长米歇尔坚持要殿后调动物资,一直留到了现在。她站在地道口,提着裙子,胆战心惊地望了望门口,又急切地看向她的男友。

  “我不走。”拉里舔了舔牙齿的缺口,“你这张脸在那些人面前挂了号,我一个当保镖的谁在乎?”

  “那你留下来又有什么用?!”米歇尔怒道,她一着急声音就变得很尖,不配她这身淑女打扮,和过去掐着腰骂街时没一点差别,“谁不知道斯派克保安公司是因为东南角发迹起来的!”

  “明面上咱们可是独立公司,跟东南角没关系。何况靠着东南角发迹的人很多,乍一看看不出来,要抓要杀也搞不完。我们还有事要干……”拉里上前推了推米歇尔的背,犹豫了一下,说,“等我干完这事回来,要不咱们就去结……嗷!”

  “你闭嘴!闭嘴!”米歇尔喊道,收回刚刚砸进拉里胃里的拳头,“不要说!你回来再跟我说!你千万回来啊!”

  她红着眼眶用力啃了拉里的嘴,留下一道血口子,头也不回地跳进了地道。

  通往地下城的通道在她身后合拢,地精们迅速地施工,将这里还原成一块平地。拉里摸了摸嘴上的血,咧着嘴傻笑了一下,翻墙从后面跳了出去。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希瑞尔将军的宣言为漫长的黑夜拉开了序幕,他高昂着头站在高台之上,说:“我宣布,瑞贝湖正式启动一级战备!”

  军队在瑞贝湖的街道上穿行,皮靴声、砸门声和哭喊声彻夜不休。代理总督与他的人面如死灰地被挖出来,这些被多方放弃的倒霉鬼在严刑逼供后被吊死在中心广场。随后士兵们从他们家中搜出了东南角的商品——军队直扑这些人的府邸,根本没给他们销毁这些东西的机会。将军轻蔑而厌恶地看了滚到脚边的玩具一眼,宣判道:“通敌叛国,还以此教育下一代,真是人类的耻辱。”

  一级战备时期一切以军事优先,将军的话在这里就是法律。

  与异种同流合污的伪政府全部伏诛,因着家中搜出的大量通敌罪证,他们的家人与仆从也难逃一劫。当然,将军是个受到良好教育的文明人,埃瑞安帝国也不是过去贵族倾轧的封建国家,尽管这些人的资产全部充公(为即将来到的战争增加了军费,这些罪恶的死人应当感到荣幸),那些不满十四岁的孩子会被送去孤儿机构照顾,他们将在那里意识到自己的父母有多可耻。

  驱灵符文在这一晚贴遍了瑞贝湖的各个角落,在幽灵的眼中,瑞贝湖仿佛被盖在玻璃罩之中。

  但依然有消息在不断来回。

  当初的黑街大佬斯派克如今是保安公司的头儿,立场中立,手底下的人干着保镖和雇佣兵的活计。瘸腿街中依然住着灰色地带的小人物,出自这里的情报贩子与间谍比老鼠更加灵活。德鲁伊的灵宠渡鸦安静地停在路灯杆上,暗褐色的眼睛倒映着奔跑的士兵。

  于是,双方都知道,战争将在第二天清晨打响。

  最大的那艘飞艇打开了船舱,门占它身躯的三分之一这么大。从中飞出来的不是那种机械鸟,而是比鲸鱼型运载飞艇小上许多的轻型飞艇。

  这些轻型飞艇没有柔软的白色外形,气囊被包裹在一层凹凸不平的金属外壳中,看上去狰狞而怪异。它在天空中没有保护色,一目了然,但速度比大飞艇快了很多倍,三十几只一起飞来,如同一群巨大的甲壳虫。

  它们飞向了东南角,东南方的居民早就躲进了地下防空洞(有地精时要挖掘防空洞实在相当方便),而塔砂不打算等待飞艇飞到地方再迎战。龙骑士率领的龙骑兵已经迎了上去,务必要将这群轻型飞艇解决在根据地外面。

  作为地下城造物,龙和幽灵一样受到距离的限制。巨大的飞艇群飞向瑞贝湖、停留在瑞贝湖远郊时,地下城的空中部队鞭长莫及,但到了这个距离,要想开战绰绰有余。瑞贝湖外十几公里的荒野便是选定好的战场,战斗在此爆发。

  道格拉斯的巨龙一头扎进了飞艇群中,像一支箭,轻易贯穿了飞艇的阵型。轻型飞艇与巨龙差不多大,重量似乎比巨龙还要轻,被撞上的那些全部向旁边飞了出去,像被海豚顶到的气球。只是被撞飞出去的那些看起来并没有受到严重损伤,那层金属看上去防护力不错。

  但现在巨龙在飞艇中间了。

  龙骑兵的飞龙还在一定距离外,如今正是不会误伤的绝佳时机。红龙的深深吸气,火星冒出它的鼻子,炽热的龙息随之喷吐而出。

  轻型飞艇迅速地散开,作为飞艇,它们已经灵活快速得不可思议,可依旧没能从范围攻击中幸免于难。火焰遮蔽了天空,其中炸开几朵火花,等它散去,足有十只飞艇不见踪影。

  “漂亮!”道格拉斯嬉笑道,很快沉下脸“咦”了一声。

  明明消失的飞艇足有十只,却只有半数冒着黑烟掉了下去。

  当龙骑士抬起头来,他看到了空无一物的天空。

  不能说空无一物,龙骑兵还在。飞龙与骑手茫然地向前飞行,东张西望,不知刚才的敌人去了哪里。那些轻型飞艇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隐形,不是隐形飞机那种多雷达的把戏,也不是迷彩,它们完全从视线中消失了。

  道格拉斯很快反应过来,指着他们来的方向命令道:“第三阵型,全员冲锋!”

  迷惑的龙骑兵迅速履行了命令,他们排成一字阵型,彼此间隔不到一条龙的距离,猛然向前冲去。开始一小段路毫无反应,数秒之后,一条龙的身体停滞了一下。

  “我撞到了!”那个龙骑兵欢呼道。

  空气波折了一下,仿佛水中无色的玻璃被推动。其他龙骑兵振奋起来,纷纷向那个方向袭去。

  变故就发生在此刻。

  明明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天空中却发出了闪电的噼啪声。塔砂透过道格拉斯的眼睛,看见了一片跳跃的电弧。

  线状闪电骤然遍布了这一片的天空,一瞬间生出的枝杈编织出一片灿烂刺眼的光网。苍白的闪电在晴空中难以看清,但电弧的噪音与惨叫声,还有那弥漫开的焦臭,却清晰得让人作呕。轻型飞艇在此刻现形,每个小点之间有银蛇乱舞,这舞姿狂乱而致命。

  连有着巨龙属性加持的龙骑士道格拉斯都在电击中发出闷哼,他的肢体麻痹了一瞬间,险些从巨龙背上滑落。龙骑兵的状况更加凄惨,连飞龙都从天空中坠落,这些只比普通人强上一点的龙骑兵像被闪电击中,全都掉了下来。从地面向上看,他们就像撞上电网的飞蛾。

  地面上的植物在德鲁伊催化下生长,这片选定好的战场有足够护垫,只是不少骑兵在跌落前已经失去了呼吸。

  只是短短几秒钟而已,天空中只剩下一条巨龙。第二口龙息还没到能喷吐的时候,而放完电的轻型飞艇毫无缠斗之意,它们在下一刻再度融入空气。

  一条龙要如何封锁一片天空?

  轻型飞艇比巨型飞艇难对付多了,它们虽然没有巨鲸飞艇的容量,却有着远胜于此的数量和速度,最防不胜防的是能够隐形。塔砂不认为它们可以一直保持隐形(否则来的时候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可天空如此广阔,哪怕知道大方向也难以判定它们所处的位置,等它们冷不丁再度出现,她很难在第一时间阻止它们对东南角使用携带着的武器,无论那是什么。

  现在就是最好乃至最后的时机。

  “道格拉斯,回来。”塔砂说。

  选定的战场上站着许多德鲁伊,其中不止是树语者。

  树语者能提供植物护垫,兽语者和化兽者在此处帮不上忙,但除了这三种之外,当自然之心的能量扫过每一个德鲁伊的躯体与灵魂,第四种分支油然而生。

  橡木杖杵地的声音响起来了,这群德鲁伊法杖上系的并非橡果铃,而是槲寄生。这种生长在橡木枝头的球形植物像橡树一样与德鲁伊的力量相容,和橡果不同,通过这种法杖沟通的对象,不是植物也不是动物,而是自然的另一部分。

  晴朗的天空中,云朵在聚集。

  德鲁伊的吟唱流入风中,不可见的风精灵将他们的祈祷带入云层之中。湿气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快过飞鸟,快过飞龙,当然更快过飞艇。巨大的云朵比巨鲸飞艇更大,这一片天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昏暗下去,清晨变作黄昏,继而快要遁入黑夜。一道惊雷在云层中炸开,像一个开始的号角,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骤然落下,天地轰隆作响。

  “德鲁伊-天候操纵者:自然之心的能量冲刷过自然信仰者,为本来只有三个分支的德鲁伊提供了第四种选择——或者说,这将传奇大德鲁伊才拥有的技能经过弱化后教到了普通德鲁伊手中。向这种分支进阶的德鲁伊更加贴近大自然本身,他们能够呼风唤雨。”

  字面意思上的呼风唤雨。

  限制诸多的鸡肋求雨技能被新人物卡本身合并,最受自然之心钟爱的宠儿不会再给塔砂提供技能加成,然而他们本身的力量足以弥补这一点。要是对“天候操纵者”这个称呼没有概念的话,这个职业进阶后的名称便很能说明问题。进阶到大德鲁伊的天候操纵者,被称作“天灾德鲁伊”。

  能隐形、能放电、灵活机动的轻型飞艇群并非毫无缺点,比如说,它们很轻。

  密密层层的狂暴雨点中,轻型空艇摇摇晃晃地现形——开始只能从雨幕中空的部分判断,不久隐形完全失效。狂风暴雨让飞艇在空中剧烈地旋转摇晃,仿佛被台风扔上半空中的塑料袋。骤雨撕扯着它们的外壳,自然界的闪电在空中哗啦啦炸响,而后所有飞艇中亮起了电火花,像在与它共鸣。

  这可不是之前自发自觉的放电,那些电弧混乱、断断续续但相当持久,它们缠绕在飞船上面,舔舐着外壳与内部,像接触不良的电线圈。终于,一艘飞艇上越来越大的白色电弧中透出了火光,下一刻,火光从飞艇的内部炸裂开来,像在**中点燃一团烈阳。

  轰隆!

  半空之中,雨云之下,开出了一朵蘑菇云。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场就没那么好打了,还要打几天呢~=3=

  哇这篇文破一万收藏了!前所未有!蹦跳庆祝一下XD

 

☆、第66 1.1

 

  火焰在天上燃烧,轻型空艇的碎片在半空中翻腾不止,一些大的碎块时不时发生着小规模的爆炸。天空一时间仿佛世界末日,雨云低沉,星辰自燃。无论它们来时携带着什么,那些武器都与飞艇一起粉身碎骨,再无威胁。

  地上的树语者发出喃喃的欢呼声,他们当中许多人在事后需要去治疗一下眼睛,看着爆炸的光芒更胜过直视烈日。自然操纵者们依然低着头,握着手杖,从他们身上落下的汗水甚至比雨水更密。“成功了!”当同伴们转达了胜利的消息,每个人的身躯都摇晃了一下,有一些扶着手杖滑落下去。

  何等的力量才能操纵天候?

  这可不像人工降雨那样轻易,这些自然信仰者沟通云层,以人类的灵魂引导水汽的路径,仿佛用一只木桨转动河流的方向。他们引导,他们说服,他们哄骗,这场暴雨是无中生有的奇迹,尽管可以达成,可以复制,成功也会让他们大伤元气。

  雨云在有人倒下时散开,它就像夏天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全部雨水都在短暂的数分钟内倾泻一空。天空中顽强的星屑还燃着若有若无的火,被雨水浇灭大半,剩下那点火星哪怕落到了地上,也不会点燃这片被浇透的土地。藤蔓托住自然操纵者德鲁伊的身体,自然的气息包裹住这些虚脱的同伴,他们很快要被送进地下城去,休息或接受治疗。还有人心心念念着要调理这片被搅动过的天气,在战争结束后,他们会有那个机会。

  天空之上没有任何遮挡,这一场战争的过程与结果,也在同时传到参战另一方的眼中。

  指挥室的军官们噤若寒蝉,没有人胆敢回头去看将军大人的脸。被寄予厚望的空艇部队在初战之中全军覆没,当那道光芒在天空上炸开,远方侦查飞鸟传来的图像变成一片空白,那个开始提议让轻型空艇全部打头阵的中校咽了咽唾沫,汗如雨下。

  一只戴着皮手套的手搭在中校肩上,让他弹射般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我很抱歉,将军大人!”他立正高声回答道,声音因为恐惧紧绷,“我的误判导致了……”

  “你是应该感到抱歉。”将军冰冷地说,“第二部队进度如何?”

  “预计这周可以到达瑞贝湖!”中校连忙回答。

  “很好。”希瑞尔将军说,“完成后的突袭就由你领兵。”

  “是!”中校脚后跟一撞,举手行军礼,语气很难说是苦涩还是如释重负。

  轻型飞艇只留下一点点残骸,它们在天空中炸得如此支离破碎,连手艺最好的能工巧匠也无法将之复原。可以回收的部分只有小部分作为飞艇能源的魔石,这种坚硬却又脆如玻璃的晶体大部分已经炸成了肉眼难见的碎屑,鼻子最灵的阿黄都不能将之找出来。

  “可惜,魔石是魔力结晶,不稳定到一定程度就会还原气化。”维克多感叹道,“所以以前的法师最讨厌矮人工匠,那群热爱爆破机关的家伙能把每个小心翼翼施加和剥离魔力的法师气得吹胡子瞪眼。”

  但这也并非浪费。

  塔砂能感觉到某种微妙的改变,就像沙漠里的动物敏锐地感觉到了水汽堆积。这种程度的“水汽”还不足以制造一场降雨,却能让干燥的空气变得舒适宜人。魔石的碎屑失去了形态,却没有真正消失,它们被爆炸四散到了这片天地当中。

  巨龙在地下睁了睁眼睛,它金红色的眼眸中,倒映着其他飞龙。

  “巢穴”坐落于史莱姆储藏室的下方,距离魔池与地下城核心很近。这是地下城魔力最为浓郁的地方,地上的生物会为此感到些许不适,地下城造物却能在这里快速地恢复。龙吞吐着魔池外溢的魔力,破碎的鳞甲在一次次呼吸之间愈合。地精将地上捡回的魔石碎片直接带到巢穴当中,应巨龙的要求——它在这方面有着类似于受伤动物寻找草药的敏锐直觉。

  那些曾担任轻型飞艇核心的魔石碎片被堆积在飞龙身边,魔石上携带的些许闪电属性轻微地、肉眼不可见地影响着这些回复中的飞龙,就像在修补石像的时候,某些材料或色彩同时被封入其中。它们破损的翼膜缓缓修复,焦黑的鳞片与坏死的肌体渐渐恢复活性,而等到下一次,相同规模的电击不会再次将它们击落。

  龙骑兵有半数死伤,但他们有两倍量的替补人员——地下城的龙有数量限制,操练出的龙骑兵却没有。只要飞龙能继续飞行,不同面孔的龙骑兵部队就将继续在天空中翱翔作战。

  所有人都在两场战斗的间隙忙忙碌碌,等待着下一次开场。

  瑞贝湖的夜晚寂静无声,所有欢场陷入了不定期的停业当中。再没有觥筹交错、舞姿摇曳的不眠之夜,所有富贵人家仿佛几日之间恢复了百年前的日子,大商人对那个时代心有余悸,但他们不习惯也得习惯,比起毫无娱乐,他们更不愿接触酷刑与死亡。

  叛徒的头颅依然被挂在中心广场上,全副武装的士兵把守着那几根高高的木杆,将军宣称这是为了引出耐不住性子的余党,而其他人知道这更是对他们的杀鸡儆猴。他们在马车路过那里时放下窗帘,闭上眼睛,但倘若要从旁边走过,每个人却要强迫自己面色如常地看上几眼,以一副完美的唾弃表情来与之划清界限。小心,小心,将军的眼睛到处都是。

  离开瑞贝湖根本不是一个选择,无论你要回国都投奔亲戚,还是去乡下养病,那些守卫着交通要道的军人不会放任何人通行,提交申请只会让你登上将军的注意名单,没人想出现在那张名单上。人们传说希瑞尔将军有一本备忘录,上面记满了敌人的名字,而其中绝大多数都已经被他亲手除名,以死亡的形式。无人想亲身验证传言的可信度。

  “这很好啊!”最开始不少人高兴地说,“那群仗势欺人的有钱佬早该受到管束,他们浪费了多少东西,脏钱下有多少人受苦!”

  只可惜,富人不是唯一受到影响的人群。

  普通市民的生活因此发生了更大的改变,只是人们往往对此闭口不言,日子还能过得下去的时候,谁会真的把意见戳到军官大人的鼻子底下呢?街道变得越来越空旷,雇工埋头干活,装作看不见街边关闭的建筑物。

  不少学校暂停授课,在确保每一个孩子都不会说出什么要命的蠢话(“那些厉害的大姐姐、带着大狗狗的人怎么不来上课了呢?——是啊,我们都上过他们的课。”)之前,大家都能享受假期了。大量店铺无限期地停业,公告上贴着各种无伤大雅的借口,比如停业整顿,店铺装潢,店员休假,诸如此类。

  欢场的大老板只为赚不够钱发愁,这些停业几周就可能吃不上饭的小商户在家里愁得掉头发。当然他们毫无怨言——谁敢有怨言?半数人都经手了东南角的商品,在各种交流越来越频繁的如今,除了那些极端憎恶异种的人以外,很少有人敢说自己和东南角毫无关系。你的店铺里买了东南巧匠制造的家具,你的窗台上摆着来自那里的盆栽,即便没有东南商会商标的东西,没准也装着来自那里的零件,要是士兵真的前来彻查一遍,你确定自己能平安无事么?店主们看着自己的厨房和橱柜抓耳挠腮,想不出哪个部分绝对清白,所以把店门关上吧。

  再然后,又有不少自认绝对清白无辜的店铺也不得不关上了。当整条街只有一家还开着店,负责巡逻这条街的士兵一天来上十次,难能可贵的客人在听见军靴的声音时溜之大吉,他们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人类、安分守己好居民,只是不想在盘查中掏空每一只口袋。一级战备中的士兵有权盘问任何可疑人士,没收任何可疑物件。

  如果根本没有客人,关门大吉还能省点钱。

  “但为了我们的安全,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人们又说,也不知真心实意还是在自我安慰。

  有一部分人真心实意地兴高采烈:那些强烈地憎恶着异种、其中有不少曾打算(或已经)为驱逐异种“出过自己一部分力”的人。打砸抢烧过异种商品的人被放了出来,过去他们被称作罪犯,现在他们被赞为“不畏强权的伟大英雄”。这些人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还得到了将军的接见,每个人的面孔都在将军的勉励下激动得通红。

  “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们兴奋地喊道,“正义必将被主持,那些腐化的叛徒必须被肃清,为了埃瑞安!”

  希瑞尔将军给他们颁发了代表军队授权的勋章与臂章,此后他们与军队一起来到大街上。按照旧例,这支在战争时期为了人类自发自愿组织起来的小队被称作卫**,土生土长的卫**们知道瑞贝湖每个角落长成什么样。他们封锁每一条小道,冲向他们所知的每一个叛徒,比真正的军队更加狂热几分。

  “可那只不过是一篮子菜!”被搜查走晚饭食材的主妇愤愤不平地说,“几个鸡蛋能做什么呢?”

  “少说几句吧。”她的丈夫息事宁人地重复道,“那只不过是一篮子菜。”

  本可以有比一篮子菜多得多的损失。

  关闭的画廊被砸开,艺术家的聚会与住所被闯入,“就是他们,长官!”提供了情报的小胡子得意洋洋地对卫**说,“这里的每一个画家都与兽人串通,他们的画作就是证明!这些人的资助人是寡妇罗拉,那个叛国者已经在正义之师到来前闻风而逃,躲进了异种的地方!”

  “如果我们通敌,我们怎么会还留在这里?!”画家瓦尔克气愤地说,他的确收到过资助人的暗示,但他拒绝了一起离开,“我们没有卖国!我们每个人都深深爱着埃瑞安,爱着人类!”

  “你们嘲讽征服兽人的军队,还敢说爱着人类?”搜出画来的卫**说。

  “就因为爱着埃瑞安,我们才希望它变得更好,就像想让亲兄弟改掉恶习!”

  “好哇,你竟敢将埃瑞安比作你的兄弟,还说我们伟大的帝国有恶习?”小胡子抓住把柄地喊了起来,“你们就算没有叛国之实,也有叛国之志!”

  一半画家已经烧掉野性呼唤展会中的画,另一半却没有,他们像瓦尔克一样坚称自己没有通敌叛国,认为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们被带走了。

  “大人们,会不会弄错了?”房东太太小心翼翼地说,在围裙上擦着手,“他们都是很好的小伙子、小姑娘,从没做过坏事,就是画画儿而已,画张画片能伤害到谁呢?都是些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的……”

  “你也跟兽人有所勾结吗?”卫**虎着脸问。

  房东太太连连摇头,惊慌地躲了回去。

  开始是画家,后来是诗人、小说家、编剧和报纸撰稿人,卫**从他们的文字中寻找蛛丝马迹,认为这一句在暗示对异种的同情,那个故事影射了对将军、军队和卫**的不满。“就算没有叛国之实,也有叛国之志!”他们重复着小胡子的话,觉得这话对极了。另一句常见的口号是“为了埃瑞安!”,这口号如此崇高,如此正确,没人胆敢指摘以此为名的任何行为——难道你不赞成这句话?那你一定是个叛国者。

  希瑞尔将军站在高楼之上,听着各处传来的呼喊,脸上惬意的笑容如同烟瘾者深吸一口烟草。“听啊。”他满足地说,“这是人民的呼声。”

  或许到了士兵不够用的时候,可以遵循过去的战时旧例,全民征兵。

  第二部队在这一周的最后一天到达了瑞贝湖。

  不太幸运的居民在这一天凌晨听到了古怪的声音,扎扎、扎扎,咔啦、咔啦。这是什么声音呢?他们想象不出来也无从知晓,在前一天晚上,这些人的窗户已经被士兵们钉上了。

  在那条第二部队通行的道路上,周围有军人严密看守,别说人,连飞过的鸟都要打落下来。沿途小店必须关闭(如果他们还没有关上的话),沿途住户被钉上了窗户,勒令不准离开;机械鸟在上空巡逻。上一次东南角的快速反应让将军怀疑有间谍,这一次,为了达成雷霆打击的目的,消息被严密封锁。

  埃瑞安的新武器不得而知,间谍冒死传出的消息,只让塔砂知道战争即将开始。谜底在第二部队踏上战场时揭晓,她的目光通过瞭望塔往向人类军队前来的方向,轻轻地抽了口气。

  那是一整排庞然大物。

  这么说或许不太确切,和飞艇比起来它们实在算得上娇小,只是比普通人大上许多,仿佛马戏团的巨型马车。没有六匹马在前方拉动,倒有六对轮子在它们下面滚动。这些自己滚动起来的轮子上连接着一条扁平的金属履带,这玩意能让沉重的车身驶过凹凸不平的沙地与泥泞。

  “那是什么?”维克多嘀咕。

  塔砂可以告诉他那是什么,这金属的身躯与履带都太过典型。那是一整排数十辆的装甲车,车上停着大量的机械鸟,前方伸出一条铲子似的前臂,身后跟着人类的士兵。

  塔砂知道,匠矮人埋在战场的那些陷阱恐怕没用了。

  装甲车的“铲子”探测着前方的土地,触发各种陷阱,引爆匠矮人按照战利品研制出的魔导地雷。铲子旁边伸出的金属长钉在钉入土壤之中,深深扎入数米,划过一条弧形轨道,在探测出中空部分时猛然掀起土层。车中身的隔板打开,从中弹出一只带着钻头的小型机械,钻头旋转着扎入地底,像某种打井机器。这东西用来排除陷阱未免太兴师动众了点,塔砂很快醒悟,那是专门用来寻找地下城入口的机械。

  圣骑士亚历山大可以一拳打开通往地下城的通道,这机械可以做相同的事情,只要地下城在它们下方。挖掘地道制造塌陷的战术一样因此报废,如果把通道挖到这些装甲车下方,固然能阻止装甲车继续前行,却也要冒自曝软肋的风险。

  如果再拖延一段时间,也不是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但塔砂发现了第一排装甲车后面的东西。

  人类军队小跑着跟在后面,进一步清理被触发的陷阱,随时调整装甲车状况。打头阵的排雷装甲车后面,另一辆更加庞大的装甲车没有前臂,只有“尾勾”:从那个敞开的开口中,两行金属轨迹正被一路安置下来,在它身后铺成一条长长的轨道,轨迹通向瑞贝湖,或许还通向更远的地方。

  地下城的居民无人见过金属轨迹,塔砂不知道那上面会开来什么东西,但她绝不会让敌人铺就一条通向地下城的铁轨。

  龙骑士和巨龙俯冲下去,龙息向车队中喷去,将最后那辆装甲车也覆盖在内。军队猛然散开,巨龙在俯冲后上升,准备飞离可能爆炸的范围。就在它即将拔高的时候,它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陷阱!”道格拉斯在意识链中喊道。

  轨道正发出不祥的光芒,前排的装甲车有几辆被融成铁块,最后那辆却不可思议地毫发无损。巨型装甲车顶部,方才空无一物的钢板上浮现除了巨大的圆形符文,那东西像个投影仪,在半空中放大数倍,紧紧抓住了坠落的巨龙。真是不可思议的场景,巨龙庞大的身体悬浮在半空之中,在暴怒中挣扎不休,毫无作用。

  “魔法阵?”维克多愕然地说。

  “还有这种东西?你一字未提!”塔砂质问道。

  “我从来没听说过可以一下子困住巨龙的魔法阵,至少那个时代没有!巨龙的魔法抗性让恶魔都头疼!”维克多分辩道,“如果有这种魔法阵,还能简简单单刻印在钢板上携带,巨龙早就被那群法师灭绝了!”

  可是,留在埃瑞安的巨龙的确已经销声匿迹。

  不是追究的时候,士兵正向挣扎越来越弱的巨龙围拢过去,塔砂立刻下了命令。

  天空中响起一片嗡鸣。

  前方的林中,方才被树木遮蔽的机械鸟飞起来了。匠矮人从敌人身上偷师,有着充足魔石的地下城能够量产这种小型飞行器。控制的方法固然不如人类那边精细,但地下城的机械鸟有着另外的特色。

  顶部尖锐,速度极快,护甲很脆。

  最后那一条一方面是为了提升无人机的速度,另一方面……并不算缺点。

  装甲车上的机械鸟也飞了起来,至少它们都企图飞起来。人类为了节省能源没让机械鸟直接飞过来的选择,在稍后会被证明是个巨大的错误。

  地下城的无人机来势汹汹,像一群扑向棕熊的马蜂,劈头盖脸地冲了下来。它们到达的时候,许多机械鸟还没来得及起飞,那这些钢铁鸟儿也没有再起飞的机会了。

  一架架无人机轰然坠落,它们的性能不怎么好,不能像机械鸟一样在空中做出炫技似的动作,然而“一头扎上”这动作不需要任何技术含量。所有的固化技术都被用在了无人机顶部,它们像独角鲸一样穿透机械鸟的身躯,带着对方重重砸落回地上、士兵脑袋上和装甲车上。

  而后脆弱的护甲从中断裂,其中装载的爆炸物质轰然炸开。

  一只小小的无人机带不了多少魔导炸药,但五只呢?十只呢?一百只呢?

  钢铁雨点从天而降,激起的水花危险而致命。轻易撕裂开的脆弱护甲变成了无数片细小的钢弹,当对比的对象是血肉之躯,它们便一点都不脆弱。巨龙与龙骑士的强健躯体只让他们留下一点擦伤,而周围的士兵则被一扫而空。

  在一片混乱的惨叫声中,地下城的其他军队出场。

  哈利特扩张数次的部队冲了下来,骑兵打头,步兵在后。尽管有了装甲车这样超出时代的兵器,北边的人类士兵依然手持冷兵器作战,那么交锋就依然是冷兵器时期的交锋。在这些人因为弹片的弹射乱成一团的时候,骑兵的冲锋如同一杆长qiang,从侧翼深深插#入厚实的军队当中。

  德鲁伊与亚马逊人结成一个个小队,化兽者将弓箭手驮到最合适的位置,让她们能够箭箭爆头。树语者的种子缠绕在弓箭顶端,看似射空的箭矢扎入土中,迅速膨化成一大团张牙舞爪的藤蔓,将附近好几个士兵缠绕在其中。他们跌倒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在践踏中再没能爬起来。兽语者的灵宠鹰隼见缝插针地降下,一爪就能弄瞎掉士兵的眼睛。

  军队是主力,职业者补位,地下城的军队与远远多过他们的士兵战了个旗鼓相当。后方还有有生力量正在待命,被自然能量洗刷过的医院只会比此前更强。

  但装甲车还是个麻烦。

  当硝烟散去,装甲车边上的士兵死伤无数,而那些钢铁巨兽身上居然只多了几个凹陷。几厘米厚的钢板将冲击挡在了外面,当其中的驾驶者回过神来,它们开始横冲直撞。

  两边的士兵在冲锋后迅速地混合在了一起,然而装甲车的驾驶者根本不在乎几方伤亡。钢铁巨兽在战场上发出机械的咆哮,轮胎马力全开,履带紧咬着地面,如同发疯的大象冲进人群。拥挤的战场没有躲避空间,士兵——两边的士兵——被撞倒在地,接着被它们碾压过去。血肉之躯只让装甲车颠簸了一下,它们顺畅地从尸骸上滚过,地上到处是血浆。

  在其他装甲车的开道下,带着巨龙的装甲车正在往来处撤离。

  树语者的藤蔓缠绕进履带之中,可随着装甲车加大马力,藤蔓在履带的扎扎嘶吼中断成几截。飞龙还没有完全恢复,龙骑兵暂且缺席,几名奋不顾身的士兵成功砸开了一辆装甲车狭小的窗户,随之射入其中的箭矢杀死了驾驶员,让这一辆装甲车脱离战场——付出的代价不轻。塔砂希望它们会撞上彼此,但是没有,这些封闭的钢铁巨兽仿佛彼此有着联系,一次次避开对方所处的方向……等一下,塔砂心中一动,或许的确有着联系。

  一个猜想与一个需要充足机动性的战术出现在塔砂脑中。

  恰巧,地下城可以空袭的兵种,除了龙与无人机以外,还有一种。

  塔砂一飞冲天。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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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 1.1

 

  大地裂开缺口,天空就在头顶。龙翼拍打着空气,对抗着自身重力,将塔砂一路送到云层之上,而后双翼收缩。

  惯性让她向上又冲了一两米的距离,接着整个身体骤然下坠。她从万米高空向下俯冲,高度转化为越来越快的速度,而胜过鹰隼的锐利目光在距离地面百米以外已经锁定了目标。匠矮人为此情此景打造的长qiang被握在塔砂手中,不过严格来说,武器是她自身:除了她这样巨龙体格的怪物,任何飞鸟都会在这样的高速俯冲中自行解体。

  宛如流星从天而降。

  狂乱的风撕扯着塔砂的皮肤,或者说她难以摧毁的身体撕裂着挡在身前的空气。一头卷曲的黑发编成花苞状的发髻,被特制发网牢牢固定在脑后——维克多说这具身体的头发中一样含有魔力,头发和指甲不会长也不会掉落,不能剪成短发,因此这种发型最便于行动。地面与地上的一切在视野中飞速放大,塔砂的目标并不是带着飞龙的那辆装甲车,而是距离大车有着一定距离的一辆。

  天降之矛咆哮着落地,长qiang在可怕的能量下轻易刺穿了装甲车小小的窗口,玻璃在接触qiang尖的瞬间哗啦啦炸成碎片。穿刺的手感顺着长qiang传导到塔砂胳膊上,她迅速地打开双翼。

  长qiang的主人在下一个瞬间坠落到装甲车上,一声巨响从几厘米厚的钢板外壳上迸裂开来。像被一柄巨锤从正上方击中,圆形凹陷瞬间出现在装甲车顶上,在下一个眨眼前扩张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被击中的钢铁巨兽仿佛一张被揉过的纸,或者一只被踩过一脚的易拉罐,整个车身从中间陷落,挤扁,断成两截。

  任何可能存在的机关、符文都在这一击下彻底报废,钢铁qiang身出现了一个惊人的弧度,而qiang尖失去锋锐,像烧融一般变成一根长棍。即使在最后扇动翅膀降低了冲速,塔砂的身躯骨骼依然隐隐作痛,仿佛车祸中挨了一下安全气囊,皮肤无损却内脏翻腾。她急促地喘了一口气,咽下喉咙里的血腥味,枪杆刺入一团糟的装甲车遗骸,将塌陷的顶棚一下撬起,挑开一边。

  装甲车的内部已经不成样子,驾驶员变成一团难辨头尾的血肉,塔砂用枪杆将之从类似仪表盘的结构上弄开。这动作刚完成她便迅速地一拍翅膀,龙翼让她腾空而起,身下的残骸在下一刻被另一辆装甲车重重撞上,击飞出去。其他装甲车迅速地反应过来,开始开足马力到处游走,要不是地上被撞倒的人体真实而血腥,塔砂会说这看上去像游乐场里的疯狂碰碰车。

  它们跑得又快又缺乏规律,再想玩从天而降这一手几乎没有正中目标的可能。但已经够了。方才那一击的力量、速度与以此判断出的装甲车大致防御力已经出现在塔砂脑中,对装甲车内部的短暂一瞥与其他同时开始飞快行动的装甲车多少验证了她的猜测。

  她在半空中猛然转向,灵活得像一只飞鸟。这次上升仅有几米,下落定点变得更加精确,更能减少不必要的战损。不复方才锐利的长qiang依旧坚硬有力,枪杆斜刺出去,穿透装甲车狭小的窗口,刺穿了驾驶员的身躯,将对方钉死在装甲车座位上。

  塔砂拔出了长qiang,捣碎窗口剩下的碎玻璃。窗口小得钻不进去,但可以听见窗口中传出的声音。

  “二十三号遇袭!”

  “七号支援中!”

  “十二号向两点钟方向前进……”

  “……二十三号请回答!”

  从装甲车内部,传来带着电子音的纷乱声响。

  迄今为止地球科技与魔导科技的大量相似之处,还有如今的所见所闻,足够塔砂做出一些合理推测。

  塔砂微笑起来,再度起飞,迎向往这个方向冲撞的其他装甲车。

  本来快要冲向这个方向的装甲车见状立刻转向,看到塔砂只将战车踢出战斗便不再留意,其他战车暂时也不再注意这辆不能动的残骸。塔砂与他们周旋,等待着,直到那匹高头大马奔向战场。

  兽语者普莉玛骑着她的灵宠乔伊,载着游吟诗人杰奎琳,马蹄哒哒冲入战局。与德鲁伊签订了契约的马匹变得比过去更油光水滑,碗口大的铁蹄能一脚蹬垮拦路的士兵,又能在装甲车到来前紧急转向,游鱼般躲避开来。他们在塔砂的指令下来到了那辆被遗忘的装甲车边上,马儿一跃登上车身,普莉玛将马上的杰奎琳轻轻放下。

  妖精血统让这位二十岁后半的女人依然娇小如女童,杰奎琳抱着竖琴爬进窗口当中,猫一样柔软的身躯成功挤了进去。她蜷缩在尸体与仪表盘之间,摩挲着她的竖琴。

  杰奎琳当然不会操作这辆装甲车,塔砂也没打算让她这么做。

  “唱吧,杰奎琳。”塔砂说。

  一辆车的驾驶员似乎意识到了潜在的危机,直直冲向杰奎琳所在的装甲车。塔砂故技重施,如老鹰扑食般降落下去。被一qiang刺穿的驾驶员顽强地压在仪表盘上,装甲车继续前冲,而塔砂将钢铁□□重重扎入装甲车的履带,金属履带与枪杆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如同砂轮打磨铁器的火花随之迸射出来。装甲车还没有停,塔砂上升再坠落,一个加速,用力撞上装甲车的侧面。

  那辆装甲车终于偏移了路线,在画出一条圆弧后侧翻在地,完成了诸多任务的长qiang亦寿终正寝,扭曲成一段破铜烂铁。用身体硬撼钢铁巨兽的塔砂在反作用力下飞了出去,她拍打着翅膀稳住身体,抹掉口鼻溢出的鲜血。心脏在不规则地乱跳,告诉她有着龙属性的身躯也并非坚不可摧。搞不好再来这么一下,塔砂的这具身体就要报废了。

  不过,目的已经达到,人类方失去了机会。

  杰奎琳开始歌唱。

  竖琴被弹拨起来,贝齿轻启,歌声唱响。温柔的催眠之声飘荡开来,粘连上紧绷的神经。

  游吟诗人歌曲的强度与范围成反比,要想催眠战场上剑拔弩张、热血沸腾中的战士,歌曲能波及到的范围就会变得很小。声音是游吟诗人使用技能的媒介,战场上的狂呼乱喊、隔音的钢板等等也会造成巨大的影响。

  可是,在每辆装甲车之间,有着类似对讲机或广播的东西。

  带着魔力的歌声在一辆装甲车内响起,在魔导科技的帮助下准确地传往每一辆装甲车内部。方才这科技帮助人类保持联系,现在它依然忠实履行着职责,尽管使用者是人类的敌人。恶魔的乐曲环绕于狭小的空间,变成避无可避的耳语。驾驶员们惊恐地睁大了眼睛,随后他们的眼皮变重,身体摇晃,跌落下去。

  撞击仪表盘的冲击都没能将这些人惊醒。

  装甲车之间终于发生了车祸,睡着的驾驶员让一辆辆装甲车追尾、撞树、开出战场。在车祸中幸存又惊醒的人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很快在耳边的歌声里再度入睡。而塔砂选择了停止在战场中间的一辆,对它使用了游吟诗人附带的技能。

  【加大音量】:加大音量!加快节奏!更响!更强!更远!你能将某种事物的效果放大数百倍数千倍,完全嗨得停不下来!活着的东西,都能增幅到爆棚!死了的东西,一样能增幅给你看!

  仔细想想,这还真是为游吟诗人量身定制的技能。

  广播被大幅度增强,歌声穿透了钢板,回荡在战场上,周围的人都变得昏昏欲睡。多重奏在广播的流转中一次次增强,音浪冲刷过整片荒野,让刚才如火如荼的战场渐渐安静下来。喊杀声停止了,兵刃相击声停止了,战士们困倦地极力睁大双眼,最后还是摇摇晃晃倒在地上,与方才死战不休的敌人相枕而眠。

  这场景壮观极了。

  战场上所有普通士兵全军覆没,进入了梦乡,那些还能动的人飞快地行动起来,此刻才上场的强壮灵兽(当初角斗场的斗兽笼为兽语者提供了不少有力的伙伴)和能变成棕熊、狮子的德鲁伊赶紧推动那辆被塔砂施加了技能的装甲车,推到战场外一定距离,而后地精制造塌陷,树语者的藤蔓将它层层掩埋。推车的人和动物赶紧逃开,在他们跑开后几秒钟,这辆装甲车爆裂开来。

  在爆炸声中,地上的人依然长睡不醒。

  这场战斗比想象中更早地结束了。

  【加大音量】又是个能导致爆棚的一次性技能,哪怕有着泥土和藤蔓缓冲,冲击力还是让刚才的推车人摔倒在地。这一手今后能当攻击技能用吗?塔砂的思维飘飞了一下,很快遗憾地放弃。能量越大爆棚时的威力越大,小件物品用起来没用,把敌人的武器增强则很可能弊大于利。这种程度的魔力消耗不如拿来造炸弹更划算,应急一下还算差强人意。

  职业者们很快打扫起了了战场,捆好敌人,救回自己人——只要不受到伤害,被催眠曲影响的人可以睡上一天一夜。勉强算是法系人员的德鲁伊和梅薇斯前去研究最后一辆车顶上的捕龙网,他们大眼瞪小眼,想不出解决的办法。

  巨龙与龙骑兵陷入了昏迷,魔法阵悄无声息地运转,装甲车像个整体,符文无法切割与拆卸,甚至连铁轨也动不得。塔砂试着让体型坍塌或凸起,长长的两条铁轨随之整个上下波动,却不见断裂。

  “你也想不出解决办法?”塔砂看着维克多。

  “我只知道有点像魔锁……我为什么应该想出来?”维克多立刻反驳道,“我也没见过这玩意啊?”

  “我还以为大恶魔起码有足够的眼界。”塔砂说。

  “看到过就会处理了吗?那你看到过矮子打铁,你就会打铁了?”维克多抗议道。

  “是啊。”塔砂回答。

  匠矮人说得再怎么玄妙,塔砂眼中锻造器械也就和按照说明书组装家具一样,只要记住步骤就可以完成。她如今有着相当优秀的记忆力,龙属性的躯体足以忍耐高温,抡动铁锤,就算永远无法成为那种凭借感觉经验制造出杰作的大师,塔砂想当个匠人也绰绰有余。她只是心思不在那里,没必要浪费时间。

  维克多噎了一下,又说:“难道你听过什么语言就会说了吗?”

  “是啊。”曾在出差中自学一门外语的塔砂说。

  “……好咯,你厉害咯,给你鼓掌。”维克多干巴巴地说,“反正我不会,你会你去。像魔锁这种东西,等能量用完就会消失,你等着算了。”

  这种情况能安然等着它失效,未免心太大了吧。

  切割破坏的主意全部失败,最后是匠矮人想出了办法。他们没动铁轨,没拆装甲车上的铁板,反而用熔铸魔石的技术往符文上又新焊接了几笔。魔法阵就像个乱加电线的失败电路,闪烁了几下,融化在了空气中。

  巨龙轰然落下,压碎了装甲车的顶棚。刚才剧烈挣扎过的巨龙如今一动不动,双目紧闭,昏迷不醒,鳞片都失去了光泽。龙骑兵道格拉斯从龙身上滚落,他一样萎靡不振,整个人无法自己站起来,却还保持着意识清醒。

  “这东西绝对针对龙。”道格拉斯愁眉不展地说,“否则不该是我醒着。”

  塔砂的手轻轻碰触被破坏的魔法阵,手指传来细微的刺痛,仿佛碰触干冰。她感觉不到更多东西,不知是因为这个要素抽取的身体并非纯粹龙裔,还是因为魔法阵已经被破坏了。

  好消息是,铁轨在魔法阵小时候变得脆弱了许多,地精就可以将之破坏。塔砂操控地精顺着铁轨向前,一路掀翻铺平的铁条。在附近的可以回收,远处的索性完全破坏,地精本身制造所需魔力不多,被人弄坏了也不可惜。

  这场战斗能回收的东西不少。

  机械鸟大部分被炸得破破烂烂,好在目前地下城对无人机的研制已经有了自己的方向,相同的机械鸟只用来回收原料。催眠曲在最大程度上保持了剩余那些装甲车的完好性,一些在战场中间熄火的装甲车,就像送到嘴边的肉罐头,铁皮再怎么坚硬,也熬不过食客慢慢拆解。

  最完好的装甲车只被撬掉了门,连驾驶员都被活捉。

  匠矮人的工坊迎来了大丰收,工匠们对着新玩具摩拳擦掌。塔砂让他们暂且别管车身,优先研究装甲车内的通讯系统。要是能搞出那种大喇叭公放,飞龙在人类聚集地开几场杰奎琳演唱会,搞不好可以兵不血刃地解决好多场大战。

  “你真觉得这样可行?”维克多泼冷水,“游吟诗人的技能以声音为媒介,不代表声音可以传递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塔砂很清楚这点。

  她依然很难理解法术的运行方式,但她感觉得到魔力的波动。真正起效的并非歌声,就像梅薇斯的药剂起效的也不是味道一样——声音,味道,色彩,全部都是某种复杂机制运行后的外在表现。

  但这里的广播使用魔导科技,一种以魔石为能源的科技。

  塔砂直觉上认为两者之间能产生某种联动,就算这种“直觉”判断的结果并非十拿九稳,它也并非无迹可寻。塔砂感到自己对埃瑞安法则的理解,就像蒙昧时期地球人对科学规律的理解,找不出原理却能归纳出规律,只好用玄学来认知世界。玄学这东西,向来很不好说,时灵时不灵。

  “可以一试。”塔砂说。

  装甲车在工厂中堆得到处都是,伤员则填满了医院。医院的治疗能力固然有了大幅度飞跃,这回的伤员数量也大幅度提升:除了己方伤员之外,敌方的伤员也被带了回来。

  催眠曲为地下城带来了大量战俘,提前准备好的战俘营几乎人满为患。不屠杀战俘的行为让不少对敌人心情复杂的人类松了口气,也招来了一些不满。

  “不少护工想知道为什么我们得照顾敌人。”梅薇斯叹了口气,“姑娘小伙们都没坏心,但照顾过血肉模糊的自己人,不少人难免要对敌人生气。但愿咱们能劝住所有一时想岔的孩子,医生救人,不杀人。”

  “兽人没有留战俘的传统。”玛丽昂说,“仍然有不少兽人认为战败之军最好战死沙场,俘虏可耻又可悲——不过有些人也因此挺高兴,他们想知道我们是不是很快就有人类奴隶了。”

  玛丽昂尽量保持语气中立客观,说到最后依然吐了吐舌头,做了个没辙的厌烦表情。“咱们这里可不会有奴隶啊!”梅薇斯笑着摇起头来。塔砂点了点头,说:“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以日内瓦公约的标准看,塔砂的所作所为已经相当不够人道。那些伤得太重的敌人都被放弃了,医疗资源会被优先用在自己人身上。但那些只有轻伤、不致残的青壮年,塔砂不认为她有放弃和放过他们的理由。

  他们看到敌人,塔砂看到资源。

  “包括我们遇到的这些吗?”玛丽昂想到什么似的皱了皱眉头,“他们很……不好说服。”

  “塞缪尔他们干得如何?”塔砂问。

  “还可以吧。”玛丽昂说。

  “那就让他们继续吧。”塔砂笑道,“我们有时间。”

  撒罗的圣子不再是光杆司令。

  身披白袍的人在医院与战俘营奔走,这个以光明和正义为理念的教派依然以撒罗为名,只是可能与任何时期的撒罗教都不太一样。教众当中有人类、有匠矮人、有兽人,新的撒罗教在塞缪尔的摸索中渐渐成型。

  撒罗的牧师们出现在各种公益活动中,一视同仁地照顾那些医护人员不想照顾的敌人,超度所有死者,为濒死的人做临终告解,为悲痛的亲友祷告。他们向孩童与无知者宣讲寓言故事,宣扬善行,陪伴孤独者,开解抑郁者。他们有着无与伦比的耐心和唾面自干的容忍,他们宣扬“神平等地爱着每一个灵魂,所有向善之人都可以被拯救”。

  过去这些时日中,这些滚雪球般越来越大的撒罗教徒已经和东南角的报纸一样,成为了地下城对外的喉舌。

  每一次打击和目睹死亡都会让撒罗圣子有所成长,从这一方面来看,塞缪尔的确有得天独厚的地方。他最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塔砂拭目以待。

  这一场战斗最后那一项收获,乍一看最不起眼。

  机械鸟和飞行器在瑞贝湖与东南角之间的旷野上炸裂,爆炸的装甲车在这里粉身碎骨,两者的金属残骸被收拾起来,能源则多半逸散与空气之中。

  这并非流失。

  它们和上一次飞艇的残留物混合在一起,空气中的魔力变得更让塔砂舒适,不知是不是错觉,飞行起来都比过去更轻松似的。

  “魔力环境的确好了很多,虽然这改变方式够奢侈。”维克多验证了她魔力变动的猜测,“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地上魔力都稀薄得像死魔区,现在这附近的空气勉强和几百年前一样吧。”

  可能还不止如此。

  就在下一个傍晚,紫罗兰色的小小果实出现在了这片战场上。

  妖精灯盏,没好处也没坏处的不起眼植物出现了。上一次的突然出现没造成多大影响(除了从维克多那里挖出了有趣的陈年故事),只有梅薇斯看上去还挺高兴,“是它呀!”混血精灵开心地说,“虽然没有什么味道,但妈妈用它来摆盘,难得有如此素雅的紫色。我只在小时候吃过几次,后来森林里就不长这个了。”

  问它的来历,梅薇斯说不出来。要问消失的理由,她更加毫无头绪。没人知道妖精灯盏当初为何消失,又为何在数百年后出现在安加索森林。

  现在也是。

  妖精灯盏无声地扩张,静悄悄覆盖了瑞贝湖与东南角之间的旷野。曾经它只在安加索森林露面,这东西是如何一日之内传播到这里来的呢?它没有花朵,只有果实。它没有根须和叶片,只有细小不起眼的藤条。塔砂关注着战场的眼睛看到了它们生长的过程,肉眼看去毫无预兆,露水似的小点迅速膨胀,快如昙花开放。

  而能感觉到魔力流动的塔砂,在它们生长时感觉到了更多。

  “妖精是魔法生物?”塔砂问,“它们会掉粉?”

  “是啊,妖精翅膀上会产生妖精粉尘,用来藏匿踪迹——那是一种奇特的魔法原料,你在看见它的瞬间就会将它的存在忘掉,除了有妖精血统的生物,最高明的法师也需要法阵辅助才能采集。”维克多说,又嘀咕道,“你这说法像在说掉毛的鸟。”

  塔砂忽然明白了。

  地下城迅速吞噬了一株妖精灯盏,将之解构,分析。发现的结果让塔砂惊叹,如果真的要将妖精灯盏分门别类,它恐怕不是植物,而是一种菌类。

  妖精灯盏与妖精共生,肉眼不可见的奇妙孢子混入妖精粉尘之中,会在妖精经常出没的地方出现。但即便妖精消失,妖精灯盏也不会随之失踪。

  就像苍耳搭乘着鹿四处传播,鹿的离去却不会让苍耳销声匿迹,因为真正让苍耳生长的是水与土地。妖精灯盏的孢子一直留存于世,仿佛沙漠中等待着雨季的种子。当死魔区似的干枯天地再一次产生充满魔力,这些消失多年的神奇生物,再一次蓬勃生长。

  它并非毫无用处,这种与纯魔法生物共生的菌类,有着奇特的特性。

  妖精灯盏是绝佳的魔力导体。

  不,不是说它能成为什么了不得的魔法原料,否则过去的法师早就发现作用了吧。妖精灯盏的“魔力导体”特性只对本身有用,让它能无意识地寻找最适合生长的地方。但塔砂作为一座地下城,就想之前吞噬地皮和树木一样,吞噬没有灵魂的生物虽然不能取悦深渊,却能够让她完全拟态出相似的造物。

  她能拥有妖精灯盏的能力和视角。

  地下城版本的妖精灯盏在魔池中诞生,肉眼不可见的孢子在塔砂的催动之下向地上飘去。它们晃晃悠悠地顺着空气中的魔力流前行,前往戒备森严的瑞贝湖。

  瑞贝湖的魔力不足以让妖精灯盏生长,但装甲车上足以困住巨龙的魔法阵曾与铁轨构成一条巨大的魔力回路,在被地精拆掉好大一截的铁轨之中,依然残存着大量魔力流动过的痕迹。妖精灯盏的孢子贴在铁轨表面顺流而上,本能地寻找着上游魔力更充沛的地方。

  铁轨上游的内容,才是塔砂最想知道的东西。

  她的感知顺着小小的孢子一路洄游,速度快得吓人——毕竟是一日之内能长遍安加索森林的神奇物种。塔砂模模糊糊地感觉这两边的风景被拉扯成斑斓色块,世界在妖精灯盏的感官中如此庞大。她向前,再向前,某种巨大的东西、大块的魔力撞上来了!妖精灯盏似乎感觉到了目的地将近,飞速地扑了上去,塔砂在此刻对其中一个孢子使用了【加大音量】的技能。

  狭小模糊的视野在此刻扩张并清晰了成千上百倍,塔砂得以在短暂的瞬间看清楚面前的东西。

  这喷吐着大量白雾、嘶吼着顺着铁轨向这里驶来的庞然大物……是一辆火车吗?

  作者有话要说:  好消息是,火车还在不知道几千里以外的地方慢慢爬。坏消息是,火车不止火车本身,它可是个运载工具:P

 

☆、第68 1.1

 

  放大的视野在下一刻完全粉碎,肉眼不可见的孢子在技能后遗症中爆开。妖精灯盏的种子太过微小,消失时也没有一点响动,像小小的气泡在空气中破裂。

  塔砂对不同位置的好几个孢子使用了技能,它们在破碎前传回的画面连接在一起,拼成铁轨上巨兽的全貌。

  不,即使使用了数十个孢子,传回的画面只能拼凑出钢铁巨物的大半个头颅。

  它的面部看上去像传统骑士的面甲,又像一只尖头军靴,“靴尖”部分泛着黝黑的光,庞大而尖锐,足以将挡在前面的任何东西撞得粉碎。面甲后面跟着圆筒状的脑袋,沉重的金属圆筒躺在一整排轮子上面,每个轮子上都有大小不一、完全不对称的孔洞,还连接着一组笨重的机械。曲柄和滑块让金属轮的转动与连杆的运动互相转化,构成让人眼花缭乱的复杂运动。

  它让塔砂想到哈利波特电影中的蒸汽火车,只是与眼前这一辆比起来,电影中的蒸汽火车甜美得像出自童话。正向东南角进发的类火车机械看上去与童话毫无关系,它冰冷而狰狞,笨重又精密,带着一目了然、杀气腾腾的战意。气缸嘶吼咆哮,白色烟气从顶部一排烟囱中喷射出来,撞在烟囱顶部帽子似的结构上,碎成无数云团,迅速消散在空气中。

  这是蒸汽吗?还是别的什么?塔砂不认为烧木炭的锅炉能制造出这种洁白乃至无色的烟气,火车顶部的孔洞没有一个喷着黑烟。而妖精灯盏的孢子让这点更加清晰,它们能附在其中,完全因为钢铁巨物上缠绕着魔力,尽管这点含量还不足以让妖精灯盏生长结果。

  魔导火车的里里外外都有着细微的魔力,不止铁轨上沾染的那一点。车体内部有什么东西催动着孢子的渴望,塔砂暂时无从得知。暗藏着符文的钢板将这庞然大物封锁得太好,妖精灯盏的孢子艰难地吸附在火车外部,不得其门而入。说起来,捕龙的魔法阵在几日以前就被破坏,那点魔力残留真能让孢子一拥而上,循着这点魔力一日行千里吗?

  塔砂的手指一下一下敲着自己的手背,为新发现陷入了深思。

  如果人类已经工业革命完成,带着过时种族的半吊子地下城就别想打了——刚与人类接触时塔砂这样想过,现在也一样。

  她已经不是那个对地上世界一无所知的初来乍到者,塔砂管理着东南角的人类聚集地,也充分见识过繁华的瑞贝湖,还有塔斯马林州其他地方。她非常清楚,普通人类的科技水准远远不到工业革命的水平,迄今为止她所看到的高端(按照这个世界的标准来说)科技成果,几乎全都出现在军事这方面。

  地下城会对上的正是军方。

  如今地下城与人类军方已经正式开战,如果有什么威力巨大的杀手锏,没理由藏着掖着不拿出来,亦或像现在这样使用添油战术一点点来。把敌人当成运输大队长总归是笑谈,埃瑞安的霸主怎么可能这么蠢?开始或许是对地下城不重视,接着塔砂使用了一些手段,让他们为了各自的野心利益隐瞒,然而事情到了现在这份上,塔砂想不出人类那方手下留情的理由。

  她仔细了解过前来此处的希瑞尔将军,他的来历、地位、手段、政见。希瑞尔在埃瑞安帝国上层有着不低的地位,他是对抗异种战线中的急先锋,按那种人类主义人士的眼光来看,可谓“嫉恶如仇”,这样自认正确又手段粗暴的理想主义者与那些能威逼利诱的人完全不同,绝不会为了什么理由给地下城可乘之机。

  这个人强硬到什么程度呢,在上一次战斗结束后,塔砂让人在瑞贝湖外用扩音和箭书传达了交换或赎买战俘的事情,希瑞尔一口回绝,表示绝对不对异种妥协。“这与你们索要多少金钱无关。”他斩钉截铁地说,“每一个光荣的士兵都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准备!”

  不过塔砂做这事也不是真想把战俘卖个好价钱。

  她只是想让这消息与将军的态度传达到瑞贝湖中罢了,【加大音量】技能施加于扩音器雏形之上,将大量士兵被生擒的消息和将军不近人情的拒绝传遍大半个瑞贝湖。它不仅能打击军队的士气,还能搅黄将军的哀兵之计。现在人们知道失踪的士兵没有被异种屠杀,而是活着被抓捕,真正不让他们回家的是将军本人,是他拒绝了赎买,放弃了士兵。

  ——唯一的遗憾是,经过试验,杰奎琳的歌声不能借此催眠大半个瑞贝湖,或许是魔力环境的问题。

  尽管不满与窃窃私语在人群中默默酝酿,希瑞尔将军也强硬如故。因此塔砂非常确定,要是有什么强力武器在这位将军手中,他肯定不会管什么舆论,绝对第一时间就拿出来对付地下城了。

  有科技水准较高的产物却只将其运用于军事。

  真正开战时却将武器一批批使用添油战术,而不是一股脑儿全部投入战场。

  有着能制造出大炮、飞艇、装甲车之类凶器的科技水平,上战场的士兵却拿着冷兵器,而不是枪支。

  以上这些不合理的现象,哪怕考虑到什么人类习俗、勾心斗角云云,也没办法完全解释。塔砂可以借此做出大胆的推断:人类并非不想用大量科技产物狂轰滥炸,他们只是做不到。

  他们耗不起。

  或许与职业者缺乏有关,或许与矮人的消失有关,而塔砂认为更可能与能源有关。往最最好的方向想,很可能打着打着人类自己就得休战,而塔砂现在的魔力储备足以负担战争消耗。但理智地去思考,人类不可能真的已经能源枯竭。

  他们还能拿出新的武器,尽管得一批一批的拿。塔砂趋向于认为他们有某种方法再生或制造能源,只是需要时间充能,某种程度上向塔砂依靠时间和史莱姆生产魔力一样。如果真是如此,拖字诀根本拼不出结果,吃亏的只会是塔砂,地下城没法拖垮一个帝国供养的军队。

  “我闻到了其他巨龙的味道。”

  地下城的巨龙在这天晚上从昏迷中醒来,它依然精神不振,连翅膀都抬不起来,眼中的怒火却像龙息一样炙热。

  “巨龙是那个魔法阵的一部分,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能感觉出来……”红龙坚硬的爪子一点点在地上合拢,深深扎入沙土,“有人困住了那条巨龙。”

  “那条巨龙还活着?”塔砂问。

  “无论它是否活着!”红龙发出一声低吼,“那些人将不得好死!”

  巨龙一直是广受欢迎的材料,龙鳞,龙血,龙须,龙骨……各种部件都在职业者当中流通。巨龙是相当自我的种族,它们只在难得一见的交#配期相见,其他时候亲缘关系极淡,自己的亲族都毫不在意,更别说不认识的同胞。屈尊与其他职业者同行的巨龙不会在意同行者是否穿着龙鳞甲,拿着龙骨剑,用着龙血墨水书写的卷轴。但是,有两种情况例外。

  有谁企图圈养一条巨龙,或者企图从龙眠之地带走哪怕一块骨头的时候。

  职业者围攻也好,使用什么阴谋诡计也好,只要成功打倒了巨龙,就可以任意处置龙的尸骸。其他巨龙只会嘲笑被打倒的同胞,甚至多少承认屠龙者有着与它们平等交谈的资格。但倘若有人企图控制饲养巨龙,所有龙都会将之视为对自身的侮辱,见则杀之。

  而能安然活到飞向龙眠之地的老龙,无论活着时有多少同族仇敌,死后都会得到起码的尊重。死灵法师将骨龙视作亡灵兵种的佼佼者,真正操控骨龙的人却是凤毛麟角。不仅因为骨龙对操纵者的力量要求严苛,还因为最好的骨龙原料来自龙眠之地,太古龙的尸骨蕴含着强大的力量,却会招致巨龙的滔天怒火,运气不好时很容易被天降的敌人灭掉。总有几个胆大包天的死灵法师选择这么做,于是巨龙才不会管你是不是用了屠龙战中新鲜杀掉的巨龙尸体,看到操纵骨龙的法师就杀。它们不允许低等爬虫爬到龙族上头,哪怕是死掉的巨龙。

  龙骑士算是个例外,不过龙骑士与龙的契约与其说是骑士征服了龙,不如说是龙看中了骑士。

  “如果可以,尽可能告诉我那条巨龙是死是活。”龙吼在洞穴中回响,塔砂静止不动,只有几根发丝随之飘动,“我需要知道自己在对付什么。”

  一个被发现、被占领的龙眠之地,与一个能束缚**巨龙的基地,两者的危险性天差地别。

  她镇定的声音让巨龙冷静了一些,它的尾巴尖焦躁地拍打着地面,闭着眼睛回忆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没法判断。”巨龙说,“但如果是你,不用担心那种针对龙的陷阱。”

  “道格拉斯和你一起中了招,现在还爬不起来。”塔砂提醒它。

  “龙骑士与巨龙分享力量,可以被看做一种地位差没那么悬殊的眷族。”巨龙说。“你只是塑造躯体时有一点龙属性……人体构成中有水,不代表水就是人类。”

  红色的巨龙低下头去,从胸口拔下一枚硕大的鳞片,它在接触到塔砂额头时融化。塔砂能感觉到一股燥热的能量钻入皮肤之中,她下意识摸了摸额头,手指下皮肤柔软,血肉发烫。

  “现在你也能感觉到它了。”巨龙停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你最好赶快动手,在被那东西困住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它在不断抽取我身上的力量。”

  塔砂听得出它的言下之意。

  魔法阵短暂的束缚能从巨龙身上抽走这么多力量,漫长的运行又能从远方的巨龙身上夺走什么?如果这抽取昼夜不停……之前朦胧的想法变得清晰起来。

  铁轨构成的魔法回路抽取力量,铁轨上的魔力也连接着上头不知装着什么的“蒸汽火车”。它们在运行,像一个巨大的电路。

  这些能量是用来推动这辆火车的吗?但无论外形多狰狞动力多强大,火车依然需要沿着铁轨前行,局限性巨大,不能脱离轨道当碰碰车用。火车用来运兵吗?塔砂很怀疑人类会对拿着冷兵器的军队寄予厚望,几次交锋中已经足够证明这一点,在机械与炸弹交火的时候,再多士兵也只是血肉炮灰。

  无论如何,塔砂打算去把电池拆下来。

  “你要去?”维克多敏锐地觉察了她的意图。

  “嗯。”

  “‘你’打算去?”维克多在第一个字上加重了语气,“要你这个头儿亲自出马,手底下没别人好处理了?那你养他们干嘛?”

  “看家。”塔砂说。

  地下城的军队大部分为战场准备,用来防守更好。幽灵与飞龙等地下城造物无法离开附近一定范围,人类间谍无法感应到龙之力也无法和塔砂实时通话,其他契约者都有着多多少少的问题,要么身负要职,要么战力不足,要么应变能力不够——这不是一场打一架就能搞定收工的任务。

  这并非回合制战场,又不是说塔砂行动时火车就停着不动了。敌人的新援军随时可能来,必须有人看守大本营,他们在这里能起到的作用会比与塔砂一起离开更大。

  塔砂打算自己一个人出发,龙翼之躯能够飞行,力量充足,能感应到龙之力,随时与地下城保持联系,而且死亡也不代表彻底毁灭。兵对兵将对将,无非物尽其用,人尽其才。说到底,这具龙翼的躯体也只是塔砂手中的资源之一。

  出发前,梅薇斯倒能帮上大忙。

  精灵也算自然属性的种族之一,自然之心一样提纯了梅薇斯的血脉,不过这没有体现在攻击力上。当自然的能量冲刷过她,增长的力量体现在了别的方面。

  “半精灵梅薇斯:自然之心的能量冲刷过森精灵的后裔,将她的血脉提纯至母亲那一代。自然属性药材与食材将与她的手相处得更为和谐,除此之外,圣树的枝条将与她产生更强烈的共鸣。这是每个拥有圣树宝具的弓箭手或魔法师都梦寐以求的变化,箭矢能更快更稳,法杖施法效力增强……什么?你说没用?自己签订的精灵后裔不会射箭且不会施法,这能怪谁呢?”

  卡片说明一如既往欠揍,第一次看到这张新卡时,塔砂反倒觉得好笑。梅薇斯本来就是非战斗人员,本该待在大后方的奶妈要是进化出了战斗技能,那才叫让人进退两难的鸡肋。不明情况的卡片说明说着风凉话,倒没想过如今的状况误打误撞反而进入了最优选项。

  梅薇斯不会法术,但如今圣树擀面杖自带的障眼法效力更上一层楼。它能骗过的不止人类的眼睛,还有机械。

  覆盖的对象越少,伪装越精良,能维持的时间越长。仿造红色猎犬制造的异族血脉探测器在改良的障眼法面前败下阵来,无论是匠矮人,玛丽昂还是现在不知混入了什么血统的塔砂都能安然站在仪器面前,贴着它走过都不会激起一点反应。它藏住塔砂背后硕大的龙翼,并能让人忽略它们。即使有人不巧撞上这对坚硬的翅膀,他们也会下意识忘掉这一点,就像路人不会记得旅途中踢到过一块石头。

  可惜这东西不能把塔砂整个人的存在一并遮掩起来,否则她没准能再试一试斩首行动,大摇大摆溜进瑞贝湖,在战局正酣时宰掉人类方的将军。

  “你真的一个人都不带?”维克多在出发前又一次问。

  “不是有你吗。”塔砂说道,张开双翼。

  龙翼的女人在这一天深夜起飞,夜幕与云层遮蔽了她的踪迹。她绕过了瑞贝湖的上空,辗转飞向感应的另一头。

  ——————————

  早晨六点半,店老板伍德打着哈欠走下了楼。他左手拿着香肠薄饼,右手拿着一大杯啤酒,准备在前台慢慢吃早餐。这时间没人会来投宿,晨起觅食的客人们一般还要睡上半小时,正是伍德最享受的清闲时光……

  咚咚咚!

  伍德闭上正要对薄饼咬下的嘴巴,环顾了一下台子,确定不是自己不慎撞到了哪里。有人敲门?在这个点?不会又是什么上门推销吧?不等他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敲门声又响了起来,依旧是有节奏的三下轻敲。

  “来了来了!”他叫喊着放下早饭,在衣服下摆擦了擦油腻腻的手,绕出柜台打开了门。

  所有被打扰的嘀咕都在打开门时不翼而飞,门外不是哪个一大老早搞推销的烦人精,而是一个高挑的女性。她对着伍德笑了笑,呼吸在空气中变成一团白气。

  伍德连忙让开,请对方进来。正是秋去冬来的季节,虽然还没有下雪,大清早呆在外面的人也难免要搓胳膊跺脚。店老板转头走向柜台,余光扫过女人盘起来的黑色头发,那头黑发像乌鸦羽毛一样黑,鬓角倒有点泛白。伍德吃了一惊,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才看清那不是白头发,而是覆在头发上的霜。吓!今天外面有这么冷吗?

  “这鬼天气!”他感慨道,把还没喝过的热啤酒往女人面前推。

  “是啊,真是糟糕的天气。”女人谢绝了啤酒,顺着话说了下去,“在这种时候和旅伴失散真够倒霉。”

  “你与旅伴失散了?”伍德同情地拿回啤酒喝了一大口,“嗨呀,真不走运!你们约好在这儿等了不?国都人可多,进去就更不好找了!”

  女人叹了口气,摇头道:“完全没有。我身上倒带着钱,但完全是个没来过这儿的乡下人,没有朋友带路,我都不知该去哪里。”

  “您是去办什么事吗?”

  “不,只是旅行而已。”

  女人眼睛都不眨地定下了最贵的上等房,即便真是个“乡下人”,也绝对是小有积蓄的那种——国都的物价哪怕和周边相比也贵的离谱,但每年还是有大量游客涌入其中,养活了包括伍德在内的诸多店家。这位客人一看就是个典型的游客,一双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停留在了伍德的左手上。

  伍德卖弄地动了动他的左手,尽管能动的部分其实不多。店老板卷着袖子,两只胳膊都luo露在外,右手粗壮多毛,左手干瘦光洁——这玩意手背扁平,手指枯瘦,连皮肉都没有。

  “我以前吃军队那碗饭的,后来跟异种打仗,胳膊被吃了个精光!”他右手拉着左手义肢的关节,将它拉直又弯曲,弄成虚握的姿势,换手拿起了杯子,“你瞧,这上面的花纹是部队番号,第二十九号军……”

  “国都的编制?”女人随口问道。

  “可不是嘛!”

  “可是国都编制的最末尾是二十八。”她慢悠悠地说,随意看着那只钢铁假肢与登记了一半便被放在一边的本子,看上去谈性不错,一点都不急。

  “看不出来您还知道这个。”店老板大笑起来,一点不为被戳穿羞愧,“说二十九那是吹牛不用上税,说二八可就是冒充军人啰!”

  伍德年轻时是给附近工厂干活儿的,有阵子不太走运,一只胳膊被卷进了机器里。好在他还有点积蓄,给自己换了只钢铁假肢(手背上的花纹是假肢工厂的编号),后来还开了家旅店,日子过得挺不错。

  他把这事儿告诉了女人,女人饶有兴趣地听着,不时搭上几句话,本来随口一两句的交谈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好一通闲聊。或许是她的神情太过可亲,又或许是她的谈吐让人舒适,伍德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了周边与自己的事。

  他说到以前干活的工厂,国都附近这些年的变化。他说到自己早逝的妻子,还有妻子留下的宝贝阿比盖尔,那孩子正值叛逆期,但叛逆期的小姑娘依然是天使,“她有些神神叨叨,都是我弟弟的错!”伍德抱怨道,顺理成章地讲起了他那个天天呆在房间里的弟弟。

  说起弟弟来店老板可没说闺女时那么温情脉脉,他抱怨了弟弟天天呆在房间里不见光的怪癖,抱怨他糟糕的社交能力,伍德坚持认为弟弟应该出去找个正经的工作,而不是继续窝在小房间里写他没人想看的故事,饥一餐饱一餐,没人接济保准饿死。“他都没机会认识一个姑娘!”当哥哥的忧心忡忡地说,“谁会嫁给一个蹩脚的穷作家呢?”

  “爸爸!”

  楼梯响了起来,有人蹬蹬蹬踩着木板跳下来,怒气从脚步声里就能听出来。从楼上跑下个编着麻花辫的姑娘,她气呼呼地对着伍德说:“埃德温叔叔才不是蹩脚作家呢!”

  “好,好。”伍德的声音迅速软化了下来,“可是小饼干,的确没有出版社愿意……”

  “别叫我小饼干!我都十七岁了!”阿比盖尔羞窘地喊道,仿佛刚注意到阴影中含笑打量着她的女人,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她匆忙拉扯了一下睡衣,跺了一下脚,转头又往楼上跑去。

  “唉,都是大姑娘了,还这么风风火火的。”伍德唏嘘道,脸上可看不出半点惋惜的样子,笑得一脸得意。

  “她很可爱。”客人从善如流地说。

  店老板心情很好地笑起来,他看上去和娇小的女儿完全不同,更像只站起来的熊。伍德心情一好便好心发作,想要帮一帮这位和他相谈甚欢的游客。他推销了国都的地图,又免费在上面画了各种备注(“这些地方是坑外地人的!”),这才热情地送走了对方。

  留下娜塔莎署名的女客人背着包裹上房间去了,大厅又回归一片安静。被撩起谈性的老板倒一点都不困倦了,一会儿想想自己没人陪伴只能跟叔叔混一块的宝贝女儿,一时想想自己光棍至今的不省心弟弟。伍德想起女客人没戴任何戒指的光洁手指,心思又活络起来。

  那真是个有着独特气质的女性,他想。可想到这儿,伍德突然想不起刚才的女人有着什么颜色的头发与眼眸。他迷惑地回忆了一会儿,发觉自己根本记不清女客人的脸长成什么模样,只留下了对方非常美丽的印象……她真的非常美丽吗?似乎这点也无法确认,像一个越回忆忘记得越多的梦境。

  在新客人到来的时候,店老板已经将早晨的插曲抛到了脑后。

  作者有话要说:  塔砂开始自刷新地图,来这么久第一次出远门,一个自带飞机票的女人(头发上有霜是刚从天上下来)

  可以说是塔砂和维克多难得的二人旅行,然而因为女主她可以轻松精分很多片,男主住在女主脑袋里,这二人世界也是很一言难尽……哎这么说起来其实每天都是二人世界XD

  大家记得时不时来杀一杀啦!养肥的人太多的话会没动力啊

  感谢小天使们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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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 1.1

 

  在敲完门之后,阿比盖尔才意识到自己来得可能太早了一点。

  现在正是清晨,旅馆和街上都人烟稀少,和昨天那位客人前来投宿的时间差不多,要不是有事要做,平时阿比盖尔也不会这么早起来。她来时憋着一股气,等敲完门,想到昨日清晨那匆匆一眼看到的人,又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早动身早解决,她踢了踢地板,握拳给自己鼓劲。不等阿比盖尔再敲一次门,门已经打开了。

  黑发的女人站在门里,向后盘起的头发一丝不乱,整整齐齐地穿着外套。她脸上看不见一点早起的困倦,精神得好似等待已久。

  “早上好,娜塔莎女士!”阿比盖尔问好道,“我是来带您去国都的,您吃过早饭了吗?”

  “你父亲昨天跟我说过。”客人点了点头,“让我们出发吧。”

  这就是阿比盖尔今天的任务,都怪热情过头的老爸。老头子总是这样,动不动就好心发作。“人家人生地不熟,反正你在家也没事好做,不如和她去玩玩!”伍德这样说着,不容分说地丢给了女儿向导的活儿。

  事实上被派活的不止阿比盖尔一个人,还有伍德的弟弟,阿比盖尔的叔叔。傻瓜都能看出老头子在打什么主义,小姑娘想起来就要翻白眼,埃德温叔叔有重要的事情要忙,才没空陪莫名其妙的客人出去逛街呢!因此阿比盖尔英勇地自我牺牲,独自承担了这个任务。她来得这么早,一大早就把客人带出去的话,哪怕接下来老爹非要逼叔叔出门,他也没法用客人这个借口了。

  她们在不远处搭乘了马车,很快来到了都城旁边。阿比盖尔带着客人下了马车,在人流量大起来之前踏上了国都的街道。“你跟紧我,不要走散。”她嘱咐道,客人点了点头,望着周围的街道。

  当导游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

  “进入的马车是限流的,送游客一程的马车得停在外面,运载车走那条路。不过还是要走人行道,那些能开在国都街上的马车和车速度有时候很快,而且都有许可证,闹起来很麻烦。”

  “那边是埃瑞安的中心广场,有一口大钟,正午十二点会有鸟和小人跑出来报时,声音很响。”

  “这里餐厅多,等饿了可以吃,第二大街上的东西比较贵,但听说比较好吃。”

  “这条街上出售商品。”

  阿比盖尔的介绍越来越简短,她并没有当导游的天赋,说什么都干巴巴的没意思——反正她打心眼里觉得这里真没什么意思。埃瑞安的国都就叫都城(你看,连名字都这么无聊),不少人吹嘘这里多么多么了不起,阿比盖尔却觉得不过如此。她出生在都城,从小就在这里到处转,稍微有意思点的地方都已经玩到不想再玩。或许小时候她也觉得这儿有趣过吧,可小孩子眼中一个水洼也很有趣,那种感受早被忘掉了。在现在的阿比盖尔心里,都城就是一座忙碌而乏味的庞大城市。

  “你为什么不喜欢这里?”

  聊胜于无的空洞介绍被打断了,阿比盖尔回过头去,对上了女客人黑色的眼睛。那双一刻不停的眼睛这会儿盯在少女身上,看上去和观察周围时一样兴致盎然。

  要是有人问阿比盖尔喜欢不喜欢都城,阿比盖尔一定会说喜欢,只是为了避免争论。可娜塔莎开门见山地问她为什么不喜欢,似乎已经笃定了“阿比盖尔不喜欢都城”这个前置条件。

  “也算不上吧。”阿比盖尔扁了扁嘴,“就只是没那么喜欢而已……一个地方呆久了总会感觉无聊,而我这辈子都没去过别的地方。”

  她没去过别的地方,倒听了满耳朵“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指责,听着凡人,阿比盖尔左耳进右耳出。那些怀着朝圣心情来到国都的人一定会对她刚刚说过的这番话摆出一通大道理,小到对家乡的爱(“你怎么会厌烦生你养你的地方?”),大到都城的重要地位和历史意义,关于埃瑞安,关于人类,巴拉巴拉,老生常谈。

  “这倒也是。”出乎意料地,客人点了点头,“有时我们得离开出生的地方才会意识到故乡究竟是什么模样。比如说,在我来的地方,街上可没有这种不用马拉的车子啊。”

  她伸手指向不远处开过的汽车,戴着圆顶帽的车夫在转弯前拉响了汽笛,以免拐角有向这个方向奔来的车子。阿比盖尔依稀记得有不少旅客对汽车的存在大为惊奇,甚至有人闹出将之当做巫术的笑话,真是没见识。而娜塔莎进城以来一直相当冷静,阿比盖尔都要忘掉她也是从遥远的乡下过来的了。

  “哦,那个是汽车!”阿比盖尔在被认同的愉快中解释道,“里面有汽,直接可以开。不过价格很贵,要让它开起来也很贵,普通人买不起。”

  店老板的家庭当然是普通人中的一员,对于这种不是有钱人买就是政府拿来开的东西,阿比盖尔了解不多,也没多少了解它们的兴趣。倒是客人的话提醒了她什么,她问:“您是从哪里来的呢?”

  “南边。”女客人说,“塔斯马林州。”

  这个词听起来很耳熟,阿比盖尔愣了一会儿,马上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听到过。“塔斯马林州!”她一下子转过身来,眼睛睁得老大,“就是那个最近闹异种的地方吗?那里是不是真的有很多异种?是不是到处都是?您遇到过吗?他们长什么样子?您是因为这个才离开那里的吗?”

  女客人哑然失笑,阿比盖尔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口气问了太多。她吐了吐舌头,环顾四周,还好热闹起来的集市上没人注意到她。店主的女儿兴奋地压低了声音,再次问道:“那边真的在闹异种吗?”

  “算是吧。”娜塔莎模仿着阿比盖尔刚才的语调简短地回答,说完这几个字便不说了。

  这怎么行呢?阿比盖尔像只闻到鱼腥味的猫,开始围着对方团团转。她软磨硬泡好一会儿,女客人才再度开口道:“你为什么这么想知道呢?”

  “谁都想知道异种的事啊。”阿比盖尔说。

  “没像你这么想。”娜塔莎意味深长地说。

  她的表情像在说她必须得到个老老实实的回答,一问换一问,公平合理。好吧,阿比盖尔耸了耸肩,尽量让自己满不在乎地说:“就是好奇嘛。”

  娜塔莎点了点头,一副等待下文的样子。

  别跟其他人胡说你们那堆狗屁不通的东西!老爸曾跟阿比盖尔这样说,他拿大同小异的说法啰啰嗦嗦地烦她也烦埃德温叔叔,从乱讲话会被恶灵缠身(“爸!我不是三岁了!”)到说错话会被秘密警察抓走,撸掉营业执照,今后没饭吃或者只能吃牢饭,说过太多次又说得太浮夸,阿比盖尔从来都只把那当成恫吓孩子的假话。她嘴里应下了,暗地里却不把这话当一回事,它们还不如叔叔的告诫来得有效一点。

  “你不能到处说,艾比。”埃德温叔叔严肃地说,“你会剧透,那些人今后看我的书的时候,会被你破坏掉阅读乐趣。”

  这可是个严重的问题。

  阿比盖尔在心中筛了筛能说的内容,斟酌着说:“因为我听说过一些关于异种的事情,据说在过去……一些异种很奇怪。”

  “怎么个奇怪法?”娜塔莎说。

  “就是,各种各样的奇怪。”阿比盖尔比了个乱糟糟的手势,企图将之混过去,“嗯,以前人类还不是世界的主人的时候,地上生活着各式各样的有趣……是说奇怪的东西。”

  女客人看起来没太在意,她点了点头,又问:“你从父亲那里听来的吗?”

  要是娜塔莎去问伍德,这谎言一戳即穿,阿比盖尔铁定又要听唠叨了。因此她连忙摇头,说:“从书上看来的。”

  “还有这种书?”娜塔莎继续问。

  “有啊……”

  “可以借我看看吗?我对这个也很感兴趣。”

  能借才怪了,阿比盖尔有点气闷,想不通怎么就变成了自己被盘问,开始不是她在问对方问题吗?她偷眼打量身边的女客人,娜塔莎正拿起摊位上的商品瞧,看上去对这些问题并没太较真。阿比盖尔舔了舔嘴唇,说:“抱歉,那本书不是我的。”

  生怕对方打破砂锅问到底,她又补充道:“是大图书馆的书,我都记不起名字来了。”

  埃瑞安的都城有个文明之光图书馆,远近闻名,占地面积很大,藏书多得惊人,许多外地游客都对此赞不绝口。阿比盖尔企图把客人的注意力往这上面引,她搜肠刮肚,卖力地讲解起了图书馆的状况,比如高得望不到顶的穹顶,木质最好的书架,防晒又透光的大理石板墙面,每本藏书精美的装潢……末了她特地提醒道:“不过大图书馆的审核很严格,要办一堆证件,经过漫长的流程才能进去呢!”

  “是吗?”娜塔莎放下手中的小玩意,转头看向她,“你能拿到许可证一定很不容易吧?”

  阿比盖尔在心中哀鸣一声,想打自己用力过猛的嘴巴。干嘛要提这回事呢,恰到好处就行了,难道还担心娜塔莎翻遍每一本书,再来戳穿她捏造一本图书的谎言吗?阿比盖尔这样一强调,反而很容易暴露自己也没有图书馆准入证的真相,一个谎言要用十个来圆。

  “其实我也是从客人手上看到的。”阿比盖尔说,随手指了个热闹的小店,生硬地岔开话题,“你看!那个看起来真不错!”

  她率先小跑过去。

  这儿是都城的一条繁华街道,沿街店铺中的商品琳琅满目,等走进了店里,阿比盖尔才看清这家店卖的是什么。一家古董店,贩卖着一些半真半假的稀奇玩意。有一阵子她特别喜欢往这里跑,直到爸爸大笑着告诉她店里的“古董”如何用几块钱的原料制造。

  “我也觉得过去很有意思。”娜塔莎跟了过来,停在阿比盖尔旁边,说,“各式各样的种族,各种各样的职业,非凡的生物与非凡的人。”

  阿比盖尔猛地扭过头去,盯着女客人的脸一个劲儿看,那张脸和之前一样悠闲。她正摆弄着一只据称是“传奇英雄使用过的火焰喷射器元件”的东西,对刚刚说过的话浑不在意。

  她可能在说普通职业,可能只是个误会。但阿比盖尔憋了一会儿,还是没能把话憋回去。她忍不住问道:“你也知道职业者吗?”

  “是啊。”娜塔莎回答,“这不是什么秘密吧?”

  这不是什么秘密,却是个很老的概念。现在的书籍和宣传手册上只把过去的非凡者称作“英雄”或“大敌”,“职业者”这个词汇特指的群体在公众视线中消失已久,若不是也对故纸堆和过去的历史充满了兴趣,绝不会提到它。除了叔叔以外,阿比盖尔还没遇到过第二个能谈论这个的人呢!她强压住激动,问:“那你喜欢什么职业?”

  “法师。”娜塔莎轻轻说。

  “我也最喜欢法师!”阿比盖尔用口型回答,她不能说出来,否则那声音一定大得所有人都能听见,“法师掌握着大量的知识,他们都很聪明,掌握着世界的奥秘,能用不可思议的力量完成所有事……”

  女客人笑了一声,阿比盖尔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夸张了,在另一个赞赏法师、对法师有一定了解的人面前这样大吹特吹有点不妥当。“几乎所有事嘛。”她补充道,“他们太酷了!一些能操纵元素,一些能把人变成动物,还有……还有各种各样的本事。”

  她踩了个急刹车,以免把叔叔在写的故事都剧透出来。阿比盖尔憋得难受,开始思忖要如何给娜塔莎推荐埃德温叔叔的杰作,但叔叔又说过,在他写完前她不该跟别人说。

  “不过法师已经消失了。”娜塔莎说。

  “那是因为误会。”阿比盖尔愤愤地说,“法师才不是深渊走狗呢,难道深渊率先使用了魔法,我们就不能用了吗?我们干嘛要为敌人维护版权!我今后也想成为法师……”

  她没有说完,有什么东西被抛进她怀里,阿比盖尔在空中捞了一下,险些没接住。她拿起这个差点掉在地上的东西,是一把古董锁。

  至少标签上是这样称呼它的,这个有很多零部件的金属玩意表面光洁,仿佛被许多双手磨得发亮。一大堆不规则的金属块和薄片交错在一起,有一些能转动,有一些不能。

  “试试看吧。”女客人没头没脑地说,“你能把这个拆开吗?”

  阿比盖尔现在没有玩锁的心思,但她看了看对方坚持的目光,不太情愿地开始拆解这团乱七八糟的玩意。

  古董锁看起来很复杂,摆弄起来更复杂。能转动的部件可以转动的角度不同,滑块大小适合穿过一些孔洞,却不能穿过另一些,更可气的是这东西里面似乎有弹簧,如果动作不够快速利落,好不容易搞定的部分又会自己归位。这把锁的制造人干什么要把它弄成这个样子呢?她在心中抱怨着,艰难地摆弄了一会儿,直到辛苦劳动成果又一次被复位抹消。

  “这根本打不开吧!”她嘟哝道。

  娜塔莎摇了摇头,遗憾地看着她。阿比盖尔生起气来了,这个人根本没把她说的话当一回事吧?她只是在捉弄她,就和其他人一样。

  “你在嘲笑我吗?”阿比盖尔后退一步,抱起了胳膊,“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异想天开,像个傻瓜一样?我告诉你……”

  “不。”娜塔莎是只神情平静地摇了摇头,“你的计划是什么?”

  “什么?”阿比盖尔茫然地问,好似一拳挥空。

  “你成为法师的每一步计划。”女客人说,“没有任何梦想值得嘲笑,但成不成功是自己的事。你得有个计划。”

  “……噢。”阿比盖尔说。

  她像个被戳破口子的气球,火气肉眼可见地干瘪下来。阿比盖尔有种错怪对方的讪讪然,又情不自禁地感到高兴。妈妈在她懂事前就离去了,老爸虽然疼她,却从来对她热衷的一切嗤之以鼻,说她不切实际。叔叔是个很酷的人,但有时他也不够酷,“或许你应该去想一些更加,更加容易达成的显性目标,比如开一家花店?”他这样跟阿比盖尔说,“你知道,小说只是小说。”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把她所说的梦想当真。

  阿比盖尔感到心中涌起一股热流,她掩饰地摸了摸鼻子,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

  “异想天开没什么不好,十几岁正适合做梦。”倒是对方开口缓和了气氛,“如果你抓得够紧,其中一些会梦想成真。”

  “你认识其他十几岁的人吗?”阿比盖尔说。

  娜塔莎是个很难看出年龄的人,她的皮肤光洁柔嫩,头上没有一丝白发,那双波澜不惊的深黑色的眼眸却好似看过沧海桑田,什么东西都不能在其中激起一朵水花。阿比盖尔说不好她看起来几岁,她可能二十几,三十几,四十几,可能两百多岁三百多岁四百多岁,谁知道呢?少女暗自觉得要是世界上真有精灵或法师,他们就该是这个模样。

  这位年龄不明的女士笑了起来,她说:“我也曾与你一个年纪啊。”

  ——————————

  “不是她。”维克多说,“再没落的法师都不会收这种蠢货。”

  那把锁再一次复位,面前的少女看上去越来越焦躁,越发没有成功的可能。

  古董锁——一种法师学徒玩具的仿制品——有点像九连环与魔方的综合体,既考验玩家的冷静与智力,又考察玩家的手指灵活度,可能后者比重更大一些。优秀的法师必须沉得住气,有个聪明脑瓜,而最蹩脚的法师也需要一双灵活的手,用于入门等级的施法手势。

  这姑娘当不上法师学徒,那个旅店外布置的魔法阵不可能与她有关。

  塔砂在云层上方赶路,龙之力纠缠着那条瑞贝湖中的铁轨。铁轨在旷野上一路延伸,长虫似的火车与她错身而过,背道而驰。她逆流而上,一路找到了埃瑞安的都城。

  这里接近感应的原点,但塔砂无法飞去源头。铁轨的起点在埃瑞安都城附近的军事基地,它的防护极其森严,要是塔砂感觉中的种种能量波动(龙,驱灵符文,或者地下城核心,或者魔力)有颜色的话,那大概会变成一个能让癫痫病人立刻犯病的彩虹岛。

  但塔砂也并非束手无策。

  龙之力与铁轨交错在一起,但在接近源头的这里,它并非牢牢缠着铁轨。那东西的规模十分庞大,大得超出了地上军事基地的范围。

  它在地下。

  那个可能禁锢着巨龙的庞大空间,有一部分延伸到了埃瑞安的都城下面。

  塔砂从云层上下来,收起翅膀,用两只脚走向这座人类帝国的心脏。而出乎意料的是,维克多在她路过一家旅社时叫了起来,告诉她这里有守护阵的痕迹。

  “它还在运行!”维克多说,指出旅店周围种种地标上难以觉察的痕迹,“这玩意够隐蔽,但是需要维护,十年里没人管就废了。”

  这意味着,至少十年以内,这里曾经出现过施法者。

  塔砂住了进去,为了找出那个可能存在的法师。胆敢在埃瑞安都城附近安置魔法阵的法师不是迫不得已便是艺高人胆大,从维克多对法阵的赞赏(他十分难得地没有挑剔和挖苦任何地方)来看,搞不好是后者。塔砂都没感觉出这里有什么异常,若非维克多这个深渊原住民天生对魔法敏感,她一定会错过。

  魔法,最开始的确是深渊的特产。深渊的造物天生可以使用魔法,后来恶魔将它们传授给了愿意投身深渊的主物质位面生物。不过法师的来历一直众说纷纭,有人说始祖是个野心勃勃的背叛者,投身深渊又背叛深渊,从那里偷师到了可以自行使用的法术;有人说先行者是一些对世界充满求知心的探索者,他们研究深渊的造物与眷族,最终模拟出了本质不同但外在相似的强大魔法……在埃瑞安宣言的时期,法师几乎是个中性名词,已经和深渊信徒区分开了。

  总之,如果这世上依然存在法师,这些被打压的职业者和地下城之间,颇有合作的余地。要是塔砂能找到一个生活在都城附近的施法者,她的搜寻将事半功倍。

  可惜这事没那么顺利。

  来到此地的第二日,塔砂粗粗走过这座名声在外的人类国都。她积攒起一些零散的线索,验证和新提出了一些猜想,并对这座城市产生了不少惊叹。

  埃瑞安帝国的国都就叫“都城”,这其中藏着不可说的傲慢。人类让“埃瑞安”这个名词从这片大陆的称呼变成了人类帝国的名字,此后的所有人提起埃瑞安只想到帝国,连异族也一样——如今没有一个兽人愿意喊出“为了埃瑞安”的口号,认为那是向人类屈膝,不会想到数百年前这曾是地上所有生灵向天界与深渊开战时的呼号。现在的地上只有一个帝国,因此也只有一个“都城”,无须任何名称。

  都城文明水平,搞不好又比瑞贝湖先进一百年。

  马车在街道上穿行,“汽车”与之同行。那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汽车,而是一种有着汽笛和烟囱、车夫操纵着仪表盘、和这个世界的装甲车有不少相似之处的民用车辆。

  高楼拔地而起,链条和摇柄驱动着半人力的升降梯,穿着类似十九世纪利落衣着的行人从容地进进出出。

  老板的假肢手掌扁平,指关节精巧,这luo露在外的钢铁义肢精巧纤细得像昆虫的肢体。

  十二点的钟声响起,巨大的钟面打开,在齿轮的运转之下,金属布谷鸟报时,金属小兵抱着类似火qiang的东西踏步而出。

  富有的人戴着一种奇特的手表,更像怀表的改进版本:表链连接在手腕和一根手指上,戴表的人一弹手指,手表盖便弹开了。

  ……

  这是个奇特的城市,简直像又闯入一个新世界。整个埃瑞安效率低下的工业供养了军队与帝国的心脏,此处的机械巨大又精致,有种奇妙的古朴科技感——这几个看似截然相反的赐予居然能结合在一起。塔砂站在其中,便是一幕怪诞片的开场:龙翼的女人行走于机械之城,寻找着法师与地下空间入口的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  塔砂:我觉得我仿佛又穿了一次,不过画风怪着怪着也就习惯了(冷漠.jpg

  维克多:作者跟我保证塔砂这次谁都没带就只带了我,可我万万没想到她还可以半路收人(冷漠.jpg

  关于老板假肢的原型如下图,看不见可以去我微博,维多利亚时期的假肢真的就是这么酷炫啊XD

 

☆、第70 1.1

 

  当天的傍晚,塔砂敲响了旅社二楼尽头的那扇门。

  这间旅社与一棵粗壮的梧桐树相依相偎,二楼的结构并不规则,走廊尽头有一间常年背光的小房间,里面住着店老板的弟弟。老板天天为弟弟的终身大事万分操心,塔砂只稍一打听,便得到了一大堆详细的介绍。

  “他这个点一定在房间里!”店老板信誓旦旦地保证,“嗨,他哪个点都在房间,哪个点都有空!本想着让他来给您当导游呢,阿比盖尔这丫头一大清早就把您领出去了……”

  他抱怨了弟弟多么不爱出门,抱怨完想起推销的目的,又掩饰性地说他才华横溢,“您知道,写书的人多少都有点怪癖。”他哈哈干笑道,自己都不太相信地吹嘘了一通。刨去那些相亲角常见台词,店主口中的弟弟埃德温是个不修边幅、行为古怪的怪人,而他的女儿口中,叔叔则是个特立独行的大作家。

  怎么听嫌疑都很大。

  越从这对父女口中套话,埃德温就越像隐居法师的剪影。他闭门不出,在书卷之间徘徊,神神叨叨地写着他人无法理解的内容。法师在这个施法者与异种一道被打压的世界中装疯卖傻,以小说的借口讲述失落的过去。不修边幅与诸多愚行是他的保护色,旁人的无知让法师安全也让法师惆怅,于是他将他的世界书写于纸上,当成虚假的话本,告诉依然对施法者怀有兴趣的人。

  在看到埃德温本人时,上述猜想似乎变得更加可信了。

  塔砂敲了很长时间的门,几下击打,停顿数秒,再几下击打。她的敲门声礼貌却让人烦躁,间隔不定,每次击打的次数不定,力度也不定,这种不规则感让人完全没法将之当成背景音无视。她耐心地敲了五分钟门,五分钟后木门被一把打开,门内站着个怒气冲冲的中年人。

  埃德温比店主小上五岁,但他憔悴得好似比哥哥还老,且与同胞兄长一点都不像。这个人棕色的半长头发被草草扎在脑后,发丝油光锃亮,也不知道多久没洗;他的胡子短而杂乱,看得出来毫无修剪,只是出于方便被剃短了。在杂乱胡须的掩盖下,依然能看出那张脸十分削瘦,双颊凹陷,颧骨高耸。他鼻梁上夹着一副厚厚的眼镜,厚度仿佛玻璃瓶底,圆镜片放大了双眼下明显的眼袋和黑眼圈。

  店主若是一头大大咧咧的棕熊,弟弟就是一匹常年挨饿的郊狼。这位外形十分哥特风格的埃德温先生用缺乏睡眠的暴躁眼睛瞪着门外任何一个敢于打搅他的人,等发现来着是个不认识的女人,那个表情卡在了他脸上,他下意识握紧了门把。

  “真是抱歉,我打扰你睡眠了吗?”塔砂面带歉意地笑道,“店主先生说我可以在这个时间来找你。”

  埃德温皱起了眉头,眉毛之间深深的纹路很快蔓延了一大片——看起来他是个经常皱眉的人。他阴郁地看着塔砂,什么话都不说。

  “看看这没礼貌的臭屁样子。”维克多在塔砂脑中哼了一声,“倒是很有法师风范啊。”

  塔砂可不会被这点挫折吓退,她维持着温和的笑容,仿佛没看到对方不善的面孔。

  “我从阿比盖尔那里听说到了你的创作,它们尚未完工,但光听梗概已经足够吸引人。”她让自己的笑容带上几分好奇与热切,“我从小就对骑士冒险的故事充满了兴趣,可惜这种小说在现在并不流行,佳作更是难寻。请问我是否能有幸拜读你的杰作呢?”

  埃德温眉毛之间的沟壑松动了一点,只是那张脸依然平板得像张扑克牌。他没说好或不好,只推了推眼镜,说:“不是骑士冒险。”

  “的确,要把讲述多种多样种族和丰富多彩职业的故事用‘骑士小说’一言以蔽之,真是太过草率了,我不认为那是个恰当的概括方法。”塔砂点头道,“或许‘剑与魔法’、‘奇幻冒险’故事的说法更加恰当,那样的世界,因为魔法的存在而精彩。”

  埃德温终于正眼看了塔砂一眼——此前他的视线一直没对上塔砂的眼睛,反而聚集在大概肩膀的位置,不知出于对塔砂行动的警戒还是傲慢——脸上的表情稍有变动,但饶是塔砂,也很难说出那代表着什么。

  “魔法,是的,了不起的魔法。”他低语道,又像回答塔砂,又像自言自语。埃德温下垂的视线与遮蔽了大半面孔的胡须和阴影吞没了他的情绪,让他像房间里跳动的烛光一样难以捉摸。

  “希望他不是预言系的法师。”维克多厌烦地嘟哝,“跟预言系的法师交谈,就如同跟撒罗相拥而眠。”

  “没想到你还做过这种事。”塔砂说。

  “什么?”维克多茫然地愣了一下,很快发出被恶心到的声音,“我才没有!那只是个比方!”

  “我还以为恶魔以引诱神圣生物堕落为傲呢。”

  “引诱堕落也有很多种方式啊!你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我又不是魅魔!我有品味,跟撒罗?!呕,我、我卖艺不卖身!”维克多的声音里都能听出鸡皮疙瘩来,他气得口不择言,塔砂在心中笑得险些绷不住脸。

  “我又没说你们做了什么。”塔砂无辜的说,“我指盖棉被纯聊天,是你自己补充到下三路去的。”

  “&#@#!”维克多说。

  明面上和埃德温的交谈基本是乏味的独角戏,私底下听维克多说相声完全不耽误事。地下城之书为这“令人作呕的诬蔑”跳脚了一阵,扯回了当下的正事。他嘀咕道:“没法确认这家伙是法师,但他身上这股味儿跟我见过的类型很像……但一时想不起是什么人。”

  曾经的大恶魔开始苦思冥想他所见过的施法者类型,塔砂觉得有些意外,因为她也觉得埃德温和她见过的某些人气场神似。

  塔砂确定她没在埃瑞安见过这样的人,剩下的可能只在地球上。那个世界哪来的法师?是哪本电影中的阴郁魔法师,或是什么书中的典型角色吗?

  在回忆的时候,交谈并没有停下。塔砂向埃德温抛出诸多巧妙的试探,普通人耳中只是一个热情读者的发言,施法者或异种则能听出她的橄榄枝。埃德温木板似的面孔显得越来越柔和,终于,他点了点头。

  “等一会儿。”他说。

  阴郁的中年人消失在了门口,不久他再度出现,手中拿着一本厚厚的本子。塔砂打开了书,手写的文字工工整整。

  第一页写道:“今天是一个朔望之夜[1],一个勇敢、沧桑、英俊、了不起的高大、红头发[2]的伟**师坐在红爪酒馆[3]的正数第七个位置[4]的座位上,没有正对着的大门[5],用他锐利的眼睛看着门口,小酌着一杯苦艾之花[6],聆听着周围的交谈,等待着着即将来到的那个给他送了信的神秘的让人疑惑的不知道是敌是友、是人类还是其他种族的人。”

  这是第一个句子。

  第一页全部是这种风格,第二、第三页也是。

  若要一口气念完这本手记上的一个句子,最好的游吟诗人都可能气绝身亡。开篇便用啰啰嗦嗦的几十个段落详细描写了酒馆喧闹的环境,从酒馆老板新镶嵌的一颗金牙,到酒保手中擦拭着的玻璃杯上一个陈年小划痕,事无巨细,面面俱到,要是真有耐心看完全部还不会绕昏,姑且也能称得上“很有画面感”吧——哦别忘了,读完正文并非读完一个场景的全部,每一页下方还有比正文内容更长的注解,以至于一页只有三分之一是剧情内容。

  这是一本,能让所有在作者面前打开书本、沐浴在作者期待目光下的读者,陷入死一样沉默的小说。

  如果它可以称之为小说的话。

  连维克多也陷入了暂时的沉默,塔砂在一个呼吸之间让自己满脑子的“…………”停下来,告诉自己这本来就不是一本小说,它只是施法者的借口而已,谁说法师必须要有优秀的文笔?她像阅读新手报告一样一目十行,从中提取出有效信息,与维克多两相验证。

  这不能说是一本注水小说,尽管它十分冗长。事实上,“干货”非常多,从密密麻麻的注解中就可以看出来。他详细地描写了数百年前的酒馆布局,那个时候的纪年方式,法师和雇佣兵的传统,与维克多知道的那个数百年前没有出入。然而继续读下去,维克多却摇起了头。

  “不对,太滑稽了。”维克多说,“主角自称为深渊背叛者?那一般是跟法师不对付的人对他们的讥笑,或是一些黑袍法师的自嘲和对别人的恫吓。文中的法师是个红袍,红袍更喜欢‘奥秘探索者’的起源说法,才不会这么自我介绍。”

  书中的种种考据相当可靠,却在这种细微而重要的地方,出现了荒诞不经的错误。

  塔砂抬起头来,对上埃德温灼灼的目光。他盯着塔砂,在塔砂抬头时迅速移开了目光,又推了推眼镜,重新看着她的肩膀。

  “这很让人印象深刻。”塔砂说,“以一本巨著而言,这样一本笔记本恐怕只能记录一个开头吧?”

  “还有四十七本。”埃德温迅速地点了点头,“我在写第四十八本,主角打败了邪恶的巫妖,卷入一场宫廷斗争中,认识了……”

  他的话戛然而止,眉头又皱了起来,看起来对自己说出这些相当懊恼。埃德温沉默一会儿,飞快地说:“我去拿第二本。”

  塔砂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她在埃德温进门后飞快地翻阅过整本笔记本,双眼一扫而过,书页中的有效信息就收录进脑中。笔记本中的冒险故事文笔很差,剧情进展缓慢,所有人的行动都有种生硬的戏剧感,仿佛涂抹着厚重妆容登台演出的歌剧演员,作为一本历史说明书差强人意,作为小说就惨不忍睹,大概只能骗骗毫无见识的小孩——但塔砂本来就不是个真诚的读者。她找到描述施法的部分,果不其然,主角的战斗也和其他部分一样描写得极其详细,从施法原料、施法手势到具体咒语,每个部分都纤悉必具。

  “是真的。”维克多愕然道,“这已经是法师压箱底的本事,谁会把这个写在明面上?那些法师严格地看管着他们的传承,学院中的法术书绝不外借,师徒传承口耳相传,他居然就这么拿出来给你看了?这家伙不会真想用这玩意投稿吧?稍微有点魔法常识都能看出这是真货,不,只要有魔法天赋的人自己尝试一遍,法术真的能释放出来啊!”

  不好的预感变得更加清晰。

  塔砂用几十秒扫完了一整本笔记,她在埃德温进屋的第一分钟推开门,走了进去。

  旅店走廊上开着灯,灯光柔和明亮,能与地球上的小旅馆媲美。但房间中却非常昏暗,没点着灯,只点着蜡烛,塔砂要遁入阴影中轻而易举。她可以夜视的眼睛环顾着埃德温的房间,这房间的氛围与旅社和都城格格不入。

  塔砂自己也住在旅店当中,这家旅馆的房间也充满了都城的魔导科技气息,用水照明等等相当方便。这个房间却不同,它太……太古典了,太符合刚穿越的塔砂对奇幻世界的假想。

  墙壁上订着各式各样的相框与图卷,它们层层叠叠地覆盖了所有墙纸。地上堆放着各种本子和卷轴,通道因为堆积的杂物显得非常窄小,沿途陈旧的架子上放着各种瓶瓶罐罐和干枯的植物。塔砂与一个盛着绿色液体的骷髅玻璃瓶对视了一眼,一转头又看见一只长着蜂鸟翅膀的蝴蝶。坩埚悬挂在壁炉上方,再往上挂着埃瑞安的地图。

  维克多笑了出来。

  太滑稽了,在塔砂这种外行人眼中,这活脱脱是个“魔法师的房间”,但在维克多这样与真正的法师打过无数交道的存在眼里,这一幕简直荒唐到好笑。

  毫无用处的植物被风干,模仿出草药的造型;小鸟和昆虫被拆解拼凑出类似魔法生物标本的玩意,边上画着假想解剖图,一本正经地写着这种魔法生物作为施法原料的使用方法。所谓埃瑞安地图的图纸上画着一大片数百年前的埃瑞安也没存在过的大陆,上面居然还画着行走路线图,“横穿娜迦的出生地?就凭一个不到传奇等级的红袍法师、一个游吟诗人、一个花瓶公主和一个脑子进水的骑士,还有他们的爱与勇气?”维克多讥笑道,“啊,爱与勇气大概能给他们的临终时光增加一点乐趣。”

  塔砂叹了口气,假想应验了。

  这根本不是个法师,而是个——拿地球上存在的人群比方——是个考据派阿宅,文艺扑街写手,热爱历史的大龄中二病。塔砂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类似的人了,她有个亲戚家的小孩,是个和人说话手会发抖的社交障碍,内向怕生笨嘴笨舌,以至于看起来阴沉不好相处——埃德温盯着塔砂的肩膀哪里是出于傲慢或警戒,他根本是跟人说话时不敢看人家眼睛啊!

  这样想来,维克多肯定也见过类似的人。有艺术家灵魂收集癖的恶魔,绝对见识过一两个不擅长社交的怪咖。

  在书架中翻来找去的埃德温终于找到了第二册小说,他转过身来,被走进房间的塔砂吓了一跳。他的嘴唇动了动,不知要怎么说,便将对方突然进屋的问题置之脑后,只把笔记本放进了塔砂手中。

  “第二册。”他说,推了推眼镜,眼巴巴看着塔砂。

  这次塔砂不再用正常速度掩饰,直接飞快地翻了一遍。和第一本一样,里面出现的咒语和真实种族设定全都相当严谨。

  “你书写的世界观非常成熟完善。”塔砂说,“能凭空假想出这么多完善的咒语和种族,你真是太了不起了。”

  埃德温仓促地笑了一下,仿佛对这评价有点窘迫。他吞吞吐吐地说:“也不全是原创……”

  “难道有什么参考吗?”塔砂问,故作为难地说,“如果参考了别的小说却不标注出来,那恐怕对参考的作者来说不太公平。”

  “不是的!”埃德温脱口而出,“我这是以史为鉴,有资料可以取材……参考,参考一些资料,大图书馆里有很多。”

  “包括法术吗?”塔砂追问道,“我以为大图书馆中不会收录法术书呢。”

  岂止不会收录,法术书早已销声匿迹,在成为□□集中销毁很多年后,人们无视它,将它遗忘了。

  埃德温闭上了嘴巴。

  如今他真正地警戒了起来,仿佛知道自己不善言辞,他选择一言不发。埃德温又变回了开头那个不合作的阴郁怪人,不过塔砂想了解的东西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这不可能是个施法者,顶多是个模仿者。

  隐士法师的猜想被推翻,一个狂热历史爱好者的形象取而代之。店老板说埃德温从小喜欢泡图书馆,后来终于走火入魔,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了——可能他才是对的,阿比盖尔口中那个神秘聪慧的叔叔,只是小姑娘想象美化的成果。更大的可能性是埃德温只误打误撞得到了一本法术书,为此心醉神迷。他多半没有半点魔法天赋,又缺乏魔法原料,即便用了最最正确的手势与咒语,也完成不了任何一个法术。

  难道旅店的守护阵是他误打误撞制造出来的吗?

  不对,要是埃德温能成功布置魔法阵还能定期维护,他就不可能只是个把法术书当成取材来源的蹩脚作家。

  施法者另有其人。

  问题是,要怎么将这个人找出来。

  “杀了他,毁掉法术书。”维克多轻松地说,“被持续维护的守护阵和其中接触过法术书的人,绝对有一些联系。”

  “别闹。”塔砂说,“我可不是来结仇的。”

  “那把守护阵破坏掉,这次没开玩笑。”维克多说,“维护阵法的人绝对能在第一时间感觉到,让他们来找你,没有什么办法比这方便。”

  这其实也不算多好的主意,因为这个守护法阵……

  塔砂忽然停了下来。

  在远方,久久没有动静的妖精灯盏再一次有了反应。吸附在车厢上的细小孢子在空气中上下飞舞,当密闭的火车车厢被打开,它们迅速地飞了进去。

  携带着塔砂的视线。

  第一个被激活的孢子传来了黑乎乎的画面,在昏暗无光的车厢内,巨大的帆布包裹着所有货物。许多双军靴踏入了开启的大门,当士兵们揭开那些帆布,帆布下的货物终于露出了真容。

  第一只孢子摄像头报废,第二只换上,紧紧贴上那个巨大的东西。它比两个士兵叠起来还要高大,而这甚至是它还没站直的时候。它的肩膀非常宽,两只胳膊无比粗壮,以至于整体宽度和高度看上去差不多。金属在月光下泛着森冷的光,戴着军帽的影子投在车厢上。影子的手臂抬起,成群的士兵走到了货物身后一阵摆弄,接着,车厢里有光芒亮起。

  从货物方方正正的头颅上,射出两道红色的光。

  塔砂记得这个,最起码记得类似的东西。在铁灰色的梦中,在那个不断敲打着铁砧的矮人工匠身边,无数钢铁魔像静静站立。

  那个钢铁魔像在车厢中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火车车厢中还有数不清的帆布。

  机器人大军吗,塔砂叹着气想,恐怕之前建功无数的催眠曲,在战场上再难起到作用了。

  已经没有仔细寻找的时间。

  埃德温惊异地看着那个走向窗户的女客人,为她在自己房间里自作主张的举动不满,又不知要怎么劝阻。他挣扎好半天,鼓起勇气开口道:“你在做什么?”

  他问话时客人已经收回了手,要做什么都已经做完了。埃德温看见两只涂着血红色染色膏的指甲往中间一合,咔嚓,干脆利落地掐碎了什么东西。

  昏暗的光线中,埃德温根本看不清对方掐碎了什么,但他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脊背窜上一股微妙的恶寒感。是因为那动作太过锋芒毕露吗?他不知道,可是……好吧,没有可是了。女人拍掉手中的灰,露出一个和方才看上去不太一样的笑容,说:“看到只虫子而已。”

  说完,她简短地道别,放下书本离开。

  埃德温窗外那部分阵法节点,只是今晚任务的开始。

  守护符文足够隐秘,它在防御性上便没有多少建树。大部分节点只要一掐就能掐断,即使较为坚硬难弄的一些,使用小刀或鲜血也能够破坏。梧桐树上有七个,旅店外的地面和石头上有七个,承重柱上七个,天花板上七个……七七四十九个节点在前恶魔眼中暴露无遗,塔砂只花了小半个夜晚,便将之解决了大半。

  第四十个节点在地下室。

  地下室没有上锁,但这里没有装灯,灰尘和蜘蛛网覆盖了每一个角落。这一个符文被压在许多箱子下面,从气窗中投下的月光照在这堆大箱子上,当塔砂前去移动它们,她的影子落在了身后的墙壁上。

  高挑的黑影注视着塔砂,当塔砂弯下腰,那影子依然站立不动。

  阴影在暗中蠕动。

  影子没有厚度,没有质量,它蠕动时悄无声息,落到人身上也毫无感觉。墙壁上的女性身影慢慢伸出了手,指甲比塔砂本人更长。它们环成一个圆环,圈住了塔砂纤细的脖颈。

  一股怪力扼住了塔砂的脖子,将她从地上扯了起来,双脚凌空。空气无法流入肺中,指印很快出现在皮肤上,摸上咽喉的手却什么都碰不到。这是一幕活生生的恐怖片,眼看有人要被自己的影子扼死在布满灰尘的地下室。

  下一刻,塔砂张开了翅膀。

  强劲有力的龙翼蓦然打开,将外套与影子一并撕扯得粉碎——墙上的倒影开始也有着细微的变形,仿佛想长出翅膀来似的,但宽广的龙翼迅速地将它撑爆了。影子巫术开始没有发现塔砂背后的翅膀,那它的模拟与附身注定不完全,当塔砂的完全形态展开,失败的赝品便从身上脱落。

  塔砂收起翅膀,她的脚下光秃秃一片。墙上的女人影子不再与她相连,她们两相对视,塔砂向对方点了点头。

  “很高兴见到你。”她勾了勾嘴角,呼吸一丝不乱,“这位女巫。”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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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 1.1

 

  (七十一)

  法师是施法者的一种,施法者却不一定都是法师。

  若要以与深渊的关系为标准给大地上的施法者排序,那么深渊信徒会放在标尺最左边,天界眷族最右,德鲁伊位居中间,法师中间偏左,而在法师和深渊信徒之间,还有一个类型,“女巫”。

  像影子巫术这样诡谲而难见痕迹的法术,便是女巫的标志之一。

  “刚觉醒的龙裔还是深渊遗民?”影子开口道,谁也不知道那扁平的阴影要如何发声,“你是有多厌世,才想来到埃瑞安的中心?”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东西,是什么让一名女巫留在都城附近?”塔砂问,“若想保护什么人,你大可以让他们离开,而不是留在险地。”

  “谁告诉你我在这附近?”女巫咯咯笑起来。

  “这家旅店的守护法阵至少有十年的历史,而那位埃德温先生显然看过一本启蒙法术书,这些行迹太过明显,哪怕你不在附近,你恐怕也比我招摇许多。”塔砂说。

  “能把我留下的痕迹称作‘招摇’,我更想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了呢。”女巫说。

  她的声音甜美,风情万种,在同性耳中也十分好听。与一个影子交谈并不需要恪守双目相对的礼仪,塔砂拔出匕首,在月光下玩儿似的摆弄,表现得比女巫更不着急。她们的试探来来回回进行了好几分钟,塔砂微微叹了口气。

  “换成别的时候,我很乐意与你拐弯抹角地聊一会儿。”她说,“抱歉,我今天赶时间。”

  龙翼凶猛地张开,像某种有着自我意志的肉食动物。地下室不适合飞行,但它们仿佛鹰隼的尾羽与剑鱼的鱼鳍,能加快塔砂的速度,让她在极短的时间内骤然转向。她快如闪电,落如雷霆,银质小刀没有攻击墙面,反而重重钉入身后的阴影之中,就像烧红的烙铁浸入水盆,一大块阴影嘶叫着沸腾。

  塔砂以刀面为镜,照遍了地下室内每一块阴影,找出了吞没光线的那一块。沾染了她血液的银刀刺穿了黑夜,影子四散而逃,像炸窝的蝙蝠,露出反射的光源本该照耀的地方。那个投射在墙壁上的影子随之消散,如同失去了本体的皮影戏。

  女巫可能真的不在附近,但她需要一个媒介才能在此处施法。那可能是一个凭依,一个分#身或别的什么,无关紧要,因为只要有一部分在附近,塔砂就能抓住她的尾巴。

  一个女人的身影从中浮现,由扁平变得鼓胀,最终像熟透的果实轰然炸开,坍塌成无数只老鼠。红眼睛的硕鼠四散而逃,胆大包天地向塔砂冲来,塔砂翅膀一扇,劲风便将这群恶兽拍飞出去。但那地方仿佛多出个黑洞,从中冒出来的老鼠源源不断,没完没了,前仆后继。龙翼上的倒钩钉入地下室的木头柱子上,塔砂背对柱子刷地向上爬去,像只利用爪钩攀爬的蝙蝠。

  一声尖叫在地下室门口响起。

  地下室的门依然开着,只是被影子吞没,本不该有人找到入口罢了。

  女巫的影子顿了一顿,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一只阴影构成的大手向门口劈头盖脸地推去,但在入口被阻拦之前,门口的人已经掉了进来。

  梳着麻花辫的少女狼狈不堪,跳个不停,为满地的老鼠持续不断地发出尖叫。“老鼠!”她惊恐万状地喊道,看上去快要被这情景逼疯了,“好多老鼠!啊啊啊啊啊!”

  阿比盖尔的声音在一只硕鼠蹿过脚背时完全变调,最后她歇斯底里地抱着头大喊起来,地下室中的老鼠与闲置的杂物在这一刻静止,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起悬浮起来。接着,无根的鬼火在半空中燃起,将所有东西一并点着。

  意外之喜啊,塔砂想。真是没想到,阴影女巫的女儿,却有着火焰的天赋。

  以阿比盖尔为中心,火焰像一朵绽放的红莲,火光将室内照得一片亮堂。紧闭双眼的少女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无所觉,布满火焰的地下室中唯有她脚下那一块干干净净,不沾一点烟火。悬挂在柱上的塔砂对火焰的热度毫不在意,龙属性的躯体有着极强的破法属性和抗热抗火能力,这是她敢于直接对上女巫的资本之一。室内只剩下一小片无法驱散的阴影,在火焰的下一次跳动之前,女巫的影子分#身猛然膨胀。

  红色的烈火来时声势浩大,去时悄无声息。没有被水扑灭的吱吱声,没有半点波澜起伏,满室烈火就这么消失了,仿佛阴影的巨口冲破水面,吞没了水上的红莲。

  阿比盖尔随之倒了下来。

  阴影在火焰离去时卷土重来,无数触手卷向少女的双脚,却有人比它们更快。塔砂合身下扑,像只跳下树的安加索狮,双手一把捞起了少女摇摇欲坠的身躯。

  沙沙作响不再动弹,黑暗中投来带着怒气的目光。

  “我发现一件事……”维克多吃吃笑起来。

  维克多在塔砂脑中耳语,他带着笑意的诉说宣告了这一场胜利。塔砂彻底平静下来,她知道,在女巫这一战上,她已经赢了。

  “我想,现在我们可以开诚公布地聊一聊了。”塔砂说道。

  她的胳膊环着不省人事的少女,像在呵护一只坠落的鸟儿,但一只手却搭在鸟儿纤细的脖颈上,那里的骨头可不像龙骨一样结实,只要轻轻一按……

  “你想知道什么?”女巫森冷地说,

  女巫就是女巫,并不是女性法师。

  法师是一种“通过一定学习可以运用法术作战和生活”的职业者的称呼,他们可以是男是女,是人或非人。但女巫不一样,她们的起源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有两件事可以确定:女巫并非人类,她们是一个单独的种族,与任何异族相交生下的孩子都只会是女巫;她们传承的知识全部大多关于如何制造魔药(各种迷情剂与能导致离奇死法的□□享誉埃瑞安),至于如何使用魔法?那根本不需要学习。

  女巫是天生的施法者。

  她们不必像法师一样拜师学艺,辛苦地背诵、理解、学习。每个女巫都会在青春期来临的前后觉醒自己的能力,分成几个大类(比如阴影女巫,火焰女巫,诸如此类),在各自的领域上事半功倍一日千里,在其他领域的法术上则近乎一窍不通,不必选择也无法选择。

  塔砂大半夜绕着旅店破坏法阵节点的行为并非无人知晓,好奇心旺盛、爱幻想也爱冒险的阿比盖尔悄悄跟上了她,而塔砂没打算甩掉店主的女儿。如果那个隐藏的施法者守护这间旅社,店老板的女儿很有可能在他或她的庇护范围内,带上这个自行跟上的人质有利无弊,反正她本来就打算将施法者引出来。在发现布置守护阵法的人是一名女巫之后,塔砂便有了一些猜测与计划。

  那个守护法阵,搞不好不是用来对外的。

  法阵的原理是分解能量,在法阵范围内使用魔法也好,使用功率巨大的魔导武器也好,一切攻击都会在完成之前被分解,无法真正释放。没人能对法阵内的人使用魔法攻击,同样,法阵内的任何人也用不出魔法。

  所以没人会暴露,研究故纸堆的考据宅埃德温不会知道自己有多正确,他使用不出一个火花术,法术在他这里就只是个故事;不断成长的阿比盖尔向往着魔法,却自认与之无缘,她长到十七岁依然不知道,魔法就在她的血管中流淌。

  阿比盖尔是女巫的女儿。

  她注定当不成法师,女巫和法师的运行机制截然不同,后者的法术是精密逻辑运行的结果,前者的则是直觉、感知、情绪等等事物的产物,天生游鱼没必要钻研泳姿。她无须也不能学习法术,但她一开始就握着魔法世界的入场券。阿比盖尔只需要等待时间到来,大门打开,然后昂首挺胸大步向前。

  守护法阵的节点一个个拆开,到如今已经分崩离析。二楼走廊的尽头,熬夜未眠的埃德温感到一阵轻松,他不解地看了看窗外,明月似乎比方才更明亮。笼罩了整个旅馆的“抽风机”已经被关掉,此后魔法与能量可以积累,只要再尝试一次施法,一事无成的作家就将迈入法师学徒的领域。十七岁的阿比盖尔在今日第一次解放了血脉,火焰法术的奥秘将在随后数十年中一点点开启,她注定要在这一领域大放异彩。

  “对,是我给了埃德温法术书,没什么理由,有趣罢了。”女巫兴趣缺缺地说,拨弄着自己长长的指甲。

  这倒是很好理解了,同为施法者却本质截然不同的法师和女巫一直相看两相厌。法师认为女巫是靠天赋吃饭的野蛮生物,认为后者的法术难以自行选择搭配,远远比不上法师睿智。女巫认为法师是不受魔法眷顾的弱者,她们讥笑前者疲于奔命才能完成对女巫来说像呼吸一样容易的施法。他们是理性与感性,推理与直觉,秩序与自由……在两者存在的成千上百年里争执不休。

  如今法师销声匿迹,女巫得到了一本法术书,她将之交给一个看上去像法师的小说家,可以说是一桩恶作剧式的报复。难怪在她的误导下,法师的支持者用过去的蔑称来自我介绍。

  有很多问题可以询问。

  女巫为何要在此处停留?她停留了多久,对都城知道多少,为何要生下阿比盖尔然后假死离开?还有多少女巫?法师为何消亡,她又如何得到法术书?新出场的施法者能带来很多补完世界观的重要信息,但如今,这些问题可以暂且放在一边。

  “我想知道都城地下的入口在哪里。”塔砂说。

  “你问这个干什么?”女巫说,没有否认自己知道这个,“你要做什么不关我的事,但我得确认你会不会连累我。”

  “你听说过塔斯马林州正在发生的事情了吗?”塔砂说。

  “你指那些不自量力的反叛?哦,你来自那里。”女巫兴趣缺缺地说,“我没去过都城的地下空间,但不用去就知道,那里可没有一个摧毁掉就能推翻人类帝国的开关。”

  “但你知道入口在哪里。”塔砂陈述道。

  “对,我知道,我甚至去过,但是有什么用?”女巫说,“在那里面,还有许多道无法进入的封锁,连影子都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你知道地下有什么吗?”

  “还不确定。”塔砂说,“但可以试试。”

  女巫又笑起来了,她听上去像个喝多了酒的富家小姐,醉得笑声不断,用粉红色的指甲来掐你的脸。这奇特的魅力竟能透过一张薄薄的影子皮传达过来,缓和了地下室的气氛,却让维克多暗中嘀咕。魅力之于女巫就像智商之于法师,看上去越吸引人的女巫越致命。

  “你出发前也对你们的人这么说?‘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救大家的命,我只是试试。’”女巫说,“他们会因此寄望于你吗?还是只是走投无路,死马当活马医,不在乎你会不会死在外面?”

  “这倒不会。”塔砂回以笑容,“因为我从未让他们失望,正如他们不曾让我失望。所以塔斯马林州的‘毒瘤’才愈演愈烈,从帝国的癣疥之疾化作骨肉之创。”

  她语调中的自信让女巫沉默了一小会儿,几秒后女巫再度发笑。“你是在招揽我吗?”她一针见血地说,“在你们大厦将倾之际,劝我入伙?”

  “至少我们还有‘大厦’。”塔砂说,“看看你周围吧,女巫。曾与你们不相上下的法师已经不见踪影,人类帝国取得了绝对的霸主地位,而女巫既是施法者也是异族。无数挣扎被迅速扑灭,我们的消息传到此处,恰恰说明人类的军队没能掐灭东南角的薪火。你可以选择与我们一起奋勇一搏,或是继续‘蛰伏’下去,祈祷运气能让你苟延残喘,继续像现在这样半死不活。”

  她在说最后一个字时飞了起来,这回直接弹射出了投入月光的窗口,后背撞碎窗棂,纵身冲入天上。地下室的阴影在几乎同一时间暴动起来,无数难以形容的黑色物质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仿佛放满一缸游泳池的黑色泥浆。粗大带刺的阴影触手随之冲出塔砂撞开的空洞,一路直刺天上,冲刺了足足近百米才显出疲态。

  塔砂飞在圆月之下,轻盈得像只逃出蜘蛛洞的蝴蝶。她低头看像飞出来的地方,那里有无数看不清楚的东西在蠕动,好似沼泽咕噜噜沸腾。

  被踩中了痛脚的阴影女巫,一时维持不住形态了。

  地下室的女巫不是什么分#身,那个影子就是她本身,仅存于世的部分。在初次觉醒的小女巫用火焰袭击过整个地下室时,属性上的克制让阴影女巫在非常短暂的时间里暴露了本体。她的伪装非常精巧,连高明的法师都很难捕捉到这一瞬间的破绽,但塔砂有维克多。

  “我好歹是个大恶魔啊。”维克多凉凉地说,“班门弄斧的魔女。”

  严格地说,女巫已经死了,魔法让她留存于旅店当中,生存于此,束缚于此。塔砂不知道她的死因,不知道她的过去,但她相当清楚,只要她还扣着阿比盖尔,与女巫的较量便稳赢不输。

  不是因为母女情谊。

  “女巫有一种秘法,可以让她们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复活。”维克多说,“有准备的死者陷入她这样的半死状态,在后代觉醒天赋后的第十三年,半死幽魂与活着的女儿交战,胜利的那方会活下来,用着生者的身体,带上死者的全部知识与记忆。这个刚觉醒的火焰女巫,多半就是她留下的复生手段吧。”

  生死线上的女巫不仅大部分时间沉睡,能活动的范围很小,而且只能存在二十多年——一次失败便意味着死亡。只要这个阴影女巫还想活下来,她就得对塔砂妥协。

  “你其实可以直接让她签订契约。”维克多怂恿道。

  “算了。”塔砂说,“你说过女巫都是情感大于理智的生物吧。”

  女巫以法术诡谲、爱憎分明著称,在情绪剧烈波动时打破能力上限的例子屡见不鲜。历史上曾有暴怒的女巫以**的惨烈方式报复背叛她的友人,那个在后来被称作“焚国者”的火焰女巫最终焚毁了一个人类国度,无法扑灭的火焰燃烧了整整一个月才熄灭,这片灰烬荒原在百年之后方恢复元气。

  打着哈欠的店老板出来转了一圈,在他眼中,旅店一切如常。不寻常的声音与画面都被阴影遮蔽,从这方面看起来,那位阴影女巫好歹没有气疯。塔砂在空中等待了十多分钟,等下方的黑雾收敛,她重新落地。

  “请告诉我进入都城地下的方法。”塔砂站在阴影的攻击范围之外,这样重复道,“让我们来做个交易,我无所谓你的过去或未来的目的,只要你没有撒谎或隐瞒,我会和来时一样安安静静离开,什么都不动。”

  “你怎么证明这个?”女巫语气不善地说,“难道我要在你安全归来后才能拿回阿比盖尔?我不会接受,即使我没说一点谎话,你也有九成九的可能要死在那里。”

  “订个契约吧。”塔砂说。

  阴影在悬空的契约书出现时静止,塔砂看不到女巫的脸,却能感觉到她的吃惊。

  “深渊已经关闭,地上再没有恶魔,你怎么会有拿出恶魔契约的能力?!”她语调不稳地问,“你到底是个什么?”

  “一个试着在埃瑞安开辟一片新世界的探索者。”塔砂说,“一个想让任何生物都能重新在这片大陆上生存的求道者。”

  女巫开始大笑。

  到此时,塔砂才觉得这人果然是阿比盖尔的母亲,她此刻笑声中的神经质与看到老鼠堆的小姑娘如出一辙。阴影女巫大笑,狂笑,笑声癫狂而绝望。

  “重新出现在这片大路上?和过去一样?”她在疯狂笑声的间隙嘶声道,“如果这种事可以做到,我又怎么会一直在一个地下室里半死不活!”

  “总要试试。”

  “你以为我在说人类吗?”女巫的声音尖锐,“人类——那只不过是交了好运的爬虫罢了!要杀掉我们全部的,是埃瑞安本身啊!”

  “什么意思?”塔砂悚然一惊。

  “猜猜我活了多久……哦,我这样不能算活着,那就猜猜我在多少年前出生吧。对一个寿命和人类相似的女巫来说太久了,久得我连那时候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女巫声音低了下来,蒙上一股子怪异的温柔甜腻,“亲爱的,我亲眼见过兽人战争呐。”

  无名的女巫在兽人战争之前出生,在她因为一次次夺舍变得越来越支离破碎的记忆中,依然存留着一些无法忘却的东西。

  从开头讲起吧。

  近五百年前,西边深渊信徒和北边的女巫暗通曲款,他们的领头人欺骗了恶魔,让他们不用向深渊献祭也能使用深渊魔法,埃瑞安宣言签订。大约四百年前,主物质位面的居民获得了位面战争的胜利,他们驱逐了深渊也驱逐了天界,那时候,一切都很好,所有生物都觉得事情会继续好下去。

  然后精灵与大德鲁伊们远行。

  “听说那时候我们还是英雄。”女巫唱歌儿似的说,“遗留在地上的深渊造物、狂信徒和天界眷族都变成了害虫,但偷窃了天界力量的渎神者,背叛深渊的前深渊信徒,还有串联其中的我们,被视为了不起的英雄——你看,叛徒吃香的年代,不是被背叛者的时候,人们便要为此唱起赞歌来啦。”

  再然后是矮人战争,接着兽人战争。两场相隔百年的战争都打得相当惨烈,惨胜的人类开始推崇人类至上主义,其他异族的地位也变得微妙起来。

  但这既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

  从什么时候开始,魔法生物变得越来越少?女巫们发现魔药材料的质量变得越来越差,越来越难以找到,接着她们发现西边海域的邻居,那些每隔十年浮上来与女巫交易一次的海妖,再也没出现过。

  妖精向来避世,海妖在深海活动,魔法生物向来神秘而稀少,因此没人能说出他们消失的确切时间,连他们是否真的全部失踪都没有定论。

  这种偏远的迹象,对于主流社会来说还不算巨大的冲击。对于人类来说,更可怕的事情是,强大的法师不再长生不朽。

  没有谁能长生不朽,但总有施法者能用诡计逃避死亡,比如转化巫妖或其他法术。在矮人战争到兽人战争的一百年间,传奇法师陆续陨落,所有转化仪式都以失败告终,接着,职业者也开始变少。

  新的理论,在兽人战争后出现了。

  有学者发现,施法者在消耗这个位面的魔力。埃瑞安的魔力循环出现了问题,再生变得非常缓慢——乃至不存在再生,当然,后者太过可怕,人们更愿意相信“缓慢”。总之,在这样的环境之中,施法者每一次施法,都在消耗着位面的魔力。

  魔力是埃瑞安的基本属性,在位面存在的第一秒就与之共存。如果位面的魔力消耗完了,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们说这一次战争的理由是彻底清剿深渊与天界的残余,包括深渊与天界的叛徒,换句话说,就是施法者。”女巫像个小姑娘一样天真烂漫地笑起来,“真难得啊,女巫与法师、与牧师被关在一个笼子里带走,和杀鸡似的,死对头们的尸体埋在一块儿。”

  一方面是施法者消耗位面魔力的理论,一方面是人类至上主义的思想,两种思潮碰撞在一起,变成一场理所当然的战争乃至屠杀。那些曾为了同胞背弃神明的圣职者,那些为了埃瑞安向深渊宣战的深渊信徒与女巫,那些失去了强大领导者们的法师……被他们的同胞背叛。

  “我足够好运和强大,所以我活着逃脱了。”女巫说,“我就这样活了几十年,用我女儿的身体继续活——你要是见过被一笼一笼宰掉的施法者,你也一定会知道生命的可贵。后来呢,每个身体能活的时间就越来越短啦。”

  女巫是半魔法生物。

  无名的阴影女巫一路活了下来,她见证了两百年间关于魔法生物的细微变动。新生的女巫能活六十年,五十年,四十年……再到今天,女巫在换完身体后匆匆与人生下女儿,到第二年,那具年轻的女巫之躯便死于衰弱。

  埃瑞安似乎不想让她再活下去。

  “就这样吧。”女巫干瘪地说,仿佛方才的讲述用光了她的全部热情,“就这样吧,入口在老城区的一间瓦房下面,我可以详细告诉你它的位置,甚至教你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第一道守卫……你能赢或者不能赢,人类胜利或是非人类胜利,对我没有差别。或许阿比盖尔根本活不到我能与她交战的年纪。”

  作者有话要说:  L**后台抽得惨不忍睹!用手机更新现在才更新成功!好险啊还好手机没抽,不然就没全勤了(吓死我)

 

☆、第72 1.3

 

  塔斯马林州,战局僵持不下。

  几日前人类军队再次开动,企图将瑞贝湖的铁轨向东南方延伸,每一次尝试都被东南角的部队挫败。只是,那边无法让铁轨深入安加索森林,这边也无法将那护卫重重的铁条从旷野上拔除。

  你来我往的几次小规模战斗后,战局陷入了僵持,双方再一次按兵不动。两边的哨兵无时不刻地监视着铁轨的断面,即便在这样阴沉沉的夜晚里,亚马逊人依然埋伏在旷野的树上。

  这棵树是中空的,德鲁伊的把戏与亚马逊人的伪装技巧让女战士赫蒂完全融入其中,伪装十分精巧,最明亮的月光也不能暴露她的踪迹,而草药汁液掩盖了她的气息,猎犬闻不出她的位置。赫蒂沉默静止如树枝,她的目光扫视着部队之中铁轨的影子,今夜这些人看起来格外警醒,那让亚马逊战士也警戒起来。

  她手握着一枚信号弹,一有不对便能发射。东南角的军队分成几批,随时有人待命,而信号发射后其他部分会很快跟上,在现在这样的深夜也一样。

  夜色更深,很快就要到换班的时间了,饶是赫蒂也感觉到了一丝困倦。就在此时,一个声音从远方传来。

  呜呜——

  往安加索森林东南行进便是陡峭的海岸,生长于此的亚马逊人对潮汛的声音并不陌生。开始她疑心自己听见了不合时宜的海浪声,但这声音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粗粝尖锐,让每个听众都感到后背发冷。

  大地在震动。

  其他位置的信号弹已经冲天而起,那里的哨兵大概看清了前来的敌袭。不用信号弹都能看出不对劲来,敌人的动静太大:无数只轮子将铁轨击打得咣咣直响,无数只烟囱尖啸着喷吐白烟,声响简直能将死人从墓地里惊醒。铁轨上的钢铁巨蛇轰轰前行,它来了!它到了!

  亚马逊哨兵吐了口气,很快镇定下来。地下城之主早在几日前就预告了“火车”的到来,大致图像与相关描述传遍了整个地下城。那是一种机械,与匠矮人能制作出的东西没有任何差别,即使看起来更庞大惊人,也没必要为此害怕。赫蒂的位置还没有暴露,因此她没有撤退,只趴伏在原地观察着越来越近的火车。

  足有几人高的火车向此处驶来,漆成黑色的金属外壳几不反光,仿佛吞没了落入其上的微弱月光与全部目光。即使早就知道那不是什么怪物,它看上去依然相当可怕,像条浑身喷吐着热烟的钢铁恶龙。这样一个望不到尽头的庞然大物却比奔马更加快速,眨眼间便到了面前,速度开始减缓。

  刹车被拉下,铁轮与铁轨摩擦出一大片火花,伴随着尖锐到让人牙酸头疼的可怕声响,无数火星在黑夜中爆发又泯灭,转瞬即逝,照亮了一点点变慢的狰狞车体。火车惊险地停在铁轨尽头,不等烟囱熄灭,车厢便被打开,有士兵跑了出来。

  赫蒂拉开了弓。

  这棵树离静止的火车相当接近,只要其中的士兵再往前跑上几米,他们就进入了弓箭的射程之内。中空的大树内部连接着撤退的小道,先取走几条性命再撤退也不晚。赫蒂耐心地瞄准忙忙碌碌的士兵,等待着向他们致以亚马逊人的欢迎。

  他们的动作比她想象中慢得多,接近五分钟的时间,这些人都只在车厢中进进出出,不知在忙些什么,仿佛丝毫不介意浪费时间,不担心被惊动的敌军。哨兵眯着眼睛望向他们,一片云遮蔽了月亮,现在唯一的光源来自士兵手上的提灯,亚马逊人看不清没有灯的地方发生了什么——这可真够奇怪,士兵不可能拿着提灯作战,这些一样无法夜视的人类,为何要选择这样的夜晚?

  车门大开,车上的人终于走了出来。

  拿着提灯的士兵停在了火车附近,他们分散在两边,让出一条宽阔的通道。接下来出现的并非士兵,而是巨大的傀儡。

  它们如此高大,以至于非要低下头才能从车厢里钻出来。火车车厢因为它们的动作摇晃,双眼泛着红光的怪物跳到车厢下面,粗大的脚掌微微陷入土地。这些活过来的大铁坨子相当笨重,笨重却显而易见地强大有力——光那个重量就能将普通人压成肉泥吧。它们一个一个、一步一步地向前走来,沉重的步子似有千钧之重,绿草在它们脚下碾碎成泥。

  什么样的力量才能让这些巨灵神自行走动?亚马逊哨兵惊奇地想,她也提前听说了钢铁魔像的消息,但她向来没法理解什么“魔导”或“科技”。赫蒂棘手地打量着快要路过她的魔像,觉得自己像只打量乌龟的蚊子,根本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异变在第一只魔像接近大树时发生。

  它拖着沉重的步子一路前行,那缓慢的步伐在距离树木三米之外时骤然改变。上一刻它还像个大僵尸一样傻愣愣向前走去,下一刻它便以惊人的速度转向,冲刺,一瞬间加速完成,像高速行驶的列车,凶猛地撞向亚马逊人的藏身之地。

  赫蒂根本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笨重铁块到杀人机器之间的转化不到一秒时间,夜幕如此黑暗,在她发现魔像时大树已经被击中了。树干像被大铁球捶中,从中间开始断裂塌陷,树冠连同上面的赫蒂一起轰然落地。哨兵这才从震惊中回神,她让自己的身体隐没在一大片枝叶之中,企图与之一起倒向远方,抓紧时间逃脱。

  她藏得很好。

  亚马逊哨兵一直藏得很好,她在树上的伪装□□无缝,如今的躲藏亦然,就算在周围点上十盏灯,人类士兵也无法发现她吧。但是,能从一片黑暗中将她找出来的钢铁魔像,显然不依靠视力——至少不是人类的那种视力。

  蒲扇大的铁爪猛然抓入倒塌下的枝叶当中,无比精确地抓住了赫蒂的小腿,将她提起再重重惯向地面。力量体格都相差太大,亚马逊人高挑的身姿在魔像手中宛如轻飘飘的玩偶,骨骼在这一下重击下断裂了大半,内伤让哨兵呕出鲜血。弓箭手从不以防御力著称,她的敏捷在被抓住时失去了用武之地,只能狼狈地用长弓去挡。钢铁魔像的另一只拳头接踵而至,它轻松折断了阻拦的长弓,眼看就要将地下的亚马逊人砸成肉泥。

  无数藤蔓在千钧一发之际拔地而起,柔韧的纸条缠绕住钢铁魔像即将捶下的手。地上的野草与枝条暂时束缚住魔像的行动,将动如脱兔的杀人机器暂时拦截在原地。德鲁伊布置的种子企图将亚马逊哨兵从虎口救下,但那只钢铁拳头捏得越发用力,赫蒂为扭曲的小腿发出一声惨叫。

  其他魔像也行动起来了,它们没有针对身上的束缚,然而光是漫无目的的行动就能将藤蔓从身上崩断。攻城锤似的硕大拳头击打树木,砸开地面或挥向天空,躲藏的哨兵、侦查的灵兽从藏身之地被硬生生挖出来,钢铁魔像无须夜视,在它们的晶体眼球中,活物灵魂明亮如火炬。

  一根根断裂的藤蔓发出清脆的声音,下一拳就要落到身上,赫蒂咬牙拔出了腰刀。白刃战是弓箭手最后的选择,那把刀对钢铁外壳无可奈何,但它至少能砍动血肉之躯。

  最后一根藤蔓断开,亚马逊哨兵手起刀落,腰刀将被握住的小腿生生斩落。她在剧痛中摔落在地,德鲁伊的藤蔓迅速将之卷走。

  当机立断救了赫蒂一命,其他猝然暴露的哨兵并不全都和她一样好运。血肉之躯在对上钢铁时显得极其脆弱,更别说这片黑暗造成了不少麻烦。即便东南角的人类军队全部压上来,恐怕也只是在为这些收割者送菜。

  东南角不止有人类军队。

  振翅之声从上空传来,龙骑兵的队伍从天而降。巨龙与龙骑士依然没有恢复,但经历了这些年训练的龙骑兵足以独当一面。龙骑兵们紧握着飞龙的缰绳,他们从后者的细微反应中判断黑暗中的状况,然后下达具体的攻击命令。龙骑兵掌握着飞龙的舵,飞龙是龙骑兵感官的延伸,他们在漆黑的夜幕中俯冲下来,长qiang冲刺将让钢铁魔像失去平衡,随后飞龙的利爪抓紧这些摇晃的铁疙瘩。

  飞龙的力气不足以带着魔像飞到天上,但它们能拉扯着魔像拖行,投掷,让它们彼此相撞。钢铁魔像整齐的阵型很快七零八落,树语者趁机抢救下不少哨兵与动物伙伴。黑暗中的大地开裂,无头骑士在成群的亡者簇拥下破土而出,他胯#下的亡灵战马脚踏鬼火。战马嘶叫着人立而起,手持巨剑的骑士冲入魔像之间。

  火车上还有钢铁魔像源源不断地出来,人类军方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打算毕其功于一役。同样,地下城这边的援军也已经到场。

  玛丽昂在山坡上向下望,黑夜在她眼中亮如白昼,远处的钢铁傀儡仿佛就在眼前。她看到那一双双红色发光的眼睛,钢铁怪物在战场上横行,强而有力的拳头甚至能够拽落飞龙,血肉飞溅,肝脑涂地。这场景猛然与记忆重叠,玛丽昂想了起来,在那个全族尽灭的夜晚,也曾有钢铁怪兽冲入他们的部落。

  人类的火把四处摇晃,眼冒红光的怪物四下杀戮,长矛与刀剑在铁皮上折断。人类军人向逃跑的老弱病残挥动起屠刀,对上部落最精锐战士的却是一具魔像。对它的一切攻击都像隔靴搔痒,而它每一次挥舞手掌都会留下不再动弹的血肉,父亲的怒吼被钢铁巨手拦腰打断……地狱般的场景在童年的许多个夜晚纠缠不去,是因为太过可怕,还是时间让记忆与噩梦混杂一道?玛丽昂忘却了那一晚的真实,只将钢铁恶兽当做梦中的怪物。

  现在她想了起来。

  玛丽昂的心脏在狂跳,身躯在发抖,血液在皮肤下沸腾,但这一切都不是出于恐惧。愤怒在她骨骼中点起一把烈火,能将眼前的一切全部焚烧殆尽。

  她没有戴上那串项链,它被好好地放在地下城中属于玛丽昂的那个房间。她的房间里放着母亲的牙齿,友人的赠礼,匠矮人制造的衣柜,梅薇斯采集香草给她缝制的香囊,失而复得的同胞在兽人传统节日给她打造的刀鞘,那位大人在她某次化形回来后为她披上的外套……她的家中放着她的珍宝。

  又一次,儿时打碎她家园的噩梦就站在玛丽昂家门口,这一次,轮到她站出来了。

  玛丽昂长大了,无数人与事构成了她现在强大的身体与灵魂,她不再无能为力。她已经有了尖牙利爪,并且又有了家人,朋友,同胞。这里是玛丽昂的栖身之地和埋骨之所,是她的家园与乐土,她会为此与世界为敌,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这一次,她会赢。

  母亲啊——狼女在心中用这个词称呼两位改变了她人生的女性——我不会再害怕了。

  在骨骼生长的哔啵脆响中,一头巨狼出现在山坡上。她洁白的皮毛不存在一丝杂色,那灿烂的银色如同月光,而惊人的体型能与魔像比拟。倘若还有狼人部族的萨满在世,这头巨狼与狼神画像的相似一定会让他们震惊。

  “狼人玛丽昂,数次自然洗礼让她血脉返祖,在化狼时她能无限接近狼人的始祖——那种强大的银狼被原始族群视为神灵或魔鬼。不需要日月之光她也能完成变身,曾有研究这种神秘生物的德鲁伊学者这样说:‘不是满月呼唤银狼,而是银狼呼唤满月。’”

  一声狼嚎划破夜空。

  不知什么时候,遮蔽了天空的云层散开了,一轮满月高悬天上,照亮惨烈的战场与满是战士的山坡。一声狼嚎后无数声响应,在玛丽昂身后,经过自然洗礼的兽人们正在化身为兽,化兽者德鲁伊施展了法术,兽语者的灵兽伙伴们跃跃欲试。

  各种掠食者在月光下舒展着利爪,食草的犀牛、角羊与野牛低下头颅,他们冲锋起来更胜过重甲骑兵。第二声狼嚎便是冲锋的号角,在巨大银狼的带领下,这只队伍冲向战场。

  ——————————

  魔像轰然倒地。

  塔砂拔出了插入魔像头颅的弯刀,为刀刃上焦黑的痕迹皱了皱眉头。拆掉第六只小型魔像的时候,她的刀已经出现了一定程度的磨损,或许对付这些铁皮罐头,用长柄武器会更好。

  这里是都城地下大概一两百米的地方,溶洞蜿蜒曲折,还有小型魔像巡逻。这种魔像大小和人差不多,对塔砂来说不算特别难打,但是特别烦人。它们会在发现敌人时呼朋引伴,不能马上解决,就会被围追堵截,还可能引来更大的麻烦。

  不过,塔砂依然觉得这里比最外层好。女巫指引的入口是一条充满了坍塌和碎石的非正式小路,溶洞最低矮的地方必须匍匐前行,最狭窄的地方能把人卡得喘不过气。塔砂一点不胖,但她长了一对非常占地方的龙翼,这俩大家伙在狭窄空间里累赘得让人无语凝噎。塔砂忍不住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本电影,她喝着茶看里头的主人公挤在窄巷里艰难蠕动的时候,万万没想过自己也有这么一天。

  谢天谢地,那段窄小的通道已经结束了。

  溶洞之中出现了人工雕琢的痕迹,游荡的魔像渐渐多到避无可避,又渐渐少到不见踪迹。穿越魔像的领域,前方出现了岔路众多的迷宫。

  “奇怪……”维克多嘀咕道,“这未免太传统了一点。”

  “传统迷宫?”

  “传统法师学院。”维克多说,“排斥施法者的人类帝国,都城下面却有一座运行非常完好的传统法师塔迷宫,到处都是法师把戏。”

  “你能解开吗?”塔砂开门见山地问。

  “当然。”维克多说,那副嫌弃的口吻仿佛塔砂刚刚问了一个奥赛选手小学数学问题似的。

  维克多真没说谎。

  这是个非常复杂的迷宫,带着各式各样魔力波动,其中魔力的浓度与地上天差地别,越往里走越浓度惊人。有维克多牌导航仪,塔砂一路顺风顺水,迅速地走出了迷宫。

  “真是顺利。”塔砂意外地说。

  “怎么,让你失望了?”维克多翻了个白眼,“觉得冒险分量不够你可以马上后退一步,这次我闭嘴。”

  “我的意思是多亏有你。”塔砂坦率地说。

  “哼,小意思。”维克多得意洋洋道,“即使受损严重,对于我这样的大恶魔,这种小小的地宫也只不过是小菜一碟,我闭着眼睛都能带你……”

  维克多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塔砂停了下来。

  “嗯……你继续走几步?”维克多语气微妙地说。

  塔砂走了几步,停下,什么事也没发生。

  “那什么,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维克多小心翼翼地问,“哪里疼?晕眩?恶心?有什么突如其来的奇怪冲动?心脏难受吗?”

  塔砂干脆地在链接中掐住了地下城之书的脖子,也可能是脸,你看,一本书的身体部位不是很好判断。

  “好好说话!有什么事好好说话!我刚刚还给你带过路呢!”维克多喊道,没怎么挣扎——换平时他早就闹起来了,哪里会这副“我给党#国立过功”翻旧账模样,显然做了什么心虚的事情。塔砂一把书举起来,维克多立马就招了。

  “你刚才踩过了某个边界线。”他弱弱地说,“你在跟我说话嘛,我就没注意到。”

  “踩过边界会怎么样?”

  “一般来说,这种复杂难解的阵法会杜绝一切不按照口令进入的人,通过**毁灭的形式。”维克多十分委婉地说。

  “……我之前居然有一瞬间觉得你很可靠。”

  “我灵魂受过重创……既然你平安无事,那就没问题了是吧?我就知道你会没事的!”维克多活泼可爱地说,可能活泼可爱得太浮夸了一点,“伟大的地下城巢母!我了不起的主人!无与伦比的……呃啊!”

  在揍完维克多之后,塔砂仔细研究了刚刚跨越的地方。

  认认真真观察,那里的确能感觉到一个分野,几重繁复的波动禁锢着空间,维持着平衡却危如累卵。即便是对魔法了解不多的塔砂,她也能想象出外来存在贸然进入后会发生的事情,就仿佛在煤气泄漏的房间点起一根烟。

  但她的确进来了,甚至毫无察觉。

  “你身上有什么东西误打误撞符合了条件,我没法确定是什么。”维克多说,“可这本身就相当奇怪……如果有这种结界存在,结界布置者怎么会没考虑到地下城造物入侵的可能?”

  那便暂且放一边吧,塔斯马林州的战场正打得如火如荼,塔砂耽误不起时间。

  迷宫之外就只有一条道路,直直通向未知的地方。魔法灯散发着柔和的微光,这里的魔力浓度已经比地下城内部还有高,或许就是因为这个,魔法灯与魔像才运行至今。

  道路在不远处豁然开朗。

  塔砂的瞬膜开合了一下,瞳孔收缩,用半秒时间适应了一下子变亮的光晕。逼仄的岩洞变成了又宽阔又高的地下殿堂,开阔的道路两边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整齐得像个陈列室。

  在看清那是些什么东西的时候,塔砂愣在了原地。

  不是怪兽或什么惊人的武器,不是什么离奇吓人的玩意,塔砂的震惊恰恰因为它们中有一大部分相当眼熟。

  她见过类似的东西,不是在这个世界里。

  一排形状奇特的试管,一只钉满了铆钉的金属盒子,原木仪表盘上挂着玻璃屏幕,圆锥形开关的台灯仿佛摸一摸就会亮,那个小方盒子看上去像收音机,大方盒子上则有个熟悉的屏幕……它们看上去与都城的魔导科技一脉相承,但同时它们和塔砂记忆中的许许多多科技产物惊人的相似。如果把这条走廊介绍为十九世纪或二十世纪初期的科技,地球上会有许多人相信这一说法。

  这感觉如同古墓中出土了一只手机,让人呆立当场。

  它们看上去都有些年头了,安静陈旧地摆放在通道两边层层叠叠的陈列柜当中,一眼望不到尽头。塔砂曾以为埃瑞安的魔导科技专精于军事,在其他方面毫无进展,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原来如此。”维克多的声音飘进脑海,“难怪你没被阻拦在外。”

  当塔砂抬起头,她也明白了。

  在地下空间的天花板上,镶嵌着一颗熟悉的石榴石。一枚地下城核心被层层叠叠的符文笼罩,并非作为结界核心,只是节点组成部分之一,再更远处恐怕还有更多。它完全成为了头顶巨大魔法阵的一部分(这个魔法阵太大了,极目望去都只能看见一段圆弧),以至于塔砂本人都没有感觉到它。地下城核心是这个结界的布置材料之一,它自然不会将塔砂拒之门外。

  这也意味着,这个结界布置起来的时候,人类恐怕已经不用担心地下城了。

  塔砂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预感,她加快了步子,在这条通道上大步前行。堆积在两边的陈列品向后移去,其中许多东西都让人心惊(那个庞大的、有着一大堆管状物的东西,该不会是个原始计算机吧?!),往前再往前,塔砂看到了重复的东西。

  之前长廊两边的一切,全都独一无二,无端让她想到诺亚方舟,每种造物都只留存一种。但到了这个部分,塔砂却看到一大片一模一样的东西,它们被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箱子里,一箱又一箱。

  火qiang

  她蓦然想起了都城中心那只大钟,每到十二点,布谷鸟将出来报时,抱着什么东西的锡兵踏着正步走出。现在看来,它怀中并非什么“类似火qiang”的东西,那就是一把火qiang

  在那口钟被制造出来的年代,火qiang还曾运用于战场。

  塔砂询问了维克多,在得到安全的答案后抽出一杆枪,生涩地将它拆解开。她没在装枪药的地方闻到一点儿火药味,布满奇特花纹的枪膛之中,残留着微弱的魔力。

  那么,这就是它们退场的原因了。

  她丢下了枪,再度前行,心跳快得前所未有。距离答案越来越近的预感让塔砂心潮澎湃,她感觉到自己正接近真相。

  魔导科技的真相,人类的真相,甚至是……这个世界的真实。

  枪之后还有别的东西,让人奇怪,那居然是大量书架和随处乱丢的法杖。“我见过这玩意的主人。”维克多对着一根华丽的木头叫起来,“老天,谁把白塔首席**师的法球给拆了?”广阔的地下空间中没有任何回答。过了多久?这条路究竟有多长?在路过了一大堆法师的遗物(或法师遗物的残骸)后,塔砂终于来到了终点。

  这里居然有一扇很大的门。

  一扇没有任何魔力波动,徒有华丽外表的木质大门。

  塔砂觉得自己微妙地理解了这扇大门存在的原因,是尊敬——在漫长的旅程之后,在这个空间的设计者透露出的朝圣般的情绪当中,大门是终点的启示,是一切的终结。她的双手按到了门上,向外推开。

  一路絮絮叨叨的维克多也失去了语言。

  到处都是水晶棺,每一具棺材里都有一具干枯的尸体。它们构成了罗马斗兽场一样的环形房间,看不到墙壁,只有棺材。在眼前恢弘的地宫之中,在装满了一具具尸体的水晶棺环绕下,在复杂得看一眼就觉得晕眩的魔法阵上,一头蓝龙的尸骸占据了整个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不剧透上一章很多评论就不回复啦!看大家讨论看得很开心嘿嘿嘿

  塔砂,女主,在之前几章肉身撼装甲后,在这一章开始徒手拆高达了

  维克多,男主,又一个暂未找回灵zhishang的日子,依旧在超有用和超没用之间波动徘徊

  感谢小天使们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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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 1.1

 

  “是蓝夜。”维克多说,“它是幼龙时以一只眼睛为代价从一个法师手中逃生,成年后它破坏了那个法师的巫妖转化仪式,将转化用的宝石镶嵌进了自己眼睛里。”

  他们正站在蓝龙的正面,能看见那颗硕大无朋的头颅上缺失了左眼——倒看不出有镶嵌珠宝的迹象,巨龙左边的眼眶干瘪下陷,如同沿途每一根被掏空法球的魔法杖,眼窝空空如也。

  塔砂想起了自己在何处听到过这个名字。

  “有一头通用名叫蓝夜的太古龙,精通法术,庞大如山,是留下来的巨龙中当之无愧的最强者。”橡木老人曾经这样说过,“它还未到回归龙眠之地的年纪,我也未曾听说过它被击杀的消息,或许它还在某处呼呼大睡。”

  眼前的巨龙大如山峦,那副失去了生机的躯体也与岩石一样冰冷死寂。它双眼紧闭,失去光泽的鳞片紧紧贴在巨大的骨架子上,像一副骷髅披着一层鳞甲。留在埃瑞安的最古巨龙终究没有活下来,是周围依然运转的魔法阵将它变成了这个样子,还是说,它在死去之前已经如此形销骨立?

  塔砂将目光从蓝龙身上移开,环顾周围没有尽头的水晶棺。天顶上投下灿烂的灯光,光芒在灯具与水晶之间几度折射,让这座墓园光辉灿烂一如剧院。水晶棺树立于地宫四壁,里头的尸骨居然也这样站着,明明只剩下骨架,却没在棺椁底部堆成一滩枯骨。他们威严地站在自己的棺材里,身披法袍,空洞的眼眶向地宫中间投来永不停歇的视线,看着蓝龙,也看着进入其中的塔砂。

  天顶上镶嵌着地下城的亡骸,周围死去的法师看守着蓝龙的尸骨,这场景荒诞又庄严,闪烁着等量的神圣与邪恶,凝固的死亡震撼人心。

  “那是冰水晶吗?”维克多嘀咕道,“真够奢侈,它们过去可被当做帝王陵的用料……可是冰水晶应当保证肉身不腐才对。”

  眼角有一道光芒闪过。

  该用光芒形容吗?或许用“无缘由的吸引”更恰当,炫目的水晶灯光下,蓝龙爪中那个红色的卵形石块并不耀眼。它看上去又像固体又像液体,圆润的石质外壳之中,似乎有血色的潮水在起伏。

  维克多语气古怪地说:“那个东西,几乎是地下城核心的仿制品。”

  一个人造地下城核心。

  魔力构成的无形之线连接着人造核心与这座人类的地下城,如同血管连接心脏。塔砂能感觉到它们运转的方式,某种程度上与地下城核心一模一样:魔法阵抽取水晶棺与蓝龙身上的魔力,构成人造地下城的魔池;一小股一小股的魔力在人造核心中汇集,浓缩,在每一次跳动中流向地下城的每一个角落。铁轨就像地下城通往远方的通道,将这座地宫的影响力横跨半个帝国,延伸向塔斯马林州的东南方。

  只要将之破坏,整个循环系统都将分崩离析。

  “就这么走进去没关系吗?”塔砂问。

  “……不知道。”

  “你不知道?”

  维克多死撑着不认输的时候比比皆是,现在这样坦率的承认不知道倒非常少见。那意味着他真的一无所知,连可以糊弄的可能都没有。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维克多说,要是有眉毛一定已经皱成了一团,“这不对劲,哪儿都不对头……”

  塔砂等了一会儿,对方一直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她说,“龙爪里的那个仿制地下城核心是这座地宫的核心吗?”

  “是的。”这次维克多干脆地回答道。

  “摧毁它就能摧毁这一整套魔力系统,是不是?”她又问。

  “理论上是的。”维克多说。

  “这附近你能看出什么触发后会导致不好结果的机关、法术或者其他有威胁的东西吗?”

  “什么都没有,这点够奇怪,据我所知这种地方绝对应该有点什么……”

  “告诉我你能确定的东西就好。”塔砂说,“你有什么办法能检查出可能出现的威胁,或者能让我完全安全地到那边破坏掉核心吗?”

  “没有。”维克多老老实实地说,“你可以飞过去试试,可能比走过去安全那么一点儿吧。”

  “那不就得了。”塔砂说,“既然除了过去毁掉它之外别无选择,我们没必要继续浪费时间。”

  是否必须摧毁人类的能量核心?是的。能否排除摧毁核心时可能遇到的危险,或者找到发现威胁的方法?不能。那就动手吧,这具身体可以当成消耗品。

  问答间塔砂已经张开了翅膀,她双脚悬空,飞进了前方的地宫。天顶上的光芒照射在她身上,地下的魔法阵没有一点尘埃,两者笼罩着她,什么都没有发生。

  魔力在地下地上流动,舒适得仿佛浸泡于魔池之中。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从几乎感觉不到魔力的都城来到这等类似魔力中枢的地方,塔砂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肢体变得更灵活,飞行变得更顺畅。仿佛来到一片浮力更大的海域当中,她感到卸下了重担,如鱼得水。

  这情况一直继续到她来到人造核心十米以内的地方。

  塔砂的身体忽然重如磐石,她拍打翅膀却难以维持飞行,只能飞鼠一样滑翔下落。她胸口发闷,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得无比稀薄,大口呼吸也无法满足她的肺。

  几秒钟后塔砂意识到这只是错觉,空气没有消失,消失的是魔力。两步以外的地方还是个魔力雨林,向前几步便是魔力荒漠,比被维克多戏称为死魔区的外界更加难以容忍。这就是为什么她会掉下来——龙的翅膀其实并不符合飞行原理,倘若完全按照正常物理规律,能让一个成年人起飞的翅膀需要巨量的肌肉才能运行。正如飞鸟依靠气流,龙这种幻想生物,依靠空气中细微的魔力流飞行。

  巨龙本能地操纵着空气中的魔力,对魔力含量要求很小,这种依赖性几乎难以察觉。直到真正感受到毫无魔力的环境是什么样子,塔砂才发现了这等需要。

  “什么玩意?”维克多烦躁地说,光是塔砂链接中传来的感知就让它躁动起来,“快点解决完出来,简直比圣光还恶心。”

  塔砂抬起头,血红之卵就在几步以外。在这大概方圆十几米的地方,所有魔力都紧紧地锁在了那个东西里面,一丝一毫都不外泄。

  她没再向前,只抽出了匕首,对着那个东西投掷出去。这点距离投掷绝对不会失手,但当刀刃撞向血红之卵,它顺畅地穿透过去。

  塔砂皱起眉头,问:“你确定这不是个幻象吗?”

  “我很确定,你自己也能感觉到吧?”维克多说,“看上去物理攻击无效。”

  “我根本不会魔法。”塔砂指出。

  “你这具躯体本身就是魔法造物,你的攻击附带一点魔法属性。”维克多催促道,“用拳头试试看?再不行搞出点血试试。”

  “从常识上看,我不觉得把血液涂上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是个好主意。”塔砂说。

  “那你还有别的办法吗?”维克多反问。

  她没有。

  因此塔砂再一次迈步,靠近这块让人不快的美丽石头。圆润的红石倒映着她的脸,她的图像被拉长到可笑的地步,似乎对着她笑了一下。

  心中警兆顿生,塔砂猛然拍打翅膀向后退去,整个后背撞上了什么东西,身躯被弹了回来。

  刚才失踪的魔力一下子回来了,甚至比那圈魔力雨林更丰沛。当她回头,她几乎撞上一张没有血肉的脸。

  墙壁突然前移,地下的蓝龙不见踪影,水晶棺在一个眨眼间骤然迫近,占据了全部视野。塔砂背后是一只紧贴着她的水晶棺,脚下也是,头顶也是,再没有画满符文的地面,再没有明亮开阔的拱形天顶,只有无处不在、数不胜数的透明棺椁。它们充斥了上下左右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空隙每一个空间,一望无际的庞大地宫霎时间只有方才的十分之一,明明也不算小,明明晶莹剔透,却莫名逼仄得让人不安。

  仿佛被关进一个硕大的水晶棺。

  血红色的卵依然在面前,从中浮现了一个大胡子法师半透明的影子。

  他穿着一身白袍,留着长长的胡须,还有一顶尖顶帽——真够典型,光听描述的话,塔砂还能说出几个关于甘道夫和邓布利多的笑话。但此刻塔砂就站在这个法师面前,对上他冰蓝色的眼睛,所有戏谑之心都不翼而飞。

  法师,这个词出现在看到他的第一时间。他不是任何游戏里的过场NPC,不是任何小说里的送宝老爷爷,不是任何电影中负责救场和活跃气氛的谐星。你望进他的眼睛,如同望进一片无尽之海,知识、智慧、秘密……这些东西堆积到了此等浓度,不再引人好奇,反而让人畏惧。这个影子看上去相当平静,不喜不怒,无忧无惧,他看着塔砂,塔砂不确定这目光是否从她身上穿了过去。

  “白塔首席德里克,传奇法师,命很硬的老不死——现在肯定死了。”维克多干巴巴地说,“你可能被卷进了一个和地宫重叠的亚空间里。”

  “慷慨的客人。”**师沉声道,“无论你是什么种族,无论是你否想听,是否能听懂,我都想告诉你一些事情。”

  我的确没有其他选择,塔砂自嘲地想。她四下打量着周围的棺材,每一具看上去都没有差别,找不出一点破绽。

  法师的声音在亚空间中回荡。

  “‘远行’之后一百年,大量魔物与天界眷族被完全剿灭,但是灾难并没有结束。”法师娓娓道来,完全没解释“远行”是什么,“魔石变得越来越少,在天地之战后依靠魔导科技崛起的矮人与人类文明首当其冲,遭受了致命的打击。”

  毫无准备地,这秘密直白地跳到塔砂面前。

  没有什么世界线混乱或穿越者出场,魔导科技只是这个世界进程中的一部分。地球人类在工业革命之后创造了科技文明,而埃瑞安的住民中从来不缺学者、发明家和能工巧匠,魔导文明在这一个世界中蓬勃生长。诸多种族的碰撞一方面制造着冲突,一方面制造着更加绚丽繁华的世界,两棵树上长出了两片相似的叶片,异曲同工,殊途同归。

  魔导科技在天地之战的战火中突飞猛进,战争需要武器,种族联合促进合作与发展,捣毁的地下城中能收割作为重要能源的地下城核心与魔石,而地面之下本来就有着魔石矿藏。那是魔导科技的黄金时期,让矮人与人类一跃成为金字塔的上层角色。然而魔导文明的衰落和崛起一样迅速,当资源开始紧张,对魔石需求量一样巨大的矮人与人类之间,爆发了资源战争。

  起因是什么?契机是什么?无论双方当初使用了什么借口,现如今都已经无关紧要。这是一场无关正邪的战争,人类也好,矮人也罢,都只想要更好地活下去罢了。

  人类是胜利者。

  “这场战争打了三十年。”**师叹了口气,“双方都想速战速决,然而两边势均力敌,最终局面完全失控,从局部冲突变成了全族战争。他们消耗掉的各种资源比他们开战时争夺的那个矿藏多上十倍不止,人员伤亡更加数不胜数。人类帝国倒退了起码五十年,为了能弥补损失,他们完全侵吞了矮人王国的遗产。”

  人类的帝国在这一战后完全融合,他们占有了矮人的全部魔导科技产物与能源,并将错误地选择了支持矮人的侏儒一并消灭。他们获得了比开战前更多的武器,略有盈余的魔石和侏儒的金子,这场胜利为人称颂,人们暂时忘却了危机。

  两边消耗都很大,不过将一方完全消灭掉,将两边的财产归于一方的话,这还算是一场值得开火的战争吧。

  法师与学者开始警惕。

  此时预言之龙做出了神秘的预言,大部分龙在它的带领下离开位面。预言系法师无论如何占卜都只能推断出一些莫名其妙、无关紧要的内容。而传奇预言法师的尝试,却让占卜这件事变成了禁区。

  “预见之眼玛格丽塔是在世的占卜师中最出色的人,也是我的朋友。在长达七天的占卜后,她没有打开房间的门。”白塔的首席法师说,“当她的弟子打开房门,他们发现玛格丽塔刺瞎了自己的眼睛,已经自尽了。”

  “预言系法师精神都不太稳定,这不能说明任何事。”维克多自我安慰似的说。

  再没有法师探寻龙之预言,但不祥的阴影并未散去。

  那只是一个开始。

  “随后五十年,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有资格成为法师学徒的孩童与成功晋升法师的学徒越来越少,而我们这些老家伙则渐渐变得衰弱——尽管这点一直被隐瞒得不错。”老法师平静地说,“所有人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而我很清楚,我没办法活到真相被发觉的那天,我太老了。白塔当中的十五个传奇法师都自知必死,所以,我们开始屠龙。”

  其他传奇职业者的寿命大概比普通人多三分之一,只有传奇法师能借助种种诡计逃避死亡。他们比其他职业更难晋升,却也更难杀死,年龄给了他们更丰富的经验与更强大的力量。倘若这些传奇法师全都死去,还有谁能对抗那些被位面厚爱的、强得不讲道理的巨龙?其他职业的传奇者固然暂且看上去健健康康,但即使无病无灾,百年之后,他们也将无力开战。到那个时候,一头太古龙的爆发就能轻松毁掉这个废墟上刚刚建起的人类帝国,人类已经耗不起了。

  在精灵离去之后,人类法师的数量远胜于其他种族的法师。命不久矣的法师们,开始满大陆屠龙。

  他们在其他法师势力之间来来往往,全力推动法师的联合。法师联盟寻找巨龙,将棘手的老龙与龙蛋一起拔除,变现成龙身上的资源。他们借用了人类至高的口号,掩盖着这件事的真实原因:从来不是为了理念,从来不是为了资源,只是老狮子想在死前为今后缺乏爪牙的后代们留下一片安全之所。巨龙之后是娜迦,所有被视作遗留威胁的存在能杀便杀,在这悲壮又残酷的远征下,又有许多族群销声匿迹。

  “真疯狂。白塔可是个中立的学术派法师学院啊。”维克多难以置信地笑起来,“他们指责手段激进的黑袍法师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参与种族灭绝的这一天。”

  白塔曾是学术型法师的乐土,热爱研究胜过战斗的法师们汇聚于此,此前除了天地之战以外从未参与过一场战争,只在后方提供一些理论支援。然而,当更先进的理论研究让他们提前发现了自身的死期,这种状似冷静的疯狂开始扩散。老法师感慨矮人与人类的战争导致造成了伤筋动骨,但他自己分明做了类似的事情。他对此显然浑然不觉,在他坚定的双眼中,他人或他自己的死,都是必经且值得的一环。

  “在那之后,年轻的法师们开始试着延缓原因不明的魔力衰退。而我与一些老朋友,打造一种能挽回魔石衰竭的魔法阵。”

  **师张开了双臂,仿佛在展示身后水晶棺构成的空间。

  “如果你看到了我,慷慨的客人,那就说明我们失败了,埃瑞安的魔石和魔力依然没有恢复,以至于这个魔法阵不得不继续运行。”他说,“但你若看见了我,那也说明我们成功了。我们这些被魔法所弃之人,用已死之身,让埃瑞安最后的魔力源头运行至今。”

  巨龙的尸体被安置在这里,历代法师们的尸骨,自愿或非自愿地被钉在水晶棺中——白塔的传奇法师们为了人类献身时,想必是料想不到自己会成为百年后施法者大屠杀的帮凶的吧。殉道者与殉难者的遗蜕成为了一个个魔力池,它们构成了一个消耗极少的魔力循环,让慢慢失去能源的人类帝国,终究没退化回曾经的农业时代。

  塔砂觉得自己听到了过去时代的史诗。

  **师讲述了魔导文明的崛起与衰落,告知了屠龙热潮的起因,解释了许多埃瑞安变成现在这样的原因。多面势力因为各自的原因行动,没有钦定的命运之子,伟大的英雄也只是历史车轮下一枚小小的石子,没人能将未来操纵于手中,诸多缺乏自觉的族群和当初看来不算多重要的小事构成了如今的埃瑞安……听这样的故事让人感到世界之奇妙,这个世界如此神奇,又如此合理。

  只是问题还有很多。

  为什么?

  “远行”恐怕是指精灵与大德鲁伊的离去,法师只将之一笔带过,仿佛这不是个问题——或许在他们的那个时代,这还不是个秘密。他们为什么走?梅薇斯的外祖父木精灵遇到了什么?

  魔石为什么会消失?这个法师屠龙只为了后世人群的安全,半点没提消耗魔力的事。后世学者“施法者消耗位面魔力”的学说是以讹传讹吗?还是新的发现?是否有人为了自己的利益撒谎?那个人会是谁?

  当细小的问题被解答,多方验证下依然无解的答案变得更加鲜明。塔砂开始怀疑,关乎整个位面存亡的巨大问题,自己真的能找到解答吗?真的能找到挽回的方法吗?

  对于埃瑞安的魔法生物与施法者来说,解决这个问题不亚于拯救世界。

  而目前的地下城塔砂,拯救她自己还是个问题。

  法师长呼一口气,他收起胳膊,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此刻他才显出几分属于老人的疲态。

  “这便是全部了。”他对着塔砂点了点头,“我即将步入死亡,没有继续长篇大论的时间。最后我只想告诉你:在这个有着足够魔法回路和魔力池的循环系统中,还需要一个推动力,能长久地让魔力开始流动。慷慨的客人,接下来就是你做出贡献的时候了。”

  半透明的影子消失,水晶棺组成的空间微微震动,血红色的卵石开始融化,血浆似的液体从中迸流而出。

  一颗头颅大的卵石要怎么流出如此多的血浆?有那么一会儿,塔砂以为它会一直喷涌下去,但那些液体正在汇合,仿佛有色液体被泼到了什么隐形的东西身上。蠕动不断的血水构成骨骼,覆上肌肉,最终构成一只巨大的……怪物。

  没有任何其他词可以形容它。

  那个东西在不断地蠕动,尖叫,从每一个缝隙中发出各种音调的吼声。它的身躯并不稳定,人类的肢体,野兽的皮毛,蛇的信子,鱼的鳞片,软体动物的触手……一大堆无法形容的东西凝结成一团,像造物主把造物后多余的原料草草一捏就扔进了人间。它的外表显露出一种酱红色,像风干太久的血肉,而过了几秒钟后,外皮蠕动着一掀,又变成了**似的绿色。

  塔砂几欲作呕。

  简直不可思议,即使在地球上,她对着虫子或**物也只会皱一皱眉头,更别说变得更加冷静的现在了。可是光看着眼前的怪物,这种强烈的不协调感就让她极其反胃,仿佛受到了精神污染。

  它终于完全从血红之卵中脱离,红色的石头现在镶嵌在它的额头上——如果那东西能算它的头的话。

  “这他妈是什么东西?”塔砂爆了粗口。

  “某种……劣化的魔法生物结合体。”维克多卡顿了一下,仿佛不知要如何解释,他急促地补充道:“别受伤!尽量别受伤!”

  如果受伤了会怎么样?

  来不及了,那个东西已经扑了过来。它看上去像个保持不了平衡的肉球,动作却迅速得可怕。塔砂成功避开了一下挥爪,然而那只粗壮的胳膊上猛然裂开一张大嘴,其中锋利的舌头弹射出来,在塔砂肩膀上舔开一道血口。

  她一点没感到疼,只觉得肩头一麻。伤口没有流出鲜血,反而飞快地**。一大块肉居然掉了下来,蠕动着爬向了那个怪物。

  像橡皮泥一样,它轻易融合进了怪物的身体。

  “慷慨的客人”,需要一个推动力,别受伤。

  现在塔砂知道曾经的客人到哪里去了。

  这个魔法装置需要一只在笼子里不断奔跑的小白鼠,亚空间是笼子,怪物是小白鼠,而塔砂,是这只小白鼠新鲜的原料。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那个怪物的原型,我微博(点进专栏可以看到)上贴了,考虑到大家的心理承受能力这儿就不贴啦!

  我说真的啊,我自己都不是很想看它第二眼(。)

  哇今天出现了好多新读者,感谢推荐感谢订阅!一个社恐隔空飞吻一下!=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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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 1.1(小修)

 

  塔砂的位置猛地向上爬升,险险躲开怪物的喷吐,翅膀几乎撞到水晶天花板上。她刚刚已经亲身试验过,这里的水晶棺硬得不像话,说是钻石她都相信。

  “它们是亚空间的一部分,你打碎不了空间就打碎不了它们。”维克多提醒道。

  “有任何能解决问题的建议吗?”塔砂问,侧身闪开又一次袭击。

  胆汁似的绿色汁液糊在旁边的天花板上,在剔透清洁的水晶棺映衬下,那种不洁感变得越发鲜明。液滴在重力作用下滴落,亚空间的组成部分并没有因为这一攻击出现任何变化,但塔砂一点都不想以身试法,去体验一把这东西落在身上会怎么样。

  她暂时不打算下去。

  魔力充沛的区域当中,飞行感觉不到任何消耗,塔砂几乎在漂浮。留在地上相当危险,怪物的攻击频率很低但攻击速度极快,没人能推测出下一击出现在什么时候,或者下一击的攻击范围——这玩意活像一把瑞士军刀,肉团之中隐藏着不知什么武器,就在刚才,塔砂已经被触手、尖爪和飞刺分别攻击过一轮。

  她必须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东西身上,时刻捕捉即将攻击的预兆。可别说这玩意的结构完全不可理喻,光是看着它,塔砂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真棘手啊……

  手背上,一块皮肤已经发黑,而那里仅仅蹭到了怪物的触手侧面而已,甚至没有流血。那上面有水母一样的刺细胞吗?那样的话不仅不能受伤,恐怕连接触都最好避免。塔砂携带了两把可以组合起来的弯刀,将柄部组装完成,整个长刀足有两米多长,足以用来格挡和攻击。可惜迄今为止的攻击对怪物来说似乎不痛不痒,斩进其中如同斩入一团脂肪,切开的伤很快愈合,它的防御力固然不高,恢复力却强得可怕。

  目前看起来,镶嵌在怪物身上的血红之卵可能是唯一能入手的地方。

  那里免疫物理攻击,刀剑无用,需要塔砂上手处理;怪物的其他部分则最好避免**碰触,整件事的难度大幅上升。

  大概只能庆幸这东西足够笨重,而且不能飞……吧?

  怪物的身躯在颤动。

  它本来就在动个不停,但这一回就像被煮沸了似的,大量粘液从躯干上脱落,再慢慢汇合进去。塔砂飞得更远,几乎贴到怪物对角线的天花板上,这是亚空间内距离它最远的地方。她将长刀在面前旋转,让它形成一面阻拦的盾牌,以免对方又喷射出什么东西。

  肥大的躯体竖了起来,上头的每一张嘴都在嘶吼,高高低低尖锐低沉,无数个参差不齐的声音掀起一波声浪,若闭上眼睛倾听,大概会以为自己站在地狱的入口前。怪物仿佛正在忍受巨大的疼痛,它背部的血肉鼓了起来,在一连串粘稠的气泡爆裂声后,那里炸开了。

  没有想象中的血肉飞溅,炸掉的只是怪物的半边脊背。在那两道深深的肉坑当中,在混合着各式各样不可描述部件的切面之内,展开了一对翅膀。

  一只像蝙蝠,一只像昆虫,一双不对称的翅膀。它们湿漉漉地支棱在怪物背上,在几下拍动中飞快地变硬,仿佛刚刚破蛹的蝶翼——但要将这对丑陋的东西比作蝴蝶翅膀,对蝴蝶来说未免太过失礼。

  “我不知道妖精还能长这么大。”维克多干笑了两声,似乎企图活跃气氛。

  “什么妖精?”塔砂问,带着不好的预感。

  “一只龙翼与一只妖精之翼。”维克多说,“虽然是劣化版本。”

  没有什么比这更能体现“劣化”这个词的意思,那只据称是龙翼的东西干瘪、残破、布满了腐蚀留下的坑坑洼洼,就算将之当做蝙蝠翅膀,它也一定经历了数百年的腌制,与塔砂背后那对强健有力的翅膀截然不同。据称是妖精之翼的东西……不提也罢,它如同一个昆虫恐惧者的梦魇,从上面掉下来的东西不是粉尘,而是血肉碎片。

  “你毁了我对妖精的美好幻想。”塔砂干巴巴地说,骤然俯冲。

  手起,刀落。

  腥臭的血液喷溅而出,劣化龙翼与妖精翅膀被尽根切断,没有拍打一下的机会。这沉重的肉靶子无从避开,只能再度尖啸不断,数根胳膊粗的触手向上卷起,塔砂躲过大半,切下剩余的那些。被斩断的肉块从怪物身上跌落,但再度向上俯冲的塔砂,却没听见血肉落地的声音。

  她在高处转向,为余光看到的东西毛骨悚然。

  怪物还在原地翻滚,然而被斩落的肢体却完全违反了重力,反方向往塔砂身上冲来。一对翅膀,三根触手,些许碎肉和液滴,有生命般尾随着塔砂。她转向,俯冲再拔升,它们穷追不舍。塔砂猛然向后刺出数刀,长刀将撞上来的碎块切得更加支离破碎。

  肉块爆发出一蓬血雨,碎肉半点没改变飞行轨迹,反而因为塔砂的停顿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一些血块在刀刃的冲击下飞溅到塔砂身上,黏在了皮肤上面。

  那里传来了怪异的触感。

  要是换成任何其他的人,顶多以为血肉有腐蚀□□,和被攻击比起来,血液溅射几乎不痛不痒。但这具身体是塔砂部分灵魂的容器,她能够完全、彻底地感应到每个细胞的细微变化,因此当一小块碎肉贴上皮肤的时候,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这东西在第一时间融化并扎根,长在了她的胳膊上。

  指甲盖大小的怪物血肉在短暂的瞬间融合了塔砂的皮肤,连接了那部分毛细血管,进入了她的血液循环。此后她的身体将之默认为自己的一部分,要是把它切下来,塔砂自己会流血。

  塔砂觉得自己脑中那根神经蓦然抽紧。

  强烈的厌恶感充斥了大脑,她很久没这么愤怒了,怒气让她冒险冲向怪物,以近乎自杀式袭击的战法刺出长刀。巨口中弹射出的舌头险些弄断塔砂的脖子,她矮身避过,长刀□□怪物的额头,拳头差一点就能砸中血红之卵,失之毫厘。追在身后的血肉借机撞上了塔砂的侧腹,那部分衣物瞬间消融,它们蠕动着在她身上蔓延。她感到身躯一重,刚才受伤的肢体却变得强健有力。

  “等等,这东西好像没害处!”维克多说,“我知道了,这个亚空间能让作为魔力载体的血肉流向胜利者……”

  “我知道。”塔砂咬牙切齿地说,“但我不要。”

  她直直撞向了怪物身上的尖刺,它将塔砂身上多出的肉块连同她本身的皮肉一起撞掉。这一次脱落的血肉没再长回来,它们跌落,融入怪物体内。

  这个亚空间,简直和炼制毒物的蛊皿一样。

  被关在里面的魔法生物自相残杀,败者的血肉与魔力流向胜者,到最后无论谁是胜利者,都会变成眼前的怪物——进入其中的所有生物都将糅合成一个人造杂种,无人胜利,无人幸免。

  “你可以先解决它,成为胜利者再处理别的!”维克多劝说道,“只是看起来恶心一点而已。”

  才不止看起来恶心,塔砂绝对不要与这种东西融合,她太愤怒了,这种熊熊燃烧的愤怒完全不符合她的性格。这怒气仿佛被关在这里成千上百年,仿佛被虐杀、被吞噬,仿佛被背叛、被欺骗,想要出去,出不去,出口在出口在出口在哪里?可恨啊!——蒙昧的怒火将她的双眼烧得通红,而这仅仅是刚才短暂的、小范围的融合。

  塔砂完全不想融合这种充满了戾气的污染物。

  被她拒绝的血肉回到了怪物身上,飞快地填补起长刀留下的血肉。刚才萎靡不振的怪物再一次站了起来,又一对翅膀从创口中生长。

  “维克多。”塔砂说。

  “即使在这里输掉地下城也不会毁灭!”感受到了来自这头的狂暴怒气,维克多迅速地回答,没浪费一点时间装傻充愣,“赢过这一场最多是锦上添花,不涉及生死存亡,按照契约你不能因为这个就撕毁我!”

  “我不能吗?”塔砂反问。

  “吞噬恶魔灵魂不能解决一切问题!现在这样我也帮不上忙,你以为那会带来什么好结果?”维克多焦躁地说,“大恶魔不是万灵药!我打赌那会比跟这怪物融合更糟糕……”

  怪物已经扑了上来。

  这座肥硕的肉山究竟是怎么凭借那对小小的畸形翅膀飞起来的?完全不可理喻,这怪物的存在本身就不可理喻。它弹射起来,在天花板上撞成一滩,像个被砸烂在那里的烂番茄。借着冲击的力道,那个砸扁的东西反卷过来,化作一张铺天盖地的巨口。若是全力远离也有可能逃脱,但塔砂不退反进,冲了过去。

  像一枚子弹射穿了幕布,当怪物平摊在那里,正面与背面之间不到一臂距离。塔砂扑进那张肉饼怀中,长刀如钩,自下而上劈开了怪物的体腔。那具躯体在疼痛中扭曲,仿佛坏掉的显示屏一样,表面浮现出一大堆有用无用的器官。张开的利齿咬住了长刀,塔砂没费劲去抢夺,她松手,弃刀,挥爪。

  在玛丽昂的人物卡从“混血狼人”进化为“狼人”之后,【满月-野性呼唤】技能也有了新的发展。

  【呼唤满月】:契约者血统的增强让该技能更加和谐自然,你能短暂地将你的利爪强化一倍,强度与你本身强度挂钩;它依然只能维持三秒,但仅仅会废掉你的一只胳膊,而不是整个身躯。

  利爪穿透了刚刚开始愈合的那层血肉皮膜,灼烧感撕咬着塔砂的手,但在皮肤上的黑色向内里渗透之前,她已经碰到了血红之卵。

  卵石的外壳,出乎意料地,像蛋壳一样脆弱。

  咔嚓。

  人造的核心摧毁了,其中猩红色的液体喷涌而出,劈头盖脸地落到塔砂身上。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东西,有什么蓦然钻进了塔砂的躯壳,她眼前一片血红,继而一片漆黑——怪物在卵石破碎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但它没有散开,反而以可怕的速度包裹住了塔砂。

  没关系,任务已经完成了,塔砂想。

  接着她发现,魔法的回路依然在运转。

  不可能,没有核心的魔法循环根本无法运转,它必须有一个合适的媒介才行。难道还有没有注意到、没来得及毁掉的真正核心吗?塔砂挣扎起来,企图将盖在她身上的柔软血肉掀开。

  掀不开。

  怪物已经完全没在动弹了,它没阻止塔砂,压在塔砂身上的重量明明也不算重。但是就是出不来,血肉太粘了吗,身体已经无法行动了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塔砂感觉到了奇怪的心跳。

  不对,确切说是某种脉动冲击的声音,是魔力流入再被挤压出去的声音,这声音来自塔砂体内——她发现自己根本感觉不到身体的边界了。非常安静,非常安定,连维克多的声音都不见踪影,只有近乎永恒的魔力波动。刚刚碰触怪物的灼烧感不翼而飞,理应毁掉的胳膊没有一点疼痛,她感觉到一阵震动,怪物似乎又站了起来,毫发无损。

  塔砂忽然明白了。

  血红之卵并非魔力核心,那里头的东西才是。在塔砂摧毁掉它的时候,里面的内容物钻进了她体内,蔓延,同化,将她变成了新的魔力之核。

  *

  “喂?你在吗?回答我!”

  “维克多?”

  “深渊啊!”地下城之书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突然就没反应了,我还以为……”

  “我是本体。”位于地下城的塔砂说,“在那具身体里的灵魂突然断开了。”

  “……”

  “而且污染依然顺着灵魂本源蔓延过来,我试过舍弃一部分灵魂隔离它,似乎不行。”塔砂冷静地说。

  “…………”

  维克多沉默了几秒,突然爆发了,用恶魔语吐出一长串脏话。他激动地说:“你就吃准了我必须帮你是不是?你就吃定了我不想死就得帮你,无论得付出什么!该死,你当大恶魔的灵魂碎片是好处理的吗?它一样可能是致命的□□!”

  “如果你没办法,”塔砂凝重地说,一边尝试着分割出小片灵魂保存一边努力阻隔正向其他部分扩散的怪异污染,“那就闭上嘴,准备好跟我一起死。”

  “你最好继续赢下去。”维克多苦涩地说,“不然咱们都会死得相当、相当精彩。”

  *

  塔砂走在一条黑暗的小道上。

  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来到了这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但心情非常平静,奇迹般地没感到一点恐慌。视野中一片黑暗,她猜测周围大概是一片芦苇塘。湖水透着一股阴凉,清风吹过,芦苇摇曳,彼此摩擦着发出窃窃声响。

  风中似有嘶嘶低语,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爬过脚背。

  这儿挺不错,不过塔砂不能留在这里。她仿佛刚踏过一个泥塘,浑身上下都粘腻不快,强烈的污秽感让人难以容忍,需要赶紧去洗个澡。

  有人正从后方接近。

  换成任何一个走夜路的日子,塔砂都会立刻警戒起来,但这回没有。她下意识觉得那是个非常熟悉的人,可以信任,不用防备。那个人走到了她身后,深深叹了口气。

  “芦苇塘?”他说,“你在想什么啊。”

  这声音让人想起丝绒、热可可或者大提琴,句尾有轻柔的卷舌,让塔砂无端觉得对方有一条分叉的舌头。不过那跟她没什么关系,她还有事要做。

  塔砂的手腕被抓住了。

  一只手抓着她的左手腕,一只手抓着她的右手腕,额头抵着她的发顶。耳边能感觉到呼吸,吐息冰冷如水雾。塔砂感到奇怪,因为她还在前进,如果有人贴近到前胸贴着她的后背,他如何让自己的脚不和塔砂的撞上?

  说起来,一直没听到脚步声。

  “为咱们好,愿你常胜不败。”身后的男人苦笑道,“别输给我。”

  尖锐的牙齿一口咬住了塔砂的后颈。

  一瞬间,海量的内容涌了进来,将这片漆黑的领域撞得粉碎。无数只黄眼睛充斥了识海,仿佛倒映在摔碎的彩玻璃之中,与之对视如同往进万花筒。塔砂瞬间想起了一切,全部,比她的全部还多。信息,知识,力量,灵魂……它们冲刷过塔砂的灵魂,如同高压水枪当头冲击,剧痛与剥离污物的爽快#感联袂而至。

  与地宫重叠的亚空间之中,正在恢复的怪物忽然停顿下来。它胸口的皮肉开始蠕动,越来越快,仿佛锅炉中的热水即将沸腾。

  怪物体内的女人双眼紧闭。

  这是恶魔的第二次馈赠,记忆的洪流奔腾汹涌,关于灵魂与魔力的知识被展示在面前。然而这一回,塔砂没有附身于记忆中的维克多。回忆是“空的”,缺乏了它的主人,塔砂没有容器可以凭依,像个突如其来的外来者。时间空间的变换如同再次穿越,让她感到迷惑。

  我为什么站在这件囚室当中?眼前的牧师为何对我面露惊恐?本该站在这个时间点的恶魔在哪里?

  一双手握着她的手。

  一双手握着她的手,低语声缠绕在她耳边,记忆的主人依然站在她身后,手把手教她如何拆解灵魂。这是手把手的解剖课,这是黑暗中的一支探戈,塔砂在一瞬间内看到(并亲手尝试)了成千上百年间无数种可以施加在灵魂上的酷刑,在一个眨眼之中学会了如何将各个种族精妙美丽的灵魂剥离,如同最优秀的标本制作师。

  维克多对灵魂污染的确有办法,但这办法并不能凭空传授。

  因为对于大恶魔来说,对付那个完全是本能。

  没体验过将万灵置于掌心的傲慢就无法理解,没感受过对灵魂的由衷渴望就无法理解,不拥有生为上层生物的自觉就无法学会。她在漫长的时光回廊中奔跑,一瞬间被无尽拉长又无限缩短,不知何时教导者不再站在她身后,但她知道导师依然与她同在。他的本能化为她的本能,他的力量成为她的力量,他的渴望就是她的渴望。万物的灵魂如此甜美,将它们肢解吞噬的快#感无可比拟;万物生死不过如此,世界只是她的游乐场,她感到……愉快。

  ——或许这回她才被恶魔附身。

  没关系,当个恶魔有什么不好呢。

  亚空间的水晶棺开始震动,怪物一跃而起,发疯似的在空间中奔跑冲撞。巨大的肉山一次次砸烂在晶壁上,冲击能将它体内的每一个内脏每一根骨头都砸得粉碎,更别说可能在里面的人了。皮肉间裂开无数张惨叫的嘴,疯狂到了最顶峰,每个魔法生物的器官都从肉山中弹射出来,仿佛要自行逃跑似的,它们一个都跑不掉。

  一只手为怪物的疯狂画上了句号。

  焦黑的利爪从内部伸出,轻而易举地撕扯开怪物的腹腔,被它撕扯开的地方,皮肉在枯萎。

  血红之卵中存放着怪物的灵魂,一样由无数魔法生物的灵魂强行融合而成。这畸形的灵魂是真正的魔法核心,也是致命的污染物,越高洁越坚定的灵魂越受它克制,越可能被它污染吞噬。但同样的,这东西也有克星。

  想用邪恶与混乱来污染恶魔?

  无异于用尘埃玷污沼泽。

  与大恶魔暂时同调的塔砂,把这团入侵的灵魂作为养料吃掉了。

  亚空间开始震动,水晶棺内的尸骸开始**。魔力循环渐渐絮乱,而塔砂毫不客气地吞噬着任何误将她当做核心的魔力流。一条条魔力回路在鲸吞下干枯,魔法师们苦心营造的平衡在这毫无节制的暴饮暴食中动荡毁灭,亚空间轰然破碎,曾是怪物的烂肉与塔砂掉了出去,而后者丝毫没打算停下。

  她感到饥渴。

  仿佛一个饥饿的人丢进一间糖果屋里,不,是丢进一个糖果世界。空气中有魔力,构成这座建筑的是魔力,而在这座地宫上方,还有花草树木,还有满是人类的繁华之地。世界是她的游乐场,主物质位面如此富饶,深渊赋予了她吞噬的权力与义务,为什么要忍耐?

  塔砂的灵魂张开巨口。

  周围的魔力顺着还未完全消退的魔力回路疯狂涌入她的口中,抽取得太过凶猛,损耗与破坏比过去数百年更大。穹顶上的魔石与地下城核心在抽取中明明灭灭,像一盏盏接触不良的灯。

  地宫开始微微摇晃,随着天顶上的魔石一块块蒸发,由魔法阵支撑的巨大地下空间开始不稳定起来。某些地方出现了坍塌,塔砂浑然未觉,只对着拳头大的地下城核心咽了咽唾沫。

  忽然间一切的速度变快了,地宫塌陷,都城毁灭,所有人奔走哭喊着被夺走灵魂,帝国分崩离析,世界生灵涂炭。她打开了深渊的通道,细长的舌头划过嘴唇,分叉的信子在空气中颤动,捕捉着魔力与灵魂的味道。她张开嘴,裂缝从她唇角一直开裂到腮边。

  “有趣吗?”

  有谁站在她身边。

  怎么会有人能溜到这么近才被她发现?塔砂皱了皱眉头,舔了舔自己发痒的牙齿。她看不清对方的样子,那是一团模模糊糊的阴影,勉强能看出是个高大的男性,穿着华美的礼服。明明看不见这个人的脸,塔砂却知道他在微笑。

  “很有趣吧。”他说,“这就是恶魔在主物质位面的感觉,人间是深渊的猎场。”

  他转了过去。

  他就这么对塔砂暴#露出了后背和脖颈,这简直不可饶恕,完全是赤luoluo的引诱——如果你对着猎食者露出后背,你就要有被袭击的准备,对吧?塔砂想要点头,想要攻击,想要沐浴他的鲜血吞噬他的灵魂,吞噬与杀戮如此快乐。然而有个声音从塔砂喉咙里钻了出来,她说:“真可怜啊。”

  这是谁的声音?

  一道灵光在此刻闪过塔砂浑浊的识海,像燥热夏日的一阵清风,带来一线清明。

  吞噬,或者杀戮,真的是我渴望的东西吗?

  真可怜啊,这声音如当头棒喝,叫醒了沉浸在冰冷渴望中的塔砂。她渴望力量吗?是的。她愿意为力量放弃灵魂吗?绝不。塔砂是力量的主人而非奴隶,即使有一天她真的得到了世界,她也不会将之当做一个无趣的食堂。

  塔砂的自我意识回来了一线,谁都别想主宰她的灵魂。是的,她半点都不羡慕恶魔,一直承受着饥饿、一直忍受着空虚、衣冠楚楚却欲壑难填的野兽们,多么可怜啊。

  那个影子回过头来,似乎为这个回答愕然。

  “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塔砂说,维持着摇摇欲坠的理智,“是的,我不会输给你。”

  她伸出手,利爪掏出了自己的心脏。

  幻境分崩离析。

  作者有话要说:  维克多同志难能可贵地作为男主而不是挂件刷了刷存在感(大概)

  其实后一个维克多不是现在的维克多,下一章解释本章的许多问题,可以猜但我不会回答哈哈哈XD

  这具身体暂时不会换哒!

 

☆、第75 1.1

 

  塔砂猛地坐了起来,开始咳嗽。

  血液与污物从肺中满溢出来,消失在空气中,与身下正在一点点蒸发的怪物躯壳一样。当结界破碎,魔法循环断裂,这团魔法生物的遗留物终于获得了解脱,如同阳光下消融的脏雪。

  在怪物腹中被腐蚀的皮肤于魔力浸润下飞快地再生,方才鲸吞海饮下的能量在塔砂体内冲撞,很不稳定,再生时不时中断乃至倒退。塔砂觉得自己正饱得快要打嗝,脑袋里乱糟糟一团,她闭上眼睛,企图理清刚刚发生了什么。

  位于怪物额头上的血红之卵的确算是它的弱点与魔力源头,但那个外壳不是核心,里面储存的怪物灵魂才是。当塔砂打破了卵,被禁锢在其中的怪物便向她入侵,裹挟的巨大混乱造成了严重污染——没准过去来到这里的所有魔法生物,也就是在这种污染之中成为核心的一部分的吧。塔砂的灵魂纯净、坚定并偏向于秩序,因此对上怪物充斥着无尽污浊与混乱的灵魂,她立刻中了招。

  就像戴着白手套阻拦污泥,在两者接触的时候,污染已经不可避免。

  不过,巧也巧在,这完全是灵魂上的攻击。

  塔砂有维克多当后援,作为一个黑心老板,自从上一次对抗圣骑士时体验过恶魔的馈赠能有多有效后,她便将维克多放在她的底牌栏中计算,尽管是在“不可再生、尽量少用”的那一档上。如果说之前对战怪物时,维克多暂时起不到太大作用的话,等攻防战进行到了灵魂的领域,他便毫无疑问是一支有效生力军。

  他的确是。

  通过共感、体验与教授,维克多让塔砂的灵魂暂时与他同调。在这种状态之下,塔砂的灵魂近似恶魔,而比起深渊原住民的恶魔来,一个人造的劣化怪物灵魂算得上什么?恶魔以灵魂为食,长着生冷不忌的胃,丝毫不惧那一点点污染。被恶魔附身的塔砂咂了咂嘴,咀嚼着之前企图寄生她的灵魂,感觉像在吃一颗怪味豆。

  地宫上方时不时有碎石脱落,但它没像幻境中一样分崩离析。吞噬已经停下,残存的部分正苟延残喘,一时半会儿没有坍塌之虞。塔砂企图站起来,没成功,索性躺了回去。

  被腐蚀的皮肤在重生,破裂的内脏在修复,断裂的骨骼再度生长,其中不少很可能长歪。视野中的血污缓慢地消退,疼痛回来了,用来附加【呼唤满月】技能的右臂已经完全报废,心脏却完好无损。塔砂狼狈不堪,但大获全胜。

  “维克多?”塔砂说。

  “干嘛?”维克多无精打采地应道。

  “我们赢了,高兴点。”塔砂说,“多谢。”

  “你是该谢谢我。”维克多哼道。

  他语气中的耿耿于怀让人很想知道他这次又损失了什么,不过塔砂更想知道另一个问题的答案。

  “‘那个’是你吗?”塔砂问。

  不是指记忆里的大恶魔,而是在幻境开始与结束时露面的那个模糊人影。

  明明声音一模一样,比但起大部分时候都显得滑稽和不靠谱的地下城之书,人影显得更加可靠,也更加危险,有着截然不同的氛围。如果开始对塔砂说“别输给我”的那一个还能与维克多挂钩,之后遇见的高大男子,就有种让人警惕的陌生感。

  两者的差别像高明演员演出的两个角色,而塔砂甚至还没看见过他们的脸。

  “都是我啊!”维克多听出了她的意思,有些恼怒地说,“跟你说了多少次,我好歹是个大恶魔!你明白大恶魔是什么概念吗?能从普通人成长为传奇法师的人千万中无一,而与跟能一路长成大恶魔的深渊魔种比较,那个晋升率已经大得像白送一样了!大恶魔强大又罕见,将我们尊称为深渊的宠儿或深渊君主都不为过……”

  “你看,这就是为什么我很难把你当一回事。”塔砂叹了口气。

  “什么?因为我是大恶魔?”维克多难以置信地提高了声音。

  “不,因为这种夸张到缺乏可信度的自夸。”塔砂说,“听起来很没品。”

  维克多沉默了好一阵,仿佛遭受了巨大的震撼或打击。

  “我又没说谎。”他有点委屈地说,“说实话有错吗?要不是契约让我不得不说实话,我当然能吐出一堆美妙的谎言。”

  “作为地下城之书,地下城传承中的介绍是你提供的吧?你还管史莱姆叫‘万物吞噬者’,万----者。”塔砂一字一顿地说,很可惜,维克多看起来半点不为此脸红,“如果史莱姆那种等级的东西都配得上这种称呼,我能对你口中的深渊君主有多重视?”

  “……好吧。”维克多不情不愿地说,“可那不是我的本意,我曾经……”

  “灵魂受过重创,对。”塔砂翻着白眼替他接下去,“所以幻境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就说来话长了。”维克多顾左右而言他。

  “那就长话短说。”

  “你不先离开这里?我看再过不久这儿就可能塌掉。”

  “有根肋骨刺破了我的肺叶,需要时间愈合,我起不来而且痛得要命。”塔砂没好气地说,“不然你以为我干嘛非要在这里跟你聊天?”

  “难道不是因为你想马上感谢我?”维克多震惊地说。

  立刻,塔砂真诚地表彰了他的劳苦功高,只因为维克多听上去太可怜了。

  地下城之书臭着脸收下了夸奖,开始解释塔砂遇见的那个幻境。

  总之,那严格来说不是个幻境。

  那是维克多的灵魂内部。

  小道周围传来刻骨的阴冷,覆着鳞片的生物擦过她的脚踝,耳边传来嘶嘶低语——这样的环境,她居然会下意识认为周围是儿时经常路过的芦苇塘,只能说那时候脑子果然不太清醒吧。被卷入其中时塔砂浑浑噩噩,如今被维克多一提醒,塔砂想起了此处的既视感从而来。

  她曾通过链接搜寻维克多的灵魂,那感觉就如同进入一条漆黑的小道,第一次探索就在半途被排除出来。或许那时候她就应当对此有个明确的认识:即使是维克多这样受创严重的大恶魔,他的灵魂也绝非塔砂可以轻易接触的。

  是维克多亲手领她进入,容许她在他的灵魂当中徜徉。但即使从现在的维克多这里得到了权限,塔砂也没能一路顺风。

  “我曾经在自己的灵魂当中布置了法术。”维克多说,“任何进入者都会遇到‘他’——我的某个灵魂碎片,可以说是施展这个法术时期的我。”

  大恶魔只信任自己,他分割出一个投影,作为自身灵魂的守卫者。“他”就像身体中的白细胞,会借助主场优势迷惑任何入侵者,然后使用最恰当的方法杀死对方,让敌人成为自身的养料。

  所以进入其中的塔砂才会浑浑噩噩,倘若她最终没能下狠手把自己抽离出来,而是在“维克多”的引诱(那的的确确是一个隐秘的谋杀邀请)下攻击了他,那么正中恶魔下怀,她将迷失在幻境中,渐渐失去自身灵魂的主导权。

  “那是个恒定好的法术,我也不能拆掉它。”维克多说,“如果你攻击了他,他会吞噬你,然后我因为攻击契约对象而玩完,这种连锁反应的死法简直太可笑了。”

  “不能撤销?你当初就没想过今后遇到我这种情况吗?”塔砂说。

  “大恶魔不可能邀请别人进入灵魂,入侵者必然都是敌人。我曾被他们称作‘永远有一条后路的大恶魔’……尽管现在有很多后手我自己根本不记得了,都是灵魂损伤的错。”维克多痛苦地叹了口气,“当然,我万万没想过自己会落到现在这种地步。”

  曾经的大恶魔维克多在千百年前为自己的灵魂设置了隐秘的保险丝,的确,如果灵魂上的保险丝可以撤销,要是不幸被控制自行撤销防线,那它的存在就没有了意义。

  隐藏在自身灵魂中的大恶魔悄悄引领塔砂前行,他利用了塔砂的信任,操纵了塔砂的盲点,将她带去最富有戾气的部分。他不着痕迹地将恶意杀意混入授课当中,仿佛夏娃耳边低语的毒蛇,像个亲切的食人心理医生,在帮助塔砂对抗怪物灵魂污染的同时,偷偷作着与它相似的事。

  只是,就像高明的骗术也很难骗到无欲无求的人一样,塔砂凭借自身的意志醒了过来。

  “永远有后手的维克多”?在亲身体验过对方举重若轻的陷阱后,塔砂终于体会到了曾经的大恶魔在智力上的危险性。不过听他说自己都不记得后手,又不免觉得好笑——听起来像秋天乱埋松果的松鼠似的,机智地埋了一大堆,最后找不到,结果为他人做了嫁衣,储备粮变成了植树造林。

  “之前对我说别输的人就是现在的你?”塔砂问。

  “是啊。”

  “真看不出来。”塔砂默默望着那本书。

  “你对我究竟有什么偏见?!”维克多怒道。

  “对了,那些真的是你过去在主物质位面的感觉?”塔砂迅速换了话题,“那些对灵魂的渴望,对主物质位面的蠢蠢欲动……所有恶魔真的如此感受,还是它只是那个你的骗术之一?”

  “所有深渊意志笼罩的造物在地上都这样。”

  “即使现在?”

  “现在……不了。”维克多犹豫了一下,“因为我受了伤,大概。怎么了?”

  “突然有点佩服你。”

  “什么?”

  “只是这么一小会儿的体验,我就差点变成无差别杀戮狂。”塔砂坦率地承认道,“你无时不刻地承受着那种渴望,却依然选择储存灵魂而不是吞噬它们,了不起的自制力。”

  维克多哼了一声,像在说“那当然”。

  头一次,塔砂对深渊物种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明明是充斥着混沌与各种恶意存在,他们来到地面上时却没有一刻不停地杀戮,从这方面看,大恶魔的自制力居然比普通人更好。那种杀戮的共性是因为深渊意志吗?有些模模糊糊的猜想从脑中流过,不太能抓住。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别太天真了。”维克多说,“低等的深渊造物一来到地上就会大肆杀戮,不需要督军。我能保持理智,只是因为我强大到能用理智抑制本能而已。大恶魔需要吞噬无数竞争者才能爬到金字塔顶端,我花这么长时间来到这个位置上,可不是为了做漫长时光里一直在做的事。”

  这话难得地正经,塔砂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明明是个三观差了十万八千里的邪恶恶魔,在某些地方,却意外与塔砂相似。

  力量若只用来毁灭,那如同焚琴煮鹤。

  肺部的伤口已经愈合。

  塔砂站了起来,望着震动越来越频繁的天顶。与魔法阵结合的华美浮雕已经看不出原型,当凝固时光的结界破碎,地宫中的时光重新流动起来。远处已经有通道开始坍塌,塔砂奔跑起来,在这里的财宝被掩埋之前,她还有东西可以拿走。

  ——————————

  泰伦斯发出一声暴喝,板斧架住了钢铁魔像的拳头。

  自然之心的洗礼让这位兽人战士变得更加强壮,他肌肉虬扎,青筋暴起,战吼划破天际,身躯巍然不动。他的双腿扎着马步,重心放低,敦实的身躯抵抗住了高大的魔像,这战士架住了魔像的攻击,双脚深深陷入泥地。

  钢铁魔像的拳头被卡死在了板斧下,脑袋上的晶石光芒微微闪烁。要是继续僵持不下,或许战士的血肉之躯比不过钢铁的力量,但这里是战场,泰伦斯并非孤身一人。

  弓弦弹动一声连着一声,响成一片,如蜂群振翅。皎洁的月光之下,弓箭手的眼睛锐利如鹰隼。短弓射速比长弓更快,虽然力道不如后者,但若缩短距离,一样威力惊人。战士封锁了魔像的行动,于是身后的弓箭手没有后顾之忧,得以多发连射。

  利蒂希娅在几秒内七星连珠,少女数年前瘦弱的身姿如今已经像亚马逊人一样强健——这位近年来亚马逊人最优秀的人类学徒始终没有舍弃短弓。短弓速射,七支箭首尾相接,落在魔像的晶石眼睛的同一个位置上,裂缝不断扩大,最后崩落下来。

  钢铁魔像的身躯刀枪不入,晶石眼眸却和机械鸟一样脆弱,这弱点又小又高,却并非没有克制之法。连射箭矢砸碎了晶石,旁边使用长弓的亚马逊人接上,类似鱼叉的特质箭矢扎入魔像之眼深处,用力向外一扯。

  有黑烟从中冒出。

  雅各在魔像群中穿行,这片战场上布满了德鲁伊催化的植物,兽人游侠在此如鱼得水。他身上的伤疤又增加了数量,体型不见壮硕,却变得更加柔韧灵活。雅各几乎贴着钢铁魔像的后背绕行,要是魔像转身捕捉,原本与之作战的人就获得了喘息之机或补刀的空隙,而他灵巧地翻身越过魔像的手臂,极其惊险地转向逃脱;要是魔像对雅各的贴近置之不理,那么长匕首就将刺入魔像的关节,他伺机爬上大铁块的肩膀,随时准备来上一下。

  雅各双手各持一把长匕首,比他过去在角斗场上使用的匕首更加顺手。他逃脱时灵活如狐,攻击时又凶猛如狮,环境中残存的藤蔓与树枝与他浑然一体。一方面他依靠自然,一方面他也召唤自然。

  雅各附带的技能在自然能量的强化下进化,概率性技能【自然呼唤者】变成了绝对可以成功的【自然召唤者】。

  【自然召唤者】:你站在世界的中心呼唤大自然,在自然之心的加持下,自然听取你的召唤。使用此技能可以在其他环境中召唤自然气息,让冰冷的石头城化作德鲁伊的理想土地。

  旷野可不是石头城。

  地下城将技能施加于这片战场,树语者德鲁伊的法术像施加了肥料一样暴涨,肥厚的枝叶即便被魔像斩断,汁液也会喷溅在钢铁之上。空气都仿佛变得潮湿起来,就像在一片雨林当中,魔像的动作出现了轻微的迟缓,是否有锈迹出现在它们身上?

  战场上穿梭着一抹耀眼的银色光芒,是那头皮毛灿烂的银狼。玛丽昂不是雅各这样的救场人士,她就是这个战场的主力之一。匕首似的利爪可以深深抓住土地,她奔跑,冲撞,将钢铁魔像砸落。她的利爪在加固数次的钢板上留下深深的痕迹,金属摩擦的尖锐声响让人想捂上耳朵。巨口开合,银狼咬住了魔像的头颅,在半空中撕扯甩动,牙印留在铁皮之上。在她的咆哮声中,又一只铁罐头被肢解成几段。

  游侠技能与银狼的存在微妙地改变了环境,浓云已然散去,明亮的满月高悬,沃土郁郁葱葱。龙骑兵的队伍起起落落,如同海面上捕捉游鱼的海鸥,一次次撼动着魔像群。固然有一些可敬的战士掉落到了地上,可龙不会坠落。魔力迅速地修复着飞龙的肢体,龙骑兵后备军时刻准备着,等待骑上龙背,踏上战场。

  战场最向东南角深入的地方,有一只格外庞大的狰狞魔像。这只钢铁魔像没有拳头,它的左右双臂都是锋利的链锯。即使没有开动锯条,它们也是极其致命的凶器。

  猎豹柔软的身体被甩了出去,几乎被开膛破肚,她在地上重新变回娇小的女性。冲锋的角羊被砍掉了长角,倘若再深一些,头骨切面内就能看到脑浆。德鲁伊的藤蔓企图救回倒下的化兽者与兽人,但那只魔像不断挥舞着链锯,斩断了枝条,眼看就要将伤员一并斩断。

  “死亡缠绕!”

  于此同时,变声期的大喝响起,险些破音。

  那一小块地面的土壤颤动,无数野草开始疯长。这柔韧的野草瞬间缠住了链锯魔像的下肢,接着爬到腰上,爬到胳膊上。它分离挣扎却没能脱身,野草的根须四通八达,在地上地下都已凝结成一张结实的巨大网络,魔像需要跟方圆十米的土地对抗;它疯狂地挥舞着双臂,链锯一时却没能解开多少束缚,野草可比藤蔓纤细许多,它们数量极多,不易解除。

  制造了这张大网的阿尔弗雷德念动着咒文,这位寻树人父子中的儿子,当初第一个得到了自然之心承认的树语者,在几年的改良后终于发明出了自己的攻击方法。他已经过了能被称为男孩的年纪,年轻人在这几年里拔高得很快,可惜,法系职业的青少年,依然不比他的弓箭手陪练伙伴更高大。

  “阿尔弗雷德!”棕发的亚马逊人喊道。

  亚特兰特开始奔跑,速度在助跑中越来越快。当她起跳,藤蔓缠住了她的腰,正如同他们无数次在训练场上尝试过的一样。阿尔弗雷德催动的藤蔓将她猛然提起,亚特兰特在半空中开弓,出箭,高度正准。

  已经成年的亚马逊战士换上了长弓,这把沉重而杀伤力巨大的武器传承自她的母亲,难以拉动,同时威力惊人。长箭骤然射出,插入链锯魔像头颅的缝隙,瞬间爆裂。

  这是匠矮人工坊的新武器,当他们对魔导科技的钻研加深,当东南角工厂的生产力一次次改进,这种介于冷兵器与热##器之间的造物登上了战场。脑袋灵活的弓箭手们使用着匠矮人提供的弹药,这些箭或能爆裂,或存着麻痹毒物,或者携带轻型飞艇曾经使用过的电击片。有最好的工匠当后援,弓箭手也有能力对上钢铁魔像。

  一支箭矢能携带的电量对一只巨大魔像来说只是隔靴搔痒——如果对着外壳释放的话。电击箭矢在钢铁魔像的盔甲缝隙内炸开,电流冲刷过魔像体内精密的回路,火花四溅,庞然大物抖动得好似被雷劈到的巨熊。焦臭味飘散开来,链锯魔像没有倒下,却双眼熄灭,不再动弹了。

  “招数不错!”亚特兰特轻巧落地,对树语者比了个拇指。

  “你也是!”阿尔弗雷德回答,目送亚马逊人再一次冲入战场。

  在他们身后,旷野时不时被箭矢生效的电光或火光点亮。

  从开战到现在,地下城的军队打倒了许许多多魔像。只是,魔像似乎没减少多少。

  伤员倒在不断增加。

  战地医院再一次堆满了伤员,最开始的那些战意高昂,越到后来他们越沉默。不仅因为后期的伤员伤势更重,还有另一样可怕的事情正在腐蚀着战士们的斗志。医护人员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差,他们从伤兵口中得知了外面的情况:其中许多看似被报废的巨型傀儡,在一段时间后都可能重新站起来。

  作为魔导科技中最顶尖的造物之一,钢铁魔像内部存在着可以自我修复的魔纹。只要有足够魔力,它们就能再一次投入战斗。

  被军队、钢铁魔像和其他魔导武器围得针扎不进的后方,魔力正顺着铁轨涌向此处。列车上的魔导装置在一群技术人员的手中运行,源源不断地将魔力送往魔像体内。铁轨、列车与远方的魔力源头构成了一个非常巨大的电路,其原理让塔砂不合时宜地想到无线路由器或者蓝牙装置,能够隔空供应魔像的魔力消耗。

  “让我去吧。”道格拉斯挣扎着爬起来,他依然没从抽取魔法阵的后遗症中完全恢复,只是此刻不愿再占医院病房,“我听说您有什么可以直接把契约者治好的方法……我可以试试绕过去解决那个装置。”

  “你不是受伤,是体虚,治疗没用。”塔砂说,“没有那个必要。”

  “难道就这么让我们的人跟那些可以不停复活的东西耗吗?根本是白费啊!”道格拉斯挫败地说。

  “不是白费。”塔砂说。

  每一滴血都没有白费,他们消耗着魔像的魔力,延长着战斗的时间。在他们浴血作战的时候,都城源头破灭的结果,正传往塔斯马林州的东南角。

  “做不到是什么意思?”希瑞尔将军皱起了眉头。

  “长官!能量传输似乎出现了一点问题。”技术官满脸是汗地回答,徒劳地摆弄着混乱的仪表盘,“可能有一点干扰……”

  “什么干扰?”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数值……”技术官支支吾吾地说,他的助手已经在巨大的仪表盘旁边团团乱转,像一笼子发疯的老鼠,“就好像,就好像是……”

  “像什么?”将军厉声道,“我只知道,已经有十分钟没有任何魔像站起来了!那些异种正把战线往这里推进!”

  “就好像源头消失了一样。”技术官轻声说。

  他的畏惧一点都没有错,将军的脸色变得非常可怕。“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上尉?”希瑞尔在盛怒中发笑,“你在暗示埃瑞安的都城出了问题?”

  “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可能。”技术官绝望地说。

  “把这个学艺不精的技术兵拖下去。”希瑞尔语调平板地说,手拍在了旁边的技术官员身上,“现在,你来告诉我出了什么问题。”

  所有高层技术人员看上去都像即将爆发癔症,被将军点名的副官直瞪瞪看着仪表盘,脸色惨白地笑了一下。“不不不这绝对不可能……”他低语道,“对,一定是回路堵塞,只要加大马力就可以了。”

  “那么现在开始做!”希瑞尔命令道。

  他下了命令,但技术人员们犹犹豫豫。更多魔像不再动弹,那些肮脏的异种开始和前方的人类士兵短兵交战。巨大的优势眼看要被追平,无用的技术官又优柔寡断,将军感到怒气正在蒸腾,他自己走了上去。

  在军校里学过一些魔导科技知识的将军,将动力输出开关开到了最大。

  火车附近的人发出了喊叫,德鲁伊及时反映过来,匆忙制造起树墙。夜幕瞬间被点亮,在树墙后面,火车炸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又卡文又爆字数的一更,大量曾经出现过的人物在几年后出现,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他们曾经在哪里出场XD明天会更新得早一点啦~

  上一章稍微修了一下,如果觉得之前有哪里没看明白可以再看一遍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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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檩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9-13 20:18:03

 

☆、第76 1.1

 

  那之后人类方的军队一片混乱。

  火车没有全盘炸裂,否则区区树墙根本没法对抗一条自爆的钢铁巨龙。出问题的只是类似能源中转站的地方,当万年难见的魔力源头絮乱碰上太过快速鲁莽的操纵,位于这一截列车附近的能源内核过热,融化,塌陷,爆发出一道强光,烟囱中冒出滚滚黑烟。

  它都算不上一场爆炸,车厢勉强保持着原来的形状,列车另一端储存的应急燃料甚至可以让它掉头回转。然而魔力已经断开,断了电的魔像渐渐停滞在战场上,高举的拳头停留在空中,化作一座座沉默的钢铁雕像。军队的指挥官们刚好都聚集在出问题的车厢中,人类的躯干可没有铁皮接近融化都能继续工作的毅力,只要烤个五成熟,军队的指挥中枢便彻底报废。

  感谢数百年的战争赋予人类军队的组织性,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浑身冷汗的中级军官承担起了指挥的责任。在车下防御的士兵撤回车上,仅存的技术人员打开应急设备,完成列车如今能做的唯一一件事:首尾互换,向后撤退。

  地下城没有选择阻拦,塔砂把兵力投入了救援和打扫战场。

  人类军队的确没有伤筋动骨,但已经没有付出代价消灭他们的必要。

  都城的远郊出现了塌陷,开始附近的居民只将之当做地动,但当所有塌陷区都被军队围拢,这变成了另一件不可谈论的秘密。大人物们从梦中被叫醒,许久没有运行的齿轮嘎吱响动着归位,帝国的心脏疯狂地跳动,戒严开始执行,无数军队调动。

  两日后,驻守在瑞贝湖的军队乘着列车撤离,应急锅炉使用大量的木炭运行,伴随着极其刺鼻的气味、十分醒目的黑烟与大得吓人的消耗,但他们总算没尴尬到弃车而逃。涌向塔斯马林州的战备迅速地被抽调回去,整个帝国的军队开始运行,却不是为了东南角的地下城。

  除了希瑞尔将军这样的狂热鹰派,在帝国的大部分高层眼中,盘踞塔斯马林州的地下城只是远方的小麻烦。他们仿佛住在豪宅中看着远方雨云的富人,半心半意地想着天要下雨,这念头不会让他们挪动一下屁股。即使立项讨论,他们也打心眼认为这等动乱很快能平复,不足为惧,不会真的影响到他们的生活。而都城魔力源头的塌陷无异于在耳边响起的惊雷,把所有沉睡或装睡的人一并惊醒。

  百年霸主猛然发现自己仰仗的东西并非长盛不衰,越知道内情的上层越受到震动。自认万无一失的源头近乎分崩离析,技术人员全力挽救,却对这巨大的漏洞无能为力。如今的机械师全都是军校出身,大部分限于理论,少数现役人员平时也只维修一下小型魔导器——随着战事减少,这些技师能派上用场的地方也越来越少,有军人将之嘲笑为权贵家的修理工,事实的确如此。

  人类魔导技工的技术水平不进反退,许多技艺在外行人的管理下失传;施法者在曾经的猎巫运动中消失无踪,仅存的占卜师不会预言之外的任何法术,要从哪里找出可以动手的人,来修补传奇法师留下的魔法阵?地宫是魔导科技与魔法符文的结合造物,修复难度对现在的人类帝国来说高得可怕,这便是他们只敢在地宫外围布置驻军的原因:他们生怕无意间破坏了哪个部分,导致这个失传的精妙装置出现问题。

  而帝国的敌人就没有这等后顾之忧。

  这件事暗示的东西更加可怕,敌人能进入帝国的心脏,并且能从**师留下的种种陷阱和保障中摧毁魔力核心——某些东西的失踪甚至说明对方可能全身而退——两件事不知哪个更加糟糕。在常胜中疏懒下来的埃瑞安霸主被猛然惊醒,拔剑四顾。

  塔砂并不担心惊醒睡狮,因为将它惊醒的那一下重击,已经暂时废掉了它的爪牙。

  人类帝国气势汹汹的兵力调动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恐惧,否则为何所有力量都被调去守卫埃瑞安的心脏?雷霆重击直接将懒洋洋的傲慢推向另一个极端,变成畏首畏尾的谨慎。老国王锐气已丧,过去他一无所有,可以提着脑袋浴血奋战;如今他富有四海,性命如此珍贵,脑中早已没有了搏命的念头。

  地下城的人们回到了瑞贝湖。

  这座城市的气氛非常奇妙,气势汹汹冲撞进来的钢铁强军在几日内落荒而逃,留下战战兢兢的市民,丢下不知所措的卫**。只当权了几日的卫**茫然四顾,有些脚底抹油,有些负隅顽抗,另一些烧毁了袖章,躲入市民当中,指望一切能恢复原状。东南角的军队迅速瓦解了这不像样的抵抗,当他们进入这座人类城市,从一些半开的窗户中,传来了欢呼声。

  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便接手了这座城市,残存帝**队(也就是都城军队到来前的本地原驻军)的抵抗流于形式。在得知所有俘虏都性命无忧之后,他们很干脆地向地下城投了降。

  “谢天谢地啊。”有人嘟嘟哝哝地说,被战友踹了一脚,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不太政治正确,马上闭上了嘴。

  最耗时的部分出现在接手监狱的时候,他们来到这里时,监狱全部爆满。要将刚俘虏的卫**就地关押,就得放出原有的囚徒才行。东南角的军队压着卫**进入逼仄的囚室,其他囚犯们骚动起来,对卫**吐口水,向释放他们的异族军队喝彩。

  “你们果然通敌!”卫**的成员喊道,一脸的悲壮,“埃瑞安万岁!”

  这一次迎接他们的不是任何英雄待遇,围上来的狱友怒火高涨。知道这群人做过什么事的看守们移开视线,装作没看见。

  被关在监狱中的人不见得“通敌”,不见得对地下城有概念,乃至不见得对地下城有好感,只是在欢呼自己不必继续受苦罢了。这些不经审判便锒铛入狱的人在随后被一一提审,判断是否真的有罪,在这段时间下狱的人九成九都遭遇了冤狱,更不幸的那些还遭遇了刑求。

  治疗比审核来得早,一些奄奄一息的囚徒在重见天日时失声痛哭,几周的折磨之后,有不少人没能等到平反。

  东南角留在这儿的线人暗中提交报告,相关负责人尽可能理智判断地判断过去几周哪些人成为了铁杆帮凶。同甘共苦让留在这里的线人更为市民所接受,由他们来做安抚市民的工作更加有效。他们深入人群之中,告诉居民们帝**方不会卷土重来,而权力更替也不会掀起新一轮肃反。

  瑞贝湖的居民们小心翼翼地离开了巢穴,不再像蜷缩在巢中的惊弓之鸟。当市场与街道从严冬中复苏,当埃瑞安帝国都城的可靠情报传遍全国,传入塔斯马林州,压抑多时的愤怒终于爆发了。

  许多石头砸破了为虎作伥者的窗户,烂菜叶和臭鸡蛋被糊在过去几周最得势的人家门口。老虎已经扭头就跑,狐假虎威的人失去了仰仗,必须对曾经做过的事情负责。最温和的人也在仇恨与惊惧之下挥舞起拳头,风水轮流转,他们砸开过去加害者的大门,喊道:找他们算账!让他们付出代价!打倒这些刽子手!

  塔砂放任监狱里的公报私仇,放任涂鸦与烂菜叶宣泄愤怒,却在怒气进一步酝酿前将之强制中止。她将被围攻的人们公开审讯并关押起来,以这种方式隔离了他们与愤怒者的拳头。

  小胡子便是其中一个,他在审判后失去了财富和自由,却大大松了口气。这人顶着一张被揍成猪头的脸,在看守身后躲藏着愤怒的呐喊。许多人对初审结果大为不满,“他害死了瓦尔克!他活该下地狱!”女画家昆蒂娜声嘶力竭地喊道,眼眶发红,“为什么反而要保护他?!”

  “因为法律,亲爱的。”她的赞助人罗拉夫人叹息着,“我们与他们不一样。”

  “我不知道你还在乎‘法律’。”维克多哂笑道。

  “程序正义。”塔砂简短地说。

  “多此一举,难道这儿有哪条不合你意的法律能继续存在吗?”维克多半是好奇半是挖苦地说,“所以你真打算保护伤害了你财产的人?”

  “我保护的不是他们。”塔砂说。

  目的从来不是保护这些小人,而是无辜之人。他们的双手不应沾染鲜血,愤怒不该让他们的灵魂变质,最终变得与他们所痛恨的人没什么不同。有罪者必须得到恰当的惩戒,不是为了泄愤,而是为了以儆效尤。她不打算考验人性,不准备利用这种狂热,人民的愤怒固然廉价又好用,却非常容易失控,像一种污染巨大的能源。

  她不需要他们互相指认,不需要她所拥有的领地终日内耗不休。只有岌岌可危的统治才忙于斩草除根,而确定能够胜利的人会拥有更加长远的目光,作为主人翁来审视总体得失。

  “在这点上,你和我见过的一些优秀统治者很像。”维克多低笑道,“你并不偏爱羊群中任何一只羔羊……其实足够薄情冷酷,与博爱的结果一样啊。”

  “你高看我了。”塔砂想了想,说,“如果被害死的是玛丽昂的话,尽管我依然会公开审判并宣称对方被看押,但我在暗中让加害者死得相当痛苦吧。”

  “……”

  “如果是你也一样。”塔砂安慰道。

  “谁稀罕!”维克多冷哼道,在不可撒谎的契约要求下,他痛苦地迅速补充道:“我可能有那么一点点稀罕……好吧不是一点点!够了没有?这不好笑!”

  “哦。^_^

  “……”

  许多审判还会继续,塔砂需要时间来冷却愤怒,修补损失,消化收获。

  这一次收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多。

  来自帝国都城的军队来得快去得快,他们在瑞贝湖紧急建设的设备都能为地下城所用。许多小型魔导器具在匆忙撤离中来不及带走,而魔像与俘虏更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前者能让匠矮人的魔导知识更上一层楼,后者承包了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劳动力缺口。不过对塔砂来说,还有比这更加重要的收获。

  龙翼之躯飞了回来,带着战利品。

  她的翅膀上有着焦黑的痕迹,离开前有一发魔导炮擦身而过,那力道能在龙翼上留下伤痕。塔砂的右臂不见踪影,它彻底坏死,在外头没法修复,与其带着累赘不如处理掉为好。塔砂仅存的左手带回了一台魔导机械,机械与她自己都需要修理。

  玛丽昂早早等在了她降落的地方,远远对她招手,尾巴摇晃得像电扇一样。尽管地下城才是本体,狼女还是下意识将这具能活动的身体当做塔砂本人,激动得像久别重逢。她一路粘着塔砂来到治疗室,不知道开始治疗后她有没有后悔。

  魔力能让塔砂的躯体愈合,但倘若骨头没来得及校正,它们就会长得歪曲错位。在外面没法处理,回来后塔砂得拜托医生们打断每根错位的骨头,固定,让它们重新长过。

  人类医生有着优秀的解剖知识,找到长歪的骨头不在话下;兽人护士也没掰断塔砂骨头的手劲,只好用上匠矮人特质的魔导链锯(一种和电锯差不多的道具)一点点来锯。有点麻烦,但总比回炉重造好吧。梅薇斯提供了麻醉草药,龙翼之躯完全失去了痛感,而魔池之水很快能让伤口愈合,让右手生长,实在相当方便。

  玛丽昂看上去不这么认为,她耳朵随着链锯的声音哆嗦,好像被锯的是自己似的。可怜的姑娘。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塔砂开始在链接中给她讲在都城的见闻。

  玛丽昂很快听得入神,她更喜欢女巫那部分,倒对都城的魔导科技与地宫遗产懵懵懂懂。她半懂不懂地问:“然后呢?”

  “被埋掉啦。”塔砂说,“魔力循环瓦解了大半,失去了魔法阵的保护,地宫无法维持。在它建设起来的时候,地上的城池恐怕没有这么沉重,没有汽车天天来来往往。”

  “哦。”玛丽昂说,一脸“虽然听不懂但是好厉害的样子”。

  狼女一直和魔导科技相处得不太融洽,超过史莱姆灯这等科技含量的产品就会让她束手无策,搞得她对这些东西不仅不期待,而且有些抵触。要是将听众换成匠矮人,他们一定会捶胸顿足,痛哭流涕,为整个失落的魔导博物馆哀叹不已。

  塔砂也很可惜,都城之行如同深入龙穴之中,进入的窃贼只恨自己不能多生几只手——塔砂还不幸又少了一只手呢。她吞噬了大量魔石,胜过这次战争的消耗,但若要将那些地下城核心一并吞没,一方面那很可能让她当即陷入进化的沉睡,另一方面地宫绝对会在她逃离之前塌陷,将她埋入地下。就算塔砂不可惜这具挺中意的身体,她也不希望自己哪天被人类挖出来,落得巨龙和法师们的下场。

  展示了人类与矮人魔导科技的那些造物,最终被埋在了都城地下。

  水晶棺完好无损,里面的法师亡骸则在魔力抽取中化为尘埃。冰水晶的确能让尸体鲜活如生,过去一两百年的魔力利用令死去的法师变成干尸,而塔砂的鲸吞耗空了他们最后的价值,这世上再没有他们存在过的痕迹。那条巨龙的尸体也一样,塔砂清醒过来时远远一望,便知道它身上再没有什么部分值得搜刮。

  她没有带回法师与巨龙,没有带走武器和女巫,不过最后在人类反应过来前半偷半抢到的珍宝,价值绝对凌驾于任何东西之上。

  塔砂带走了深渊因子探测仪。

  这不在她的计划之中,事实上她之前拿了那个“疑似计算机”的一个部件。但当塔砂在准备离开,她感觉到了另一样给她强烈感应的东西。这玩意在魔导炮保护之下,魔力波动微妙,等走近了维克多才指出它可能有什么作用。

  “能探测出整片大陆上的深渊因子”,维克多这样说。塔砂灵光一现,立刻松开手里的东西,决心带走它。

  现在,匠矮人们没有修复魔像,他们在塔砂的要求下,把全部精力都用于钻研这个仪器。

  “你终于打算寻找打开深渊通道的办法了吗?”维克多激动地说。

  “想太多了。”塔砂否认道。

  “难道你在害羞?”维克多喜滋滋地说。

  塔砂怜悯地看了他一眼,说:“我又不是你。”

  她需要的功能不是探测深渊因子,而是覆盖整个埃瑞安的强大功效。

  能让效果覆盖整个埃瑞安的能力,与之前彻底研究改良过的红色猎犬,能结合出塔砂想要的东西。

  秋天在纷争中过去,埃瑞安的居民们迎来了和平的冬天——尽管这和平看上去就像冬日里脆弱的冰层。紧张的和平持续了几个月,许多事情在水面下发生。

  瑞贝湖彻底倒向了地下城,居民们不谈论,却显然在对比下更喜欢如今的生活。胜利让塔斯马林州更多见风使舵者默许了地下城势力的蔓延,如今整个塔斯马林州都在塔砂的影响力之下。借着人类军队全面收缩的机会,大量间谍离开了塔斯马林州,前往全国各地。

  春天到来的时候,去年没能走成的兽人们依然离开了东南角。经历过战争的兽人经过了深思熟虑,仍决心要给同胞带去选择与自由,无论那会有多难。

  “这里永远是你们的后盾。”塔砂对他们说。

  兽人的领导者,战士泰伦斯向他们道谢和道别,玛丽昂一路将他们送出边界。狼女在傍晚归来,她对塔砂露齿一笑,小跑回厨房找梅薇斯去了。

  帝国那一方没有闲着,举国之力用于修复源头。人类毕竟积累深厚,当他们拾起危机感,修复工作不断向前推进。像被一点点粘起的破碎瓶子,纵然不能像过去一样盛满水,剩下的杯底依然可以积蓄一些液体。

  更重要的是,人类高层渐渐从过度紧张中恢复过来,他们意识到,即使光拼手无寸铁的士兵,埃瑞安的兵力也远远大于东南角。

  在这个时候,塔砂需要的那个魔导器也已经完成了。

  “现在开始吗?”艾拉问,这个魔导科技研究组的族长站在调试完毕的仪器边上,脸上的激动胜过紧张。原型机已经经过了小规模的成功实验,无人机与各地的探子随时会给出结果反馈,一切已经准备就绪。

  塔砂点了点头。

  那台大概可以被称作“加强版本血统探测器”的大功率魔导仪器,在匠矮人手中开动。

  一道红光冲天而起。

  塔斯马林州东南角的居民们好奇地看着那个方向,几天前他们就被告知今天这个时候有一场盛大的演练,城市、县城、小镇、村庄的居民们远远望着那道冲入云端的光辉,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会打下只鸟来不?”农人猜测道。与他对坐闲谈的人立刻反驳:“哪有这么大动静就为打个鸟哩?”

  有人揣测这是求雨的一种,仿佛那些能改变天气的德鲁伊。有人怀疑这是对帝国的某种攻击,你瞧,云层之上有波纹在扩散,天空仿佛变成一片倒置的海洋,一阵一阵的环形光圈正从光柱向周围扩散,一直前往难以看清的远方。塔斯马林州以外的人们在惊呼中仰望天空,这异象以整片天空为幕布,正向埃瑞安的每个角落蔓延。

  而后,光落了下来。

  “啊!你头上!”

  留在东南角的兽人菲尼克斯惊呼起来,指着一起逛街的闺蜜的头顶。那个匠矮人姑娘抬了抬头,看到了悬浮在头顶的小小幻影。红色的光刚刚从云层中骤然落下,落到匠矮人头顶,化作一个小矮人的幻象。幻象矮人捶打着铁砧,胳膊上鼓起的肌肉栩栩如生。

  匠矮人张大嘴巴看了一会儿,用力摇了摇头,开始猛拽菲尼克斯的胳膊。顺着她的手指,菲尼克斯在自己的头顶上看到一只飞翔的红鸟,那华美的羽毛与她头顶那一撮一模一样。

  杰奎琳头顶有拍着翅膀的妖精,梅薇斯看到了尖耳朵精灵,玛丽昂看到威武的白狼……加强版本血统探测器比红色猎犬高端无数倍,不仅能指出异族,还能指出他们有着什么样的源头。有着异族血统的人们在自己头顶看到祖先的缩影,他们惊叹不已,一时间东南角到处是新奇的欢声笑语。

  但是,红色的光芒不止覆盖了东南角,不止覆盖了塔斯马林州。

  “我不是!我不是!”

  强壮的打手在靠近同事们的面前拼命摇头,他头顶有一匹半人马蹬动着蹄子。四面八方都是怀疑的目光,这些ji院看守看到了兽人女人头顶出现的东西,然后看向他。

  面黄肌瘦的木匠学徒在大街上发足狂奔,已经开始有反应过来的人企图拦住他的去路。蜥蜴人的虚影正在他头顶吐着长舌,而他紧紧捂着嘴巴,想起妈妈如何哭着剪掉他长得奇怪的舌头。明明已经付出代价了,他绝望地想,明明其他地方和其他人一模一样,明明不应该被发现的。

  街角不起眼的小贩慌忙收拾着碗,人们惊疑不定地望着她脑袋上那个巨大的幻影,真大啊,几乎和一个成年人那么高大。当有人向她走去,她猛然站了起来,这时周围的人才发现,这个永远佝偻着身体的小贩高大得吓人。她奔跑起来,将路上的人与物撞飞出去,扬起的头发中露出一只长在脸正中的独眼。

  “你们他妈给老子滚!”

  店主伍德一声暴喝,抡起一根木棍,杀进人群当中,拽出已经吓呆的阿比盖尔。在她头顶,有一个时不时低笑着的女人,明明只有一个巴掌大的虚影,却带着大得可怕的吸引力。不断有人痴痴地向阿比盖尔走来,老伍德喘着粗气,把一个个僵尸似的男人从女儿身边打走,越来越力不从心。

  一道空气墙猛然出现在了店主父女与人群之间,将所有人都推飞出去。埃德温站在旅店二楼的楼梯上,维持着施法手势,脸色比吓坏了的侄女还难看。

  ……

  隐藏的异族被挖掘出来,政府、军方(尤其是都城的那些)迅速反应过来,将这定性为塔斯马林异种呼朋引伴的方法。“他们一定是疯了。”高层们冷笑道,追杀被标记异种的命令即将发布。

  无人机的反馈传回了塔砂面前,确定效果已经覆盖整个埃瑞安后,塔砂对探测仪使用了【加大音量】技能。

  蓦地,火烧云似的红色席卷过整片天空,在那以后,红色的光点纷纷落下,疾如骤雨。

  人们停了下来。

  追逐异种的军人停了下来,下达命令的高层停了下来,看热闹的路人停了下来,奔走逃命的异类停了下来。红雨接连不断地落到更多人头上,展现出兽人,矮人,侏儒,半身人,精灵,妖精,人鱼,龙……所有叫得出叫不出名字的异种,所有被宣判为人类之敌的怪物。刚刚紧张起来的气氛蓦然卡壳,刚刚分出敌我的人们一片混乱,随着雨点越来越密集,所有人都只能张开嘴巴,茫然地、愕然地看着彼此。

  人类能制造出效果更好的红色猎犬,功效明明能覆盖全国,为什么他们一直没这么干过呢?

  因为在诸多种族并存的埃瑞安,在造物主的玩笑之中、在各族的爱与恨之中混杂成一片的埃瑞安,根本不存在所谓的“纯种人类”啊。

  这个在人类至高主义下运行了百年的帝国,在红雨降下的此刻,陷入了震悚的沉默。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为能早更新结果又爆字数啦XD

  中秋节快乐呀!=333=

 

☆、第77 1.1

 

  这一日的闹剧不了了之。

  或许说“不了了之”不太恰当,这一天在后来被称作“红雨之日”,它所带来的影响远超绝大多数亲历者的想象。后世的学者能以此写出诸多论文,而埃瑞安甚至出现了一句意思和地球上十分相似的俗语——“天要下红雨了”被用来形容发生了让人万分吃惊的事情,出人意料,不可思议。

  那都是后话了。

  在红雨落下的当天,震惊、愤怒、惊恐、悲伤……诸多复杂情绪爆发于人群之中,来得太快太急,以至于人们对此束手无策,只能无言地保持沉默。即便不久后天空中与人们头顶上的异象消失无踪,刚刚看到的画面还是深深烙印在了所有人的记忆之中。大家面面相觑,茫然又尴尬,不知该做出如何反应。

  首脑们竭力驱动一样愣怔的暴力机关,将所有人都赶回家,让埃瑞安暂时进入戒严状态。他们还没统一出什么说法,只好先禁止所有讨论,让人们各自呆在家里,企图以此杜绝乱象爆发的可能。这一方面用来防止民变,一方面也让士兵有事好忙,按照命令到处奔波好过他们自己瞎想。

  帝国的高层连夜召开了紧急会议,脸色凝重地讨论着这件事的后续处理方法。“都是异种的阴谋,为了动摇军心。”一名形容憔悴的将军说。

  东南角的探测仪启动之时,将军一家正在共进午餐。在将军嘲弄了异种呼朋引伴的愚行并为工作离开后不久,第二阵红雨落下,他的儿子看见了母亲与自己头顶上盘旋的异族投影。年轻的将军之子扼死了母亲,然后用餐刀自尽。得到消息的时候,这位担任军校荣誉教官的将军才骇然发现,他当做工作随意喊喊的政治口号(关于人类的纯粹性与异种必须死),居然一直被儿子奉为金科玉律。

  越是接受了人类至上主义教育的军人,越以自己的人类身份为傲。倘若想明白此前发生的事情意味着什么……在诸多他们可能做出的糟糕事情当中,自杀都不算最坏的一个。

  “都是异种的阴谋。”高层们赞同到,无论他们是否这样认为,都一样斩钉截铁。

  “我们不能被这等把戏蒙蔽。”元首如此拍板。

  多年不见的紧急命令被发布下去,此前都城遇袭也只劳动了军队,而这一次整个埃瑞安帝国都感觉到了动荡。公告贴在所有人群聚集的地方,所有报纸都刊登了官方的严正申明,怒斥前一日的混乱是东南角异种可鄙的阴谋,“他们将人类诬为异种,是为了让我们自乱阵脚!”慷慨激昂的檄文以粗体字印刷,由各地的基层管理者四处宣传。

  他们怒斥塔斯马林州阴谋家的卑鄙无耻,也戳破了“东南动乱不堪一击”的美好假象。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塔斯马林州盘踞着异族的政权,在官方的辟谣下,这一回,地下城的存在传遍埃瑞安帝国的每个角落。

  流言在四处弥漫。

  在这事上,官方当初的反应迅速帮了不少忙,他们为了抓住塔砂难得的“失误”,在第二波探测开始前已经将它代表的东西大肆宣传。许多平民对魔导科技一窍不通,若非官方飞速科普,不见得会将头顶的影子往血统探测那方面想。他们听信了官方宣传,其中不少真的捉出了隐藏的异族,而后看到了第二阵红雨和官方的手忙脚乱。

  第二天的公告并不能说服所有人,问号出现在许多人心中,仿佛在大坝上凿除一个缺口。

  无人机在城市上空徘徊,这些装载了播放录音功能的魔导机械被间谍们偷渡到全国各地,此刻展翅高飞,嘲弄帝国官方的说法完全是谎言,宣传塔斯马林州如何对所有种族敞开。化身为鸟的德鲁伊、兽语者的鹩哥灵宠见机行事,这些会说话的鸟儿在更隐秘的地方揭露真相,与迷茫者交谈。

  帝国的统治者们气急败坏地攻击天上的敌人,天空攻防战让军方憋屈无比。新型魔导无人机只有播放录音功能,又轻又小,掉下就自毁,而且打完还有新的冒出来——塔砂刚从帝国那里赚了一笔,很不差钱,工厂流水线能将这种消耗很少的无人机量产。灵兽与德鲁伊则比无人机灵活得多,普通武器几乎摸不到边,拿珍贵的魔导武器来打,又如同高射炮打蚊子,打下来也不划算。

  在各地军队天天放着头顶上的时候,各地的间谍们开始工作,任务不止是在各路流言中推波助澜。

  官方宣传已经将探测结果定性为异种的谎言,那么军队当然不会再去抓那些被第一批标记出来的异族。只有非常非常少的一部分混血因此松了口气,真的听信帝国的安抚,安心停留在原地。

  那一天改变了许多人的人生。

  一些混血开始就有着身为异族的自觉,他们隐藏在人群之中,千辛万苦地藏起自己不同寻常的部分。红雨落下前他们提心吊胆地活了若干年,红雨落下后安心过小日子的梦想破灭,他们不再侥幸,同时又听到了理想乡存在的消息。他们下定决心背起了行囊,与其继续闭目待死,不如趁着帝国还没有动手,最后奋勇一搏。

  一些混血在红雨之日才知道自己拥有异族的血统,他们身上不同寻常的部分要么在出生时便被父母掩盖,要么自己发现了什么,却一直坚定地自欺欺人,对此视而不见。红雨落下的那一天,他们体验到了被当做异类追逐的恐惧,无论周围的人在第二天投来异样的目光还是变回曾经和蔼可亲的模样,他们都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回归曾经的日常。

  那便走吧,逃吧,到东南方去。

  间谍们擅长察言观色,即便没在红雨之日当场看到那些被标记的人,事后他们也能从一些人脸上或一些人的缺席中读出一些迹象。纸条被塞进门缝,鸟儿敲打着窗棂,醉汉的歌谣中隐藏着道路的方向。游商、流浪汉、马戏团……这些看似八竿子达不到一块儿去的人们接应着心有去意的人,他们无声无息地带着同行者离开,正如此前无声无息地来。

  在第一批也是最大一批移民逃离之后,帝国才猛然反应过来。通往东南方的道路被封锁,地下城的触须已经在塔斯马林州盘根错节,于是帝国上层索性一刀切地放弃了整个塔斯马林,将那里变成禁地。

  帝国不是没想过开战,他们本来就在备战。

  只是,原有的计划在红雨之日后变得有些不合时宜。

  先头部队本来已经集结完毕,正在战前训练当中。他们是军队中的精英,有着最顽强的意志,都是希瑞尔将军之流眼中最优秀的士兵——换而言之,不仅战斗力高超、有基础魔导器知识,而且对异族毫无怜悯乃至充满仇恨,全心全意要为人类帝国将异种屠戮殆尽。

  要是真与异种开战,这些军人一定会斗志昂扬,绝不会为奇形怪状的敌人恐惧到溃败,哪怕没有魔导武器支持,他们也会战斗到最后一刻,相当可敬,相当划算,这便是帝国选择他们的原因。然而在开战之前,红雨从天而降。

  这支军队的军营中爆发了整个埃瑞安历史上前所未见的哗变,他们对异种和红色猎犬的了解足够明白头顶上的东西是什么意思,而对异种无需理由的憎恨又让他们在“发现异种”的第一时间动手,动手比开口更快。于是滑稽的事情出现了,没人提醒也没有镜子的时候,没人注意到自己头顶,只发现四面皆敌。

  这些装备好武器的军人们,英勇地、大义灭亲地攻击了隐藏的异种们。

  后来负责视察情况的传令官,站在军营门口,为眼前的景象呕吐起来。

  备战的军队多多少少出现了内耗战损,要立刻发动战争变得相当困难。帝国高层再一次将全力修复魔力源头的事提上了日程头条,前来汇报的技术官员却面露难色。“我们已经做了能做的所有事,长官。”她苦涩地说,“要想继续修复,就不是魔导科技能办到的事情了。”

  那是魔法的领域。

  埃瑞安帝国需要施法者,不是占卜师,而是百年前从历史舞台上抹除的那种。大图书馆内部固然还有法术书,他们却没有能使用的人。魔法需要才能和毅力,培养法师需要有魔法天赋的人,还需要大量学习的时间。

  也就是说,要是帝国不希望花费十几年乃至几十年培养法师的话,就得寻找现成的。

  他们得招募在过去百年里宣判为深渊走狗的法师。

  这事儿岂止尴尬。

  “施法者其实也是人类。”一名高层说,“既然魔力源头的制造中使用了魔法,那必然说明,当时有好法师站在我们这边。”

  其他人表示赞同,仿佛刚刚意识到这点。倒也有人面露迟疑,欲言又止,显然“灭法运动”、“猎巫运动”之类的东西不能被解释为不幸的误解。他们问:“施法者的魔力损耗怎么办?”

  “如果将施法者置于管辖之下,让有限的法师使用有限的法术,光修复魔力核心的话,那并不会对埃瑞安造成什么影响。”又有聪明人开了口,“而且经历了百年的休养生息,埃瑞安的魔力状况已经没有过去那么稀缺。”

  前半句很有道理,施法者总量稀少、方便管理可以说是如今埃瑞安难得的优势之一。后半句则完全出自推断,这位仁兄根本没法感应到魔力。不过有什么关系呢?魔力源头必须被修复,法师必须招募,所缺不过一个台阶。于是所有人恍然大悟,纷纷点头。

  尽管公开招募的结果不容乐观,但红雨之日有不少法师余孽暴露了踪迹。想来比起终身囚禁和死亡,他们会更愿意工作吧。

  ——————————

  老鼠穿过监狱的地砖,阿比盖尔被这声音猛然惊醒。

  第二场红雨本该让阿比盖尔安然无恙,然而埃德温在大庭广众之下使用了魔法。军队将他和引起大骚动的阿比盖尔一起抓了起来,男女牢房分开,阿比盖尔不知道叔叔现在如何。

  爸爸一定很担心。

  阿比盖尔叫喊过,哭泣过,一直没有人理她,只有漠不关心的狱友和到处都是的老鼠。那些有着蚯蚓尾巴的可怕怪物从来是她最讨厌的东西,它们行动的沙沙声每次都会将她从睡梦中惊醒。老鼠,好多老鼠,最近的噩梦中永远有老鼠的潮水向她涌来,那情景像真的一样——尽管阿比盖尔完全不记得发生过这种事。

  老鼠的脚步正向她这里走来。

  “嘘!滚开!”阿比盖尔对着黑暗威吓道,指望能将任何不速之客赶走。但那声音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只尖鼻子探出了阴影,在灯光下耸动。

  阿比盖尔从地上窜了起来,同时,那只老鼠也跑到了灯光下。

  不像监狱里随处可见的肥硕老鼠,它很小,只有婴儿拳头这么大,两颗成人指甲盖那么长的牙齿在对比下显得更加吓人。它邪恶的小眼睛在黑暗中闪着红光,阿比盖尔发誓它在与她对视,那让她汗毛倒竖。

  阿比盖尔想要尖叫。

  要是她手头有火把,她一定要将这间牢房连同所有老鼠全部烧掉。太讨厌了,发生的所有事都让她愤怒又无力,而她明明觉得自己能做点什么。阿比盖尔的手指在抽搐,皮肤在流汗,眼眶里含着热泪,热得像要把她的眼珠煮熟。她不止想要尖叫,还想要……

  “哎呀,哎呀,你在这里。”

  阿比盖尔猛然回头,在牢笼外看见紫衣的女人与狱卒。

  老鼠吱了一声,刷地跑向了外面,快得像个被踢飞的小球。它嗖地窜上了紫裙女人的裙子,阿比盖尔尖叫起来,女人却只是发笑。

  “来,跟纽兹说‘嗨’。”女人对阿比盖尔说道,亲昵地摸了摸爬上肩膀的老鼠,老鼠蹭着她的手指头。她又说:“把门打开。”

  我打不开门!阿比盖尔想说,但她很快发现这话并不是对自己说的。狱卒掏出钥匙打开了门,紫衣女人对阿比盖尔招了招手,让她出来。

  “我被释放了吗?”阿比盖尔站着不动。

  眼前这一幕如此可疑,狱卒眼神呆滞,紫衣女人的左半张脸被盖在酒红色的卷发下面,穿着怎么看都很不正式的连衣裙,抱着一个贴着封条的、巴掌大的坛子,踩着高跟鞋。阿比盖尔低头去看那双超级高跟鞋,发现鞋子两边还站着两只奇怪的动物。在昏暗的灯光下,她努力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一只很瘦的猫和一只很胖的狗。

  “左边是霍特,右边是加马拉。”紫衣女笑容可掬。

  “你们好……”阿比盖尔勉强开口道,“那你是?”

  “邪眼。”女人爽快地说。

  谁会叫这个?饶是阿比盖尔和自己说了十次不要说多余的话,她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的名字是邪眼?”

  “当然不是,咱叫美杜莎。”女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好像奇怪的是她似的。不等阿比盖尔回答,美杜莎已经语调轻快地继续说:“那你是什么呢?阴影?火焰?哦想起来了,是火焰,你妈妈说啦。”

  阿比盖尔的妈妈在她一岁时就撒手人寰,她后退了一小步,觉得对方完全疯了。

  她小心翼翼地说,“你会不会认错了人?”

  “没有,阿比盖尔对吧?对,咱知道你妈妈死掉啦。”美杜莎欢快地说,“她拜托咱帮忙,你爸爸也同意了。还好咱来得及时,不然过一会儿你的封印失效,要是一不小心把自己一并烧死,女巫就又少一个啦。”

  “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阿比盖尔嘀咕着,“你肯定认错人……”

  “拜托,别再浪费时间!”罐子里传来一声叹息。

  阿比盖尔看着那个绝对装不下一颗头的罐子,倒抽一口冷气。

  “好吧。”美杜莎撩了撩头发,“咱们要赶马车,先出发再说!”

  她向阿比盖尔走过来,阿比盖尔绷紧了身体,准备在对方向自己走来时从她身后转过去。她紧张地盯着美杜莎,美杜莎轻松地看着她,酒红色的头发被撩到耳朵后面,露出一张与右半边毫无差别的脸。

  不对,右边的眼睛,好像不是这个颜色。

  酒红色头发的女人有一只酒红色的左眼,酒红色的眼眸中仿佛有什么在转动。阿比盖尔的目光一落到上面便无法移开,她的眼睛跟着转啊转啊,忽地眼前一片漆黑。

  再度睁眼时,天空一片明亮。

  阿比盖尔坐在一辆摇摇晃晃的马车上,愣愣地看着小窗投进的阳光,突然什么都想了起来。她想起龙翼的女人、地下室的阴影、老鼠还有火焰,她打了个响指,一撮火苗从指间升起,照亮了她的脸庞。

  美杜莎坐在车厢另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她的猫和狗。她对醒来的阿比盖尔露齿一笑,酒红色的头发已经盖回了左半边脸上。阿比盖尔看看阴影中的小罐子,又看看窗外的阳光,最后情不自禁地扑向后者,把窗帘完全扯开,脑袋探了出去。

  这是一片广阔的旷野,阳光如此明亮,在绿草上闪闪发光——但这不是让阿比盖尔入神的东西。是看见的吗?是听见的吗?是闻到的吗?是碰到的吗?是尝到的吗?她不知道,但是,但是……

  整个世界,已经和之前截然不同。

  该怎么说好?如果这是视觉,她便看到了空气中细微的光点,它们像柳絮一样漂浮在空中,不属于光谱中的任何一种,包罗万象又跳脱在外;如果这是听觉,她便听到了万物的温柔吟唱,每一种事物都有着不同的语言,虽然听不懂,却能让阿比盖尔心神向往……啊,根本无法分辨了,她嗅到金属的辛辣,她尝到阳光的柔软,她触到花朵的芬芳,阿比盖尔在此刻意识到,这并非五感中的任何一种。她多了一种感官,新感知到的东西与她曾经的旧世界融合在一起,如此和谐,浑然一体。

  阿比盖尔无法描述这个,她的词汇量局限于人类的五感。像色盲某一日看见了彩虹,像天生的耳聋之人听到天籁之音,像出生在鱼缸里的鱼苗跃入大海,阿比盖尔突然自由了。世界之大几乎让她害怕,然而没有一条鱼会被淹死,新生的感知在这片旷野上扩张,如鱼得水。阿比盖尔向天空伸出手去,光点向她靠近,而她本身灿烂如火炬。

  呼!一只火鸟从她掌心冲天而起,冲入云端。

  阿比盖尔向后倒去,她眼前发黑却笑个不停。美杜莎嘻嘻笑着将她从车厢地面上捞起,等紫衣女人柔软的手擦过她的脸颊,阿比盖尔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我是个女巫?”少女颤抖着说。

  “你是个火焰女巫。”美杜莎笑嘻嘻地回答,“不过十三年后如果打不过你妈妈的话,你就会死掉哦?”

  “哦,好。”阿比盖尔晕乎乎地说。

  “吓呆了吗?”美杜莎好奇地问,一边用脱掉鞋的光脚丫去撩窗帘下摆,多动症似的。

  “不是,我是,好像不太怕。”阿比盖尔喘着气,伸手去碰罐头。阴影中有什么东西打开了她的手,像不轻不重的一巴掌。美杜莎说:“你妈妈在睡觉呢,不要吵她!”

  阿比盖尔傻笑起来,摸了摸发红的手背。她发现自己并不害怕,就算十三年后会死,这也没什么可怕。阿比盖尔是个女巫,她会魔法;她的妈妈也是个女巫,没有病死,而是躲在阴影之中,十三年后她们会打一架,像半梦半醒之中看到的,龙翼女人与一室阴影之间的精彩交锋。所以她真的生而不凡,她的生活将充斥着冒险,而不是困在安全乏味的柴米油盐之间,像成千上万的普通人一样生于平凡,死于寂静。

  以往被认为是喜爱幻想的少女心在此刻破茧,露出了它的真面目:阿比盖尔飞蛾扑火般热爱着冒险与挑战,她为此而生,愿为此而死。

  她在座位上瘫坐了一会儿,想起了其他重要的事。阿比盖尔一骨碌坐正了,急忙问道:“爸爸呢?埃德温叔叔呢?他们没事吧?”

  “放心啦,你爸爸知道咱要带你过来的。”美杜莎说,“至于你叔叔,他是个法师嘛,被看得老紧,咱弄不出来。”

  “啊?不行,我们得去救他啊!”阿比盖尔跳了起来,急得团团转,“施法者会被吊死!”

  “嗨呀,这几天外面的政策都改啦,上头招收法师来着。那边的人要用他,好吃好喝地供着呢。”美杜莎撇了撇,很不忿的样子,“哼,就光招法师。不过就算招女巫,咱也不会去,咱要站在胜利者那边,才不要给他们养着哩。”

  阿比盖尔闻言愣了愣,这才想起要问目的地在哪里。美杜莎向窗外努了努嘴,说:“塔斯马林东南边呀,喏,咱们到啦!”

  马车停了下来。

  阿比盖尔探出头去,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条路已经变得十分拥挤。马车、马与行人都拥挤在这条道路上,熙熙攘攘,等待着进入前方的哨卡。

  “好多人啊。”阿比盖尔喃喃自语。

  美杜莎也把脑袋挤出了窗口,头发里的老鼠把阿比盖尔吓得差点跌回去。年长的女巫环顾四周,笑道:“你该说,‘好多不是人啊’。”

  仔细一看,这里的的确确有太多异类。特别矮小的人挥舞着棍子以免被人踩到,特别高大的人鹤立鸡群。有人的皮肤看上去苍白得透着点蓝,有人身上有鳞片反光。许多双毛茸茸的耳朵在阳光下树立,一些看起来很好摸,一些看着需要好好洗一洗。长相奇怪的人这么多,于是大家都脱下了在外面裹得严严实实的兜帽和面纱,得以透一口气。

  队伍慢慢前进,越往前越热闹。

  两个独眼巨人隔着老远看到了彼此,他们同时挺直了习惯性佝偻起来的脊背,惊奇地向对方挥手,都没想到世上还有人会和他们一样高。一群矮个子千辛万苦地穿越人群汇合到了一起,谈论着彼此长辈的名字,把对方的背拍得啪啪响。一个不停喝水的人刚刚倒空了最后一个瓶子,他正苦着脸叹气,旁边传过来一只装满水的水杯,他感激地转向那边,另一个正往脑袋上浇水的人对他露出同病相怜的微笑。

  “种族是女巫吗?”

  阿比盖尔收回了目光,已经轮到她们了。

  “对,一个火焰女巫,一个邪眼女巫,一个阴影女巫,咱们这儿三个。”美杜莎掰着手指说,晃了晃罐子,被阴影有气无力地扇了一耳光。长着兔子耳朵的工作人员见怪不怪地看了她们一眼,一边记录一边说道:“嗳,那咱们这儿就有六个女巫啦。”

  “六个?”阿比盖尔惊奇地说。

  她被一种奇特的感觉击中了。

  不同于得知自己是女巫的时候,这不是热血沸腾,而是环住心脏的暖流。她的心砰砰跳着,望着周围各式各样的人,望着身边新出现的亲人与同胞,感到不可思议,感到开心极了。

  我们并不孤独。

  作者有话要说:  **后台又抽啦,好半天才能替换上。啊今天才是中秋节,中秋节快乐呀!=333=

  话说昨天那张可以说是开坑最想写的情节之一XD不过这篇文还没完呢,大概能写个七十万字左右?

  昨天好多雷!感谢小天使们的投喂!感谢黄土炮的火箭炮三连发!=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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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 1.1

 

  对于塔砂来说,这是个丰收的季节。

  从埃瑞安的各个角落涌来了大量人群,仿佛地震后的动物跑出山林。大量的人手涌入了塔斯马林州,其中许多其实并没有多少异族血统。确切地说,在经过红雨之日以后,“人类”和“异种”的说法已经显得不太确切,几乎所有人都是混血。

  人类血统更像显性基因而非强势基因,它的存在不会吞没其他部分。真要按照种族称呼,匠矮人可能得被叫做“百分之XX的人类、百分之XX的矮人、百分之XX的侏儒、百分之XX的半身人混血后裔”,每个匠矮人具体的组成部分还不太一样,光说一遍便麻烦得要命。于是,姑且继续将异族特征较显眼的那些称作异族,将看上去像是人类的那些称为人类吧。

  “我们……不一定要参军吧?”一个异常高大的汉子小心翼翼地说。

  “当然!”工作人员这样回答他。

  倘若真的是个卡牌游戏,异族的到来无疑意味着新增兵种,然而在现实生活当中,增加的可战之兵少之又少。他们不是战士,他们是商人,手艺人,劳工,学徒……是逃难者,是离开故乡寻求安宁的可怜人。这些疲惫的来客不想走入监牢也不想走上战场,他们只想要一个容身之所。

  倒不是说塔砂会白白放过他们。

  每一批进入者都会听取“塔斯马林州新居民讲座”,工作人员向他们详细讲述居住在塔斯马林州需要注意的一切事项,内容很基础,中心思想只是“不得违法乱纪”。这讲座看起来像走流程,实际上却十分有分量。结束后每个人需要签订协议书,以此宣誓自己将成为遵纪守法好居民。

  那可不是能随便签的协议。

  协议书上满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和产品升级同意书一样,绝大多数人都不会仔细看。恶魔契约就混在那里,有资格签约的人笔杆一动,便将自己交给了塔砂。

  恶魔契约的流程是这样的:双方必须在彼此付出与索求的条件上达成一致,该过程必须双方知情,相互确认,不得撒谎,而后签订契约书,交易达成。之前的讲座已经将条件明明白白告诉了所有人,而协议书上又写了一遍(甲方遵纪守法、爱岗敬业、在地下城受到威胁时听从调度,乙方提供庇护和安家借贷),先行条件已被满足,这契约童叟无欺,算不得欺诈。

  维克多对此赞不绝口,夸奖塔砂与他不谋而合,这等自夸式的夸奖招来塔砂无言的蔑视。被小觑的维克多说起自己曾经签下一群圣殿骑士的丰功伟绩,具体说起来相当复杂,整件事要是简单粗暴用地球上的语言归纳一下,大概就是“快递单最后一页是恶魔契约”欺诈法。

  那件事直接导致了埃瑞安古代快递业被扼死在萌芽阶段,恶魔真够心脏(读第一声)。

  大约有几十人拒绝签约,施法者们以这种形式从人群中区分开来,与塔砂进行了一番交谈,最后还是签订了最基础的互不伤害协议。塔砂在这段时间里遇见了来到埃瑞安以来最多的女巫与法师,他们有的看起来像从奇幻画册中走出来,有的则像花园喂鸟的路人甲。

  这是大丰收的季节。

  在思维宫殿之中,新增的人物卡不断增加。各式各样的技能将脑内列表填充得越来越长,复杂多样的卡片在桌上一张张铺开,让塔砂有种集邮般的成就感。井喷似的增加进行了几天,桌上最后的空隙被卡片填满了。就在塔砂以为会出现新的摆放位置的时候,所有卡片忽地浮了起来。

  灯光闪烁,卡牌渐渐暗淡,牌面与殿堂中的火光一起骤然熄灭。

  思维的殿堂开始震荡,仿佛遭遇了一场发自室内的台风。不像过去信息解锁时那阵海啸,眼下识海的震荡毫无方向,因此无法抵御,只感到昏头转向。龙翼之躯警惕地抬头望向地下城的天顶,任何地方看起来都安然无恙,但作为地下城的本体在此时突然短路,地下城中的全知视角,突然熄灭了。

  地下城看不见,听不见,感觉不到,如同一切的开端,被锁紧狭小残破的地下城核心。塔砂觉得自己被一阵龙卷风卷了起来,在同一个地点不断回转,循环往复,难以逃脱。

  “警告……残缺地下城-塔砂,契约单位超出……沙沙……当前魔力充足,是否进行合并重组?”

  塔砂听见了断断续续的提示。

  她竭力想听清那是什么,但那句接触不良似的含糊台词已经自行念完,完全没有重复的意思。被塔砂自行调整出来的“系统面板”和人物卡牌一样黯淡无光,像个坏死的按键,无论按下哪个都毫无反应。龙翼之躯与地下城本体的联系没有断开,然而塔砂既无法感应到所有契约者,也无法感应到地下城的任何建筑,这突如其来的失控让她心中一冷。

  第一次,塔砂体会到了核心不完整的坏处。

  后悔也来不及了,意识链接中只剩下阿黄,确切的说是她分离到这只地精身上的地下城核心碎片。这家伙茫然地耸动着鼻子,在塔砂经过它时屁颠屁颠地跟着跑。

  塔砂骤然停步,阿黄撞在她的腿上,浑不在意地绕到她跟前,被主人阴沉的脸色吓得蹲在原地。

  塔砂站在地下城的灯光之下,面无表情地凝望着远方的黑暗——真没想到她也会有觉得地下城黑暗又深邃的一天。她意识到自己并不能前往魔池,一方面她暂时无法调动地精,另一方面,地下城之书被放在那里。

  如果塔砂必须指挥阿黄打洞进去才能面对面和维克多说话,不等套话开始,他绝对能立刻意识到发生了某些事情。如今的契约只是暂时感觉不到,还是效果也一样失效?如果是后者……

  塔砂有着役使猛虎的自觉。

  不如说刚开始能和维克多签订主仆契约完全占了身为地下城的主场优势,即使觉得维克多再可爱,即使嘴上怎么把他当傻子,随着了解的加深,塔砂也十分清楚他在条件允许的时候能有多危险。拔掉牙齿的毒蛇很可爱,被关在笼子里的老虎很可爱,电网中间的恐龙很可爱,被契约困住的恶魔很可爱。当前置条件不复存在,情绪被骤然摒除,冰冷的理智运行起来。

  不能再继续拖延。

  “是否进行合并重组?”

  塔砂选择了“是”。

  识海内的灯光在一盏盏点亮。

  地下城重新回到了塔砂掌控之下,各类建筑、地下城造物与地下城感知全线恢复,室内风暴缓缓停下,思维殿堂中依然整洁明亮,她坐在那张长桌之前,与灯光熄灭前似乎一模一样。然而不。塔砂低下头,桌上只剩下唯一一张卡片。

  除了地下城之卡外,所有的卡片都不见了。

  思维殿堂中很大一部分依然黑暗,无法感知,被全盘封锁。若将刚才的状况比作电流过大跳了闸,现在就是关闭一部分电路,以求维持中心部分继续运转。她能感觉到与契约者之间的模糊联系,能够确定这些契约依然存在。但所有卡牌不见踪影,没有带着吐槽的相关描述,也没有附加的技能。龙翼之躯默念【呼唤满月】,毫无反应。

  契约带来的所有系统化的、像是游戏一样方便的好处,似乎都消失了。

  或许不是消失,只是无法感知,魔力库存消失了相当大的一部分,塔砂能感觉到识海中有很大一部分被占用,仿佛从突然运行很慢的电脑中察觉出后台正装载文件。

  塔砂拿起了仅存的那张卡片,地下城之卡如今只剩下非常短的一行说明。

  【残缺的地下城-塔砂】

  合并重组中,进度:???

  “维克多?”塔砂在链接中说。

  链接中很快传来地下城之书的回应,听上去毫无异状,仿佛根本没意识到这场震荡。

  塔砂在同时询问了其他几个契约者,他们也完全没发现刚才发生了什么。

  “如果地下城核心不完整,签订的契约会有上限吗?”塔砂问维克多。

  “谁知道,我又没养过地下城。”维克多说,“可能会有?说实话,你这种破破烂烂的地下城能做到现在这种程度,已经值得被当做特殊案例研究了吧。”

  “‘破破烂烂的地下城’不能扩张吗?”

  “核心碎成这样,根本没有重新复苏的前例。”维克多耸了耸书页。

  “刚才的事,给我点建议。”塔砂最后一次要求道。

  “什么事?”维克多茫然地说,“契约出问题了?”

  “对。”塔砂叹了口气,岔开了话题,“新签订的这一批虽然数量很多,但大部分都是非战斗人员。”

  没有前例,那么说出来问维克多也没用。太遗憾了,维克多什么都不知道。太好了,维克多什么都不知道。如今木已成舟,除了抓紧收集地下城核心之外,就只有等待。

  塔斯马林州已经基本稳定下来,建筑和军队都成了规模,塔砂并非离开技能就束手无策。过去得到的那些技能现在已经不再不可或缺,新得到的技能还没来得及编入地下城运行体系,木材没焐热便消失总好过房子建好后被偷走房梁。往好里想,就算永远维持这种状态,也只不过锦上无花,失却鸡肋而已。

  还不如失去的魔力更让人心痛,不过,目前的帝国那边只比塔砂更加焦头烂额。

  等一下,仔细视察自身,塔砂发现之前吞噬的怪物灵魂也夹杂在魔力中一起彻底消失了。那玩意一直没消化完全,维持着半融化的状态,像猫喉咙里卡着的毛球——考虑到那曾是个什么东西,想想还怪恶心的。这东西一并消失,大概是本次事件中唯一的好消息。

  多想无益。

  暂且把这一页翻过去吧。

  此时此刻,新的偷渡客正千里迢迢前往塔斯马林州,怀着畏惧也怀着希望。帝国边境的壁垒变得越来越严苛,但翻墙的手段也层出不穷,想要过上更好、更安全生活的人们总会想出办法,而塔斯马林州与埃瑞安帝国其他部分接壤的地方如此广阔,可不像当初的东南角一样容易隔离。

  在漫长的边境线上,心思浮动的人们眺望着远方。

  此时此刻,塔斯马林的新居民们忐忑不安地背着包袱,研究着这儿的法规,登记并获得临时住所,而后认识自己的新邻居。一些人孤独了太久,第一次来到无须隐藏的地方,他们控制不住地向愿意友好微笑的人敞开心扉。一些人恐惧了太久,即使看到相似的“异类”走在阳光之下,他们依然选择紧闭门窗,把打包好的行李放在逃跑路线上最容易拿到的地方。

  这没关系,太热情吵闹也好,太冷漠孤僻也罢,他们会停留,他们会习惯,他们是安全的。

  此时此刻,塔斯马林州的原住民正在忙忙碌碌。在武器之外,那些擅长并热爱制造家具的匠矮人再度有了用武之地,干得热火朝天——那位热衷于枕头的塔克已经开起了床上用品公司。哈利特将军(是的,他升职了,虽然这头衔显然不是帝国发的)的军队与亚马逊人一样擅长巡逻与维持秩序,新加入者已经干得很好,不过一些菜鸟还会在龙骑兵飞过头顶时分神。

  在这一次的移民热潮中,各行各业的人忙碌并赚到了一大笔收入。只在非常偶尔,有机会闲下来的时候,他们才会惊奇地想,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习惯跟“异种”打交道的呢?

  把目光放远到如此大的领域,如此多的人头上,自身的烦恼就会变得相当微不足道。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要收这么多没用的人?”维克多正在说,“所谓的‘廉价劳动力’?我还以为那群战俘够你用了呢。”

  “不,虽然近期也能当廉价劳动力……不过两者差别挺大。”塔砂说。

  在那些被俘虏的帝国士兵能够认清状况之前,他们就只是廉价劳动力,是塔砂所驾驭的这台庞大机器当中被磨损得最厉害的零部件。要是头脑转换不过来,一直没法把“人类至上”之类的不合时宜观念丢掉,那就这样一直工作到死吧——他们当然不会遭遇什么虐待,塔砂会像保养零件一样妥善照顾他们,提供充足的营养与休息,直到榨干他们身上最后一分价值。

  而现在这些来到塔斯马林州的逃难者,他们会是未来的“基石”。

  地下城的影响范围再度扩张,从一个时刻可能被端掉的根据地向一片领土发展,塔砂正将自己的定位从一地土匪转化为一方诸侯。她从隐藏中站起来了,跟从蛰伏到崛起花费的时间相比,要站稳脚跟需要的时间精力会更多。以少数派的身份站立于这片大地上,四面皆敌必死无疑,至少在附近,他们得与多数派融合。

  所以才有了那场红雨。

  她早就猜测过混血才是多数,真正把各个族裔区分开的,与其说是谁也搞不清楚的血统,不如说是群体的自我认知与文明。塔砂并不需要让显性人类与显性异族彼此通婚,她需要在人们顽固的观念中打开一条裂缝。总有一天,塔砂相信,人们会将种族差异视为一根树枝上不同脉络的叶片,而在那之前,她需要更多以异族自居的成员。

  如果一时半会儿消灭不了种族的固定概念,那就让它为我所用吧。种族对立的概念让人们对曾经熟识的邻里投去异样目光,将他们逼得背井离乡,来到了陌生的塔斯马林州。只要塔砂不像对面一样昏招迭出,他们就会是地下城的天然盟友。

  “说起来,深渊对主物质位面的大规模入侵也进行过不止一次吧?”塔砂问。

  “对,被地上的生物称作‘魔灾’,我也参加过几次。”维克多咂了咂嘴,像在回味什么美好时光。

  “作为打手?”

  “作为统帅!”维克多没好气地说,“除了第一次魔灾,之后我可是大恶魔了啊。”

  他跟塔砂含混地说过大恶魔的成长轨迹,从初生深渊魔种到站在深渊恶魔一系顶端的大恶魔之间,有着一条漫长到令人绝望的厮杀之路。不存在什么天生魔王,能一路杀成大恶魔的存在必然有值得赞赏之处,还有了不起的运气,可以说每个大恶魔都能担当小说里的主角。这反而让塔砂更加疑惑,有这种能耐的维克多,没道理在地下城的扩张之路上一直出着馊主意。

  “那么,我在做的事情明明和你那时做得差不多,作为少数派——你们则是外来者——推翻原有优势族群的统治,建立起新的政权……按理说做这种事时需要使用的策略差不多才对。”塔砂问出了她的疑惑,“你却看起来一直对我的所作所为很有意见。”

  维克多愣了一下,哈哈大笑。

  他笑了好一会儿,笑得书页拍打着石台,仿佛塔砂说了什么不动脑子的傻话。他说:“你从哪里看出我们做的事情一样?”

  “恶魔一样会引诱主物质位面的生物,让他们倒向深渊。”塔砂提醒道。

  “不不不你误会了。”维克多笑道,“非魔灾时期恶魔们的确会这么干,用来增强自己,或者只是找找乐子,打打野食。但在全面战争开始的时候,对待占领完毕的地区,谁有那个闲工夫啊?”

  恶魔的契约与骗局相当精巧,然而他们的战争却非常简单粗暴。一旦某个地区已经成为了深渊的囊中之物,在那个地区,所有生灵只有一个下场。

  被吞噬。

  反抗吗?吞噬掉吧,前一天最拼命的战士会成为深渊的肥料。投降吗?没事儿,也吞噬了吧。恶魔无所谓你对深渊满心归附的狂热还是想玩无间道,没有什么比化作养料更方便有效。他们会被吞噬,然后转化,制造出劣化的复制大军,或者成为行尸走肉,成为深渊法魔制造各种魔物的材料。地下城的吞噬功能才不是作为前哨的权宜之计,它只是深渊风格的缩影。

  “这样的深渊不会变成世界公敌吗?”塔砂问,“任何不想死的人都会选择天界吧?”

  “弱者必死无疑,但是强者并非如此。我们依然会与强者签订契约,归附的强者将与深渊联结,获得更大的力量,漫长的寿命,还有转换阵营的权力——最后那条的吸引力超乎你的想象。”

  地下城之书的书页平复下来,轻柔地一展,仿佛绅士拉直了衣领。

  “想象一下吧,”维克多的语调舒缓而带着笑意,“你在进行一场无望的战争,苦苦支撑,每一天都有战友死在战斗当中,尸体要么被分食,要么第二天重新出现于战场,站在对面。你一直看不到未来,周围都是麻木的人,好笑的是‘希望’看上去反而在深渊之中,对面那些魔物每天都鲜活自在。当无论怎么努力依然有羔羊丧生,疲于奔命的牧羊犬会开始怀疑作战的意义,而当他们开始怀疑与恐惧……只要一点点推动力,砰!他们会发现当狼比当牧羊犬开心多了。”

  “但强者总是少数吧?”塔砂说。

  “的确。”维克多的书脊点了点,“但是这里缺乏标准,要看出手的高阶恶魔怎么想。有力量的存在不会被简单粗暴地当做尸体使用,深渊法魔能将职业者近乎完全地转化成魔物,虽然成功率不高。这种‘转化’与‘深渊联结’有时不太看得出差别,受深渊影响的存在都会变得比曾经嗜血。所以嘛,人们以为的‘投向深渊的强者’比实际上多得多,于是人人都觉得自己会是下一个被另眼相看的幸运儿,叛徒的竞争颇为激烈。”

  维克多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即使真的是被深渊引诱的强者,与深渊的联系注定也没有我们这样的原住民密切。恶魔一系更是深渊的宠儿,我们天生受到深渊青睐,而从魔种到大恶魔过程中数不清的杀戮更能取悦深渊。深渊意志回荡在我们的灵魂之中,深渊的力量与我们共鸣,其他存在根本无法做到。你还觉得我们可怜吗?”

  如同天界的神灵,在深渊,恶魔一系可以说是位面的宠儿。塔砂尝过受到自然意志眷顾的感觉,那力量如此庞大,得到眷顾之时,仿佛周围的一切草木都是你的友人。同理推断一下,倘若换做更加强横霸道的深渊意志,世界为你开后门的感觉,肯定像顶着主角光环一样爽。

  “还是可怜。”塔砂说,“不自由。”

  “什么?听听,有人说混乱深渊的位面产物不自由!”维克多匪夷所思地说,笑出声来了,“深渊的军队从来没有编制,唯一的规则是力量,高阶深渊生物的威压是唯一让进攻统一的原因。我们没有任何无聊的原则,我们从来不需要任何借口,我们不必服从任何上级,只要你能从强者手中保下自己的小命,你可以不听任何人的话。要是这样都叫不自由,天界那群循规蹈矩的鸟人算是什么呢?”

  “如果所有恶魔都要忍受对杀戮和吞噬的无尽渴望,像我从你灵魂中感觉过的一样……”塔砂说,“那你们好像和那些深渊傀儡没什么差别,只是高级一点的奴隶罢了。”

  “照你这么说,人类也是**的奴隶,谁是自由的?”维克多反驳道。

  “可是人们能选择。”塔砂说,“选择天界,选择深渊,选择自然,或者选择毫无目的地度过一生。”

  这就是塔砂喜欢人类的原因。

  人不是天使也不是恶魔,人可以自行在善与恶中取舍。无尽的道路通向无尽的可能,如今的埃瑞安,形形□□的各种族群与塔砂本人,都在选择着未来的方向。

  维克多陷入了沉默,过了很久他才哼了一声。“或许是吧。”他意外坦率地承认了,“所以比起待在老家,我更喜欢埃瑞安。”

  塔砂微笑起来。

  舒适的寂静持续了一会儿,直到一个念头猛然升起。

  “我什么时候说你可怜过?”她突兀地问。

  维克多记得自己在灵魂中留下的后手,推测得出“那一个他”会用什么套路,但他根....道,“他”具体做了什么,“他”与塔砂之间发生了什么。

  而“可怜”这句话,塔砂只对那一个维克多说过。

  漫长的沉默。

  “我……我想不起来?”维克多困惑而震惊地说,“我不记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跑出去跟亲戚吃饭啦,更新有点晚~=3=另外一般当天的更新时间会提前写在文案上哒!

  铺垫过度章节,迷之爆字数,上次的下期预告这次要顺延了XD

 

☆、第79 1.1

 

  地下城正在整合重组,不知道需要多久,不知道最后会怎么样。

  维克多留在灵魂中担任守卫的灵魂碎片已经算是独立存在,和塔砂的龙翼之躯不一样,彼此的记忆、状态本该互不连通,如今地下城之书却莫名其妙地说出了分#身听到过的内容。

  两个不大不小的异常一块儿出现,变成一个让人皱眉的隐患。

  最年长的梅薇斯也对地下城与恶魔缺乏了解,倒是有一位名叫韦伯斯特的法师对此有些猜测。他自我介绍为“白垩学院的传承者”,说这支传承长久以来一直深渊的先行军有所研究。

  “地下城自成体系,独立于魔灾其他魔物大军之外,又时常成为领主等级高阶魔物与深渊皈依者的大本营,它被认为是最富有效率的深渊作战单位之一。”韦伯斯特翻开一本古旧的手抄本,指出相关部分,“虽然所需契机依然不为外人所知,但重组对于地下城本身来说并不是坏事。地下城有着最能适应环境的魔理机制,如果您允许,我希望能到亲眼观测重组过程的殊荣。”

  他描述地下城的方式,像动物学者谈论自己的研究对象——还是已经灭绝了的那种。尽管这位干瘦的老先生说得文雅有礼,他浑浊的双眼中还是放射出了令人无法直视的渴望之光,让人觉得不让他研究一下都于心不忍似的。

  韦伯斯特已经九十多岁了,不用魔法镜片就看不清东西,拿着书的手哆嗦得让人提心吊胆(那本手抄本看上去比他老数十倍,经不起任何摔打),看上去一阵大风就能把他撂倒再吹起来。当初这位小有资产的图书管理员带着一马车的藏书来到塔斯马林,拒绝他人帮忙,坚持要亲自把书一本本拿下来登记,造成了那个入境窗口的大堵塞。可想而知,工作人员一脸崩溃,只差跪下来叫他祖宗。

  “白垩学院?啊哈,白垩平原上那堆人。”维克多在旁边嘲弄道,“什么‘深渊研究者’,明明就是深渊信徒。”

  从老人家手腕上的邪异纹身与对待偷书贼的手段看(老天保佑那人的皮),这人绝对不是个学者型白袍。

  忠诚的深渊信徒已经和他们的主子一起完蛋,那之后出现的白垩学院只会来自深渊崇拜者当中的叛徒。那又怎么样呢,地下城收容白袍和黑袍,迎接亡灵法师和女巫。

  那位最年长的阴影女巫对地下城的重组毫无概念,她只提醒塔砂当心恶魔。“有问题就先解决掉,反正你永远猜不到恶魔有什么诡计。”她十分光棍地说,一点都不忌讳承认自己脑子不太好(“拜托,女巫靠感知和魅力吃饭哎,我又不是法师!”),末了又蠢蠢欲动道:“要不让让我试试?我对付恶魔有些独家秘方。”

  “比如说?”塔砂可有可无地问。

  无名女巫用甜蜜的声音描述了一些不可描述的恐怖故事,说到激动处影子都缠上了塔砂的脚,像很多根毛茸茸的尾巴。她摩拳擦掌地问塔砂意下如何,仿佛刚才只说了个家常菜谱,塔砂撕开她缠上来的影子,不用半秒考虑便客气拒绝。

  维克多真该为此感激涕零。

  新加入地下城的施法者也好,他们带来的藏书也罢,没有任何一样能解决塔砂的疑惑。她不是一座典型的地下城,维克多也不是人类常见的中层恶魔,到最后,两个问题的答案都不得而知,无果而终。

  “你看起来倒不怎么着急。”塔砂对维克多说,“就不怕被你的后手顶替?”

  发现自己的问题时维克多也一脸懵逼,可在听过了塔砂的猜想后,他迅速接受了事实,该干什么干什么,仿佛一点都不为此操心。塔砂完全不认为他是听天由命的性子。

  “说不上顶替不顶替。”维克多说,“反正两边都是我。”

  “都不会主导权之类的东西产生竞争吗?”塔砂奇道。

  “会融合啊。”维克多坦然地说,“当初怎么分割出去,汇合后就会怎么融合,两部分合为一体,一个灵魂哪来谁主导的说法?”

  塔砂发现自己和维克多好像在鸡同鸭讲。

  “你们已经分裂开了。”她试图说明白,“当时你不知道我和他说了什么。”

  “但我能猜出他——‘我’——大概会做什么,而且我猜对了。”

  “我能把玛丽昂会做的事猜得**不离十,不代表我们俩就是一个人。”

  “的确……这不是问题的重点!一杯水倒进不同杯子里依然是那杯水,汇合时也一样,所以你为什么会有这种被躯壳绑定的思考方式?我还以为主物质位面生物才有这样的局限性。”维克多啧了一声,“你明明也可以任意分割出部分灵魂,放在不同的躯体当中,难道你会跟那些你争抢主导权吗?”

  “但我们是连通的,属于同一个时间,同时存在。”塔砂反驳道。

  不同躯壳像不同的容器,只是放在不同容器中的灵魂依然彼此联系。比起倒进不同杯子的水,塔砂操纵不同躯体的时候,可能更像把手放进布偶当中——只不过手上也长了脑子而已。

  维克多的灵魂分裂方式却是将一壶水倒进别的杯子里,不仅如此,还将杯子放进了冰箱。在外面的水加了盐加了糖然后在火上煮了一圈,这时候在把冰箱里的杯子拿出来,那杯冰块与如今的半壶水,还能被当成一样的东西吗?

  如果把人看成四维生物,过去某个时间段的切片与最近时间段的比较,是否能算一个人?经历可以改变人的想法与性格,越活得长久,后天影响越大。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构成的?“我”是谁?这简直是个无解的哲学问题。

  要是让塔砂来回答,她大概会说“此刻的我就是我”。哪怕有轮回转世,她也不认为前世或来生的她是她自己,活要活在当下。

  “等融合之后,我们自然也会连通,共享这段时间不连通的记忆。”维克多说,“我分裂过很多次也融合过很多次,这不是什么大事。”

  “融合后会更像哪边?”塔砂问,“取决于什么?灵魂的质量?力量?谁是原来的本体?”

  “无论我们融合不融合,契约都安然无恙,你怎么着都是我的主人——灵魂契约就这点不好。”维克多叹了口气,“你到底在纠结什么?就这么舍不得我吗?”

  他嗤嗤笑着,用那种“哈哈哈我在开玩笑”的口吻。但塔砂一言不发,维克多渐渐笑不出来了。书页扇动了一下,看上去不太自在。

  “没什么好担心。”他嘟哝道,“反正我又不会因为融合消失。维持原状也好,能找到一些灵魂融合修复也好,每个我都一样。会对同样的事情感兴趣,会憎恨一样的东西,会喜欢上一样的……”

  他越说到后面声音越低,最后还哗啦啦翻页,翻页声比说话声还大。气氛变得相当奇怪,搞得塔砂也觉得不太自在,有种发现了什么的手足无措。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的意思是,我不见得会习惯今后的你啊。”

  地下城之书沉默了一会儿,砰地合上了。

  他不仅合上了,而且类似腰封的皮带刷地环书绕了好几圈,打了个结,再打了个死结,要是还在书架上搞不好会自己蹦到最高层。链接中辐射出海量的恼羞成怒,搞得塔砂在轻度同情和十分好笑之间徘徊,忍不住摸了摸书顶。

  “走开,让我一个人呆着。”维克多阴沉地说。

  塔砂拒绝走开,原地拆书,她解一圈维克多就重新绕一圈——一本书努力给自己安包装的场景太过滑稽,以至于任何担心都无法维持下去。塔砂笑起来,她在维克多的抗议声中将后者打开,觉得自己在强行撸猫肚子。

  ——————————

  几个月后,帝国的军队又一次组织了进攻。

  魔力核心像个破旧的锅炉,勉强恢复到可以使用的程度,帝国根本不敢让它开足马力直供火车。另一种方式是以魔力核心灌装魔石,类似史莱姆的点石成金,或者地球上灌装蓄电池。轻型飞艇在人类的土地上升空,与其说是空中主力,不如说在给地下的步兵掠阵。

  相当出乎意料的是,这场等待已久的进攻,无论从规模上还是力度上,都远远不能与希瑞尔将军的那一次相比。

  看上去气势汹汹的军队冲进塔斯马林州的边境,塔砂布置在那里的军队回击,双方短暂地接触了一下,帝**便干脆利落地撤离。满腔热血准备好将来犯者赶走的士兵们摸不着头脑,军官们只当这是第一波试探性攻击,命令所有人严阵以待。然而,无人机和间谍传来相同的消息,没有第二波了,帝国的军队已经撤退。

  这一次的领军人物是诺曼将军,老油条鸽派。这一场攻击比塔砂预计中的大战早,与其说准备完全,不如说迫于压力——生死存亡之际高层们意见相同,等局势缓和下来,不同派别提出了不同意见,几乎每天都有会议,每场会议都吵成一锅粥。地下城的宣传一刻不停,策划已久的间谍战局势大好,想阻止偷渡得用雷霆手段,而使用雷霆手段又会让该区域的人心更加动荡不安。要想解决内部的矛盾,将之转移给战争,无疑是常见手段。

  不过塔砂也没想到这一战会如此虎头蛇尾,她还以为帝国准备搞一场漫长的拉锯战,以此重新让人们同仇敌忾。

  很快,塔砂明白了他们有什么打算。

  就在那场打闹似的战斗后一天,元首在都城发表了演讲。

  “公民们!自从那一次让人震惊的诬蔑之后,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他站在都城的钟楼之下,沉痛地说,“如诸位所知,来自深渊的异种已经入侵了我们的埃瑞安,这些邪恶生物从东南角的大地之下出现,用非人的邪恶占领和欺骗了许许多多不幸的人民。埃瑞安东南方的明珠瑞贝湖已被占据,乃至整个塔斯马林州都已经被污染,他们占据了人类的帝国,屠杀帝国的公民,玷污帝国的女性,欺骗帝国的孩童,让他们认贼作父,竟认为与异种共栖一地是正常的事情了!如果让那些恶魔同党继续下去,我们的埃瑞安会变成什么样子!”

  接下来是大片引古证今,从千年前人类被压迫,到五百年前人类被压迫,到三百年前人类被压迫,到两百年前人类被压迫……如果人类的遭遇真的像这位领袖说的一样,理论上埃瑞安现在应该没有活人了才对。

  “换做一年之前,我会呼吁公民们投入一场为了人类而战的伟大战争。让我们从邪恶的异种手中夺回我们的土地吧!我会毫不犹豫地这样说,这是一场关乎人类安危的荣耀与生存之战,我们理应拿起手中的刀剑!”元首痛心疾首地说,“然而,邪恶的异种竟然买通了不坚定的看守,摧毁了我们的能源!”

  那些并不清楚什么武器需要什么能源的听众,在气氛感染下也愤怒了起来。

  “我们的武器因此失去了作用,所以只能凭着血肉之躯作战的士兵们。没能将那些将灵魂卖给深渊的邪恶生物一举歼灭。但是!我们绝不会屈服!”元首说,“无数次交战在诸位看不到的地方进行,我们在暗中挫败了异种的无数次进攻,这才让诸位公民们安然无恙,乃至根本不知道,那些伟大的战士们为了埃瑞安多少次浴血奋战。就在昨天,我们进行了一次全面进攻,全部力量都被投入其中,为了不可被侵占的帝国而战!公民们!安全地呆在腹地的诸位!你们是否也看见了远方不屈的飞艇?”

  这下塔砂总算明白,为啥能源紧张这么紧张的当口,轻型飞艇还是在整片埃瑞安帝国领土上空转悠过一圈了——敢情它们的主职就是转上一圈。

  接下来元首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场惨烈的战争,关于英勇的士兵如何奋勇作战,一路势如破竹,高歌猛进,把塔斯马林州的异种打得抱头鼠窜,几乎跳入海中。当然,因为塔砂这边不够配合,没有主动跳下海,这故事还有转折。伏笔在开始已经埋好,能源不够,因为过去异种的邪恶伎俩,武器在最后熄火,伟大的帝**队功败垂成。

  该故事生动活泼,情节曲折丰富,这份演讲稿的撰写者可真有当说书人的天分。要是读给真正参与了昨天战斗的地下城方士兵听,他们多半会听得一愣一愣,乃至拍手叫好——毕竟,改编到这个地步,根本听不出故事原型。

  这并不是一场哀兵必胜的战斗动员。

  “换做百年之前,我们将征集整个帝国的士兵,背水一战,哪怕拼到只剩最后一兵一卒。”元首这样说,“然而现在,埃瑞安帝国已经不可动摇,人类已经是当之无愧的世界之主,万物之灵!应该害怕的不是我们,而是他们!时间过得越久,被钳制住的他们便越动摇混乱,而已等到我们的能源修复完毕,我们就能轻易杀入异种盘踞的城市,不费一兵一卒,将那些吓破胆的邪恶生物消灭掉,如同击落惊弓之鸟!”

  恰恰相反,这是一场“不战斗动员”。

  人心浮动的帝国高层与军队,暂时不想打了。

  元首慷慨激昂地讲述了一大通废话,以此显示这一次停战是众望所归,是人类的胜利与仁慈,是对士兵与百姓们的人道主义。他声称现在最重要的是修复能源,招募“过去被误解的法师”,对抗东南方满是谎言的宣传手段。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总结一下,其本质等同于逃跑前放下“有种给我等着”的狠话。

  “公民们,东南方的夜幕已经落下。”最后元首这样说,“但黑夜总是暂时的,在太阳升起之时,它注定被驱赶得无影无踪。为了美好的世界,让我们暂且忍耐。”

  “夜幕演说”最终成为了地下城势力与埃瑞安帝国的对峙开始的标志。

  才怪。

  元首的演说传遍了整个都城,而后以报纸和宣传公告等方式向埃瑞安帝国各处扩散。只是在全国人民都听说并接受之前,新的大事件在边境处爆发。

  属于东南方的飞艇飞了起来。

  比轻型飞艇乃至巨鲸飞艇更加视觉效果惊人的飞艇们,成群结队飞来,还印着代表塔砂方的标志——它之前一直被印在无人机与投放的宣传单上,埃瑞安帝国的居民们已经对此相当熟悉。边境的军方与居民目瞪口呆地抬着头,看着天空中慢慢飞来的庞然大物。

  在黑云向这边蔓延时,人们听见了机械发出的轰隆声。

  地下城那方的装甲车、钢铁魔像与炮台,在飞艇的阴影之下,与飞艇同来。

  “他们疯了吗?”驻守于此的军官骇然道,“难道他们真想全面开战?”

  仿佛一枚巨量级炸弹在帝国边境炸开,军方所有人霎时间炸了窝。之前去塔斯马林州溜达过一圈的军队,在完成演出性质战斗的当天便班师回都城,留下只负责建设防线外加对付偷渡客的驻军,毫无心理准备,被打了个手足无措。

  开玩笑的吧?假的吧?前几天那一战不是说没多少伤亡么?他们怎么可能因为这个突然全面攻击?军官们惊骇地互相询问,把眼睛揉了又揉。负责冲在最前面的士兵纷纷骂娘,诅咒那群捅了马蜂窝后自己跑路的友军,不少人面露绝望:他们不是坐冷板凳的外围军队吗,为什么会面对这样一支豪华过头的铁军?军队仓促地、混乱地集结起来,没有第一时间冲上去。

  首先,目前在此处的军队算不上精英,并且毫无心理准备,就像上述解说过的那样,缺乏拼死一搏的自觉与勇气。其次,他们的对手,那支钢铁军队,正势如破竹地冲开他们建造了一半的防御。

  元首计划中的“夜幕防线”才刚刚开始建设,毕竟,前几天还有友军需要从这儿出去进行一场闭幕演出呢。壕沟不够深也不够宽,装甲车边步兵携带的木板足以让这支军队偷渡。他们经过了地形阻碍,来到木头制造的半成品隔离带边。不需要装甲车冲撞,钢铁傀儡徒手撕开了防线。

  想象一下,附近根本没见过傀儡之威的外围军队,现在是个什么心情。

  塔砂一直摆出防御的架势,地下城这边的确军队数量不够,永远人手不够,从出现在埃瑞安舞台上开始,从未主动发起过一场战斗。帝国的专家学者研究了她迄今为止的战绩与行为,一方面确定深渊通道没有打开,认为塔砂是个异常的地下城,另一方面确信她有着保守的行为模式——很可能还有什么要命的限制。

  或许这些人对地下城乃至巢母有一定研究,但是很可惜,“穿越成地下城的异界现代人类心理学”从来不是埃瑞安的研究学科。

  钢铁傀儡军队正在前行,长驱直入,势不可挡。装甲车与步兵的队伍交叉前行,当守军姗姗来迟,这些装备奇怪的步兵就冲了上去。

  nu箭还来不及上场,第一批对上的守军拿着刀枪,面对冲过来的人形士兵心中一喜。至少同样是人(至少看起来是人)啊,总好过对上可怕的巨大傀儡和战车吧?就算这些人拿着奇怪的罐子,戴着奇怪的封闭式头盔,情况又能糟糕到哪里去呢?守军们还没来得及高兴完,敌人的罐头就向他们扔了过来。

  罐头没落到人身上,它们在地上砸开,爆发出一大蓬白烟。就只是白烟而已,没有强烈的爆炸或者别的,看上去好像不痛不痒啊——这念头没来及成型,便夭折在了士兵脑袋里。

  这是一股什么样的气味?可能是盛夏季节阴暗角落放了三个月的咸鱼,混合着三个月没洗的袜子,排泄物,臭水沟,不不不这些都太温柔了。眼前的这股味道,简直是有型的,仿佛一记强而有力的恐怖重拳,从鼻孔里一路捣进脑门,从天灵盖破壳而出。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他们已经双膝跪地,连滚带爬,痛哭流涕。

  臭鼬分泌物与一些苍蝇授粉型的菌类受德鲁伊的提取加工,又在匠矮人的工艺下浓缩于罐头中,弹药纯天然无污染,胜过生化武器。

  在这样残酷地进攻当中,这支军队如入无人之境。

  “要全面开战,这些人也太少了。”维克多说,“没打算开打?”

  “当然。”塔砂说,“这是和平宣言啊。”

  这的确是和平宣言。没有实力佐证的和平宣言,只会被认为是投降示弱。

  地下城一直没法制造能在战场上派上用场的军用飞艇,运载旅客的民用飞艇也够呛,可造广告飞艇没问题。成群的广告飞艇飞出了塔斯马林州,标语写在身上,传单从上面洒下来。钢铁傀儡踏平一切阻碍,携带着大量喇叭,反复播放的宣言震天响。在□□步兵掩护下,装甲车的机械臂将简短的宣言烙在显眼的地方,履带痕迹本身就是标语……

  在大规模的帝**队前来阻拦之前,这支和平的宣传军已经深入埃瑞安到让人惊恐的地步,没造成任何伤亡,最后全身而退。他们留下了足够多的痕迹,从足够多的人面前招摇而过,以至于他们的存在完全无法被掩盖或封锁。

  塔砂可没像元首一样长篇大论。

  她送去的意思非常简单:塔斯马林州将选择和平发展道路,在欢迎各种心怀善意的外来者的同时,主张和平、开放、合作、和谐、共赢。我们不打算掀起战争,尽管我们有能力这么做。

  口号是:为了更好的世界。

  以“夜幕演说”为引子,“和平宣言”正式拉开了地下城与埃瑞安帝国之间,无硝烟对峙的序幕。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更新但是时间不一定,之前的作者有话说和文案里都说过啦!更新时间基本看文案,把第十章有话说改掉了以免误导~=3=

  被姨妈兽痛揍一顿奄奄一息看到老婆婆在河对岸招手的一天,我一想到还没有更新,英勇地爬了回来TVT在吃中药,但愿下个月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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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 1.1

 

  “和平宣言”踩痛了埃瑞安帝国的神经,那些自以为已经足够重视地下城问题的上层,终于发现了自己固有的傲慢——帝国习惯了应对小麻烦和大#麻烦,几乎忘却了如何应对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他们如临大敌,迅速地……展开了新一轮会议。

  “难道要继续养虎为患吗?!”有人说,“地下城会从开始的地方性危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正是因为我们拖拖拉拉、在会议桌上浪费时间!它们就快骑到帝国的头上来了,我们应该不计代价地发兵,将地下城从塔斯马林州扫除,哪怕牺牲掉整个塔斯马林!”

  “希瑞尔将军也是这么认为的。”有人泼冷水道,“看看那次围剿的后果。”

  “是因为力度不够,又让它们趁虚而入……”

  “难道你现在有办法解决能量问题吗,李斯特将军?”诺曼将军说,“我倒认为,我们不该继续刺激对方,他们没有继续扩张的能力,但一旦被逼急了,恐怕有自毁式袭击的可能。”

  不少目睹了和平宣言的人心有余悸地点头,看看那些飞艇吧,如果他们放弃了自保,选择与帝国同归于尽,那会造成多大的动荡?

  “或许他们真的只想要一块容身之所。”开始有人小心地提出了软化的意见,“他们一路进军却一人未杀。”

  “那可能只是迷惑人心,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能力和我们全面开战。就这么放任他们,毫无疑问是自取灭亡的愚行!”

  “不立刻进攻,也不意味着放任他们。我们一样需要时间来修复能量源头,或许在这件事上,我们已经失策了很久。”

  “我不认为那是失策,在那个时代……”

  “请允许我从经济的角度重新阐述……”

  “先生们,以现在民众的士气来看……”

  在百年的稳定之后,帝国的高层都学富五车,博古通今,能为自身所代表的利益集团提出最切中利害的意见。军方依然握着大部分话语权,但财政与舆情正拥有越来越多的分量。惊怒最终平息,多方权衡之下,得出的结果几乎不变,依然和元首演讲时制定好的方针一样。

  在塔斯马林州的边境线上,高墙竖立了起来。

  装甲车被布置在周围,深深的壕沟与铁钉相结合,他们用人造的地下河流预防地下城的蔓延。钢筋水泥制造的高墙将塔斯马林州的边境围上,铁丝网缠绕得密密实实,每隔百米就有瞭望塔,高墙附近还有着数十米寸草不生的开放地带。每到夜晚,探照灯虎视眈眈地扫过这片空地,牵着猎犬的哨兵在边防周围来回巡视,一只老鼠也别想爬过去。

  元首口中的“夜幕”最终被制造出来,帝国宣称这是为了防止异种袭击,不过考虑到这东西防不住天空,也很难在钢铁傀儡与魔导炸弹的双重冲击下坚持多久,更大的作用恐怕是防止帝国公民偷渡过去。

  防线初步制造完成的时候,第一波新移民已经在塔斯马林州安顿下来,数量与质量都挺让塔砂满意,已经足以构成地下城在地上的基石。她对自身实力很有自知之明,匠矮人的魔导科技已经进入了瓶颈状态,地下城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用于消化新居民,“解放全世界”这种口号,还是别去妄想为好。

  何况,高墙可不能阻断一切。

  高射炮依然属于耗能巨大的罕见武器,广告飞艇固然目标太大,足够小心的无人机与飞鸟却能飞跃防线。宣传机器与化兽者德鲁伊在两边穿行,带去东南方的声音,带回帝国的消息。一大批来不及撤回的间谍留在了帝国,开始了小心谨慎的地下谍报工作,他们能在那里庇护逃不过来的异类,建立起敌营中的据点。

  种子已经埋入帝国的土地中,有足够的阳光雨露让它们发芽。

  帝国没法打下所有的无人机与飞鸟,除了将“收听敌机”与“收容敌鸟”判为非法之外,他们也没有坐以待毙。学院派机械师很快行动起来,以广播无人机为模板,制造出了广播机械鸟——这事儿仔细想想还挺好玩,地下城根据机械鸟发明出无人机,帝国又根据无人机改进了机械鸟,双方的技术通过战争进行了交换与升级。

  那些机械鸟带着帝国方的通稿飞入塔斯马林州内部,痛斥地下城政权的黑暗,呼吁被欺骗的民众站起来。他们声称血统鉴定完全是分裂人民的可耻谎言,倘若偷渡客们幡然醒悟,勇敢回头,帝国方绝不会追究他们被欺骗后犯下的投敌之罪。同时,还有着向异种劝降的内容。

  龙骑兵巡逻队每天处理着天空中的垃圾邮件,就算有些漏网之鱼,塔砂也不会向对面那样如临大敌。机械鸟公放的内容,水准远不如给元首的演讲,涉及异族的部分充满了高高在上的怜悯还有对异族生活荒谬的揣测,龙骑兵们向来当成笑话看待,完全不需要像对面一样定期给边防军上思想课。这等内容就算真的在异族耳边循环播放,也只会招致冷笑。

  倒不是说他们真的想挖苦异族,塔砂相信,帝国真的在为劝降努力,只是从未没学过如何以少数派的方式思考罢了。最主流、最强势文化的主人时常会忘却世界上还有其他族群存在,以往对少数派们不屑一顾,待到分水轮流转,别说要屈尊融入其中,哪怕想摆出一副平等的姿态,也会不自觉暴露出固有思维中的傲慢——没法藏,他们都没想过那是对异族的冒犯。

  放下武器,回来吧,他们苦口婆心地、仁慈地说,我们不杀你们了!只要你们向帝国低头,我们就会容忍你们这些天生罪人的存在,允许你们夹着尾巴在帝国中担次等公民,这岂不比在那里担惊受怕好得多?

  呸!在塔斯马林州工作与生活着的异族们讥笑道。机械鸟喋喋不休,拿着洗衣篮的独眼巨人想往上头踢一脚,被同伴拦住。“别啊。”同伴劝说道,“完整的机械鸟,上交的赏金多好多呢。”

  独眼巨人一琢磨,是这个道理。一想到回收垃圾能得到的奖金,她顿时觉得受点精神污染也没什么了。

  徒劳无益地送菜许久后,帝国才慢慢明白了劝降稿存在的问题。

  “你不觉得最近的机械鸟说话好听起来了吗?”维克多说,“总有一些机械鸟成功带着观察到的信息回去,我还以为你会得更严呢。”

  “没这个必要。”塔砂说,“有来有往的才好。”

  “是吗,你真客气。”维克多用明显不相信的语调说,显然觉得塔砂在打肿脸充胖子。

  “封锁对峙是过程,而不是目的啊。”塔砂说。

  塔砂的目的从来不是裂土为王。

  要想这么干,一开始就能养一堆人在地下关起门来做皇帝了,地下城自给自足的体系能支持她这样做,但那又有什么意思呢。塔砂没有占领全埃瑞安的野心,不过,她想让她的影响力覆盖整个埃瑞安。

  帝国正在帮她的忙。

  他们越研究塔斯马林州内部的情况,越没办法无视异族们存在的现实,越没法否认异族与人类的相似之处。现在大地上所谓的人类与异类究竟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总有一天,他们得承认混血族裔的差距没有那么大。总有一天,这些带着恶意观察他们的人中,会有人意识到,不同族群也可以和平相处。

  只要有来有往,流动的水总会彼此混杂,交流融合。就像一家独大的单调鱼池引入了新的品种,在竞争之中,池水活动起来。

  帝国的机械鸟宣传帝国都城便捷舒适的生活方式,塔斯马林州就借机推广魔导科技学校,能培养技工的专科学校与能培养科学家的高等学校纷纷招生,而更多基础学校开办。随着魔导工厂一间间开放,对认字工人的需求越来越大。当进工厂做工与进行商业活动的收益大于务农,将孩子送去学习不再是那些想谋求官职的富裕家庭的专利,越来越多的普通家庭将孩子送入学堂,识字率在几年内迅速上升。

  地下城的无人机永远在抓帝国的把柄,只要不幸被侦察机或飞鸟发现,那么帝国前脚抓捕了异族,后脚“帝国某处军队根据红雨探测仪结果秘密逮捕折磨公民,可怜三岁小儿命丧黄泉只因被判为异族”之类添油加醋又带着微妙证据的新闻就会被无人机在全国范围内发布,足够当地居民又恐慌一波。

  红雨之前固然有人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红雨之后,每个人都了成为下一个受害人的可能,包括军队乃至军官。人们风声鹤唳,而受惊的羊群也能踩死虎狼。“逮捕疑似异种”过去被视为毫无麻烦的差事,如今渐渐变得棘手起来,以此充当业绩的官员越来越少。

  双方的广播、报纸与新闻业都在口水仗中高速发展,多方面多角度的信息让双方的听众们有选择与思考的机会。帝国那边的禁令难以实行,当缺口已被打开,私底下的讨论屡禁不止。塔砂则从不阻止人们讨论,无论那些声音是善美还是丑恶,睿智还是聪明,让他们自己说去吧。每个人要对自己的话负责,而要是伤害到了别人,那就是司法部门的事情了。

  “夜幕”落下两年后,不知是否该说意料之中,撒罗教成为了塔斯马林州最广泛的信仰。

  撒罗圣子塞缪尔在最初的兽人奴隶中传播了撒罗教,以光明与正义为中心的信仰开始只是一种理念结社,在后来才慢慢有了较为清晰的教派组织。撒罗教会在战争与战后都很活跃,救助伤员,超度亡者,安抚生者,劝解俘虏,填补了迷茫者空虚的精神世界,规模滚雪球般越来越大。

  寿命悠长又命途多舛的撒罗神教,在过去五百年中发生了几度变化。

  天界被隔绝前,它是善良守序的神圣教派,面向所有善良种族,嫉恶如仇,同时虔诚地信仰神明,一切以神明的旨意为基准;兽人战争前后,残存下的神教变成了光明教会,圣殿骑士变成了圣骑士,由叛神者组成的教会只为人类而战,否决神之名也否定所有异族;灭法战争期间,同为施法者的牧师和法师一个下场,带着神器逃离的幸存者们在帝国角落苟延残喘,怀着怨恨与不甘开始企图复古,形成了塞缪尔养母坚持的那种,比曾经的撒罗神教更严苛的奇怪产物……

  而如今的撒罗教,无疑不是塞缪尔的养母讲述的那一个。

  它念诵太阳神的神名,却让人们对心中的光明祷告。圣子声称神之爱遍及整个世间,无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什么种族,只要发自内心地信仰,便能得到心灵的平静。有着黑暗族裔的血统也好,用着与光明正大无关的肮脏手段也好,心怀善念便总能得救。

  “如果真的撒罗看到他们在搞的事情,没准会气得一道雷劈下来吧。”维克多幸灾乐祸地说。

  因为此等理由,他对撒罗圣子提交的申请全都相当热心,甚至怂恿塔砂立一个撒罗神像。“我可是亲眼见过撒罗的啊!”他兴致勃勃地说,“我想想,嗯,要黑头发,红眼睛,蒜头鼻,麻子脸,一大把肮脏的胡须和鼻毛混合在一起……”

  塔砂对这等幼稚行为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撒罗的圣子,如今的撒罗教宗塞缪尔,并不要求立一个塑像。

  “不应当膜拜偶像,神灵在我们心中。”他这样说,也谢绝了信徒花钱请神像的要求,“只要你们虔诚祈祷,回馈世人,那便胜过参拜神像百遍。”

  曾经生嫩的年轻人已经三十多岁,看上去温柔而稳重,与那身撒罗礼服更加相衬,适合被画进宣传单里到处分发——事实上撒罗教就是这么干的。“神爱世人”,几个大字搭配着阳光下身着礼服的教宗,金发碧眼的温柔圣徒对着画面前的人张开双手,带着悲悯的微笑,这套宣传单时常一印出来就分发到脱销。它名列“十大不会让主妇随手扔掉的广告单”第一名,即便你不信教,留着宣传单也没什么不好嘛。

  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把宣传画贴在准妈妈的门背后,坚信在撒罗神的保佑下,多看教宗几眼能生出长相俊秀,咳,是品德高尚的孩子,也不知是出于哪门子原理。

  塞缪尔在各族下到八岁上到八十岁的女性中有着惊人的人气,他已经从过去的搞笑吉祥物变成了……塔砂觉得比起高高在上的教宗,这位依然过于年轻美貌的年轻人可能更接近偶像一点——为了拯救心爱的撒罗教,一名年轻的牧师站了出来,决定成为偶像……听上去很合理嘛。

  当然,塞缪尔并非徒有其表。

  他曾去黑暗的墓园为战士们守灵,也曾去过人来人往的沙龙,在质疑和嘲笑中传教。他去战俘营中劝说那些拒绝合作的人,战俘往他脸上吐唾沫,塞缪尔神情平和地擦掉。

  “你这个谎话连篇的叛徒!”战俘骂道。

  “我曾经心存迷茫,却不曾诉说谎言。”塞缪尔说。

  “是吗?是你的神让你背叛人类?”对方冷笑道。

  “神平等地爱着每一个灵魂,包括人与非人,不存在什么背叛。”圣子回答。

  “你在说那些天界生物吗?”这个曾经的军官显然知道更多,闻言冷笑连连,“我们当初将天界驱逐,你的前辈也参与了这等渎神的举动。能被赶走的神有多全知全能?据说神的反噬很快弄死了一大群圣职者,一个能杀掉这么多圣职者的神,能多爱世人?”

  “那他便不是神。”塞缪尔笑道。

  战俘为这不合常理的回答愣住了,他本以准备好的精彩辩驳卡在了喉咙里,一时间呆在原地,没法继续慷慨陈词。

  “我们的撒罗神全知全能,他爱着埃瑞安的每一个灵魂。”塞缪尔温和而坚定地回答,“如果天上的‘撒罗’既不全知全能,又不广泛地爱着世界,那他就只是个盗用了撒罗之名的强者,并不是神。”

  这个曾经让塞缪尔痛苦、让塞缪尔信仰动摇、让塞缪尔绝望哭泣的问题,如今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看看我,我是个瘸子。”撒罗的圣子站起身,坦然地展示自己的腿脚,“如果撒罗允许一个瘸子担任他的圣子,他一定比那些故事中所说的宽容许多。”

  他对战俘微笑起来:“也请您对他人与自己宽容一些吧,那并不是罪过。”

  第三年,地下城这边的法师协会,发明了农药。

  发明人是法师米兰达和她的学徒们,按照过去的分支,他们的传承来自黑袍法师。其中凶残的术语与动物植物实验等等听得塔砂一头雾水,等最后说了能杀灭农作物上的虫害而不杀死植物这等效果,她才明白这等高大上的诅咒药剂居然是农药。

  塔砂惊叹地看着眼前一群典型黑巫师打扮的人,从被不明药剂熏黄的手指到一张张阴沉的讨债脸,万万没想到他们的发明如此利国利民兼接地气。这等以貌取人的行为让塔砂有点惭愧,很想上前握住他们的手晃一晃,表达一下老干部式的慰问。可惜这是一场研究成果汇报大会,坐在旁边的人,看上去完全不同意塔砂的观点。

  “我不同意!”德鲁伊代表拍桌而起,“太荒诞了!难道要把这种毒#药倒进土地里吗?!”

  “不然呢?倒进你嘴里?”米兰达毫无笑意地咧了咧嘴。

  “你!”德鲁伊气得满面通红,“这种毒#药会污染土地!还会随着雨水和地下水扩散,污染河流和大海!你们如果这样做,和枯萎公约又有什么差别?”

  “土壤依然能种出健康的粮食,扩散后的那一点点含量,就算进入了动物体内,那些动物的肉也不会变得有毒。”

  米兰达一抬手,学徒开始念出各种对照组的实验结果,**动植物实验品的死伤根本没让德鲁伊的脸色变得好看一点。同行的年轻德鲁伊更沉不住气,愤怒地指责道:“你怎么可以对那些活生生的动物做这种事情?!”

  “难道你希望我对活生生的人这么做?”米兰达冷笑道,“行啊,继续同情兔子,让塔斯马林州的类人居民饿死算了。”

  塔斯马林州的土地比一个东南角大了岂止百倍,有的富庶有的贫瘠,塔砂不可能供应所有人的粮食。随着人口的迁入与增加,粮食的确是个不小的问题。

  “有足够的人工,农民可以自己捉虫!”

  “那么菌类呢?粮食的白#粉病与锈病怎么办?也用手去捉?”

  “我们已经在努力!”德鲁伊说,“我们挑选出最好最能抗病的种子,减弱灾害天气,用最自然的方式……”

  “精灵都会建造房屋,那么崇尚自然,干嘛不直接住在树上?”米兰达毫不客气地打断道,“要回归自然就自己去吧!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变成动物住在兽栏里。”

  “#&@*%!!”

  “不要说脏话啊。”主持人劝说道。

  “野兽的脑容量也只限于此。”米兰达说。

  “主持人,这算人身攻击吗?”兽人代表举手道。

  “咱觉得米尔说得好哟!”女巫代表美杜莎唯恐天下不乱地插嘴道,对法师比了两个大拇指,“咱挺你!”

  “谁他妈是米尔。”米兰达阴沉地瞥了她一眼,“法师说话女巫闭嘴。”

  匠矮人代表已经睡出了鼻涕泡。

  随着地下城中居民的增加,各式各样的纷争也不可避免。

  自然种族与德鲁伊倾向于保存原始的自然,匠矮人的魔导科技与黑袍法师的研究则需要同样的土地;法师和女巫照旧因为彼此的魔法学术问题相互嫌弃,没什么深仇大恨,但总是很乐意给对方添麻烦;黑袍白袍法师用鼻子跟彼此打招呼,各个种族有着因为天性无论如何无法好好相处的类型,比如喜爱干旱环境的蜥蜴人混血对房屋里潮湿到发霉的人鱼后裔室友特别崩溃……这不是第一次争执,也不是最后一次,有不同的地方总会有纷争。

  然而世界因此精彩。

  选民投票的结果最终偏向于黑袍法师,除了几个森林、湿地覆盖面积很大的区域,农药将试点投放,而后大规模推广。同时法师承诺尽快改良农药,找出残留最小的品种,并开始研究能在自然环境中自然分解的类型。

  德鲁伊的杂交选种和肥料、法师的农药多管齐下,塔斯马林州的农业开始了爆发式的发展。

  其后某一年,恰逢十年难得一见的大荒年,埃瑞安帝国的许多地方在病虫害交加之下颗粒无收。于是,夜幕防线之上,开始出现小小的缺口。

  被买通被说动的守卫悄悄行了方便,更重要的是一些高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事情的发生。在这些“不存在”的贸易窗口之中,一些商品开始交流。

  大量富余的粮食被运送出去,换回一些异族,一些绝对不能作为武器的魔导器——这些年来都城的塌方处还是挖出了不少东西——还有那边稍微缓和了那么一点点的态度,大概把每天七次的地下城去死去死口号变成每天三次吧。商人们只谈论价格,护送的双方士兵一言不发,保持沉默,装作看不见对方。

  这些交易持续了整个秋天,一直到第一场封道的大雪快要降下。边境附近有着大片大片荒地,被困在这里可不是好事。地下城的最后一支商队收拾好行李,他们离开的时候,护送队的领队第一次和守军有了交流,尽管只有一句话。

  “我妹妹没有饿死。”那个不苟言笑的军人硬邦邦地说,塞给领队一支雪茄,来自都城的高级货色。说完他便走了,依然板着个脸。

  “你可以直接说谢谢的。”领队在他身后挑了挑眉毛,挠了挠脸上的鳞片。

  *

  “你可以再等一会儿的。”维克多抱怨道,“干嘛不多饿死一批,还能趁火打劫。”

  “那多浪费。”塔砂说,“他们又不把尸体给我。”

  维克多在那儿叽叽咕咕抱怨个不停,好像塔砂是个不当家不知油米贵的败家子。“弄死了我也打不过去。”塔砂问他,“所以你是在为我考虑,还是纯粹想看尸横遍野?”

  这邪恶的书打了个哈哈,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塔砂觉得他十分可爱,继而开始自省,觉得这等想法真是一派昏君气象。

  算了,不是重点。

  塔砂不仅交易了粮食,还分享了肥料与劣化版本的农药。这一方面是人道主义支援,一方面也是商品展示。

  下一年开春的时候,以及下一年埃瑞安帝国平安地开始丰收的时候,不存在的小小贸易窗口,一直没有被关上。

 

☆、第81 1.1

 

  牛角的战士一踏入部落的入口,孩子们便哗啦啦围了上来,叫嚷着泰伦斯的名字。这些孩子头顶的小小弯角不过拇指粗细,幼嫩如新芽,把脑袋挨在一块也不会打架,那股亲热的劲头让稳重的战士也难免心生感慨。

  初次见面那天,孩子们还躲在帐篷中警惕地望着他呢。

  十多年前泰伦斯离开故土,四处躲藏着旅行,被人类军队捕捉走,再到角斗士起义,前往在东南方落脚,辗转之间岁月流逝。十多年后旧地重游,新生的孩子们已经不知道他的存在,只困惑于他头顶与其他大人相似的弯角。前些日子,他带领着队伍来到与世隔绝的故土,同族们如临大敌地举起武器,对峙与交谈持续了好一会儿,直到有人从队列中走出来。

  “是你吗,泰伦斯?”族长拿下面具,难以置信地问道。

  “是我,父亲。”泰伦斯说,拥抱了多年不见的父亲。

  他的父亲比过去衰老了许多,须发蒙上一层白霜,双眼不如过去锐利,曾经严厉的神情也软化了。他感慨万千地对着儿子点头,连连点头,竟说不出话来。

  那天稍晚些时候,泰伦斯在篝火边讲述了这些年来的经历,亲属们听得惊呼连连。母亲骇得捂住了嘴,家里的侄子侄女们却为起义的故事双眼冒光,催他多说一些,被看出苗头的亲长挨个揍了脑壳。

  “你们当打仗是游戏吗!”族长呵斥道,看了看泰伦斯,又是欣慰又是后怕,最后选择与过去一样,用责备的口吻开口:“问问他!比起在外奔波吃苦,留在这里是不是要好上百倍?”

  “这里无聊死了。”小侄子嘀咕道。

  “无聊总比没命好!”他母亲压低声音恫吓道,“你想被人类抓走当奴隶吗?”

  “这里的生活的确比外面平静,”泰伦斯说,在父母欣慰的目光下话锋一转,“但我从来没有后悔离开,如今也不会在这里蜗居到永远。”

  “你还要走吗?”泰伦斯的母亲急道。

  “事实上,我只是暂时在这里停留。”泰伦斯歉意但坚定地说,“恐怕我还会带更多人走。”

  夜幕防线树立之前,兽人义军已经离开了塔斯马林州,如今他们在埃瑞安帝国腹地打着游击战。这支规模不大但非常灵活的军队,在帝国偏远处神出鬼没,抽冷子袭击那些关着同胞的角斗场、ji院与牢房。他们一触即走,绝不缠斗,卷走同胞便逃之夭夭,完全不会留下与帝国的武器硬抗。

  这支兽人自称为“自然之春”。

  “我们的同胞还在外面受苦,还有许多人没有我这么幸运。”泰伦斯说,展示自己带着鞭痕的肩膀,“父亲,闭上眼睛不能让外界的危险消失,我们不可能永远躲在这里,祈祷自己不被发现。”

  “那可是帝国的军队!”族长提高了声音,霍然站了起来,“我曾亲眼见过人类的铁蹄踏平了比这里大数倍的部落!是我的父亲带着残存的部族逃生,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在这片安全的地方落脚,你想要将全族再一次拖入泥水之中,对上一整个庞然巨兽吗?!”

  “我们已经对上过那个庞然大物,而且我们打赢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能站在这里,还带来了曾经被巨兽咬在口中的同胞!”泰伦斯也站了起来,不顾母亲拉扯衣角的手,“您有多久没有听过外面的消息?东南方的地下城已经在塔斯马林州站稳了脚跟,足有帝国五分之一面积的区域如今住满了各式各样的异族,无论是人还是非人,无论选择森林还是城镇,都能在那里找到落脚之处。埃瑞安帝国的军队带着钢铁长龙与钢铁傀儡进攻,我曾有幸参与了那场战争,我就站在那个战场上与它们交战,直到战胜它们!”

  篝火边的族人听得一愣一愣,起义与逃生的成功已是他们心中最完美的胜利,没人想过异族能与帝国的军队正面交锋。泰伦斯的同族依然保留着兽人的文明与骄傲,但人类帝国留下的阴影也已经根深蒂固,让这些避世的部族畏首畏尾,鲜有与人交锋乃至接触的勇气——这便是当初年少气盛的泰伦斯,在受到父亲责骂后赌气离开的原因。

  年轻人依然有着对外的好奇与好胜心,像曾经的泰伦斯,像如今的小辈们。

  这名义军的领袖不再是初生牛犊,经历风霜拷问的泰伦斯伸出手,指向火光范围外隐隐绰绰的黑夜。

  “我们的队伍从东南方一直横穿整个帝国,曾去过埃瑞安的极西与极北,如今绕行回了东方。我们在森林与荒原中找到了同胞的踪迹,大家都蜷缩在荒野一角,与世隔绝,误以为只剩下己方,但是不!我们的力量远远比您以为的更大,我们的同胞远远比您以为的更多。”

  他讲述“自然之春”走过的每一片土地,揭开族人们在畏惧中未知的迷雾,击倒幻想中的妖魔。帝国的确是一头巨兽,但它有形体亦会被攻击,强大却也有弱点。被救过来的族人如今正在帐篷当中接受治疗,伤员在另一个大帐篷里说说笑笑,义军成员中一些在休息,一些在放哨。活生生的证据就在这里。

  “父亲!时代不同了。”泰伦斯这样说,“睁开眼睛看看吧!”

  族长愣怔地看着曾经笨嘴拙舌的小儿子,泰伦斯就站在这里,过去小小的身影已经变得比他还要高大——是儿子长高长壮了,还是父亲的身躯已经开始佝偻干瘦?或许两者都有。

  老族长在此刻,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已经老了。

  “我是管不了你了。”他苦涩地说,摇了摇头。

  泰伦斯微笑起来,拍上父亲的肩膀。“我永远是您的儿子。”他说,“无论如何,请您相信我吧。”

  如同春日的绵绵细雨,“自然之春”无声地浸润土壤,唤起三尺之下埋藏的种子。

  在帝**方的报告中,他们是掀起动乱的匪类。在帝国平民茶余饭后的谈话间,他们是制造骚乱但又与大部分人没多少关系的异种革命军。在越来越多的、汇入这支队伍的兽人之中,他们被称作兽人解放运动的先行者。有组织有纪律的串联在荒郊野外进行,依然存在的零散部族被连接起来,从分散的小点变成一张遥遥相望的网络。

  德鲁伊为他们带来远方的消息,地下城在帝国各处的暗探网络与义军互利互惠,交换着彼此的信息。救回的老弱病残被安置在安全的部族之中,即便人类帝国的版图已经与整片大陆重叠,依然有一些属于自然的区域不为人所知。

  帝国为此相当心烦,以往分散的闹事者被组织起来,变得油滑如泥鳅。奴隶被带走,传单与各种痕迹被留下——这些家伙来时悄无声息,走后却声势浩大,务必要让当地居民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边打边逃,边跑边宣传。这斗争的规模没有大到能激起民愤,又没有小到可以视而不见。

  自然之春没有被扑灭,反而在四处驱赶之中,愈演愈烈。

  泰伦斯终于成功用故事和承诺喂饱了孩子们,他们像一群得到食物的小狗,心满意足又恋恋不舍地离开。他三步并两步走进帐篷之中,却有个小尾巴也跟了进来。小侄子赛维尔并不吭声,也不肯走。

  “你到底要跟我到什么时候?”泰伦斯叹了口气,坐到毡床边上。

  “跟到你答应为止。”赛维尔板着脸说。

  泰伦斯不理他。

  没多久少年便沉不住气,再度开了口。“就让我也去吧!叔叔!”他央求道,“我也想跟你去救同胞,杀人类!”

  “喂喂,我还在这儿呢!”毡床上的伤员啼笑皆非道。

  “所以为什么这里会有人类啊!”赛维尔气呼呼地指着打绷带的纯人类怒道,“一个人类为什么要混进兽人解放军?”

  “人类有好有坏,我怎么教你的?”泰伦斯无奈地说,“路德维希先生是我们重要的同伴,而你,你太小了,还没有准备好。”

  “我已经可以独自打猎了!”赛维尔昂起头,展示他两根手指粗的牛角,再度指向床上苍白瘦弱的人类,一脸嫌弃地说:“我一只手就能把这只弱鸡打翻,为什么他能上战场,我不能?喂,你到底受的是什么伤,这小伤口看上去根本不是任何武器打的吧?”

  “哦,我下台阶的时候没站稳,摔下来磕到头了。”路德维希诚实的说。

  “天啊,磕到头!”兽人少年叫了起来,“我六岁的小妹妹都不会随便摔倒了!你这幅样子能拿得动什么武器啊?”

  “我用笔作战。”路德维希好脾气地笑了笑,扶了扶他圆圆的眼镜。

  “用笔怎么打仗?”赛维尔皱眉道,“你骗小孩子呢?”

  “路德维希先生的笔胜过一只军队。”泰伦斯认真地说。

  路德维希是一个画家。

  他负责制作“自然之春”的宣传画,有时铤而走险,在活动现场留下大幅涂鸦。路德维希为兽人解放运动留下的画作与他以往创作的大不相同,为了速度舍弃精准度,要是将这些画作放到画廊去,多半会被人嘲笑偷工减料,难登大雅之堂吧。

  这些画并不沉重,并不慷慨激昂,恰恰相反,它们让人捧腹大笑。粗俗有趣的讽刺画与带着黑色幽默的漫画被留在“自然之春”的活动现场,继而被报纸登出,成为乏味政治版面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文字与标语或许会被涂掉,画面却是共同的语言。

  这些一目了然的画作中,包含着兽人对平等自由的呐喊,对人类蓄奴的质疑,对被压迫者的呼唤。

  无论出于关心也好猎奇也罢,漠不关心的人们忍不住对此投去一瞥,兽人这个被藏在桌子底下蔑视更无视的族群,终于被公开摆到了台面上。

  当富人们谈论着四处游走的兽匪动乱,依偎在主人怀里的宠物竖起耳朵,第一次听说了同族的另一种生活。当大块版面都印刷着兽人的故事与新闻,为主人烫报纸的兽人仆从望向其中的图片,他们看到了森林与野生的同族。是的,依然会有大部分驯化兽人安然呆在府邸之中,畏惧着被这等动乱牵连;但也有一些,在心中自己都没注意到的角落,点起一个小小的火种。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想象着金丝笼外的天空。

  义军领袖把气呼呼的侄子送了出去,走回来给画家检查绷带。他沉默了一小会儿,说:“尽管可能有些冒犯,我也想问一问相似的问题。”

  “用笔怎么打仗?”路德维希开玩笑道。

  “您为什么要随着我们奔赴这样一场危险的战争呢?”泰伦斯认真地问,“您大可以留在塔斯马林州,那里有您的朋友和拥护者,有明亮的画室和最好的画具,绝对安全无忧。”

  “是啊,那里有我的朋友……”画家说,目光飘向某个遥远的方向。过了一会儿,他问:“您知道瓦尔克吗?”

  泰伦斯想了想,说:“我听说过瓦尔克艺术家协会,您也是其中的一员。”

  “的确如此。”路德维希抿了抿嘴,“罗拉夫人与昆蒂娜小姐创办了这个艺术家协会,用于纪念在冤狱中不幸牺牲的画家瓦尔克。他是个非常好的画家,也是个好人,充满了激情。因为画下了呼吁解放兽人、抨击蓄奴制度的画作,保留它们并承认自己画了它们,他遭遇了……不公正的待遇。”

  泰伦斯沉默半晌,说:“等我能回到塔斯马林州的时候,我要去祭拜瓦克尔先生。”

  “昆蒂娜与其他人正在尽力重绘和还原那些被烧掉的画作,等我们能回去的时候,说不定就能看到展出了吧。”路德维希苍白地笑了笑,又目光飘远了,“我与瓦尔克曾是朋友,曾与他一起参与了野性呼唤画展。只是当消息传过来的时候,我属于烧掉全部画作的那部分人。”

  不同于瓦尔克,路德维希生于富贵之家。

  他是家中的小儿子,家族放任他“离经叛道”,与不得体的人混在一起涂鸦。但希瑞尔将军将到达瑞贝湖的消息一传开,家族第一次严厉地警告了他。烧掉图画,与拒绝这么做的人断开联系,呆在家中安分守己——路德维希曾抗争过这些命令,然而没用,到最后只能妥协。当画家这事开始就没遇到什么阻力,因此他依然依赖着家里,一旦家族掉过头来阻止他,路德维希完全无能为力。

  路德维希被关了几周的紧闭,等他出来,得到的便是瓦尔克的死讯。

  他根本无法面对他的朋友们。

  “这不是你的错。”泰伦斯宽慰道,“你没有办法。”

  “的确。”路德维希苦笑道,“可是……”

  家族逼迫他烧掉了画,将他软禁起来,让他无法与朋友们同甘共苦……如果这样告诉自己的话,的确会变得轻松许多。可是路德维希是个敏感的艺术家,他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想法。

  路德维希被逼迫着烧掉了画,不必自己选择放弃坚持,难道他没有因此感到轻松吗?

  路德维希被家族庇护着软禁在家里,可以当一个对仆人家人大发脾气的小少爷,而不是在黑暗的牢房中遭受折磨,难道他没有因此感到庆幸吗?

  路德维希无从挣扎,因此既不用在负罪感中对不公正的暴行保持缄默,也不用奋勇一搏以至于失去性命。事后去为那些友人们扫墓,看着那些宁为玉碎者的墓碑的时候,难道他没有感到一丝解脱?

  他有。

  离经叛道、潇洒勇敢的路德维希小少爷,发现了自己的软弱无能。

  他既不能指责保护了他的家族,也无法面对那些活下来的朋友。路德维希选择了自我放逐,报名加入了兽人革命军的队伍。

  “这依然不是你的错。”泰伦斯说,“没人该为活下来愧疚。”

  “谢谢,说出来好多了。”路德维希收回了目光,摇了摇头,笑了起来,“不过,虽然报名的目的不怎么纯粹,但事到如今,我很荣幸能成为你们当中的一员。”

  事情已经改变了。

  习惯了昂贵画具、画室的小少爷,在颠沛流离的随军奔走中,开始学着用炭笔乃至石子在墙面和地面上作画;擅长勾画华美画面的路德维希,在亲眼目睹诸多震撼人心的现实之后,迅速抛却了华而不实的脂粉气。鲜艳醒目的色彩保留下来,锐利的线条提取出来,化作最能抓住##韵、最夺人眼球的速写。在他笔下,凌厉辛辣的幽默感中,藏着振聋发聩的呐喊。

  路德维希质疑,他询问,寻求讨论。

  他也得到了。

  关于蓄奴的讨论慢慢兴起,慢慢逐渐趋向于中性化。画作中的质疑与询问,唤起了读者的思考与陆陆续续的各种回答。帝国上层终于意识到不对,开始禁止报社印刷现场留下的图画。然而“兽人不知名画家”的画作已经打出了名声,知名禁#书这种东西从来在私底下传播得更加火热——发现画作的人会悄悄临摹记录,有人专门出钱收购这些小画,装订成册偷偷贩卖传播。

  开始的收购者中有地下城间谍当托,等发现这门生意的确有利可图,其他人也开始动起了手。

  在帝**方势力不够强的角落,这等低俗小画册在到处传播,假借兽人佚名画家之名创作的厕所读物如雨后春笋。而事实上,路德维希画集的影响力远比当代所有人以为的都要深远,半个多世纪,它被誉为“拯救了无数人的涂鸦”,一本真品画册被炒到了一个相当夸张的价格,比同期大受上流社会赞美的油画更加昂贵。

  那都是后话,在此时此刻,对路德维希本人来说唯一重要的是,他真正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与价值。

  那拯救了他自己。

  将目光移动到如今的塔斯马林州,瓦尔克艺术家协会一样正在蓬勃生长。罗拉夫人依然是它的赞助人,瓦尔克生前至交昆蒂娜是这一协会的主席。除了复原那些被烧掉的画作以外,这个协会还在做别的事情。

  每年协会的艺术家都会进行统一主题的画作展出与拍卖,获得资金用于资助有潜力但暂时不受主流青睐的画家。整件事的流程有点像天使投资,不过是非营利性的,协会全部行动的目的就是赞助艺术家本身,鼓励他们发出声音。协会资金不仅用于资助,还用于聘请律师和保镖,为艺术家们能自由创作提供保障——据塔砂所知,他们其实还在偷偷预防官方取缔,给每个可能被上头和谐掉的艺术家提供了地下党般周全的跑路方法。

  “为了自由意志,对,我们口号就是‘为了自由意志’。”昆蒂娜在记者采访中直白地说,“为了保护每个人能自由表达的权力,为了保护每一样不存在正邪对错分界的艺术品。深渊、天界或人间顶峰的力量也无法改变我的笔与我的心——这是瓦尔克的遗愿,我们会将它坚持下去。”

  真是卑微又宏大的愿望啊,塔砂想。

  今后这个理想主义者所创建的协会将发展到什么地步呢?塔砂期待着。

  地下城并没有完全操控着兽人义军,彼此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上下级,不如说是提供支援的友军。在舆论支持与间谍情报共享之外,地下城本身的存在便已经帮上了大忙。

  帝国的军队在镇压兽人义军的时候,同时需要考虑到塔斯马林州带来的压力。一部分预防进攻的军队与魔导武器必须留在塔斯马林州边境,能源也必须时刻保留着一部分。帝国高层还需要考虑到塔斯马林州的态度,尽管塔砂这边一直宣称不对兽人义军的所作所为负责,在帝国逼急了想要全力围剿兽人的时候,塔斯马林州就会开始练兵。

  怎么的,没见过阅兵仪式吗?

  塔斯马林州的地下城是一个和平发展的城市,练兵出于阅兵需要,阅兵是为了避免军队放久了生锈,而且美观嘛。为什么要在边境阅兵?因为那边刚好有一大块空地啊。也好让我们友好的帝国邻居围观一下阅兵的成果,以促进共同繁荣发展。

  这当然,和兽人或帝国的任何举动,没有一点儿关系。

  帝国信吗?

  无论帝国相信还是不相信,他们都没再大肆调兵围剿。主力在边境看着地下城阅兵式,多年不能摸一下坐骑的装甲兵们眼角抽搐,看着一排排装甲车开过来开过去,心中骂了无数个败家子。

  是否也要举办阅兵式的讨论在上层进行了很久,最终还是不了了之——光用步兵冷兵器吧,对比隔壁,太寒碜拿不出手;把大件魔导武器拿出来吧,太他妈费魔石,帝国的每一分魔力可都要用在刀口上的,没这个铺张浪费的奢侈。

  最后,帝国拿出了对付流窜兽匪的经济适用方法:招募冒险者。

  “为了埃瑞安帝国,英雄应当重新站出来!”元首大声疾呼。

  更准确的说法是,招募职业者。

  当初的施法者被消灭之后,其他职业者依然在慢慢减少,最终到了一个无法成军的尴尬规模。随着局势越来越平稳,这些散兵游勇带来的麻烦超过了他们的好处,职业者淡化,冒险者基本退出历史舞台,一个稳定的统一帝国不需要这些不安定分子。塔砂降临在这片大陆上的时候,职业者就只剩四处游荡的老骑士与到处接单的马戏团之流。

  施法者禁令在“夜幕演讲”当年解除,而如今,被取缔多时的冒险者公会,重新变得合法。

  那些冒险者公会被开起来了,各职业登记系统重新开放,帝国下了血本,在每个城镇都设置了职业者测试点。灰色领域的佣兵得到了条件优厚的征召令,故纸堆中翻出了各个职业的情报,甚至包括训练方式,它们慷慨地被公开在学校中。

  职业者们缓慢地从帝国各处冒了出来,权衡着帝国的诚意,像小心谨慎的啮齿动物。

  帝国上层为多出预期的职业者数量大喜过望。

  “才这么点人,就得意成这样?”维克多讥笑道,“别说和过去比,就是横向比较,也狂妄到可笑啊。是吧?”

  “也行。”塔砂会意地点了点头,“那么再来一次塔斯马林州的职业者人口普查吧。”

  所有加入塔斯马林州的人都需要登记,塔砂还骗得其中不少人签了约,所以对于领地中的职业者数量,她有个大致概念。不过,再来一次普查也没什么不好。

  调查结果在一个季度后完成,出乎意料的是,比塔砂以为的多很多。

  作者有话要说:  元首说:这个世界需要英雄!

  ——我花了好大力气才阻止自己这么写,不行,不能太玩梗了要严肃(捂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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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 1.1

 

  职业者测试的仪器基本照搬埃瑞安帝国正在使用的那一种——间谍和摄像头在对峙双方之间鸿雁传书的如今,任何不够机密的东西最后都会泄露到另一边去。在这些测试仪器的帮助之下,职业者如同雨后春笋,从塔斯马林州的各个角落冒了出来。

  德鲁伊的人口核实最没有悬念,所有学徒最后都要过自然之心这一关,是否升阶成正式德鲁伊一目了然。弓箭手也**不离十,除了积年的老猎人神射手之外,大部分弓箭手都从亚马逊人手下毕业。一名有着稀薄巨龙血统的年轻人在来到塔斯马林当年便加入了龙骑兵队伍,现在一测试,也能从龙骑兵升格为龙骑士。道格拉斯完全没有为此产生多少危机感,他跟他的龙依旧如胶似漆,还颇为自己来得早得意。

  巨龙名额只有一个,剩下的龙骑士,也只能骑亚龙啦。

  撒罗的信徒当中,出现了正式的牧师。他们按照塞缪尔传授的仪式行事,全都为人虔诚生活简单。塔砂第一次见到了能凭借虔诚使用神术的普通人,和他们先辈相似又不同,这些人不憎恨神灵也不依靠神灵,在天界断绝的如今,他们依然过得不错,对自己的能力一无所知。

  游荡者的登记就比较一波三折,大部分惯偷和罪犯都居无定所,而且看到官方人士就脚底抹油,十分不好找。监狱中的排查找出了几个盗贼和刺客,不过真正有本事(并且运气不算太差)的游荡者还是在野外。这些法外之徒做着不法的勾当,万万没有自投罗网之理。猎人可能在日常生活中变成一名非凡的弓箭手,但你平日要做些什么好事,才能让你熟练地掌握潜行、闷棍、偷窃和背刺?傻子才承认自己是个游荡者呢。

  到了最后,在前黑街大佬、现著名保安公司老板斯派克的牵线下,单独在外的盗贼工会成立了。这里聚集着灰色地带的职业者们,只登记代号与数量,不受官方管辖。

  职业等级高到足以潜行的游荡者足有五人,这数量已经让塔砂咂舌,很能理解帝国为什么取缔了冒险者公会。传奇小说是传奇小说,现实是现实,真要建设和谐社会,能游荡在法律边界线上的人还是越少越好。毕竟,没人乐意天天被摸走钱包,被侠盗摸走也不行。更没人愿意莫名其妙就被割了喉,在一个商业发展、工业起步、有钱人在慢慢变多的稳定社会里,不需要劫富济贫的罗宾汉。

  对于这些人的存在,塔砂会找出最优解决法。

  在一些没有进行德鲁伊学业却亲近自然的人群中,游侠这种职业也不少见。护林员、巡林客、猎手和退休老兵,他们在亲近自然的过程中得到了自然的反馈。这等没有系统教育的职业就比较层次不齐,大家都在野路子上摸索,最早的游侠雅各尝试着将他们组织起来,进行彼此的学习与交流。

  雅各能教他们不少东西,不过这些成年人自己多半也有一两手,教学相长,倒不必以师徒相称。游侠没有专门的学校,这个互帮互助组织被称为“游侠交流协会”更贴切一点。下到小伙子上到老头子,游侠们聚在一起,喜爱自然与自由的共性让他们相处愉快,每次野外交流会——游侠的技能练习当然需要自然环境——都像一场郊游。

  游吟诗人的出现是个惊喜,塔砂之前还以为这种半法系职业门槛会很高呢。

  测试游吟诗人的方式是对着仪器唱歌或奏乐,不少喜爱音乐的人觉得这事很有趣,广场上队伍永远长得见不到尾巴。艺术家聚集的瑞贝湖,许多歌手和乐手以游吟诗人的身份被发掘,被发掘的音乐家当中,一些已经成名多年,另一些还住在破落的小巷里。

  “我就知道!”一个名叫爱迪生(塔砂为这个名字多看了他几眼)的贫穷乐手激动地说,放下小提琴,在显出绿色的仪器面前涕泪纵横,“我就知道我为音乐而生!”

  站在他旁边的人齐齐打了个寒颤,排着队等待测试者纷纷脸色煞白,其中一些看上去需要速效救心丸。围观者早已作鸟兽散,唯有工作人员依然笑容可掬,动作隐秘地从耳朵里掏出了耳塞。

  不少不得志的音乐家匆忙从四面八方赶去测试,希望测试仪能肯定他们的音乐天赋,然而这其实是不确切的。身为游吟诗人职业,并不意味着音乐水平高超。

  大部分不得志音乐家的实地演出,都充分地展现了大众欣赏水平的可取之处,他们红不起来绝对是有道理的。这些乐曲伴随着让人绝望的走调和破音,让听众心跳加速,头脑发昏,仿佛再听久一点就要喉头一甜。它们在过去被视为糟糕得匪夷所思的音乐,如今一测试,居然真的有着轻微超凡力量,属于游吟诗人技能。

  攻击技能,废话,不然还能是什么。

  是演奏太烂以至于出现了攻击性效果呢,还是有着游吟诗人天赋于是演奏不出普通的乐曲?总之未来可以预见,那些为身为游吟诗人欢天喜地的蹩脚音乐家们,还是得做好心理准备,他们恐怕这辈子都别想演奏或歌唱出让普通人鼓掌的音乐了。

  没有任何新法师出现,要想在如今的埃瑞安成为法师,必然需要博览群书,有足够运气和阅历。培养法师需要漫长的时间,除了那些刚加入时便因为拒绝契约暴露的法师,便再没有新人。白袍法师海登倒是受此启发,开始在年轻的孩子当中寻找有资质的魔法学徒。

  “这事儿你早该做起来了。”维克多说,“法师这东西从来不嫌少,培养得越早越好啊。”

  瞧他那个遗憾谴责的口吻,说得好像他不是今天才想起这茬似的。

  塔砂懒的理他,要建法师学院,首先需要有老师肯教啊。施法者短缺的时节,所有法师都忙得人仰马翻,每个人永远有很多事情,半点没有收徒的空闲。

  法师协会基本是个研究所,白袍法师与德鲁伊、牧师乃至匠矮人之间有不少合作项目,研究法术的共同性,研究法术应用于魔导科技的可能。死灵法师天天泡在墓园里玩骨头,塔砂上一次看到无头骑士的时候,他的行头已然换了一身,好像骨头都有几根不太一样——要是那位死灵法师女士将他拆了还装不回去,塔砂非要她赔不可。黑袍法师们的课题相当危险,脾气非常挑剔,完全不适合带孩子,连看上去最和善的老人家韦伯斯特都造成过人员伤亡。“他们自己来碰我的书,我有什么办法呢?”他这样无辜地、遗憾地说,“最傻的傻瓜都该知道,法师的书是碰不得的。”

  真正的法师,尤其是黑袍,脾气真的不算好。塔砂心说难怪黑袍法师武力值普遍比较高,那些不够高水准的黑袍,一定早就在成长过程中被人打死了。

  这些职业者中,最少的是圣骑士,一个都没有。随着圣殿骑士变成了圣骑士,他们对神的信仰转移到了对人的忠诚上,就如同当初那个与塔砂力战而亡的老骑士。有着这样传承的人,并不会投奔与人为敌的地下城。双方拥有的职业者中,这大概是帝国最占优势的职业类型。

  目前最多的职业,毫无疑问是战士。

  塔斯马林州的军队也参与了测试,尽管在他们测试的时候,本来是出于过个场的心态。这些准备过场陪跑的军人当中,出现了大量的战士。

  军队向来是塔砂最看重的部分,她一开始就将军队握在手中,筛选过能用的职业者。至少在他们落到塔砂手里的时候,绝对没有这么多战士,更别说狂战士之类的偏门分支了。

  问题似乎又回到了最开始。

  普通的战士与职业者战士,两者的差异在哪里?后者有着前者不具备的超凡力量,但这份超凡力量从何而来?

  是没有传承吗?可是作为最基础、普遍、方便的烂大街职业,战士并不需要传承,一个老兵学到的一切已经足以让他担任战士。维克多曾疑惑为什么哈利特上尉没有职业等级,可见他那种程度的将士已经有了战士之能。是因为没有砍杀过魔物吗?但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在的埃瑞安本该一个职业者也没有,塔砂来前应当没有,之后依然。

  战士一直存在,只是从极其稀少变成很多。

  或许缺乏足够的理论依据,不过,按照塔砂目前的观察所得,在对照组中最鲜明的变量,恐怕就是“环境”。

  确切地说,魔力环境。

  妖精灯盏已经能在塔斯马林州的大部分地方生长。

  不是什么特殊活动造成的结果,而是一天一天的潜移默化,好像在注意到的时候,它们已经往曾经无法生长的地方扩张了一点点。第一片绿芽何时扩张成了一整个春天?你说不出来,一切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发生,无声无息,不可阻挡。

  大半年之前,有女巫在安加索森林里发现了曼德拉草。这种植物有着人形根须,成熟以后可以制造致幻药剂,□□会尖叫,是典型的魔法植物之一。发现它的人立刻召集了一堆女巫,她们为着那颗草讨论的半天,都没法确定那究竟是不是曼德拉草——这玩意消失很多年啦,阴影女巫又记性不太好。最终,有人提出了一个主意:直接让火焰女巫烧一烧。至少在当时,那看起来是个好办法。

  阿比盖尔放了小火苗,那株着火的植物拔地而起,尖叫着跑出十多米才倒下。女巫们应声倒地,感谢她们本身的抗性与还没有成熟的曼陀罗草,这世界上的女巫不至于一口气死掉大半。

  曼德拉草不是附近唯一的魔法植物,除此之外,陆陆续续的发现还有很多。女巫们在安加索森林发现失落的魔法草药,她们只以为这块地方风水好;亲手重塑了安加索森林的德鲁伊药剂师们,则以为是知识体系不同,才让女巫能从这里发现他们没找到的奇珍异宝。后来梅薇斯的小甜点打开了女巫们的嘴巴,这位与德鲁伊和女巫都关系良好的半精灵发现了双方的盲点。她离开药园,重新走入安加索森林中,在这片新生没多少年的森林里,她看到了早已消失的植物们。

  那些莫名消失的魔法植物,又在塔斯马林州莫名其妙地出现。

  受到显著影响的不仅仅是植物。

  最年长的女巫度过了三十二岁生日,已经活过了阴影女巫上一个身体死掉的年纪。女巫们的衰弱与死亡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或许因为这个,她们才活得放肆而热烈——说得不好听一点,便是自知短命于是热爱作死。到了时间没死掉,她们反而相当震惊,有些不知所措了。

  塔砂对此相当重视,她对女巫的心情有点像大熊猫饲养员,一发现长寿的案例,立刻发动全部专家。学者和施法者被聚集在这里,包括黑袍法师米兰达,没办法,她是法师当中最适合这一领域的研究者。这位法师也对女巫的生态颇感兴趣,然而研究意味着要与一群女巫共处,这可就不太妙。

  “我在问你的是,”米兰达用跟弱智小朋友交谈的口气,强忍着怒火重复道,“你与你两年前衰弱死去的姐姐的差异。”

  “对啊,我告诉你了。”最年长的女巫奥菲利亚把刚涂好的指甲对着光照了照,往上面吹了口气,“我是火象星座,我姐姐是水象星座。”

  “你是个星象女巫吗?”米兰达咬牙切齿地说。

  女巫当中有“星象女巫”女巫的分支,这一支女巫的天赋在于占星术。如果是星象女巫的话,虽然听上去鬼扯淡,奥菲利亚的说法也不算特别让人难以接受。但是米兰达记得……

  “不是。”奥菲利亚终于把目光投向法师,“我是‘回声女巫’,不是早告诉过你了吗?啧,亏你还是个据说以脑力著称的法师呢。”

  米兰达捏断了手里的笔。

  奥菲利亚是“回声女巫”,虽然叫这个名字,能力实际上却与声音关系不大。这种天赋的女巫能够召唤出各种魔法生物,在一定时间中驱使召唤物。传说中强大的回声女巫甚至能操纵深渊里的恶魔,不过在魔法生物销声匿迹的现在,她顶多能召唤一阵清风。

  总之,她口中的星座……就只是星座。

  关于女巫寿命的研究进度非常缓慢,只要听见房间里时不时传出的爆炸声还有学徒带着哭腔的叫喊(“老师!住手啊老师!您不能杀掉您的同事!”),个中原因不难理解。

  塔砂感到疑惑。

  过去的学者曾经坐车这样的研究,他们说施法者的每一次施法都在消耗着埃瑞安的魔力,这种说法某种程度上是可以验证的。地下城为练习魔法的法师们设置了训练室,在这有法师密集施法的地方,作为地下城本身的塔砂能够感觉到实打实的魔力消耗。无论是黑袍还是白袍,专注亡灵法术的死灵法师还是所学很杂的野法师,当他们使用魔法,那个区域分散的魔力便被集中抽取,在他们的法术中消耗。

  法师是施法者当中的炮台,其他施法者就算没有他们这么明显,使用法术时也会消耗魔法。如果将“法术”的范围更加扩展一点,弓箭手职业的魔法箭算施法吗?游吟诗人的催眠曲算施法吗?超凡力量本身,似乎就与魔法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样的话,有着诸多施法者的塔斯马林州,本该变得比帝国那边贫瘠才对,至少应该相差不多。

  现实中的塔斯马林却魔力丰沛,有着比帝国更多的职业者。

  塔砂能摸到一些脉络,却无法将之串联起来,好在如今的她并非光杆司令。法师与学者有着旺盛的好奇心,不需要催促,他们也会尽力寻找答案。

  当然,这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工作。

  第七年的春天,在瑞贝湖,东南商会组织了一场盛大的集体婚礼。

  在各式各样的冲突、碰撞与融合之后,塔斯马林州的人们已经习惯了各式各样的邻居,其中还诞生了许多看对眼的美谈。新老居民的婚姻登记在去年达到高峰,市政中心发出提议,东南商会积极响应,最终这场覆盖了整个塔斯马林州的集体婚礼,在半年的筹备后成功举办。

  三百多对新人携手而至,他们在塔斯马林州的动荡中相识并共结连理。新居民与原住民,埃瑞安主流文明的继承者与少数族裔的后人,看上去就有一目了然的不同点的人们,迈入了婚姻的殿堂。

  这事儿有这样那样的纪念意义,不过在它发生的时候,对于当事人和参与者们,它就只是一场浪漫而热闹的婚礼。

  瑞贝湖最大的教堂对公众敞开,它在数百年前是撒罗的神殿,后来几百年慢慢被忘却在城市边缘,最近又被信徒翻修,成为了新撒罗教的布道场。东南商会下了大本钱,各种布置将教堂装点得舒适又富丽堂皇。瓦尔克艺术家协会认为这场婚礼与协会的主旨相当贴合,自发自愿地参与其中。早上半年,画家们重新绘制了大教堂拱顶上的壁画,长廊被视为新一场画展的地点,画像与雕像被安置在这里。在婚礼当天,乐队与唱诗班轮流歌唱。

  塔砂看着布置好的会场,脑中老冒出文艺复兴之类的字眼。这里的宗教与世俗和谐地融合在一起,充满了人文主义气息。

  婚礼相当有趣。

  主体部分选取了埃瑞安帝国的传统婚礼形式,但所有新人都能穿上他们想要的礼服,无论那是一身盔甲,还是一张兽皮——当然,记得事先提交申请,主办方会把穿兽皮的新人安排得离兽人和德鲁伊新人远一点,出于基本礼貌。牧师、祭司、族长和政府证婚人站在高台上,为各个区域的新人们证婚。他们的誓言和形式五花八门,脸上的笑容却如出一辙。

  三百对新人及其亲友的规模相当大,好在教堂本来就在城市边缘,那附近的废弃区域经过一番改造,和郊外旷野打通,成为一片半开放式公园,足够放下所有人。混合区域之外,场地被分割成许许多多小块,这部分让主办方绞尽脑汁,却能最大限度地照顾到每个人。

  热爱潮湿环境的新人被安排在喷泉水池旁边,亲近自然的种族安放在德鲁伊们建造的树屋下,喜欢城市的人们则坐在铺满平整地砖的这一边。属于高个子的区域不会有磕脑袋的横杆,矮个子们的桌椅为他们量身定制。一张张巨大的桌子上放置着自助餐,荤的素的,甜的咸的,看上去美味的看上去糟糕的。那些在一些人眼中糟糕的部分,必然也是另一些人眼中的美味,别担心,它们必然被放得挺远。

  “那个东西是活的吗?”利蒂希娅从婚纱盖头下面小声地说。

  “我记得采购单上是活的。”亚伦抬起大大的宽檐帽,飞快地向后看了一眼,刚好看到一位新郎把餐盘里的东西抓出来,伸出了长长的舌头。

  他俩同时抽了口气,连忙从难以言喻的画面中抽回视线,去看自己合法伴侣赏心悦目的脸。亚伦一把抓住利蒂希娅肩头掉下来的盖头,以免它浸到汤里。这东西一顿饭已经掉下来三次了,他埋怨道:“戴着这个吃饭不麻烦吗?”

  “你怎么不把那顶傻帽子拿下来呢?”利蒂希娅反问道。

  两人同病相怜地看了对方一眼,同时笑了起来。

  埃瑞安帝国的传统新娘有很厚的婚纱,婚礼时不能让别人看到她的脸。亚马逊人的新郎得戴一顶很大的宽檐帽,用于遮挡妻子以外的人的视线——其实更古老的传统压根没这个部分,只允许女性存在于部族中的时候,彪悍的亚马逊人基本走婚抢婚来着,哪里有什么新郎新娘。

  “反正最后一次了。”亚伦解脱地耸了耸肩,欢快地对利蒂希娅举杯,“今后我就是你的人啦,嫁出去的弟弟泼出去的水,我姐不会再来管我。”

  “我也是,我妈妈今早还告诉我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利蒂希娅咯咯笑着,“谅他们也不敢再来找麻烦。”

  当利蒂希娅的哥哥理直气壮地要求她为了家里的前程嫁给某个有钱老头,利蒂希娅一箭射落了他的帽子。怯懦的小女儿已经可以射落虎豹,她已然出师,独当一面,是一支小队的队长。当亚伦的姐姐再次对他保护过度,亚伦可以昂首挺胸地摆出他的收入,展示他东南商会副会长的头衔。不够强壮的小弟能在金融的领域挥斥方遒,他当然能够成为领导者。

  他俩又笑了,傻笑成一团,凝视对方的脸。亚伦与利蒂希娅认识多年,他们是支撑彼此的地下战友,是情侣也是知己与好友。什么事都能摊开谈,比如今后谁做饭谁洗碗,要不要孩子,带孩子的活怎么分摊(让来自长辈的“辞职在家相夫教子/相妻教女”意见滚蛋吧)……所以对视怎么啦,他们看起对方来总是大大方方,不觉得羞涩,只觉得快活,硬把新婚过成了金婚的模样。

  大概能与这一对媲美的只有东南商会目前的会长,安东尼已经退休,曾经的副会长顶上。米歇尔对集体婚礼的点子大加赞赏,万分热心,周围的人都对此相当吃惊,要知道这位会长可是以一毛不拔闻名的啊。等到她自己挽着结婚多年的丈夫出现在新人队伍中,熟识她的人才恍然大悟。

  “怎么的,老娘有钱,想结几次婚就结几次婚!”米歇尔对着起哄的人群昂首叉腰道,在一脸惊恐的拉里脸上亲了一大口,“你慌什么呀,傻子!都跟你结。”

  这会儿米歇尔正穿着当下最新款式的婚纱,抱着拉里的胳膊坐在长凳上,来自艺术家协会的街头画家正在给他们画速写画像。她笑出一朵花,拉里笑出八颗牙,补好的金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妈妈,什么时候才好啊?”担任花童的儿子恹恹地说,频频望向不远处撒糖的司仪。

  “吵什么吵,别人想参加爸妈的婚礼还参加不了呢!”米歇尔从牙缝里不客气地说,笑容都没变一下。

  婚礼进行到后半段时,主办方已经开始后悔提供了这么多的酒。匠矮人昏睡得到处都是,像花园里的小矮人雕像,一个不小心就会被踩到。喝高了的亚马逊人与战士一起玩着射苹果游戏,居然没人阻止,旁观的医生们随身携带着治疗药剂,谢天谢地大部分医生不喝酒。长鳞片的新郎开始在喷泉当中游泳,有着狂战士职业的巨人新娘哈哈大笑,随手把桌面拍成三截。不过要论发酒疯的可怕程度,没人能比得过女巫。

  人群混乱起来以前,大部分法师已经退场,于是阻止女巫的任务就交给了钢铁魔像。魔像把自燃成火炬的火焰女巫插#进水池里,其他人开始救火的时候,塔砂本人亲自上场,打昏了企图让所有人亲亲的邪眼女巫,把快要引起骚乱的阴影女巫(这货根本没喝酒!)关回罐头,转头发现奥菲利亚已经大笑着爬上了教堂最高点。回响女巫闹不出什么幺蛾子,塔砂想,制造一阵风或者把自己摔个半死什么的,就让她去吧。

  “粉红色翅膀的小天使,听从我的呼唤!”奥菲利亚醉醺醺地举起手,对着会场大喊着能让法师把白眼翻上天的不明词句,“爱神召来!”

  一阵清风席卷过会场,半透明的生物出现在空中,粉红色粉末从它们的翅膀上掉落下来。一无所知的新人们开始欢呼,以为这是个美妙的幻影魔术。

  “……好吧,现在你看到了。”维克多喃喃自语道,“这就是正常妖精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出门+**又审核未通过打客服电话半天打不通,更得有点晚啦(捂脸)

  猜中是谁的婚礼的人好厉害XD

 

☆、第83 1.1

 

  半透明的妖精在回响女巫的命令下飞向人群,落下的妖精粉末将一大堆东西变得透明。在奥菲利亚终于醉到一头栽倒下来的时候,有很多人茫然地摸索着自己看不见的肢体,不得不承认自己果真醉了。

  制造软垫的树语者德鲁伊也喝了几杯,他们选错了使用的缓冲植物类型。女巫一头扎进一堆巨大的蒲公英当中,白茸茸的种子在撞击下冲天而起,飞得到处都是。妖精粉尘也落在这些种子上,创造了一堆看不见的鼻粘膜杀手。盛大的婚礼在规模宏大、此起彼伏的喷嚏声中结束,像投放烟花一样热闹。

  “你真的能召唤爱神吗?”第二天阿比盖尔兴奋地摇晃着奥菲利亚,硬生生把后者弄醒。

  “……啊?”

  回响女巫在宿醉地狱中痛苦呻#吟,半点想不起昨天发生了什么。

  天界的确存在爱神,显然不是女巫召唤出的那个。包括奥菲利亚本人在内,没人知道她怎么召唤出了妖精。

  即便在它们存在的那个年代,这种巴掌大小、长着灿烂翅膀的奇妙魔法生物也像球形闪电一样神秘。它们喜欢音乐与精妙魔法的韵律,会与一些古老的施法者们交易,当初它们提供的妖精粉尘将埃瑞安宣言的集会从天界与深渊眼皮子底下藏起。它们居住在不知名的角落,偶尔会将新生儿与其他族群的婴儿交换,没人知道出于什么理由。这些被交换的孩子幼时与交换的种族一模一样,长大后才会慢慢改变,绝大多数最后会从寄养者家庭所属的社会中消失,杰奎琳的妖精血脉恐怕就来自这种缘由。

  对妖精的认识寥寥无几,但它们无疑是纯粹的魔法生物,本该消失许久。

  与妖精灯盏一样,没人知道它们什么时候消失,也没人知道它们什么时候出现。直到回响女巫儿戏似的一次尝试,人们才发现,它们已经在埃瑞安重现踪迹。

  这消息在研究者与回响女巫之中掀起轩然大波,塔斯马林州的三名回响女巫一扫此前懒洋洋的态度,开始了频繁的召唤尝试。大部分召唤和过去一样,以莫名的火光和风声告终,但也有一些例外。一名回响女巫在最冷的季节召唤出了冰元素,冰元素撞上了酝酿中的冷气团,暴风雪油然而生,让周边好几座小镇都陷入了冰封之中。被龙骑士以逮捕拘留时,她依旧喜气洋洋,半点都不见悔改。

  “今年一开始那位大人就说过妨害公众安全的后果了,蒙纱小姐。”龙骑士道格拉斯在风雪中苦恼地耸了耸肩,帽檐上挂着小小的冰柱,“我还以为您不喜欢监狱环境呢。”

  “要是坐牢能让你看见龙,你会怎么做?”女巫站在冰霜上反问道,她的声音在风雪中模模糊糊,“我听说过你的事,咱们半斤八两呀!”

  道格拉斯大笑起来,没法也不打算反驳。当然,执法的事儿还是要干完的。

  回响女巫的事故频频发生,她们呼唤出的魔法生物虽然存在时间很短,但无疑不是幻想。埃瑞安的的确确又出现了魔法生物,尽管在人前行迹不显,却能够回应召唤。在魔法植物之后,魔法生物似乎也在一点点复苏。

  和平宣言后的第十一年,一个惊人的猜想震动了埃瑞安。

  塔斯马林州的法师协会经历了多年的研究,从无数组变动细小的数据、足够充足的实验品与大量对照组中,他们得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结论:施法者正缓慢地构筑着魔力环境。

  “这条红色曲线是史莱姆形成的魔力环境,以‘天’为单位。”米兰达用光照术指点着魔力投影上两条非常相似的线条,“这一条蓝线则是一群法师对单位面积中魔力因子产生的影响变化,以‘年’为单位。我们可以看到,这两条曲线指向的趋势非常相似。”

  塔砂恍然间觉得自己正坐在单位会议室,看着发言人用激光笔指向大屏幕。

  法师们的研究远远不止十年。

  为什么使用一个法术变得如此艰难?那些古老法术书的记载中,制造一个光点的法术本应当便捷如呼吸,但对于后来的法师而言,能让指尖点亮已是他们身为施法者的重要证明。传说中那些移山倒海的法师真的存在吗?那些英雄史诗是历史还是纯粹的故事?空气中的魔力为何如此稀薄,埃瑞安为何对施法者如此冷酷,让他们心驰神往的魔法,究竟是馈赠还是诅咒?

  任何有着法师自觉的人都在寻找答案,求索岂止进行了十几年、几十年。三百年前他们未雨绸缪地探寻着魔力流失的原因,两百年前他们焦虑地寻觅着让法师职业能够长盛不衰的秘方,灭法运动后到处逃窜的幸存法师在故纸堆中钻研,在埃瑞安大地各处跋山涉水,绝望地想要找到一点希望,能证明魔法不是指间流沙。这些先辈们没有找到,但是在他们的有生之年里,他们记载下了每一年的环境变化,像气象学家记录每一年的降雨与潮汐。

  这些碎片遗落在埃瑞安的各个角落,像被风暴撕碎的笔记。当地下城横空出世,在塔砂建起一片庇护所里,法师与他们的藏书都汇聚在了一起。

  白垩学院的传承者韦伯斯特带来了一马车手抄本,这位图书管理员终于能光明正大地拿出他收集了一辈子的宝藏,与同道中人交流讨论。白塔流亡法师的后裔,白袍法师布鲁诺有一只玳瑁手镯,这只储物手镯中携带了白塔图书馆五分之一的密藏——当年那位拒绝参与屠龙之战的传奇法师匆忙出走,用精妙法术和普通材料制作的手镯意外保留过了漫长的岁月,没有像那些用魔法生物部件制作的储物器具一样消失。黑袍法师米兰达来时身无长物,只带了几个收养的孤儿学徒,在安置下来后的头一个月,她默写出了几十卷笔记和法术书……

  法师协会建立起了恰当的积分制度,法师们用自家藏书和笔记的副本兑换其他藏书副本的借阅权。地下城的图书馆绝对安全,万无一失,而她拥有这些藏书副本的调用权力,作为担任保险柜的利息——塔砂以此来引诱法师们参加她提出的课题。

  啊,扯远了。

  总之,在来汇聚于地下城之后,这些一直寻找着答案的法师门得到了此前数百年都没有的机会。在统一组织下,求知欲旺盛的研究狂人最终发现,施法者施法时虽然会消耗魔力,但从长远来看,他们本身存在制造的魔力却比消耗的总量更多。

  “依然只是猜想吗?”塔砂问。

  “观测时间不够长,样本数量不够多,参考文献有所缺失。”米兰达说,“没有足够证据的推论,我只能称之为猜想。”

  换而言之,这猜想已经有了八成把握。

  整个埃瑞安为之轰动。

  帝国那边的反应非常剧烈,高层更是如此,像一杯水泼进了滚烫的油锅。如果这个猜想成立,那他们曾经轰轰烈烈的灭法战争,完全都是错误的。

  官方已经对外承认灭法运动是个错误,然而他们并不真这么认为。对外如此宣称,只不过是为了再度召集法师罢了,他们需要有人修理魔力源头。没有人真的会为此后悔,就像他们不曾后悔过埃瑞安帝国历史上经历的每一场大战,那最终让帝国成为了唯一的霸主,让人类、让他们凌驾于世界顶端,尽管要付出一些代价。

  可如果法师们的猜想成立……

  那么,灭法战争这件事,等同于将埃瑞安往悬崖上更推了一步。

  帝国真的对魔力环境衰退这种事一无所觉吗?

  平民或许一无所觉。当大部分工厂因为能源短缺而一间间关闭,魔导科技缩回军方与都城之内,不再参与大部分人的生活;工人失业回家,重新捡起锄头,读书识字对大部分人来说不再划算,识字率慢慢下滑,历史被人们遗忘,成为了历史书上编纂好的模样。科技与工业文明的进步需要万众一心的推动,衰退却只需要时间,如今的平民多半并不清楚魔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魔导科技依然盘踞在埃瑞安的心脏之中。

  富有的人、有地位的人,依然能享受到魔导科技带来的方便,因此他们至少知道魔导科技与其能源的存在。上层人士全都清楚魔力源头是个什么东西,每年的会议他们都会听到核心能源的消耗率报告,而损耗正在缓慢地逐年上升。

  明智的人知道一些事情正在慢慢变糟,只是在以往,他们找不到这等问题的切入口,同时又处于非常安逸的环境中,很少有人会想全力解决几百年后才可能出问题的事情。就像比起思考全球变暖问题,领导者们多半更关心今年的财政状况。

  而后地下城出现了,站稳了,摧毁了魔力源头,制造了如今两方对峙的局面。

  塔砂在研究帝国,帝国也在研究塔砂。他们一样发现了魔力环境和职业者之间的正态关系,环境越好职业者似乎越多。他们研究对面有源源不断魔石的原因,研究魔力与源头修复速度的关系,“魔力环境”这看不见的幽灵正制造越来越多的影响,帝国无法对此视而不见。

  就在不久之前,帝国这边的研究所也发现了类似迹象,许多研究成果与塔斯马林州公开的猜想吻合。

  塔砂期待的动静,在下一个月传来。

  夜幕防线上,“不存在的窗口”一直开着,尽管流量随着双方关系温度的变化时而大时而小。下一个月初,从那个只有商人和商品通过的地方,走来了帝国的外交官。

  经历了一个月的扯皮,“不存在的合作”被敲定下来。

  夜幕防线附近的那块空地上,兴建起了一座不存在的法师塔,法师塔横跨防线两边,占据的位置和地上地下的比例都经过双方外交人士的仔细协商。这座无国界的法师塔在双方努力下迅速地建成,在严密的护卫之下,双方的文献资料被运送到这里,双方的施法者和研究者来到这座塔中。

  “埃德温叔叔!”

  “阿比盖尔?”

  火焰女巫在见面的第一时间向帝国法师的一员扑去,险些引起帝国士兵的攻击。戴着金丝眼睛、穿着白大褂的中年法师惊喜地抱住怀里的侄女,几乎被对方扑得向后倒去。这位家里蹲法师和过去一样瘦弱憔悴,而阿比盖尔这些年来吃得好睡得香,踩上一双锋利的细高跟,足足比叔叔高了一个头——与其说她扑进对方怀里,不如说她扑过去把对方摁进怀里。阿比盖尔后退一步,惊奇地说:“你变矮了,埃德温叔叔!”

  “是你长大了。”埃德温笑起来,拿下眼镜,用指尾擦掉眼角的泪水,“阿比盖尔是个大姑娘了,伍德一定会非常高兴。”

  “搞完这个我要去看他!既然咱们都可以见面,能见到老爸的日子肯定也不远了!”阿比盖尔乐观地说,激动得像清晨的鸟儿,“哎呀,发生了好多好多事情!等待会儿有时间,我要一样一样讲给你听!”

  埃德温依然说不出什么话,只是点头,摸着对方比自己还高的脑袋。他说:“是的,会的。”

  来自帝国与来自塔斯马林州的研究者们,呈现出了鲜明有趣的对比。

  穿着统一白大褂的帝国研究员们,吃惊地望向未来的合作者。女巫们姿态各异,都打扮成了自己认为最美的样子,化妆如鬼魅的那一位瘟疫女巫,也只是认为这样才是她的风格而已;德鲁伊们依然穿着自然风格的服饰,看到他们就像看见森林,出于对合作方的尊重,某些太过返璞归真的优秀化兽者德鲁伊至少穿上了衣服;法师们钟爱各种各样的袍子,白袍黑袍与灰袍用来表明他们的传承流派。

  ——只有这三种颜色有意义,野法师可以选那之外的任何颜色,所以某位男法师身上的粉色袍子与某位女法师法袍上令人窒息的彩虹色蕾丝边,只能说明他们个人的品味。

  服装只是微不足道的外在表现,在研究这事上,双方各有优势,强强联合,塔砂眼馋大图书馆的藏书与帝国的人才资源很久了。

  地下城的施法者们有着更大限度的自由,于是他们能提出天马行空的猜想,其中一些纯属浪费时间,另一些则带来了重要的进展。帝国能提供大量高水平助手,这些出自学院的人经过统一的训练,能将浪费在反复交流求证上的时间缩减到最低限度。

  地下城这边的藏书是施法者们的私家收藏,这些藏书隐秘而专注于一些方面。收藏在大图书馆禁#书部分的藏书以量取胜,帝国底蕴深厚,他们在战争中摧毁也收集了一大批文明成果。来自两边的研究者们一头扑进了对方带来的书海之中,在双方的上司博弈完毕之后,研究者就只是研究者。

  被撕碎的笔记最终汇聚在了这里,散乱的拼图被扔进这座法师塔中,漫长的时光带走了一些碎片,同样也弥补了一些。

  “魔力潮汐推论,菲利普.G.尤利塞斯,缺后半册,我刚才是不是看到……”

  “在这里!”

  “不对,这份佚名记载中的数据已经可以推翻菲利普推测中的魔力浓度函数。”

  “署名莎伦的这份手札,《深渊魔力源头说》,能够填补上魔力潮汐推论的漏洞。”

  “可是这份《天界魔力源头说》和它一样吧?有人找到能推翻两者的解释了吗?”

  “我认为两份魔力源头说的成稿日期都在公历XXX年,如果考虑到两者在同一个魔力小冰期的可能性……”

  “我这里有一份同年代的记载……”

  “倘若从现有的数据来看,这部分应该已经可以验证……”

  “找到了!从埃瑞安魔力版块运动的单独性与统一性来解释的话……”

  法师们有理有据地争论,来自帝国的抄写员飞快地整理着他们的理论,按照字母排列编纂,而塔砂将之收录脑中,她强大的记忆力与运算能力可以担任搜索引擎,为几百个研究者提供资料。参与这场盛事的法师远比在场的人多,几百年里孤独发问而无人应答的法师们与他们同在,那些幽魂最终凝结在他们留下的记载之中,穿越了时间与空间。

  猜想和佐证可能隔着一片大陆,问题与解答或许间隔着百年时光,但一切艰难的旅行总有一个终点。先行者们捡起的圆弧,最终在这里拼成了一个圆。

  因为圣树法杖而勉强算成施法者的半精灵梅薇斯,在小半天的参与后便干脆利落地放弃了研究。她钻进厨房,和其他工作人员一起,准备起投喂科学家的食物。

  米兰达之流的工作狂法师对美食向来不屑一顾,认为进餐纯粹浪费时间。他们一直在喝加了牛奶的卡洛(在塔斯马林州相当流行的一种提神醒脑能量饮料)过活,跟疯狂的咖啡/红牛成瘾者没什么两样。等梅薇斯开发出了营养均衡、一分钟就能吃完吃饱还不会掉渣渣的“不必加热不必洗碗懒人与工作狂必备的美味混合小蛋糕2.0”,上到法师本人,下到快被这些法师老板折磨出胃病的法师学徒,全都一秒倒戈,好评如潮。

  半精灵厨子端着她改良出的“脑力工作者专用一口一个营养美味混合小蛋糕3.0”,轻手轻脚地走进法师塔上层。周围都是翻书的声音,和她离开时一样,图书馆版块落针可闻,到处都是如饥似渴地阅读着的人。

  白袍法师与黑袍法师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不知原先穿什么袍子的白大褂混在中间。固然还有些法师不会和特定袍子的人坐一块儿,只是这讲究充其量也只是同桌之间的三八线,遇上位置不够,捏着鼻子也就凑一块儿了。一名拿着书回去的白袍法师在两个仅存的空位之间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选择走向黑袍法师旁边,而不是彩虹色刺眼套装的野法师隔壁。

  梅薇斯把小蛋糕放在他们旁边——任何人都知道,看书的法师是根本意识不到食物就摆在几米外的桌子上的,哪怕他们相当饿——一些人没发现梅薇斯的到来(但愿稍后他们记得吃),另一些向她点头致谢。

  绕过一条走廊便是讨论的地方,打开用于隔音的三道玻璃门,会议室内相当热闹。不同流派的施法者更容易争吵,不过争吵大部分对事不对人,即使灰袍法师使用死灵书当论据,德鲁伊也只是皱一皱眉头。法师之间的争执总是有着很高的含金量,一句咒骂都有依据可查。下笔如飞的记录员不断增减着记录,塔斯马林州这儿的法师学徒与帝国那边的研究员助手对视一眼,革命友谊油然而生。

  梅薇斯把一整个托盘放在会议桌上,重新加满了空杯子里的卡洛。

  下一层则是试验场,对研究不太感冒的施法者基本集中在这里。到这一层来,梅薇斯就不用拿那些速食小蛋糕了。

  试验场在半精灵打开门的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梅薇斯一进门就迎来了热烈的欢迎,打着哈欠担任魔力对照组的女巫们一跃而起,一拥而上,仿佛听到敲碗声的野猫。大部分都靠理性运行的研究工作对她们而言无聊到爆炸,为了能让她们乖乖合作,塔砂已经割地赔款,许诺给她们很多钱,很多好吃的还有很多假期。一时间梅薇斯身边莺声燕语,这群半魔法生物的魅力因为一顿美餐集中爆发,让助手的笔都掉到了地上。

  埃德温是唯一一个掉了笔的正式法师,他被笔落地的声音惊醒,连忙收回目光,羞愧地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合作者。米兰达嘴角噙着一抹让人胆战心惊的冷笑,目光在那几个看呆眼的学徒身上一一扫过。埃德温注意到她慢慢搓着手指,那是好几个折磨法术的起手式。他心惊胆战地咽了咽口水,悄悄后退了一小步。

  在场的牧师嘀嘀咕咕说着“撒罗神保佑我们”之类的话,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女巫。远方的德鲁伊正向这边走来,他们看女巫的目光倒是相当坦然,顺其自然嘛。一只郊狼飞奔而来,嘴里吐出一条长长的舌头——灵兽不能带过来,这是哪个化兽者德鲁伊耐不住性子,变身抢跑只为吃上饭。它看都没看女巫们一眼,满眼都是餐盘上的烤肉,也不知该说它意志力强大还是薄弱好。

  在簇拥之中,梅薇斯笑了起来。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她感慨道,“上一次大家能这样聚在一起是什么时候?恐怕要到埃瑞安宣言那阵子吧。嗳,我外祖父外祖母相遇时是什么场景,今天我总算能想象出来了。”

  塔斯马林州公开的猜想,在不久后有了肯定的答案。

  施法者会缓慢地构筑魔力环境吗?

  是的,并且不止如此。

  确切地说,拥有非凡力量的人与非人,能够营造出魔力环境。

  魔法种族的天赋力量会消耗魔力,超凡力量的持有者(所有职业者,而不仅仅是施法者)在使用技能时会消耗位面魔力。然而与此同时,他们也营造着魔力环境。每个职业者的增加,对环境的影响都会呈几何倍数上升。

  这么说吧,非凡者就像植物,呼吸作用消耗氧气,光合作用制造氧气。过去的学者在夜晚进行了实验,于是他们只看到树木消耗大量氧气,却没意识到它们白天的供氧比消耗更多。

  百年前帝国的人们为了挽救埃瑞安付出的努力,最终加剧了位面的衰落。

  作者有话要说:  解谜了一大半XD

  不过其实还是有大问题没有解决,毕竟这篇文还没完结呢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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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 1.1

 

  真相在埃瑞安掀起了轩然大波。

  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无论是塔斯马林州的各个角落,还是埃瑞安帝国的核心——作为这场合作的交换条件之一,在合作前的谈判桌上,塔砂便坚持要让最后的研究结果被公布,无论是什么结果。地下城可以提供实验消耗、实验场地,可以在其他地方做出让步,唯独在这件事上绝不相让。

  “您的决定可能会摧毁一代人的信念。”来自帝国方的官员苦笑道,“我们始终认为,直接公布太快了。”

  “要我看,真相已经来得太晚。”塔砂回答,“每个人都有权也有责任知道真相,一开始就建立在错误认知上的信念,还是早死早超生为妙。”

  可能用“轩然大波”来形容都显得太过轻巧。

  真相仿佛一个重量级炸弹,无数老观念在冲击下被掀翻。帝国承认了“非人生物与施法者是魔法生态的重要一环”,这意味着他们默认了另外一件事:这么多年来被他们判为深渊余孽的诸多族群,事实上与人类没什么两样,都是这个位面的原住民。

  胜过红雨之日的震荡横扫整个帝国,消息被官方公布的这一日,愁云笼罩着都城,许多人的三观与信念都被打碎了。

  那些能毫不犹豫对异族举起屠刀的人类,真的就是天生魔鬼,是残酷邪恶的坏人吗?

  一些人被人类至高主义洗了脑,打心眼不把异族当成平等的同类看待。他们眼中的外族和牲口没什么差别,固然有人喜爱阿猫阿狗,也从来不将对方视作与自己同一层面的对象。既然没有“同”,那便没有了同理心,不存在同情,人不会对挡路的石头手下留情,只想着铲除。

  这部分人在红雨之日后消失了大半,从心理上或生理上。越极端的人类主义者越无法容忍自己有着异族血统这件事,那等于否认了他们的人生意义。半数人或是自尽或是发狂后伏法,活下来的人当中,开始怀疑此前信念的人与一口咬定红雨之日只是阴谋的人大约对半开,剩下的死硬派数量根本和过去不能相比。

  但即使在红雨之日以前,对异族的仇恨也不是支撑着大部分人的决定性理由。仇恨能够带来爆发式的力量,爱与荣誉却能让坚持长长久久。

  更多的人,甚至可以说是“好人”。

  他们坚信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情,这些军人们咬牙面对死亡,愿意付出生命,认为他们的全部努力都在保卫着自己的家人,保卫着人类的帝国,乃至保卫着整个埃瑞安世界。人类的军队有着相当高涨的士气,杰出的军人们英勇、坚强、愿意牺牲、捍卫荣誉,就是在这样的万众一心当中,人类最后战胜了魔导文明更发达的矮人,战胜了更加强壮的兽人。

  埃瑞安的人类很难被单纯地定义为反派,事实上,大地上的任何一个种族,都很难用简单粗暴的善恶属性划分。魔导能源衰退的时候,依赖魔导文明的人类与矮人都需要生存发展,于是战争打响;随着生产力发展,魔法生物渐渐退场,不太依赖魔法的普通人和兽人的数量爆发式增长,而后为了生存空间,冲突愈演愈烈,最终酝酿成新的战争。埃瑞安帝国能屹立于此,因为人类几度得胜。

  有人说,人类固然道德上并非纯白无暇,可矮人暴躁贪婪,兽人野蛮疯狂,倘若历史在过去转向另一个方向,当胜利者是矮人或兽人的时候,失败者也不见得会落得多好的下场。

  或许他们是对的,但这不是说帝国对其他族裔的奴役与赶尽杀绝就非常正当了。

  于是,各种各样的罪名被扣到了其他族群头上。

  大屠杀不需要一群魔鬼,只需要一个借口,一个导##索,一个愤怒、仇恨和恐惧的出口,再加上一群缺乏清醒的判断力的普通人。

  埃瑞安帝国的诞生与扩张一直在战火之中,最初人们对上神明与恶魔,而后矮人,而后兽人,哪一场不是惊天动地、竭尽全力的大战?埃瑞安帝国的先民们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战,为了保护家人而战,为了让子孙后代不必在担惊受怕的夹缝中生存而战,这些战争与这些胜利,哪怕在数百年后的今天,听上去也让人热血沸腾。

  经历了这一些大战的人类军队拥有信仰,他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自豪。颇有一部分人像慷慨赴死的圣骑士一样,并非为了满足私欲而迫害异族与施法者。当他们一手酿造这样那样骇人听闻的惨剧的时候,他们打心眼里认为自己在完成一桩伟大的事业。

  直到现在。

  相信自己这是在为世界做好事的人们,自居正义方的人们,惊骇地发现他们的所作所为与目标背道而驰。

  光华万丈的乌托邦破碎,露出狰狞的真相,直到这个时候,罪孽真正的重量才爬上了他们的脊背。

  漠不关心的平民也就罢了,受影响最多的是那些精英。这些年的对峙中帝国继续培养着新的栋梁,为今后可能发生的战争备战,这些生机勃勃的新生代在备战的教育下长大,像被磨锋利的刀刃。当他们所信任的帝国最终公布了这样的结果,来自自身的耳光落到高层脸上,罪恶感落在老兵身上,而磨刀石折断了利刃,这些年轻人脚下的基石破碎,他们过去的世界被彻底动摇。

  震荡的余波久久不散,乃至愈演愈烈。阴霾在帝国的重要器官之间弥漫,而上层几乎对此束手无措。是的,他们能用铁腕手段控制住任何动乱,然而要如何控制住人们的心,如何阻止信念破碎的人们放弃自己?

  有优等生从军校最高的塔楼上跳了下去,他被同学师长认为是个勇敢、雄辩而乐观开朗的人,这事发生得毫无预兆。其后巡逻的教官陆续组织了几起自杀事件,他们不约而同,或许被高楼下的血迹所激。这事简直像扩散开的瘟疫,军校课程不得不暂时停课。

  全国各地都有退伍老兵的自杀事件,一位悲愤的遗孀将丈夫的遗书贴到了军区大门口。那位自杀的老兵参与过对野生兽人部族的屠杀,他曾手刃与自己女儿一样大的孩子。“我们被告知它是必要之恶,即使可能良心不安。我也如此告诉自己,无论我想不想要,我都必须将恶种断绝,为了埃瑞安。”遗书上颤抖地写着,“但这根本不是,从来不是。”

  铁血手段能击倒敌人,却对人们的心中之敌束手无策。习惯了血与火战略的铁腕帝国缺乏应对这种事的细腻柔肠,对士气的动员方式已经轻车熟就,但因为从来站在正义的位置,大部分时候对付着非人对象,对士兵战后心理创伤的治疗,到今天才被放到台面上。

  非常不巧,埃瑞安帝国的核心地区长期被冷硬的军事化生活方式统治,能算得上文化中心的地方,在远离都城的位置——瑞贝湖。

  包括瑞贝湖在内,整个塔斯马林州都是塔砂的地盘。

  结果公布后的这些日子,地下城的领域完全没有闲着。

  无人机与间谍们依然在忙碌,这种帝国人心动荡的时机,可以说无论是挖角还是推动对方内乱都会事半功倍。不过,塔斯马林州的来客出乎意料地仁慈,无人机带去的声音,并非雪上加霜的嘲弄。

  只是歌声。

  杰奎琳的声音在帝国各处的天空中响起。

  经过机械转播的歌声没有游吟诗人技能一目了然的效果,但杰奎琳依然是一个非常杰出的歌手。这么多年的温柔治疗之后,她脸上已经有了鲜活的喜怒哀乐,只是依旧不在歌唱以外的时间开口。就仿佛其他时候所有的语言、所有的情感,都融入到了歌声之中。

  或许也有一点点影响吧,由正式牧师组成的唱诗班为她配乐,这位有着妖精与海妖血统的游吟诗人低吟浅唱,优美动人的歌声流入一盘盘磁带之中,透过无人机的开口,播撒在埃瑞安帝国各处的土地上。

  它清澈如山泉流淌,温柔如春风拂面,只是听到它,心灵便安宁下来。愤怒、痛苦、悲伤、愧疚……各式各样复杂的负面情绪在歌声中淡化,至少在杰奎琳的乐曲在耳边响起的时候,遭受折磨的人可以什么都不想。

  第一次,帝国的机械鸟破天荒地没有拦截这些无人机,任由它们飞入帝国的腹地。

  一些不重要的协议谈判在帝国与塔斯马林之间展开。

  法师塔中的藏书与研究者被撤走了大半,但还有一小部分留在那里,继续合作研究着埃瑞安魔力相关的奥秘。两边的负责人小心翼翼地彼此试探,尽量不触碰雷区,研究者本人倒对此毫不在意——施法者的招募与隔绝也就只有十多年,不足以对帝国或塔斯马林培养多大的忠诚。法师们都有着自己的骄傲,塔砂觉得他们的自我程度和女巫半斤八两。

  帝国批准并组织了针对军人心理健康的医疗机构,这个半官方机构与地下城的医疗部展开了合作。帝国的军人心理健康机构中有不少经验丰富的军医,塔斯马林这儿则有能舒缓神经的魔药与为数不少的游吟诗人。就目前而言,帝国只接受魔药交易,要让半法系人士前来治疗受到冲击的人们,可能对他们的心理健康没多少好处。

  瘟疫女巫蕾斯丽被逮捕了,塔砂抓到她对送往帝国的魔药下毒。她很为自己没能投毒成功遗憾,宣称只要自己有机会,绝对会继续这么干。

  “他们应得的!”蕾斯丽嘶声道,“当初猎杀女巫时一点没有手软,现在说弄错了就行了?哈!别开玩笑了!现在我们还要提供魔药,去治疗这些纯白无辜小宝宝的脆弱心灵?让他们全部烂死在泥地里吧!”

  “这批药剂,会供应给那些自杀未遂的军校学生。”塔砂说,“他们还什么都没有做。”

  “还没来得及而已!”蕾斯丽怒道,“他们的先人手上满是我们的鲜血,要是战争开打,他们还不是会做一样的事情!”

  “因为他们的祖先杀了你们的祖先,因为他们将来可能做一样的事情,”塔砂重复着女巫的话,“蕾斯丽,这两句理由让他们来说,也没有一点儿问题。”

  女巫的眉头皱了起来,化开的烟熏妆让她看起来像只生气的小浣熊。

  “祖先曾有仇怨,未来或有妨害,如果这就是合理的开战借口,这片大地上的所有生物都能随时随地伤害任何人与非人,埃瑞安的历史如此长,血脉如此混乱。”塔砂说,“他们当初对施法者动手的时候,不也正用着这种借口吗。”

  “那又怎么样?有罪就是有罪。”蕾斯丽防御性地抱起胳膊,塔砂知道她只是想不出合理的反驳之词了。

  “不怎么样,我只是告诉你,听不听得进由你。”塔砂说,“不说擅用私刑的问题,即使要审判战犯,该审判的也是应负起战争罪责的人,士兵只是巨大机械中的零件。那些在灭法运动上投了赞成票的人,如今已经是一抔黄土。”

  “帝国现在的头儿还活着!”蕾斯丽立刻说,“你怎么不为最近这些年才死掉的兽人矮人主持公道?按照你的法律,难道他们不该死吗?”

  “按照塔斯马林的法律。”塔砂纠正道,“所以你怎么打算的?”

  “让人类帝国的上层全部自裁谢罪!”女巫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要是他们不愿意,那就开战!”

  “我觉得这主意不错。”维克多嘀咕道。

  “开战。”塔砂笑了笑,“谁去战?你吗?”

  “我当然也会参战!”蕾斯丽说。

  “你一个人参战?”

  “想要开战的绝不止我一人!”蕾斯丽申辩道,“只要你愿意松口让我去叫人……”

  “你便会将一大群人拉上战场?”塔砂替她补完,“好的,接下来你就是战争的发起者和负责人,所有在这场战争中死去的人都要背在你身上。是你将他们从平静的生活中重新推回战火与死亡之中,是你逼迫他们为了过去放弃未来——想反驳我?你是否想说自己只会找自愿者?往边境线对面扔一块石头,都可能激起一场全面战争,这事可不是打群架。蕾斯丽,你果然从来没参与过战争。”

  “在过去的历史中我看得够多了!”蕾斯丽不服气地说。

  “那么,这就是我们的不同。”塔砂简短地说,以此结束了这场谈话,“看够了历史之后,你的结论是掀起新战争,我的结论是结束现在这场。”

  浪费的血与泪已经够多,内耗已经够多。在转机出现的时候继续放任年轻的灵魂流逝,不是太可惜了吗。

  “你的野心又增加了。”维克多在一旁低笑,“只有在把墙那边的土地也算进你的后花园的时候,你才会关心那上面的花草树木是否受到损伤。”

  “不,我的野心一开始就有这么大。”塔砂平淡地说,“只是现在才有实力这么做了而已。”

  夜幕防线的两边,帝国与塔斯马林州的关系正在缓慢地变化。

  作为对无人机歌声的回馈,帝国的机械鸟变得悄无声息。不再有宣传大喇叭在高空中徘徊,接收到这样的友好信号,龙骑兵不再将进入防线这边的所有机械鸟击落,只在它们进入机密区域时这么干。

  元首(新一任元首,上一位已经离任退休了)的例行讲话中出现了细微的用词变化,对异族与地下城那边的描述变得更加委婉,对立依旧,却比过去缓和。存在了多年的“不存在的通道”无声无息地来到地面上,在双边贸易协议被签订以后,民间商会之间出现了交流沟通。

  到下一年春天,双方进行了第一次政治层面上的沟通谈判。

  都城下的遗迹已经完全发掘完毕,帝国有塔砂需要的魔导科技产品母本,塔砂则有比帝国宽裕许多的魔石魔力。帝国想让军人来塔斯马林州进修,这里的魔力环境对职业者进阶大有好处;塔砂想让法师去帝国都城的大图书馆学习,大图书馆的藏书中有不少失传的法术书。双方都声称自己对魔导科技的研究完全出于生产生活上的需要,为了构建高度魔导文明的繁荣社会;两者都担心自己送去对方那边的人才会被扣留软禁,会这么想,当然是因为他们也动过这样的主意。

  想也知道,这会是一场非常艰辛的扯皮会议。

  “这有用?”维克多怀疑地说,“条款当中还包括‘限制双方武器制造’,你们哪边谁会真这么干啊?”

  “漫天起价坐地还钱,这条就是用来讨价还价的。”塔砂回答。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浪费几个月时间在抠字眼上,最后签下一纸没有魔法效力的协议,而不是契约书。”维克多孜孜不倦地拆着台,“普通协议这种东西,不就是用来撕毁的吗?”

  “至少体现一下想要走向和平的诚意嘛。”塔砂笑道。

  帝国与地下城的外交官在桌子两边进行着没完没了的扯皮,远离桌子的地方,双方的新闻业在这几个月里都有了可以大书特书的内容。塔斯马林州的报业与广播业已经兴旺发达,无论是关于埃瑞安帝国与塔斯马林州对峙的情况,各区域、种族代表的选举,还是每半年一度的各族研究者会议,都会引起广泛的关注。兽人菲尼克斯的报纸专栏热度已经向广播蔓延,可能再过上一年满载,时事脱口秀之类的节目就将冉冉升起。

  在历史发生的时候,每一个脚步看起来都缓慢而摇晃,让人心急,急也没用。塔砂很满意如今这种寿命悠长的身躯,只要不出什么意外,她总能看到自己布下的棋子,在很多年后开花结果。

  “你还真想要和平啊?”维克多听上去有些吃惊。

  “怎么,我以为我表现得够清楚了。”塔砂说。

  “你想要一个丰富多彩的埃瑞安,和平就不是一个好选项。”维克多劝说道,“只有纷争才制造文明。”

  “这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塔砂失笑道,“按照现在的经验看来,文明只会在战火中毁灭,和平才能将之保存。”

  “是吗?你看看之前的埃瑞安帝国!”维克多拍了拍书页,“是你的出现带来了变化,水被搅浑,才有别种的游鱼在其中游动。在那以前,和平的埃瑞安枯燥乏味,死气沉沉,像钟表一样规律无聊,比墓园更空虚冰冷。”

  “这不叫和平。”

  “因为还有小部分异族在流窜战斗?”

  “因为,那只是优势种族进行的种族灭绝过程而已。”塔砂说。

  塔砂揉搓着书页一角,像在揉搓什么动物的耳朵,维克多的抱怨很快变成了含含糊糊的咕噜声。

  和平不是坏事。

  塔斯马林州每一天都在发展,帝国在几次震动之中削弱,局势看起来一片大好。然而地下城的合并重组这么多年来毫无进展,进度上的问号还是问号,也不知道进度条是否有所推进。塔砂设法弄到了一点地下城核心碎片,这东西融合进她的核心,却如泥牛入海,没带来一点儿反应。

  维克多看上去一切如常,大部分时候像个傻乎乎的吉祥物,偶尔一针见血得让人侧目。地下城之书十多年如一日,破损的地方没有修复,没有新页面出现,也不见旧页面减少。

  非凡者与魔力环境之迷看似有了合理解答,然而往深处想去,更多问题却跃然纸上。如果非凡者是魔力环境的生产者,那么最开始魔力环境为何会退化?

  施法者的减少导致了魔力环境恶化;他们的大幅度减少是因为灭法运动;灭法运动是因为学者提出错误结论,同时高阶法师和强大魔法生物已经消失,不能阻止;高阶法师寻死般屠龙与消灭强大魔法生物,是因为他们自知命不久矣。

  这些高阶法师,为什么会活不下去?

  有八成以上的可能,因为魔力环境的变化。

  灭法运动不可能是魔力衰退的起点,它充其量在下滑的埃瑞安身上又推了一把。衰退的时间得被推到二三百年以前。

  屠龙狂潮之前,巨龙已经群体迁徙。那么巨龙的离开会是原因吗?

  恐怕不是,巨龙因为某个内容不明的语言离开,龙之预言在矮人战争结束后发生,而人类与矮人的战争起因是魔石资源枯竭,因此起点还要推到三百年以前。在位面战争与魔石资源枯竭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精灵与德鲁伊的远行。魔力环境的衰退会与他们相关吗?

  暂时没法知道。

  漏洞太多证据太少,追溯到源头,精灵与德鲁伊离开的原因是个迷,驱逐天界后发生的事情也是个迷。甚至可以再往前推去,天地之战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在那之前呢?塔砂有时觉得自己想得太少,有时又觉得自己想得太多,最后无解的问题变成了一把悬挂在头顶上的剑:在一切的开始,那个魔法种族繁荣,魔法与魔导文明昌盛,非凡者随处可见的高魔位面埃瑞安,因为什么由盛转衰?

  它可以发生一次,就可能发生第二次。如今刚刚喘过气来的贫瘠位面,有可能承受住那个原因吗?

  塔砂在心中叹气,最开始苏醒在地下城中的时候,可真是无知者无畏呀。

  在得到答案之前,她像一只等待着远方寒风的松鼠,谨慎地与竞争对手维持着和平关系,储存着越冬的松果。

  ——————————

  首先是一阵能将人刺瞎的白光,然后是剧痛与高温。

  希瑞尔看到无尽的火焰。

  它们到处都是,充斥了整一截车厢,高热将车门焊在一起,堵死了最后的逃生通道。爆炸发生得很快,距离爆炸到失去意识之间的几分钟却非常非常漫长。希瑞尔闻到布纤维烧焦的味道,闻到烤肉的味道,后者搞不好是从自己身上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哀嚎在一阵阵的爆鸣声中渐渐微弱,历时仅仅几十秒。接着,就在希瑞尔倒下的铁皮之下,又一蓬暗火窜了出来。

  希瑞尔惊恐地弹跳起来。

  他以为自己跳了起来,但事实上他只动了动手指,睁开了眼睛。希瑞尔的眼皮好痛,仿佛被粘在了一起似的。天啊!热与痛似乎又回来了,火焰还在视网膜上燃烧,他发出一声呜咽。

  “……醒了?”零碎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醒了!”

  有人咚咚咚地跑了出去,把希瑞尔从过去的幻梦中叫醒。他又一次眨眼,天花板不算高,不太干净,角落里居然有蜘蛛网。希瑞尔意识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身体动弹不得。

  接着他想起自己为何会失去意识。

  “那些异种呢?”希瑞尔焦急地对外喊道,觉得喉咙里简直含着一块烧红的炭,声音嘶哑难听得像驴子。他为这声音难堪地闭上了嘴,过了不久又忍不住挣扎着提高了声音:“战斗……怎么样了?我们赢了吗?”

  很久都没有人来,这种对将军的怠慢完全不能容忍。怒气在希瑞尔脑中呼呼上升,他憋了一肚子咒骂,但等门打开时,外面走进来一个与他母亲有几分相似的老太婆。

  “希瑞尔。”那个老太婆疲惫地说,“战争已经结束十多年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谜题问题这么多,距离完结还有一阵子呢,大家别慌啦XD

 

☆、第85 1.1

 

  “战争已经结束十多年了”。

  这句话在空气中飘飘荡荡,过了好长时间才真正进入希瑞尔的大脑。他愕然道:“什么?”

  “你受了很严重的伤。”对方点了点头,仿佛这样就能解释一切。

  希瑞尔的注意力再度回到自己身上,他受了很严重的伤,显然,必然。他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躯干,感觉不到自己的脸。浑身上下都一片麻木,仿佛变成了一块橡胶,哪里都不再属于他了。希瑞尔迫切地想要抬起身,确认自己的肢体是否还在那里。

  他做不到,别说爬起来,他连仰起头都做不到。听到的声音总觉得有点奇怪,看到的画面仿佛笼罩了雾气一样模糊,希瑞尔的舌头麻木,眼皮发粘,那场大火的痕迹残留在每个地方。疼痛和高热阴魂不散,时不时浮现到皮肤表面。恐慌开始苏醒,他到底伤得有多严重?他变成废物了吗?难道他真的昏迷了长达十多年?这没法想象,根本没法想象。该死,又在痛了!

  希瑞尔哀嚎起来,他的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一样,或许在失去意识的那段时间,他也在曾不停地尖叫。这想法让他瑟缩,继而拼命反驳。不可能!只有新鲜的伤口才能带来这么多疼痛,如果伤得这么重,他怎么从那场灾难中幸存?更别说毫无意识地度过十几年,没有伤员能这样活下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对方一定在撒谎,被欺骗的怒气鼓舞了希瑞尔,让他开始疯狂地挣扎。麻木的肢体慢慢动弹起来,动作终于大到掀开被单,将这层薄薄的东西踢到了床下。老太婆站了起来,后退,去门口呼唤佣人。当希瑞尔对她怒目而视,她的眼皮抬了抬,目光在他脸上滑过,迅速地移开。

  现在希瑞尔可以确定了,这个人不可能是母亲。

  他的母亲是个有教养的体面女人,永远梳妆打扮得光华四射,言辞优雅,抬着下巴说话,一个标准的高官之女、高官之妻、高官之母。有同僚曾戏称希瑞尔说话的样子和他母亲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将之视作褒奖欣然收下。而眼前的女人呢,她的精气神仿佛都被抽空了,衰老而憔悴,草草打理过的头发白了大半,还有几缕没梳进发髻里,就这么垂在额头上,希瑞尔的母亲才不会这样。

  这老太婆双眼无神,眼神游移,视线一次次穿过希瑞尔落在别处,仿佛不愿看他似的。他的母亲怎么会躲避儿子的目光?

  “滚开!”他吼道,“要想欺骗我,至少找个更像的人来!”

  仆人们从门外涌了进来,老太婆终于迟钝地意识到了他的意思,脸上浮现出一层怒气。她愠怒道:“我就是你母亲!”

  希瑞尔想驳斥这等谎言,只是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仆已经将快要翻到地上的希瑞尔提了起来,重新摁回床上。门被打得更开,希瑞尔得以看到外面的墙壁,还有门外延伸出去的走廊。这场面让他心中一动,隐隐觉得熟悉。

  希瑞尔的目光扫过整个房间,从有些陈旧天花板上的花纹到那个别致的衣柜,再到窗外的院落,那里的雕像与记忆中重合了。灵光闪过,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在哪里,祖宅。

  这里远离都城,位于某个乡下地方,父亲的父亲发迹起来的时候,他们便搬进了都城,离开了这里。希瑞尔只在这里住过几年,那时候他还小,他的父亲则因为仕途受挫,不得不暂时回到这里躲避风头。等他们离开这儿的时候,全家上下,包括仆人在内,全都欢欣鼓舞。

  这儿与都城的繁华程度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破败,偏僻,几乎是个流放之地。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希瑞尔在父亲的老宅里,那么他便不是被敌人俘虏,而眼前的人真的有可能是他的母亲。无数问题冲入了他的脑袋,快要把隐隐作痛的脑子挤爆了。不祥的预感在表层意识底下游荡,仿佛海面下正体不明的巨大阴影,而比起思考它是什么,愤怒要轻松许多。

  “我被流放了?”他怒气冲冲地质问,“为什么?这不是立下功勋的将军应得的待遇!”

  谈话开始以来第一次,母亲抬头看向他。

  “立下功勋?”她尖锐地说,“过去几百年,埃瑞安都不曾输得这么惨。”

  她的目光和语气一样尖利,那让这个憔悴的老太婆再次有了一点点过去的影子。

  未尝败绩的希瑞尔将军,输给了异种。

  前将军的脸皮火辣辣地发痛,像挨了沉重的耳光。他脑中反反复复地播放起失去意识以前的画面,想象爆炸后会发生的事情。那些士兵输给了异种吗?太没用了!然而他也必须对此负责。希瑞尔不该去碰那个仪表盘,那造成了爆炸和指挥官的缺席。承认失误的感觉糟糕透顶,哪怕只在自己脑中,哪怕只对自己。

  他的敌人必将击掌大笑,他的失误会让家族蒙羞。谁会接替他?希望是李斯特,千万别是诺曼。

  “谁是顶替者?”希瑞尔咬住了牙齿,好半晌才艰难地问,“那个最后带来胜利的人,是谁?”

  “没有。”他的母亲说,再度恢复了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没人接替?”希瑞尔不解道,“不可能,如果我缺席……”

  “没有打赢。”母亲干瘪地说,“埃瑞安没有赢。”

  希瑞尔再度弹跳起来,仆人们七手八脚地将他按住。“你在说什么?!”他情绪激动地喊道,“埃瑞安帝国的军队不可能输!那只是一点点异种而已!”

  “我们没有输,只是没有赢。”老太婆叹了口气,“已经休战了。”

  “……什么意思?”希瑞尔机械地问,太过困惑以至于丢失了表情。

  他本以为战争结束是早已获胜的意思,希瑞尔还以为“十多年前”这个字眼已经是最大的意外,未曾想到这句话中还藏着如此惊天动地的信息。每一场战争都该有个结果,要么赢(本该十拿九稳)要么输(万万分之一见鬼的可能),但是休战?人类怎么可能和异种握手言和!

  “十几年能发生很多事情。”母亲回答,“你好好休息。”

  她转过身,看上去已经失去了谈话的耐心。

  希瑞尔不敢相信她就这么丢下他走了,留下刚刚醒来的儿子,有着十多年时间的空白。她仁慈地留下了几个仆从,从他们口中,希瑞尔问出了这些年发生的大事。

  他几乎后悔自己开了口。

  缺席的十多年时光被压缩在一番谈话当中,高度浓缩的坏消息像一颗子弹,穿透了希瑞尔的脑袋。他说了无数次“不可能”,质疑咒骂了无数声,然而每一个仆人都给出一样的答案。他失败之后便再无战火,围剿变成对峙,对峙变成合作,其中还夹杂着荒诞不经的消息。希瑞尔呲目欲裂,他被徒然扔进间隔十几年的世界,而其中的剧变仿佛过了几百年。

  这世界太过怪异,没有一句话能让人相信。

  希瑞尔命令仆人重复一遍,再重复一遍,几十遍,那些怪诞的词句没有一点改变。“够了!”他喊道,打断了又一次述说,命令他们去找他的父亲。他母亲的话不一定是对的,女人和仆人知道些什么?必定有重要的内情不为人知,他必须见一见父亲。

  他的要求没被立刻执行,在被丢弃在这里之后,他不再是那个令行禁止的将军。希瑞尔必须将他的命令重复上无数次,最后用绝食当要挟,好不容易才得到一个模棱两可的消息。两天之后,他见到了父亲,退休高官奥格登看上去和过去一样高大,虽然衰老,却威严不减。

  “你有什么事?”他说,握着手杖。

  没有一句寒暄,老奥格登就这么直截了当地开了口,仿佛面对的不是昏迷不醒十几年的儿子。他皱起的眉头隆起,看儿子的目光轻蔑又不耐烦,这反倒让希瑞尔安心了下来。他的父亲总是这么严格,总是看上去严肃而愤怒,在整个世界都不对劲的现在,能看到过去一样的东西真好。

  “父亲,那是真的吗?”希瑞尔急切地问,“帝国要和那些异种合作?还说灭绝异种是错误?”

  他有太多问题,考虑到父亲愿意给他的耐心,只好先拣最要紧的说。

  “那简直是发疯!”他的父亲低吼道,像被儿子的一句话点燃了挤压已久的怒气,他一拳砸在了桌子上。

  这久违的肯定让希瑞尔振奋起来,这些日子来他接触的所有人都很奇怪,再没有人在听到对异种的诅咒时大表赞同了。当他咒骂所有异种和投敌者,诅咒他们全部在深渊中被烧成灰烬,居然有些人会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换做以往,希瑞尔会以通敌叛国的名义要这些杂碎好看——如今他依然这么要求,然而那命令没有被执行,好像所有人都觉得这等恶行不算什么。

  仿佛所有人都已经接受乃至赞成帝国的决策,包括所有错误至极的对异种方针。

  “对!简直是发疯!”希瑞尔连连点头,“他们怎么可以公布这种疯狂的消息?这决议怎么会通过?!”

  “都是那群无能的废物!”奥格登咬牙切齿道,“那群贪图安逸的**者才不关心事情会怎么发展,他们只关心合作能得到多少魔石,好用来点亮房间里的灯泡,好坐汽车而不是马车,好在冬天泡进热水不断的浴缸!一级战备才进行了这么点时间,他们就受不了了!这样的人怎么配插手国家大事?还有那些胆小鬼!他们居然怕了一个小小的塔斯马林州,居然会被五分之一的人口所威胁!”

  “被异种!”希瑞尔反感地纠正道,“那不是人。”

  奥格登还在情绪激动地诉说,完全没理这句插嘴。

  “我看不止是蠢货、败类和胆小鬼,坐在那张桌子边的人当中,根本有来自那一边的间谍,有被买通的走狗!”奥格登冷笑道,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去他妈的多数派,元首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信任谁,他们居然对那个怪物女人妥协,做出这种愚蠢到了极点的短视决定!难道他们没想过这会带来什么后果吗?我们就应该一口咬定死不承认,难道墙那边的人还能跑过来说服所有人?他们不能!民众注定会相信我们而不是他们!只要将之继续归咎于异种的阴谋,人们就能更加同仇敌忾,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陷入混乱!”

  在开始不断点头的希瑞尔,慢慢停了下来。

  “做出决定的那些傻瓜都应该被吊死!他们全是帝国的罪人!”奥格登挥舞着双手,对儿子的反常毫无察觉,或者视而不见,“他们把一手好牌打成了这样,我们本来还有的是机会!现在呢?民众根本不需要知道太多东西,他们本不该思考,愚蠢便于学会敬畏,而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还他妈是官方公布的消息!我们打造的钢铁军队正被自己亲手毁掉,帝国的根基都可能会动摇!质疑声已经响起来了,等被那些暴民冲进家门,那群鼠目寸光的家伙再去为过去的决定痛哭吧!”

  将研究成果公开这件事,经历了漫长的博弈。

  反对的声音从未停止,敲定合作前各方势力便掰了许久手腕,等到研究完成要开始执行协议的时候,复杂的争执、推诿、威逼利诱……又再一次在双方的高层中上演。最严重时夜幕防线上弥漫开了紧张的硝烟味,战争似乎一触即发。哪怕在消息最终被公开的现在,仍然有奥格登这样的人,坚信这是非常错误的决定。

  可是无论差距多微弱,公开派还是占了上风。

  在关乎未来的重要决策上,塔砂是地下城方唯一的最终决策人,而帝国这边的上层就要复杂许多。军方是最强大的势力,却并非唯一势力,百年的和平让其他部分越来越有话语权,倘若全部加起来,已经能与军方抗衡——何况军方本身也不是一块铁板。

  即使在相对比较军事化的都城,也很少有人受得了一直处于备战状态。备战中的其他资源都要向军事倾斜,一切享受完全杜绝,所有魔石资源归于武器。那些享有最多特权的人受到最多的影响,都城的高官们过去有多享受魔导科技带来的方便,如今就多感受到被限制后的不便。

  一天两天可以接受,一年两年可以容忍,但是十年?几十年?看不到尽头的无数年?当对面的平民都能享有他们曾经拥有过的舒适生活,一些不好出口的念头在一些人脑中浮现。

  另一些人考虑的不是生活,而是生存。地下城与帝国的几次交锋,帝国固然没有用上全力,地下城却也没露出疲态,让人摸不准水有多深。各式各样的分析表明,帝国想要围剿人口与土地都只有它五分之一大小的州,积累深厚的老牌霸主对上刚刚兴起的杂牌军,怎么样都应该获胜才对。哪怕魔导武器不能用,人海战术也能至少惨胜,他们当初不也战胜了矮人与兽人吗?

  然而按照各式各样的分析,地下城应该早就被碾压消灭了才对。如果此前它能一次次违反常理地获胜,没有人能打包票,此后它不会再违反一次常理。

  保守派认为需要谨慎,当初的深渊与天界便是太小看人间,才从埃瑞安的舞台上彻底退场。安逸派甚至不考虑险胜,对于已经拥有了足够资源的他们来说,惨胜等于惨败,不如保持现状。理想主义者赞同公开真相的决定,认为人们不该错上加错,人类作为埃瑞安长期以来的正义救星与世界警#察,应该尽快补救犯下的错误,继续拯救世界。的的确确与东南方有染的人有些全力推动公开决策,有些在打圆场搅混水。墙头草犹豫不决,袖手旁观,准备站到胜利者那边。

  事情最终运转成了现在的模样。

  “等等,父亲!”希瑞尔僵硬地提高了声音:“承认?公布?”

  不再拥有实权的老奥格登看上去已经憋了很久,他意犹未尽,还要再骂,被打断时不善地瞪了儿子一眼。

  “您说得好像,这消息是真的似的。”希瑞尔急促地笑了一下,他想表现出嘲讽,声音中却透出了畏惧,“所谓所有人都有异种血统,所谓的杀异种和杀施法者只会让埃瑞安变得更糟糕……这种事怎么可能是真的?太荒谬了,怎么看都是异种的阴谋吧?”

  “那是真的。”他的父亲无情地说,“阴谋论这种东西用来说服别人也就罢了。羔羊需要愚蠢,牧羊犬不需要。”

  希瑞尔没有听错。

  他父亲的愤怒,从来在于帝国上层最终选择了公开政策,认为那会动摇帝国的统治。老奥格登是政客而非军人,他不会像信仰受到冲击的人一样悲伤或暴怒,他根本没有信仰。

  他说:“别像个傻子,希瑞尔。”

  “难道要我相信这种狗屁不通的东西吗?!”希瑞尔爆发了,“相信高贵的人类其实与异类混种?相信我们的伟大事业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别开玩笑了!是人类赶走了天上的神怪和地下的魔鬼,是人类消灭了贪婪的恶龙,疯狂的法师,狂躁的矮人和野蛮的兽人!人类是万物之灵!我们的血统纯净无暇!”

  奥格登看着他。

  父亲看着希瑞尔,仿佛他今年才八岁,做了一件极其愚蠢的事,还为此沾沾自喜。他轻蔑的眼神像在看一粒尘埃,像在看一个小丑,总是如此,从小到大。

  然后那眼神当中,透出了一点怜悯。

  希瑞尔以为他会说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奥格登只是摇了摇头,转身走掉了,把儿子丢在这个光怪陆离的疯狂新世界之中。

  那之后希瑞尔没有一名访客,他的同僚与旧友似乎已经完全将他遗忘。他让仆人替他写信,却没得到一封回复,他很怀疑信件是不是一开始就没被寄出去。希瑞尔开始以惊人的毅力复健,当他能够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他发现自己被软禁了。

  他们甚至没费心瞒着他。

  希瑞尔把能够到的所有东西砸碎在地上,他恨所有人,他不相信任何人。每个人说的话听上去都如此疯狂,只有狂怒支撑着希瑞尔继续,让他得以对抗孤独和疼痛。痛苦从未远离,烧伤的后遗症永远留在了希瑞尔身上,他luo露的皮肤呈现一种可怕的黑红色,就算没看过自己的脸,他也知道自己如今必然面目可怖。

  头疼甚至愈演愈烈,有时希瑞尔抱着头在地上打滚,剧痛从颅骨当中辐射出来,仿佛有什么要从中钻出去似的。

  但在狂怒与剧痛退潮的某一日,希瑞尔发现自己在院子里奔跑。

  他难以置信地环顾周围,夜色正浓,仆人又不是专业守卫,没人想到他这个废人会在这个点跑出来。希瑞尔的双脚踩在坚实的大地上,没有用拐杖,一点都不颤抖。他大口喘着气,用力握拳,然后一把抓住旁边的树枝,一指粗细的树枝在他手中应声而断。

  希瑞尔曾以为永远失去的力气,奇迹般回到了身上。

  不对,不是奇迹,应该说是命中注定,是“使命”才对。

  什么样的人才能活过爆炸,昏睡几十年之后醒来,恢复曾经的力量?这样惊人的生命力与恢复力,只属于传说中的英雄。为什么他会在此时醒来,要看到这个荒唐无比的疯狂世界?因为他冥冥之中被选中,肩负了拨乱反正的使命。

  历史上那些英雄能以人类之躯做成种种不可能之事,他们拯救了世界,是人类之强大的完美体现,是人类之优越的最佳证明。希瑞尔的心在胸腔中狂跳,他想要大笑,想要狂呼,为这苦尽甘来的荣幸。

  他得离开这里。

  这里的所有人都已经被腐化了,他们竟想软禁他。希瑞尔无声地冷笑,开始小心移动,从院落转进走廊,前往另一个房间。在被禁锢在此处的童年里,希瑞尔走遍了整座老宅。他知道枯井中有一条废弃的地道,在地下横穿整座建筑,能绕过守卫离开这里——新来的仆人注定不知道。

  井下的通道,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希瑞尔弓着腰钻了进去,他比过去长高了许多,很长一段路只能匍匐前进,灰尘让他喉咙痒痒。额角又在一阵一阵抽痛了,仿佛有新鲜伤口似的,要不是他已经习惯了浑身上下的疼痛,他一定会相当困扰。这没什么,命定的英雄总是诸多磨难。

  一阵子匍匐前进后,希瑞尔总算到了宽敞的空间。他环顾周围的几条分叉,开始回忆出口在哪里。

  从不知哪里的缝隙之中,透入了明亮的月光。

  开始希瑞尔以为地上有一滩水,后来他才意识到反光的不是水渍,而是一面镜子。不知是谁在什么时候把镜子扔在了这里,那上面布满灰尘,只隐约透着光。

  希瑞尔犹豫了一下,向那边走去。

  老宅没有一面镜子,多半是母亲想要照顾他的心情。但是英雄绝不逃避,就将眼前这件事视作旅程开始的第一项挑战吧。

  他想将镜子拿起来,却没有成功,那面圆镜似乎被粘在了地上。希瑞尔只好用袖子擦掉上面的灰尘,好在月光的角度刚刚好,即使要蹲在地上看,他也能清楚地看到镜子里的图像。

  希瑞尔跳了起来。

  他咬紧牙关止住一声尖叫,要是刚才镜子拿在手里,一定已经被失手摔碎了吧。心跳声震得胸口发痛,希瑞尔站了好几分钟,这才抱着“刚才看错了”的念头蹲了下去。

  啊,并没有看错。

  如果是一张毁容的脸就罢了,如果是一张严重烧伤的脸就好了,镜子里的脸的的确确是希瑞尔的面孔,除了肤色以外,让人意外地并没有多少损毁,也没有多少衰老。然而那双曾经碧绿的眼睛如今一片漆黑,从眼眸到本该是眼白的位置,全都漆黑一片,双眼如同两个漆黑的球体。

  骗人,他想,这是一面邪恶的镜子,倒映出了不存在的东西。希瑞尔颤抖地伸出手,向上摸,在镜子里相同的位置,他摸到了两个小小的凸起。

  额角的位置,一对小小的角刺破皮肤钻了出来,带着已经凝固的鲜血,像两只破土而出的芽。

  全黑的眼睛,尖角,暗红色皮肤,生命力顽强,恢复力惊人,军校图鉴中典型的返祖怒魔后裔,就是这副模样。

  希瑞尔一拳砸碎了镜子。

  镜子碎片将他扎得满手是血,但他已经感觉不到了,连愤怒都消失了似的,只剩下无尽的空洞。“我在做梦。”希瑞尔喃喃自语,“一定是梦,一个噩梦。”

  “一定是梦。”浸透了鲜血的镜子中,破碎扭曲的镜像用希瑞尔的声音说,“我想做个好梦。”

  “是啊。”希瑞尔茫然地重复着,“我想做个好梦。”

  作者有话要说:  好多涉及剧透的评论我就不回复啦,感谢长评!大家脑洞都好大XD

  讨论好多我也不一一回复啦,感谢大家的理性讨论,虽然有一些存在理解偏差XD上层最后公开消息也是各种博弈后的结果(这一章说得更明白了一点)我不认为这部分剧情很不合理。而且历史上的确有很多在后来看起来非常傻X的决定,比如得了诺贝尔□□的绥靖政策,苏联解体相关的酱酱酿酿等等,在那些当时的人看起来,那些主意想必看上去不错吧

  至于民众反映,写的时候也考虑过要不要人间真实一下,最后还是弱化了非常让人讨厌的人性之恶部分,只一笔带过当成少数派写了。人生多艰难啊,要看讨厌的东西打开社会新闻立马看到一大堆,大家看小说的时候还是轻松愉快一点吧XD至少在这里,想写能让人感到爱与希望的故事

  感谢小天使们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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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 1.1

 

  希瑞尔非常幸运。

  在那个混乱的埃瑞安,来自深渊的魔物与来自天界的族裔也曾在主物质位面留下血脉。通过繁殖、制造、寄生、感染、祝福或诅咒等等方式,神与魔将异界的血统混入了埃瑞安。

  人类中的混血恶魔血脉与混血神裔并不算特别罕见,他们大部分都有着鲜明的外貌特征。天界族裔的血脉大多有一头金发或银发,眸中有流光闪烁,其中有不少人甚至会长着翅膀。深渊族裔的血脉则多为红发与黑发,他们的眼睛大多是纯色的,眼眸侵占了眼白,整个眼珠像个纯色球体,尖角是恶魔后裔的常见特征。

  当主物质位面的生灵驱逐了天界与深渊,开始对留在地上的异界生物动手时,这些特征太过鲜明。

  其实也不全是误伤,在不得不站队的时候,天使与恶魔的后裔大部分会回应血脉的呼唤,为异界亲族而战。血脉恩赐往往会给他们更高的起点,他们是天生的煽动者与破坏者,就算只有十分之一变成不计代价的疯子,能造成的伤害也让人头疼。

  何况,真正的爆发几率近乎十之八#九。

  血脉天性是非常麻烦的东西,混入天界血脉的生物就是渴望信仰,混入恶魔血脉的生灵就是渴望灵魂,两者见面时就是手痒心痒想把对方打个稀巴烂,这些渴望发自内心,出于本能,并非只要依靠后天教育和个人意志就能摆平。你不是在让晚睡爱好者早点上床睡觉,你是在让巨龙放弃财宝,让抑郁症表现得活泼开朗,让积年毒#虫凭个人意志戒#毒,或许老天开眼有那么一两桩成功案例,但功亏一篑才是常态。

  因位面战争元气大伤的埃瑞安原住民们,可不会让这些□□留下来。

  天地大战之后各族进行了扫尾工作,等到人类当家做主,测试异族血脉的仪器粉墨登场,这清扫便又来了一遍。最疯狂的日子里,发色不够常规的人类都被殃及池鱼,经历了一道道筛选的埃瑞安,本不该有深渊后裔留下来。

  希瑞尔的祖先必定非常幸运,他们躲过了最开始的清扫,迅速地融入人群。主物质位面有着非常强大的包容性,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外来者便会慢慢被同化为原住民。鲜明的异界特征最终变成了比常人稍强的一些天赋,恶魔的后裔泯然众人,因此逃过了检测仪的搜寻。到希瑞尔这一代,这个家族根本不记得自己与恶魔有什么渊源。

  如果就这么普通地度过一生,希瑞尔会作为一个人类死去。

  但列车爆炸了。

  徘徊在生死边缘的将军,被激发了恶魔血脉。

  希瑞尔非常幸运,血脉觉醒的返祖现象万中无一,恰巧被他遇上。若非怒魔后裔的血脉护持,他根本活不过爆炸,更别说躺了十几年醒来还能活蹦乱跳了,目前埃瑞安的科技水平可没法养活一个躺平十多年的植物人。觉醒的血脉最终艰难地战胜了死亡,在这十多年里,将他完全从一个普通人转化成了魔裔的模样。

  希瑞尔非常幸运,他在烧融的车厢内苟延残喘时,恰逢军队大败撤离,兵荒马乱下硬是回到了都城,被亲兵送回家里。重度烧伤的皮肤看似毫无异常,紧闭的双眼也没露出端倪,于是等到他身上的异样之处显露出来的时候,发现这个的家人来得及将他藏起来,对外宣称假死,而不是让他以深渊余孽的身份被拖出去吊死再烧掉。

  都城有一台深渊因子探测仪,它能清楚地检测到血脉觉醒的深渊后裔。换做任何一个不妙的时机,它都会将希瑞尔暴露在众人目光之下,审判必将如约而至。但在将军觉醒到能被仪器探测出来的时候,塔砂已经将这台仪器打包带走,匠矮人正忙着将之拆掉研究,被拆开大半的深渊探测仪,自然没有指出这个恶魔后裔。

  所以说,能活到今天的希瑞尔非常幸运,能与任何传奇小说的主角媲美。

  可惜希瑞尔本人,大概并不这么认为。

  这间老宅已经非常老了,时光如海潮,将沙滩上的痕迹缓缓抹平。数百年前这里也曾金碧辉煌,在还有贵族的时代,在贵族与恶魔交易的时代,这个地下空间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年久失修导致的塌方之前,这里曾是一个空旷的地下室,月光经历了最精妙的设计,才能通过肉眼难间的缝隙投入地下,投射到地板上。

  老宅过去的主人早已化作黄土,人类建造的精美建筑已被废弃遗忘。只是对某一些遗留物来说,几百年算不得多漫长的时光。

  怒魔后裔的鲜血,正在破碎的镜子里流淌。

  地上的圆镜破碎成了无数片,无数个镜子碎片中倒映出无数张恶魔的脸。崩溃的希瑞尔没有再往镜中看上一眼,他自然也没有发现,血污中的恶魔有着与他截然不同的眼神。

  “我在做梦。一定是梦,一个噩梦。”希瑞尔正喃喃自语。

  空洞的声音像来自别人喉中,对,这样软弱的话绝对不可能是他说出来的,因为是梦境,一切就可以理解了。希瑞尔在冲击下浑浑噩噩,思考能力都像被钝化了似的,因此当镜中的生物开口,他依旧没意识到,这废弃的地下通道里还有另一个存在。

  “一定是梦。”镜中的生物循循善诱道,“我想做个好梦。”

  “是啊。”希瑞尔茫然地重复着,“我想做个好梦。”

  他的血在他点头承认时流得越发凶猛,不过习惯了疼痛又处于巨大冲击之下的希瑞尔完全没发现。鲜血奔流而出,急切地涌向破碎镜面,但那个小小的凹陷却像永远填不满似的,血红色消失得这么快,像被什么东西抽走了。微不可查的阴影在镜中流动,破碎的影像正汇合成一个。

  把现在的场景描述出来的话,任何第三方都能看出不对来吧。

  希瑞尔是埃瑞安军校毕业的高材生,他当然听说过恶魔,恶魔契约从来是军校里最脍炙人口的题材。无事可干的年轻学生喜欢在熄灯前讲各式各样的恐怖故事,而希瑞尔从来是最不配合的听众之一。任何提及恶魔契约的故事,都会在最开始被他找出漏洞。

  “拜托,别拆台啊!”讲故事的人哀嚎道,“你就不能好好听个故事吗?”

  “虚构的故事也该有点基本逻辑。”希瑞尔轻蔑地说,“主人公要是愚蠢成这样,再恐怖的故事也只是个笑话。”

  他看不起任何会被恶魔欺骗的人。

  谁都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晚饭,为什么会有人相信对恶魔许愿能得到好结果?最经典的故事放到希瑞尔面前,他都能条理清晰地说出恶魔与主人公的破绽,言辞敏捷,侃侃而谈。这个故事的主角死于贪婪,那一个死于妒忌,贫穷的人为什么不自己发愤图强?不就是失恋,怎么会自怨自艾到被恶魔欺骗?说到底就是太懒惰、愚蠢又太软弱,堂堂人类竟败给了恶魔,简直是人类之耻。

  “恶魔能洞察人心,最擅长趁虚而入!”被拆台的人辩解道,“就算换成你在那里……”

  “那最好!”希瑞尔自负地说,“我没遇见它们,是我的遗憾,是它们的幸运。”

  希瑞尔像痛恨恶魔一样痛恨那些蠢到被恶魔欺骗的人,他认为他们活该受苦受难,如果换成是他,他绝不会像他们一样无能。有时他甚至期盼埃瑞安还有恶魔的余孽,期盼自己有机会与深渊的走狗交锋。

  现在,幸运的希瑞尔得到了这个机会。

  可惜他完全没有意识到。

  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时候,“趁虚而入”这个词听上去如此轻巧,听众没法真正理解它的意思。要是今后有别人看到了此刻希瑞尔身上发生的事情,没准也会拍着大腿骂他是个蠢蛋吧。多么软弱又愚蠢,崩溃中的希瑞尔根本没意识到镜中存在什么,当他们一问一答的时候,当契约在悄悄构筑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在梦呓哩。

  严格来说,镜子里的存在甚至不算恶魔。

  那是大恶魔无数后路中的一个,某个遗留的残片,在种种算计与幸运之下留存至今。周围的空气出现了怪异的扭曲,肉眼不可见的波纹正在缓缓扩散,希瑞尔跪在地上的双腿也开始流血变形,像靠近热源的蜡。位面的壁垒正在震动,震动的区域非常微小,但已经足以在另一边掀起滔天巨浪。

  “要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付出一切都值得,是不是?”镜子说,它的声音已经与希瑞尔本身不太一样了,变得更醇厚低沉,嘶嘶的尾音让人心中发痒,不自觉地想要点头。

  于是希瑞尔点头了,他的双腿开始融化,如同贴上火焰的红烛。

  “身体也好,灵魂也好,只要能让这个噩梦结束,都给我也没关系吧?”它温柔地说。

  是啊,希瑞尔说,他的舌头消融在空气中。

  “那咱们达成共识了。”镜子低笑起来。

  契约成立。

  噩梦结束了,希瑞尔已经不复存在,他痛恨的非人躯体化作一滩污血,完全融入了地板上的缝隙之中。尘封的符文大口吞噬着血肉与灵魂,以那面镜子为中心,蛛网似的魔法阵扩散开来。

  嘎吱——

  像一扇锈蚀的大门被重重推动,位面正发出无声的轰鸣。

  *

  砰!

  地下城之书摔到了地上。

  维克多猛地跳了起来,短暂的混乱之后,大量的惊骇与慌乱从链接之中传来,像一阵突如其来的飓风。“怎么了?”塔砂问他。足足过了几秒,他才艰难地开口。

  “糟糕。”他干涩地说,“我留的后手刚刚被人触动了。”

  “你就不能早点想起来?”塔砂叹气道。

  “彼此独立是不被一锅端的必要条件,不触发汇合我根本想不起来啊!”维克多抓狂道,“那个灵魂碎片刚刚才完成任务,回归到我身上!”

  塔砂抓住乱扑腾的书,放回架子上,决心不去计较这种蛋疼的问题。她开门见山地问:“触动了会发生什么?”

  “……深渊通道可能要开了。”维克多小声说。

  一片死寂。

  “深渊通道不是已经被斩断了吗?”塔砂皱眉道。

  “理论上是这样,但是,关上门焊死的时候要是留个插销,就会留下一丝缝隙;船被浪潮卷走时如果下了锚,就还有回来的希望……大概就是这个意思。”维克多干笑了一声,“那时候的我真是个天才。”

  针对恶魔余孽的清剿行动几百年都没停过,恶魔们留在埃瑞安的所有后招怎么会残留下来?话未出口,塔砂猛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维克多没有深渊的气息。

  如橡木老人曾经说过,恶魔的一切痕迹都会在人类的星盘上显眼如太阳,全埃瑞安的军队都会向那涌去。“有恶魔的地方就缠绕着深渊的气息,包括被镇压的那些。”他曾这样说,“除非它已经死去,或者被深渊放逐。”

  但维克多,这个大恶魔的残魂身上没有深渊气息,所以与他签订了契约的塔砂才没有一点深渊的气息。灵魂可以被分割,但灵魂本质与施加在灵魂上的契约等等都不会单独存在,所有维克多的灵魂残片,都与他本身一样,已经原因不明地与深渊失联。

  天地之战前后清剿人间恶魔的各个种族也好,在鼎盛时期发明了各种测试仪器的人类也好,都没能找出维克多的踪迹。

  “还有多久通道会打开?”塔砂问,“它会在哪里开启?现在有办法关上它吗?”

  “在帝国西北的位置,最快也要一两年左右。”维克多回答,“但问题比那严重,一个祭品不足以立刻动摇‘门’,位面这么快出现反应,说明对面必定有足够强的力量在推‘门’。再过几十分钟,震荡就会形成第一条缝隙,在短暂的时间之内,足以让一个实力不到传奇的个体通过。”

  “那会不会是你自己?”塔砂问,“是否有可能,你还有分#身在深渊那一边?”

  “如果我有一部分还活在深渊当中,我身上绝对不会没有深渊气息。”维克多干脆地否决了,“除我之外,深渊之中还有不少大恶魔,有几个我全盛时期也感到棘手的家伙。几百年的空档足够他们挖出我留在深渊的那部分钥匙,钥匙无论是被单独收藏还是被一群恶魔共享,位面震荡开始的时候,深渊里的所有高阶存在都会发现发生了什么。确定能得到多少利益前他们不会内讧,他们会合作,其中最弱的一个会被推出来探路——即使是最弱的那个,至少也有大恶魔的实力,否则根本没资格站到牌桌边上。它会拿着我的钥匙,用实力在五成上下的分#身前来探路。我们最好立刻准备起来,它会直接出现在这里。”

  维克多看上去非常冷静。

  他看上去非常冷静,分析快速而详尽,难得又进入了靠谱模式,只是有点紧张。塔砂能从链接中嗅到一丝强行压制的恐惧,当她与维克多对视,她忽地明白了。

  维克多在为即将到来的深渊来客紧张,但是他在恐惧的对象,是近在眼前的塔砂。

  他的后手在帝国西北位置,深渊的先头部队却会“直接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因为它拿着维克多的钥匙,它能按图索骥直接找到他。或许当初维克多给自己留后路的时候,就把定点设置在了自己留在人间的残魂之上吧。

  如果现在把维克多扔远点,至少深渊来客不会找到地下城。而为防出现什么意外,毁掉地下城之书是更好的选择。

  按照他们之间的契约,塔砂不能毁掉维克多,但她不必自己动手。帝国与地下城的关系虽然缓和了一些,却还没友善到对任何出格行为都视而不见。如果大张旗鼓地将维克多空投到新魔力核心附近的位置,帝国方一定会开火,以目前地下城之书的力量,一发魔导炮足够完全毁掉。敌人动手不会毁约,只是不幸的意外,恶魔契约就是如此。

  只需要事后把黑锅推给深渊就行了。深渊通道若是开启,地下城与人类必定需要合作。

  所以维克多的详尽解释,潜台词是“我很有用,请不要杀掉我”。

  可怜到可爱了起来,塔砂也佩服自己,居然能在这种要紧关头想这些有的没的。

  “我不会抛弃你。”塔砂说,“门已经打开,毁掉你也没用,充其量摧毁对方的路标。你对我来说的价值比这高得多。”

  “什么啊……”维克多说,似乎想要反驳,但他俩都清楚地感觉到他松了口气,于是隐瞒变得没有了意义。他嘀咕道:“骗人,你只是想拿我当诱饵而已。”

  “没错。”塔砂干脆地承认了,“你早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如果我是那种会轻易被情绪控制的类型,不权衡利弊,只随心所欲地被感情推动,难道你还会喜欢我?”

  “也是。”维克多沉默了一会儿,笑了起来,“正是因为你的聪明与冷酷,我才对你不可自拔。”

  还真是难得的坦率,也不知道是觉得这次自己有点危险,还是又在变着法子讨好求饶。不过时机不太妙,战前表白简直向自立flag,塔砂不打算回答。

  虽然要当诱饵这点是真的,舍不得维克多这件事,也不是假话。

  “不要废话了。”塔砂说,“快准备起来吧。”

  距离深渊缝隙的第一次开启,还有几十分钟。

  ——————————

  空间正在震荡。

  帝国西北方,半小时前晴朗无云的天空已经阴云密布,骤雨落下,拍打着地面,仿佛天空漏出了一个缺口。狂风能将雨幕横扫而起,老宅中被惊醒的人爬起来,睡眼惺忪地关窗,外面的空气让他们感到莫名恶寒。鸟儿趴伏在巢中瑟瑟发抖,流水如注,灌入废弃的地下洞穴当中,流淌过干涸的每一道印记。

  不久前注满了鲜血的符文已经重新干枯,每一滴鲜血都不翼而飞,只有破碎的镜面还泛着诡异的红光,仿佛被手艺高超的工匠煅烧于其上。轻微的地动被暴雨掩盖,在地道一角扭曲起来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被惊动。

  地面没有扭曲,墙面没有扭曲,被扭曲的是空气。就像盛夏季节被烤热的地面,某一块空间的景物变得不稳定起来,波纹在空无一物的地方扩散。

  半空中冒出一根尖刺。

  不是平白无故出现的,不如说是什么东西从另一头缓慢地刺穿。空间像绷紧的皮膜,被这红铜色的尖刺顶开,不断不断凸起,直到再也兜不住的时候,嘣!整一根尖刺突破了壁垒。足有成人胳膊这么粗的尖角悬浮在半空中,还在缓慢地扩大。

  空间正在分娩。

  那新生的胎儿一点也不安分,它在疯狂挣扎扭动,企图将困住它的壁垒撕成碎片。废弃的地道中震动不断,天顶上的尘埃被震得簌簌落地。其间出现了各种奇怪的光线,仿佛有什么东西撕扯雷云,雷霆闪电随着它的动作在乌云中闪烁不断。不祥的红光从另一侧投射进来,下一刻一颗硕大的头颅终于突破了壁垒,出现在主物质位面。

  那是一只狰狞的怪物。

  它的鼻端扁平,一双全黑的眼睛分得很开,一张脸比起像人,更像某种说不出的野兽。它的皮肤赤红,额头长角,从特征上看与返祖的希瑞尔意外相似,只是希瑞尔还能算是长相奇怪的人,这一个则顶多是有一点儿像人的怪物。它的额头左侧长了一只长长的独角,右边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圆形切面,暗示这里也曾长着一只长角。

  一只利爪探了出来,向外撕扯攀爬,这只怒魔终于将它的整个身躯也弄了出来。它有一个类人的直立躯干,浑身肌肉虬扎,凸起的筋肉仿佛要将红皮撑爆。带着利爪的胳膊非常强壮,上半身像猩猩或钢铁魔像,双膝关节向后扭曲,非常适合弹跳。这怪物一出现便占据了整个逼仄的通道,它发出一声低吼,利爪握紧了什么东西。

  下一秒,怒魔不在这里了。

  距离老宅大半个埃瑞安的地方,不速之客在地下的空间蓦然闪现。

  手握“钥匙”的怒魔出现在了地下城中。

  怒魔再度因为环境问题发出一声不满的咆哮,这里的空间足够宽广,不用担心撞到哪里,然而环境依然相当糟糕。魔力浓度比之前那个地方高了许多倍,这魔力相当纯净,没有一点被深渊的气息感染。怒魔来到这里,就如同弹涂鱼被扔进旱地。

  虽然能存活,感觉却绝不会好。

  它疑惑地环顾周围,这儿看上去是一座地下城,但为什么感觉不到深渊?地下城本该是深渊的最佳导体,怒魔却没感到宾至如归。是因为通道断裂的几百年出现了变化,还是因为钥匙本身的问题?它张开利爪,手中有一枚漆黑的鳞片。要不是迫不得已,它才不想拿着这鬼东西,不过一想到这玩意的主人早已死去,与这遗物相处也变得令人心情愉快了起来……

  “是你啊。”

  怒魔蓦然抬起了头。

  这该死的声音哪怕再过几百年也不会忘掉,它猛地抬起了身体,感知扩张到了最大。周围空空荡荡,根本感觉不到其他恶魔的踪迹。他还活着?他在哪儿?爪中的鳞片开始发烫,说明鳞片的主人就在周围,可是为什么感觉不到?

  “出来!”怒魔吼道。

  灯光亮了起来,天顶上的符文一个接着一个亮起,在怒魔头顶嘲弄似的闪出一个光环。刚才漆黑一片的地下空间瞬间变成了一个流光肆溢的地下舞厅,呈现出一种神经质的欢快来。鳞片更烫了,可是什么都没有,到底藏在哪里?他怎么可能来到这么近却毫无痕迹?怒魔很快变得烦躁起来,就在它想要动手之前,一本书从书架上悬浮起来,对着它哗啦啦地翻开。

  “这次的倒霉鬼是你啊。”长着黄眼睛的书轻快地说,“很久不见,独角赛门。”

  “怒角”赛门发出一声怒吼,千年前被对方折断的断角又开始隐隐作痛。

  作者有话要说:  维克多,一个五十多万字后还需要担心会不会被女主冷静地弄死的男主,身为恶魔,毫无人权。

  维克多:成为你的入幕之宾,一定像与母蜘蛛交往一样惊险刺激吧。

  塔砂:放心,你距离入幕之宾这个词大概有这——————————么遥远的距离。

  维克多:我真的是男主吗_(:3」∠)_

  塔砂:大概。

 

☆、第87 1.1

 

  (八十七)

  怒角赛门是怒魔中唯一的大恶魔。

  恶魔的起点都是深渊魔种,它们诞生时都是相差无几的磕碜蠕虫,在漫长的成长进化过程中,却会渐渐分化成无数看上去截然不同的品种。怒魔是恶魔进化树上的顶点之一,性情急躁、行事火爆的恶魔最终会进入这一种分支,怒角赛门便是其中一员。这种红皮双尖角、肌肉虬扎、狰狞恐怖的模样也是人类印象中最常见的大恶魔形象,因为每一次魔灾当中,怒魔都身先士卒,冲在烧杀掳掠的第一线。

  这种好战而容易暴怒的恶魔,其实比其他品种更容易进阶。

  所有恶魔出生成长的地方,深渊意志看不见摸不着,难以预测却又无处不在。恶魔的进化体系相当复杂,充满了不定性,即使在对彼此研究最深入的时候,学者们依然无法肯定恶魔进化的规律。更擅长思考与魔法的魔物大多会向法魔分支发展,不敢或不屑正面作战、喜好背后动手的类型可能成长为影魔或惑心魔,嗜好yin欲也擅长利用魅惑的那些多半向魅魔发展……进化树上有无数个分支,每个进化阶段的前后很难确定,看似完全不相关的个体其实在同一条进化路线上,这里可没有一只上帝之手来给出小精灵进化图鉴。

  搞清深渊生态的努力只带来让学者绝望的结果,不过深渊意志的偏好基本是个常识:它赞赏破坏与混乱,会将眷顾投射到最擅长制造它们的个体身上。

  那些有怒魔资质的魔物得天独厚,简直就是制造破坏与混乱的机器。它们杀戮时毫无目的,这点上连吞噬魔都无法望其项背——至少吞噬魔杀戮还是想填饱肚子呢。因此,深渊会偏好这种类型,再正常不过了。

  不需要特别的变异,不需要独特的际遇,不需要额外的策略,只要一路杀个不断(深渊内外永远有足够的受害人),半数深渊魔种就可能在进阶过程中向怒魔的发展方向倾斜。深渊魔种进化为手拿钢叉的小恶魔,再变成手拿铁链的角魔,再之后便是怒魔,进化树只有短短三步。无数怒魔在厮杀中骤然进阶,这是最没有门槛的一种进化分支。

  打个比方来说,怒魔就像人间的高等级战士:你没有信仰?智力不高?毫无施法天赋?而且没什么特殊血脉,没有靠谱的老师和传承,缺乏技巧耐心还没有特长?没事,拿得起刀剑会平砍便能当战士。当然,能在冒险中活多久,就是另一回事。

  进化成怒魔的那些恶魔,成长过程中根本不需要修炼,只要听从本能地狂怒然后杀戮就好,这对所有深渊魔物来说像平砍一样轻松,出生几周还没被同类吃掉的那些一定能学会。怒魔进阶大恶魔的几率其实比所有恶魔都高,光从这个角度看,它们真是深渊亲儿子。

  只是,怒魔的死亡率也比任何相同阶层的恶魔都高。

  魔种向怒魔这个方向进化的几率全深渊最高,怒魔进阶成大恶魔的可能性相对而言也高得可怕,然而作为进化树的顶点之一,“怒魔”却与其他种类的高阶恶魔相差无几。大恶魔则更加稀少,在同一个时间段内,很难看到两个怒魔大恶魔并存。

  怒魔在战斗中徒然升阶,却完全不知道见好就收,它们只会继续在怒火中暴走,到处作死,直到怒气暂时平息或踢到铁板。怒魔中的大恶魔总是昙花一现,刚刚升阶时会死掉九成九,随后的日子里又可能脑袋一热把自己搞成炮灰。

  “干嘛这么不高兴?”半空中的书说,“我好歹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赛门也是一样。

  大概五六百年前,战斗中升阶的赛门大杀特杀,清空了整片战场,杀光了附近所有怒魔。它杀得停不下来,最后向路过的维克多冲了过去。那时的维克多正在去主物质位面的路上,忙得很,懒得理它,只简单地伸出手去,抓住赛门的右角,折断。

  顺带一提,怒魔的角连着头盖骨,外壳坚硬,内部神经发达,十分敏感。

  剧痛让赛门清醒过来,成功活过了进阶大恶魔后最难过的那道坎。这玩意给赛门带来了许多麻烦(在狼群中露出断腿只有一个结果),也让它得到许多历练,同时遇到什么事时比其他怒魔稍微冷静那么一点点。从这个方面来看,维克多也没说错。

  很可惜,怒魔看上去不打算领情。

  永恒的耻辱留在了赛门头上,它无数次痛饮嘲笑者的鲜血,却不足以平息心中的愤恨。赛门脊背上的骨刺一根根竖起,锋利异常,仿佛能划开注视它的目光。怒魔的吼叫声响彻这片地下空间,它的利爪插入地下,鼓起的肌肉像一只只堆在一起的球体。

  但它最终没有攻击。

  如果这是深渊内部,如果维克多本身就在它面前,赛门一定会先扑上去打再说。可是这是与深渊失联几百年的主物质位面,地下城环境怪异,外部状况不得而知,维克多的本体又不知在哪里。它不得不分化出分#身来这里已经付出了损失,要是什么都没得到便被打回去,留在深渊的本体恐怕也不会有多好的结果。

  赛门并非无法思考的野兽。

  虽然深渊造物都能广义上地称作恶魔,按照等级划分,其实还能分为三大类:魔物,恶魔,大恶魔。

  数量繁多的低级恶魔都是魔物,从魔种到进化中形态各异的恶魔,只要它们依然被原始本能主宰,无论多么强大,它们都只是“魔物”。魔物可能有豺狼似的狡诈,可能有孩童般的思考能力,但它们存在的全部意义便是生存、杀戮、进化,一切策略与行动都为本能服务,与其说是什么个体,不如说是某种群体现象。魔物的灵魂之火非常非常稀薄,它们可以说根本没有灵魂。

  多如牛毛的魔物当中,会诞生很少一部分的恶魔。

  恶魔是深渊造物中的中层阶级,进化到了这种程度,它们的灵魂之火已经凝聚成型,与主物质位面的生物相差无几,开始产生本能之外的个体意识。这过程可能很漫长,也可能只是一顿饭后的顿悟,总之升阶到这种程度的恶魔终于脱离了魔灾低级炮灰的命运,成为了高级炮灰。

  有自我意识又不算大恶魔的所有深渊造物都能被归入这个等级中,实力跨度相当大。弱的那些可以被几个职业者干掉,强的一些则能在主物质位面进行红红火火的灵魂贩子事业。各种传说故事中拿一纸恶魔契约引诱圣徒的恶魔便是这个阶层,尽管数量远远不如魔物,它们的影响力与戏剧性,也让恶魔名扬四海,至今占据着传奇小说反派第一名的宝座。

  怒魔也是这种恶魔的一种,它们也是恶魔契约的对象——作为签约方,而不是提出契约那方。比起循循善诱地设下文字陷阱,怒魔更喜欢简单粗暴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给我灵魂,我替你完成杀戮愿望。施法者最经常召唤的恶魔便是怒魔与魅魔,前者作为疯狗战力使用,后者常见于迂回战术,以及,咳咳。付账的灵魂又不一定要来自召唤者本人,魅魔的魅力跨越性别与种族,因此即便各地都有这样那样的警告与禁令,玩脱被自己召来的魅魔吸干的施法者依然屡见不鲜。

  大恶魔的知名度与数量,都远远小于之前两个等级。

  深渊造物的数量多得像大海里的水滴,包括任何恶魔在内,没人知道其中究竟有多少。比主物质位面智慧生物多得多的族群中,只诞生了数得出具体数字的大恶魔,传奇职业的晋升几率与之相比简直高得让人热泪盈眶。每个大恶魔都有自己的本事,非要将它们视作一体归纳总结,就像把全主物质位面的传奇职业者放在一起归纳一样,几乎是个不可能的任务。

  但是有一点,绝对可以肯定。

  无论什么品种的恶魔,能够幸存下来,一路厮杀走到这一步,除了惊人的运气之外,必定还有其他长处。无论怎么头脑简单,到了进化成大恶魔的时候,它们至少会有正常人的智商。

  将赛门以“它”代指,就和用“它”代指巨龙一样,纯粹出于以貌取人。这个外形如野兽、看上去异常暴躁的怪物,并不是个无脑蠢货。

  “你还活着?”赛门粗鲁地说,声音隆隆作响,如同夏日闷雷,和咆哮时也没什么两样。

  怒气之下,它猜测着对方如今的状况。这通道来自维克多的后手,穿越通道者手拿的钥匙也来自维克多,另一边的大恶魔早就揣测过维克多如今的情况。深渊的通道被关闭,天界的通道被关闭,按理说一个被留在这里的大恶魔不可能会有好下场……

  “你在想,我一定没有好下场?”悬浮的书本笑了起来,“哎呀,赛门,你真一点没变,像以前一样‘坦率’。”

  怒魔发出了被辱骂的低吼。

  “又生气了,看看你……所以你才是来探路的那一个。”书本惋惜地说,很快换了一种虚伪的欢快腔调,“独角的赛门,咱们是老相识了!相隔五百年的美妙重逢多么让人惊喜!事实上我也很为咱们能在此相遇意外,我还以为五百年时间足够怒魔们出现另一个智力、蛮力和运气分配上更不平衡的存在呢,看起来这当中还是存在一个黄金分割比例,像你,真是出乎意料的好比例。”

  怒魔这一支并不会特别针对自己的族群,没有什么“只能存在一个大恶魔等级怒魔”的潜#规则。但两只怒魔等于双倍不计代价的狂怒,当两个大恶魔等级的怒魔相遇,一死一伤几乎是必然结局,同归于尽这事也不罕见。

  赛门没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拐弯抹角的嘲弄,但它至少听得出嘲讽的语气。怒魔赤红色的皮肤危险地亮了亮,仿佛熔岩在底下流淌。

  书上的眼睛期待地看着它,仿佛穷极无聊,只等着打一架。

  不,赛门的警惕心徒然升了起来,不能正中这家伙下怀!

  这地下城看上去毫无防备,眼前似乎只有一本奇怪的书,根本看不见陷阱的迹象。但维克多布置的陷阱从来看不出痕迹,赛门并非第一次吃他的亏。

  第一次见面不幸遇上本体,维克多二话不说便折断了赛门的角,仿佛随手折了根树枝。第二次,赛门刚巧撞见了维克多一个分#身,实力对比悬殊,它一只手就能将分#身折磨致死。赛门本想灭掉分#身一雪前耻,却不幸在动手前先听了这家伙鬼话……最后结果不提也罢,赛门不知怎么的吃了维克多的圈套,掉进了一个撒罗神殿所在的半位面,差点没命回来。

  被圣光切割的回忆让警惕心大过了愤怒,怒魔暴躁地晃了晃脑袋,像一头牛,企图把绕着脑袋乱飞的苍蝇晃掉。

  “够了!”它粗声粗气地说,“我没空听你卖弄口舌,深渊需要目前主物质位面的情报,还有扩大通道的场地准备!

  “你在跟我说话?”书本惊奇地说,“什么时候开始,咱们恶魔的关系好到能随意共享资源?难道在我不在的这些日子,深渊的法则开始向天界转变了吗?”

  深渊对主物质位面的大规模入侵向来源于本能,比起有组织的战事,更接近“邻居家门开了强盗们蜂拥而上”的情况。高阶恶魔天然便能压制低阶存在,但要是到了同一个阶层上,事情便很难说了。为了深渊而战,为了大局牺牲?这从来不是深渊的规矩。

  “你到底想怎么样?”赛门怒道,“少装腔作势,难道你不想要开启深渊的通道?”

  通道动荡的时候,大恶魔们猜测过通道另一头会遇到什么。

  最好的情况是一个偏僻无人的安全角落,尽管维克多魔缘不好(不过深渊里大部分大恶魔之间都说不上有多少友好关系),他的狡诈依然受恶魔认可。糟糕一点的情况是一支全副武装的除魔军队,大恶魔们至少能从怒魔分#身的损毁原因上看出主物质位面如今的武力强度。不过最糟糕的情况也不过如此,要是通道被打开的原因是地上生物的野心,倘若如今在地上占优势的智慧生物脑子一抽想要反攻深渊,恶魔们一定会兴高采烈,全力支持。

  距离大恶魔们全部回到深渊,时间已经过去了四五百年。恶魔们用了不少时间试探维克多是否还活着,又用了不少时间破除层层防御,用蛮力,用阴谋诡计,勾心斗角,你争我夺……最终将维克多的财富全盘瓜分。到今日已经尘埃落地,维克多遗留在深渊的一切(至少它们能找到的一切)已经各自有主,乃至几度易手,几乎所有大恶魔都认为,“永远有后手的维克多”终于翻了船,再也翻不起风浪。

  所有的猜测与对策,都在发现维克多还活在主物质位面时推翻。

  如果他还活着,这次通道的开启与先头部队的进入一定在他的掌握之下,没准就是他推动的。被这家伙利用借力固然让怒魔不爽,可在有共同目的,即都要开启深渊通道的时候,与维克多暂时合作,无疑会事半功倍。

  问题只在他想要什么。如果来这里的不是怒魔赛门,而是其他更擅长思考的大恶魔的话,谈判大概已经开始了。

  书页中间的黄眼睛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不远处的大恶魔,仿佛它只是个摆错位置的大型垃圾。维克多叹了口气,像在指责对方不够上道。

  “征用场地前向主人交租金,不是最起码的礼节吗?”他说。

  “你要什么?”赛门烦躁地问,对这样进展缓慢的对话失去了耐心。

  “也不算多,我的东西先还给我吧。”书本轻描淡写地说,“我留在深渊的全部。”

  “是你自己丢失了它们!”怒魔发出一声粗野的讥笑,听上去好似吠叫,“深渊里的所有东西都没有主人,只被最配拥有它们的存在暂时占有!想要回它们?这不是深渊的规矩!”

  “这是我的规矩。”维克多耐心地说,仿佛在给一个低能儿讲解常识,“而在我的地盘上,就要按照我的规矩来。”

  “你的地盘?”赛门轰然大笑。

  它的笑声隆隆作响,伸出利爪向石壁上一挠,抓出一条长长的裂痕。怒魔冷笑道:“时代不同了!你早已今非昔比!难道你以为你还能讨价还价,就凭这座感觉不到深渊气息的地下城?”

  书本既没有打断怒魔的嘲笑,也没为墙皮开裂做出什么反应。它平静地等在一边,等对方挠完墙,才状似苦恼地歪了歪头。

  “这个嘛,的确有点缺乏说服力。”维克多说,“不过拥有一座城市,怎么着都比穿着一个柔弱的人类身体看上去强吧?”

  笑声戛然而止。

  “记得咱们上次遇到的时候吗?”维克多没有半点适可而止的意思,“那时候可真不巧,别说再折一次你的角了,穿着人类幼童的身躯,我跳起来都踢不到你的膝盖。结果呢?断角的赛门,长一点记性#吧,难道没有恶魔告诉过你,脑子不好就别听维克多叔叔说话?”

  赛门咆哮一声,终于扑了上去。

  佛惹三次都火,何况怒魔从来不以冷静著称。痛脚再三被踩到,新仇旧怨涌上心头,暴怒的怒魔再没空去管利弊权衡,一切谨慎都化作狂暴的行动。

  它的骨骼发出了噼噼啪啪的声音,那身躯竟然再次暴涨,撕裂的皮肤中血肉与骨刺纠缠。那双反关节的粗壮双腿下压再弹起,仿佛被压缩的弹簧,让这个健壮的大恶魔一跃而起,像个轻盈的弹球。

  地砖上,它刚刚站着的地方,出现了蜘蛛网似的裂纹。

  之前刮下的碎屑被劲风卷起,地下城房间中静止的空气被这冲锋搅动,利爪还没落实,强风已然先至。半空中的书本在风中哗哗作响,那只大大的黄色眼睛眯了起来,神态却十分安然,仿佛只是在躲避迷眼的大风,而不是面对一只一头扎过来的大恶魔。

  两者之间的距离本来就只有十几米,怒魔一蹬腿,这点距离转瞬间便消失无踪。那只利爪近了,更近了,只剩下一尺距离,便要将书本开膛破肚。

  它便停在了距离书本一尺开外的地方。

  以那只利爪为圆心,一道灿烂的金光蓦然爆发开来。瑰丽的光华在一个眨眼间充斥了整座房间,地下城的深夜被照耀得如同白昼。利爪的停滞只持续了万分之一秒,万分之一秒后赛门倒飞出去,比它来时更快。

  这光相当美丽,璀璨如珠宝,辉煌如太阳,只是对笼罩在其中的怒魔来说事情就没那么诗情画意了。它像个伸手摸电门的傻瓜,金色的光缠绕在它身上,从利爪到大脚板一阵乱窜,让它整个身躯每一条筋络都抽搐起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狂嗥让房间都为之震动,赛门滚回了地上,黑烟从身上升起。

  方才伸展开的骨刺上出现了焦黑的痕迹,大半迅速地萎靡,收缩回躯体,让它看上去比刚才小了一圈。赛门抬头往向纹丝不动的书本,半是暴怒半是震悚地喊道:“撒罗?”

  “怎么能对着一个大恶魔叫这种名字呢。”维克多假惺惺地说,“真不礼貌。”

  “撒罗,该死,化成灰我都认得出来!”怒魔猛地爬了起来,身上焦黑的痕迹迅速地复原,“你怎么可能没事?你怎么能使用撒罗的力量?!”

  神明与恶魔的力量天然相斥。

  恶魔的污染是圣洁信徒的大敌,各种污秽的深渊法术最能腐蚀神术,数不清的圣子圣女栽在了恶魔手里;神灵的净化是魔物的天敌,魔灾泛滥之时,牧师投掷的圣光(在以往只能用来治疗和驱邪)会比法师的攻击性法术更高,无数高阶恶魔死在了神降术上。

  天界与深渊从存在开始便彼此敌对,两者的造物水火不容,这可不仅仅在说心理层面。水多时火焰被扑灭,火焰旺盛时水被烧干,两者就是这样一种绝对互斥的关系。等级越高越能减弱这等克制,但即便进化到了大恶魔的程度,传奇牧师的神术也比任何传奇职业者的攻击更让它们头疼。

  刚才那个是光幕术,用来守护撒罗神殿的基础法术之一,只要有一个主教与一群信徒便能布置。它的威力严格来说不算大,和之前差点让赛门丧命的那些不能相提并论。大恶魔的分#身一样生命力顽强,方才那个光幕术虽然让它狼狈吃瘪,却也在与赛门碰撞后消散,造成的伤害不值得一提。

  可问题不在这里。

  撒罗是最典型的天界神明,光明、太阳与正义之神绝不容忍任何邪恶在眼皮子地下出现,连邪恶阵营的普通人类都不允许接近,更别说最针对的恶魔。光幕术能被赛门触动一点都不奇怪,然而它怎么可能用来保护维克多?!

  维克多成为大恶魔的年纪比赛门更久,他犯下的罪行与心中的邪恶比赛门只多不少。任何来自深渊的灵魂都会激起撒罗神术最剧烈的反应,如同冷水滴倒入热油锅,赛门的分#身不能避免,维克多怎么能?发烫的鳞片分明指出他本身在场,他到底在哪里?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维克多理所当然地说,“刚才的光幕术能让一只小恶魔化为灰烬,却只能让你摔个踉跄,力量带来差异而已。它不能对我造成一点伤害,又有什么奇怪?”

  他所暗示的东西,让赛门骇然无语。

  “这不可能……”它喃喃自语道。

  “可怜的赛门,时代不同了。”维克多笑了起来,重复了它刚才说过的话,“这里是我经营了五百年的主场,你是否打算拿这具分#身和你在深渊的命运当赌注,来试试我是否在开玩笑?”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说不知道塔砂和维克多什么时候好上了,等等,他们没有好上啊!维克多在79章就扭扭捏捏表白过了,是十几年的日久生情。塔砂知道他喜欢她,但对此不置可否,有感情然而并没有恋爱感情,大概对宠物那种更多一点2333

  嗯,开始缓慢地展开深渊这边的世界观。这几天我努力攒攒稿子,看看十一能不能爆发一下日更一万(搓手搓手)评论实在没力气回啦,给小天使们飞吻一下么么哒XD

  感谢小天使们的投喂!感谢tata和南柯的连环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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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 1.1

 

  (八十八)

  点亮了整个房间的光幕术已经消散,地下城恢复了之前的昏暗,只有几个火把提供了仅有的光线。地动山摇的撞击与怒吼声都静止了,连回音的尾声也已经消逝。浸透松脂的木棒在火焰舔舐下时不时发出哔啵声,这便是此刻寂静中唯一的声音。

  过了许久,怒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音节:“你要什么?”

  终于,赛门妥协了。

  “我刚才已经已经说过一遍。”维克多的语气没有一点变化,仿佛这妥协完全在他意料之中,无须一点喜悦与惊讶,“要是站在这儿的是其他大恶魔,他们会知道我的意思——当然,只要有怒魔在,我不能指望来个更能交谈的对象——为防你听不懂,让我直白地解释一下:我已经显示出了我的诚意,所以你才能手握着我的钥匙站在这里,现在,轮到你们表现出诚意来了。”

  “你明知道那种条件根本做不到!”赛门烦躁地喷了口气,地上升起一阵小小的热旋风,“到底哪些恶魔拿了你的东西,谁都不知道!更别说让得手的恶魔交出来!你那些东西一半以上不是被用掉就是在争夺中化成了灰,深渊从来如此,你会不知道?”

  “这倒也是。”维克多咂了咂嘴,“那该怎么办呢?”

  他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儿,书页啪沙一响,像人打了个响指。

  “还是先来叙叙旧吧。”他说,“距离深渊被驱逐过了这么多年,我深渊的老伙计们过得如何?”

  “‘阴影行者’卡斯帕宰掉了‘火翼炎魔’奥斯特加,把它的领地向西推进了一大块。‘千面者’萨消失了很多年但是这次出现了,‘无可识之物’拉什德嘉没死,特里安利雅那贱人还活着,‘混沌胃袋’被拆了一半还剩一半,‘六口摩亚’活着,还有几个谁,我不记得了。”赛门简单粗暴地说,“其他都死光了,要数死废料我可数不完!”

  在这堆一下子记不住的名号当中,藏着大半个深渊的变动史。

  两位大恶魔所说的“老伙计”,自然也是大恶魔。

  深渊的宠儿,深渊的君主,或者更普遍的说法,“深渊领主”。大恶魔不需要特意去收集手下、建造领地,它们本身的存在就是混乱深渊中少见的秩序。两个大恶魔的活动范围不会有太多重叠,除非它们想要打一架。按照彼此的实力与性格划分出的互不侵犯范围便是深渊领主的“领地”,其他弱小的恶魔与魔物,按照本能在最适合它们的领地中生存。

  恶魔的生长受深渊环境影响,长成的大恶魔则会影响环境。深渊中分块的领土,比起法理国土更像不断变动的生态圈。

  比方说,一只在炎魔领主的势力范围里生存的深渊鬼火,有朝一日向上层进化,倘若进化成了喜欢高温高热的火焰蝾螈,它会很乐意继续居住在这片领土中;要是变成了向影魔那一支发展的幽影呢,它则会尽快离开这片与它变得属性相斥的土地,本能地前往更适合生存的角落,进入影魔领主所在的区域。

  真到需要打群架的时候,大恶魔能调动所有影响范围内的恶魔与魔物,而这个影响范围与受它们影响改变的环境重叠,所有“领土”中的居民都会受控制为该区域的统治者而战。从这个角度来说,将大恶魔称作领主,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另外,提及的名号并非真名。

  深渊研究者韦伯斯特老先生携带的手札中,有一些关于恶魔名号的研究。每个深渊恶魔都有深渊赋予的真名,它们可能在深渊魔种诞生时随机生成,也可能在魔物进化为中层恶魔时出现——毕竟没有魔物说过自己是否有名字。恶魔的真名就像深渊分配的序列号,独一无二,冗长难言,其本身就是携带魔力的某种咒文。

  恶魔能使用它来签订恶魔协议,同时,一些法术也能通过真名寻找到恶魔本尊,乃至利用真名奴役恶魔。尽管大恶魔不会因为一个名字被迫为谁打工,但要是真名被相同等级的强者掌握,事情也可能变得相当麻烦。高手对决,胜负只在毫厘之间,倘若不幸遇上个精于此道的对头,要紧关头被真名法术绊住,哪怕只慢上一个半拍,也可能饮恨当场。

  许多研究者曾想过从这里入手,快捷方便无污染地利用恶魔的弱点,可惜效果相当鸡肋。恶魔的真名受深渊法则保护,没有一种法术能强迫它们开口。这种地方保护主义的世界法则,和那些保护主物质位面灵魂的法则一样坚固,除非由恶魔本尊亲□□出(你尽可以坑蒙拐骗,只要你骗得过恶魔),否则没人能利用恶魔的真名。

  因此,恶魔们可不会在见面时自报家门。

  它们会给自己取一个对外的通用名,取名方法五花八门,随自己高兴。有希望成为恶魔领主的高阶恶魔会给自己取外号,以便与无数种类相同、通用名类似的同族们区分开来。等到真正进阶成了大恶魔,没给自己取过外号的恶魔也会得到其他人给予的诨名,来自战斗方式、战绩、外貌等等。维克多的通用名就是维克多,这倒和塔砂随口取的名字刚好相同。

  不过从“阴影行者”、“火翼炎魔”这样没创意又中二兮兮的外号看来,当初地下城叫史莱姆“万物吞噬者”也并不算多出乎意料了。

  “收割者呢?”维克多说,“现在还是只有‘苍白的安蒙’一个?”

  “废话,难道不是你把‘无命王’阿刻留在了地上?”赛门回答。

  “但是看上去能进阶的收割者可不少呀。”维克多不动声色道,“这些年就没一个新生的大恶魔?”

  “当然没有,你在说什么屁话。”怒魔没好气地回答,“这样够了没有?”

  “但你才说了个开头啊。”维克多说,“其他都忘记了?这答案可不太好。”

  怒魔赛门发出一声挫败的低吼,又一拳揍到了墙壁上。

  “你也该回答我!我告诉了你深渊的情况,你却对主物质位面的事情一句都不透露,你在隐瞒什么?是谁没有诚意?”它怒吼道。

  “有道理。”维克多的眼珠子向上看去,拖长了声音“唔……”了一会儿,说:“如果我告诉你,你相信吗?”

  怒魔卡壳了。

  “你看,这就是问题。”书本摊了摊书页,“它们没想过要在这儿遇到我,所以它们选择了你当马前卒。怒魔的确皮糙肉厚经久耐用,传送回去的死因分析足够它们做一通报告,但恕我直言,你在法术和契约上就不太精通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没有哪个恶魔能十全十美,你在战斗上差强人意,脑容量这方面就不能强求。好在,我实在是个好心人,要是你愿意跟我订下契约……”

  “不!!”赛门的大喊打断了他。

  “干嘛回绝得这么快呢?”维克多无辜地说,“你不会真的相信我能改变契约条款吧?那都是谣言,契约完成后让条约向编写者方向倾斜这种事,一听就是无知的主物质位面生物才会捏造的都市传说,是被害妄想,咱们深渊的恶魔要相信深渊法则,你说是不是?我能对深渊发誓,就算真有哪个灵魂因为与我签约输得血本无归,那也是他们当初签约时就没看清楚条款的缘故。”

  这番话说完,怒魔看起来更警惕了,后背上的刺又竖了起来。

  “看上去你是铁了心不愿与我签约了。”维克多叹了口气,仿佛真的为此遗憾,“那能怎么办呢?恐怕你只能给我当个传话筒,把我的要求带回深渊去。”

  “我一过去就没法再回来!”怒魔抬高了声音。

  “是啊,通道特性就是如此,十分令人遗憾。”维克多说,“但你又不愿意与我签订契约……”

  “别太得寸进尺!”赛门怒气冲冲地打断了他,“通道已经构筑完成,大门总会全面开放,哪怕你阻止,通道全开也只是时间问题!”

  “但一年与几千年之间毕竟还有点差异,你说是不是?”维克多说。

  “你敢!”赛门勃然大怒,“你不想活了吗?!”

  “事到如今还用这种低等级的威胁就没多大意思啦。”维克多轻巧地说。

  怒魔赛门停了下来,忽然面露疑惑。

  它的面部肌肉有了几条怪异的抽紧,狰狞程度与之前不相上下。让塔砂来看的话,她是万万不能从那张怪兽的面孔上瞧出什么表情来的,但前恶魔维克多能分辨出来。

  那疑惑的表情让他心中一突。

  迄今为止,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维克多看上去游刃有余,将怒魔赛门耍得团团转。从旁观者角度来看这真是一面倒的局面,大唱空城计的维克多本身却相当清楚,真实状况恐怕是另一种一面倒。

  不仅仅是力量而已。

  魔物只有稀薄的灵魂之火,恶魔有了与主物质位面生物相似的灵魂,大恶魔的灵魂则能够单独存在,分裂再融合也不算大事。但大恶魔的实力完全与灵魂挂钩,当灵魂受到重创,不仅仅是力量,记忆与智慧也会受损。

  赛门说得一点没错,维克多今非昔比。过去多辉煌都只是过去,地下城之书与曾经的大恶魔维克多相比,智商搞不好中间腰斩,而记忆也乱七八糟缺失了一大片。对深渊的记忆并不完整,维克多装腔作势提到的那些名字便是他仅有的几个记得的对象,每一句套话都小心翼翼,冒着被发现虚实的风险。

  怒魔赛门所说的东西,维克多并不能完全听懂,同样的,他不知道对方为何面露疑惑。

  “玩笑时间结束,让我们快点把这事干完吧。”维克多说,“我会开启这条通道,那便是有开启它的需要,你之前说的没错。我会支付这一边‘开门’的代价,这点毋庸置疑,而作为回报,我只需要‘那一样’东西,最重要的那一个。”

  未免在什么不知道的地方出了岔子,维克多启用了后备计划,迅速继续下去。

  果然,赛门被转移了注意力。

  “那样东西不在我手上。”它粗声粗气地说。

  “所以只需要你帮我带个话嘛。”维克多语气平然地说,似乎已经做出了巨大的让步,“在通道完全开启的那一天,我要看到我的东西。也不怕你们违约,既然我能开启这条已经闭合的通路,我就能再一次让打开的通道闭合。不相信可以试试看——我个人不太希望有谁这么干,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啊。”

  “好吧!”怒魔勉强道,“‘无可识之物’拉什德嘉多半会考虑,等通道打开,你的皮会还给你!”

  真是意料外的结果。

  提到所谓“最重要的东西”只是个借口,维克多根本不记得自己在深渊放了什么最重要之物。然而怒魔赛门给出了出乎意料的答案:“你的皮”。

  这里所说的皮,并不是字面意思上的一层皮肤。

  是“身躯”。

  主物质位面难以承受神明与大恶魔的存在,两者在人间呆不了多久就会被排斥出去,运气不好还可能受很严重的伤。要是真想去主物质位面怎么办呢?神明可以使用神降术,大恶魔们,也能通过各种诡谲的法术打擦边球。

  一种常见的方式是乱扔躯体,整个的大恶魔来不了,被分裂出的小部分肢体则可以留在主物质位面,不然也不会有那种以大恶魔为铸造材料的神器了。于是地上生物捡到大恶魔身上的材料,以为这意味着自己走了大运。

  这些误认为自己有着主角命运的小人物兴高采烈地拿着大恶魔的角/指甲/毛发/鳞片等等等等,听着脑中谜之声的指引,收集材料,用各种天材地宝改善自身体质,最后画下魔法阵想要脱胎换骨时,手中材料的主人便如约而至。大恶魔附身到那些傻瓜身上,他们历经千辛万苦,让自己变得适合大恶魔居住,如同为了口感良好而辛苦锻炼的肉牛。

  这种身体能“穿”的时间比神降术长,尽管不能发挥全部实力,却能让恶魔领主在地上停留几个月到一年时间。

  另一种方式,则要在灵魂上打主意。

  这一类不算常规,鲜为人知,相当神秘,以至于失忆的大恶魔本人都一时没想起来。到怒魔提起,维克多才猛然想起,他把身躯扔在了深渊里。

  大恶魔的灵魂能单独存在,维克多的灵魂来到了主物质位面,然后因故被留在了这里。他的身躯还在深渊,在过去数百年间被人抢来抢去——鉴于维克多现在的状况算不上活着,那个身躯可能被称作“遗蜕”更恰当。

  维克多的遗蜕在“无可识之物”拉什德嘉手中,非常不幸,那是个法魔领主。

  “行了,回去吧。”维克多说。

  “你就这么打发我?”赛门恼怒地说。

  “不然你还想怎么样?”维克多反问,听上去宽宏大量,“反正你怕我耍花样,现在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会当真吧?唉,恶魔之间就是这么缺乏信任,真是让人悲伤。”

  “别太得意忘形!”赛门把利齿咬得咔咔响,“你能占优势也就这一年时间,等通道打开,我会很乐意看你的脑袋被放在大门前面。”

  它说得吓人,但这话其实相当于“你给我等着”的场面话,怒魔这是在找台阶下了。

  “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维克多配合地回答。

  怒魔赛门恶狠狠地瞪了书本一眼,转过了身。

  到这时候,维克多才大大松了口气。

  比计划中更好,和平送走恶魔领主分#身,简直应该放礼花庆祝。中途出现的小危机最终成功蒙混过关,空城计吓走百万雄师,等怒魔一回去,通道的第一道缝隙啪嗒关上,一时半会儿便没法再度开启。它前脚一走,后脚整个地下城就会玩命找办法镇压通道,纵然没办法让深渊与主物质位面的连接完全断开,至少也能镇压个三五年。

  就像蒙混过了大考前的模拟考试一样,往好里想,这三五年很有可能找出一劳永逸重新断开通道的办法,哪怕往最坏的情况想,至少还能多活个三五年。

  怒魔拖着脚步离开了一点,身影开始缓慢地闪烁,这是和平解散分#身的方法。它就这样闪烁了几次,慢慢停了下来。

  “怎么了?”维克多带着不祥的预感开口,“忘了什么东西吗?”

  怒魔赛门猛然转身。

  深红色皮肤上的纹路在此刻骤然点亮,比第一次变化还要快,那些纹路和骨刺在一个呼吸间突破了皮肤,让怒魔像一只暴怒的豪猪。

  “你撒谎!”赛门暴喝道,“你——撒——谎——!”

  它的声音震耳欲聋,那拖长的暴喝还没有消散,整个身体已经弹射出去,向着半空中悬浮的维克多。一道闪电划破地下城的阴影,又一道光幕术被激活,撒罗的神力照耀在恶魔身上,仿佛火焰舔过黄油。

  外骨骼变形,皮肤与肌肉微微软化,但它们重生的速度快得惊人。如果将此刻的情景用慢镜头播放,旁观者能看到一层层皮肤被剥离并再生,后者的速度渐渐超过了前者,以至于到后来,圣光的攻击只在怒魔身躯上形成一点波纹,在散开前已经被抚平。光影特效持续了短短几秒,当光幕术退却,被扔出去的怒魔再次一跃而起。

  这一次,利爪顺利地抓住了地下城之书。

  “你这骗子!”怒魔又一次吼叫道。

  它重复着同样的台词,语调却从惊怒变成了狂喜。大恶魔的分#身扣住了地下城之书,将它硬生生从半空中拽了下来,摁到地上,利爪陷入书页当中。怒魔赛门张开了嘴巴,它的下半张脸仿佛被利刃一刀劈成两半,巨大的裂缝横陈在狰狞的面孔上,这一次,那表情一目了然。

  那是恶魔的笑容。

  “你根本没有这么强大!”赛门扭曲地笑着,“你只不过被深渊放逐了而已!所以你才没有深渊气息,所以你才不被撒罗排斥!”

  维克多想说什么,但他暂时没法说出话来。利爪不断下陷,像订书钉,将厚厚的书页一层层贯穿。

  “你根本不是隐藏得完美,而是本体就是这本破书!”怒魔狂笑起来,唾液像野兽一样滴落,“你根本不记得,因为传闻是真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真的被杀了!”

  “话不要说太满。”维克多嘶声道,“从我成为大恶魔以来,每年都会传出我的死讯,可是……嘶!”

  怒魔根本不打算听。

  它已经确定了自己想知道的东西,真相已经暴露,深深忌惮的对手露出底牌,再没有什么能拉住赛门心中的狂怒。被欺骗了!被愚弄了!又一次被同一个恶魔玩弄于鼓掌之中,险些再次成为活生生的笑柄!怒魔领主在暴怒中狂笑,利爪从书中猛然抽了出来,留下一道深深的裂缝。

  接着,高举的利爪再次落下。

  几章书页被胡乱撕下,接着又是另外几页。柔韧坚固的书页在怒魔狂暴的蛮力下撕裂,纸屑纷飞,书籍上的黄眼睛因为疼痛扭曲。

  “谎言之蛇维克多!曾经了不起的恶魔领主,变成了怎么样一个可悲的小丑!”赛门的狂吼让地下城震颤,它的笑声掩盖了清脆的裂帛声,“后悔吧!哀嚎吧!这样苟延残喘,你还不如死当初就死在了人类剑下!”

  “对于这点……我倒有不同意见。”维克多小声说,“其实我后悔的地方在更前面……当初干嘛不直接折你脖子呢。”

  这声音发颤却欠揍不减,他又一次踩了赛门的痛脚,让赛门暴跳如雷。明明只是个失败者罢了!装腔作势的渣滓!怒魔的利爪整个插#入书本,末端几乎刺到封面,接着向斜角一划,终于让口中不停的书本惨叫起来。

  “现在,带我去这座地下城的核心!”赛门低吼道,双爪扼住书籍,就像扼住老对头的脖子,“别再浪费我的时间,我会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告诉我核心的位置!”

  手中的书本发出一声模糊的嘀咕,仿佛真被掐得说不出话似的。赛门松开一点点,只听维克多艰难地说:“你猜啊?”

  怒气再度上窜,几乎吞掉赛门的整个脑袋。它的利爪再次插#入书本,这次离书脊很近,危险地贴着那只黄色眼珠。若非仅存的理智还在提醒怒魔直接这么干可能造成的麻烦,它一定已经动了手。

  “我很乐意继续享受一点点撕碎你的乐趣,然后自己去找!”赛门威胁道,“现在,告诉我地下城之心在哪里!”

  “在上面。”

  这声音从身后传来。

  怒魔赛门转过了头,望向身后长着双翼的生物。

  没有杀意,没有威胁,同时没有“存在感”,以至于这个生物开了口,赛门才发现对方的存在。她怎么能如此融洽地融入地下城?赛门盯着这个看上去像女性人类的生物,她有一双空洞而平板的眼睛。

  维克多在赛门手中发出一声咒骂。

  在被怒气挤压到了角落的思维中,赛门很快找到了答案。

  “哈,无主的巢母。”它狞笑道,“很好,带我去地下城核心!”

  作者有话要说:  □□眼症虐die,今天出门吹风完了回家就一直重复着干活——点眼药水躺平——干活——扑街点眼药水的悲伤循环_(:3」∠)_于是不停地被打断思路,赶死线赶得爆肝,写完没检查过,明天眼睛耐久度高的时候再修修文吧

  在用玻璃酸钠眼药水,话说买什么TB干眼症眼镜之类的东西有用吗……

 

☆、第89 1.1

 

  (八十九)

  魔灾之中,地下城是存在感最强的深渊造物之一。

  要是采访经历过深渊大规模入侵的主物质位面生物,他们心中对魔灾最深的印象,恐怕不是铺天盖地的小恶魔就是深渊前哨地下城。在对深渊了解还不充足的时候,主物质位面的居民一度以为深渊是个布满地下城的地方,所有恶魔都生存在这一座或那一座城池之中

  ——但这完全是谬误。

  第一个有能力进入深渊的法师留下了记载,他吃惊地发现,深渊无比宽广,环境无比恶劣,一望之下,看不到一座建筑物。

  地下城是深渊的前哨,也只是前哨而已。

  地下城核心在深渊意志下诞生,和魔种的存在一样,属于深渊的自然现象。地下城的诞生周期有着显著的规律,平日它们在深渊中几乎难见踪影,唯有到了深渊大举入侵主物质位面的时候才会大量出现,泛滥成灾,在主物质位面大肆生长。

  魔灾以外的日子里,深渊也会零星地产生一些地下城,只是往往没法存在多久。没有理智的海量魔物足以把每一堵城墙踏平,不断变动的自然环境让地层表面在几周(乃至几天之内)变换成截然不同的模样,两只或许多只恶魔随时随地都可能交战,分分钟改变地形,沧海桑田……在深渊维持一座完好建筑物,如同在全年台风区造房子,需要花费不小的代价。

  而深渊住民对“容身之所”的理解与大部分主物质位面生物截然不同,地下城并不受欢迎。

  即便成长为大恶魔,地狱三头犬依然喜欢洞窟,影魔依然喜欢无数空间裂缝形成的混乱区域,收割者之流更喜欢墓穴。区区城池比大部分大恶魔本身脆弱太多,没什么用处。只有少部分异类,比如法魔这种深渊的法师,才会需要一座城市来存放图书馆、实验室和实验品。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怒魔赛门对地下城很陌生。

  魔种与地下城核心有不少共同点,比如它们都出生于某些受深渊法则保护的区域,这些出生地只有初生地下城和魔种可以出入,成长到一定程度的魔物难以进入;比如地下城也有类似魔物—恶魔的分界,初级地下城一样没有自我意识,只存在本能,要等成长到一定程度才能进化等等。但等到“新手保护期”过去,魔种已经成长为到处乱跑的魔物,地下城却还是一座没法动弹的建筑物。在这些初级地下城来得及产生自我意志之前,它们就是一块肥肉。

  大部分恶魔都对拥有城池没有兴趣,但地下城核心却蕴含着能量,像一般等价物一样流通。主物质位面的法师和工匠还需要想出种种办法提取这些能量,恶魔却完全不必考虑。同样出自深渊的它们,只要开口吃掉就行了。

  在漫长的魔生之中,赛门吃过几个地下城,一些刚刚诞生不久,一些拥有主人。它知道这些红色的石头尝起来是什么滋味,也知道那些有主的地下城会怎么样——会比较麻烦,但赛门终究吃到了,总能如此。

  有幸没被这样吃掉的地下城,往往都有主人——一个主人是地下城得以生存的大部分原因——要么属于恶魔,要么属于被蛊惑的主物质位面生物。他们与地下城核心签订了契约,成为地下城的主宰者,也从此抹掉了地下城生出自我意志的可能。

  拿东方修仙的例子做比方,就像某种天材地宝,起#点虽高在,却多半没有化形成精的运气,十有八#九会被其他大能收去当了法宝。地下城固然没这么高端洋气,但原理相同,谁会拒绝一笔天降的财富呢?

  怒魔赛门从未见过成熟期的无主地下城,但它听说过那种地下城可能进化成什么形态:如同蜕变成恶魔的魔物,一直没有归属的地下城核心会缓慢变异,诞生出巢母。

  深渊里根本见不到巢母,所有地下城都会早早夭折,要么成为饲料,要么成为道场。但失去主人后留在人间的地下城中的确出现过这种例子,主人丧命而核心尚在,于是在漫长的恢复后,地下城重新运转,静悄悄地长出了自我意识。

  但是,从来没有由巢母进化成的大恶魔。

  是因为巢母的智能依然底下到类似本能吗,是因为地下城的肥肉属性让每一只巢母都没法活到进化的那一天吗,还是因为那些地下城在远离深渊的地方逗留了太久?赛门不知道,也半点没有了解的兴趣。总之,地下城大部分时候被当做好用的特殊建筑,而不是单独魔物。

  当怒魔赛门意识到面前的生物是巢母,它一点都没有提起警惕。

  那当然是个巢母,长着双翼的女性与地下城浑然一体,怒魔直觉性地能确定这点。巢母存在,所以维克多根本没和这座地下城签约,他很可能伤得太过严重,连与地下城签约都做不到。巢母因为赛门的讯问出现,回答了它的问题,这说明巢母多半刚觉醒不久,对深渊来客言听计从——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深渊造物天然就偏向深渊。

  以上判断之中有不少不能铁板钉钉的揣测,太过理所当然,但怒魔就是这样的恶魔。它们有着正常的智力,有一些甚至可以变得狡猾,但在它们生气的时候,它们会变得对大部分细节漠不关心。越愤怒的怒魔战力越强,同时思维方式越直线。

  此刻的怒角赛门相当生气。

  “带路!”怒魔命令道,“去地下城核心!”

  面无表情的巢母服从了。

  背负双翼的巢母走在最前面,赛门跟上,手中还攥着维克多。他们在黑暗的通道中穿行,走廊之中空无一人,外围连火把都没有,黑漆漆如同废墟。又转过一道弯后,前方豁然开朗。

  这里没有安放着火把,但大厅依然在幽幽荧光下清晰可见。广阔的厅堂中间,一滩蓝莹莹的池水倒映着悬挂在上方的红色石块,巨型鸡血石中流光肆溢,散发着诱人的魔力。

  地下城核心近在眼前,赛门迈开脚步,一路走到魔池边上。

  “你果然没占有这座地下城。”怒魔冷哼道。

  这一路上维克多都没开过口,蔫蔫地摊在怒魔爪中,似乎终于失去了挑衅的力气,到此刻也一声不吭。怒魔的怒气终于降下来一点点,得以去思考破坏之外的事宜。两颗漆黑的眼珠盯在不远处硕大的核心之上,恶魔领主的感知扫过整座魔池,扫过整个地下城核心,得到的结论与之前一模一样。

  这是一座不算完整却相当纯粹的地下城,没有任何生物在核心之中留下印记。时间与地上发生的种种事件带走了曾经的主人,在这几百年的隔绝中,深渊的气息也被一并扫除——这事的确没有先例,可是“深渊通道被斩断”这种事一样没有先例。在地上生存数代的恶魔后裔,不是也会被主物质位面同化吗?这样一想,事情也可以理解了。

  巢母站在魔池旁边,一动不动,目光没有焦点。这座新生的地下城意识似乎只有单纯本能,此前哪怕没有签约也听从了维克多的命令,等赛门出现便听从了它的,相当方便。“蠢货。”维克多嘀嘀咕咕地诅咒着,似乎不敢再惹怒赛门,只好去找巢母的茬,“等着被吃掉吧!”

  这倒提醒了赛门。

  只要张开嘴就可以吃掉,但要是真这么做的话,充其量也只增加了一个地下城核心的能量。赛门已经是恶魔领主,一颗地下城核心对恶魔领主来说聊胜于无。仿佛符文材料,提取出来价值不过如此,放在原处却能构成用处大得多的魔法阵。

  在对主物质位面的情况了解更多前,在深渊通道完全开启、其他恶魔领主来到地面上之前,这座地下城是唯一在人间扎根的深渊前哨。

  一旦拥有了它,此前维克多用来讨价还价的“东道主”身份与主场优势,便全部属于赛门了。

  恶魔全都是一群自我中心的家伙,为了利益合作也为了利益彼此攻击,弱肉强食,向来如此。留在那边的混账能逼迫赛门来这里探路,来到这里的赛门当然也可以攥取遇到的全部利益。不用一秒钟,怒魔领主便做出了决定。

  它留了个心眼,扫视过整座大厅。大厅中只有他们一行人而已,恶魔的感知中没有出现任何其他生物存在的痕迹。附近没有任何机关,没有任何伏兵,只有巢母依旧木然地站在旁边,对怒魔的所有行为都视而不见。维克多似乎又要说话,赛门将他团起来扔了出去,掰掉大厅旁边的一根石柱,压到平坦的书本上面。曾经的谎言之蛇发出一声闷哼,再也说不出话了。

  完成这一切后,赛门回到魔池旁边,伸出了爪子。

  利爪张开,抓住了悬浮的地下城核心,怒魔的灵魂开始向核心中探去。那里空荡荡一片,力量纯净而容易掌握,像一间敞开的宝库,等待着它的主人。赛门不客气地让灵魂缠绕上去,准备将核心收入囊中。

  这会是相当短暂的过程。

  被蛊惑的主物质位面生物需要漫长的认主仪式,他们与地下城核心的链接过程需要整整一天一夜,期间会有地下城内部造物从最外围向内部进攻,以此测试新主人是否够格。法魔在地下城安顿也需要不短的时间,它们会在刻下印记的同时改造地下城环境,这些喜欢完美又自信过度的龟毛恶魔会花费几个月时间勾画自己的印记,等到完成的时候,地下城也会进一步升级,战斗力更上一层楼。

  而身为恶魔领主又无心塑造居住环境的怒魔赛门,只需要将灵魂印记刻进地下城核心里面而已。

  它使用了最简单粗暴的方法,怒魔的灵魂会像尖刀一样劈开外壳,直刺核心,扩散污染,让对方与自身同调,粗鄙得像小孩子用牙印和口水标记食物。恶魔污染任何东西都用这一套,好处在于,耗费的时间只要不到十分钟;坏处则是……

  在厅堂之中,怒魔身后,微弱的烛火亮了起来。

  在烛火亮起来的时候,旁观者才会意识到那火光并非突然出现,而是一直亮着,只是之前不知为何没有注意到罢了。烛台与拿着烛台的人一直融入背景之中,没有一双眼睛能将他们辨识出来。直到此时此刻,一道灵光骤然升起,怒魔才在惊怒中发现了什么。

  星光之神的神殿里供奉着名为“渺远星光”的烛台,这件神器上的蜡烛无火自燃,烛光照耀下的一切都会被遗忘。

  发动神器时会有显眼的天界灵光,在恶魔眼中无比鲜明。然而星光之神的神器早在怒魔出现前已经被发动,如今灵光已经散去,而手持烛台的撒罗圣子站在地下城核心所在的房间,从计划布置开始,一直等待到现在。暴露塞缪尔的灵光并非来自烛台,左手持烛台的圣子,右手中拿着骄阳之杖。

  他紧紧握着权杖上带刺的纹饰,鲜血顺着花纹涌向杖身,如同往火中注入热油,珊瑚红色的权杖被徒然点亮。撒罗教的教宗怒视着恶魔,在他坚定无畏的决心之下,撒罗神的权杖光芒万丈,胜过他曾经发动的任何一次。

  烈日被圣子带到了地下。

  权杖仿佛快要烧融的铁块,金红色无比灿烂。顶端的太阳纹饰爆发出如有实质的金光,空气中满是烧融的金子。释放的神术与老对头重逢,像被打了鸡血一样张牙舞爪,扑向了不远处的大恶魔,炸裂在它每一寸皮肤上。

  撒罗的神术不像光一样快,从未得到过神灵授权的操纵者,哪怕是天生圣子,用骄阳之杖攻击恶魔领主也是件吃力的事情。

  光线如有实质,如有千钧之重,速度几乎称得上缓慢。如果立刻抽身逃跑的话,怒魔赛门未必不能躲开。

  然而,在使用恶魔的伎俩简单快速地占据地下城的时候,它的身躯动弹不得。

  赛门伸出的灵魂卡在了那里,像被困在一个特别狭窄的通道当中,一时半会儿别想爬出去,想抽身也晚了——刚才风平浪静的地下城核心骤然汹涌起来,塔砂掀开了无害的伪装,图穷匕见,紧抓不放。

  缓慢却剧烈的旭日之光,全部砸到了怒魔身上。

  尖锐的骨刺仿佛冰锥,结实的肌肉好似蜡像,两者全都在火焰加身时迅速软化和融化。焦臭味霎时间在大厅里炸开,恶魔分#身的皮肉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气味,又在下一波光辉触及时完全消散。如冷水泼上滚油,如烙铁压上冰块,神术与深渊恶魔的碰撞激起一波剧烈的反响,空气中的魔力像要沸腾。怒魔赛门的痛吼声响彻云霄,在撒罗圣子脱力倒下之前,这个分#身的躯干已经蒸发了三分之一。

  还不够,远远不够。

  恶魔领主等级的恶魔有着可怕的生命力,怒魔这种靠肉搏吃饭的类型更加麻烦,这种程度的损毁依然无法将它置于死地。这一点,维克多记得,并且说过。

  空城计能成最好,不能成也并非再无办法,十几分钟时间已经够做几套后备方案。深渊恶魔领主互相推诿,最后八成可能来的是怒魔(尽管不一定是哪个怒魔),激将法在怒魔身上相当好用。空城计失败的维克多可以继续用来煽动愤怒与转移注意力,对塔砂与主物质位面的信息缺给初来乍到的怒魔挖下深坑,而只要深渊恶魔继续几万年如一日地各自为政,只要恶魔心中仍然有贪婪,在地下城核心的布置便是个堂皇阳谋。

  在忍耐与牺牲之后,塔砂终于等到了机会。

  怒魔赛门受困于贪婪,埋伏于此的撒罗圣子发动两种神器,在那之后,该是塔砂动手的时候。

  银刀反射着残存的金光,划破了沉重的空气,还有怒魔的身体。

  那是一把一米开外的长刀,刀背上有反刃,刀面上有血槽与奇特的花纹。龙翼之躯将长刀定为自己的武器,这些年来各种居民们为塔砂打造了各种类型的长刀,形式相似,效果不同。矮人工匠将锋利这一属性发展得登峰造极,女巫为刀刃附毒,黑袍法师为长刀赋予各种诅咒。这一把银刀上则满是正式撒罗牧师书写的符文,在匠矮人用精妙的工艺篆刻完毕后,教宗以骄阳之杖施予祝福。

  这一把银刀,名为“破魔”。

  非常没有创意,但也非常简明贴切的名字。

  被祝福的刀刃没有骄阳之杖那么效果显著,但被它割裂的皮肉一样发出滋滋声响,仿佛牛肉按上烧红的铁板。像餐刀切割黄油,破魔刀陷入了怒魔的肩膀,一路向下,划过大半个身躯。

  “停下!”怒魔赛门大吼道。

  它依然无法动弹,身体都不能后转,只能背对着塔砂徒劳地大喊。这怒魔无比吃惊,难以置信,不过没有谁再来解读它的表情啦。塔砂为卡在骨头上的刀刃皱了皱眉头,她抽回长刀,扇动翅膀,升空,再向下俯冲。

  唰!

  这感觉如同斩开柔韧坚固的皮革,带着冲击力的银刀终于建功,这利器与塔砂的力道足以将一头牛拦腰斩断,如今手起刀落,成功斩落了怒魔粗壮的臂膀。霎时血溅三尺,塔砂腾空躲避,闪开了飞溅的鲜血。又一刀随即重重挥出,目标是赛门残存的左侧长角。

  “你敢!!”赛门怒不可遏,“给我停下!我命令你!”

  塔砂立刻用行动回答了她敢不敢。

  第一刀已经落下,在长角上发出锵当一声脆响。怒魔的角果然很硬,哪怕只是个分#身也是如此。刀刃弹回的手感让塔砂初步判断出那里的硬度,随后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连续十刀迅速而均匀地落在了整只角的不同位置,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她在手感最合适的地方停下,停顿了一小会儿,此后几十刀比之前更快,挥刀迅疾如蜂鸟振翅,眨眼间不知多少刀落在了同一个地方。

  若不是身处此时此地,塔砂会说这感觉仿佛回到过去的厨房——就像用菜刀在砧板上切软骨剁肉馅。

  刀影在昏暗的厅堂中闪成一片,撒罗的光辉已经散去,倒映的光华来自魔池与地下城核心,两者的光芒诡谲而浮动。刀刃落在长角上的笃笃声开始变调,第一道细小的裂纹出现在长角上,第二道紧随而至。倘若将这一幕的速度放缓,把刀下细微的声响扩大,这场景可能会让人想到伐木。咔嚓,咔嚓,咔嚓,嘎——吱,树要倒啰!

  怒魔的咆哮又高了八度。

  长角终于被斩断了一半,横截面露出的血肉筋脉看上去惨不忍睹。塔砂直视着那半边的伤口,举刀,将之变作圆形断面。

  可惜,时间有限,不能让左边右边对称了。

  “住手!”赛门嘶吼道。

  它不止在用喉咙嘶吼,它的灵魂中传来大声的命令,让塔砂停下,住手,静止,让塔砂服从,归顺,低头。怒魔领主用尽全力冲击着地下城核心,深渊的气息横冲直撞,或许对正牌的地下城巢母有着类似王霸之气的效果吧。塔砂毫无反应,挥刀不断,长角落地的时候,下一刀砍在了怒魔腿上。

  到此时,恶魔的灵魂中才产生了一点改变。

  它终于意识到塔砂要做什么了。

  如何摧毁一具大恶魔的分#身?损毁需要超过百分之八十,要害部分完全粉碎。龙翼之躯目的明确,她正快速而细致地将赛门肢解,并将肢解好的躯体扔进魔池之中。赛门终于意识到,眼前的巢母明白摧毁分#身的正确方法,并且她敢这么干,她没有一点屈服的意图。

  命令开始软化。

  命令变成色厉荏苒的要求,再变成不情不愿、满怀恨意的商量。细微的恐慌传达到地下城核心之中,巢母终于开了口;“原来你也会怕啊。”

  “你要什么?”赛门气急败坏地说,“你明明也是深渊的造物!为什么?!”

  不,塔砂不是深渊的造物,她的立场从来不在深渊,也根本不打算听从任何来自深渊的差遣。根本没有和谈可能,在怒魔踏上地下城的那一刻,他们便已经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但塔砂为什么要费口舌让它死个明白呢?

  于是她只说了最简单的那个理由。

  “你撕我书。”巢母这样回答。

  “什么?”赛门愕然道。

  没有下一句解释了,长刀挥落,斩落了怒魔的头颅。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眼睛不太行啊_(:3」∠)_刚发完雄心就被眼睛打脸,我还是悠着点暂时别想日一万了,争取先恢复到□□点更新吧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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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 1.1

 

  (九十)

  从骄阳之杖发动至今,仅仅过了一分钟。

  一分钟前怒魔占尽优势,手撕地下城之书,眼看要占据地下城核心;一分钟后它大部分肢体都落在了魔池之中,以零零散散的形式。深渊来客与东道主的局势再度易位,银刀下落如疾风骤雨,大恶魔的分#身固然坚硬,却也在这绞肉机似的刀阵之中七零八碎。

  四肢,长角,头颅,脊椎,躯干。

  那颗硕大的头颅高高飞起,重重落下,斜飞入魔池之中,溅起不小的水花。剩下的躯干屹立不倒,而塔砂挥刀不断。做这事时她心如止水,情绪毫无波动,只有对落刀角度与大恶魔肢体残存比重的精确计算。恶魔的身体被大卸八块,在精准的计算下落入魔池之中,场面血腥,又有种在片刀削面的荒诞。

  到最后一部分残肢落入魔池之中,塔砂才落到了地上,开始急促地喘息。

  肢解大恶魔不是砍瓜切菜。

  坚硬至极的躯体本身便是最好的铠甲,专精肉搏的怒魔一路进化为恶魔领主,那**足以与巨龙媲美。若非借助撒罗神术破防,若非收祝福的银刀接连不断,而对上的又是怒魔的分#身,这场硬仗根本不可能在短短一分钟内结束,即使已经机关算尽。

  事实上,这一仗还没有结束。

  魔池中的魔力液滴包围了怒魔的血肉,怒魔分#身居然还未死去,如同被切成几段的蚯蚓。黑色的血液在湛蓝的魔池中扩散,仿佛墨水污染了晶莹的湖泊。那些尸块挣扎不休,怒魔的头颅双眼怒睁,血肉翻腾着企图汇集到一处。咕噜噜的气泡声越来越大,清澈见底的魔池一片混沌,每一个碎块即将合体的刹那,总有浪头将之重新击碎。

  液态的魔力正在翻滚,没有大风却浪花翻腾,没有热度却汹涌沸腾。魔池中的一切都属于地下城的一部分,地下城的意志在魔池中沸腾。每一个液滴都是一个战斗单位,它们渗入恶魔之躯,分割开每一滴血、每一块肉,渗透进每一条肌理、每一根骨头。地下城核心红光大盛,照耀着魔池之内非人之物与非人之物的厮杀斗争。

  怒魔赛门正在咆哮。

  它的面孔被分割成了两半,它的咽喉撕裂成无数碎片,那嘶吼来自灵魂。当怒魔的身躯动弹不得,它的灵魂狂暴不已,无时不刻地冲击着地下城核心,从开始接触到现在,从未止息。

  这是骄阳之杖发动后一分钟,是怒魔领主的分#身碰触地下城核心后一分钟,距离整个地下城易主还有几分钟的时间。唯有以核心为饵,才能让大恶魔被困在半道,动弹不得,同时这也将地下城的命门送到了赛门手中。地下城核心一点不假,毫无防御,如果撒罗教宗塞缪尔与塔砂的合击无法在地下城易主之前解决掉恶魔领主的分#身,事情就会变得相当麻烦。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们终究胜利了。

  沸腾的魔池正一点点变得平静下来,怒魔最后的反扑被成功镇压,肢体仿佛离水太久的鲨鱼,渐渐失去了生机。池水中的杂质沉淀分离,每一次翻腾池水便清晰一点,好像有肉眼难见的食人鱼正在分食着其中的杂物:就像龙翼之躯肢解恶魔,地下城的胃正在分解着其中的尸块。

  可惜这东西一点也称不上美味,每一丝力量中都满是深渊的气息。

  深入核心的恶魔灵魂开始撤离。

  大恶魔的灵魂能单独存在,但没有躯体凭依,这灵魂也不能在主物质位面存在多久。赛门送来的□□像一个钉子,让被位面排斥的恶魔灵魂能暂时停留在此处,此刻钉子被拔掉,它的灵魂即将跌回深渊,无论它是否情愿。

  怒魔赛门绝对不心甘情愿,它灵魂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狂怒,一碰就会炸裂开来,那热度仿佛可以原地自燃。到最后,对地下城核心的污染已经停止,赛门的灵魂只是在疯狂地进攻,攻击已经失去了全部计划和逻辑,它的意志便是愤怒本身。直到被主物质位面驱逐的前一刻,这团狂怒的灵魂还在向塔砂抛射最恶毒的咒骂。

  塔砂认为,没有真实效力的诅咒根本毫无意义。

  怒魔分#身化作无意识的血肉,赛门的灵魂成功被遣返深渊,深渊通道的第一道缝隙已经关闭,暂时没有任何其他魔物可以过来。到此时,塔砂才能空出手来做别的事。

  无形之手开始动作,被撕落在别处的残页被飞快地收集起来,送到地下城的核心房间。同样的力量推开地下城之书上的断柱,将书本送到魔池前面。

  残破的地下城之书与所有书页一起,投入了魔池当中。

  渐渐平静下来的魔池再一次开始沸腾,大恶魔分#身的尸块被分解成暗色液体,而后冲向中间的维克多,那场景看上去仿佛往池水中丢了一个净化器,迅速吸附着一切暗色。地下城之书伸展开每一个断页,浑浊的液滴渗入书页之中。

  深渊来客出现前的几十分钟里,塔砂与维克多做了许多布置。

  他们计划出这一套危险的方案,自然也假设过这套方案会遇到的问题。维克多与塔砂都是这一次的诱饵,曾经的大恶魔提前跟塔砂说过,地下城之书被撕扯以后应该怎么办。

  地下城之书是维克多灵魂的载体,这书本手无缚鸡之力,却有一个比怒魔分#身更强的长处:命硬。书本没有没有血肉骨骼,能承受更多伤害,只要没被完全损毁就有生存乃至恢复的可能。

  “撕下来的页面还可能粘回去?”当时塔砂惊奇道。

  “消化了的不行。”维克多说,听上去依然对塔砂“吃掉”那几页的事情念念不忘,“但那些是我给你的,我要是不情愿,想消化我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办到的事情。只要没被完全吞噬,即使撕下来也可能恢复,只需……”

  只需要足够的材料。

  地下城之书不是普通书籍,修补他所需的东西自然也不是胶水、浆糊、订书钉。主物质位面找不到能用来修补维克多的材料,但制造了伤痕的那一个恶魔,也送来了最合适不过的原料。

  将大恶魔的载体消化打散,还原成纯粹的力量,可以修复另一个大恶魔的载体。

  怒魔赛门残存的尸骸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解,化作那股黑色的力量。浑浊的能量被整合到一块儿,统统涌向魔池中的维克多。塔砂不愿意吸收的深渊力量有了出口,转化变得更加快速。

  残页在流水中震颤,纸屑寻找着失散的其他部分,残页与断面粘合到一起。在塔砂的地下城中,一切尽在掌握,因此一点纸屑都没被漏过,它们被一并送入魔池之中,修补了书页中的每一道伤痕。坑坑洼洼的撕裂伤被一道道修复、抚平,书脊中的黄色眼睛惬意地眯了起来,那股让塔砂感到不舒服的深渊之力,对于维克多来说则是大补。

  在亲眼看到这事奏效时,塔砂才吐出一口气,放下心来。

  结束了。

  龙翼之躯走向房间的角落,将地上脱力的撒罗教宗扶起。塞缪尔依旧脸色煞白,两只眼睛则为目睹了大恶魔的败落而闪闪发光,像个熬夜喝了太多卡洛饮料的法师。

  “辛苦了,这次多亏你的帮助。”塔砂说,“谢谢。”

  “请别这么说,我很荣幸能尽绵薄之力。”塞缪尔笑了笑,很快又忧心忡忡地问:“我们将那个恶魔彻底驱逐了吗?”

  “暂时如此。”塔砂坦陈道。

  只是暂时如此。通道连接后第一次震荡导致的缝隙只能送来一个灵魂,探路的恶魔被送走,一时半会儿深渊别想再送来任何客人。然而只要通道还在,深渊的威胁便依然存在。

  当初埃瑞安的先烈们,究竟用什么办法驱逐了深渊?

  似乎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地上的生灵还有多少时间?”撒罗的圣子皱眉道。

  “多则五六年,少则三四年。”塔砂回答,“具体的时间还需要法师们来推断。”

  “十年以内吗……”塞缪尔点了点头,目光飘远,苦笑了一下,“所有人都以为还有更多时间。”

  “这又不是世界末日。”塔砂听出了他的意思,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们当然会有更多时间,在解决完深渊之后。”

  撒罗的圣子笑了起来。

  “是啊。”塞缪尔说,“地上的生灵曾与深渊作战几千年,也曾将深渊从埃瑞安驱逐出去,我们当然能做第二次。事情总是如此,就像太阳会在每一个夜晚后升起,千万年如一日。”

  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看到恶魔时我竟有点激动,为撒罗的神术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唉,愿撒罗原谅我的不合时宜。”

  这些年来塞缪尔已经变得成熟稳重,举手投足间也有了身为教宗的样子,到这会儿带着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的时候,才能显出几分过去愣头青的样子。不过换做过去,发现自己为恶魔出现窃喜,一定会让这个有着道德洁癖的撒罗信徒自责不已。如今塞缪尔却已经能与自己和解了,脑海中的念头无法控制也不必苛责,他知道自己会做什么,便不会为前路迷惑。

  坚定的教宗缓过气来,他站直了身体,向塔砂道别,离开了地下城核心。

  塔砂在他离开后走向魔池,地下城之书的状态比刚才好了许多,修复的速度开始减缓。她趴在池边,问:“你还好吗?”

  书籍上的眼睛睁开一线,瞥了她一眼。维克多开口道:“终于想到我了?”

  “看你挺享受,就先不打扰你嘛。”塔砂说。

  “撒罗的人看上去要死不活的瘫着,你也去打扰他了啊。”维克多阴阳怪气地说。

  一股酸味扑面而来,让塔砂差点笑出声。她把手伸进魔池,书页居然还顺着水流滑开了,不给她摸。

  “还跟他说谢谢,不肯签约蹭地盘传教的家伙,你还扶他起来道谢。”维克多在那儿耿耿于怀,“你怎么不跟我说谢谢?”

  “谢谢。”塔砂笑道。

  “这样就打发我了?”维克多说。

  “早道谢早送客,难道你比较希望他继续待在这里?”塔砂说,“对外人要足够礼貌,对家里人可以慢慢来,我们应该已经熟到不用写感谢信的程度了吧?”

  维克多沉默了几秒钟,下一次开口听上去有点喜也有点懵:“等会儿,我是你家里人?什么时候?”

  “打个比方而已。”

  “……”

  地下城之书咕噜翻了个面,把后背对着塔砂,不吭声了。塔砂难得耐心地哄了半天。这一回的维克多的确劳苦功高,而且刚被撕过一阵,现在不知道是不是又暂时减了智商,她不忍心跟得病的功臣计较。

  等维克多安分了下来,塔砂又问了一次:“所以你现在感觉如何?”

  “还行。”维克多懒洋洋地说,像跑完马拉松后泡进热水浴,舒服得不想说话。

  书页不再躲避,塔砂浸入池中的手便碰到了书本。指腹抚过地下城之书的封面,之前被抓得满是抓痕的外皮重新变得光滑,当她的拇指摩挲着书籍,维克多发出了一串模糊的嘀咕,内容像是抱怨,语调则完全不是那回事。

  这几个音节一方面很像猫咪被摸下巴摸到四肢瘫软的咕噜声,一方面有点……黄。

  “你为什么要给自己做一本书当载体?”塔砂问。

  “多半是意外。”维克多回答,“我记得自己挺喜欢人型生物的载体。”

  “能给你造一个吗?”塔砂突发奇想,“既然重塑书本这种事可行,再造一个其他躯体,把你的灵魂装进去呢?”

  “材料不够。”维克多说。

  “这样一只大恶魔的身躯只能补几页书吗?”塔砂回忆了一下怒魔赛门的高度,那肉量就算去掉损耗,制造一本书加一个普通人形应该也没问题。

  “什么叫补几页书?这可是地下城之书,是我的载体!”维克多顿时不乐意了,“我好歹也是曾经的大恶魔,过去比赛门之流强不知道多少,它粗制滥造出来的分#身能和我比吗?”

  “恩恩,不能。”塔砂说。

  “对嘛,这种破材料才配不上我呢!”维克多骄傲地说,“我用这种东西修复载体,纯粹因为找不到材料,勉强屈就一下!”

  “好好好,屈就一下。”塔砂说,基本确定维克多又掉了智商,不由得感到了深深的同情。

  谢天谢地,维克多还没掉智商到忘掉正事。在得意地自夸完之后,他记得解释无法再造身体的原因。

  “大恶魔的灵魂可以暂时通过载体来到地面上,就像赛门,它寄居在分#身中穿过了缝隙。”维克多说,“但这种快速制造的临时载体不仅存在不了多久,而且根本无法承载大恶魔的整个灵魂。赛门的灵魂本体还在深渊当中,附在分#身上的只是少部分切片而已。以前的大恶魔基本都用这种方法来到主物质位面,因此即使在人间被杀死,它们也不会真正死亡,只会死回深渊,回老家养伤。”

  塔砂点了点头。

  “我不一样,我……我大概已经死了。”维克多说。

  “你想起了什么?”塔砂问。

  “什么都没想起来,但赛门说我的身躯在深渊里。”维克多心烦地摇了摇头,“至少在深渊当中我是死的,没有备份留在那里,在地上的我便是本体。”

  大概就像是,主服务器毁掉之后,备份的硬盘成为了本体吧。

  “要承载大恶魔的本体,需要更多的‘材料’,至少也是大恶魔之躯一类的东西。所以暂时没戏。”维克多说,“珍惜现在啊,我死了可就是没了。”

  “在那些你不记得的地方,不是还有各种后手吗。”塔砂安慰道,“指不定哪天就突然冒出个新备份来。”

  “总有点不一样。”维克多嘀咕,“这会儿我可没有深渊的本体当中转站,如果我现在这部分被毁灭的话,其他部分就不记得你了……不,应该说没认识过你。我不想这样。”

  这回轮到塔砂陷入了沉默。

  明明是朴素到有点幼稚的台词,她却有些被打动,那让塔砂感到有点微妙的不知所措。另一方面塔砂觉得这话说得相当不吉利,在局面不太平的时候,还是不要为没影子的事讲自己的死亡结局为好——特别是,维克多乌鸦嘴的事迹还历历在目(比如还前脚说“除非有圣子不然巴拉巴拉”后脚就冒出千载难逢的撒罗圣子)。

  这时候拍着胸口说“有我在绝对不会让你死”更好吧,如果这是个恋爱游戏,肯定有这种大涨好感的选项。但塔砂在某些方面是个很没有情调的人,她从来不做无法肯定的保证。

  “你之前说缝隙的事情,”塔砂突兀地岔开话题,“通道开启的震荡就会形成第一条缝隙,在短暂的时间之内,足以让一个实力不到传奇的个体通过,也就是说现在缝隙已经关闭了吗?”

  “不是关闭,但是应该过不来了。”维克多说,“通道是一次性的,判定有一个灵魂通过之后,就会对其他灵魂封锁。”

  “等等,我们刚才没有消灭掉那个怒魔的部分灵魂。”塔砂皱眉道,“如果这部分灵魂跑回去,再用另一个身体跑回来,我们难道还要再打一场?”

  “当然不会,你以为我没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吗?”维克多得意地说,“缝隙会随着时间流逝与往返固化,那部分灵魂跑回去后,大恶魔的分#身已经没有挤过来的力量。本体穿越倒有一小部分成功几率,但这非常、非常愚蠢,无论是否成功都很容易造成空间乱流——可不是那种影魔都能居住、法师可能在法术意外时出现的小小空间扭曲,参与者不论强弱,运气不好可能就要失踪,永远回不来了。哪个大恶魔会做这种……”

  维克多停了下来。

  地下城之书陷入了突如其来的沉默,刚才气氛轻松的大厅突然陷入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静之中,仿佛飞鹰的影子掠过了群鸟嬉闹的森林。不好的预感很快从摸不着的感觉变成了实体,塔砂没有开口询问,因为她也感觉到了。

  魔池的水面上,出现了小小的涟漪。

  如果你拿着一个杯子站在火车上,杯中水面就会出现这样的纹路。不祥的纹样一层层扩散,仿佛远方有地震正在发生。

  可是塔砂没有感觉到震动,地面风平浪静,出现波澜的是空气。

  或者说,是空间。

  就在刚刚斩杀了怒魔赛门的位置,有什么东西正在震荡。封闭的房间里出现了怪异的气流,单薄昏暗的空间中闪烁着没有来源的红光,塔砂感到皮肤针扎似的刺痛,在那以后,空间霍然开裂。

  没有一点儿反应的时间,从感觉到缝隙的松动,到空间被骤然撕裂,这其中甚至没有半秒钟间隔。仿佛一辆重型坦克高速撞向了墙壁,在你发现有什么东西到来之际,曾是房屋的废墟已经轰然向你倒来,而房间之外是无尽的空洞。

  狂风席卷过整个厅堂,长着独角的怪物头颅洞穿了壁垒,它看上去比此前的分#身更加庞大,更加狰狞也更加凶暴强悍。细小的裂缝出现在整颗头颅上,黑色的鲜血速度极快地渗出,干涸,蒸发,血红色的花纹在深红色皮肤下蜿蜒纵横,仿佛岩浆四处流淌。这暴怒的怪物瞪大了黑漆漆的眼睛,锁定了不远处的塔砂与维克多,露出一个疯狂的笑容。

  什么样的疯子会用本体挤开缝隙,好不容易进化成恶魔领主却选择找死一样冒险,只为提前几年来到通道另一头,好出上一口气?

  一个被老对头又一次耍弄、被没放在眼里的巢母肢解、气得发疯暴走不计后果的怒魔。

  作者有话要说:  塔砂(用力摇晃维克多):乌鸦嘴就不要在这种时候立死亡flag好吗?

  维克多:好好我不立……话说缝隙基本万无一失啦,除非有大恶魔发疯让本体也挤过来,但是哪个大恶魔会做这种傻事哈哈哈

  系统提示:您的仇敌【气到发疯的赛门】已上线

  维克多:……

  塔砂:……

  维克多:没、没事!这种穿越失败率超级高的!一般都会失败,除非遇到下列情况……

  塔砂:我求求你闭嘴……

 

☆、第91 1.1

 

  (九十一)

  “别过去!”维克多厉声道。

  塔砂生生刹住了车,附近一块碎石先行一步,示范了此刻冲过去会发生的后果。无形的引力吸引下,足有脑袋大的坚硬石块冲向怒魔,在与怒魔的头颅还有半米远的地方蓦然解体。石头化为粉尘,霎时间无影无踪,不知是被混乱的气流冲向了何方,还是变成了肉眼不可见的细小碎屑。

  被强行挤开的缝隙正在扭曲,那附近满是空间乱流。怒魔所在的地方根本无法靠近,另一方面,这也说明了怒魔真身究竟有多可怕的硬度。

  “没事,挤不过来的!”维克多僵硬地安慰道,也不知在安慰塔砂还是自己,“空间壁垒要是这么容易弄碎,深渊和主物质位面之间早就被搞成筛子了!就算用本体来也会卡在中间,只能等死,九成九都不会成功!”

  “你闭嘴!”塔砂迅速打断了他。

  维克多这家伙每次说“除非如何如何”,那个一成不到的的“除非”就要被鼓励成九成九几率出现,真不如什么都没说。

  “我也想说绝对不会成功啊!”维克多领会了塔砂的意思,叫屈道,“可那是撒谎和隐瞒,我们的契约又不让我这么干!”

  他说这话时,怒魔领主的本体正在疯狂地甩动着脖子,脖颈上青筋爆出,像一头被套住脖子的野牛。随着一阵让人牙酸的诡异声响,怒魔的更多部分出现在半空中。

  但也的确,有某种力量正在阻止它。

  怒魔赛门狂乱的攻击击打在空间之上,看上去力拔山河,却不能让开口扩大多少。钻过来的躯体时而变多一点点,时而变少一点点,在大恶魔拼命向外钻的时候,空间本身仿佛也在努力排斥这强行突破的外来者,两者正在拔河。

  塔砂试图在怒魔对面加一把力。

  附近的地面与墙皮时不时被巨大的引力吸起,变得坑坑洼洼,完全没办法往上面附加任何符文。即使撒罗的教宗没有离开,刚发动过神器的塞缪尔距离恢复还很遥远,绝对不可能再激活一次骄阳之杖。空间乱流之下无法对怒魔造成近战伤害,但远程攻击可以一试。

  在地下城之手的操纵下,土石向怒魔砸去。

  几人高的断裂柱体撞向赛门的脑袋,不久前它拿这压过地下城之书,现在用来砸它也非常顺手。地精迅速地聚拢到了附近,开始忙忙碌碌地开工,它们能迅速挖出大量用于投掷弹药。断柱一样轰然粉碎,沙尘却逗留了更久,怒魔在沙尘包围中发出加倍恼怒的咆哮。

  现在似乎真没有能制造有效攻击的方法,塔砂啧了一声,制造出更多地精,它们的动作变得更快。

  哪怕此时此刻对正强行挤过来的怒魔束手无策,至少还有一件事可以做。

  地精的挖掘,可不止是为了制造投掷弹药。

  缝隙开启前的几十分钟准备时间里,地精就汇聚于此,一刻不停地调整着地形。在维克多的空城计失败,换用第二套方案时,它们也没有停下。地精挖掘出地下城核心与魔池所在的独立空间,一方面让来到这里的恶魔不会撞上其他人,另一方面,从建筑结构上来说,魔池与地下城核心所处的核心部分与其他部分之间只有非常少的几个连接点,如同挂在纤细果柄上的果实,只要剪掉柄,果实便会轻易坠落。

  这些飞速工作的地精,正在做剪果柄的事情。

  就在怒魔所处位置的几步以外,魔池与地下城核心缓缓塌陷。地下城最重要的部分正在速度可观地远离危险,只要再过一小会儿,它就能从这个大厅中完全分离,像个被弹射出去的逃生舱。

  “别想走!!”怒魔赛门狂吼道。

  它意识到了这点,只要没瞎,傻瓜都能发现眼皮子底下建筑物的逃生。刚刚将它大卸八块的龙翼巢母谨慎地站在魔池边上,刚刚(又)将它耍得极惨的维克多漂浮在魔池当中,看上去完好无损,而怒魔领主的智慧足以很快明白是什么东西修补了维克多的书页——再次申明,领主等级的恶魔不可能是傻瓜,怒魔也是如此。怒魔们不笨,只是很容易生气,像此时此刻的赛门一样。

  赛门正气到发狂。

  它的脸上黑红交织,纵使本体外皮坚硬如铁,也难免要在空间乱流中伤痕累累。怒魔的皮肤如同墙皮,被剥落得坑坑洼洼,只是血肉肌理在被剥离的同时还在不断重生。它自己黑色的血液糊满了整张脸,红色的纹路不断在面孔上明明灭灭,像个炙热的锅炉,下一秒就会在高压中爆裂。伴随着那一声暴喝,赛门的挣扎变得更加剧烈。

  空间变得愈发不稳定了,那被限制在小范围内的风暴更加剧烈。肉眼根本无法看清空间的扭曲,但塔砂能从怒魔领主的脸上看到:皮肤的撕裂在挣扎中变本加厉,不止外皮,连肉也被掀了起来。无形之刃割裂了赛门的脸,一大片薄薄的肉皮被掀了起来,霎时消失在空气中。从颧骨到嘴角,整块皮肉不见踪影,露出下面赤luo luo的牙齿,看着让人毛骨悚然。

  “别——想——走——!”

  拖长的怒吼声,尾音已经变调。

  前半部分还能说是某种语言,哪怕是听上去就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恶魔语,后半部分却全然出自某种怪物,再不剩一点儿条理,只剩纯粹的愤怒。那是某种,你站在废弃隧道入口前听到的声音,像风又不像风,似语言而不是语言,它是咆哮,是震动,是某种辐射出来的情绪。

  怒魔的速度变得非常可怕。

  那颗独角的头颅癫狂地甩动,轮廓甩出残影,仿佛按了几十倍的快进键似的,仿佛游戏出bug时胡乱抖动的模组,这种景象出现在现实中时,旁观者不免感到一阵生理性的不适。徒然拔升的频率还不是根源所在,这一刻的怒魔赛门,还处于空间乱流之中。

  就像置身于一个满是刀片的空间中,这样剧烈的挣扎,只会让它的伤痕也在急速增加。

  伤口增加的速度远远超过了回复的速度,眨眼间,怒魔的脑袋变成了一个血葫芦。血雾甚至在空气中短暂地停留,像刚才被塔砂扔过去后碎开的土石。

  “它疯了。”维克多嘀咕道,“动作越大,伤得越重,死得越快,何等无谋。胆大心细、耐心谨慎才可能传过来——不过但凡它耐心谨慎一点,压根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塔砂制止了维克多的发言。

  越说到后来,维克多的语气越轻快,仿佛已经笃定了赛门即将功亏一篑似的。听那口气,他再说下去大概又要讽刺起来,比如说“你说不走就不走,我们岂不是很没面子”、“喊出绝招也没法一下翻盘啊,你当自己会诅咒吗,不好意思,怒魔好像没这种技能”云云,赛门要是听到这番话,绝对会气得七窍生烟。

  塔砂觉得,在一个暴怒时不知会发生什么的怒魔面前,除开使用激将法的特殊情况,还是不要作死惹怒对方为好。

  维克多已经轻松下来,塔砂则完全没有。她站在一点点下沉的魔池边缘,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发狂的怒魔。

  不需要继续煽风点火,赛门已经够生气了。

  咔嚓,仅存的那只独角,在疯狂挣扎中断裂。

  这可是怒魔领主的真身,独角断裂可长不回去,从此以后“独角赛门”要变成“无角赛门”,如果它还能活着回去的话。真是相当大的牺牲,不过此刻的维克多,没有半点要出言嘲笑的意思。

  气氛有了细微的改变。

  有什么东西正在酝酿,空气和上一刻变得不一样了。说是“空气”变得不一样,气温也好,空气成分也好,明明什么都没有改变,那么改变的是什么呢?

  气息。

  深渊的气息骤然炸开,到此刻,塔砂才发现这股气息居然还能提升。怒魔真身的降临仿佛往塔砂面前扔了一个火药桶,而到了此刻,那个火药桶被点燃了。

  轰隆!

  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点光影,没有一点气味,没有一点质感,换做一个什么都感觉不到的普通人,大概只会觉得莫名不太舒服,像身处夏季的一场暴雨之前,莫名感到胸口有点闷罢了。对于塔砂和维克多来说,面前的这一幕却无异于惊天动地的爆炸。

  “&#%*@——!”怒魔吼道。

  那已经不是一个句子了,只是无数杂音的聚合体,滑牙磁带的刺耳声响,直刺心神,令人胆颤。此刻,塔砂在链接当中感觉到了维克多的恐惧,强烈至极。

  即使在圣骑士杀入地下城核心附近,维克多可能与塔砂一起丧命的时候;即使在自身存在即将引来恶魔,维克多担忧自己会被塔砂宰掉的时候,他的恐惧也从未如此强烈。好似禽鸟在庞大的天敌面前陷入了应激反应,如同集中营长大的孩子听到了看守的皮靴声,那是发自内心、难以反抗、近似本能的敬畏之情。

  “深渊啊,”他喃喃自语,“您为何眷顾我的敌人……”

  怒魔领主赛门,在此刻得到了深渊的眷顾。

  是因为宁可自毁也要杀戮的决心吗,是因为罔顾自身抛弃条例的混乱暴怒吗……深渊意志就是这么完全无法预料的东西,它是与主物质位面完全不同的糟糕法则。疯狂无谋的怒魔,反而得到深渊的青睐。

  开玩笑吧,塔砂在心中哀叹,战斗中徒然爆发升级,这是什么主角待遇啊。

  怎么抱怨都没用了。

  刚才卡在怒魔脖子的位置,眼看着要继续向上合拢的缝隙,在此刻骤然开裂。边界碎成无数道,要是空间有实体,那一定与被打碎的玻璃十分相似吧。刚刚断裂的角正在新生,赛门狰狞的笑容一路扩大到耳朵边上,一只硕大的利爪猛地从另一边伸了过来,接着是另一只。

  两只粗壮的胳膊插#入这一边的空气当中,到处挥舞划动,像要把一个勒在身上的窗框给甩下去。哗啦!赛门钻了出来。

  与其说钻了出来,不如说是把卡住它的东西打碎了。

  强风席卷了整个厅堂。

  晦暗不明的光在碎裂的地方闪烁,怒魔撕开了一个黑洞,往其中望去,什么都看不出来,仿佛光线也一并被吞没了。仿佛机舱上破了一个洞,空洞中出现了比刚才强大数百倍的吸引力,只在一个刹那间,所有不够牢固的东西飞了起来。

  整个大厅的碎屑嗖地飞了过去,尘埃碎土乃至硕大的石块全部拔地而起,仿佛半空中出现了一个强力吸尘器。几只没抓稳的地精一样飘了起来,它们看上去肥硕结实的身体与碎石无异,轻巧地奔向空洞,消失在怒魔领主身后。塔砂猛地扇动翅膀保持住平衡,一只手用力扣紧魔池,咬住祝福银刀的刀背,另一只手一把抓住差点飞出池外的维克多。让人不安的是,魔池中的池水也在震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漂浮起来。

  怒魔赛门向前迈出一步。

  空间乱流没有因为深渊眷顾的出现而消失,因为缝隙被撕裂,乱流变得更严重了。怒魔赛门的每一步都走得非常艰难,它的身体被无数风刃划开,根本来不及愈合。又一大块皮肉掀起,伤口深可见骨,赛门却脚步不断。它看上去已经完全不在意伤痛,完全是孩童噩梦中会出现的那种怪物。

  塔砂艰难地在狂风中抬起头,她看向赛门,瞳孔收缩。

  不,像终结者一样走过来的怒魔吓不到她,让她震悚的东西在赛门身后。

  那个黑洞,正在扩张。

  它吸入各式各样的东西,从沙尘到地精,无论多大多重的东西,全部来者不拒。这个空洞几乎是圆形,非常不稳定,在它可怕的吸力当中,周围的空间也在持续坍塌。

  黑洞吸走了它的边缘。

  “快走!越远越好!”维克多紧张地说,“主物质位面根本承受不了大恶魔真身,这里要坍塌了!”

  “能走早走了!”塔砂咬牙切齿道,龙翼之躯与地下城核心都离黑洞太近,不被吸走已经用尽了全力。

  换做数百年之前,大恶魔的真身也能短暂地在主物质位面的地下城出现,但塔砂这座地下城根本没改造出适合恶魔的环境。怒魔领主强行本体降临,降临在这个与深渊隔绝了几百年、许多地方都今非昔比的世界上,如今的埃瑞安,已经无法承受这样的存在。

  短暂的一个瞬间,塔砂听到了非常奇怪的杂音,那无端让她想起小时候的某个冬天。那个冬天她曾在冰河上行走,在她脚下,在她下坠并差点丢掉性命之前,她曾听到过这种声音。

  或许相同的不是声音,而是遇到灾祸前那种毛骨悚然的本能反应吧。

  黑洞碎裂了。

  边缘无声无息地破碎,一个空洞粉碎后会变成什么?——变成一个没有边缘的恐怖缺口。一步步走来的怒魔向后倒去,倒飞回缺口中,徒劳地挥舞着双手想要留下来,完全找不到能抓的地方。它一下子消失在了缺口当中,然而塔砂一样飞了出去,连同抓在手中的维克多一起。固定在魔池上空的地下城核心也好,魔池中沉重的液滴也好,两者都被连根拔起,吸入通道。塔砂能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便是让液滴包裹住地下城核心,没有被打散成无数碎片。

  地下城的熟悉环境眨眼间消失,下一刻,塔砂被前所未见的环境包围。

  四周一片黑暗,同时到处都是混乱的光线,找不到源头的光芒每时每刻将一小部分区域点亮。周围空无一物,这空旷无边无际,根本不存在能用来测量自己所在位置的参照物,十米外遇百米外一样混乱——如果这里的确存在“百米外”的话。

  牵引着塔砂进入其中的引力已经消失,缺口与缺口外的地下城只在十几米以外的地方,却一下子天差地别,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没准不是“仿佛”。

  塔砂感觉到了深渊。

  这个附近没看到第二个破洞,没有另一个缺口看上去通向深渊,但是到处都是深渊的影子。那个通向主物质位面、通向地下城的开口触手可及,深渊却搞不好更加接近。

  深渊的气息从许多道光线中传来,从几缕气流中传来,从四面八方传来,深渊无处不在。塔砂立刻醒悟过来,这里就是主物质位面与深渊之间的间隙,而深渊存在于通道的另一边——不是普通人概念中的通道,空间在此交叠,中间只隔着一层薄如蝉翼的壁垒,深渊就在对面。

  奇怪的是,塔砂并不觉得厌恶或危险。

  她没来得及仔细思考,一阵锐利的风扑面而来。

  早一步来到这里的怒魔也早一步稳定了身体,它怒吼着冲了过来,像个失控的火车头。塔砂猛地扇动双翼,她的身体在这个分不清东南西北上下左右的空间里蓦然拔高,堪堪躲过怒魔的利爪。塔砂的头颅距离利爪只有一尺之遥,在靠近恶魔领主的时候,她不止感觉到劲风。

  又是深渊的气息,这气息并非来自怒魔本身。随着赛门的动作,薄如蝉翼的壁垒被撕得更开,有那么一瞬间,塔砂第一次直接接触到了深渊。

  她忽地明白了,消化怒魔分#身的时候,让她恶心的是怒魔的力量,而非深渊本身。尽管混乱而蒙昧,深渊却是“无色”的。

  这很奇怪,深渊孕育了这么多邪恶,它本身却并不邪恶——难道一场地震、一场海啸、一场飓风邪恶吗?即使摧毁无数生命,哪怕吞噬无数灵魂,深渊本身也没有善恶之分。深渊意志是意识,更是无意识;深渊气息本质上与自然气息没什么两样,尽管两者的法则截然不同。

  就在这短暂的接触中,塔砂与深渊产生了联系。

  和深渊断开联系数百年的地下城核心,与故乡重新连线,这冥冥之中的联系在接触瞬间已经完成,自然而然且难以避免。但在来得及忧虑之前,塔砂首先发现自己毫无反应:没有什么高等意志将她的自我意识一笔抹消。

  塔砂没感觉到危险,没感觉到抵触,没想要臣服也不觉得敬畏。是因为不是深渊的原住民吗?是因为每个灵魂心中的深渊都不一样吗?总之,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等等,还是有事发生了。

  深渊的气息在短暂的接触中疯狂涌入地下城核心,恶魔们说得没错,地下城天然与深渊亲近。残缺的地下城核心获得了故土的馈赠,就在这一刻,一直没有动静的合并重组出现了反应。

  【残缺的地下城-塔砂】

  合并重组中,进度:25/100

  属性:自然-你获得了自然之心的认可,自然意志注视着你 / -你获得了传奇太古龙残留的意志认可,远方的龙向你投来一瞥 / 深渊-离家的游子重回故土,深渊意志注意到了你——这伟大存在的注意力极其容易转移,在被关注的短暂时间里,取悦祂吧

  除了名称、进度条和属性,塔砂的卡片上没有显示任何东西。但仅有的部分,已经足够说明些什么了。

  一蓬血雨爆裂开来。

  受伤的不是塔砂,反而是怒魔赛门。扭曲的空间撕裂了它的胳膊,仔细看去,空间乱流并没有消失,反而像跗骨之蛆,牢牢粘在赛门身上。

  “这里的空间非常脆弱,根本承受不了一个大恶魔!”维克多迅速地说,“它动作越大力量越强,受到的伤害也越大!”

  的确如此,塔砂狼狈躲闪时,进攻方的赛门也在不断受伤。只是在受伤的同时,伤口也在不断愈合。

  要等待它自取灭亡吗?

  塔砂迅速做出了决定。

  龙翼的女人握紧了刀柄,她躲开又一下凶险的攻击,转身,挥刀,迎头而上。

  作者有话要说:  非要养肥的话,后天千万来瞅一眼哦!!某个巨大的展开和维克多万载难逢的男主戏份应该就在后天啦(搓手)

  感谢小天使们的投喂!最近雷好多啊谢谢!感谢黄土炮的连环火箭炮!么么哒!=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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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 1.1

 

  (九十二)

  银刀一闪而过。

  刀光隐没在这片空间无数晦涩不明的光芒之中,疾如流星,坠落到怒魔领主的脖子上。受过祝福的锋利刀刃在后颈微微陷没,只有将速度放慢十几倍,将刀与皮肉接触的部分放大暂停,才能看见刀锋在皮肉中隐没了几毫米。几毫米后便速度渐缓,不再下陷。

  对于一只三米高的怪物而言,几毫米只是一个凹痕。

  回到正常的时间流速上,那就仅仅能看见银刀以潮鸣电掣之势劈落下来,正中怒魔领主的后颈,随即从中弹开。如果将几分钟前塔砂砍过的怒魔分#身比作软骨,这一回受到深渊眷顾的怒魔真身便是坚韧老牛皮包裹着钢筋铁骨,无论如何都切不下去——至少在如此短暂的接触当中,万万无法斩断。

  刀与刀的主人一触即离,以来时一样快的速度骤然转身撤离,因为庞大的怒魔已经转过身来。赛门魁梧得像一堵筋肉绞成的高墙,动作却快速得惊人,像只灵活的猿猴。劈出一刀的塔砂离他太近,难以躲闪,只来得及调转方向,让要害之外的位置暴#露出去。大如水缸的利爪扇了过来,只是那么一巴掌,便撕下了小半片龙翼。

  塔砂飞了出去,身躯在半空中转个不停,利爪撕裂了左边的翅膀,漏风的翼膜一时难以保持平衡。只在一击之下,她受了不轻的伤。

  “进攻什么啊!根本破不了防御!”维克多急道,“快躲开,等深渊眷顾过去!深渊意志的注意力转移得很快,祂不可能永远眷顾这家伙!”

  塔砂的回答是,将手中的地下城之书用力往远处掷去。

  怒魔赛门发现了,在这样的暴怒之中,它似乎依然本能地关注着老对头,维克多拉仇恨的能力可真是登峰造极。地下城之书向那边一看,抽了口气,在空中徒劳地扇动着书页,像只企图急速奔跑的滑稽蜗牛。大恶魔咧开了嘴,毫无停顿地向那边扑过去。

  塔砂一动不动,胡乱拍打着翅膀,似乎依旧掌握不了平衡,以至于无法从怒魔的必经之路上躲开。

  赛门奔牛般冲撞过来,它与塔砂之间的距离转瞬而逝。十米,五米,两米……到近处,龙翼之躯才勉强闪开了一点点,让出怒魔冲撞所需的空间,浮在它的左上方。在维克多的咒骂声中,赛门满眼全是即将到手的书页,它即将于塔砂错身而过。

  两米,一米,半米。

  塔砂猝然下沉。

  她在方才的挣扎之中早已重新掌握了平衡,一切调整只为此刻。银刀转向,刀尖向下,势若脱兔,眨眼间刺向怒魔的头颅。

  这一回,长刀近乎没柄而入。

  赛门发出一声殷天震地的痛吼,它的眼珠终究没变成坚硬的固体,受过撒罗神器祝福的金属势如破竹,完全刺穿。符文之力撕扯开晶状体,漆黑的眼球爆裂开来,像个被戳破的葡萄。黑血劈头盖脸地溅到塔砂身上,浸透她的头发,渗入她的眼角。透过这层污血,塔砂与怒魔对视。

  狂暴的愤怒扑面而来。

  下一刻塔砂飞了出去,不是自己撤走的,完全是被击飞出去。受伤的怒魔疯狂地挥舞着双手,准头不足但力道十足。坚硬的指节只是从她身上擦过,一股怪力便将碰到的皮肉骨骼全部撕烂。用来格挡的左手在铁拳之下寸寸折断,如螳臂当车。塔砂借力飞出,在千钧一发之际脱出了致命的范围,纵然如此,她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塔砂的左肩一片狼藉,左臂齐根砸断。

  一个照面之下,一只胳膊换一只眼睛。

  链接之中传来维克多的声音,他在叫喊着什么,然而塔砂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她知道有人在说话,她感觉到左侧肩头传来的剧痛,但这全都没有意义。

  唯一有意义的是——

  愤怒。

  黑色的眼睛彼此对视,两者的距离无比接近,以鲜血为媒介,塔砂短暂地侵袭了怒魔的灵魂。是的,即使发狂的怒魔毫无防御,恶魔领主的灵魂也绝非塔砂所能撼动之物。但塔砂没打算攻击,恰恰相反,她让自己敞开的灵魂,撞上了对方。

  维克多对她做过一样的事情,他曾不动声色地诱哄、伪装、欺瞒,最终让塔砂与他短暂地同调。感染他人的灵魂需要极高的技巧,但让自己的灵魂被另一个污染源所感染,只需要撤掉防御就行了。

  破坏比建设容易,坠落比攀爬简单,塔砂回顾当初被同调的感受,在短暂的对视与灵魂碰撞之中,她主动寻求了污染。

  不难,她可曾经师从于一位灵魂操纵大师啊。

  同调达成的刹那,巨量的愤怒将塔砂淹没。

  暴怒若真能燃起火焰,此刻的怒气就能将一片大海蒸干。曾经遇到过的那个魔法怪物的愤怒,与怒魔比起来简直不值得一提。这业火一旦燃起便不再需要任何借口,在它熄灭之前,一切都是怒火之源,一切都在摧毁之前。

  严格地说,塔砂不觉得自己被蒙蔽了心神。

  维克多在附近,地下城核心在附近,他们可能被战斗波及粉碎,这相当危险,十分重要,理智依然可以理解这一点,只是这些念头全都变得无关紧要,如同飞过的小虫。剧痛没有减弱一分,只是痛苦无法分散塔砂的注意力,它和狂怒比起来微不足道。塔砂甚至走了神,心说维克多被撕掉的时候是不是就这么痛呢——地下城之书与维克多的灵魂紧密相连,他有触觉也有痛觉,就和塔砂使用龙翼之躯时一样。

  很快,所有杂七杂八的念头被愤怒挤到脑壳外面。在交织的怒火与仇恨之外,塔砂甚至感觉到喜悦。

  真好啊,用真身降临的怒魔。

  现在,我可以完全、彻底地杀掉你了。

  塔砂在此刻理解了怒魔的笑意,她理解这笼罩心神的狂暴,理解这被怒气主宰也主宰怒气的欢欣。染血的双眼眯起,嘴角勾起一个锋利的弧度,在她满是黑红鲜血的面孔上,绽放了一个与敌人无比相似的笑容。

  独眼独角的赛门再度闷头冲向塔砂,塔砂的攻击终于将它的仇恨完全吸引到了龙翼之躯上,怒魔打定主意要先将她撕成碎片,地下城之书与地下城核心都被置之脑后。

  塔砂不退反进,毫不犹豫地扑击,过去战斗中精巧的计算全都不见踪影,只剩下你死我活的戾气。怒气隔绝了一切算计,向彼此攻击的敌对双方,在此刻,心中所思所想竟然如此如出一辙。

  杀——!

  手中的银刀发出吱吱的声音,被塔砂捏着的部分被符文点亮,烧灼着握刀的手。深渊的气息不断浸润着地下城核心,终于让龙翼之躯过了某个临界点,成为了会被撒罗之力憎恶的深渊造物。

  银刀发出一声尖锐的长啸。

  在深渊之力夹击之下,撒罗的符文爆发出全部的力量,受祝福的神圣的金属爆发出极其刺眼的亮光,那是流星在天幕中燃烧的模样。天界的力量让怒魔咆哮,落到它头上的深渊之力翻腾起来,如同受到了挑衅。它的双爪改变了方向,全向刀刃抓去,看上去不管不顾想捏碎这带着对头气息的可恶武器。

  深渊与天界之力彼此激发,银光斩开黑雾也为之吞没,在相互撞击的时候,冲击波甚至让通道震动。

  塔砂的右手散发出焦臭,那里的皮肉扭曲起来,仿佛赤手空拳握住烧红的炭火。但没关系,它对怒魔的伤害终究更大。像滚烫的烙铁切入冰层,方才坚不可摧的怒魔之躯被割裂开来,赛门用来格挡的手掌被生生斩去一半,只剩一点儿皮肉依旧相连。与此同时,长刀应声而碎。

  所有符文在方才爆发了最后的力量,既是强弩之末也是最强的一波。银刀粉碎,光滑黯淡,而塔砂弃刀,伸手,纵身扑进怒魔空门大开的怀中。

  她的右手在短短一息内变形,修长白嫩的手指化作森森利刃。骨骼噼啪作响,利爪转瞬成型,那闪着寒光的兽爪似狼非狼,能切金断玉。

  【满月】

  不,这不是【满月】、【满月-野性呼唤】、【呼唤满月】中的任何一种。地下城卡片上依旧空无一物,它没有名字,什么都不是,塔砂在使出这一招时什么都没想,如同被激怒的野兽反射性挥出一爪。

  这才是它的本来面目。

  塔砂从狼神后裔身上得到了这种力量,她在识海中将这种无法理解、无法掌握的能力分门别类,归纳成自己可以运用的“技能”。这种归纳是近路、是窍门,初期能让塔砂快速入门,却在后期化作阻止她更进一步的瓶颈,成为她的限制与束缚。这才是残破地下城核心需要合并重组的原因,一台破机器里加载了太多辅助软件,又怎么可能跑得起来呢。

  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技能,在为之命名之前,力量,就只是力量本身。

  削铁如泥的利爪插#进了怒魔的侧颈,一路向下撕扯。塔砂的大半个胳膊都插#入其中,义无反顾,只搜寻着怒魔体内那颗跳动的心脏。这也等同于将自己卡在了怒魔领主身上,一时半会儿根本无法抽身。赛门没了利爪,但还有断掌,那两截鲜血淋漓的东西一样坚如钢铁。蒲扇大的掌根已经抬了起来,只要一合拢,便能将挂在肩头的虫子捏成肉饼。

  何等凶险,何等无谋,塔砂这一击仿佛对死神投怀送抱,拼一个你死我活。什么样的疯子才会做这种事?什么样的存在才会赞赏这种举动?

  那必定是混乱中的混乱,疯狂中的疯狂。

  塔砂感觉到了深渊。

  祂来自四面八方,又不仅仅无处不在。这股力量从不知哪个角落哪个位面哪个空间中出现,跳跃,毫无预兆地灌入了塔砂的灵魂。

  这才是塔砂冒险寻求的东西。

  一路躲闪,等待怒魔身上的深渊眷顾过去——可行吗?仔细想想,其实根本不可行。要抵抗住受眷顾大恶魔需要多强的实力和运气,其中有无数变数,等于将性命被动地交给了敌人与命运。怯战者死于战事,背对敌人的逃兵更容易丧命,要想求得一线生机,唯有迎头而上。

  从怒魔赛门得到深渊眷顾开始,从接触深渊开始,塔砂就飞速分析推敲过深渊的模式。再怎么混乱的存在都能总结出些许规律,热爱混乱与杀戮不就是其中一种吗?深渊的眷顾,是可以谋求的。

  但带着算计的心,绝对无法得到深渊眷顾。

  听上去自相矛盾?并非如此,塔砂已经用行动亲身验证了这事的可行性。战前千般算计,战时便心无旁骛,最后的行动是无数推敲设计的结果,但在真正开始动手、出击、挥刀的那一刻开始,塔砂已经扔开了所有犹豫,无论生死还是胜负,都已置之度外。

  与怒魔同调,利用愤怒驱逐杂念,借此接近深渊眷顾者,进一步博取深渊意志的关注;选择杀戮,肢体可以放弃,性命可以放弃,一切全都无关紧要,将此身此魂献予混乱深渊——塔砂并非这样的人,然而她在此刻骗过了自己。她不记得地下城核心才是本体,龙翼之躯即使毁灭也不会要了她的命;她不记得方才的全部算计,只有近乎本能的杀意。这一刻全心全意的疯狂,得到了深渊意志的青睐。

  “深渊意志注视着你,深渊气息等级上升。”

  “深渊意志碰触了你,深渊气息等级上升。”

  “深渊意志赞赏你的存在,你得到了深渊的眷顾。”

  这根本不是可以用文字轻描淡写讲述的东西,深渊意志的冲击远远胜过自然意志,与前者相比,自然意志简直温柔如羔羊。和怒魔同调的塔砂已经够疯,对上深渊意志却是小巫见大巫。

  那是——

  魔种诞生在紫黑色的土壤中,它们在双眼睁开前已经学会了自相残杀。带着尖刺的脑袋相互碰撞,利齿撕裂失败者的身体,血肉内脏在坠落前被吃得一干二净。污浊的血液浸透这片覆盖了生与死的泥土,虫豸狂欢,舔舐着尸骸与胎衣。

  各式各样、数不胜数的深渊魔物相互厮杀,数不尽的杂音在每个角落响起,魔物们的彼此攻击毫无条理,有时求生欲会让位给疯狂的本能。从天空到地底,无论冰窟还是熔岩当中,每个角落都是战场,可以没有理由,可以没有胜负。深渊的大地可能骤然翻身,翻搅出不知几千年前被埋藏在下面的骸骨;深渊的天空没有晴雨,三个太阳的出现与缺席从来没有预兆,闪电与霹雳总是天边的常客。这里血河倒悬,这里星辰坠地。

  每时每刻都有诞生与进化,每时每刻都有泯灭与死亡,生生死死在此处运行得如此快速,循环往复,这堆乱七八糟的碎片最终构成了深渊本质。深渊意志是发疯的乐队在演奏死亡重金属,是末日前醉酒人群的盛大狂欢,是喷发的火山抹平一切又容许万物飞速在沃土上成长。如果自然意志的核心是“生存”,深渊意志的核心便是“无序”。

  它无比恐怖,也无比瑰丽。

  这发疯的力量,灌入了龙翼之躯。

  巨大的断掌已经拍到了塔砂背上,将龙翼连同一大块皮肉一起撕掉,从后面看,或许能看到luo露出的脊椎。但龙翼之躯还活着,几十秒前这一巴掌足以将她拍成肉泥,如今却不过如此。塔砂的后背以惊人的速度愈合,一层薄薄的血肉外衣眨眼间覆盖了白森森的脊梁,新生的翅膀破壳而出,龙翼之上骨刺纵横。

  新生的翅膀骤然拍打着空气,它们在空气中飞快地硬化,刚刚诞生不久便拍了怒魔一个踉跄。塔砂躲开了几乎必中的下一击,利爪拽出半颗心脏,一把捏碎。在她眼中,怒魔赛门的速度不再快得难以捕捉,它的力量也不再强大到难以抵抗。

  地下城整合充足的进度条正缓慢地向前走,百分之二十五变成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在深渊的眷顾之中,塔砂有了本质上的提升。

  即使短暂,在此刻,她终于得到了与大恶魔相抗衡的力量。

  丢失了半颗心的怒魔咆哮起来,这种大恶魔的生命力非常恐怖,半颗心脏还不足以将它放倒。

  这是一场与美观无缘的战斗。

  暴怒对上暴怒,疯狂对上疯狂,深渊眷属对上深渊眷属,简直像两台马力全开的钢铁魔像对撞——无论从力量上来开,还是从直来直去的战斗方式来看。深渊意志同时眷顾了在交战的两方,考虑到祂的本质,这一点都不让人奇怪。赞助者给角斗的双方配备了最锋利的凶器,祂渴望地看着他们,期待着下一滴鲜血。

  利爪与断掌相击,扇动的双翼躲闪开扑咬,转瞬间他们过了无数招,每一次拳脚相交注定要带来巨大的损伤。交战双方都在战损中变成了血肉怪物,每一片皮肤都血肉模糊。

  当塔砂挥爪的时候,血花在皮肤上盛开。

  空间乱流也开始纠缠上塔砂,因为她骤然提升的力量,也超过了通道能承载的限度。

  乱流从来没有消失过,塔砂过去不受影响,只是因为弱小得不至于撕裂通道罢了。如今她的力量暴涨,举手投足间也能撕开这片不稳定的空间,于是周围的空气对她而言也充满了细小的刀刃。而从怒魔赛门身上血花四溅的情况看起来,它依然比塔砂更强。

  下一个照面,怒魔赛门抓住了塔砂的胳膊。

  两只断掌抓住了塔砂的手腕,将又一次企图掏出怒魔内脏的龙翼之躯固定在了那里。赛门狞笑着加大了力气,骨骼在它双手中轻易折断,像几根细细的树枝。那两只可怕的手往胸口用力,眼看要将塔砂拉近怀中,给她一个致命的拥抱。

  塔砂猛地抬脚,重重蹬在怒魔身上。

  她没法将怒魔领主踢倒,但借着扭身与下蹬的力道,她能把被抓住的右手拧掉。

  像蜥蜴断尾求生,塔砂跳出了怒魔的怀抱,留下那只胳膊,眨眼被碾压成一团。然而她接下来的举动简直不像企图求生,借着怒魔压扁那只胳膊的时间差,塔砂一个倒挂金钩,重重踢上赛门仅剩的眼睛。

  赛门的吼叫几乎将她震聋。

  “这种时候别再惹它啊……”维克多似乎在一边发出了痛苦的呻#吟,“怒魔这种东西……”

  塔砂飞速后退。

  赛门满头满脸都是被空间乱流绞碎的血肉,这种感知很强的恶魔缺了眼睛也并非不能战斗。后退一步说,除了被蕴含撒罗之力的武器刺瞎的那只眼睛外,其他部分随时可以重新生长。因此这一只眼睛的损失意义不大,只能激怒赛门而已。

  真难想象,怒魔居然还能更生气一点。

  这是相当奇怪的事情,它的愤怒竟然还能更涨一层,仿佛沸腾的水变成炙热的水蒸气。深渊眷顾与怒魔“越生气越强大”的天赋相得益彰,再度暴涨的力量令周围的空气都产生了歪曲。

  它的脸已经不见踪影,空间乱流在它不断提升的力量中不断加剧,生长又一次跟不上损伤。那张血淋淋的脸只能勉强看到大张的嘴巴,用个不合时宜的比方,就像西瓜瓤上挖出个大窟窿。所有经过赛门的光线都被扭曲,直线变成曲线,简直是肉眼可见的背景加粗线。如果这是一幅漫画,此刻怒魔领主身后就贴满了厚重的网点,气氛如此沉重,背景如此可怕,是个人都能看出有什么事即将发生。

  以赛门为中心,这个空间中仿佛酝酿着一场风暴。

  的确有事发生,却不是“怒魔领主再度突破大发神威”。随着它的力量再度上涨,骆驼背后终于放上了最后一根稻草,通道的承载能力到了极限。

  这风暴炸开了。

  怒魔的躯体须臾之间被撕扯成无数碎片,血肉被撕裂再撕裂,像被放入最好的碎纸机中过了几道。没有心脏,没有大脑,没有一点连接的肌理内脏皮肤,制造了这场空间坍塌的赛门,终于没能幸存。

  作者有话要说:  又到月底啦,营养液要被清空啦,无处可去就投我好啦XD

 

☆、第93 1.1

 

  (九十三)

  怒魔赛门撕裂了空间,而后空间乱流撕裂了赛门,就像发疯打穿飞机的人被卷入天空中。吞没了制造者的缺口肉眼可见地小了一半,受深渊眷顾的大恶魔产生了最后的作用,那具强大的身体稍稍填补了塌陷口。

  可是被撕裂的空洞依然饥饿。

  同调对象已经灰飞烟灭,塔砂脑中的愤怒很快冷却下来,同时她也能感到深渊意志兴味索然地抽身,不留一点情面。深渊眷顾的离去和来时一样快速,只剩下余波还让她稍稍受益,比如那对被加强的龙翼,它们很有力道,像火箭喷射背包一样推着塔砂飞速向前。

  她一口叼住还在飘的地下城之书,一头撞向核心与魔池液滴所在的方向。蓝色的魔力液滴飞快地融入身体,塑造出一双新生的胳膊——这次塑造只重速度不重质量,是不怎么耐用的临时应急货色,但此刻够用就行了。塔砂一手抓着维克多一手推着地下城核心,双翼飞快地扇动,像个太空作业的宇航员,拼命往入口飞去。

  被撕裂的那个缺口在抖动,这个空间危险地震颤,没人知道下一秒是平衡稳固还是全线崩塌。

  入口越来越近,不远处就能透过入口看见昏暗的地下城。与通道中诡谲的环境相比,光线黯淡的地下城完全就是温暖的家园,但就在距离入口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塔砂觉得不太对劲。

  “不对,别过去!”维克多这才来得及开口,“空间不稳定的时候绝对不能穿过通道,这种时候每个通道口都是乱流!”

  塔砂带着手中的东西堪堪转身,让冲向原来方向的身躯猛地向上爬升。

  此前怒魔领主撕开缝隙的时候,地下城中有许多东西都被卷了进来。塔砂、维克多、地下城核心、魔池液滴、地精、碎石……等等等等。除了塔砂抓着的重要事物,其他乱七八糟的杂物也漂浮在这个空间当中,仿佛悬浮的太空垃圾。此刻她停了下来,许多被带动的杂物却没停。一只地精晃晃悠悠飘向了入口,它没能成功穿越过去。

  土石身躯在碰上入口的刹那粉碎,好似经过一台绞肉机。

  当这个空间变得不稳定,每一个通道都充满了乱流,不容任何东西经过。埃瑞安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仿佛沙漠中的旅人看见绿洲,却只是海市蜃楼。

  塔砂回头,身后的坍塌并没有扩散。那个绞碎了怒魔的缺口像一颗盛极而衰的恒星,正在缓慢地坍塌。

  “现在只能等了吗?”她问。

  “基本上,只要等这一波震荡过去就可以了……”维克多语焉不详地说。

  塔砂转了回来,盯着地下城之书不停眨动的眼睛,重复道:“基本上?”

  “你真的想听?”维克多叹了口气。

  “听完能做什么吗?”塔砂问。

  “不能。”维克多老老实实地回答,“大概能做心理准备?”

  “那就先别告诉我。”塔砂回答。

  要是捂住耳朵不听坏消息,坏事就不会发生的话,世界一定会变得美好很多。

  隧道被炸出一个大洞,上层的泥土正不停掉落,来填补这个洞穴,让通道重归稳定——如果将这个空间比作隧道,现在发生的事正是如此。缝隙正在震荡,周围的空间扭曲收缩,怒魔制造出的巨大缺口渐渐缩小。然而与此同时,另一个缺口也在缩小。

  那个通往埃瑞安的入口。

  空间修补它自身,这期间所有通道都被无差别地视作不稳定之源。空间乱流扭曲着所有通道,整个缝隙仿佛一个被挤压的蜂窝状结构,每个孔洞都在被挤压收缩。

  基本上,等这一波震荡过去,剩下的通道就稳定了。

  前提是,那个时候你想要的通道依然存在。

  空间自我弥补的速度很快,坍塌迅速地趋向稳定,乱流暂时消失了许多。塔砂与维克多默然无语,望着曾经是入口的位置。

  非常不幸,那里已经空无一物。

  海市蜃楼消失了,致命的希望已经不见踪影。极目望去,整个空间当中再没有一个出口入口,连不断闪烁的光线都少了许多。

  “运气真不好,哈哈。”维克多说,笑得比哭还难看。

  塔砂环顾四周,周围空空荡荡,除了“太空垃圾”外什么都没有。在这个怪异的空间缝隙之中,只剩下她和维克多。

  “我们被困在这里了?”塔砂问。

  事情有些麻烦,但不至于失去希望。她带了一整个魔池的魔力来这里,龙翼之躯只要有魔力就能生存,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有生存危机。带着地下城核心与魔池,比当初刚穿越到埃瑞安的条件已经好了许多。

  “啊,暂时是这样。”维克多干巴巴地说,“但是困不了多久。”

  听那个口气,这不是个好消息。

  “之前说过了吧,赛门挤开缝隙才再度出现,所以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就是那个‘缝隙’当中。”维克多说,“深渊与主物质位面的通道连上,震荡形成第一条缝隙,这条缝隙只允许一个灵魂通过,存在的时间非常短暂。”

  塔砂已经听懂了。

  “‘缝隙’是暂时性的。”维克多苦涩地说,“而在将它撬开的大恶魔消失之后……”

  在强行撑大缝隙的那个楔子消失之后,缝隙即将关闭,其中的一切杂物,都将随之泯灭。

  坍塌的口子已经填上,四面八方的震颤却没有,与之相反,这震动反而变得越来越强。刚才的震动是为了稳定空间,如今却是这道缝隙已经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没有什么几成危机几成安全的几率,坍塌理所当然,不可避免。

  悬浮在空中的塔砂摇晃起来,混乱气流将她猛然抛起又重重扔下。她可算理解了雀鸟在高空遇见风暴是个什么感觉,整个空间都在与她作对,再怎么拍打双翼也无法与这天地之力抗衡。

  光线乱成了一锅粥,明明灭灭,足以叫光敏性癫痫患者立刻发病。最好的飞行员都可能被甩吐出来,简直像被塞进滚筒洗衣机里,连魔力液滴都快被甩出去。塔砂索性不再振翅,她张开巨大的龙翼,将地下城核心、魔力液滴与地下城之书一并拢在怀里。在双翼合拢的前一刻,她看到了远方的边界。

  不久之前这里还无边无际,现在却能看得到边缘了。确切地说,那种混乱的光线下根本判别不出远近,但塔砂能看见“太空垃圾”消失的边际。这些杂物均匀散乱地漂浮在每个角落,而在一定距离以外,空间沉静如水,只剩一片黑暗。塔砂仿佛置身于一片水草与游鱼混杂的水域之中,望向不远处清澈至极的死水,只觉得毛骨悚然。

  那个边缘,还在缓慢地缩小。

  乱流撕扯着塔砂的双翼,好像有巨人正抓着骨刺往外撕扯。翼膜外层传来持续的刺痛,接触外部飓风的部分好像要被活活扒下一层——多半已经有了伤痕。方才用来硬撼怒魔的龙翼正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声音,在里头听起来格外可怕,仿佛台风天气听见木质房屋发出悠长的嘎吱声。

  塔砂一把抓住自己左边的翅膀,咬牙牢牢固定。就在刚刚,左翼被扯断了。

  “……我不想死。”维克多嘀咕道。

  废话,谁都不想死。塔砂还有这么多事没有完成,平地上刚刚建起城堡的雏形,太多事情非她不可。明明解决了入侵者,却因为缝隙崩塌这种原因丧命,毫无反抗之力而且毫无意义,简直太可笑了吧?

  塔砂焦躁地啧了一声,飞快地思考着自己手上还能使用的筹码。此时维克多又开了口。

  “我有个办法能撕开缝隙,但很危险,指不定能不能通向埃瑞安。”维克多听上去出人意料地冷静,“空间非常复杂,七成几率能回去,三成几率会被甩到鬼知道在哪的地方。”

  “总比等死强。”塔砂催促道,“七成已经非常高了。”

  “的确。”维克多说,自言自语道,“真不想死啊。”

  在龙翼笼罩的小小空间之中,地下城之书亮了起来。

  每一张空白的书页显露出无数精妙的纹路,看上去像纸张的页面在此刻展现出真面目,封面裹着漆黑的鳞片,内页柔软冰凉如皮肤。维克多的栖身之所当然不是普通书籍,来自大恶魔的蛇蜕制成了外壳,娜迦之王的皮在剥制后比犊皮纸更剔透晶莹,传奇法师用龙血墨书写下每一道咒文,即使在魔法飞速流逝的埃瑞安待了几百年后,依然有一些力量留存下来。

  它们在此刻被点亮,干涸的文字刹那间鲜亮如新,又好似沉淀了无尽的岁月。

  塔砂突然明白了。

  在意识到维克多言下之意的时候,死亡迫近带来的焦躁变成了冰冷的沉重感。一座冰山堆积在塔砂胸口,缓慢而冰冷地下沉,一瞬间竟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塔砂张开嘴。

  说点什么吧,时间有限,道谢,道别?某些习以为常的东西占据了比想象中更多的分量,离别来得猝不及防。你想听到什么?我能说些什么?塔砂浪费了几秒钟,做出了决定。

  “我会活下去。”生平第一次,她发下了这种并没有绝对把握的誓言,“我将常胜不败。”

  “当然。”维克多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你当然会,我的主人。”

  地下城之书记载的禁咒,维克多留在书中的最后准备,在此时发动。

  第一页书上的咒文浮出书页,跳了出来,此后每一条咒文头尾相连。地下城之书飞快地翻着页,每一次翻动就有大量符文从扁平的文字化作跳跃的光带。鲜红与漆黑交织,气息不祥却也绚丽无比,让人想起剧毒海蛇身上绮丽的花纹。光之锁链喷薄而出,将龙翼包裹的空间一层层圈起。

  展开的魔法阵嗡嗡作响,隔绝了周围愈演愈烈的空间乱流。尖锐刺耳的空间崩塌声远去了,那种站在冰层上的不安亦然。白炽灯似的嗡鸣温柔如白噪音,一股力量正将光带内的一切从这个空间中连根拔起,这力量强大如火箭升空,却又莫名让人安心。塔砂的双翼紧紧包裹住了维克多与地下城核心,符文光链则固定住了他们全部,这情景无端让她想起幼年时把玩具塞进被子里的时候,父亲走进来,将她连被子带人一整包抱起。

  咔嚓!无形的壁垒碎裂了。

  光带对内柔软如摇篮,对外部空间而言则是钢铁荆棘,禁咒的力量撕裂了正在闭合的缝隙。这道缝隙的末日提前到来,空间破碎,其中一切泯灭,踩在一个亚空间毁灭的骸骨上,他们跳了出去。

  于是塔砂看见了缝隙的外面。

  维克多没说错,空间非常复杂,缝隙外面不见得是埃瑞安。这里不是埃瑞安,也不是深渊。

  这是哪里?

  塔砂脑中一片空白,在光带的保护之中,她瞪大了眼睛,遥望这片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宏大天宇。

  宏大,磅礴,浩瀚,一望无垠,无边无际……所有形容广阔博大的形容词都能用在这里,都不足以形容这里。双眼望不见哪怕一个角落,所有生灵在此处都渺小如微尘。比“空间”还庞大的是什么?比“位面”还庞大的是什么?“世界”吗?然而一个个世界如同一颗颗果实,只挂在巨树梢头。

  有一颗树,一棵枝叶繁茂、顶天立地的巨树。

  数不清的世界悬挂在巨树梢头,一些青涩混沌,一些烂熟繁杂。变化无穷多又无穷少,完全无法预料,因为观测者太过渺小。

  以巨树与果实当比方太可笑了,可是蜉蝣要如何描绘青云之上?与地球截然不同的埃瑞安只不过是个奇幻世界,法则乱七八糟的深渊也可以理解,但这里,塔砂根本想不出合适的比喻。她无法描述,她无法理解,甚至连将眼前一切收入眼底都是不可能的任务。仿佛一枚微尘得到了总览世界的机会,巨量的信息冲击着她的灵魂,只是站在这里而已,她的认知世界便卷起一场风暴。

  对世界的存在产生了怀疑,对自身的存在产生了怀疑,擅长且习惯将一切信息梳理并用自身逻辑理解的思维产生了混乱,眼前的一切广博得令人绝望,穷尽一生也无从窥见一角,越是对自身理性引以为傲,此刻受到的打击就越发巨大。塔砂不恐惧未知,但至少现在,这里对她而言并非“未知”,而是“不可知”。

  塔砂控制不住地去看、去听、去感知,这难以自制的探求让她接触更多的“无穷”,圆的体积越大能接触到的东西就越多,因此理解得越多越为自身的无知绝望。理智摇摇欲坠,塔砂手脚冰凉,在对抗强大数十倍的敌人时、在面对近乎必死的局面时也未曾让她这样牙关打颤、浑身战栗。这太多了,太……

  一双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星界。”维克多的叹息从塔砂面前传来。

  这声音来自面前或来自头颅以内,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现的?大恶魔惊奇地喃喃自语:“竟是真的……我为什么一直没想到?”

  蒙在塔砂眼睛上的东西柔软而微凉,并不稳定。它可能是手,可能是爪子,可能只是一片浓如薄纱的黑雾,介于实体与非实体之间。塔砂的心脏还在疯狂地拍打着胸腔,仿佛恐高症患者站在空荡荡的玻璃高台上。另一只似真似幻的手搭着她的肩膀,将她转了个方向,说:“还好没跳太远,你看,这就是埃瑞安。”

  蒙着眼睛的手移开。

  那只手移开,黑雾却依旧限制着塔砂的视野,让她的视线只能看到有限的那个画面。无穷尽的天宇暂时被隔绝在一边,只有面前那一枚世界之果。

  塔砂看到埃瑞安。

  她仿佛看见了全部又仿佛什么都看不清,或许是灵魂为了保护自身,让获取的信息飞速从识海流淌过去,不承载那片沉重的知识之海,只留下模糊的认识。塔砂说不清自己看到了什么,但她知道那是埃瑞安。主物质位面与深渊长在同一个果柄之上,两者相依相偎。

  “天界还真不在了。”维克多在她身后说。

  被这么一提醒,塔砂才发现了面前世界的微妙不协调,仿佛看到一个独臂的人。在深渊对称的位置,主物质位面的另一边,存在一个不协调的缺口,似乎本该有什么东西在那里。

  接着,游览的时间结束了。

  圈着他们的光之锁链一直在旋转,外围部分溅射出越来越大的火星,仿佛把铁棍凑近砂轮。塔砂感到一股拖拽的力量,但她根本感觉不出自己正被拽向何方。禁咒包裹的小小气团,正像一枚流星,飞速坠向埃瑞安。

  在这短暂的瞬间,塔砂突然感到熟悉。

  有什么东西似曾相识,是什么东西?在哪里见过?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啊,此前塔砂从未进行过这种程度的空间跳跃,从未接触过禁咒,从未见识过星界,否则这种震撼人心的体验根本不可能会忘掉。只是既视感吗?或许只是那种幻觉记忆,就像有时候人们似乎记得自己出生前的事情……

  等一下。

  塔砂的确记得,自己在埃瑞安“出生”前的事。

  塔砂清楚地记得自己已经死了,车祸,没有什么恩怨情仇,就是点子背。死前最后瞬间,她不幸看到了自己半米外的大半截躯干……

  她看到了她的脸。

  根本不是“飞出去的上半身看到了另外半截”这种情况,塔砂看到她的脸,所以她究竟是用什么来看的?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雷鸣电闪,天空暗得像塌了一样。塔砂开车回家,行驶在一条空旷的道路上,然后似乎车子失灵打滑撞上了什么东西,在来得及搞明白之前,她死了,又活了,关于撞上什么的问题就被置之脑后。

  如今的感觉似曾相识。

  空间割裂时,皮肤上针刺般的紧张感与那个夜晚车祸前一刻无比相似。空间跳跃时,这种脱离的失重感与死亡之后、失去意识之前相差仿佛。如今的塔砂已经有回忆的承受力,她醒悟过来,在她死亡并穿越到埃瑞安的那个时刻,她也曾从星界穿行。

  地球所在的世界,是不是也在这棵“树”的另一根枝条上?

  地下城的卡片上,重组的进度条在飞快提升。十几年的努力增加了百分之二十五,深渊眷顾让进度条推进了百分之六,如今数值飞快上涨,转眼间接近一半。世界之外的信息洗礼了塔砂的识海,在体验并接受了自己的无知之时,塔砂接纳了域外的知识。

  而来自书中的符文链条,也即将走到尾声。

  它一直在运转,前半部分在外层燃烧,被磨损,换成后半截顶上。他们距离埃瑞安越来越近,咒文之链也越来越短,地下城之书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在塔砂终于缓过劲来,想起来回头的时候,在她身后又只剩下一片阴影。

  那团黑烟模糊不定,看得出来已经在竭力维持人形。方才环住塔砂的胳膊变成一团凉凉的黑雾,依旧包裹着塔砂的身体,就像此前塔砂用双翼环抱着地下城之书。维克多看着她——看不到那双黄眼睛,但塔砂知道他在看她——然后黑雾凑了过来。

  在塔砂嘴唇上,落下一个凉凉的吻。

  最后一点咒文离开了地下城之书。

  本来已经黯淡下来的光带大放光明,如同最后一点烛芯回光返照。埃瑞安变得更加接近,而整本地下城之书开始无声无息地燃烧。幽蓝的火焰吞没了每一页,连每一丝灰烬都成为了最后的养料。最后的禁咒鼓起余勇,光带切割着埃瑞安的壁垒,发出荆棘鸟的啼鸣。

  哗啦!

  壁垒与光带同时碎裂,塔砂看到了熟悉的地下城。

  作者有话要说:  星界,奥秘很多的法师杀手,传奇以下法师十个有九个半看一眼就精神崩溃,塔砂这种知识还不够的理性派很容易被搞疯,维克多这样混乱深渊出身的大恶魔就完全不怕了XD

  今天没有小剧场,塔砂正拼了老命地拔维克多头上的死亡flag,她一边拔维克多一边还在给自己插,真是好辛苦哦

  国庆节本想日更一万但是眼睛不太行,稳妥起见还是可持续发展吧,至少不断更(干笑)大家国庆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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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 1.1

 

  (九十四)

  这里依旧是离开时的大厅,火把在此前的恐惧前风暴中全数消失,地精与地上的一切杂物全都不见踪影。包裹着地下城核心的魔池液滴迅速归位,这片昏沉沉、空荡荡的地方,再一次亮起幽幽光芒。

  回来了。

  塔砂在这黯淡的光辉中,看见一个即将溃散的影子。

  落在唇上的亲吻若即若离,作为载体的地下城之书完全消耗殆尽,大恶魔的灵魂难以在主物质位面生存。维克多即将被埃瑞安驱逐,但深渊已经不是他的故土。在那里的身躯已经死亡,原因不明的放逐割断了维克多与深渊的联系,在被驱赶之后,他又能去哪里?

  流浪的恶魔没有容身之所,等待这片灵魂的只有分崩离析。

  ……就只是这个原因吗?!

  塔砂蓦地睁大了眼睛,一缕希望带着一丝恼火升腾起来,让她一把推开了维克多。她的手大半穿过了阴影,小部分好歹成功碰到了什么东西,维克多依然有一些部分可以碰触,有着半吊子的形体。阴影形态的大恶魔看上去——别问为什么,塔砂就是看得出来,要是你能从一本书上读出故交的表情,阴影也不是什么大挑战——看上去茫然不解还有点受伤,在他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前,塔砂一把抓住他,推进了魔池。

  这真心不容易,维克多目前的状态像一块果冻,像一团软泥,像一朵乌云,用的力气小吧推不动,用的力气大了又可能捏碎。塔砂的手好几次从他“体内”滑出来(如同穿过流沙),到后来用上了地下城之力,用上龙翼之躯和新造出的幽灵之手,连拖带拽,连推带搡,费了老大力气才把维克多完全按进池子里。

  魔池中有什么?

  从地下城核心说起吧,塔砂有【地下城之主】的能力,能在地下城中移动任何物品,这种能力源自地下城核心,而不是地下城的城墙通道。打个比方说,地下城核心是光源,地下城是周围的镜子,城池的存在只是扩张了核心的能力范围。离开地下城后,地下城核心能影响的范围变得相当小,但只要舍得投入魔力,它依然能操纵附近的东西。

  这就是为什么魔力液滴几乎没有减少,塔砂在被卷出缝隙时当机立断,让被卷走的液滴全部环绕在地下城核心附近,这团刚刚去过缝隙和星界半日游的池水没流失多少,被保护得很好。不过建功的那部分是地下城核心而非魔力液滴本身,核心是那只抓取的大手,魔池之水只是被抓住的东西。

  在飞快地“抓紧”所有魔力液滴的时候,塔砂可来不及耐心地分门别类。魔池附近的一切小玩意,包括液滴与碎石能等,全被笼罩在了地下城核心的保护立场当中。

  在如今的魔池之内,不仅有魔力浓缩的池水。

  那里有碎石,尘土,还有此前将怒魔带来又被怒魔遗忘的“钥匙”,一枚漆黑的鳞片。

  与地下城之书封面极其相似、蕴含着深渊力量的黑鳞。

  维克多的灵魂坠入魔池之中,宝石蓝的池水迅速浸透了那团阴影。他在入水的那一刻意识到了鳞片的存在,立即恍然大悟。逸散的灵魂向池中黑鳞漂去,第一缕黑烟渗入其中的时候,某个开关仿佛被打开了。

  巴掌大的黑鳞变成了一个微型的黑洞,魔池之水与黑烟缭绕的维克多被一口气抽了进去。一整团黑雾眨眼间一丝不剩,鳞片还在咕嘟咕嘟吞食着池水,乃至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真看不出这样的小东西有这么大胃口,魔池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

  塔砂伸手去掰背后的龙翼,这两片翅膀已经在空间乱流中变得破破烂烂,根本飞不起来,但好歹曾经停留过深渊的眷顾。她撕扯下已经折断的左翼,往翻腾的魔池中丢去,觉得自己像个往锅里扔青蛙脚蹼的女巫。当塔砂试图对右边的翅膀如法炮制,她的胳膊折断了。

  本来就是做出来应急的手臂,不耐用也在情理之中。塔砂用手背擦过脸颊,意识到自己正在流血,血液从眼睛、鼻子乃至脸上各种小创口中涌出。皮肤有种刺痒感,风吹过一阵粘腻,知觉好像已经麻木,无数细小的伤口完全没有愈合的迹象,反而越来越大,像布满裂纹又装满水的瓷器。

  即便有禁咒保护,这具在空间乱流中摸爬滚打许久的龙翼之躯也已经到了极限。

  既然如此,索性废物利用一下好了。

  塔砂跳进了魔池,像铸剑师纵身投炉。龙翼之躯中的灵魂回归本体,那具躯壳在魔池中迅速地分解。没有地下城之书,但有维克多本体遗蜕上的鳞片;没有怒魔分#身,但有曾经得到过深渊眷顾的地下城造物。距离最优选项很远,不过至少差强人意,堪堪超过了最低限度。

  塔砂感到如释重负,劫后余生,不知这感受来自自己,还是此刻无比贴近的另一人。接着她感到后怕,还有半心半意的恼火——要不是她及时想起鳞片这回事,维克多这是准备去死了吗?嘴上说着不想死,结果把一线生机所在完全忘了,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大恶魔?!

  链接中传来一点弱弱的委屈,如果维克多此时能开口,大概又要碎碎念一通“恶魔灵魂受创会减智商的啊”、“我忙着搞禁咒来着”、“你都不谢谢人家”之类的话。

  维克多此时依旧无法开口,他几乎没有凝聚起具体语言乃至意识的能力。恶魔的意识依旧模模糊糊,像个刚从全身麻醉中醒来的病人。他失去了躯体又消耗了太多力量,别说继续跟塔砂打嘴仗,能维持意识已经相当艰难。维克多还勉强保持着清醒,执着得只陪主人看电视的小狗,困到脑袋一点一点,就是不肯回去睡。

  “睡吧。”塔砂说,“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几乎立刻,那意识中断了。

  在这短暂的、不分彼此的融合修补之中,塔砂能感觉到维克多的灵魂之火慢慢黯淡,但不是以让人不安的那种形式。他们如此贴近,于是塔砂清楚他已经转危为安。维克多受了非常严重的伤,他需要休息,需要很多时间很多条件才能渐渐恢复,但他会活下去。

  她所认识的这一部分,会继续存在。

  凄美的告别还是省了吧,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从得知深渊的入侵到现在,只过去了一个多小时。距离怒魔真身出现,分针只走过了二分之一圈。被分割开来的地下城其他部分没受到影响,这桩事只有少许参与者知情。撒罗的圣子正站在通道口,听到了刚才的巨大响动,犹豫着是否要过来查看。幽灵向他传话,告诉他回家休息吧。

  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在短暂但绝不轻易的抗争后,终于暂时告一段落。

  到了现在,塔砂才有空检查自己的得失。

  怒魔赛门的分#身用来填补了地下城之书,算是造成的损失与收益相抵消;受过深渊眷顾的大恶魔真身全都被空间乱流吞没,连个渣都没剩下来,相当可惜。不过要是没有空间乱流这回事,塔砂不见得能全身而退,毕竟发疯的真身至少能将她拖住,逃不出缝隙乐子就大了。地下城之书损耗在禁咒中,得到的鳞片用来充当临时载体,勉强收支平衡。

  最大的收获,在于地下城的重组升级。

  【残缺的地下城-塔砂】

  合并重组中,进度:51/100

  属性:

  自然-你获得了自然之心的认可,自然意志注视着你

  龙-你获得了传奇太古龙残留的意志认可,远方的龙向你投来一瞥

  深渊-你曾获得深渊意志的眷顾,即使祂的注视已经远去,你的灵魂中也永远留下了曾为深渊眷属的印记

  深渊的眷顾已经消失了,塔砂曾以为那是个临时增益效果,如今看来,这个效果还是留下了一点残留物。塔砂像是在深渊挂上了名,尽管平时不会得到多少优待,但下一次与深渊打交道时,她能更轻松地运用深渊之力。这属性留存在她的灵魂当中,比曾经的“深渊亲和”更进一步。

  深渊、自然、龙,三重属性同时存在于地下城核心之中,出乎意料地,居然没产生什么冲突。

  十几年来重组的进度条一直是问号,哪怕塔砂使用了偷渡过来的地下城核心碎片,进度条也没有任何反应。如今那片混沌终于显示出了具体数字,在深渊眷顾与直面星界之后,一下子推进到了百分之五十一。进度刚好过半,此前光秃秃的进度条出现了新的内容。塔砂能感觉到,自己有再一次升级的机会。

  缝隙已经完全泯灭,通道又一次沉寂,距离深渊入侵还有几年时间。还没得到消息的埃瑞安帝国风平浪静,夜幕防线附近一派安宁。有许多计划要更改,有许多事情要加快,在那之前,塔砂至少有中止一晚上的时间。

  做好准备之后,塔砂关闭了地下城核心的大部分功能,开始升级。

  ——————————

  来到埃瑞安以来的第四个梦,梦中雾气缭绕,看不清背景,只能看见中间的主角。

  塔砂看到一个步伐匆匆的行人。

  这个人穿着一套古典样式的礼服,那种服饰只出现在如今埃瑞安的历史书上,但现在的审美观也能感受到这身打扮的优雅与美感。他蹬着一双皮靴,戴着顶规整的圆顶帽,看上去更适合坐马车而非在地上疾行——可他就在这么干,而且从周围景物后移的速度来看,这绅士打扮的高大男子堪称健步如飞。

  塔砂隐约感到熟悉,但她又很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张面孔。穿礼服的男人有一张端正的脸,却不知怎么的有点不对劲。

  棕色头发,红润皮肤,浓眉大眼,称不上英俊却颇为耐看,大概是普通人里中等偏上的那一类吧。他有着最大众的脸型,非常普通的五官,谁来看都觉得很有亲切感,仿佛跟自己认识的某个人有这样那样的相似。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一个好相处的人——大部分人可能都会这么看,过去的塔砂也会这样想,然而现在,该说是阅历增加了吗,还是说是直觉增加了?塔砂从这个人身上感觉到了非常细微的不协调感。

  如果给埃瑞安的成年男性做一个面孔录入,去掉最丑陋的那些,取出平均值的话,多半就是这样的脸。但事实上,很少有人能“平均”到这个地步。若将每个人比作一只苹果,每个苹果都有一点小瑕疵,比如一点歪斜,一个虫眼,光照产生的不均匀颜色……但他不一样,他没有一点皱纹、疤痕、痣或斑点,左右脸完美对称,像个画出来的苹果概念或完美的模型。

  普通的脸也好,温和的神情也好,都因为这种不对劲而令人发毛。这个人“正常”得让人害怕,看着他仿佛看到了衣冠楚楚的反社会分子,仿佛看到了披着人皮的什么东西。

  他忽然停了下来,抬头,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与塔砂对视。

  塔砂一下子明白过来这是谁了。

  他在星界捂住她的眼睛,他在链接当中教导她分解灵魂,正是这个身高这个身形。这是维克多,这么长时间以来,她还是第一次以旁人视角看到了有身体的维克多。

  或者说,穿着人身的维克多。

  “你们真客气。”维克多对她笑了起来,“这么忙的当口,还一起来送我。”

  维克多并不是在与她对视,而是在看她这个方向的其他东西。梦中的视野转了个方向,她看到了维克多所看的位置。一个嗡嗡作响的传送门打开,从中跳出两个人来。一个壮汉肌肉虬扎,luo露着上半身,文身蜿蜒纵横,覆盖了半张面孔。另一个则是穿着白袍、拿着法杖的中年女人,她穿戴着一堆零零碎碎的东西,如果这是个RPG游戏,这身看上去等级就很高。

  那个女人面容严肃,质问道:“深渊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这话就说得不对了,深渊什么时候不打主意?恶魔总是全年无休,辛苦的职业,众所周知。”维克多摊了摊手,装模作样地行了个脱帽礼,“是什么谣言能劳动白色闪电索菲亚的大驾?我知道自己是一名不受欢迎的客人,现在正准备回家呢,也不劳诸位赶我。”

  “不要兜圈子。”被称为索菲亚的白袍法师说,“地上的恶魔领主和高阶恶魔都在陆续撤回分#身和重要走狗,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咦,莫非我赶上了什么恶魔返乡潮不成?”维克多惊讶地说,帽子放在胸前,一副守法公民的乖巧模样,“你知道的,我跟其他领主的关系一直称不上好,想知道他们最近有什么日程,问我?那你可问错人了。”

  “够了!”纹身大汉喝到,他的声音瓮声瓮气,“回答察察!或者死!”

  “你看,这就是请野蛮人当帮手的坏处之一。”维克多叹了口气,“要让他们理解交谈的礼节太过困难,连理解行动目标都相当困难。你告诉我,察察,在这儿杀了我会发生什么事?提示:我会在深渊苏醒,你等于送我一张回程票……哎呀,我刚刚是不是直接把答案告诉你了?”

  “不要跟这家伙多嘴,先抓住他再拷问!”

  另一个人从传送门中跳了出来,咬牙切齿地瞪着维克多。这个瘦小的牧师身上戴着撒罗的标志,维克多一看他便笑了出来。

  “这不是小威利吗?上次见你你才那么点高呢,转眼都长这么大啦!”披着人皮的恶魔用一种浮夸的热情招呼道,“我对你父亲的事情很遗憾——我也没料到他如此容易堕落,要是知道劝服他的难度这么低,开始我也不会选择他了。”

  “你这个卑鄙无耻的恶魔!”牧师怒吼道,抬高的声音都出现了破音。他几乎要冲上去,白袍法师打了个手势,野蛮人揪住了他的领子。

  “别再拖延时间了。”索菲亚冷漠地说,“这附近的空间已经被隔绝,谎言之蛇维克多,在你吐露真言之前,别想离开。”

  在另外三个方向,又有三道传送门骤然开启。

  他们精确地挡住了所有退路,四个法师霎时间编织起一道光网,看上去准备已久。最年长的白袍索菲亚后退一步,成为了这只光罩的支柱。一名全副武装的战士走了出来,一个赤手空拳的光头僧人走了出来,再加上原来在这里的文身大汉,三个人守着三个方向,围住了站在中间的维克多。

  “禁魔区吗。”维克多自言自语道。

  他的身体外表正在改变。

  靠近他皮肤的地方产生了细微的扭曲,仿佛水面上的油被拨开,露出下面深水的本色。法术制造的幻象在禁魔区中支离破碎,人畜无害的外皮脱落,展现出皮下的恶魔。

  普通人的白皮肤转瞬即逝,那个瞬间乍一看好似反色,维克多真正的肤色是深色的,和玛丽昂不同,和怒魔也不同,偏向古铜色,带着一种金属或鳞片的质感。他的头顶长出弯曲的尖角,他黄色的眼眸扩散到整个眼珠,而那张普通而亲切的面孔蜡一般融化,露出另一张截然不同的脸。

  他非常英俊,同时也非常吓人,那是一种凌厉如刀的美貌——尽管用来形容一个高大强健的男性似乎不太恰当,但这便是塔砂脑中冒出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形容词了。怎么说好,就像人类看见斩落山岳的神兵,看见划破天际的巨龙……这恶魔显而易见地是个非人类,那张邪气又威严的脸令人赏心悦目,亦令人毛骨悚然。

  可是非常合适,不如说比起之前那张普通人的面孔,这一张更适合“维克多”。

  他本来就既非人类,也非善茬。

  “投降吧。”一名战士这样说,紧盯着面前的恶魔领主,“这里暂时隔绝了深渊,你的任何法术都会失效。签下契约,告诉我们深渊的阴谋……”

  “你们就给我个温柔的死法?”维克多好奇地问。

  “你根本没有选择!”牧师威利厌恶地说,“撒罗的神殿有足够位置为你这样的深渊渣滓准备。”

  “如果你合作,我们可以省去动手这一步。”那个僧人说。

  “深渊在下,我不能说啊。”维克多苦恼地说。

  “那就只好让你说了。”战士沉声道,向前迈出一步。

  “白塔的禁魔阵,北海高原的传奇野蛮人,凯泽拉僧院的传奇武僧,还有传奇战士,在禁魔区中算是不错的组合吧。”维克多摇了摇头,“不过,就这么点人,就来围堵一名恶魔领主吗?我实话,我的自尊心有点受伤。”

  没人和他说话,牧师口中喃喃自语,神术的光辉正落在三名传奇职业者身上。

  “我个人认为,能用动嘴皮子解决的事情最好别动手,那是野蛮人之举——抱歉察察,不是针对你。”维克多对着摆出战斗姿势的野蛮人安抚地挥了挥手,把帽子放到了地上,“所以我基本不太在主物质位面打架,这似乎给在场的诸位造成了一点小小的误解。比方说,其实我本来就不太擅长魔法。”

  维克多站直身体,抬头对着面前的敌人露齿一笑,笑出一口锯齿状的牙齿。

  “我其实是肉搏派。”他诚恳地说,“刻板印象害死人,是不是?”

  牧师飞了出去。

  牧师飞了出去,胸口#爆裂成肉泥,身躯眨眼间四分五裂。在大恶魔冲入传奇职业者当中,一击打碎其中最弱的那个武僧的头颅时,所有人还来不及露出惊讶的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企图凄美地变成蝴蝶飞走,被女主拽着翅膀拉了下来XD

  我小时候看电视最讨厌失忆剧情了,恨不得冲进去像拍电视机一样拍失忆女主/男主的脑门儿,拍到他们想起来,所以并没有这种剧情2333

  维克多终于有脸了,在九十多张之后XD曾经的大恶魔是个愉悦的(划掉)装逼犯(划掉)大魔王。不过男主同志接下来就要暂时离线了,只剩回忆杀常伴左右,欢送他一下(啪叽啪叽鼓掌)

  感谢小天使们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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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 1.1

 

  (九十五)

  塔砂蓦然苏醒。

  画面停留在维克多冲入传奇职业者当中的时候,他的身影快成一道残影,武僧的头颅像个炸开的西瓜,周围的法师甚至没来得及转过头去。剧情似乎发展到了高#潮,一切却在此刻骤然熄灭。

  没有后续,甚至没有淡出淡入的效果,没有一点停顿,这个梦境就这么毫无预兆地中止了。仿佛电影放到最紧要关头,大荧幕突然一黑,散场灯啪地点亮,故事突兀地结束,留下一脸懵逼的观众,不知到底该走该留。

  并没有留下的选项,塔砂已经醒了。

  刚才看到的剧情还残留在她脑中,蕴藏着不小的信息量,也带来了不少谜题。

  塔砂在这个梦中第一次看到了维克多,出乎意料,他居然是肉搏系的大恶魔。但知道答案回头想起来,这又并非无迹可寻。法术对于他来说多半只是辅助,塔砂在他记忆里看到的大部分搏斗,全都是赤手空拳徒手肉搏。果真是固有印象害死人,彬彬有礼、爱动嘴皮子和玩弄阴谋又不代表人家不会打架,维克多动手时好似抖落人皮的虎狼,好一个衣冠楚楚的暴徒。

  他看上去不会输。

  说是直觉也好,说是先入为主的偏袒也好,塔砂下意识认为维克多不可能败于这一场围攻。哪怕四个法师编织起了禁魔阵,哪怕有三名(甚至可能更多)传奇职业者拦路,他看上去依然游刃有余,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那是全盛时期的维克多,不是现在这个虚张声势的掉链子王。

  因此,更加无法判断梦境的时间点。

  迄今为止的四次入睡,塔砂所看到的“梦境”都有迹可循。

  第一次,吞噬魔导炮中的地下城核心后升级,塔砂看到了埃瑞安宣言的签订现场,埃瑞安宣言的时间基本可以确定,就在距今四百五十年左右。她在做梦时对天空发射了自然之心在此的信息,地下城得到了【Keeper】的称号,第一次塑造了狼首之躯。这个梦多半源于她此前在森林公约上签了约,签约对象橡树守卫者还是自然之心的保管者。

  第二次,梦境源于签下龙骑士道格拉斯。曾经的那条巨龙在友人血脉中留下了残魂守护,塔砂得以对预言之龙公开消息的场面投去匆匆一瞥。这一大事件也有大致范围,约在距今三百年前,矮人战争结束以后。

  第三个梦的主角是矮人,当地下城得到新的地下城核心碎片,得到了更加高等级的魔导科技产物,对魔导知识的理解更进一层,塔砂也看到了魔导王国的缔造者们。梦中的女性矮人对父亲说出了矮人王国的败亡,这个魔导科技运行的王国在巨龙离去以前便日薄西山。这个梦以后塔砂得到了【龙】属性,地下城再次升级。

  回头看来,每个梦的起因、带来的信息和进展都有着清晰的联系,因而在这一次入梦之前,塔砂多少也对这回的梦境有了一定猜测。这一回入梦的原因像是第二与第三个梦的结合体,此前十几年间偷渡得到的地下城核心碎片没有动静,仿佛已经能量饱和,到现在才因为深渊与星界的洗礼从量变到质变。塔砂考虑过自己会不会梦见星界相关的故事,但深渊相关的可能性显然更大。

  梦中内容的的确确与深渊相关,只是与塔砂希望知道的东西,似乎相差得有点远。

  埃瑞安宣言,龙之预言,矮人王朝的终结,每一个都是埃瑞安历史上极其重要的关节点。那么这个梦中又讲述了什么?法师的话暗示深渊似乎有什么大动静,时间必然在维克多死前,那就是埃瑞安宣言之前,那时候,深渊做了什么?

  太远了,远到已经缺乏记载。四百年前的位面战争,地上生灵驱逐深渊与天界,这事儿还算家喻户晓。但再往前推五十年便是极限,人类帝国历史记录的原点就是埃瑞安宣言,这还是追溯再追溯后的结果。“为了埃瑞安,各个王国的人类联合起来,签订了埃瑞安宣言”,将这条史记中“各个王国的人类”换成“主物质位面各族”的话,就是事实与其他种族记录的内容——如果这些流离失所的异族还有记录留下。

  因为这几百年来巨大的变动与战乱,太多真相都泯灭在了时光当中。

  塔砂早就好奇过,埃瑞安宣言为什么会签订?源于什么契机?成千上百年以来,魔灾在主物质位面肆虐了不知多少次,天界操纵的宗教战争亦然,按理说埃瑞安早就习惯了两位强大邻居指手画脚,把主物质位面当做战场与棋盘。是什么让人间的生灵最终忍无可忍,宁可付出巨大的代价,愿意抛下各种争端,最终选择做出了与神魔开战的壮举?

  为什么这反抗不早不晚,偏偏选择了四五百年前?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塔砂曾以为维克多的死是位面战争的序幕,在正式开战以前,或许主物质位面的生灵已经开始着手清扫赖在地上不走的大恶魔。但从梦中看起来,他们并没有追杀维克多,与此相反,维克多似乎自己准备离开,深渊的势力似乎正从地面上撤走,原因不明。

  这个梦给出的信息太少了,无法判断梦境是否与维克多的死期有关,因而梦境所在的时间点变得更加飘忽不定,关于深渊居民的异常行为,也没办法与埃瑞安宣言的契机挂钩。说到底,觉得这个梦境重要也只是出于塔砂个人的猜测,只是按照之前梦境的惯例来推测而已。哪怕最后发现这梦其实讲述了千年前魔灾前后的事情,塔砂也没话可说。

  在这么多个“梦”当中,这绝对是最不完整的一次。巨龙之梦也曾笼罩着迷雾,但塔砂至少能意识到哪些部分已经逸散,信号不好似的闪烁与头痛暗示着某处的缺失,让她多少有个心理准备。这个以维克多为主角的梦境却结束得如此没头没尾,仿佛中途断电,要留待下回分解。

  没准真是没电的缘故。

  魔池中的液滴已经见底,虽然塔砂在中央魔池之外也开辟了蓄魔池,能将中央魔池用到干涸的程度,这一次的消耗也真是让人咂舌。塔砂赶紧将其他分池的魔力储备调动过来,池水重新上升,梦境没有再来。

  塔砂从池中站了起来。

  魔力消耗巨大也是理所当然的吧,除了用于维克多的鳞片和地下城的升级之外,塔砂还塑造了一个新身体。

  她从魔池中站起身,脱离了粘稠的池水,身体出乎意料地轻盈。塔砂动了动肩膀,觉得好久没这么轻快,都有点不习惯了。是因为脱离了快要崩溃的龙翼之躯,重新换了一具新的身体吗?

  塔砂从身体重心的微妙转移上,迅速发现了改变的东西。

  在她的后背上,再没有那双沉重又强健的巨大龙翼。

  身上少了几十斤重的负重,就像苦修者脱掉绑在身上的沉重沙袋,不觉得身轻如燕才怪。然而这也意味着飞行能力被剥夺,塔砂叹了口气,开始怀念她的翅膀。

  刷啦!

  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一双翅膀从肩胛骨的位置伸了出来。

  这对翅膀与曾经的龙翼差不多大,但重量要轻上许多,确切地说,和它们伸展开以前一样几乎没有重量。曾经的红色龙翼粗犷强壮,这一对则色泽黝黑,翼膜透光,骨骼纤细,两者的对比如同雄鹰之与渡鸦。这对翅膀上长着奇怪的东西,介于羽毛和鳞片之间,柔顺地贴在翅膀最外侧的位置,泛着乌光,仿佛黑曜石薄片打造而成。

  塔砂尝试着伸展双翼,一时没能控制好。折叠的双翼没完全展开,外延的这些羽鳞则蓦然竖起。它们切割着空气,发出出鞘似的声响,羽片锋利如刀。

  她适应了好一会儿,成功展翅飞翔。新翅膀操纵起来与龙翼有细微的差别,花费的力气更小,提速和转向更快,仿佛换了一只灵敏度更高的鼠标。遇到大风的时候,它们恐怕要比龙翼费力,持续飞行时间或许也没有龙翼来得持久,但从对塔砂的综合实用性看起来,新翅膀远胜过往。

  这是一对属于深渊的翅膀,不属于哪种常见魔物。搞不好要等维克多醒来,塔砂才知道这是什么恶魔的零部件。

  恶魔之翼并非纯粹的实体,它们多少与魔法有关,才能如此轻巧便捷。塔砂在短暂的摸索后找到了收起双翼的方法,黑翼悄无声息地没入她的后背,光luo平滑的脊背根本看不出藏着一对大翅膀的迹象。肩胛骨的位置只留下两道黑色的阴影,看上去仿佛两道精巧的文身,摸上去与别处无异。

  真不容易,可算能穿不用背后挖洞的衣服了,塔砂想。现在这种状态,不用障眼法也能轻松混入人群了吧。

  这念头刚出现就被否决,塔砂失笑摇头,低头向下看。

  相当明显,那里已经不是普通人的双腿了。

  她的双腿变得更加修长柔韧,弹跳力与力量都增加了不少。本该是双脚的地方,如今换成了一双锋利的爪子,走在路上哒哒有声,仿佛踩着一双锋利的高跟鞋。塔砂再度起飞,一路飞到地下城的天顶之上,龙的利爪轻易抓入岩石当中,固定住她的身体。

  这一脚要是落在什么血肉之躯上,一定能轻松将他们撕开吧。

  塔砂对此颇为满意,双足的异化会比双手来得更好。刀术与暂时得到利爪的能力已经足以武装双手,双手变成爪子等于功能重复,浪费了一次抽取。今天的要素抽取上,塔砂的手气也十分不错,基本每个部件都挺有用。

  基本上。

  利爪松开天顶,塔砂降落下来,再一次回到魔池旁边。上一次塑造身体,她就想过要在这附近放面镜子,也的确这么干了,可惜一切摆设都已经在怒魔的造访中尸骨无存。魔池之水在她的意志之下平静如镜面,倒映出塔砂的脸。

  还是与龙翼之躯时相似的面孔,五官与脸型几乎毫无改变,只出现了一点小小的差异。这点差异可以被认为是气质、神态上的不同,但就是这点不同,让她看上去仿佛龙翼之躯的邪恶双胞胎,而非同一人。

  怎么说呢,塔砂想,相由心生这种事果然很不靠谱。

  她还是一副平静冷淡的表情,这神情放在龙翼之躯上就是“不食人间烟火”、“宛如林中精灵”,但放在现在的身躯身上,那就活脱脱一副“冷眼旁观世界毁灭”、“成为我的养料是你们的荣幸”的大魔王脸。塔砂觉得吧,头顶上那对骨白色的角要负一半责任。

  在塔砂鸦羽似的浓密长发之间,长着一对大概一个巴掌长的骨质角。维克多漆黑的弯角好似盘羊,塔砂头上这对就更接近山羊,匕首似的弧度上有一棱一棱的凸起。明明是食草动物的特征,长在人型生物头顶却有着十足的压迫感。

  ……但到底有什么用啊?

  塔砂无言地摸了摸头顶,敲了敲,硬邦邦的。一些食草系的兽人也长着角,人家可是正儿八经能化兽后顶人的,角鹿的头槌分分钟教看不起食草动物的家伙重新做人。但塔砂又不会化兽,她思考了一下俯冲再用头顶人的情景,画面太美不忍直视。双角长的位置不算好,要顶人勉强,倒有可能在快速升空的时候一个不小心插#进天花板里,光想到那个场景,塔砂就觉得十分尴尬。

  这与其说有什么特殊用处,不如说是恶魔的标志,尽管塔砂也不太清楚为什么恶魔会长角。她回忆了一下梦中见到的维克多,维克多那对角堪称威武雄壮让人恐惧,角大如头,睡觉只能平躺,不能翻身,想想真是辛苦自知。塔砂一边同情了对方,一边觉得自己这对(不算重、可以躺平睡觉也可以翻来覆去充其量会插#进床头的)角顺眼多了。

  大恶魔维克多此刻正躺在魔池当中,一只奇怪的茧子包裹着鳞片,不知多久后才能孵化出来。于是在塔砂对深渊与恶魔发表嫌弃见解的时候,暂时无人跳出来辩解。

  这具有着恶魔之翼、恶魔之角的新躯体,足以说明地下城这回增加了多少深渊元素。

  在魔池的上空,地下城之心缓缓旋转。它像一颗古怪的心脏,不知属于什么生物。在看到核心的第一眼,塔砂便本能地知道,现在的地下城核心与任何一座健全地下城的核心一样了。

  【地下城-塔砂】

  合并重组中,进度:51/100

  属性:深渊-你曾获得深渊意志的眷顾,即使祂的注视已经远去,你的灵魂中也永远留下了曾为深渊眷属的印记 / 自然-你获得了自然之心的认可,自然意志注视着你 / -你获得了传奇太古龙残留的意志认可,远方的龙向你投来一瞥

  从残破到残缺,再到没有前缀的“地下城”,塔砂终于补完了地下城核心。

  在地下城的卡片上,属性看似没有什么改变,但其中的顺序却变了一变。三种属性由强到弱排列,倘若它们各有色彩,如今覆盖在塔砂身上的色彩当中,深渊无异最强。

  深渊属性的强化可不仅仅体现在这具新身体上。

  地下城核心中的新信息让塔砂有些犹豫,但既然深渊的通道已经重新连上,现在做这种事也不算违背了她与橡木老人的契约吧。

  塔砂尝试着激活了火焰符文。

  橘红色的火光在地下城中点亮,如同此前的每一次召唤,长着双翼的虚影出现在符文附近,飞龙眼看就要成型。塔砂的手掌在此刻按到了虚影之上,在她掌下,本该成型的飞龙开始变化。

  在与有着巨龙血脉的道格拉斯签订契约的时候,塔砂得到了“龙血浴”技能。这个一次性技能可以暂时抽取龙骑士身上的巨龙之血,使用于任何地下城建筑、物品或成员之上,它能将附着的建筑或物品赋予龙属性。当初她给火焰符文附加了龙属性,于是火焰符文召唤出的东西,变成了飞龙形态的伪龙。

  完整状态的地下城核心,则能给地下城中的事物附加深渊属性。

  她没有抹掉火焰符文中的龙属性,只是在火焰召唤物成型之前,混入了深渊属性的力量。快要化作实体的飞龙虚影开始扭曲,就像有人用拨火棒波动火堆,一时间火星四溅,光华大盛。

  飞龙的影像开始坍塌,本该有几头牛大小的存在一点点萎缩,萎缩到类似人形的大小。熄灭的火堆中爬出了与飞龙截然不同的东西,它只到成年人的腰部,赤红的皮肤,脑袋很大,身体比例如孩童,那颗丑陋的脑袋则绝不会被错认为人类。这东西一口尖牙,也长着角与翅膀,与它一比,塔砂顿时觉得自己的翅膀和角简直美若天仙。

  这个拿着一柄类似钢叉的武器的玩意,无疑是小恶魔。

  也就是深渊魔种进化后大部分会转化的第一阶段常见魔物,深渊到处都是、魔灾中铺天盖地的炮灰兵种,地位类似于主物质位面的哥布林。

  塔砂看着那只魔物,笑了起来。

  她真正接触过深渊,因此很清楚面前的怪物并非来自深渊。它身上没有深渊的气息,伪龙还是伪龙,地下城的造物,只是换了个外壳而已。它有着小恶魔的外表,小恶魔的攻击方式,小恶魔的攻击力,却没有小恶魔的本性。

  深渊并不像塔砂曾经以为的那样可怕,深渊属性停留在她身上,就像自然与龙属性一样,只是附加物,无法改变塔砂的本质。地下城造物依然属于地下城,有属性,没阵营。

  除了属性外,这一次的升级还增加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

  称号:keeper(抽取被保护者的要素构成身体)、龙(你守卫着你的领土与领民,如同龙守卫着它的财宝-额外的龙属性加成)、星界旅者(带着星界的信物,准备好直面它的勇气,你能再度踏上旅途)

  新的称号出现了。

  “新称号:【星界旅者】”

  “你曾在星界短暂地停留,并通过了星界的意志检定。你的器量只能在无尽的知识长河中取一勺河水,但被河水淹没的经历让你下一次不至于很快溺毙——你的灵魂受到了星界的洗礼,因为某些原因,你在那里留下了锚点。它很脆弱,但依然存在。”

  塔砂的心脏猛地跳了起来。

  这是在说,她还能再一次前往那个神秘可怕又无比吸引人的地方吗?

  “被河水淹没的经历让你下一次不至于很快溺毙”,那么下一次直面星界她不至于立刻迷失,哪怕只有孤身一人在场。称号后面的条件解释似乎和法师的授课很像,只要有足够的施法材料和足以发动法术的充足精神力,就可以使用法术。星界信物是什么?不知道。但总有一线希望。

  星界非常可怕,塔砂依然记得与之接触时感受到的莫大恐惧。感受自身的渺小无知绝不是什么好体验,可她还想再去一次,为那蕴藏的秘密。

  世界之外,还有世界。

  这能给未解之谜提供很多信息,比如她的穿越,比如天界的失踪,比如诸多种族失踪之迷。塔砂想过无数次巨龙的离开能去哪里,当时她想象的极限便是位面迁徙,如今看来,还有别的选项。

  那么精灵与德鲁伊呢?他们的远行,是不是也去了世界之外?

  为什么无人提及远行,为什么她从来没看到过星界的记载,为什么维克多能叫出星界的名字,却从未告诉过她这样的猜想?

  或许有一天,她能从星界中找到答案。

  不过那都是今后的事情了。

  塔砂叹了口气,像个不得不结束假期面对艰难工作的人。深渊的威胁迫在眉睫,还有几年,只剩几年,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准备。

  首先,她得在尽可能减少恐慌的前提下,公布这一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塔砂:所以这种装饰性犄角真是一点用都没有……

  维克多:表明尊贵的恶魔身份啊!还有情侣头像!:D

  塔砂(冷静地):吻我。

  维克多:哎?哎哎?

  塔砂:你到底来不来?

  维克多:来来来!(飞快地亲过去并因为两边的角打架的关系根本没法亲到)TT!!

  塔砂(冷漠.jpg):你看,是吧。

  维克多:是吼,这种装饰性犄角真是一点用都没有_(:3」∠)_

 

☆、第96 1.1

 

  (九十六)

  塔斯马林州,坐落于埃瑞安帝国东南部,占据帝国五分之一的面积。这个普通的州在地下城与帝国的对峙中几乎升级为一个小国,无论是综合实力还是其中的人口(或“非人口”),都已经超过了帝国的五分之一。

  塔斯马林州东南部是广袤的安加索地区,安加索山脉与安加索森林交叠,东南临海。安加索地区北面是著名的瑞贝湖城,它既是塔斯马林州的都会,也是该地区经济、文化的枢纽,在漫长的建设之后,许多地方已经能与埃瑞安帝国的都城媲美。而作为地下城的龙兴之地,人烟稀少的安加索地区也比几十年前繁荣了许多,不少亲近自然的异族都在此落脚。

  因此,当异变在这片区域中出现,许多人都发现了这点。

  有人在林中听到了怪声,听上去好似巨大的蝙蝠拍打着翅膀,金属的碰撞声在振翅声中时不时响起。当这些好奇又胆大的人循声而去,他们看到一群奇怪的黑影转瞬间钻进了森林,留下令人不快的怪笑,好似一群鬣狗低吠。

  这种事出现了好几次,足以让它从某几个人的错觉变成附近城镇中流传的谣言。目击者们都是普通人,没有一个可以给出切实的证据。闲得无聊的职业者开始介入其中,他们全都无功而返。“森林怪声”的传闻来的快去的也快,就在这事的热度快要过去,冒险者快要宣称这又是一件编造的传闻的时候,又有新的事件发生了。

  一位打扮得神神秘秘的小姐在镇中最热闹的酒馆中、在最热闹的时间段内突然痉挛起来,大哭大叫,跳上桌子抓着头发,开始哀嚎:“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他们来了!”等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她身上,她开始猛烈地翻白眼,一头向后栽倒。

  眼疾手快的好心人避免了她把自己摔成脑震荡,在场的酒客们面面相觑,继而跃跃欲试,一个个都想围上去与这位似乎发现了什么的小姐谈谈,要不是酒馆老板孔有武力,人潮中心的可怜人很可能被挤得一蹶不振,再起不能。

  换做数百年前,这等怪事一定会让老道的冒险者们提高警惕,谨慎处事;换做几十年前,那位公然发疯的小姐多半会很快被军人们带走,但如今,塔斯马林州什么怪人都有,执政官娜塔莎女士治下又一片和平,不担心温饱的人们心底闲得长草,一个个都对新鲜事趋之若鹜。

  “我看到了不幸的灵魂!”那个灵媒在万众期待下悠悠醒转,一声啜泣,用百转千回的咏叹调说道:“啊,多么可怕!混乱与邪恶的灵魂缠绕着被诅咒之地!邪恶即将来临!”

  这位小姐欲说还休地讲述了自己灵媒世家的身份,半遮半掩地露了露纱巾下某只镶满了宝石、看上去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是似乎很厉害的手镯。但若要进一步问她邪恶是什么,诅咒之地到底在哪儿,她只会泪水涟涟地摇头,一个字都不肯再说。

  这位灵媒小姐不久便缩回了她的房间当中,隔天人去楼空。尽管如此,还是有人从她那里得到了进一步的消息。

  行动起来的是冒险者们。

  在这局部紧张全面和平的环境当中,衣食无忧的普通人还只是热衷于看热闹,而那些刚刚进阶为职业者的家伙,则完全是精力旺盛过头的青少年。不少人没有优秀到能被官方雇佣,过了能拼一把进修的年纪,又没被生活所逼到成为罪犯,更没有划地为王、作威作福的环境(你以为被官方雇佣的高级职业者们去哪里了呢),便只能注册一个业余“冒险者”的身份过把瘾。

  冒险者体系从帝国传到了塔斯马林,地方小便于管理,这儿的冒险者要更加规矩与和平,比起高端洋气的雇佣兵,不如说是什么都干的万金油角色。他们的日常委托长期在“帮我逮到那个偷我钱包的小偷然后揍他一顿”和“我的阿咪跑到树上下不来了拜托请帮忙救他下来”之间徘徊。想也知道,这群为了森林怪声乘兴而来、快要败兴而归的无聊冒险者们,听说这位灵媒小姐的时候,该有多么激动。

  在灵媒小姐住在旅馆里的最后一个夜晚,无数战士与盗贼爬了她的墙。等灵媒小姐收拾完包袱离开,沿途又有无数队冒险者拦路打听,人数如此之多,以至于无论灵媒如何“隐藏行迹”,她都像顶着一窝蜜蜂一样鹤立鸡群,引人注目。于是知道这件事的人越来越多,这个公开的秘密在人们的交头接耳中流传开来。

  *

  “灵媒说那里有被诅咒的灵魂!”喜欢在下班时喝杯小酒的工人压低声音跟他的同事说。

  “真的?”

  “可不是嘛,最近冒险者都在打听这个,据说灵魂从地底涌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

  “安加索森林出现了地下废墟,那里有一大群被诅咒的灵魂,眼睛这——么大!舌头这——么长!吓!”从工厂下班的人在餐桌上对着妻女说,“当然是真的!你没发现冒险者们都往那里去了吗?”

  *

  “冒险者们要在安加索那边和诅咒的灵魂大决战!”小女孩张牙舞爪地比划道,“空旷无人的森林里面藏了几百年前留下来的遗迹!有很可怕很可怕的东西,看见过它们的人都死了!”

  “哇啊!”(惊恐地抽气声若干)

  “可是如果见过它们的人都死了,这消息又是哪里传出来的呢?”有孩子提出了质疑。

  “真笨,不是还有兽人、矮人什么的吗?人死了,还有不是人的哇!”思维敏捷的小女孩立刻自圆其说,“我觉得是德鲁伊,德鲁伊就住在森林里,我知道,他们可厉害了!”

  *

  “德鲁伊发现了邪恶地下城的遗迹,据说大量冒险者已经在安加索森林中开战了,这事连那边的孩子们都在传。”泡酒吧的人对临时酒友说。

  “邪恶地下城,认真的?”半张脸被文身覆盖、戴着骷髅项链的酒友说,“我们的顶头上司就有座‘邪恶地下城’,目前还有好多人住在里头呐。”

  “地下城大概也有邪恶和善良之分吧。”发起话题的年轻人耸了耸肩,“都是些被夸张了的传言,没多少人相信,我只是在找你聊天嘛。照我说,与其说邪恶地下城,不如说什么邪恶女巫的遗迹听上去更接地气一点,现在知道地下城的人又没多少。”

  “提摩西小宝贝儿,你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跟一个邪恶女巫喝酒吗?”酒友挑起眉头,指了指自己,“我以为很明显了。”

  “呃,抱歉,我以为你是个艺术家,或者音乐家,之类的。”提摩西有些尴尬地说,“我还是能请你喝一杯的吧?我对邪恶没有任何偏见,我的老板就是个黑袍……这是不是让情况更坏了?”

  “是重金属!不是跑调!这是新的艺术形式!”在他俩的背景之中,一名骷髅文身、长发、衣服上写着“神魔已死”的新派游吟诗人正被老板往外拖去。

  ……

  消息在一周之内传遍了安加索地区,继而几周之内风靡塔斯马林州。一位署名“深渊研究者”的撰稿人,在《瑞贝湖周刊》上发表了这样的文章。

  《异象横生,是否意味着深渊卷土重来?》

  这文章的标题就足够抓人眼球。

  天界与深渊已经被驱逐了数百年,如今埃瑞安活着的生灵当中,没有一个真正接触过神灵与恶魔。但在各种长年累月的宣传之下,深渊余威不减。

  天界要比深渊矜持许多,神明打架基本都不亲自下场,就算动手也需要足够理由。神明操纵的宗教战争总是以各种高尚的名义为理由,参战者大部分出于自愿,心甘情愿将神视作指路明灯,这方面的卖相上比大部分恶魔好了不知道多少。即使也将主物质位面的生物视作资源、财富和炮灰,天界的形象依然光辉向上,在担任故事反派这件事上,远远不如深渊恰当。

  能看穿外表直视本质的人毕竟占少数,世上大部分都是俗人,免不了以貌取人。难道宣传故事中的英雄要在最后面对一个金光闪闪、圣洁高尚、长着好多对无暇翅膀的天界生物挥刀吗?这些被塑造出来的天使,就算是一大堆的量产货色,也自带美颜特效,打倒他们就像打碎一个精美的艺术品,哪怕告诉别人“这玩意有可怕的害人诅咒”,俗人们还是难免要感到惋惜。

  砍翻一个发光的美貌天使与砍翻一个臭烘烘的丑陋怪物,哪边比较吸引人?一条声如天籁的羽蛇对你嘶鸣,或者一只地狱三头犬对你怒吼,哪边比较吓人?

  因此,埃瑞安帝国的宣传口径上将深渊而非天界当做假想敌,再正常不过了。

  历史书与传说故事中的深渊造物都被塑造得非常强大可怕,这样才能用来恫吓对深渊好奇的傻瓜,体现先民驱逐深渊的伟大,强调屠杀“深渊遗族”的正当性。许多传闻都被官方默许着夸张化了,这一方面让人类帝国的上述目的达成得很成功,另一方面,也等于免费为深渊做了宣传。对深渊的警惕与恐惧至今深埋在所有人心中,它几乎是一个不可战胜的假想敌。

  没关系,任由事态如此发展的人们想,既然深渊已经被彻底驱逐,将敌人说得可怕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它又不会再回来了。

  把《深渊是否归来?》这篇文章放在头版的《瑞贝湖周刊》,这一天卖得非常好,很快脱销。

  文章归纳总结了安加索森林近期发生的异常,从最广泛的黑影与怪声,到灵媒看见邪恶灵魂,再说到一些小而不祥的细节。一些地区在不正确的季节飘雪,一只枯井与一面废弃墙壁渗出了血迹,这些异象被归纳总结出来,与曾经的记载对比。

  “这并非零零散散的异象,其中有如此多的部分,与过去记载中‘深渊接触的地区可能表现出的特点’完美符合。深渊已经离去太久,我们是否真的可以跟高枕无忧?曾经移山倒海、力战恶魔的英雄已经逝去,倘若深渊再度归来,我们是否还有与之一搏的能力?”

  这篇文章激起了许多不安。

  传言第一次被放到了台面上,笑话与谈资被专家研究剖析之后,给出了相当可怕的结果。说笑变成紧张的窃窃私语,头脑发热的冒险者不再一窝蜂涌向安加索森林,过热的环境被浇了一桶水,暂时变得冰冷下来。

  不过,还不到全民恐慌的地步。

  塔斯马林州有许多份报纸,官方对此基本呈现放养状态,即使是刊登了这篇文章、在塔斯马林州知名度数一数二的《瑞贝湖周刊》,也不能称作是政府喉舌。它有着一定的公信力,但也仅此而已,其中的文章并不见得就是真理。

  开始有人希望官方给出确切的回答,官方给出的回答是“正在调查中”。

  官方不说话,民间的声音就变得相当热闹。《瑞贝湖周刊》迅速脱销的第二天,所有报纸都紧跟热点,对这事进行了讨论。有的转载了文章片段,开始爆料更多的“埃瑞安森林怪谈”;另一些则保留中立态度,谨慎地表示深渊研究者的说法证据不足。过了不到一周时间,塔斯马林州最著名的塔斯马林之声广播台,也正式开始了对此的讨论。

  “寂静的森林中,突然响起恐怖的怪音。目击者听见刀剑交错,望见阴影乱飞,为何走进时却从未看到怪声制造者的身影?灵媒在酒馆中突然昏厥,在‘他们来了’的不祥词句之下,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晴朗的天空中突然飞起鹅毛大雪,传说中的怪物是否在天边若隐若现?废弃的枯井中渗出了鲜血,它预示着未知的邪恶,还是史书中卷土重来的怪物?这一切的背后,是魔法的扭曲还是深渊的暗示,敬请关注《走近埃瑞安》——森林怪声之迷!”

  “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我是大家的老朋友莉莉安,又到了晚上八点,欢迎大家收听这一期的《走进埃瑞安》!”主持人甜美的声音在广播中响起,“关于安加索森林的可怕传闻沸沸扬扬,街头巷尾到处都是。你已经受够各种故弄玄虚的解释了吗?你已经不想在被各式各样不知真假的谣言困扰了吗?别担心!《走进埃瑞安》剧组今天便来到了安加索森林附近,我们将身临其境,为大家还原最真实的真相!”

  “首先,我们采访了本次事件中的第一目击者,鹿角镇的农夫约翰先生。在半个月前的一个晚上,约翰先生半夜起床解手,正准备回房休息,却在经过安加索森林外围时听到了奇怪的声音。约翰先生您好,请问这是什么样的声音呢?”

  “像很多把铁锹互相敲,像很多只鸟哗啦啦飞,夹在一起老吓人了!”

  “是的,深夜里响起了恐怖的怪声,没人知道那是什么!出于伟大的勇气,约翰先生勇敢地走进了森林。他本以为是龙骑兵路过附近,但事实上,那不是成群的龙骑兵,而是前所未见的黑影!约翰先生什么都没有发现,只能回到家中入睡。第二天早上,阳光灿烂,鸟语花香,他本以为昨夜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噩梦,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第二天我就觉得事情不对。”农夫粗哑的声音在此刻显得格外渗人,“我家的猪,不下崽了!”

  这一期的《走进埃瑞安》节目大受欢迎,许许多多的人驻足倾听。他们花费了四十分钟时间听剧组如何发现猪棚中的怪影,并在最后意识到那是一只熊的故事。剧组在最后的请来德鲁伊带走了这只熊,那个德鲁伊顺便还给农夫约翰家的猪做了身体检查,得出结论,他家的猪感冒了。

  “怪声与黑影是一只狂暴的熊,可是历来不靠近人群的熊又为何狂暴?灵媒的话要如何解释?事情远非这样简单!”莉莉安在节目的最后一分钟说,“《走进埃瑞安》剧组将在下一期节目中继续揭晓森林怪声的谜题,敬请期待!”

  因为很受欢迎,这一系列节目做了整整十八期。

  剧组在随后的时间里验证了狂暴的棕熊之所以狂暴,是因为没吃饱的缘故;渗血枯井与渗血高墙的主人接受到了罚单,塔斯马林之声广播台郑重表示,对井胡乱试用染色剂是非常不负责任的行为;不愿透露姓名的回声女巫表示对反季节降雪负责,据执法者透露,她将为此受到多达XXXX元的罚款,瑞贝湖执法部在此告诫所有女巫、法师、德鲁伊,任何改变天气的大型、大范围法术请先向塔斯马林州的施法者管理协会提交备案,学徒请在导师监护下进行施法……

  节目的最后一期,警察逮捕了自称灵媒的某小姐。某小姐在被抓获后承认,她假扮灵媒后通过贩卖“秘密预言”,靠着随手指出的地点,从数批冒险者手中得到了金额众多的消息费。

  “这副行头能骗谁呢?”节目组的施法者顾问美杜莎小姐说,“那镯子是镀金的,宝石是玻璃的,想装成占卜师还不够格。那头纱是想装谁呀?算你聪明,要是你敢说自己是女巫,咱非要让你luo奔绕瑞贝湖一圈再跟所有女巫哭着道歉哩。”

  “我这也是为带动鹿角镇的旅游业出了一份力嘛……”某小姐弱弱地说。

  鉴于这位小姐大大抹黑了施法者群体,塔斯马林州的施法者协会保留进一步起诉她的权力。

  节目在紧张的气氛中开始,在欢快的气氛中结束。十八期完毕之后,舆论主流也从赞同那位深渊研究者到了嘲弄和反对他的立场上。

  开始有人旗帜鲜明地逐条反驳“深渊研究者”的理论,他们指出,将酒鬼斗殴归纳为“善良生灵开始焦躁不安”、将棕熊饿肚子导致袭击农庄猪栏这种事说成“中立生物变得好斗狂暴”、将冒险者大量涌入导致的混乱与犯罪率上升总结成“混乱邪恶生物涌入该地区”不仅可笑,而且是不负责任的误导行为。一时间“深渊研究者”的理论沦为笑柄,《瑞贝湖周刊》也公开发表了申明,表示,本周刊刊登的文章不代表周刊立场。

  安加索地区的森林怪声事件没有因此平息,热度反而在一来二去中上升,不仅在塔斯马林州内部如火如荼,而且传到了埃瑞安的其他地方。埃瑞安帝国一直密切注意着塔斯马林州的动向,尽管关系渐渐缓和,有能看地下城的笑话的机会,帝国还是不会错过。

  在这样的热潮当中,讨论变得更加激烈与广泛。

  《深渊是什么?——真正的深渊研究学者告诉你深渊的奥秘》

  《魔灾是否真的如此可怕?——讲述被政治宣传扭曲的重大战役》

  《还原真正的抗魔英雄,那些夸张的宣传下真正的英雄本人》

  《深渊不可怕,教你应对法——已知魔物图鉴大全(作者:真真正正的深渊研究者法师,白垩学院的传承者,可敬的韦伯斯特法师。另:精装版本明年春天即将发售,预售前十能得到作者的“碰我书者不得好死”祝福签名)》

  《如果我在五百年前——著名法师埃德温口述,新兴作家火之王润色重修的幻想小说,可能是今年最好的故事》

  《天界与深渊的故事,你不知道的爱恨纠葛(副标题:我祖爷爷的爷爷与圣女和魅魔女王两三事)》

  ……可能有点广泛过头。

  紧张的气氛渐渐变得欢脱起来,就在这样愉快的气氛下,官方的声明姗姗来迟。

  已验证,于安加索森林发现深渊气息。

  作者有话要说:  干眼症严重,昨天一直跑医院,总之泪河高度泪膜破裂都比正常不达标很多,眼压也高,为了不瞎要稍微悠着点啦_(:3」∠)_

  不甘心断更,但暂时日六千有点吃不消,从明天开始暂时日更三千吧,缓一缓再战!小天使们憋抛弃我啊(抓着不放)

  感谢小天使们的投喂!啊都感谢不过来了,爱大家么么哒!!=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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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 1.1

 

  (九十七)

  在官方的发言之下,热热闹闹的口水仗霎时间鸦雀无声。

  此时此刻的塔斯马林州,关于深渊的话题已经被发散去了十万八千里之外。大型辟谣节目之后,否定深渊成为了主流,执政官塔砂暗中挑起了“洗去帝国宣传、还原历史真相”的开头,而如同每一件在民意中翻腾的大型闹剧,长年累月畏惧着深渊的人们似乎走向了另一个极端,甚至开始有人质疑天界与深渊到底是否存在,恶魔是不是人类的骗局。

  就在此时,官方说,安加索森林中的确有深渊的气息。

  如火如荼的嘲讽、跟风和嬉笑怒骂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此前还在笑谈的人们面面相觑,因为风向变得太快,来不及摆出十足的恐慌来。

  何况,只是深渊的气息而已。

  谁都不甘心被一下子打脸,嘲笑“深渊研究者”嘲弄得最厉害的那些刊物立刻做出了挣扎,纷纷刊登出修正后的说法。他们解读只有寥寥数字的官方申明,解读方式倒也很有道理:官方用词一如既往地严谨,既然通报中没说发现深渊来客、深渊遗迹和深渊鬼魂,只是单纯的深渊气息,还不知道是什么带来的呢。

  神通广大的人找出了埃瑞安帝国“深渊因子探测仪”的存在,他们列出了不知真假的表格,用来证明附带深渊气息的东西不一定代表着深渊降临。深渊被驱逐后的数百年间,这台仪器依然矜矜业业地工作,在埃瑞安帝国迫害异族的暴行中担任了重要角色。

  “深渊后裔的血脉觉醒与法师的一些活动也会带来深渊的气息,据曾经在埃瑞安帝**方任职的某先生爆料,塔斯马林州的执政官娜塔莎女士在当初激活了地下城——也就是如今自由之国塔斯马林州的根基——的时候,深渊因子探测仪也曾大放光明。深渊的阴影在过去数百年间无数次露面,而人间至今平安无事,这足以说明,我们对此的恐慌完全是盲目而没有必要的。”——《论深渊气息的多样性》,自由之声晚报

  这份塔斯马林州的重要报纸之一,《瑞贝湖周刊》的重要竞争对手,如此解读了官方申明,它有条理的表述与看上去十分可信的证据得到了许多人的支持,刚刚涌起一点的恐慌又被压下不少。仿佛听到辟谣时一样,大部分人都认可这个带来新信息的解读,只有小部分人对此保持着怀疑的态度,依旧相当紧张。

  事情在下一日又有了反转,“深渊守望者”出版社发行了一份名为《深渊气息=深渊因子?足以让你丧命的可怕误解》的刊物,剑锋直指《自由之声晚报》。这份刊物中详尽地诉说了深渊气息与深渊因子之间巨大的差异,警告读者,将发现深渊气息这种事按照探测到深渊因子处理,只是混淆概念的糟糕做法,蒙骗了普罗大众。

  与受到瓦尔克艺术家协会赞助的重要刊物《自由之声晚报》不同,在本次事件之前,“深渊守望者”这一出版社名不见经传,在《深渊不可怕,教你应对法——已知魔物图鉴大全》发表之后,它才为人所知。但尽管知名度远不如前者,这一出版社却有着施法者协会的门路。

  魔物图鉴的作者便是一名真正的法师,百岁老人韦伯斯特。尽管他“真真正正的深渊研究者法师”身份有待验证,但在塔斯马林研究所工作与年逾百岁仍然头脑清晰这两件事,已经能从路人那里赚取不少尊敬。这一次的刊物中有一半依旧由这位老先生捉刀,除此之外,还刊登了著名德鲁伊理论专家科林先生的文章。文中以自然气息与自然因子的不同为切入口,出浅入深地解释了深渊属性与自然属性的相同与不同,惯于书写科普读物的科林先生一如既往地有理有据,内行人恍然大悟,而外行人,不少读者习惯于听从权威。

  从读者群体上看,新兴的深渊守望者根本不能与任何主力报刊相提并论,但从专业性与针对性上,它又远远超过了任何老牌刊物。昨天才刚得到定心丸的广大群众又陷入了迷茫当中,一边倒的舆论再度被搅浑。

  接下来,情况变得更复杂了。

  有爆料人指出,自由之声晚报的消息提供人,那个所谓的“埃瑞安帝**方任职的某先生”,其实只是听到只言片语的下级军官,他所诉说的情报不足以当成证据——这是否能说明自由之声晚报的不负责任?是否说明过去的许多报道也可能是被扭曲后的结果?该报的幕后赞助者对此有何说法?

  有人提出怀疑,一切的开端,书写了《深渊是否归来》的“深渊研究者”可能就是那个白垩学院的韦尔伯特先生,在此列出证据若干。倘若两个自称深渊研究者的家伙就是一个人,是否能从过去那篇文章中的不严谨,推论出如今若干篇文章也是主观假想的产物?百岁老人很了不起,但也可能是老糊涂。

  又有人出面控诉自己的亲属曾在十多年前因为韦尔伯特的丧命,死状骇人,足以证明韦尔伯特根本不是什么品德高尚的可敬学者,而是一名邪恶、残酷、该被处刑的黑巫师。某小报采访的当初受害人的亲属,以十分煽情的笔调书写了那名小偷的不幸遭遇。该小报在文章最后大声疾呼,呼吁读者抵制次等邪恶败类,绝不应该相信这种人的报告。

  瓦尔克艺术家协会发表公开声明,表示所有争论都应当有理有据,对事不对人。“品格与智慧并无相关性,以人品论学术十分不智,而将理论与观念的争执拖入对彼此人品的攻讦是非常卑劣而愚蠢的事情。”声明中这样说道,“瓦尔克艺术家协会坚持创始者的理念,我不赞同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力。”

  你看,一旦参与的人多起来,事情的进展总会跑得飞快,连发起人都不知道它突然跑到哪里去。

  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许许多多报刊与广播各自站队,各式各样的考据如雨后春笋,其中不乏有理有据的干货。官方会为特别扯淡的一些辟谣,把持着这架乱跑的马车,不让它飞到轨道以外。全塔斯马林州的人都在争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相信这样那样的理论,然后企图说服彼此。当人们把大部分精力都消耗在了打赢嘴仗上的时候,最畏惧深渊的人,也没空像地震前的老鼠一样乱窜。

  毕竟,有好日子过的时候,只要没有铁板钉钉的灾难将至的证据,大部分人都会在动身脱离正常生活前犯起拖延症。

  就在这样的僵局之中,塔斯马林州的军队被调动起来。

  这不是一场保密的行动,与此相反,它相当兴师动众。关于深渊气息的公告出来时,安加索森林的部分地区就被军队封锁,但官方没有勒令冒险者们离开鹿角镇,于是围着森林的部队天天都被这些自认艺高人胆大的职业者围观。军队调动起来的时候,所有围观群众在紧张与激动中骚动起来,没过多久,他们看到无人机的队伍划过天空。

  “快看!”许多人在同一时间惊呼起来。

  围观的冒险者们看见了,聚集在鹿角镇的人们看见了,天空中的战场就如同一个高高的舞台,毫无遮掩地展示给所有视力良好的人们。在众目睽睽之下,无人机从森林中撵起一群也能飞行的怪物,这些怪物开始在追击下到处乱飞,甚至在观众面前亮相。

  那是什么样的玩意啊,它们长着红色皮肤,头顶小角,比最丑陋的孩童更丑百倍,口中发出怪笑似的吠叫,手里的钢叉看上去相当锋利。无人机在钢叉下坠落,军人们皱起眉头,围观者张开嘴巴。

  “是小恶魔!”有人大喊起来,“我在魔物图鉴上看过这个!”

  他不是唯一想起来的人,深渊的消息发酵了一个月,你要是对此说不上几句,你都不好意思跟别人说话。小恶魔是魔灾最常见的炮灰,它无疑是深渊的名片之一,如同单词书上的第一个单词,最差的学生也能背诵出来。这魔物的名字被大家喊出来,惊呼声此起彼伏。

  深渊真的来了。

  它从一个遥远的概念化作实体,盘旋在头顶的第二只靴子终于落地,不安在人群中辐射出来。这些日子以来传播甚广的种种应对方式出现在人们脑中,仿佛进行了长期学习后第一次演练,效果实在有些上不了台面。

  好在,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所有流传广泛的应对魔灾袭击方式中,都有“抱头蹲下”、“静立不动”、“躺平装死”之类方便管理、避免践踏的条目。

  大部分围观者僵硬得无法动弹,也有小部分冒险者乱来,很快被他们围着的军队制服。不安刚刚扩散,还未来得及变成恐惧,欢呼声已经响起。

  这一天万里无云,晴空一碧如洗,只要向小恶魔所在的相反方向转一转头,任何人都能看见向这里飞来的成群阴影。另一种红色划破了天空,不远处,巨龙的带领下,龙骑兵的战阵已经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下部分雷**的亲可以当成看不到,反正地下城不会烂尾也不会断更的啦!

  发现!最近**的征文主题是西幻啊!西幻!千载难逢!我的真爱!我在南极洲但就是超喜欢的心头好!!……太心痒舍不得错过于是开坑了(蜡烛)

  一个《我的邪恶前导师作死把自己搞成了魅魔于是我搞了他——by风流浪荡好法师》的故事,搅基谈恋爱,链接点这个→老师变成魅魔以后

  看不到也可以点进作者推文的链接里,来嘛收藏嘛!过几天就开坑~

  目前的状况是,眼很瞎,剧情系写起来超费劲所以日六千暂时做不到了,三千剧情三千谈恋爱还是可以的,吧。会先保证这边的更新,不要催,不会断更的,但催是催不出来的(痛苦闭眼)

 

☆、第98 1.1

 

  (九十八)

  龙骑兵出现的时刻,已经有小恶魔降落下来。

  焦红色的影子越靠越近,人们得以看清那一张张丑陋的面孔,还有近在咫尺的怪笑与恶臭。雪亮的钢叉让人心颤,那些怪物耀武扬威般在人们头顶掠过,激起孩童与胆小者的哭喊。万幸,大部分钢叉都没直接落下,落下的那些准头也不佳。在它们制造惨剧之前,就在旁边的军队迅速地行动起来,nu箭射向天空。

  成片的强nu齐射成功驱赶了小恶魔,一些躲闪不及的怪物甚至被射成了刺猬,砰地跌落下来。在乱飞的小恶魔再度拔高的时候,龙骑兵的队伍覆盖了天际,这些训练有素的空军在人们的欢呼中闪亮登场。飞在最前方的红龙有最庞大的体型与最闪亮的鳞甲,它的脖颈抬起,一口金色的火焰冲向前方的天空。

  “是龙骑士道格拉斯!”有人喊道,人群顿时一片欢腾。

  在塔斯马林州的诸多部队之中,毫无疑问,龙骑兵是知名度最广的一支。龙与骑兵长年累月地在天空中巡视,他们和飞艇一样,成为了天空中的宣传牌。所有居民或多或少都曾见过天边的龙影,不安很快变成新奇,新奇又变成了骄傲。看呐!我们的巡逻兵飞在天上!

  他们是力量的缩影,也是塔斯马林诸多异类的缩影。骑着龙的战士可以大大方方在天空中飞行,长相奇特的异类自然也能走在阳光之下。龙骑兵的存在有着军事以上的意义,这种塔斯马林州独有的军种已经被视为这里的标志之一,而对飞行与巨大坐骑的天然渴望让每年的龙骑兵招募都人满为患。龙骑士道格拉斯的形象与高调的性格再次让他成为了明星人物,他出现在每一张宣传画上,比在马戏团那会儿更加家喻户晓——现在,他可是名副其实的驭龙者啦!

  扇形的龙息横扫半片天空,一瞬间一大堆小恶魔化为灰烬,连尸骨都没有留下。这热度扭曲了天上的空气,驱逐了人群中恐惧的寒意。

  来自深渊的怪物在巨龙面前一样不堪一击!

  从火焰中幸存的小恶魔到处乱飞,仿佛被驱赶的苍蝇。这些刚才还趾高气昂的怪物发出惊恐的声音,让人们想起了关于深渊的科普,那些资料说过小恶魔是怎样一种欺软怕硬的东西。振奋的人群握紧了拳头,这片天空战场下无数人呼喊起来,给龙骑兵加油打气。

  胜利比想象中来得更快。

  巨龙不再喷吐,甚至没再下场,有龙骑兵便够了。无组织无纪律的小恶魔在龙骑兵队伍的俯冲下一触即溃,被一拨拨赶上,一个个被刺穿在□□上。没有一只小恶魔制造出什么有效攻击,或者说它们的反抗还没来得及被多少人注意到,便已经被全数瓦解。

  一排排龙骑兵纵横过天空,仿佛一只只橡皮擦,将布满了焦红色污点的天空再次擦得一碧如洗。飞龙与巨龙的鳞甲鲜艳如火,他们的战斗与外观一样赏心悦目。气氛在巨龙的第二次喷吐中到达了高#潮,随着最后的逃兵被追撵上,围观群众几乎都喊哑了嗓子,把双手拍得发痛。

  所有以瑞贝湖大剧院为目标的剧作家都应当好好学一学,这场战斗的节奏之紧凑,先抑后扬的剧情之动人,足以让人拍案叫绝。让所有观众都投入其中,如痴如醉,斗志昂扬。在龙骑兵们离开的时候,许许多多人都在拼命对着天空挥手。

  “恶魔的尸体消失了!”眼尖的人叫道,“它们果真会回到深渊里去!”

  关于深渊的讨论一发不可收拾,大家叽叽喳喳谈论着方才的大捷,这场景好似一部激动人心的大片刚刚散场。一时间没人注意到,小恶魔的出现本身便是个天大的坏消息。

  广播台在半个小时后便发布了紧急报道,“龙骑兵击败深渊魔物,凯旋而归!”主持人振奋地说。与此同时,“亲身参与”了这场大捷的人的人正兴奋地跟亲朋好友们爆料。各大报社忙得足不沾地,撰稿人通宵写稿,而早就准备好的官方通报,也在第二天迅速发布。

  深渊的先头部队出现在埃瑞安,这证明深渊很有可能在若干年后归来。这糟糕的消息与龙骑兵的捷报一起出现,后者着重突出,前者一笔带过。在噩耗进一步出现的同时,人们也开始意识到:深渊并非不可战胜。

  地上的生灵曾经胜利过,而我们刚刚又小胜了一次。

  新一波深渊热潮在各种媒体中狂轰滥炸,官方在公布了深渊可能归来的消息后介入讨论当中,处罚和警告了传播不实谣言吸引眼球的媒体,通过了深渊研究者韦伯斯特的项目申请,公开认证了深渊守望者出版社。

  之前杂七杂八的“深渊应对方式”传言被正式管理规范,站着不动与装死之类的传闻被郑重辟谣,真正的魔灾应对法被印在小册子上分发,被各大学校设置为必学科目。一方面对付深渊很重要,另一方面,那又不算非常可怕。深渊的存在正被谨慎地去恐惧化,人们谈论它,学习应对它,就像学习如何应对地震和火灾。

  受此事件影响的当然不止是塔斯马林州。

  从森林怪声事件开始,埃瑞安帝国的各种媒体便笑得牙不见眼——帝国对言论的管制依然不太宽松,所有刊物都戴着镣铐跳舞,但来自塔斯马林州的报道,能看那儿笑话的那种,从来是安全而喜闻乐见的选项。机械鸟将各式各样的信息和画面传回这里,商业窗口中流通着各种刊物,塔斯马林州的这一次深渊相关事件,可以说承包了帝国各大媒体一个多月的题材。

  材料如此丰富,都不用写稿子,转载再加几句话就好了嘛。反正帝国的看报人又不能翻墙去看原版,那些被转载了的刊物,也不会翻墙过来起诉版权问题,不转白不转。因为这样那样的心思,帝国这边的信息更新完全紧跟塔斯马林州,只比那边晚一拍。

  当然,鉴于隔着高墙,帝国其他地方的居民对塔斯马林州的深渊事件没那么感同身受,多少有些置身事外。

  帝国的高层尤其如此,至少开始如此。

  如果有聪明人能冷眼旁观,不难发现“森林怪声”开始的一系列事件,都有着环环相扣的进展。它们在混乱之中保持着一条主线,从头到尾都没有跑偏。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幕后操纵着事态发展。

  某处发现与深渊可能有关的异常现象,传闻的不靠谱与及时的辟谣让恐慌没有扩散,可能出现的动荡化解在各种讨论当中,第一波科普出现;争论开始发散,对帝国史书的进一步质疑开始,话题扩散到过去的八卦中,英雄走下神坛,事态失控之前,官方公布了确凿的深渊痕迹;再度有人跳出来解释其他可能性,以深渊为主题的争论再度产生,事件影响力二度扩散;此时确凿的深渊造物和一场大捷同时出现,凸显后者,第二波科普登上舞台。

  这一波节奏带得相当不错。

  此套组合拳之后,关于深渊的知识全方位普及开来。深渊将至的消息被分段式公开,此前民众们听听这消息有道理,听听那消息也有道理,最后在反反复复截然不同的信息冲刷下产生了免疫力,对骇人的消息总保留着一份审视,不至于因此产生动乱。

  这一套事件消除了不少对深渊的恐惧,同时拓宽了人们的眼界,让人们能提高警惕,不会故步自封,产生太过自大的念头。军队得到了演练,媒体的反应能力也得到了锻炼,而此前一直不下场、到最后才现身拨乱反正的塔斯马林州官方,公信力丝毫未损,还给人们强化了“官方结论才是最终结论”的观念。

  帝国的高层开始把这事当笑话看,捉摸着塔斯马林州那位执政官这回在打什么主意。但随着事态的发展,帝国这边的民众也开始相信深渊将至。帝国高层中一些人怀疑那是真相,反对派则认为一切都是阴谋,无论阴谋目的为什么,都该早日辟谣,消除消息在帝国的影响为好。

  “就算深渊并未到来,知道应对深渊的方法也没有坏处。”支持者指出,“根据我们这边大图书馆的记载,塔斯马林州推广的魔灾注意事项并非谎言。”

  “你怎么能确定,接下来他们不会利用这些被愚弄的人民做什么?他们对深渊到来深信不疑,等对面说深渊就在帝国之中,再要反应就晚了!”又有人说。

  “可是塔斯马林州本身的民众已经相信了深渊将至,针对的预防措施也是对恶魔而非人类,那些战术对普通人行不通。”有人质疑道,“学习这种知识,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谁知道那个怪物女人在想什么!”反对派愤愤道。

  “注意言辞。”元首说,“我们好歹还在跟那边进行谈判。”

  是啊,去年开始的双边政治谈判还在继续呢,尽管进度比蜗牛还缓慢。

  高层没能就这一问题达成共识,因此不同势力操纵的舆论也开始吵得不可开交。一方指责另一方不懂得未雨绸缪,傲慢自大,不知收了哪个保守派的钱。另一方指责对方听风就是雨,乃至说出了“你们就是收了对面的矮钱”的诛心之语——这两派在后世被戏称为矮钱党和帝国币党,意为都是收钱办事,立场决定舌头,谁也别说谁。

  有趣的是,这等争论在帝国中扩散的景象,像极了半个月前的塔斯马林州。

  然后帝国的机械鸟拍到了活生生的小恶魔。

  再然后,塔斯马林州的代表在谈判桌上与谈判桌下同时郑重地传达了来自执政官的警告,深渊的通道,真的已经重新开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发现好多人误解了,地下城是言情啦!!我又只是开了个**坑而已啊,会先保证这边的更新,以及雷**的亲别勉强自己去看啦,勉强是没有幸福的!邪神那个坑是下一篇长篇剧情文,而不是下一篇文,每个长篇剧情系之间需要很长时间的取材积累和思考,不然脑内存粮脑洞掏空了就没有啦~

  不过那都是很久后的事情了,地下城还有的写写呢XD

  感谢小天使们的投喂!感谢嫣然的潜水炸弹,暴走奶茶和南柯的连环投喂!=333=

  嫣然。扔了1个浅水炸弹投掷时间:2016-10-05 21:5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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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哟我的胖铁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0-05 23:00:16

  18352047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0-05 23: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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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 1.1

 

  (九十九)

  不见得就是深渊造物。

  ——机械鸟带回小恶魔的图片,商业通道送来龙骑兵大捷的通报时,依然有高层人士这样说。

  他们把这场所谓大捷放在这个月来塔斯马林州的大事件表格上,不少阴谋论者都认为战斗来得太过巧合,巧合到近乎刻意,而该事件带来的结果又与此前诸多大事件一样,带来了不错的结果,弊端可以忽略不计。即便是认为“塔斯马林的怪物执政官不可理喻”的那些人,也不得不承认娜塔莎女士是一位很有手腕的统治者。

  所以,尽管没有确凿证据,依然有人怀疑是塔斯马林州自己搞出小恶魔一样的东西,自导自演了这一事件。要知道,那儿可有一座地下城呢。

  这就是为什么,当塔斯马林州的外交官郑重地在谈判桌上指出“深渊将至”时,帝国这边的谈判者们只是稍一停顿便公式化地点了点头。他们和此前面对任何不想立刻答复的条件一样,礼貌地说了一堆套话,表示他们会很快将此事提交上层,元首及议会将就此事展开讨论。

  帝国高层的话事人们有近半对深渊到来的真实性保持了怀疑态度,他们倒不见得都认为塔斯马林州不安好心,只当塔砂想要以此为借口加快谈判的步调,或者以此施压攥取更多利益罢了。只是不等他们讨论出地下城方的具体目的,不速之客便不请自来。

  “西蒙,我没想到你竟然成为了一名叛徒!”元首痛心疾首地对他的副侍卫长说,“他们什么时候买通了你?”

  “事实上,我一开始就听命于执政官大人。明天我就会离开这里,承蒙多年照顾。”副官西蒙笑了起来,“您的武器我已经提前收好,暂时也不会有任何护卫来到这里。请不要担心,执政官大人对您没有任何恶意,只可惜贵司的外交体系在信息传达方面一直稍显滞后,事态紧急,这才出此下策。”

  “什么消息?”元首强作镇定地说。

  “深渊将至。”西蒙正色道。

  “什么?!”元首愕然道。

  这惊呼从好几个重要人士的私人住所中响起,不是因为没听到过这个消息,而是因为听过太多遍。他们错愕地看着塔斯马林州的传话人,怎么也想不到,这些潜伏完美的间谍就因为这种原因暴露。

  再然后,他们意识到“深渊将至”并非借口。

  塔砂的人并非空口白牙前去说服,他们带上了证据。怒魔找得到维克多,维克多也能找到怒魔当初出现的位置,此前已经告诉了塔砂。无人机与德鲁伊飞鸟在塔砂的命令下前往那个坐标,在附近的间谍行动起来,迅速地收集够了前将军希瑞尔并非战死,而是觉醒深渊血脉后苟延残喘至今,最终召唤了恶魔的证据。

  尽管那□□一无二的深渊因子探测仪已经被塔砂带走,被匠矮人们拆了,帝国这边依然有范围相对较小的深渊痕迹探测魔导器。某地区到底是否曾经召唤过恶魔,是否曾生活过深渊血脉觉醒者,真要有针对性地彻查的话,结果一目了然。

  间谍们掌握的人证物证足以定罪,而在不久之后,帝国研究所中的法师与魔导技工,都找出了该区域深渊通道存在的迹象。

  这意味着两件事:

  一、帝国境内而非塔斯马林州的人用某种方式重新链接了深渊;

  二、等深渊通道正式开启的时候,浩浩荡荡的深渊军团将在这里,在帝国而非塔斯马林州降临。

  到了这个时候,小恶魔是真是假已经不再重要了。

  帝国方变得相当被动,他们看塔斯马林州热闹的时候,万万没想到罪魁祸首来自自己这边——其实那个哄骗希瑞尔的大恶魔本体正躺在塔砂的池子里,但这事没人知道嘛,没人知道的事情便等于不存在。塔砂仁慈地表示,塔斯马林方不会公布深渊通道打开的缘由,以示我方诚意。现在重要的是解决之道,而非兴师问罪。

  希瑞尔的父亲老奥格登大祸临头,这位退休高官一直雄心不死,在儿子假死后接手其政治资源,长期串联对如今和平状况心怀不满的强硬派,俨然也算一方势力。这次“隐藏觉醒深渊血脉的儿子并纵容他召唤恶魔酿成大祸”的事情一在上层曝光,老政客过去塑造的“人类至高主义激进派”形象顿时崩塌,哪怕不施加其他惩罚,他的政治生涯也彻底完蛋了。

  他的言行不一不仅让他笼络的人类至上主义者与之决裂,而且让这些和他关系密切的强硬派一并被牵连,遭受了不小打击。其他高层质疑与奥格登这样的人类叛徒、邪恶骗子往来甚密的人是否值得信任,强硬派内部也纷纷相互指责,一时间元气大伤。

  反对派自顾不暇,危机就在头顶,帝国的上层很快认识到没时间再拖延了,留给地上生灵的时间不多,准备不好大家都得完蛋,帝国与塔斯马林州双方的进一步合作刻不容缓。在这样的情况下,谈判与合作的推进速度快得前所未有。

  帝国舆论的风向在几周内渐渐转变,塔砂那套“预防针”在塔斯马林州试点成功,开始在全帝国境内推广开来。被租借的小恶魔出现在了帝国其他地方,军队与民众进行了数场军事演习。面积、人口是塔斯马林州数倍的帝国需要花费更大的力气,好在此前的转载多少预热了气氛,深渊将至消息公布产生的骚动虽然比塔砂治下大,但好歹没造成什么严重动荡。

  很快,在谈判桌上磨叽许久的“人口流动法案”被通过了。

  只要申请被通过,获得了签证的人就能穿过夜幕高墙。多年前建起高墙与战壕的军队,多年后在高墙的中间建起一座海关。它比通商过道更加宽广也更加气派显眼。当然啦,通商口岸源自“不存在的通道”,即便拓宽之后,它也在偏僻不显眼的位置。如今的海关却在高墙正中间,数百米外就能看见关卡的牌子,要通关的人远远排起了队。

  两边都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对于塔斯马林州与埃瑞安帝国的上层而言,人口流动法案的通过只是前置协议,许许多多行动的起手式。在很多年以后,人们提起双边关系的解冻,这法案的存在将占据一席之地,被称作序幕之类的东西,和其他法案相比,象征意义或许更大。但在此时此刻,对于两边的平民而言,这条法案的通过意味着太多。

  进一步的合作之中,连接整个帝国的铁路将被建造起来,帝国方负责铺设线路,地下城方负责提供魔导火车的能源,具体操作的敲定到实施还需要一段时间,而人们已经等不及了。人们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用马匹或是双脚。

  涌向高墙的人们又紧张又期待,有人欣喜若狂,有人惶恐不安,像逃难,像朝圣,而这已经是冷静了几周后的结果。第一批放行的人需要与另一边有亲属关系,这大大减少了通过申请的人数,却比预计的多上许多。

  “怎么有这么多?”帝国的工作人员嘀咕,“几个月前哪里想到有这么多通敌的啊。”

  他只是在开玩笑罢了,事到如今谁都能看出风向来,他们不再是你死我活的敌人了。

  这些年中有人逃过来,有人逃过去,夜幕高墙切割了世界十多年,亲朋离别,好友分散。留在某一边的人们总是缄口不言,与离去的人撇清关系,对失去的部分绝口不提。提了又能怎么样呢?无非让生活更难罢了。唯有夜深人静之时,思念才会偷偷缠绕心间。他们远远望着无法去的地方,思念着不能见面也不能提的人。

  十多年后,冰层松动。

  当禁令被揭开,壁垒被打破,想念一名亲人不再代表着背叛,这些沉默的人如同雨后春笋,从泥土中冒了出来。埋藏于心的秘密发酵了十多年,他们像个摇晃许久的汽水瓶,一得到出口,那股充斥心底的惦念便能将瓶盖冲飞到天花板上。出发吧!动身吧!一些人立刻动身,一些人犹豫再三,无论如何,他们现在都站在了这里。

  火焰女巫阿比盖尔冲进她父亲怀里,惊讶地发现爸爸有了一个软乎乎的啤酒肚。“爸爸!我不在你也不能乱喝酒啊!”她埋怨道,没大没小地拍着父亲的肚皮,“别人还以为你要给我生个小弟弟呢。”

  店主伍德才不会对几句浑话生气,他从女儿扑过来开始便一直笑得见牙不见眼,这里摸摸那里拍拍,像出门许久的园丁拍一棵长大了的树。

  曾经强壮高大的店主如今已经尽显老态,头发灰白,有皱纹也有赘肉。远行的小女儿带走了他的春天,无数个夜晚伍德辗转反侧,不知他从未出过远门的小女孩过的好不好。而现在,看看!小艾比长得多好啊,雏鸟羽翼已丰,鲜花已然盛放,他的小饼干已经长成了顶顶可爱的大姑娘。早几年伍德从当法师的弟弟口中听说了,但听说和自己看见怎么能比?“好,好!”老父亲胡乱点着头,也不知自个儿在说啥,看着闺女傻乐,希望这叽叽喳喳的夜莺永远歌唱下去。

  父母与孩子不约而同地递交申请,丈夫和妻子同时得到通往对面的签证,申请表的登记与核实能让他们不会彼此错过,可是工作人员还是小觑了重逢的威力。知道会遇见与真正遇见不是一回事,欢呼与痛哭四处响起,海关附近几乎出现了堵塞,到处都有人抱成一团,拉都拉不开,仿佛要在这里粘到天荒地老。

  “不要拥挤!不要堵塞通道!”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又一次通过喇叭喊道,“回家抱去!有的是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  应大家要求汇报一下:今天的维克多也在塔砂的池子里当睡美人。

  维克多:……睡美人?

  塔砂:哦,那是一个传说故事中的人物,是故事的灵魂人物和绝对主角,你看,故事的名称都是他的名字嘛。力量与智慧是最广泛的美感,所以人们都叫他睡美人。

  维克多:(毫不客气地收下了夸奖)(满意了,喜滋滋地继续待机)

  塔砂:(感觉到了发自内心的爱怜之情)

  **后台又抽了,和它奋战十多分钟……

 

☆、第100 1.1

 

  (一百)

  也有许多重逢不在海关附近发生。

  “我以为你死了。”老哈里曼缓慢地说,“他们就这么让你回来?”

  “只要申请被认证,签证就会下发。”小哈里曼回答。

  相隔十多年之后,这对父子再度相见。退役老兵现在已经不怎么能走动了,他年轻时与异族交战留下的旧伤终究在晚年报复了他,伤疤会在阴雨天作痛。老人神情复杂地看着死而复生的独子,小哈里曼的脸上多了几条伤疤,看上去却比过去更加温和平静。

  老哈里曼曾在儿子晋升军官时无比自豪,也曾在儿子兵败被俘的战报传来时抬不起头,再后来,消息便断了,他以为小哈里曼早就死在了异种的皮鞭下,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游子归家。让他骄傲也让羞耻的孩子如今完好地出现在他面前,老人看着他,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你,你过得怎么样?”他问。

  “开头一些日子很难熬。”小哈里曼说,脸上却浮现了笑意,仿佛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不过那都是自找的。没有什么刑求与逼供,就只是工作,还有拒绝工作时的禁闭和絮叨。”

  “后来你妥协了。”老哈里曼脱口而出,怒气在喉咙底下酝酿,“你开始为那些异种干活!你背叛了埃瑞安,就为了能能活下来!”

  “我们每个人都是‘异种’,大家的先祖都有些微不同,这事在红雨之日便确定了。”小哈里曼笑道,“而且塔斯马林本来就是埃瑞安的一部分。”

  “都是阴谋!”老头固执地喊道,“我们和那些邪恶的异种怎么可能一样?”

  “差异的确存在,但不会比埃瑞安最南方与最北方的住民之间的差异更大。”小哈里曼耐心地说,“他们的工厂和我们的工厂一样开工,他们的孩子和我们的孩子一样天真而好奇,他们的士兵与我们的士兵一样坚定,他们的平民和我们的平民一样有好有坏——不是因为生为什么而坏,只是个体如此,即便转换了族群,事情依然不会改变。我们过去有着太多偏见,请别忙着反驳我,父亲,我在这些年里见过的异族比您见过的更多。”

  “你被他们欺骗了!”老兵耿耿于怀道,“看看我的腿!是兽人的爪子让我变成了现在的样子,这些可恶的异种至今在埃瑞安各处作乱!”

  “而您的对手早已葬身黄土之下,您的战争已经结束。”小哈里曼提醒道,“您听说了吗?帝国与兽人的和平谈判已经开始,现在的纷争也不会持续多久。深渊的通道将在未来几年开启,地上的生灵需要联合起来,为完整的埃瑞安与埃瑞安所有的居民而战,就像数百年之前。”

  “那些人到底给你灌了什么**……呃!”

  老哈里曼怒气冲冲地转头,刚从厨房回来的妻子毫不客气地瞪回去,收起用来敲他脑袋的报纸卷。“罗比好不容易回家,你又在烦什么呢!”老太太对丈夫埋怨道。老哈里曼哼了一声,嘟嘟哝哝着扭过头去,他的妻子转而面对小哈里曼。

  “你不要理他,你爸爸就是这样,天天叨叨些过时的东西。来,尝尝刚出炉的南瓜派!”老太太把托盘放到桌上,往儿子那头推了推。她欢天喜地地打量着孩子,快活的笑容挤满了每一条皱纹。她问:“你穿这一身看上去真英俊,这是那边的军服吗?”

  “不是。”小哈利特说,恶作剧式地停了停,看他父亲带着松了口气的表情开始喝水,“事实上,我不当兵了。我现在是一名撒罗的牧师。”

  他的父亲把水喷到了墙上。

  这样的再会出现在埃瑞安帝国的各处,曾经的战俘大部分已经转变为平民,他们有资格递交归乡的申请。依然困在高强度工厂中的战俘则成为了一些协议的条件,进行了多方流转。

  这些年来一直在帝国腹地打游击的兽人势力,如同滚雪球般越来越大。隐藏于荒野的部落和城镇中野性未驯的奴隶不断加入进来,他们在辗转作战中成了气候,综合实力虽然还不够,但对帝国造成的麻烦甚至超过当年刚刚暴露的地下城。在塔砂的牵线之下,他们第一次坐到了谈判桌边,参与了三边会议。

  塔砂放开在塔斯马林州的人类战俘的管辖权,将之转交兽人革命军,换取革命军那边的一些资源与人手。革命军拿换来的人类战俘与帝国方交换,让他们释放兽人战俘与奴隶。还有许多棘手的条件很难达成共识,但至少,这是个好的开始。

  几个月后,塔砂与帝国的元首、兽人领袖泰伦斯正式签订了停战协议。

  梅薇斯的法术隐藏了这具新躯体身上的一切非人特征,顺便将那张邪魅的面孔修了修,修正到看不至于把祸国殃民写在脸上的程度。她在协议末尾签下“娜塔莎”的名字,这些年来,执政官娜塔莎之名已经响彻塔斯马林州内外。

  塔砂是非正统族群的领袖,不过一点非人特征能让塔斯马林州的人民亲切,一座能随便往躯壳里灌灵魂的**地下城就太过了。还是需要一个固定的身份,便于让人理解,还能让人集中精神崇敬和厌恨。

  签订下的第一份协议不够细致,相对原始,还有许多地方含糊过去,比方说那些心甘情愿蜷缩在富人宅邸的家养兽人要如何处理。不过,一口气吃不成胖子,就算未来会硝烟再起,进步总是进步。

  签订仪式结束之后,元首独自找到了塔砂。他向塔砂释放了善意,暗示帝国与地下城两方应当有更进一步的友好合作,两者的实力相当,有责任和义务维持世界的和平稳定。这番亲善友好的话语就算放在几个月前,也足以叫人吃惊。事情相当有趣,引入兽人这个让帝国头痛的势力后,帝国反而开始更殷勤地向塔砂递橄榄枝。

  拉帮结派似乎也是人性之一,一方独大,两方争斗,三方就要玩手腕,做着本质上与小学生之间“你要同我好,不要跟他好”没什么差别的举动,就像深渊威胁的出现反而让地上的和平更进一步。这就是为什么人们需要竞争对手,这就是为什么越单一的群体越脆弱,一家独大让人退化。

  接下来的拜访者是泰伦斯,“过去我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泰伦斯感慨道,“感谢您。”他对塔砂行礼,礼毕便很快告别,匆匆离去。这位兽人领袖比过去沉稳了许多,但依然怀着一份真诚,说得很少,倒比元首来得诚恳。他离开后不久,玛丽昂也回到了房间里。

  负责几个月谈判的是外交人士,塔砂只需要在最后签名时露面,于是随行的玛丽昂也到今天才来到这里,见到多年未见的同族和朋友。狼女看上去依然相当激动,她翠绿的眼睛在发光,耳朵直直竖起,走来又走去,像个多动症的孩子或为散步兴奋的小狗。

  玛丽昂就是这样的人,即使到了决不能被称作孩子的年纪,她依旧赤诚如孩童。境况越好她越显得天真活泼,离开太早的童年仿佛被切碎了放进她剩下的整个人生当中。塔砂坐在椅子上看狼女从这个窗口趴到那个窗口,赤luo的脚板踩在地毯上,狼爪抠进织物里——收拾房间的人大概会对地毯上的小洞困惑,这可怜的地板,被狼爪和龙爪犁过一天。

  “就是这样了吗?”玛丽昂没头没尾地说,大尾巴扫帚似的晃啊晃,“我们就,我们就……?”

  她说不明白,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塔砂招招手,她便过来了,在塔砂面前蹲下,啪地把脑袋搁在塔砂大腿上。

  “是啊。”塔砂说,抚摸着玛丽昂的头发与耳朵,“现在,你能在埃瑞安的每座城市中昂首阔步,不用畏惧任何的目光。”

  “我记得。”玛丽昂说,“您说过,它会实现。”

  她的声音既安静又狂热,说得斩钉截铁理所当然,仿佛在说/神说要有光,便有了光/。塔砂意识到,玛丽昂从来就相信着那个十多年前的承诺,她笑起来,弹了弹狼女的耳朵尖。

  “都说了不要迷信我。”塔砂说。

  塔砂并没有化不可能为可能的能耐,她只是从不轻易许诺。她的承诺一定有可以实现的可能,而后她会尽力将这可能性推进到百分之百罢了。

  “这对我们来说有什么不一样?”听她说明后的玛丽昂抬起头来,反驳道,“您说会实现的事情,注定会实现。”

  真是沉甸甸的信任啊。

  塔砂失笑,忽然想起了维克多。

  可能是因为太安静了,如果维克多还醒着,他绝对又要开口损人,从优厚的协议条件到玛丽昂的事,“看看这个傻白甜小狗崽子,把你当神来拜,呵呵,你是那种人吗?”他多半会说类似的话,带着股微妙的得意,用力证明狼女对塔砂的了解不及他万分之一。那股见不得人好的劲头一旦表现得如此显眼,就像愚蠢的毒计一样,反倒变得好笑乃至有点可爱起来了。

  塔砂会跟他一一解释:喏,看看帝国的反应,这就是我没将兽人群体收在麾下的原因之一。用来制衡,能用来制造推力和甩锅,还不必劳心劳力为之负责,当盟友的好处远远大于给他们当老板。怎么的,你又看不惯玛丽昂?抱歉啊,不提别的,光手感上你就不能和她比。有意见你说呀?

  可惜目前维克多还在魔池中睡得昏天黑地不省魔事,半句话都插不上口。

  大部分时候,塔砂并不依靠维克多,然而他的缺席也绝非无关紧要。背景音突然被关掉,常量忽然缺失,到此时,塔砂才晚一步感觉到了孤家寡人的高处不胜寒。倒不是说她不喜欢成为领袖,但阴谋诡计无人欣赏,一切收获只能偷着乐,如同锦衣夜行,难免有些令人失落。

  太安静了,塔砂想,你快醒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后台又抽搐不断,第一百章,给男主发一点点糖

  维克多:这哪门子糖?我又没出场,那只小狗在和她黏黏糊糊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摸来摸去还枕大腿,还有没有王法了?!为什么摸我的时候就不给枕大腿?我到底哪里不如那只狗?

  塔砂(秒答):手感。另外你有书架啊,重死了不要放腿上。

  维克多:………………QAQ

  塔砂:(安静地揉闺女)

  玛丽昂:(开心地被麻麻揉)

  咦,为什么又在欺负男主,我也不知道,手停不下来(。)不小心没写到预告部分,预告顺延下去(笑哭)

  感谢小天使们的投喂!=333=

  喵学冲击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0-07 22:5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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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江很炸毛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0-07 23:4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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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柯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0-07 23:48:09

  姬羌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0-08 00:2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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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呣呣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0-08 22:3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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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柯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0-09 01:59:36

  雪满长安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0-09 20:03:43

 

☆、第101 1.1

 

  (一百一)

  米兰达再度露面的时候,塔砂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

  黑袍法师的黑眼圈比之前哪天都严重,简直可以与烟熏妆的女巫媲美。她头发蓬乱,面色蜡黄,眼睛发红,要是被半精灵药师看见,准会一边摇头一边往她手里塞吃的。

  也只有梅薇斯敢在此刻捋虎须了,米兰达锐利的目光比往日更加刺人,仿佛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她暴起攻击。这位黑袍法师会如此不修边幅已经足够说明问题,她可不是埃德温那样的生活白痴法师,米兰达喜欢有条理的生活,平日里总会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像把桌子上的东西摆得整整齐齐。

  从现在这副不知多久没吃没喝没收拾的样子看起来,她恐怕在发现了什么时直冲塔砂汇报,连拾掇一下自己的功夫都没有。

  “我们什么都没发现。”米兰达说,“我们找遍了所有资料,造访了目前能去的各种地点,询问任何有可能知道的人,一无所获。这就是问题所在!”

  大半年前,塔砂将星界的事在施法者协会中公开。

  用书籍传承知识的法师,以血脉继承力量的女巫,让自然传达记忆的德鲁伊……在被动荡年代冲刷过之后,这些施法者是最有可能对星界有所耳闻的群体。但当塔砂讲述了她所看到的那个天外天、界外界,所有人都神色诧异。

  法师脸上的表情,或许更应该被称作震惊。

  “三大位面之外存在的空间吗……”白袍法师布鲁诺喃喃自语,“对,引入这个常量,就可以解释魔力循环的不守恒异常,为什么没想到?”

  “第五元素以太!”穿着彩虹色袍子的炼金法师格洛瑞亚惊呼道,“‘不存在于天界、深渊与主物质位面,却无所不包不所不在’,难道就是指这个?”

  “可是没有任何记载。”黑袍法师米兰达的眉毛皱成一个结,“如果您所说的并非什么死前幻觉,那这个概念的重要性足以从根源上瓦解许多课题……”

  法师们嘀嘀咕咕念叨着只有他们自己能听懂的语言,仿佛恍然大悟的同时又百思不得其解。相对而言,其他施法者的惊异更加单纯,接近普通人对未知事物的惊叹。

  “德鲁伊中没有这种说法,传说都没有。”德鲁伊尤金森回答,他是收集整理德鲁伊知识和历史的负责人,“德鲁伊的知识大部分与埃瑞安的自然有关,很少提及其他位面,我们恐怕帮不上什么忙,抱歉。”

  “我也是。”半精灵梅薇斯点了点头,“我和我的母亲都对此没什么研究,恐怕我的外祖父也一样,他不是法师,是个弓箭手。”

  “听起来很厉害。”无名的女巫说,“但没有听说过。”

  “星象女巫呢?”布鲁诺插嘴道,“是否有星象女巫提到过星界的概念?”

  “我见过阴影女巫、瘟疫女巫、回声女巫、火焰女巫、邪眼女巫、鬼灵女巫……就是没见过星象女巫。”墙上的影子掰着手指说,“我的女儿们当中从没出现过星象女巫,遇见的同族中也没有,在我开始满世界乱跑之前,倒是听说过几个。哦,不知道阿芙拉的女儿长大会是哪种。”

  阿芙拉是回声女巫之一,也是目前唯一生下孩子的女巫。她十岁的小女儿有一个女巫亲妈,还有剩下的六名女巫当教母,塔砂也怀着熊猫保育员的心情搀了一脚,这后台完全能在塔斯马林乃至帝国横着走。多亏这姑娘天性内向,是个(女巫当中)万中无一的温柔贴心小天使,不然天晓得会造成多大#麻烦。

  “从概率上看这不合逻辑。”米兰达皱眉道,“女巫的主要分支只有十三种,两百年间不曾碰到一个的概率,比剩下的女巫都属于一个品种这件事还要低。”

  “品种?”无名女巫不满地说,“你像在说什么纯种狗。”

  “难道你们不是一种纯种半魔法生物吗?”米兰达回答。

  德鲁伊与半精灵叹了口气,看着墙上的影子竖起好多条“尾巴”,像许多条毒蛇直起身躯。接着,会场布置的防护法阵便亮起来了。

  有法师和女巫同时出没的场所记得设置隔离和防护法阵,此乃世间真理。

  那一天的会议在凶残的幼儿园争执中结束,塔砂没什么收获,暂且将这个问题交给了法师协会。米兰达自告奋勇要求接手这个课题,她尽管脾气坏了点,喜欢跟女巫过不去了点,行事为人都凶残了点,但在科研,不对,魔研这件事上相当认真负责,水准高超,交给她塔砂很放心。

  时间推回现在的时间点。

  米兰达形容憔悴地站在塔砂面前,仿佛正为研究的寸步不前抓狂——像是读出了塔砂的心思,她很干脆地摇了摇头。

  “不是瓶颈或找不到方向。”她说,“我们现有的资料也好,帝国大图书馆中的资料也好,所有可能性都已经被一一排除。除非出土新的遗迹,不然已经没有可做之事了。”

  帝国与塔斯马林州的合作在进一步发展,前者的研究院与后者的法师协会共同合作,那个联合工作地点被复古地称作“**师塔”;大图书馆与积分藏书库的书籍被存放在高塔的某一层,按照同一个管理体系共享。大部分研究者以深渊通道为研究对象,米兰达所领导的课题小组则针对星界之谜。

  所有藏书都录入了地下城中,尽管知识容量比哪个法师都高,塔砂对那些资料的理解只是囫囵吞枣,堪堪能当个搜索引擎,具体研究工作还是得交给专业人士。她依然担任着图书馆目录,所有条目都可以直接向她查询。一个幽灵被分割出来,放置在**师塔中,在会给所有询问者指出有相关关键词的书目,就像过去记载中哪些传奇法师的塔灵。她的存在大大提高了法师们的效率,让米兰达的小组得以在大半年内找遍所有藏书。

  寻找的结果是,一片空白。

  在这些藏书中,没有一样提到过“星界”。这个词语也好,相关概念也罢,仿佛过去的人们从未提出相关假想,没想过世界之外还有世界。

  这完全不合逻辑。

  法师不是书呆子,恰恰相反,魔法研究者的思维缜密又跳脱,这群聪明人脑洞通天,对魔法世界充满了求知欲,有些研究在普通人眼中甚至显得非常荒唐(例如“蛙人脚蹼的异常变化是否说明了北地海妖族群流转之我见”云云)。白塔的创立者曾经自豪地说过:只有法师验证不了的猜想,没有在法师猜想之外的真相。

  光拿魔力衰退的原因来说吧,只在现在留存于世的藏书之中,塔砂便看到了各种匪夷所思的假设,从因果报应说道自然循环,从魔法潮汐说到能源损耗,连“缸中之脑”这类画风奇清的猜想都有,绝对能让小说家甘拜下风。但在这百花齐放的猜测中,没有任何一个,能与星界的存在挂钩。

  他们清楚主物质位面之外还有深渊与天界两个位面,却连“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吗”的猜想都不曾提出。仿佛从古至今,世界各地的法师都出现了同一个盲点。

  “星界的存在就像被屏蔽了。”米兰达直白地说,“魔力循环中逸散的能量到底去了哪里,从主物质位面消失又不太可能前往天界和深渊的龙、精灵与大德鲁伊到底去了何方,不在三大位面的第五元素能在哪里,星空奇怪的轨迹……这么多的课题当中,明明都是非常容易出现的猜测,我们怎么会没想到?我没想到,他们没想到,过去那么多年的所有人都没想到,绝无可能!”

  为什么之前没想到?法师们在听到塔砂讲述的那一刻恍然大悟又困惑无比,对这等不该有的疏漏百思不得其解。不止是法师。大恶魔维克多在见到界外之界时脱口叫出了星界的名字,然后他语焉不详地说:“我为什么一直没想到?”

  为什么?为什么?

  帝国的占星师家族对星空轨迹的古怪之处有所疑惑,却不知怎么的一直没有挖掘;星象女巫在这两百年间消失殆尽,最长寿的无名女巫只知道那些星象女巫“知晓星星的秘密”和“特别短命”;道格拉斯的巨龙对同族的去处毫无印象,待塔砂说到“巨龙前往星界”的可能性,它惊奇地点头,诧异为何自己从未想过……

  星界仿佛不想被埃瑞安的生灵知晓。

  塔砂又一次看向地下城卡片。

  【星界旅者】:“你曾在星界短暂地停留,并通过了星界的意志检定。你的器量只能在无尽的知识长河中取一勺河水,但被河水淹没的经历让你下一次不至于很快溺毙——你的灵魂受到了星界的洗礼,因为某些原因,你在那里留下了锚点。它很脆弱,但依然存在。”

  这趟经历恐怕不止是她本人的许可证,在从星界归来之后,塔砂得到了撕开他人盲点的能力。

  “并非自古如此。”米兰达笃定地说,“三百年前,龙还可以离开;最后的白塔塔主记载中,德鲁伊和精灵的‘远行’还不是个需要研究的谜题;最后一个有记录的星象女巫死在距今两百一十二年之前……种种迹象都可以证明,关于星界的认知很可能并不是一直空白一片。和消失的魔法生物一样,关于星界的知识与记录,在这几百年里不明不白地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世界观认知度向前推进,快要开新副本啦XD

  顺带一提,《老师变成魅魔以后》今天开坑啦!今天双更明天起争取日更,不过总之会优先保证地下城更新,对这边没影响。关爱作者,不喜欢**也请当做没看到就好

  风流散漫战斗法师攻X残酷强大倒霉黑巫师受,师徒年下,狗血谈恋爱,新坑双开中↓

  老师变成魅魔以后

 

☆、第102 1.1

 

  作者有话要说:  猛虎落地式道歉/(_ _)\ 昨天不小心直接复制了第一张字数放多了,没办法替换,最后多出来的部分明天会补在不算购买字数的作者有话说里,非常抱歉!!

  这更本体也超出三千字了所以不是骗全勤哦!OTZ

  (一百二)

  和消失的魔法生物一样,关于星界的知识与记录,在这几百年里不明不白地消失了。

  米兰达的嘴唇一张一合,她的话语传达到塔砂耳中,化作一个简短的认知:星界在最近几百年内从记载与人们的意识中消失。在这个认识清晰浮现的时候,突然有什么东西发生了改变。

  塔砂疑心自己听见了齿轮响动的声音。

  那是非常宏大的响动,咔哒,扎扎扎扎扎——仿佛生锈的开关终于被开启,青苔与锈迹松动、破裂、粉碎,从巨大的机关中掉落下来。第一个齿轮带动第二个,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层层递进,轰鸣从塔砂所在的这个地方一路传达到前百米之外,席卷过整个地下城。

  多惊人的响动啊!好似足下的机关巨兽在沉睡了几个世纪后惊醒,那震动让塔砂站立不稳。她闭了闭眼睛,无穷尽的光点在眼皮后面闪动,整个世界依然震动不休,经历着一场来自地心的暴动。她睁开眼睛,米兰达却一动不动,只对她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强震让塔砂站立不稳,但眼前不知比她瘦弱多少的法师站得四平八稳,连表情都没动一动,仿佛这场凶猛的地震没在她身上发生。接着塔砂意识到,不是“仿佛”,米兰达真的没感觉到强震。

  地下城内的匠矮人依然举着锤子,叮叮当当干得热火朝天;训练场内的士兵们正在拉弓上箭,彼此搏击锻炼;药园内一派祥和,最娇贵的草药也没移动一丝一毫……被这场巨大轰鸣撼动的人,只有塔砂而已。

  这是一场发生在地下城内核中的“地震”。

  【地下城-塔砂】

  合并重组中,进度:56/100

  重组的进度条,在震动中蓦地上窜了百分之五。

  从星界归来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这期间进度条没有半点增长,哪怕只是百分之一。塔砂在这段时间抓紧各方建设与合作,局势一片大好,魔力几乎恢复到了与此前相当的水平。在这种情况下毫无反应的进度条,为什么在此时蓦然增长了百分之五,几乎能与得到深渊眷顾媲美?

  它的条件到底是什么?

  合并重组的进度条在与深渊产生联系的那一刻才显出具体百分比,塔砂以为那百分之二十五是之前十多年里提升的力量与耗费的时间。但现在想起来,她没准一直弄错了。地下城升级重组可能一直停滞不前,也可能在某个时候骤然提升,它需要的是契机,而非魔力和时间。

  与深渊联系上前就有了的百分之二十五,25/100

  受到深渊眷顾时提升了百分之六,31/100

  目睹星界时坐火箭般上升了百分之二十,51/100

  确信“星界在近百年间‘消失’”这件事,百分之五,56/100

  塔砂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是“认知”啊。

  升级重组的条件是阅历,是所见所闻,某种程度上看就像地球游戏概念里的“经验值”。在这里,让经验值上升的不是杀戮,而是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最开始看到的那百分之二十五便是塔砂来到这里后对埃瑞安的理解,简直像个世界解析度表格一样。

  没有任何一点进度凭空出现,地下城的重组升级并非时间与魔力增长下的被动过程,每一个单位的增长,都是她对世界的探索。

  从在这里睁开双眼的那一刻起,直到今日,从未停歇。

  地下城的通道纵横四海,地下城范围所在的地方,瞭望塔高高耸立。钟楼与巨树是地下城的眼睛,塔砂俯视着她的土地,注视着地上地下。

  妖精灯盏的孢子穿过了海关,人为的界限尚未更改,魔力覆盖的环境却已经悄悄过线,带着塔砂的视线。紫色的果实生长在岗哨旁边,站岗的士兵从草丛中经过,靴子上便染上了紫色果浆。这种魔法植物没什么甜味,却有着青草的芬芳,嘴巴馋的孩子总要捞几颗来吃,他们叫它紫灯果。

  契约者们对世界的探知一样与塔砂共享。

  骑着龙的道格拉斯看到下方飞速掠过灯火,在这个晴朗的晚上,下能见人间烟火,上能揽明月星辰。龙骑士在他的特等席上大笑,无论与巨龙飞行多少次,他的心总会欢呼雀跃。赤着双脚的玛丽昂正在安加索森林散步,她在某一刻骤然化狼,像狼一样奔跑,像狗一样打滚。空气中各式各样的气息与声音被银狼敏锐的感知捕获,她仰头长嗥,一呼百应。

  采集草药的德鲁伊还在忙碌,一些药草只在这样的夜晚短暂开放。这些自然聆听者轻手轻脚地前行,他们的感官可以通过花草树木与飞禽走兽延伸到遥远的彼方。采药的女巫则更加随性,邪眼女巫美杜莎坐在树枝上,吹着跑调的口哨,嚼着蜂蜜和树胶揉制成的泡泡糖。她的猫在树上,狗在树下,老鼠在头发里,她注视着森林,在女巫的眼睛中,“魔法”清晰可见。

  地下城的感官范围广阔,许许多多的契约者们将塔砂的感知扩张再扩张,而塔砂的影响力远远不止如此。匠矮人制造的魔导科技,乃至帝国那边使用了塔砂魔石的魔导产品,全都与塔砂产生了微妙的联系。通过这种方式,塔砂的网正在覆盖整个埃瑞安。

  数不清的细小信息通过这些末梢传入塔砂的精神,它们被收集,然后被整理。**师塔内,法师们忙碌不休,像一只只勤劳的工蚁。他们修补残破的旧书卷,他们收拾没头没尾的新知识,他们研究突兀的问题与漏洞。闪光的头脑迸发出火花,勤奋的手指书写着问题与答案,他们将逸散的碎片修补成华美的画卷,将无意义的丝线编织成细密的网络。塔砂的认知因此突飞猛进,她是网中心无所不知的蜘蛛。

  这是无法言语的神奇感觉。

  与直面星界时相反,那一刻是不可知,这一刻是可知。塔砂的意识之网还未覆盖世界,是的,这世界上依然有这么秘密,有这么多困惑,但“未知”只是尚未知晓罢了。进度百分之五十六,她在此刻隐约对自己能够成为的最终形态产生了猜想,一个无比狂妄的预感浮出水面,在那个终点——

  我即世界。

  这年头只持续了短短一个瞬间,转而消失,被遗忘,像一个醒来后迅速褪色的梦。只有澎湃的心情留在塔砂心中,她想起不来刚才自己脑中出现了什么画面,继而觉得不必在意,没关系,还不到时间。

  “谢谢。”塔砂郑重地对米兰达说。

  即使黑袍法师对塔砂刚才的失态有什么疑惑,她也没再表达出来。“分内之事。”米兰达摇头道。在离开之前,她还不甘心地说:“我们并没找出多少东西。”

  法师们所作出的贡献远远超出她所想。

  进度56/100,在认识到是什么推动重组进度向前的时候,塔砂迎来了久违的建筑物升级。

  地下城建筑的上一次升级已经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升级效果也只是一些可有可无的微调而已。但这一次,一项巨大的改变出现在了图书馆当中。

  对,就是那个当初位于地下城核心下方、被保留下来的旧建筑,当初摆着地下城之书的图书馆。

  “图书馆进阶建筑【真知之馆】已经解锁。”

  地下城的图书馆,除了地下城之书维克多以外空无一物,塔砂一度奇怪过为何这一建筑没有自动生成图书——地下城的厨房可是会自产面包的啊。这个空间被闲置多年,只有天顶和地面的符文亮着幽光,现在,新的光芒出现在这里。

  真知之馆的大门,就在图书馆的一面空书架后面。

  那只书架看上去与陈旧的图书馆截然不同,在黑沉沉的原木当中,未有这里洁白如大理石。当塔砂打开门,她的面庞被白色的光芒照亮。

  简直像反色一样,外面的图书馆中,棕色原木打造了一只只厚重的书架,黑檀木的穹顶上镶嵌着魔石星辰,这图书馆一看就尘封了漫长的岁月,靠近时忍不住要轻手轻脚,生怕激起尘埃或惊动鬼魂。但在这扇门以内,所有书架都呈现出一片纯净的白色,象牙白的骨骼边缘描画着灿烂的金边,不知来自何处的光源看上去就像日光。立柱便是书架,在书架之外……一片空白。

  塔砂感到晕眩,在短暂的几秒内,她几乎以为这儿是星界。

  不,这儿不是,那光芒柔和而形态恒定,空间模糊如雾气,却并不遥远,并不无穷无尽。每一个书架都放满了书,但每本书的书籍都包裹在柔光之中,看不清,碰不到。

  因为真知之馆当中,可以阅读的并非书卷。

  一面一人高的圆镜悬浮在塔砂面前,那镜子上又一个小小的、变幻不定的锁眼。当塔砂把手放到这面镜子上,半空中浮现出了无数把钥匙的虚影。

  ——————————————————————————————

  (对不起!!!作者蠢了一下,昨天防盗章复制黏贴出来不小心放多了,今天没法替换只好加这段无关内容共计五百四十四字,明天会写多一点再补足七百字在作者有话说里免费放出!真是非常对不起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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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起!!!作者蠢了一下,昨天防盗章复制黏贴出来不小心放多了,今天没法替换只好加这段无关内容共计五百四十四字,明天会写多一点再补足七百字在作者有话说里免费放出!真是非常对不起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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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 1.1

 

  (一百三)

  每一把钥匙都有着独特的形状和韵律,一把钥匙通往一扇门,一把钥匙传出一个声音,这声音在塔砂脑中轻柔地共鸣,如同锡杖上大环串着小环铃铃作响。

  这声音说:知识换知识,真相换真相。

  塔砂的手掌离开镜面,钥匙的虚影消失;塔砂的手再度贴上镜子,虚影再度浮现,梵唱似的声音亦然。这些色彩各异的影子均匀地漂浮在半空当中,远到悬浮于看不清的模糊星空当中,近到与塔砂脸贴脸。

  不,不仅仅脸贴脸,在与她的身躯重叠的地方,那些虚影依然存在。塔砂空着的手掠过周围,钥匙的虚影直直穿过她的手心,像幽灵穿透墙面。

  这些钥匙的幽灵在真知之馆中到处都是,但地下城的视野之中,这里依然空白一片。所有的钥匙都并非实体,换成其他人站在这里,必定连个虚影都没法看见。接触那面镜之门就像与什么东西相连,它们直接出现在塔砂脑中,好似蚊蝇落网的震动从蛛丝外缘一路传达到她指尖。每一把钥匙都存在,只是不存在于现在这个时间点。

  它们已然失落,亦或还未被打造出来。

  塔砂心念一动,一把小小的铁钥匙便从远处直直飘来。这虚影悬浮在圆镜上空,好似嵌入了看不到的凹槽中。

  庞大的地下城之网中,细微的光点从一个个有着妖精血统的人身上浮现,无声无息,无人察觉。游吟诗人杰奎琳贡献了最大的一点,这些微光以惊人的速度流动,如同光缆中细碎的信息。它们在地下城核心中汇聚,再通过塔砂这个终端传递。

  一点荧光在恶魔角之间浮现,凝结,继而水滴般下坠。无形之笔蘸了这墨,霎时间勾画出钥匙的轮廓。那个若隐若现的虚影固化了,铁钥匙在空中化为实体,成型的金属片向下坠落,啪,落入塔砂的手心里。

  所以角的作用是天线吗?塔砂脑中闪过这样不着调的念头。她捉住钥匙,送入镜面上的锁眼之中。

  那枚不起眼的铁钥匙如乳燕归林,钥匙被吸入锁眼,两者都消失不见,平整的镜之门湖水般波动,荡漾出小小的幻影。巴掌大的妖精扇动着翅膀,哼唱着一支妖精之歌,那曲调优美而让人着迷。短短一分钟后,叶片上的歌唱家蓦然消失,只有那支乐曲还在塔砂脑中回荡。

  就在同一时间,外面的图书馆动起来了。一卷羊皮纸蓦然浮现,上面用游吟诗人的七线谱记录下了妖精所唱之歌。充足的信息到位,镜之门启动,这支失传的优美曲调重现人世。

  尘封多年的图书馆又一次得到了馆藏,黑檀木叹息,落灰的书架苏醒。流光环绕着整个图书馆,仿佛蒙在上面的帆布被一把揭开,全地下城最陈旧的建筑焕然一新。短暂的瞬间,塔砂看到了数百年前图书馆的幻影。

  无数书卷整整齐齐地被码放在书架上,从地面堆积到天花板。从埃瑞安的极南到极北,从最世俗化的人类到最神秘的妖精,从天界到深渊,无数秘密被收藏于此。上一个收藏者储存了大半个世界的真相,他站在藏书馆的正中间,修长的手指翻动着地下城之书——那还不是地下城之书,在他手中,厚重的藏书只是无灵智的备忘录。塔砂在这划破时空的一瞥中极力望去,图书馆的主人回头,头顶一对黝黑的弯角。

  维克多,她在心中默念。

  大恶魔的黄眼睛带着笑意弯了弯,仿佛隔着遥远的时空,也看到了这里的下一任主人。

  这绝不是一座普通地下城的配置,维克多是这里的前任拥有者,他一定对这里做了什么。幻象一闪而逝,塔砂无法再这昙花一现的光景中弄明白维克多与这座地下城的渊源,但她明白了真知之馆的作用。

  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与汇聚于此的信息打造一把把钥匙,不同的钥匙通往解答秘密的大门。这些秘密有大有小,全看你能给出什么换取。知识换取知识,分散的线索能兑换答案,等价交换,公平合理。

  塔砂的目标,当然不是失落的一首歌曲。

  “告诉我,”她说,“大德鲁伊与森精灵去了哪里。”

  一把翠绿的钥匙从群星间升起。

  它看起来真美,甚至在还未成型的时候。这钥匙足有巴掌大,身躯颀长如匕首,半透明的质感如同轻纱。这钥匙一在圆镜上方固定,一阵风暴便凭空卷起。

  空旷的空间蓦然拉起无数丝线,数不清的小点从四面八方飞迸而来,来得太快,留下长长的残影。来自自然的种族被串联起来,德鲁伊的学识被串联起来,这一条来自药园中自然生长的草药,那一条来自安加索森林里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粗壮如飞龙的那个则是自然之心的反馈……一切繁杂无比的信息,蓦然归位。

  它们让人眼花缭乱,它们如此井然有序。血脉追溯血脉,传承追索传承,一根藤条拽出一大片,这些无形之线该如何描述?或许只有将之称作“因果”。

  因果线追本溯源。

  无数因果线中间的翠绿钥匙正一点点化为实体,刚才的铁钥匙成型太快,而现在这一个,便能看出铸造成型的过程。仿佛无数管道里的素材在模具中汇合,钥匙的完成度不断上升,最终完成了近半。信息填充的速度缓慢下来,填充物好似已经见底,这钥匙一半翠绿,一半透明。

  塔砂开始担心它是否能够完成,但出乎意料,这把两色的钥匙掉落下来,瓜熟蒂落。

  它触手冰凉,透明的那边也有了实体,像一枚白水晶,翠绿的那边则泛着奇特的质感,又像叶片上的蜡,又像竹叶青的鳞。塔砂将这枚硕大的钥匙握在手中,插#入锁眼。

  短暂的一小会儿,什么反应都没有。

  镜之门上的涟漪不断波动,却没有东西从中升起——仿佛那东西被卡在半道上似的。塔砂靠近了一点,看向镜子深处,顿时天旋地转。

  没有什么东西从镜中升起,塔砂掉了进去。

  她下坠又下坠,速度快得惊人,一切只在一眨眼间。塔砂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她在此刻遗忘了所在的地下城,仿佛被割裂,又或者每个灵魂碎片都进入了这突如其来的幻境。当然是幻境,不然这望不到边际的、由参天大树构成的森林是怎么回事呢?毫无铺垫,毫无过程,她突然间便来到了这里。

  地面上细小的植被不是安加索森林常见的那种,事实上塔砂不曾在埃瑞安任何地方看到过这种草叶。一种金色的花朵挂在树梢上,十分漂亮,塔砂对此毫无印象。她举目四顾,在周围的植物中只认得出橡树。只认得橡树也够了,这儿就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橡树林。

  在塔砂身后,一棵硕大无朋的橡树伸展着枝叶,树冠冲天而起,简直像朵蘑菇云。

  塔砂认出它来了,她曾见过它幼小的模样。它曾是橡果形状的水晶,曾是地下城后院中小小的树苗,自然之心与圣树的循环过多少个千年都不会改变,如同凤凰一次次涅槃。

  这是德鲁伊的圣树。

  橡树林中到处都是人,确切地说,到处都是德鲁伊和精灵。两种成员分列在圣树前面,前者数量较少,只有十多个,打扮各异,种族不同;后者则更像迁徙中的军队,队伍一路排到很远以外的地方。尖耳朵的森精灵和传说中一样面容姣好,一眼望去找不到一个难看的个体,仿佛天工造物时特别偏爱了几分。这些美丽的生灵面容肃穆,全副武装,列阵的战士护着少量老者与孩童,一些人背负着行囊。

  天空一片阴沉,仿佛山雨欲来。

  “到时间了。”一个精灵说。

  任何注意到他的人都能判断出他王者的身份,不是因为那顶王冠,而是他身上某种难以叙述出的王者之气——听上去有点奇怪,但真看到的时候却觉得顺理成章,如果这都不是精灵王,还有谁会是呢?这位近乎半神的王者手持弓箭,身穿戎装,槲寄生王冠顶在头上,带点锯齿的叶子不知怎么的有些干枯了,卷曲起来,尖锐得像荆棘。

  “十六位大德鲁伊已经全部到场。”一名德鲁伊轻轻点头。

  她不年轻了,但非常美,美丽得像一棵白杨。若要从美感上表述,在场的十几个大德鲁伊一点都不必精灵逊色,尽管相比之下他们显得奇形怪状。中年女人,满面皱纹的老人,不修边幅的大胡子,毛绒脸的兽人,才到人腰间的小矮子……每一个都有着和谐自然的气质,看着他们如同望进新雨后的空山,一望无际的原野,波涛起伏的大海。繁花与枯木俱为自然之景,你看着他们,便觉得心情平和,想要微笑。

  “森精灵还有几个没来。”精灵王皱了皱眉头,仿佛几个族人的缺席已经是难以容忍的大问题。

  (本章余下700+字在作者有话说中)

  作者有话要说:  “有几个后生留着也好哇。”大胡子说,被精灵王瞪了一眼,他倒浑不在意,“咱们这回也不知要多久才回来,要是有个万一……”

  “没有万一。”精灵王斩钉截铁道。

  “没有万一。”之前的女德鲁伊温声道,“我们会回来的,或迟或早。”

  是啊,这并非离别的装束,更不是送死的打扮。森精灵们尽管面容肃穆,却并不沉重或肃杀,他们脸上显出昂扬的斗志。有孩子不安地去抓父亲的手,那战士低头对他笑了一下,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更小的孩子还需要母亲抱着,她悄声安慰道:“嘘,不哭,我们去去就来。”

  塔砂看到一名德鲁伊皱了皱眉头,她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摇了摇头。

  “最好如此。”这矮个子嘀咕道。

  精灵王没再参与对话,他头顶上的槲寄生在短短的几分钟里焦黑卷曲,又像枯萎,又像被火焰灼烧。精灵王一把扯下王冠,他说:“不能再等了。”

  德鲁伊们对视一眼,所有人看上去都有几分悲伤。十六双手纷纷按到了圣树上,他们口中念起祷文,这棵参天大树便无声无息地坍塌了。

  有点像橡木老人过世的时候,但橡木老人的枯萎与塔砂现在看到的这一幕相比,完全是小巫见大巫。覆盖了视野的树冠轰鸣,整个世界都在簌簌震动,巨树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高楼爆破的规模也不过如此,圣树的坍塌却比那温柔得多。遮天蔽日的树冠在倒下前便化作流光,落到树下的观众身上,落到那宽广臂膀环抱的圣树林智商,如同清风细雨拂面。即便在人为因素下提前衰亡,圣树也不忍伤害它所庇佑的一切。

  大德鲁伊从圣树的亡骸中捧出自然之心,其中一员化成飞鸟,将之交予圣树林中距离这里最远的一棵橡树守卫者。那德鲁伊归来之时,精灵王对所有臣民和盟友打了个手势,举起弓箭。

  他开弓,搭箭,对准头顶的天空。

 

☆、第104 1.1

 

  (一百四)

  一股气流缠绕上精灵王拉弓的手。

  蓬勃的力量没有色彩,只有被催动的气流爆发出越来越尖锐的声响。周围的人已经退到了十几米开外,藤蔓在大德鲁伊们手下升起,与塔砂见过的任何树语者都不同,他们拉起的藤蔓坚实如钢铁,厚重如城墙,仿佛童话故事里缠在睡美人城堡上的植物,一瞬间就像生长了千百年。

  在藤蔓全定的狭小囚笼中,那把沉重的乌木弓被一点点拉开,弓弦饱满如满月。

  现在的精灵王看上去没刚才那样不食人间烟火了。

  他的牙关紧咬,眉头打结,开弓的手纹丝不动,但手背上青筋毕露。森精灵的王者不再眉目如画,如同凶器出鞘,锋芒毕露。他这一刻的身份不是精灵也不是王者,而是传奇魔射手,一个纯粹的斗士。

  银色长发的发梢被锐利的风扬起,卷入气流的部分很快被撕碎。接着遭殃的是那身戎装,袖口绣满的符文一个接一个亮起再熄灭,糊成一片黯淡的丝线。两只袖子同一时间碎裂,露出下面洁白的胳膊,看上去柔软脆弱的皮肤在疾风中撑了比袖子更多几分钟的时间,无数细小血痕开始像龟裂般蔓延。

  下一个画面,让人不忍直视。

  血液在越来越强横的气流中爆裂开来,森精灵的血也是红色的。即便有人站在大德鲁伊竖立的藤墙里面,即使就在精灵王身边旁观,也没有谁能看清乌木弓的模样。暴动的气流变成了气旋,无数微型龙卷风在精灵王身边环绕,像被惊扰,像在装填。那一块的空间变得越来越不稳定,光线在此扭曲,注视那一块空地就像把目光投向磨砂玻璃。

  到最后,连精灵王的身影也变得模糊起来了。在那一片海市蜃楼般不稳定的景象中,只有箭头越来越亮。

  “给我——开!”精灵王一声厉喝。

  箭矢离弦。

  乌木弓在这瞬间破碎,由传奇矮人工匠打造、陪伴了精灵王数百年的神器彻底报废。这支魔箭酝酿多时,消耗巨大,以特殊材料的箭矢为载体,长弓崩毁之力在最后又送了它一程。魔箭上缠绕着强大无比的力量,光芒万丈,势不可挡。

  这光彩甚至比离弦前更加明亮,到半空中时,肉眼已经不能直视它,就像无法直勾勾看着一颗逆向坠落的流星——没准是恒星。

  由地面坠向天空的星辰,在天空中某处爆裂。

  它的现身声势浩大,消失却悄无声息。光辉猝然熄灭,虎头蛇尾,仿佛被半空中的嘴巴吞掉了似的。

  只在片刻以后,流星消失的地方开始扭曲。

  天空中没有一张大嘴,但这支箭能撕开一张。与其说被吞没,不如说这箭矢的力量冲入了肉眼不可见之所。苍空开始扭曲,扭曲变成崩塌,崩塌在龟裂中扩散。一道刺眼的光芒以箭矢隐没的地方为中心,蓦然扩散。

  这场景有些像红雨之日,不过血脉探测仪器的能量,即便在强化之后,也不能与这一箭相提并论。

  像子弹击碎玻璃穹顶的瞬间,一切在巨大的冲击下停滞。

  持弓的精灵王昂首而立,乌木弓的碎屑还在半空中飘荡;周围的大德鲁伊们环绕成圈,被加固的藤墙显出了传奇造物的坚硬,又体现出藤条的柔韧,它们在破碎的同时扭曲,吸收了向周围扩散的冲击力;森精灵们仰着头,眯起眼睛,有些伸手遮挡强光;半个埃瑞安的生灵抬头仰望,他们看见……

  看见青空破碎。

  仿佛一头被磕了一下蛋壳,裂纹虽大,破洞却小。空间裂缝扭曲了片刻,有生命般开始收缩,仿佛要回归到被破坏的前一刻,箭矢却牢牢固定住了开口。一个圆洞状的通道被固定在空中,塔砂抽了口气,透过天上的通道,她看见了“无穷”。

  这是通往星界的路。

  幻象中的星界不知被柔化了多少倍,然而只是再现这样一个小小的赝品,镜中世界便破灭了。

  是无法承受还是已经耗尽了能量?方才栩栩如生的森林在一瞬间单薄如画卷。画中人支离破碎,一切皮相色相分崩离析,化作构成幻想世界的本质。

  因果线。

  自然之心记录了森精灵与大德鲁伊离开前的场景,当年橡木老人见证了射向天空的魔箭,尽管那时候稚嫩的橡树守卫者对所见所闻并不理解。以这认识与记忆为支点,各式各样的信息还原了这个幻境。而当这一箭击碎苍空,空间碎片落在埃瑞安的各个角落,它们将“联系”也扩散到远方,因果彼此缠绕。塔砂的视线得以顺着无形之线扩张再扩张,在世界破碎的瞬间,席卷埃瑞安。

  无数生灵看着天空,一些迷惑不解,以手指天,一些似乎早已知情,握着拳皱着眉,仿佛屏息以待。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啊?在这么想的时候,塔砂看到了。

  如果世界得了病,那会是什么模样?

  埃瑞安的东方,一些土地寸草不生,与魔导炮轰击过的地方有点儿相似,看上去却更加让人恶心。魔导炮的肆虐如果是烙铁烫过皮肤,眼前的景象就是疾病导致的溃烂,铁锈色液体从泥土中渗透出来,几乎要汇聚成河。别处与这些区域接壤的地方,蓝色天空的边缘泛着古怪的白色,并不是因为烟尘或雾霾,倒像泡久了的尸骸。而在这些被污染的区域上空,天色完全发生了病变。

  谁能想到,主物质位面能看见紫色的天空?

  不是美丽的彩霞,而是快要糜烂的冻疮。暴雨裹挟着闪电突然来又突然去,硕大的冰雹一阵阵砸落下来,仿佛这片令人作呕的酱紫色天幕快要坍塌。这里土地流脓,江洋生疮,还没有死去的生灵正变得暴躁和好斗。红眼睛的鹿撕咬着同族的尸体,干瘦的熊啃噬着长满利齿的怪鱼,熊身上满是秃斑,没有皮毛的地方,正露出光洁的红色外皮。

  /东大陆爆发了各式各样的灾难,有人声称是恶魔的诅咒,有人赌咒发誓绝对是背弃神明的恶果。在传言里,他们说天空龟裂,冰雹与闪电不要钱地落下;他们说东边的海域沸腾如岩浆,海面上的红色不知是岩浆还是人鱼们的鲜血;他们说枯萎遍布大地,死亡如蛇遍地游走……/

  梅薇斯曾讲述过外祖父母与母亲听到的传闻,事实和传闻一样糟糕,深知比传闻更加糟糕。

  塔砂一眼看出了灾难中熟悉的迹象。

  在另一个地方,原住民诞生在紫黑色的土壤中,在双眼睁开前已经学会了自相残杀,这厮杀遍布它们的一生,从天空到地底、从冰窟到熔岩全是战场。在那里,地龙时时翻身,血河倒悬,星辰坠地;在那里,天空中三日高挂,紫色天幕无比瑰丽。

  埃瑞安的东大陆并没有迎来世界末日,它只是变得与深渊有些相似罢了。

  因果线编织的网络中,塔砂听到各式各样的声音。

  “如果不切掉烂疮,整个躯体都会被污染,那时候就来不及了。”不知名的法师说,“舍弃是必须的。”

  “除了那些自然之子,还有谁能做到?”不知名的英雄吼道,“你以为我不希望帮上忙吗?我怎么可能愿意坐在这里空等,眼睁睁看着我的妻子、我孩子的母亲远行?!如果出什么意外了呢?你也说过……”

  “我并不看好。”红色巨龙说,“未免太过自信,他们以为自己是巨龙吗?”

  “别担心,吾爱,我可是从天地之战中活下来的战士啊。”梅薇斯的外祖父说,“我会弄明白发生了什么。然后我会回来,给你们讲一个精彩的故事。”

  “我们曾与人类并肩作战数百年,曾牺牲了近半的族人,遗失了四分之一的陆地,只为将深渊的造物从地面上赶出去。它们会毁灭地上一切美好之物,摧毁生灵之体,吞噬亡者之魂。”橡木老人说。

  “这主意不错,相当聪明。”维克多说。

  塔砂的视觉与听觉蓦然收缩。

  像在漆黑的夜晚被聚光灯打在身上,周围的一切都混沌不明,只能看见弯角的大恶魔坐在一把宽大豪华的椅子上,看上去十分像一个电子游戏的关底大魔王。他双手交叉,翘着脚,看着面前的什么东西。

  “我一开始就不觉得瓜分的主意可行,天界又不是死的,主物质位面的生物也不是傻子。”维克多耸了耸肩,“没错,污染可行的多。”

  看不见的访客发出了什么声音。

  “我为什么要反对?”维克多惊讶地抬了抬眉毛说,“是啊,我跟你的拉什德嘉大人关系一直不太好,但我们彼此都承认对方是深渊中难得的聪明人,不是吗?尽管我们在关注的方向与某些事情的观点上不太一样,与聪明脑子打交道依然……什么?被主物质位面同化?我?小拉斯特,你真会说笑,我好像有点明白拉什德嘉为什么留着你了,多好的消遣啊。”

  谈话似乎告一段落,访客离开了。维克多保持着那个姿势,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化。

  “‘污染’和‘瓜分’没什么两样。”他自言自语道,“真可惜,和深渊一样的主物质位面,那该有多么无趣。”

  但是,没有第三种可能——塔砂从他心中读出了这样的念头。

  污染主物质位面,瓜分主物质位面,两者一样无趣,却不得不选其中之一。必须如此,因为……

  时间重新流动,那个夹杂在因果线中的维克多的记忆,也在此刻气泡般破裂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试试看恢复日六千,宝贝儿们别养肥啦!

  感谢小天使们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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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 1.1

 

  (一百五)

  夹杂在中间的小插曲结束,环境的崩塌继续。

  编织出幻境的因果线被重新抽离,仿佛从一个线头开始一点点扯开一幅刺绣画,摧枯拉朽,毫无停顿,速度越来越快,最终难以被肉眼捕捉。塔砂感到自己的身躯变得非常轻,将她拉入幻境的那股引力烟消云散。

  骤然上浮的错觉让她下意识张开胳膊保持平衡,背后的翅膀激发,尖锐的边缘划开了后背的衣服,在空气中刷地展开。恶魔之翼在纯白的书架之间中无比醒目,塔砂拍着翅膀,猛地喘了一口气。

  转瞬间,她又站在真知之馆当中了,像她落入环境时一样突兀。这种不适应感好似从深潜中蓦然上浮,塔砂茫然四顾,数百年的幻象还未从她心中消失。通往星界的通道还在头顶上旋转,箭矢蓄力的轰鸣还在耳畔嗡嗡作响,那片森林与森林中的族群活灵活现,谁能想到他们已经消失了数百年?塔砂降落下来,脚踏实地,意识到自己可能从未真正前往别处。

  残页在外面的图书馆中生成,这次不是羊皮卷,而是大部头藏书。封面是古朴的皮革,上面用羽毛拼贴出一只猫头鹰,这鸟儿警醒地睁大了眼睛,望向注视着封面的人。

  可惜这书只有半本。

  钥匙只被填充了一半,塔砂看到的答案残缺不全,秘密在她手指缝中溜了出去。星界通道的出现是个重要信息,却远远不是最终答案。

  塔砂沉吟片刻,重复道:“大德鲁伊与森精灵去了哪里?”

  铸造过程没有重现,那把一半翠绿一半透明的大钥匙直接出现了,两部分的比例与刚才一模一样,使用的材料也是。确切地说,它就是刚才那一把。

  塔砂感受着真知之馆的细微波动,意识到,用来填充这把钥匙的材料暂时无法分解,没办法用于制造新的钥匙,至少现在不行。

  用更简单直白的地球化语言描述,真知之馆这样运行:

  塔砂收集的各种线索能增加事件的解密度,表现在肉眼可见的形式当中,便是真知之馆以知识、认知为材料铸造钥匙;不同线索可以补完不同问题的答案,等同于不同钥匙开启不同门。这些线索似乎只能单次使用,制造钥匙后不能分解,所以提问需要谨慎。不过钥匙可以重复使用,像被拷贝好的录像带,想重播几次都行。

  除此之外,所有事件都连在“因果线”上,“因果线”可以被解释为“事物之间的联系”。因此塔砂能从一个解密的事件中看到其他的相关事件,刚才能从德鲁伊和精灵的场景中突然看到维克多便是因果线立功。它们像搜索引擎中的像关联搜索一样,可以让你看到与你的问题有关系的事件,哪怕是你从没想到过的那些。

  塔砂从中得到了许多关于“远行”的新信息。

  几乎全部森精灵曾与十六位大德鲁伊在德鲁伊圣树前汇聚,在上一个德鲁伊圣地当中,大德鲁伊提前让圣树进入枯荣周期。他们将自然之心放进了年轻的橡树守卫者(也就是后来的橡木老人)那里,当年的橡木老人是圣树林中距离中心最远的一棵。许多人知道“远行”这件事,但圣树林中似乎无人观礼,包括本该居住在其中的大量德鲁伊和德鲁伊学徒。

  埃瑞安的东大陆在此时受到了深渊的污染,大德鲁伊与森精灵因为这个才组织了“远行”。大部分人,包括参与者,都觉得这些远行者总有归来的一天,甚至可能回来得很快。只有这些自然之子可以拯救被污染的埃瑞安,他们净化了污染吗?他们割裂了被污染的土地吗?无论如何,现在的埃瑞安已经看不出哪里有深渊污染过的痕迹。

  精灵王一箭打开了主物质位面通往星界的通道,“远行”的去处很有可能在星界某处。塔砂竭力回忆,没法想起星界中到底有没有小小的影子,那里太大了。当初她在星界的幸存完全依靠了地下城之书记载的禁咒,大恶魔的种种准备放在她一个人身上就够呛,塔砂难以想象,那样一大群普通精灵要如何在星界生存。

  因果线还牵引着塔砂看到了维克多与某个深渊来客的交谈,她能看到这个,说明这番对话也与“远行”有关。

  深渊有瓜分主物质位面的阴谋,名为拉什德嘉的大恶魔则与当时的维克多达成了其他共识,倾向于污染主物质位面。同时,维克多看上去并不喜欢这个主意,但别无选择。

  按照上述线索粗略地想一下,可以得出以下判断。

  位面战争后,主物质位面的生灵虽然驱逐了深渊,但深渊里的大恶魔们策划了阴谋,让主物质位面被污染。埃瑞安从东大陆开始出现了各种异象,很有可能向其他地方扩散,为了拯救世界,大德鲁伊与精灵不得不远行星界。他们最终达成了目的,却在星界中遭遇了意外,再也没能在回来。之后的几百年里,魔力环境衰退,埃瑞安的各大种族打成一锅粥,星界相关消息又慢慢从人们脑中消失,多方影响下,“远行”的真相被掩埋。

  听上去很有道理,交给走进埃瑞安剧组的话,这种程度已经可以对观众们交差,编造出可歌可泣的史诗故事来了。但是,仔细想想就可以发现,这里有一个非常大的问题。

  时间线不对。

  位面战争是埃瑞安宣言联合的主物质位面生灵与深渊、天界之间几十年战斗的统称,它由无数惨烈的战斗和战役组成,若要详细划分,可以分割成“深渊战争”与“天界战争”。四分之一精灵梅薇斯的母亲便是那段时间的亲历者,那位半精灵的父母参与了对抗深渊的位面战争,关于他们的描述可以证明,“深渊战争”先于“天界战争”,两者之间有时间差。

  东大陆的异状发现在驱逐了天界以后,在那之前好一段时间,深渊已经被驱逐,深渊的影响已经大部分被拔除——主物质位面生物开始对天界动手,这件事已经说明,他们驱逐了上一个敌人。

  人间的生物并非同时与神魔交锋。

  埃瑞安帝国的宣传一直以深渊为靶子,恶魔们在消失几百年以后依然担任着广大人民的假想敌,团结群众的利器,而天界生物就没这个待遇。对抗深渊的经典战役作为绝佳的戏剧创作题材流传至今,长盛不衰,也在军校的教科书上作为经典案例不断被揉碎了研究,对抗天界的战役则少得可怜,几乎没有。在深渊的存在感一次次被强化的时候,与之旗鼓相当的天界,却被刻意淡化了。

  哪怕从各式各样被粉饰后的记载中,塔砂也能读到一些蛛丝马迹。

  对抗深渊的一些重大战斗被含糊了过去,浓墨重彩的描写之中,这空缺便相当显眼。在帝国禁令难以触及的塔斯马林州,这些年来,有史学家得出了结论:主物质位面与深渊交战的时候,借助了天界的力量。

  这是很保守的说法,许多研究者更倾向于,主物质位面生物联合天界驱逐了深渊。

  塔砂并不觉得奇怪。

  埃瑞安宣言的联合可歌可泣,然而爱不能发电,勇气不能当武器。此前埃瑞安被深渊和天界当棋盘那么多年,主物质位面生物的不团结固然是原因之一,但实力,毫无疑问也是一个决定性的问题。

  魔灾中的小恶魔铺天盖地,源源不断,还有地下城担任前哨步步紧逼。维克多说过的天使大军则令行禁止,仿佛蜂后控制的一群黄蜂,最顶尖的人类军队也不能望其项背。再说高端战力,恶魔领主维克多一拳能砸碎一个传奇武僧的脑袋,记载中神降术加持的圣子能与大恶魔的人间之躯战个平手……主物质位面的生物,真的有可能同时与神魔开战吗?

  空有勇气的联盟没办法赢到最后,最终能以弱胜强,必然要扬长避短,用上所有能使用的手段,塔砂不认为这是需要感到羞耻的事情。天界生物崇尚秩序,哪怕伪善也会举起善良大旗;深渊恶魔蛮不讲理,大部分混乱得没人能够预料,两者之间选择先联前者消灭后者,再正常不过了。

  说到底,都是利益同盟。先联合利用再翻脸阴人这事并不光彩,但却行之有效——驱逐深渊后仅仅一两年,天界便步了宿敌后尘。而既然主物质位面生物已经选择了这种方式,他们更不可能在没扫清上一个敌人的隐患时贸然对第二个敌人动手。

  既然如此,深渊污染又是怎么回事?

  不扫清深渊不会战天界,驱逐天界后却又遭遇了深渊污染,像个驳论一样。是哪个恶魔隐秘的后手吗?就像维克多留下的深渊通道一样……可要是吃过这样的亏,当初人们就应该意识到深渊通道还没完全切断,那时候主物质位面的法师还多,魔导文明鼎盛,要继续切断或找出维克多的后手肯定比现在方便得多。再不济,也该留下点警示来才对。

  因果线牵扯出的维克多,虽然提供了一点点深渊污染的信息,却让这件事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问题:那个小小的幻境,出现在什么时间点?

  维克多不记得自己“死亡”时的场景,不记得自己具体何年何月怎么从一个恶魔领主变成了一本地下城之书,只记得自己在残破的地下城中与世隔绝了四五百年。他对深渊被驱逐毫无概念,他的印象中天地之战还没开始,主物质位面的生物刚开始对彼此挤眉弄眼。

  幻境中的维克多依然是完好而狡诈的恶魔领主,那段对话的场景只会发生在战争开始之前。尽管用词已算温和,维克多的那种口吻,依然像在说主物质位面的陷落只是时间问题,水到渠成。

  那是优势方、侵略方的口吻。

  或许不能说得太死,塔砂依然很难完全理解对大恶魔能随便分割的灵魂。有没有可能维克多其实参了战,只是死亡的时候受重创失去了相关记忆?可能性很小,至今为止的所有资料中,没有一个提到谎言之蛇维克多。

  法师与学者的记载有这样的传统:不提死去大恶魔的名字,无论是真名还是他们认可的化名。要使用各式各样对方不承认的化名,不然那很可能成为对该恶魔领主的一次呼唤,让它得到重返人间的机会。因此,在天地之战这个恶魔领主曝光率很高的时期,维克多很有可能已经公认地死去了。

  在进入真知之馆之前,米兰达的调查报告还带来了其他意外之喜。她整理出了一份《有极大可能与星界有关的法师名单》,其中收录了所有生涯记录中有大片不自然空白的法师,用以担当“星界概念强行遗失”的证据之一。在这份名单当中,白色闪电索菲亚赫然在列。

  这是个空间法师,作为白塔的重要人士之一,后世之人只知道她研究空间法术,并在晚年参与了参与了埃瑞安宣言的签订。白色闪电索菲亚的资料残缺不全,她个人的研究很有可能与星界有关所以研究缺失得很厉害,最后据说因为旧疾复发死去,不算特别长寿。

  维克多那段与她撞上的记忆,也能圈定在埃瑞安宣言前后。

  可还是范围太大了,有这么多不确定的条件真是让人头疼。维克多在天地之战中,作为恶魔领主扮演了什么角色?他为什么觉得不得不污染主物质位面或将之瓜分?

  后者的问题更加严重。

  维克多不是个忠诚的恶魔。

  把忠诚这个词放在恶魔身上,听上去是件相当搞笑的事情。然而塔砂理解到的恶魔的确怀有一点忠诚,不是对什么个体,而是对深渊。

  它们对深渊赋予的本能忠诚,终生杀戮、侵略,为了让深渊吞噬其他位面战斗不休——它们不会喊出为了深渊而战的口号,可最缺乏灵智的魔物都在做着一样的事情。它们忠于深渊,忠于本能,生于破坏,为混乱而存。在这样的典型恶魔当中,维克多几乎是个叛逆者。

  塔砂曾进入他的灵魂,读过他的记忆,体验过他的心情。

  他心中一样有着对鲜血与灵魂的无尽渴望,他曾杀人如麻,但塔砂从未见他主动在地面上为杀而杀。维克多在主物质位面的活动其实相当低调,和他与索菲亚他们说的一样,他不怎么动手。

  别的大恶魔来到地面上血洗一个王国,维克多在地下室哼着小曲解剖灵魂;别的大恶魔欺骗国王让他血祭一国之人,维克多给被砍手的流浪乐手十只手来换他的灵魂……这家伙自称是深渊勤勤恳恳的员工,但跟其他一出场就腥风血雨的大恶魔相比,他简直是来度假的。

  不是说想验证“维克多是好人”这种扯蛋的伪命题,但是,尽管维克多有一大堆邪恶的点子,喜欢没事搞事,做过不少坏事还会说一堆欠揍的话,他也不是个常规的恶魔。

  对深渊与其他恶魔的认识越多,塔砂越意识到,维克多是恶魔当中的叛逆者。

  他对塔砂说过,好不容易从只会烧杀吞噬的无脑魔物进化为现在的大恶魔,才不是为了做一样的事。

  从这种角度说起来,深渊有一天突然发现他消极怠工,于是把他放逐了也有可能。或许也因为一点个人感情作祟,塔砂不认为维克多会乐于看主物质位面变成另一个深渊。

  那么,是什么事让维克多觉得“不得不”这么干?

  肯定不会是“组织上已经决定要毁灭世界了,作为恶魔领主之一,维克多同志你要好好表现”这种程度的原因。

  在主物质位面的生物联合揭竿而起之前,深渊已经有了想要一举瓜分埃瑞安的企图。用这个来当人间生灵决心联合的原因倒可以说通,只是新出现的问题比前者更大:发生了什么事,才让混乱不堪、无拘无束的深渊也受到逼迫?天界的消失是否会与之有关?

  仅存的一条线索,在另一个大恶魔身上。

  “拉什德嘉大人”,和维克多关系不好却似乎与他准备联手意向的另一个恶魔领主,在大恶魔中和维克多一样以聪明著称。怒魔赛门提到过这个名字,“无可识之物”拉什德嘉如今还没死,维克多的遗蜕正在这位法魔领主手中。

  算是好消息吗,几年之后,塔砂多半就要对上它了。

  塔砂揉了揉眉头,觉得新解开的答案大礼包拆到这儿又到了瓶颈。

  比开始问出这个问题时,她对答案的渴求更加迫切,绝不仅仅因为好奇心而已。造成过去浩劫的原因还未解开,塔砂没有半点确信悲剧不会再现的侥幸。切断深渊的方式与驱逐深渊失败的原因都在过去的迷雾当中,如果不能将之解开,现在刚刚开始变得繁荣起来的埃瑞安,可没有重蹈覆辙的本钱。

  “如何关闭深渊通道?”塔砂问。

  镜之门毫无反应。

  要问的问题很多,能问的问题不少,但刚才那半截钥匙还卡在她的脑海当中,如鲠在喉。塔砂沉默了一会儿,尝试性地再一次伸出了手。

  “告诉我,”塔砂说,“我该去哪里寻找解答‘大德鲁伊与森精灵去处’的另外一半钥匙?”

  有那么一会儿,镜之门依然没有反应,塔砂几乎以为这等取巧的问题不会有回答了。钥匙的问题也会有钥匙对应吗?就再她这样想的时候,一把钥匙从远处飞出。

  它从星空迷雾中前来,塔砂怀疑本身没有这样的虚影,只是自己的问题出现才有了它——这样看起来,“如何关闭深渊通道”的问题不是没有解答,而是要铸造它的素材远远不够。新的钥匙虚影也是翠绿的,它看起来很有趣,只有半截,就像双色钥匙缺失的那一半。

  塔砂握住了它。

  没有东西从镜中飞出,塔砂也坠入镜之门,当她抓住钥匙,四条无形之线蓦然升起,以她为中心,放射状弹射向周围。塔砂的“视线”随之扩散,这种奇怪的视觉像被压缩在管道当中,既狭窄又冗长。

  第一条碰到了梅薇斯,它在这位精灵后裔的头发上绕城一个小小的环。梅薇斯的面盘变得更圆润,耳朵变得更尖,她母亲的面孔在此浮现。接着这张脸一点点变小,变成孩童,变成婴儿,突然消失又突然闪现。

  那是一张男性的脸,梅薇斯的外祖父对着某个方向温柔微笑,那张面孔又美丽又快活。接着出现了各式各样的人影,尖耳朵的人们在林间跳跃,德鲁伊崇拜稳重宽厚的橡树,森精灵则更喜爱自由的槲寄生。

  第二条落在玛丽昂的脊背上,光洁的后背在无形之线的缠绕中长出一片银白色的绒毛,好似芦花一下子抽絮。线圈中的狼女化为巨狼,这巨狼的影像睁开巨大的绿色眼睛,站起身,奔跑。

  她的体型在奔跑中变大又变小,那已经不是玛丽昂,而是许许多多只与她血脉相连的巨狼。男女老少代代追溯,当它停下,最初的狼神扭头,那眼神如同荒野本身。

  第三条碰上了德鲁伊,是尤金森,这位负责收集整理德鲁伊知识和历史的管理员正在伏案工作,看不见的线缠绕住他书写目录的手。中年人的脸变得模糊,那只写个不停的手边,出现了无数个小小的影子。

  德鲁伊吹起口哨,苍鹰落在肩头。德鲁伊轻抚树木,病树枝繁叶茂。德鲁伊跳入激流,一只海豚逐浪而行。德鲁伊挥舞手杖,晴空阴云密布。无数个德鲁伊的虚影闪现又消失,从最近前往最古,名为四季之环的大德鲁伊议会绕着圣树席地而坐。

  最后一条,连接着地下城的后院中,如今还算年幼的圣树。

  前三条线在此交汇,它们缠绕,而后冲天而起。仿佛一支只有塔砂能看见的画笔,它划破埃瑞安的上空,在某个重点画上大大的圆。

  那是上一个德鲁伊圣地所在的地方,星界通道曾开启的具体地点。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要开新副本了,一起下本的人选也定好了XD总之继续日六千~

  维克多:厨子、园丁、狗,你带他们下本?我呢?我在哪里?!TT

  塔砂:在我心里。

  维克多:什、什么啦,你以为这样就能打发我嘛!=////=

  塔砂:(你显而易见已经被打发了啊)

 

☆、第106 1.1

 

  (一百六)

  塔砂得到了“藏宝图”。

  最后一个橡树守卫者已经离世,知道路线的渡鸦更替了无数代,德鲁伊的记载遗落在岁月与战火之间,上一个圣地的位置早已被遗忘。现如今,自然之心标示出上一个家园,那个圣树与橡木林曾存在的地方,大德鲁伊与森精灵远行前停留过的最后地点。一个小点在塔砂脑内的地图中熠熠生辉,她倏尔知道了前往自然遗迹的道路,仿佛鸽子脑中的磁石指引着回程的方向。

  一个画面在塔砂脑中浮现,转瞬而逝,在她看清之前便已经消失了。视网膜上只残留着方才画面里的色彩,鸦青色的天幕,鹅黄色的满月,人影与树影在其中好似剪纸画一样。那就是藏宝图终点的景象吗?

  画面所预示着的东西,要到达地点后才能知道。

  前圣地位于帝国腹地,塔斯马林州北方,距离这里不算近也不算太远。用恶魔之翼飞过去是很方便,但这次塔砂不能轻装上路,她还有旅伴要带。

  狼神后裔玛丽昂,有着精灵血统的梅薇斯,得到德鲁伊传承的尤金森,此前三条线圈住的人并非线索抽取对象,而是这一次的关系人。塔砂能够感觉到真知之馆给出的提示,要想得到关于“远行”的后半截秘密,他们三个多少能够派上用处,尽管不知是多少。这一次的寻宝之旅,塔砂会带上三个旅伴。

  玛丽昂很为此高兴,难得有跟塔砂一起出远门的机会,她表现得像小学生要春游似的。塔砂一和她说完,她便嗖地跑出去整理行装了,什么额外问题也没有,倒让塔砂有点儿奇怪的内疚,觉得自己像个从没带闺女去过游乐园的家长。

  德鲁伊尤金森很惊讶自己是选择对象,“您确定是我吗?”他小心地确认,“我的能力在德鲁伊中远远排不上号,只是个文职人员。”塔砂确认之后,他便去收拾笔记本了。尽管认为圣树涅槃与圣地流转乃是自然之理,德鲁伊们也对前往上一个圣地充满了兴趣,仿佛拜访几朝古都。

  “外祖父消失的地方吗?”梅薇斯拍掉手上的面粉,将最后一个苹果派放进烤箱。她脱掉围裙,忽地笑了起来,说:“活得长真是什么事都能遇到呀。”

  这支队伍,被登记为一支“返乡团”。

  帝国与塔斯马林州的合作正在稳步展开,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这次前往圣地的行动还是知会了他们一声。真相被坦诚了一部分,比如这次要去德鲁伊曾经的圣地,参与者有德鲁伊与精灵,更被隐藏了一部分,像是执政官塔砂本人会加入队伍,以及去圣地的真正目的。造访理由上写着“寻根归乡”,某种程度上也不算错。

  在这件事上,塔砂并没有亲自与帝国交涉,提交该申请的是下级部门的下级部门,让这支四人小队的造访被视为民间行动,不会吸引太多目光。帝国上层的和平派已经占了上风,但要是激进派会错意,做出什么神经过敏的事情来,总归是件麻烦事情。

  梅薇斯的擀面杖给塔砂施加了改头换面的法术,让她看上去是个三十岁左右的普通女人,也登记成德鲁伊。有德鲁伊、半精灵何一个兽人的队伍比普通返乡团更引人注目,申请在几周的扯皮后通过,随之一起出现在海关的是一名帝国向导。

  “我是马丁。”向导笑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前德鲁伊圣地位于提林坦州,我对那里非常熟悉。”

  熟悉大概是真的,本职是不是向导那就是另一回事。

  他的步伐中有一点点军人的姿态,那种观察人的敏锐眼神又让塔砂想到她手底下的一些间谍。向导先生手上有着常年与武器打交道的茧子,这位帝国的监视者与天空中的机械鸟一样不算隐蔽,也算目前双方合作的诚意之一。大家都心知肚明,摆这么个人入队、一只鸟跟随,两边都省心。

  贯穿整个埃瑞安帝国的铁道网络还在建设中,他们暂时只能使用老旧的交通方式。靠近主要城区的地方,作为特供品的汽车还能用来代步,等进入了建设程度不高的区域,狭窄颠簸的道路上,所有人又回到了马车时代。

  “提林坦州大部分都是这样。”向导看着窗外说,“这地方山区太多,土地又不算特别肥沃,不少地区没有拿得出手的特产,经济状况都挺差。我听我爷爷奶奶那一辈的人说,早些年埃瑞安还是军事化管理的时候,提林坦州参军的人最多,留在这儿也没法过下去啊。现在状况好起来,开始有人来这边旅游,倒也养活了不少开旅馆的人。”

  他们坐在一辆瘦长的马车里,一车能坐下五个人。马丁颇为自来熟地没话找话,一路倒也和梅薇斯聊得挺开心。

  “啊,我听说过这个。”梅薇斯想了想,露出了促狭的微笑,“‘让你体验最真实的收获,让你感受最自然的居所,老乔尼农家乐让你一次玩个够’——然后二十几个旅客就花一大笔钱去给那个农夫收个了庄稼,是在提林坦吗?”

  “是啊!”马丁笑呵呵地说,“最近不叫农家乐了,叫‘德鲁伊生态游’,诸位德鲁伊大人请别见怪,那就是个噱头,那些农人都没弄明白德鲁伊到底是什么。嗨呀,你说这事儿多巧,谁知道德鲁伊的前圣地真的就在这儿?”

  “德鲁伊本身快忘干净了。”尤金森说,“要不是最近从新发现的故纸堆中找到那个地点,年纪最大的德鲁伊也不记得圣地在哪里。”

  “就像精灵所在的地方一样。”梅薇斯接话道,“传说我的祖先曾经住在许多片森林里,如今却没留下一点痕迹。要想追寻他们的踪迹,我就只能借一借邻居的光,去德鲁伊的老驻地看一看啰!”

  “真是不幸。”马丁叹了口气,“玛丽昂小姐呢?”

  玛丽昂看了看他,不怎么想搭理的样子。狼女比过去心态平和一些,不至于对帝国硬塞进来的监视者横眉竖目,但也别指望她摆出多好的脸色。她一路都当马丁是透明人,多半还心烦他打扰了他们的旅行。

  “她是我妹妹。”塔砂开口道。

  马丁看起来有些惊讶,但他明智地没继续问下去。

  “我曾听说过兽人与人类的后代一些看起来更像母亲,一些更像父亲。”他说,“还是最近几年才听说的呢,早些年那想过会知道这些呀。”

  玛丽昂收回了落在他身上的审视目光,大概对他的识相满意,满意于没听到“你们姐妹长得一点不像”之类的话语。

  玛丽昂身上全无伪装,她赤#裸的脚板踩在马车底部,毛茸茸的耳朵大喇喇竖在头顶,蓬松的尾巴从裙子里伸出来,正搭在自己的膝盖上。她的兽人特征毫无掩饰,精灵搭上德鲁伊的返乡团还可以理解,传说故事中两者关系一直不错,而兽人的加入就有点怪了——何况兽人与帝国的关系至今还有点儿微妙。

  要用伪装术装成德鲁伊不难,但塔砂既然说过要让玛丽昂在帝国的每个角落昂首前行,那便要说到做到。

  “您之前说是女儿的。”玛丽昂在链接中说。

  这么多年来她总算掌握了在链接中和塔砂交谈的方法,此时用来十分方便。她的语气中颇有点失落,让塔砂想笑。

  “您之前是我的母亲,现在是我的姐妹,”玛丽昂说,听上去有点认真的迷惑,“再过几年,您是我的什么呢?”

  “亲人。”塔砂回答,捏了捏玛丽昂揪尾巴毛的手。

  狼女肉眼可见地高兴了起来。

  “何况这只是对外的称呼改变而已。”塔砂继续在私人频道中说,“每过一年,你涨一岁我也涨一岁,傻瓜,过多少年你都不会比我年纪大。只要你想,你就永远是我的孩子。”

  玛丽昂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出两颗虎牙,把还在滔滔不绝的马丁吓了一跳。一样与塔砂有单独频道的梅薇斯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善解人意地接过话头,和向导先生闲聊去了。

  “但我看起来会比您大。”玛丽昂说,“我会变老,长出皱纹,看上去比您还老。那个时候您就只能说是我女儿啦!”

  她这会儿与其说是讨要什么说法,不如说只在撒娇而已,于是塔砂从善如流地摸了摸她的尾巴。玛丽昂的尾巴扫了两下,向旁边一倒,大扫把躺倒塔砂膝盖上去了。

  塔砂问:“你想要永远的青春吗?”

  也不见得做不到,死灵法师的研究项目不断向前推进,一个让面皮死亡一部分的法术意外能驱除皱纹,在勇敢的爱美人士当中大受欢迎。塔砂拥有玛丽昂的灵魂,要让狼女也换个身体并非天方夜谭。尽管有诸多限制和一些副作用,但塔砂有很大的把握,只要玛丽昂愿意,在她垂垂暮年之时,塔砂能将她的灵魂从衰老的身躯中抽出来,放进健康年轻的容器当中。

  用这种方式,别说青春常驻,就是长生不死,搞不好也并非不可能吧。

  “不要。”玛丽昂说。

  狼女都没有思考一下,不假思索得就像塔砂回答她们是亲人时一样。她说:“我想知道自己年老时是什么样子。”

  “你都说了,会变丑变衰弱呀。”塔砂说。

  “可是我没经历过。”玛丽昂认真地说,“我知道身为婴儿时是什么感觉,知道年轻是什么感觉,我也想体验中年和老年。我活过,也想知道死掉是什么样子。”

  这可真是奇特的拒绝理由啊。

  “每个人都只能活一次,死一次,因为死的人不能回来告诉我们死后是什么样,我们才会害怕——这样的话,不是更应该去体验一下了吗?”狼女说,“没有人能告诉你死后的世界,只有自己去尝尝看才行,虽然去了之后回不来有点可惜……但活着的时候好好活,也就没有遗憾了。”

  听上去让人惊奇,不过,塔砂想,不愧是玛丽昂风格的回答。

  狼女絮絮地说:“我要跟大家在一起,堂堂正正地活着。我要吃每个季节的果子,摘每个季节的花。我要打败所有侵略者。我要和朋友一块儿玩,交很多新朋友,帮大家的忙,看大家都开开心心的。要是遇到喜欢的人,我就跟他生个孩子,然后教小孩很多事。遇不到也没关系,我有很多朋友,我可以教朋友的小孩。我会教他们怎么爬树,怎么打架,我还会让他们坐在我的背上在森林里跑来跑去,最好的马都没我快,狼也是,上次鲁比亚变成郊狼跟我比赛又输了……”

  玛丽昂在思维链接中的交谈比嘴巴说出来更混乱,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像洋洋洒洒飘下来的雨,听着让人放松又愉快。

  说起孩子,塔砂倒没有真去养个孩子的兴趣。有什么必要呢?

  为了传承血脉吗?塔砂死都死过一次了,现在的身体如同衣服,她上辈子就对血缘没什么执着,如今到了这片神奇的大陆,更觉得执着于血脉没什么意思。为了传承精神吗?在现在的埃瑞安,塔砂可以不客气地说,她的精神传承者遍布全世界。

  所有接受了她理念的人都是她的传承者,甚至不需要认识她,乃至不需要喜欢她。一些人曾对异族倾泻着无理由的恶意,如今他们能与异族走在同一条路上,能容忍这些不同的存在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她崇尚文明,提倡共存和双赢,和平是个艰巨的任务,却并非痴人说梦。即便她的努力会在未来分崩离析,即便照亮了黑暗的光明非常短暂,这薪火也将在灰烬下静静燃烧,等待有朝一日再度燎原。

  想想吧,一个人的精神能影响成千上百、各式各样的族群,无论对方是男女老少,是敌是友,是人非人,而最精彩的是,那些传承者并非被洗脑的木偶,他们本身像繁星一样璀璨多彩——这是狭隘种族主义者永远无法达成成就,这是野心家的浪漫。

  最慈爱称职的家长也只能被三四代子孙记住,而塔砂,她的影响将被整个世界记忆,天长地久,千秋万代。

  “……在我死去的时候,”此刻玛丽昂的絮语正来到结尾,“我死去之后,请把我的墓碑立在地上,把我埋进您的墓园。喜欢我的人今后要是想我,他们就能来墓碑那里看我。我的尸体呢,它属于您,我将成为您永远的战士,我愿战斗到每一根骨头都化为碎片。”

  塔砂抱了抱玛丽昂。

  最后那段话并非虔诚的贡献,不是出自一位殉道者之口,而是来自一个对生活充满了热爱的人。狼女说到死的口吻与谈及生的语气相仿,两者一样充满了憧憬与快活的希望,她真诚地乐意在死后投入塔砂的怀抱,成为家园永恒的守卫者。要有一颗很硬很硬的心(比地下城核心还硬),才能不被玛丽昂纯粹的爱与忠诚打动。

  “在你体验了生活的每一个部分,并在垂暮之年寿终正寝之后,”塔砂祝福道,“我会完成你的愿望。”

  她也希望自己能做到。

  如果不被摧毁,塔砂注定会活很久,对普通人来说接近不朽。可怕吗?才不。

  一些人喜欢顺其自然,一些人极度怕死,一些故事里的长寿种对长生感到空虚与厌憎,而塔砂大概三者皆非。她对自己的寿命有着冷静的预定规划,就像安排工作表格。

  塔砂不认为自己会在某一天感到生活腻味,至少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感觉到。要做的事情这么多,永远有新的内容会冒出来,能用来规划的时间只会少不会多。何况……

  “看!前面就是这段路最有看头的地方!”马丁兴奋地拉开了窗帘,“从这里看能看到贝塔斯湖!”

  夕阳从窗外照了进来。

  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他所说的那段路上,在两座山丘没能完全接壤的缺口中,可以看到远方的庞大湖泊,还有仿佛正要落入湖中的夕阳。

  刚才马车一直行驶在山的背阴面,此时此刻,眼前霍然开朗,仿佛突然掉进画框中似的。天空中红与黄色热烈地晕染开来,舒卷的云朵有着油画的笔触,仿佛被揉开的大片颜料,又有点像被风拉扯开的彩色棉花糖。那一轮红日即将被湖水吞没,太阳到了交班的时候,也显得懒洋洋提不起劲儿来,暗红色的光辉完全不伤眼睛,盯着看都行,如同盯着一个巨大的咸鸭蛋黄。

  湖面平静如镜,完美地映照出了天空,要是将天地颠倒过来,不细心的人可没办法看出差别。水鸟从湖上飞过,点开长长一串的涟漪,像个被拉远的省略号。几叶扁舟从湖面上划过,依稀望见有渔夫撑着长长的杆子,将小舟从湖心挪向湖边。

  “真可惜,你们赶时间。”马丁喃喃自语道,“如果你们不着急,我真想带你们去贝塔斯湖转一圈。现在正是吃湖蟹的季节,湖蟹的肉厚得满满的,你折它一下肉就顶出来了。公螃蟹一肚子膏,母螃蟹一肚子黄,吃一个肚子饱了,嘴巴还馋,我小时候总下水摸,跟水鸟抢,水鸟凶得很,我九岁以前就没打赢过……”

  虽然并不是真的向导,但这位马丁先生,看起来真的对提林坦州很熟,他是在这儿长大的。

  塔砂忽地感到一种浓厚的喜爱之情。

  是被这位向导先生对家乡的喜爱感染了吗,还是此前玛丽昂的自述在塔砂时常波澜不惊的心窍上拉开了一扇门?塔砂看着这片天地与天地间的生灵,感到满心欢喜。充斥着无数计算的心在此刻平息,就像工作不断的齿轮暂时停下,喧嚣沉寂片刻,得以听见啾啾鸟鸣。

  塔砂意识到,她恐怕不能当个纯粹理性的统治者——或者说,在她意识到之前,她已经不再是个冷眼旁观的外来者了。

  塔砂保护着信任她的族群,也被他们所爱戴和记忆。她阅读这个世界的历史,寻觅各种秘密的解答,观察这里的住民如何热烈地爱与恨、如何灿烂地生与死……也难以避免地为之吸引,投入精力与时间,投入感情与灵魂。她已经成为了这个世界特殊的一员,与之密不可分。事到如今,塔砂很难轻描淡写地丢下这一切了。

  她爱着这份责任,她爱着这个世界。

  从无牵无挂变得有所牵挂是什么感觉?听起来像从高高在上的神跌落为人,但感觉起来不坏,不像塔砂担心的那样糟糕——开始接触埃瑞安大地上的一切以来,她一直对自己的情感控制十分谨慎,潜意识担心个人喜恶会导致她失去客观,判断失常。视而不见的迷雾被抹消,自己画地为牢的隔阂被消除,精神轻松起来,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更加活泼。仿佛在塔砂接受这个世界的时候,她也被这个世界所接受。

  等等,或许并不是错觉。

  【地下城-塔砂】

  合并重组中,进度:60/100

  之前的进度还是56吧?

  塔砂有些迷惑,这一次进度条的增长毫无征兆,轻轻巧巧,无声无息地增长了百分之四。看个夕阳感慨一下人生也会增长吗?这跟世界的解析度到底有什么关系?

  塔砂试着继续思考了一下人生,这一回,无论她怎么想东想西,进度条都巍然不动。这种没有解释的增长真是让人难受,既不科学也不魔法,大概只有女巫会觉得理所当然吧。对思维方式更接近法师的塔砂来说,这等意外之喜相当不友好,简直让刚才难得的感性心情一扫而空。

  进度条这种东西,塔砂无奈地想,在信息不够的时候,只能归纳为玄学了吧。

  ——————————

  几周的旅程后,塔砂一行人到达了德鲁伊的前圣地。

  在那片荒芜的野地之中,什么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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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 1.1

 

  (一百七)

  脑中道路所指向的终点,并不是一片荒野。

  真正到达之前,无边的橡树林总残留在脑海中间。哪怕知道圣树早已迁走,橡树林也该不复存在,塔砂也下意识觉得自己会看到一片荒芜的深山。终点会在幽深的山林之间,那里还残存着过去德鲁伊留下的痕迹。无数秘密隐藏在群山之中,沉睡了数百年,等待着后来者的发掘。

  但事实上,那里并非深山老林。

  塔砂以为他们会在某处走下马车,徒步跋涉,但马车一直前进,只是变得更加颠簸。周围有稀稀拉拉的行人走过,好奇地看着小路上颠簸的外来者。离开前一个小镇不久,他们所在的位置便与脑内地图重合。

  马车停了下来,他们走了下来,玛丽昂跳到车下,环顾周围,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失望。这里的树木稀稀拉拉,植被也不茂密,透过野草能看见luo露的红土地。向远处望去,人类的村庄并不遥远。再望向另一个方向,山坡像被砍了一刀似的,红色的岩层光秃秃露在外头,要是下一场大雨,山上的泥土会将涓流变成一锅泥汤,浇落在不自然的峭壁上。

  自然的废墟不是荒芜,就像伟大的背面不是毁灭。毁灭也会带来震动人心的悲壮,而比摧毁更加可悲的是泯然,仿佛光芒万丈的英雄变成佝偻着脊背、苦于朝九晚五柴米油盐的疲惫中年人。曾经的圣地如今只是一座村庄的后院,德鲁伊、精灵、兽人与自然之心的契约者站在这里,什么都感觉不到。

  “时间真可怕,沧海桑田啊。”向导马丁干笑了一声,看上去有些尴尬,“提林坦州的管理者曾经企图开发过这里,但是……这儿开坑出的田收成都不怎么好,要在山里维持它们的资本太大,得不偿失。上头也调来过魔导武器开过山,可惜山岩被劈开后太疏松了,时不时塌方,死了些人,慢慢道路又废了。那之后山那边一直长不好树,水土流失得厉害,旅游业兴旺之后这边也没人来……”

  便留下了如今半吊子的模样。

  周围的人自己过得都紧巴巴,当然没有余力来关怀附近的山山水水。自然已经被破坏,人造的文明之光却还没有被点亮。这副不尴不尬的景象留存至今,安安静静,无人知道它过去的辉煌。

  德鲁伊尤金森的失落没有玛丽昂那样明显,他只怔怔看了看周围,叹了口气,很快平静下来了。“枯荣兴衰都是自然之理。”他说,不知话语中是否有些自我安慰,“再过些年,大地的创口总会愈合。”

  他们来到这里时已经是黄昏,就在这会儿功夫,夕阳的余晖便从地平线消失了。温度与光辉都消失得很快,而这个点去借宿不太方便,要想睡个安稳觉,今天别想四处探查,还是早点开始扎营为好。

  一行人的马车上带了扎营所需的行头,这段旅程中此前也有一两次需要在野地过夜,他们不是第一次露营了。五个人一起动手,很快点起了篝火堆,在篝火旁边竖起帐篷。他们在火堆旁边热起干粮,此时不远处的村庄中冒起了炊烟。人间烟火距离这里太近,倒让他们的露营看上去像从家里跑出野炊。

  这一天的晚餐相对沉闷,大家都不怎么有谈话的兴致。

  塔砂负责守上半夜。

  其他人已经钻入了各自的帐篷当中,小村落附近的夜晚十分安静,偶尔传出几声鸟叫与犬吠。天空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只有篝火将附近的地面照亮。塔砂凝视着不远处光luo的土地,筛选着脑中的信息。

  幻境中见过的土地,是这个样子的吗?不太记得,可能是幻境里的橡树林遍地覆盖了绿草的缘故。塔砂总觉得能生长出一个橡树林的沃土不该变成这样贫瘠的山区,马丁口中的提林坦州,听上去像个地力常年不足的地方。

  会与当时森精灵与大德鲁伊做的事情有关吗?答案是不是隐藏在幻境断掉后的部分里?

  一个巨大的阴影投到塔砂身上,一下吞没了她。热气从背后传来,那东西停在那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塔砂换了个坐姿,拍拍大腿,巨兽便走了过来,把硕大的脑袋搁在她的双腿上。

  这里距离村庄太近,森林太过稀疏,并没有大型动物可以生活。狐狸便是这一代最大的捕食者,影子大到能把塔砂吞没的野兽,除了玛丽昂化作的巨狼外,也没有别的可能。

  哦,不是野兽,半家养的。

  那身银白色的皮毛暖烘烘的,手指可以完全陷没进去。玛丽昂躺在地上滚了半圈,让自己的脑袋贴住塔砂的身体。塔砂摸了一会儿,狼女嘀咕着又翻滚了一下,把塔砂圈在肚子的毛里,大概怕她冷。

  这里的夜晚是挺凉快,但塔砂这个身体能在火里来冰里去,既不用睡觉也不会着凉。即使如此,被巨大的毛绒毯裹着依然令人惬意,舒缓了一无所获的沮丧。

  在这样的气氛中,塔砂闭了闭眼睛。

  某个画面在她漆黑的视野中闪现。

  还是那个情景,鸦青色的天空,漆黑的剪影,一切在能看清前消散。塔砂睁开双眼,眼前神色的天空仿佛与方才的画面重合,看上去一模一样。

  不一样。

  在眼前这一片天空中,并没有一轮鹅黄色的满月。

  现在还没到月半,看到满月也正常。然而,这是个晴朗的天气,在他们到达终点之前,塔砂曾撩开窗帘,看到过出现在南方天空上的苍白上弦月。在太阳的光芒完全熄灭前,月亮便已经在那里了。如果傍晚都看得到月亮,夜晚为什么看不到?

  塔砂仰起头,眯起眼睛,眼前这一块既无明月也无星辰的夜空上,夜色沉沉,好似一只巨大的罩子。

  “玛丽昂。”塔砂说,“你看见月亮了吗?”

  银狼仰起了头,她尖尖的吻部指向天幕,鼻翼开合,像在疑惑。塔砂站了起来,银狼也一骨碌爬了起来。

  “把它叫出来。”塔砂说,抚过银狼的头。

  把月亮叫出来。

  听上去太无理取闹了,但发命令的是塔砂,听命令的是玛丽昂,她便毫不犹豫地执行,半点不觉得这命令不可理喻。狼吻直指夜空,狼嗥冲天而起。

  天幕像在震动。

  在那已经消失掉的人物卡中,曾有着这样的记载。

  ——强大的银狼被原始族群视为神灵或魔鬼。不需要日月之光也能完成变身。曾有研究这种神秘生物的德鲁伊学者这样说:“不是满月呼唤银狼,而是银狼呼唤满月。”

  确实如此。

  天幕在震动,不,在流动,仿佛凝固的黑色幕布重新化为墨水,鸦青色、靛青色、藏青色的细微色差在其中流动,夜空活了过来。

  倘若你仰望过夜空,你便会知道,夜晚的天空也并非一块死板深沉的黑色,星光、月光还有夜幕下的城市之光让天空的各个部分呈现出微妙的色差,那种自然的奇特色彩难以描述,乃至很难分辨,但只要对比真正的夜晚,赝品的差异便在你眼中一目了然。那死气沉沉的虚假天空散开了,但新出现的天幕是真实的吗?在头顶上,就再在过去德鲁伊圣地的上空,一轮鹅黄色的满月熠熠生辉。

  今天是一个月的上旬,没到月半,在夜幕降临以前,塔砂还见过那轮残缺的上弦月。

  只在她看向月亮的那数秒钟之内,犬坐于脚边的银狼便消失了。对玛丽昂来说,消失的则是身边的塔砂。熟睡的半精灵梅薇斯忽然醒来,她披衣走出帐篷,看到空旷的营地之上满月高悬。辗转反侧的德鲁伊尤金森被某种预感所召唤,他起身走出帐篷,地上空空如也,天上月光明亮。

  这奇特的月影之下,四个人失去了踪迹。人类向导马丁睡得很沉,就像周围村中的人一样。帝国的机械鸟安静地停留在一棵树上,它送回去的记录没有一点儿异常,没有人失踪,天空中也没有不合时宜的满月。林中的小动物们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一只猫头鹰拍打着翅膀,很快飞远了。

  受邀请的人已经出发,不被邀请的人一无所得。

  ——————————

  尤金森小心地握住橡木法杖。

  篝火堆的火焰停住了,像被冰冻住的红花。他的目光刚从头顶圆月中离开,便蓦然看到了眼前的人。那个人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荧光,让他在这片黑暗的背景中无比明亮。

  那个高大的、尖耳朵的生物,正在对他微笑。

  “你无须知道我的名字,正如我无须知道你的。”这明月般放光的精灵说,“朋友,你为何而来?”

  这情景奇怪极了,凝固空间中的奇怪客人,尤金森几乎怀疑自己并非在失眠中离开帐篷,而是在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便已经睡着。面前的精灵身上感觉不到任何恶意,还有一种熟悉的亲切感。

  “冒昧请问,”尤金森说,“你也是一名德鲁伊吗?”

  “不,我是个战士。”精灵笑道,“但我也是个森精灵。看起来无论过了多少年,有些事还是不会变。”

  那是自然的气息,即使无法确定眼前的人是不是幻影,自然的气息还是像森林一样亲切。森精灵与德鲁伊的友谊源远流长,顺理成章,两种自然亲和者之间有着发自同源的亲近感。

  有太多问题要问,而尤金森选择先回答。

  “我想看到上一个节点。”他说,“我想看到断裂的故事,就像海中长大的鳟鱼总要再回到河流里去。在我知道这里存在的时候,我就想回来,尽管我不知道这里有什么。”

  “你不知道?”精灵看上去有些诧异,继而严肃起来,“那些德鲁伊记录者呢?”

  “我就是德鲁伊中的记录者。”尤金森苦笑了一下,“但天灾**让我们颠沛流离,甚至一度和自然之心分散,德鲁伊的传承中有太多东西消失了。”

  “竟然到了这个地步吗?”精灵说,脸上浮现出真实的悲痛,“我从未想过德鲁伊会遭遇这样的浩劫,你们崇拜自然,半点不逊于崇拜哪个神灵的牧师,自然的信徒遍布各个种族,数量胜过精灵这么多,团结胜过法师,传承胜过女巫。怎么会到了这个地步呢?”

  可是所有神灵的牧师都已经消失,各个种族也在后来被赶到世界的边缘,法师遭遇了屠杀,女巫的血脉濒临灭绝,德鲁伊作为其中的一员,也断然没有幸免的特权。

  尤金森摇了摇头,并没有这样说。

  “黎明前的黑暗已经过去了。”他说,“我们最终找回了自然之心,我从学徒晋升成了真正的德鲁伊,和我前半生的美梦里一样。许多人从学徒晋升,许多人加入,成为新的学徒。我很幸运,能赶上这样的盛况。”

  精灵静静地看着他,只是听他说。

  “我只是个不成器的记录者,但我看到了成器的人。”尤金森笑了起来,“树语者阿尔弗雷德简直为此而生,他还不到三十岁,整座森林已经会为他欢唱。兽语者普莉玛饲养的灵兽和传说中的英雄一样多,她的动物伙伴爱她,也愿意听从她,她一个人便能指挥一支军队。化兽者鲁比亚有用不完的力气,他能跟猎豹赛跑,能跟灰熊角力。还有那些操纵天象的人……啊,太多了。与你们的年代相比,现在或许是个很坏的年代。但对我们来说,这却是最好的年代。一切都会好起来。”

  “希望,”精灵赞同地微笑,“是最好的东西。”

  “有一个人帮助了我们,也是这个人带我来到这里。”尤金森说,“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来,我也不知道她来这里到底想要寻找什么,但我信任她。她在枯萎的土地上重新播种,她给孱弱的幼苗支起雨棚,德鲁伊,还有德鲁伊之外的许许多多的族群,都在她的庇护下受益,从近乎销声匿迹的境地里走到了今天……如果连这样的人都无法相信,我们还能还能相信谁呢?”

  “你说服我了。”精灵颔首道,“但你还需要一个承认。”

  森林沙沙作响。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片长着稀疏树木的空地边上,忽然间长满了各式各样的植物。花草树木挤满了目之所及的全部空间,红土地、断崖与院方的村落统统不见踪迹。尤金森像被丢进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他回过头来,营地与篝火不见了,精灵也不见了。

  只有那轮明月还高悬在天空上,光芒万丈,将夜晚照得透亮。

  “呼唤森林吧,树语者!”月亮里传来了精灵清澈的声音,“作为德鲁伊,证明你的资格。”

  “这一整片森林?”尤金森惊讶地问。

  “请原谅,能力所限,变不出更多的环境来了。”精灵玩笑道。

  “但我的力量非常弱小。”尤金森仰着头,对天空苦笑,“我的天赋从来不高,联系的时间都用来整理旧书页,要让我做那么多,恐怕力有未逮。”

  像每个职业一样,德鲁伊当然也有强弱。

  施法者的门槛本身便高,力量与天赋和勤奋挂钩。尤金森的晋级磕磕绊绊,老早便知道自己在非凡力量之道上无法走得太远。他本人的兴趣也不再战斗和法术上,记录员更热衷于整理与书写,将精力投放到文书上,便没有余力用来练习。

  树语者中的佼佼者,比如阿尔费雷德,如果来的是他,或许还有一些胜算。但让尤金森这个图书管理员动手,那真有些强人所难。

  “但这里不是现实啊。”精灵语带笑意,“我的提示只能到这里了,朋友,祝你好运!”

  尤金森再一次环顾周围,他醒悟了。

  这里的植物有着各式各样的品种,来自天南海北,生长在各个季节各个年代。这片森林的构成如此复杂,只有德鲁伊中最博学多才的人,才能叫出每一种的名字。

  “原来如此啊。”尤金森如释重负。

  “如果要比天赋与才能,我的确毫无把握。”他自言自语道,“但要论知识和对自然的爱,我不会比任何德鲁伊差。”

  ——————————

  玛丽昂蓦地转身,警惕地盯着突然出现的人影。

  同样的黑色头发,同等的美丽,原来站着塔砂的地方如今站着另一位女性。她的耳朵尖在月光下近似透明,面庞如玉雕般闪闪发光。精灵少女看着玛丽昂,对她行礼。

  可这不是她的主人。

  玛丽昂在精神的链接中呼叫,她没有听到回应。是她的声音无法传达到另一边去吗?还是另一边的回应传达不过来?无论哪种,都足够让她焦躁。狼女已经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她的耳朵向后倒去,面对着眼前月下仙子似的精灵少女,就如同过去面对钢铁魔像。

  “我以为来的会是德鲁伊。”精灵少女感慨道,“我很久没见过银狼了。”

  她对着玛丽昂张开了手,那双手让狼女感到亲切。她想要过去,因此变得更加警惕。你对我做了什么?玛丽昂低头龇出了犬齿,喉中发出低低的咈叫。

  “我没有恶意。”精灵少女说。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在看到玛丽昂抗拒的眼神时放弃了。

  她转而后退了一小步,轻轻拍了拍手。

  玛丽昂没看到那个东西是从什么方向来。

  上一秒那里还空无一物,下一秒那不可忽视的生物便迈着优雅的步伐出现,仿佛刚才一直躲藏在月光当中。它的皮毛像月光一样皎洁,雪白的鬃毛柔顺地披在它的颈子上,既蓬松又柔顺。它的双眼孩童般纯净,长睫毛忽闪忽闪,在眼睛的上方,额头的位置,生长着一枚螺旋状长角。

  这是一只独角兽,在数百年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传说的神奇生物。

  像一捧雪被放到火柴上,玛丽昂心中的焦躁不安消失了大半。银狼的目光在独角兽与精灵少女之间来回打量,依然不打算变回人形进行交谈。

  “你为何而来?”精灵少女问。

  我为“她”而来。

  玛丽昂并不知道“塔砂”这个名字。

  她知道塔砂用来签订契约时所用的那个名字,知道“娜塔莎”这个化名;她知道有人称呼“她”为“执政官大人”,有人代指“她”为“那位大人”,也有敌人仇恨而畏惧地叫“她”“那个怪物女人”……狼女知道她的契约者有很多个名字,很多个称呼,她不会知道全部,但那无关紧要,正如什么样的外壳都并无关系。

  “她”可以是无面的幽灵,“她”可以顶着狼骨头当脑壳,“她”可以长着飞龙的翅膀,“她”可以像精灵一样圣洁出尘或像恶魔一样邪恶迷人,那都没关系。“她”是玛丽昂的契约者、拥有者和主人,“她”是玛丽昂的教养者、拯救者、亲人和朋友,定义成什么都不要紧。无论什么名字,无论什么躯壳,无论要怎么解释,她们之间的契约都不会有改变,“她”的存在不会改变,玛丽昂的忠诚亦然。

  玛丽昂为“她”而来,“她”所指向的方向,玛丽昂都会前行。她并不需要其他理由,这就是理由。

  狼女并未回答。

  但是在她想到塔砂时,塔砂的影像便出现了,从幽灵到狼首之躯,从龙翼之躯到恶魔之躯。那些影像在改变,笼罩在她身上的光辉却没变。玛丽昂心中的塔砂一直闪闪发光,像一枚温暖灿烂的恒星。

  “变形者吗?”精灵少女迷惑地说。

  玛丽昂到在此刻才发现了那个影像,她在注意到这事的瞬间勃然大怒。她的思维被偷窃了!“她”的影像被这个陌生人偷窥了!这些家伙怎么敢!银狼发出一声让人胆战心惊的咆哮,她浑身的毛发都竖立起来,耳朵向后一倒,猛地扑向了可耻的偷窃者。

  “等等,这里是特殊的空间,我们最真实的想法都会直接显现,我没有偷看的意思!”精灵狼狈地躲闪了一下,跳到了独角兽身上。玛丽昂在银狼状态时思维几乎是一条直线,何况现在还气得双眼发红,哪里会去听她解释。精灵又躲闪了好其次,叹了一口气。

  “算了,这样也好。”她苦恼地笑了起来

  精灵与独角兽同时爆发出荧光,那光芒让银狼不得不闭上眼睛。当她再度睁眼,面前不再有骑着独角兽的精灵,只见一个长着独角的半人马少女昂首而立,手持长弓。

  “来吧,战斗吧!”这少女轻叱道,“打败我,证明你的资格!”

 

☆、第108 1.1

 

  (一百八)

  梅薇斯从帐篷中爬了出去,她敏锐地感觉到了气氛的改变。

  这位药剂师兼厨子(或者说厨子兼药剂师)对魔力并不敏锐,让她产生感应的与其说是魔力,不如说是自身的精灵血脉。承载自母亲的血脉被自然之心提纯,现在的梅薇斯相当于一个半精灵,属于森精灵的感应让她模糊地感受到,这片天地已经与入睡前不太一样。

  她在离开帐篷的第一时间看到了那个精灵。

  那是一个背着长弓的精灵弓箭手,他看上去年轻而英俊,眉间却缠绕着忧郁与沧桑。当他看到了梅薇斯,这精灵的面孔被骤然点亮,阴云一扫而空。

  “陶娜?”他惊喜道。

  “抱歉,我是梅薇斯。”梅薇斯说,“那是我母亲的名字。”

  精灵为前半句话垂头丧气,又为后半句话猛地抬起了头。“啊,那你……”他看上去不知说什么好,“陶娜是我女儿的名字。”

  精灵弓箭手并不像看上去那样年轻,但此刻他显得手足无措,各式各样的情绪在他脸上混成一团,五味参杂,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了。是梅薇斯先打破了沉默,她总是很擅长这个。

  “你好!”半精灵笑容可掬道,“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外祖父,您看起来和母亲说的一样英俊。”

  “而你,你和陶娜长得真像。”精灵弓箭手也笑了起来,他眉间深深的沟壑舒展开来,仿佛冬去春来。他们的年纪截然不同,面孔看上去也并不相似,但当他们微笑起来,那笑容如此相像。

  头发花白的半精灵与她年轻英俊的外祖父在此相遇,这对未曾谋面的祖孙看着彼此,都感谢这意外之喜。

  无论双方本来的打算是什么,出乎意料的重逢都打乱了他们的安排。

  “我以为你跟其他精灵一样离开了。”梅薇斯说。

  “我没能赶上。”外祖父苦笑了一下,“我从西大陆最偏远的地方赶回东大陆的德鲁伊圣地,途中还遇到各种意外,被耽搁了几天。”

  梅薇斯的外祖父运气不太好。

  当东大陆的异变一发不可收拾,身为地上半神的森精灵之王向每一个森精灵传信,德鲁伊圣树的叶片在大德鲁伊的祈祷中飞向埃瑞安的每一个角落,寻找着散落各处的自然之子。精灵王的召集令没地方也没时间解释,但每个受召唤者都毫不犹豫。外祖父立刻动了身,然而,有些事情不以意志为转移。

  那个时候,生为普通人类的外祖母小姐已经垂垂老矣,外祖父先生与她度过了波澜壮阔的一生,决心从即将到来的天界之战中退休,去安静的地方度过可以相处的最后时间。年轻的精灵、年老的人类与年幼的半精灵一路西行,在写着召集令的叶片来到精灵手中,他们已经在埃瑞安最西南的地方落了脚。

  几乎在德鲁伊圣地的对角线上。

  时间本来就很紧,何况那时的埃瑞安大陆一片混乱,天地之战打碎了旧秩序,新秩序还未建立,而混乱的灾难先行一步。许多生灵惶惶不安,看不到未来;许多凭靠着天界和深渊的眷族开始了最后的疯狂。穿越这样的大陆很难不遇到一些意外,即便外祖父先生拼尽全力,在他到达的时候,族人也已经离去。

  距离目的地一天位置的地方,他仰起头,看见王的魔箭撕裂苍穹。

  他没能赶上。

  “我没能赶上。”精灵弓箭手垂下了眼睛,再一次重复道,那种深深的遗憾时隔数百年,依然停驻在他眼底,“我到达圣地的时候,那里只剩下了……”

  外祖父先生的声音戛然而止,像被按下了什么开关。他歉意地看了看梅薇斯,说:“请原谅,有一部分东西要在你通过试炼后才能知晓。”

  “那就请先说别的部分吧!”梅薇斯说。

  “一般人会先问是什么试炼吧?”外祖父失笑道,“不愧是陶娜的女儿。”

  外祖父到圣地的时候,那里已经有了另外一个晚到的精灵。那个精灵法师运气比他更差,竟然堪堪晚了半个小时。

  “我到的时候,德鲁伊们已经全都走了。”外祖父说。

  剩下的德鲁伊已经全部迁徙,他们带着包裹自然之心的橡树守卫者,在朋友的守护下去往了没人知道的地方。大德鲁伊暂时离开,作为坚定盟友的森精灵亦然,剩下的德鲁伊带着自然之心,一时间处境危险,他们得先藏起来。此前还有一个高阶德鲁伊留在圣地,在精灵法师到来之后,最后一个留在圣地的德鲁伊便离开了。

  那个高阶德鲁伊留在这里,本来就是为了接应晚来的精灵,待任务完成,他要跟上德鲁伊大部队。

  大德鲁伊与森精灵们为了东大陆的异象出发,那是来自深渊的污染,尽管外祖父依然不知道深渊污染扩散的原因。他曾参与了深渊之战,将恶魔赶回老家,谁知道污染怎么会在通道断裂后残留在大地上?外祖父也不太清楚族人要对这些污染怎么办,他只知道他们去了星界。

  但是没关系,他们会回来。

  那时候的精灵这样想。

  他们等待了一周,最后四个活在埃瑞安的森精灵在这片圣地汇合。最后一个精灵到达的那个晚上,他们知道了离开的同胞与盟友要怎么处理污染。

  大地开始撕裂。

  撕裂的岂止大地,岩石与泥土轰然崩塌,群山与江洋被无形之手撕扯,连同上方的紫色天空与仿佛得了病的日光,统统消失无形。主物质位面被撕裂了,那些无药可救的污染区连同上面发疯的生物一起,消失在突然出现的空隙中。

  埃瑞安的每个人都看到了空间的撕裂,那可怕的景象如同海市蜃楼,出现在天空之上。但没有人在近处旁观过这个,因为那撕裂一旦开始便难以停止,仿佛海啸山崩,污染区外面的大片空间,也在这崩塌中沦陷。

  消失的污染区变成了黑洞,巨大的引力将周围的一切吸入其中,摧枯拉朽,难以抵挡。那发生得太快,传奇职业者都没法反应过来,它们就只是出现,然后消失。主物质位面在天界与深渊千百年的侵略中屹立不倒,在天地之战的余波浩劫中平安无事,但就在这短暂的几秒以内,埃瑞安失去了足足四分之一。

  “这很糟糕。”精灵弓箭手摇了摇头,“但它只是一堆糟糕事情中的一个。”

  就在天幕上广播开的坍塌结束后,那消失的四分之一个埃瑞安,也在所有普通人脑中消失了。

  他们不记得之前天灾似的黑洞,不记得消失的那四分之一个世界上有什么,即使他们的亲朋好友、生死仇敌可能记住在那里。所有没有非凡力量的普通生灵表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和茫然,仿佛那个黑洞将记忆也从他们脑中吸走。

  “职业者还记得,但也并非全部。”外祖父先生说,“我不记得坍塌的具体景象,不记得黑洞的对面是什么样子。只有我们当中的那个传奇法师才记得这个,他说黑洞对面是星界,就在坍塌的那个瞬间,整个埃瑞安的生灵都目睹了星界。”

  梅薇斯依然记得塔砂描述星界时严峻的神情,这就是为什么,她在此刻感到脊背生寒。

  星界,世界之外的无穷之所。

  无法描述,无穷无尽,未知乃至不可知,它能让塔砂这样的人近乎疯癫。这样的东西本不该与升斗小民有关,但它却在天空中毫无节制地大放送,让整个世界目睹了它的存在。

  从这方面来说,只是不记得真是太好了。

  但后续的影响,恐怕不止是不记得崩塌,也不止是对那四分之一的遗忘。梅薇斯心中产生了猜想:此后数百年里“星界”这个概念的消失,是否也与这一亮相有关?

  “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发现不对。”精灵说,“污染消失的同时,那些离开的森精灵与大德鲁伊本应该回来,但是他们没有。”

  他们没有回来,没有消息,而最后四个精灵中的法师霍然起身。“来不及了,同胞们。”他果决地说,“如果我们现在不能动手,他们就再也没有回来的机会。”

  法师布下了魔法阵。

  精灵符文构筑了不可思议的魔法阵,它的力量很强,限制也很多。它是一个折叠的迷宫,是一个古怪的盒子,是一只莫比乌斯环,时光在其中怎么流转都跑不出去,不会冲刷掉仅存的希望。在场的四个精灵职业者成功拼凑出了制造魔法阵的材料,而最后缺失的重要材料,这里也正好有。

  需要起码四个拥有非凡力量的精灵,他们的灵魂能压住阵脚。

  那一天的夜空无比晴朗,鸦青色的天幕上,一轮鹅黄色的满月如此明亮。四个精灵的剪影倒映在大地上,巨大的代价被支付之后,他们将那一瞬间藏进了月影之中。

  那以后沧海变桑田,那以后时光流淌数百年。四个守卫者凝固在月影之中,等待着能握住希望的人。

  “我很抱歉。”外祖父先生沮丧地说,“我非常、非常抱歉。魔法阵的开启耽搁不起,而在那之前我以为自己马上能回去,甚至没能寄出一封信,我好像总是时机不对……”

  守卫者付出的代价是永远不能离开。

  外祖父先生的运气不太好,他没赶上与同族一起离去,又没能回去与家人相会。守门人的灵魂在这不上不下的间隙等待了将近四百年,这才等到拜访者,前来寻找他们藏下的希望之火。

  “我没有见过外祖母,所以我不能去胡乱猜测她的心情。”梅薇斯说,“但是,我的母亲陶娜,她一直为你骄傲,为生为你们的女儿高兴。尽管没能相遇有些遗憾,她这一生都过得很好。”

  这不是一句空洞的安慰。

  埃瑞安宣言带来无数跨种族的结合,半精灵陶娜便是那个伟大宣言带来的爱的结晶。她的父母是参与了驱逐深渊之战的英雄,她在没有魔物肆虐也没有神明操纵的世界中长大,如她所愿地成为了最棒的药剂师和最棒的厨子。陶娜与一位误入森林的美食家结婚,生下了一个一样热爱美食的女儿,最后死于不小心吃了自己熬的□□。这样的一生不凡又平安,虽有遗憾,但绝不悲惨。

  “真好啊。”外祖父先生由衷地感叹,他的双眼闪烁着泪花,“我的运气真好啊,能遇见我的玫瑰花,遇见陶娜,遇见你。”

  即使是这样漫长艰辛地作为结界一部分活下来,那句话居然依然适用。

  只要活着,总会遇见好事情。

  “唉,我居然在我外孙女面前哭鼻子。”精灵弓箭手笑了起来,擦了擦眼角,“不多说了,来吧,梅薇斯,想我证明你自己。”

  “我要如何证明?”梅薇斯问。

  “别谦让了,我知道你还带着你母亲的武器。”精灵弓箭手眨了眨眼睛,“我亲手将它从圣树上折下——当然,得到了圣树与德鲁伊的许可——我还能闻见树枝上的清香。陶娜最后用它做了什么?弓箭?法杖?我觉得是法杖,她对坩埚兴趣一直很大,她做的魔药一点都不苦,她母亲需要天天喝药时真是帮了大忙……”

  梅薇斯从袖子里掏出一根擀面杖。

  外祖父停了下来,瞠目结舌。

  “妈妈的确很喜欢坩埚。”梅薇斯委婉地说,“还有平底锅,砂锅,菜刀,打蛋器……擀面杖。她真的很喜欢你的礼物。”

  外祖父先生瞪着那只圣树树枝所做的擀面杖看了足足几秒钟,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他笑得如此厉害,眼泪都出来了。

  “这也行啊!”他喘着气,捂着笑痛的肚皮,“来吧梅薇斯,击败我的味蕾吧!”

  梅薇斯撸起袖子,高高兴兴地说:“我的荣幸!”

  ——————————

  塔砂站在虚空之中。

  这个空间的制造者似乎对她特别不上心,根本没给她什么幻境,只将她扔进一片虚空之中。别人或许会在这样的虚无空间里焦躁不安,不过对于见识过星界的塔砂来说,这片空白不过如此。

  她站在原地,气定神闲。

  “你不担心他们吗?”

  虚空中响起一个声音,听上去严肃而威严。它可能从四面八方响起,也可能直接出现在塔砂耳边,要想从声音来源判断出说话人的位置,根本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不过,塔砂说,想在对方的主场占先手,本来就绝无可能。

  “我相信他们。”塔砂说,“何况这里也不是陷阱与杀局。”

  “是吗?”那声音不置可否道。

  “我们寻找这里,但我们能进入此处,因为这里发出了回应。”塔砂说,“条件是呼唤满月与进入月影,能做到这个的大概德鲁伊、精灵后裔与银狼后裔吧。”

  “开启条件是呼唤银月,银狼、化形德鲁伊和被独角兽认可的御兽者都能做到这一点。”那声音说,“进入条件是受到圣地的认可。”

  “所以更不可能是陷阱。”塔砂说,“月影中的空间构筑在德鲁伊圣地的遗迹之上,其中的法术无法针对自然宠儿。”

  “的确,所以你更应该担心自己。”那声音说,听上去几乎有些严厉,“带着深渊气息的旅人,与银狼签订恶魔契约的阴谋家,你从何方窃取了龙与自然的气息?”

  “我与德鲁伊和半精灵签订的契约以森林公约为底,在深渊之外,我还得到了龙与自然的气息。”塔砂说,“你为何不问我,我是如何骗取了深渊的认可?”

  “这片空间中无人可以欺瞒。”那声音说,“深渊的眷顾在你身上留下了痕迹,如同雪地上的炭痕一样醒目。”

  “那你也应当知道,巨龙与自然的认可也并非假装——除非你真的认为巨龙与自然可能被同时欺瞒。”塔砂说,“那样的话,你也不会在这里与我交谈,而是直接开始进攻了吧。”

  声音沉默了一会儿。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声音说,“高傲强大的巨龙,包容蓬勃的自然,混乱邪恶的深渊,三者的气息怎么可能共存在同一个灵魂之上?你像地下城的巢母,却又有太多地方不像。你身上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

  “我不知道。”塔砂说,“我也想知道。”

  声音沉吟片刻,可能在为这回答的真实性惊讶。

  周围不再虚无一片,一名精灵法师出现在塔砂面前。他的面孔显现出森精灵中难得的老态,那意味着这名精灵已经活到了接近暮年的岁数,会在十几年内回归大地。

  塔砂目前为止的回答,已经能让这名精灵法师显露出面对面交谈的起码尊重。

  “你想要什么?”精灵法师问。

  许多人问过塔砂这个问题。

  她选择将势力范围从地下延伸到地上的时候,维克多问过她。她保护并接纳了那些混血异族的时候,他们问过她。当她的力量一点点增长,她的实力范围扩张再扩张,无数敌人在战场上呐喊、在会议桌上争论、在自己家中嘀咕,一次次问:你想要什么?

  仔细想来,塔砂的回答从未改变。

  “为了更好的世界。”塔砂说。

  她的确有自己的野心,有自己的欲#望,但每一次当塔砂这样回答,她心口如一。

  “定义‘更好’。”精灵法师说。

  塔砂没有开口,这个问题也不用描述。如今她也对“没有欺瞒”的法术有了一点概念,她敞开大脑,展示她心中的画面。

  当她想到“更好”时,她在想——

  各族的冒险者穿针引线,妖精的粉尘从天使与魔物的眼皮子底下隐藏他们的踪迹;法师们带来了传送门,将来自四面八方的盟友送到这里;德鲁伊提供了会场与纸笔,来自圣树的森林公约见证他们的决心……大地上的各个种族在此为了位面的存亡聚集,他们宣誓对抗地狱与天堂。庄严肃穆的签约之后,宴会的乐曲声响起,各族的客人将埃瑞安宣言的会场变成游乐场。

  三百多对新人携手而至,他们在塔斯马林州的动荡中相识并共结连理。新居民与原住民,埃瑞安主流文明的继承者与少数族裔的后人,看上去就有一目了然的不同点的人们,迈入了婚姻的殿堂。曾经的撒罗神殿作为婚礼会场,乐队与唱诗班轮流歌唱。新人们的誓言和礼服五花八门,脸上的笑容却如出一辙。婚礼后半段,喝多了的宾客与新人们哈哈大笑,女巫在教堂顶上召唤了数百年不见的妖精。

  关于拆除夜幕防线的谈判已经进行到了第五轮,一轮比一轮更有希望。德鲁伊开始在帝国范围开课,法师挑选着学徒,帝国的圣骑士谨慎地打量着塔斯马林州的撒罗牧师,对彼此点一点头。深渊通道的阴影压在人们头顶,各种合作在这压力下加进展开,人口开始流动,两团紧贴的橡皮泥开始糅合。当古老的敌人再露痕迹,埃瑞安宣言的光辉也重现踪迹。

  “深渊通道在上一次并没有完全关闭。”塔砂说,“我愿完成未尽之事,请助我一臂之力。”

  “我想要相信你。”精灵法师沉声道,“但我始终不相信,来自深渊的灵魂,会对主物质位面的生灵怀有哪怕一点点善意。我必须做一个检定,如果能证明我的想法只是偏见,我将道歉,并给你答案。”

  塔砂点头。

  她没有半点犹豫,她既不是真正的深渊造物,也对主物质位面的生物并无恶意。如果对方想要的只是证明她怀有善意,这样的测试也太简单了。塔砂容许精灵法师的法术扫过她的灵魂,那个探测法术的灵光扫过她,却并未读取。

  塔砂猛然发现,精灵法师口中“来自深渊的灵魂”,根本不是指她。

  法术检定顺着某种无形的联系划过地下城核心,顺着魔池,冲入了那个包裹着维克多的茧。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维克多戏份

  塔砂:争气啊维克多!!

  维克多:Zzzzz(继续睡得不省人事)

  另外我开始长智齿了,肿得嘴巴合不拢,暂时不拔牙吃吃药先……争气啊我的智齿!拜托别长歪!_(:3」∠)_

  感谢小天使们的投喂!感谢谭西、呣呣的连环地雷,感谢黄土炮的连环火箭炮和潜水炸弹!!=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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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 1.1(大修)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状况一塌糊涂,写得太糟糕了,今天大修了一次,大家看这个版本吧(猛虎落地式道歉)

  (一百九)

  一条蛇在旷野中游动。

  此时虽然还不到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几场陆陆续续的大雪却已经覆盖了这片区域,即使降雪停下,厚厚的雪层还没有要消融的痕迹。这样的天气当中,什么品种的蛇都应该开始冬眠了才对。但眼前这条蛇似乎对低温适应良好,爬行的速度如此之快,仿佛一缕溪水从上坡流淌下来。

  这水流一路游到某个缓坡中,蓦地渗入了石块的缝隙。

  覆盖着鳞片的身躯倏尔摊开,如同水银泄地,流入了石缝之间。这条与蛇乍一看十分相似的生物既不是哪种爬虫,也不是主物质位面的住民。魔灾泛滥之年,深渊通道开启,大恶魔带领着无数魔物来到地上。没有人知道,这一只魔物如何脱离了主战场,来到这个暂时享有和平的后方。

  它是个什么?

  渗入阴影的特性有点像深渊幽影,不过仔细观察,它并没有融化在阴影之中:这魔物依然有一个完整的实体,它只是让身体变得扁平如纸,壁虎般贴到了地上。

  如果一名教条主义的恶魔学学徒看到了这一幕,他多半会十分困惑,绞尽脑汁也说不出这只魔物到底属于什么品种,它身上有太多似是而非的特征。资深恶魔学家也说不出这只魔物的名字,但研究恶魔学多年的人都知道,大部分时候你不能跟深渊计较。

  在深渊研究者归纳出的魔物分类之外,深渊还有数不清的特殊品种。它们不在主流进化树的任何一环上,有着各自独特的特性与外表。它们是常规进化支外零星分布的碎屑,独特,罕见,很少出现在主物质位面生物的视野之中。

  这并不代表那些魔物比其他同胞更强。

  少见的品种并不等于高级品,这些奇怪的分支之所以少见,很可能是因为进化到这些分支的魔物很难在故乡平安长大。深渊可不是美好家园,它是个弱肉强食的大熔炉,优胜劣汰被演绎到了极致,一个品种烂大街至少说明它们的生存力很强。那些多到能被主物质位面的研究者视为一个品种的进化分支,可以说是平庸但保险的选择。

  眼前的这只魔物,则比较剑走偏锋。

  一只冬兔钻出雪堆,耸动着鼻子,跑过石缝旁边,那瘦长的魔物一动不动。它观察着这只兔子跳跃的样子,把脑袋转来转去的样子,还有梳理毛发的姿势。魔物耐心地蛰伏在阴影中,无声无息地跟在冬兔身后,足足跟随了几十分钟。在确定兔子没有其他能耐之后,它从缝隙中弹射出来。

  冬兔在发现敌人前倒下,一条尖锐细长如钢针的尾巴从石缝中弹起,像某个被触动的机关。这东西刺进了冬兔的眼珠,从后脑勺穿透出来,几乎毁掉了半个脑壳。爬出缝隙的魔物吐了吐信子,为自己的用力过猛咂嘴。

  它总是会忘掉,主物质位面的普通生物有多脆弱。

  魔物游向了兔子的尸骸,它的身躯从扁平变得细长,像一条手指粗的绳索,缓缓钻进刺穿的孔洞当中。这长绳一鼓一鼓,一边吞噬一边前行。

  深渊魔物是与主物质位面生物截然不同的一种存在,它们的消化能力非常可怕,能将吃下肚的东西迅速地销毁。一些法师认为恶魔腹中有一个魔法空间,所以它们才能吃下相当于自身体积很多倍的食物。这一只魔物也是如此,它迅速吃空了这只兔子,而后完全钻了进去,穿上了冬兔的皮囊。

  这一幕令人毛骨悚然。

  死兔子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那只钻进了魔物的空眼眶里,填上了一只暗黄色的眼珠。它用与兔子截然不同的眼神看了看四周,开始用和兔子一模一样的姿态梳理毛发。死兔子的爪子伸进雪层,将地上的雪往自己脑后扑,白雪擦掉了皮毛上的血迹,覆盖了脑后的孔洞。

  魔物开始跳跃。

  这只进化方向独特的魔物与同胞比起来不够强壮,但它毫无疑问更加狡诈,擅长观察与伪装。它不是第一次做类似的事情了,魔灾开始后,它像寄居蟹一样试着穿上了不少外壳,并很快意识到了主物质位面生物对异类的排斥和对同类的偏爱:比起恶魔或长鳞片的爬行动物,他们显然对暖血的生物更容易掉以轻心。

  这魔物正面临着恶魔生涯中最重要的两次进化之一,即,从无意识的魔物进化为有着灵魂与自我意识的中阶恶魔。但它目前依然是一只本能驱动的蒙昧野兽,以一只魔物的身份而言,它简直聪明得吓人。

  披着兔子皮的魔物花费了好一阵子适应,等能流畅地奔跑跳跃,它跑向了有人烟的地方。

  不久之后,它遇见了第一个人,一个普通猎户。猎人对兔子射了一箭,兔子应声倒地,猎犬小跑过去,为奇怪的气味驻足不前。猎户叫了狗的名字,疑惑地自己走了过去,他低头要捡起兔子,黑影便在他低头时刺进了他的嘴巴。

  魔物的尾勾刺穿了猎人的上颚,精准地绞碎了大脑,这回力道适中,没把后脑勺也弄穿掉。猎犬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咆哮,相同的命运便出现在了它身上。

  魔物从破破烂烂的兔子皮里爬了出来,被压缩在小小躯壳里的身体蓦然舒展开,像一张被压扁的蛇皮。一张与身体不成比例的巨口蓦然张开,它一口吞掉了整个猎人。

  深渊的造物天然对灵魂充满了渴望,这低级魔物还不会抽取灵魂,它进餐需要囫囵吞。主物质位面的灵魂融入它的身体,让魔物接近下一次进化的进度条又往前推移了一点。吞噬了猎人的魔物意犹未尽,它故技重施,钻进了猎犬的身体。

  几个小时之后,“猎犬”来到了人群的聚集地。穿着犬尸的魔物没法望见远处的人烟,但它“看”到了灵魂聚集的气息,这是作为灵魂猎手的天赋之一。

  前方是许多帐篷环绕起来的营地,时不时传来人声,人群来来往往。主物质位面的居民大多很弱,但倘若有一大群聚集在一起,他们能造成的麻烦便呈几何等级上升。魔物谨慎地躲藏在帐篷的阴影中,打量着人来人往的营地,思忖着该如何找到落单的人。

  它成功骗出了一个孩子,那孩童想要追上它,在远离人群后被囫囵吞掉。它成功骗出了一个醉汉,那醉汉哈哈大笑着追打独眼又跛脚的狗,不知不觉跑了太远,因此也没能回去。

  那都是不值得一提的事情,男女老少对魔物来说毫无意义,主物质位面的灵魂在它面前就只是粮食,即便使用了聪明的捕猎方式,深渊魔物就是深渊魔物,所有行为的目的都源于深渊赋予的欲#望。深渊来客怎么可能对这个位面怀有一点善意?

  第三个受害者,是一个脑袋包着绷带的伤员。

  “来这里!”他对着“猎犬”招手,挥着手上的肉干,“你的眼睛怎么了?”

  他说话的声音不响亮,举止无害,空门大开。魔物疑惑于这个人的异常,为了预防有什么诱捕陷阱,还浪费了不少时间观察。最后它意识到其中并没有什么阴谋,有时候主物质位面的居民就是会这么以貌取人,软弱愚蠢。

  接下来发生的事和刚才一样。

  当魔物成功杀死了这个人,一些变化发生了。

  是因为之前的吞噬在此刻终于消化完毕,还是因为这一连串的杀戮让深渊满意?总之,进化的储备终于到达了临界点,这低级魔物迈出了通往进化的最后一步。它的骨骼与鳞片开始哔啵作响,它的灵魂终于凝聚成型,一个头脑混沌的魔物诞生出清晰的意识,深渊赐予的真名浮现在它脑中。新晋升的恶魔歪了歪头,它俯身靠近伤员,从那具躯体中抽出了灵魂。

  接着它张开嘴,准备将身体也一起吃掉。

  与此同时,迷雾中的意识正一点点变得清晰,恶魔开始明白过来自己刚才的行为有多冒险,此前的得手有多幸运。它意识到自己不应该继续侥幸,吃完眼前这一个,立刻就走才是正确选择。

  但是,恶魔突然产生了奇怪的念头,那念头让它张开的嘴停留在半空中,一直没咬下去。

  不想吃。

  不,不能这么说,来自深渊的渴望永远缠绕在恶魔的灵魂上,从最低级的魔物到食物链顶层的大恶魔,饥渴与空虚永无止境。只是,在这新生恶魔心中,有别的事比吞噬这具尸体更重要。

  成功进化后的现在,这个特殊品种的恶魔,有着灵魂方面的天赋能力。

  它能让自己的灵魂进入这具人类尸体,在短暂的时间内,完全掌握它。

  这念头冒出来的同时,恶魔便知道它不是个好主意。从自己的进化了很多次的强大身躯中跑出去,进入软弱的主物质位面生物体内?就在一大群人的营地附近?要是这么做,它自己的身体该藏在哪里?要是被发现,它会落得什么下场?

  无论怎么想,这奇怪的冲动都非常愚蠢。

  灵魂进入这具身体后,它会失去坚硬的身体,没办法继续吞噬灵魂,更别说它从未做过这个,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副作用。换上这具弱小身体固然可以更靠近人群,可不能杀人也不能吞噬,就算混进去又有什么用?根本没有好处啊。

  就只是突如其来的好奇心而已。

  黄眼睛的恶魔还不能理解“好奇心”的意思,它只是心如猫抓,很不想就这么回深渊去。它模糊地感觉到一种推动力,可能来自深渊的暗示,冥冥中命运的召唤,或者感知到某种好处的直觉——至少它是如此说服自己的,就如同主物质位面那些声称受到恶魔诱惑才去偷窃的盗贼一样。恶魔难耐地徘徊,离开又回来,把积雪拍得到处都是,最后它心一横,脱离了自己的身体。

  藏着恶魔躯体的猎犬蓦然倒下,气息全无的人类尸体猛地吸了口气,咳嗽起来,像从沉睡中惊醒。恶魔的灵魂在此刻进入了人类之躯,不同于此前穿上兔子皮或鬣狗皮的操纵感,灵魂的转换,强烈得好似死去又重生。

  恶魔睁开双眼,第一次看到了主物质位面生物眼中的世界。

  这是个阴天,看不到太阳,但覆盖了地面的白雪将周围的一切都映照得无比明亮。人类的尸体刚才仰面倒下,现在睁开眼的恶魔便看到了天空,天空是灰蓝色的,没有陨石,没有冰雹,偶尔飞过怎么看都很弱的飞鸟。那只鸟长着亮黄色的羽毛,鲜艳得吓了恶魔一跳。恶魔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瞪大眼睛环顾四周。

  此前它眼中清晰可见的灵魂光谱不见踪影,远方的人类灵魂消失不见,被遮挡在帐篷与他们的皮囊当中,一个都看不到了。就像一直戴着的红外线透视仪被摔掉,恶魔一时间不知所措,却说不清自己的感官到底有没有被削弱。在它失去了透视食物的视觉时,它看到了无数色彩。

  它只有黑灰白三色的视野霎时间出现了数不清的色彩分层,蓝色的天空,白色的雪,黄色的飞鸟,红色的帐篷,绿色的常青树……每种都不能用一个颜色归纳。头顶的天空蔚蓝,视线尽头那片天的颜色却有点暗;枝头的雪团白得刺眼,脚下踩过的那些发黑发黄;黄色飞鸟的尾羽上透着几道橙红,红色帐篷被撑开的地方会比褶皱处颜色浅些,绿色松柏的松针尖头透出一抹嫩色。这些绚丽的色彩在恶魔脑中炸开,它昏头转向,几乎站立不稳。

  它的鼻子没法闻到几公里外的血腥味,但它闻到了松柏的清香,闻到了远方飘来的肉与香料。它的耳朵不能过滤掉那些没意义的杂音,各式各样的声音混入耳中,又远又近,让它完全没法适应。它打了个喷嚏,这具身体真弱啊,这样的温度居然就会觉得冷了。积雪在它手掌下融化,它移开手,看到五个凹陷下去的指印。

  恶魔感到迷惑,它觉得自己变得迟钝不堪,同时又变得敏锐无比。它感到一阵模糊的渴望,针对这个奇特的新世界。那感觉起来不像过去任何欲求中的一种,不是吞噬,不是杀戮,不是恶意,于是恶魔对此完全没有头绪。

  “嘿,你在这儿啊!”

  有人拍了恶魔的肩膀。

  如果恶魔还在它自己的身体里,这个人一定已经死了。但这恶魔如今困在人类之躯当中,没有尾巴,行动困难——贸然进入人的躯体果然不是什么好主意,尽管观察过人类,第一次灵魂转换便选择这样的智慧生物还是太过鲁莽。它的目光在面前人类的要害处徘徊,而被它打量的那个人看上去喝了不少,对它的杀意毫无察觉。

  “你在这儿啊!”这个游吟诗人打扮的人大着舌头又说了一次,“别躲在这儿啦,维克多!那里有美景美酒还有美丽的姑娘!”

  维克多,恶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自己穿上的这具尸体的名字。真巧,这发音和恶魔真名的头几个字母听起来如此相像。它开始细细分析对方的语言,旁听与吞噬灵魂让恶魔对通用语稍有了解,但要完全理解掌握,显然还有不远的距离。

  “美?”它生涩地复述这个被重复了很多次的词语。

  恶魔语中并没有这个词汇,相似的意思也很难找到。你怎么能指望深渊的居民在每天的艰难求生中挤出培养美学水平的时间来呢?它的发音严重地打着卷儿,仿佛有一条捋不直的舌头——废话,它自己的舌头不仅柔软还分叉。喝醉了的游吟诗人没听出端倪,他只是做了个鬼脸,怪叫道:“不是吧,我的通用语也没这么差啊?”

  恶魔盯着他,谨慎地一言不发。

  没得到回答的游吟诗人,果然自顾自地说起话来了。

  “美,美丽,美味,美好。”他摇头晃脑地说,“啊,美丽的姑娘,洁白的皮肤,鲜红的嘴唇,丰盈的胸#脯,声音甜如蜜,笑容像陈酒一样……”

  要是这位游吟诗人好好描述他心中的美人,恶魔还会联想到魅魔,然后理解他的意思。可是他后来用上了这么多比喻,恶魔便感到了更加巨大的迷惑。

  “酒很‘美’?”它问。

  “可怜的维克多,你撞坏脑袋了吗?”游吟诗人大笑起来。

  恶魔觉得自己该停下了,再继续下去,恐怕有暴露之忧。醉醺醺的游吟诗人背靠着树,险些滑落到地上。在恶魔活动着手腕尽快适应这个身体的时候,他开始自言自语。

  “酒当然美啦,让人高兴的东西都很美。”他说,带着股莫名的忧伤,“舞步很美,歌声很美,太阳很美,月亮也很美……被魔灾毁掉前的一切,都很美。”

  这游吟诗人不知哪里来了力气,蓦然跳了起来,完好的左手和齐腕断掉的右手比划出一个弹七弦琴的姿势,居然唱起了一首乱七八糟的赞美歌。

  “赞美我们的月亮!银色的月光就像你的眼睛!赞美我们的太阳!埃瑞安的太阳就像你的笑容!”他扯着嗓子唱道。

  恶魔望向天边。

  云层散开了一点,早早升起的月亮从云层缝隙中冒出来,苍白而温柔。啊,原来已经快到晚上了。

  倘若这里是深渊,任何一枚紫色太阳都能刺瞎主物质位面生物的眼睛,当它们一起出现,弱小魔物的皮肤都可能被烫得焦黑冒泡。深渊相当于月亮的东西被称作暴君之眼,这残暴的眼睛不幸睁开的时候,被它注视的土地都会成片冻结。黄眼睛的恶魔从未好好观察过暴君之眼,哪个魔物能做到呢?大恶魔或许还有那个闲心,它们唾弃再也奈何不了它们的月亮,偶尔将蝼蚁踩踏在月光之下,看它们冻成碎片。

  深渊之月的阴影要是来到了近处,所有力量不够的魔物只有拼命躲藏。不能在月亮到来前找到靠近熔岩的区域的话,它们能做的事便唯有相互厮杀,躲进暖血种魔物的尸体内部,指望这点缓冲能支撑到月光离开。如今的恶魔穿着人类躯壳站在大地上,它仰视着主物质位面的月光,隐约感受到了什么。

  不远处传来人类的歌声,他们的嗓音高高低低,合成某种奇特的节奏。弹拨乐器被奏响,真不可思议,明明只是几根弦的震动,为什么会产生好似魔力震荡的韵律?那些弱小的生物跑来跑去,蹦蹦跳跳,像在进行什么仪式,这其中却没有任何神明或恶魔参与,他们只是在取悦自己。篝火的光辉映照在他们完好或残缺、健康或伤痕累累的身体上,映照在每个人的面孔上。

  它能在人群中认出“那种”面孔,认出那种属于战斗也将毁于战斗的生灵。那些战士的灵魂里有那么多愤怒、苦涩和杀意,新兵的灵魂蓬勃而富有朝气,老兵的灵魂麻木而破碎,各有各的美味。但在此时此刻,这些人脸上只有深深浅浅的快乐,看不到一点阴霾。

  这样的灵魂尝起来会是什么味道?

  天色正在变暗,人类点起的篝火便更加耀眼,篝火堆的光辉直冲天际,仿佛一把利剑劈开阴云。月亮再次被很云层吞没,没有起风,但下起了小雪。不是尖锐的冰锥,不是沉重的冰雹,就只是细小的雪花,如同筛子抖落的糖霜。它们落在周围的树木上,落在平坦的大地上,落在游吟诗人头顶,也落在恶魔身上。这温柔的细雪一视同仁,不分厚薄,给这来自深渊的偷渡者戴上一顶洁白的花环。

  恶魔看着自己的手心,在手掌上的雪花融化之前,它惊奇地发现雪花是六角形的。

  “致美丽的埃瑞安!我们可怜的可爱的故乡!”游吟诗人还在唱,歌声意外地悦耳,“愿我们的血流入你的血管,让你的面孔在明日依旧红润又明亮……”

  恶魔在这一刻顿悟。

  美丽,明白了,那种不存在于深渊的奢侈品。在阴谋与杀戮之外,原来还有别的东西值得一试。明明只是站在这里而已,只是看,只是听,只是意识到某些东西的存在,便感觉到了灵魂与热血流入咽喉的畅快。它感到让骨骼都战栗起来的喜悦,一种陌生的情绪在心中升起,面对这片软弱而温柔的位面,面对这群柔弱而美丽的生物。

  “美……”它——他喃喃自语,“真美啊。”

 

☆、第110 1.1

 

  (一一零)

  塔砂看着维克多。

  她在各式各样的碎片中看到了维克多的缩影,他是谈笑杀人的强者,是手把手教她解剖灵魂的疯狂老师,是运筹帷幄的狡诈阴谋家。地下城之书是吉祥物似的半吊子坏人,完整版本的大恶魔维克多则是真正的邪魔,与众不同的恶人,一个危险的劲敌。而在受到重创的吉祥物与站在食物链顶端的恶魔领主之间,鼎盛时期之前的维克多是什么样子,塔砂还是头一次看见。

  在精灵法师的检定之中,塔砂看到了维克多在他的第一次魔灾中来到主物质位面时的情景,看到了他从魔物进化成恶魔的瞬间,那转变如同虫蛹羽化——在真正破壳之前,你无法知道蛹中是蝴蝶还是毒蛾。

  维克多两者兼有,两者兼是。

  他杀死兔子、猎犬、猎人,杀死孩子、壮汉、伤员,他也在犹豫许久后光为好奇心停留,凝视篝火,倾听歌谣,伸手接住雪花。塔砂看着这个披着人皮的新生恶魔,他望着皑皑白雪,神情像孩子一样天真。

  真美啊,他说。

  看到这里,塔砂便知道,维克多已经通过了检定。

  “我从未见过拥有正面情绪的恶魔,不可思议。”精灵法师惊奇地说。

  “他恐怕独一无二。”塔砂说。

  如果检定的条件是“维克多是否邪恶”,这一次的试炼恐怕必输无疑。维克多是来自深渊的恶魔,无论是大恶魔时期的回忆,留下的灵魂碎片,还是经常看起来傻乎乎的地下城之书,全部、绝对都属于邪恶阵营。维克多喜欢损人利己,偶尔损人不利己,很早之前便行事之凶残,从那些被戳穿的可怜生物身上能窥见一斑。要是精灵法师要求他对主物质位面没有恶意,在那只兔子倒下的时候,便已经万事皆休。

  不过,精灵法师所说的是:他不相信来自深渊的灵魂,会对主物质位面的生灵怀有哪怕一点点善意。

  虽然开始估计错了测试对象,但塔砂始终相信维克多可以通过。他的恶意或许比善意更多,他参加过好几次魔灾,他会选择深渊的阵营,然而那他的“善意”也绝不是假的。即使只有一汤匙的善良,那也足以将维克多与其他深渊恶魔区分开。

  维克多是个有趣的恶魔。

  “他的确独一无二。”精灵法师意有所指地说,“我从未见过能在天地之战后留在埃瑞安的大恶魔,哪怕是破碎的残魂。事实上,所有的恶魔领主,在战争开始之前都已经自行离开了。”

  “自行离开?”塔砂说,蓦地想起了白色闪电索菲亚法师。

  深渊在打什么主意?那个白袍法师在阻拦维克多时这样说过,地上的恶魔领主和高阶恶魔都在陆续撤回分#身和重要走狗,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没人知道是什么让这些疯子达成了共识,它们打够了天地之战,打算推翻棋盘。”精灵法师的眉头紧紧皱起,“恶魔领主全部撤离了主物质位面,开始我们以为那只是新一轮战争开始前的蛰伏,直到我们发现,它们企图摧毁主物质位面。”

  深渊是人间的大敌,但严格来说,深渊的大敌并非主物质位面。

  对于恶魔来说,主物质位面是前往天界的必经之路,是打响与天界战争的中转站与补给站。人间众生的灵魂只是恶魔的粮食,你会对粮食有什么善意或仇恨吗?同样的,深渊蚕食主物质位面也只是为了腐蚀出一条通往天界的通道,造成巨大死伤那是锦上添花,而不是最终目的。

  天界也是如此,只要把“灵魂”换成“信仰”,“杀戮”换成“奴役”,天界生物在做的事情,便和深渊一模一样。

  这就是为什么,天界和深渊交战这么多年,夹在中间的埃瑞安始终没有变成一片废墟。真身降临的神明与恶魔领主足以造成一大片位面崩塌,其状况和怒魔赛门的出现差不多。两边都有这么多超乎人间水准的战斗力,若是不计后果全力施加,主物质位面将变得残破不堪,乃至四分五裂。但即便是思维混乱的恶魔,也没有摧毁埃瑞安的打算。如果毁掉了两界之间的阶梯,它们要如何与天界交战?

  天界与深渊一直隔空交手,把中间的人间当成战场和棋盘。但有一天,恶魔领主们突然受够了博弈,受够了与天敌没完没了的对抗,它们从主物质位面撤离,企图准备一个可怕的禁咒,将人间摧毁,变成纯粹的能量碎片,仿佛杀鸡取卵。

  万幸,主物质位面的生物提前发现了这件事。

  这便是埃瑞安宣言的起因。

  “事实上,是预言之神的圣女先公布了这个消息。”精灵法师不无讽刺地说,“但在那个时候,新的占卜师职业正在兴起,他们不需要神谕和血统,依靠计算星辰的轨迹来占卜未来。一些被判为渎神者的神职人员找到了通过意志窃取神术使用权的方法,他们和占卜师一起,发现了另一件事情:天界也在做一样的事。”

  天界的行动向来比深渊迂回许多。

  可能在看到深渊动手后自己也忍不住,又或许他们的计划才是导致深渊想掀掉棋局的原因,谁知道呢。总之,天界一样打算对主物质位面下手。他们只是贼喊捉贼,想联合人间先解决掉深渊,好让自己成为餐桌上唯一一员。

  “于是主物质位面先与天界联合了?”塔砂问,心中已有答案。

  “是的,各怀心思,虚与委蛇,不过是各凭本事。”精灵法师冷哼道。

  塔砂的猜测与一些研究者的理论没错,主物质位面的生物没有同时与天界和深渊开战。天界想利用人间,人间亦利用天界,他们首先宣战的对象是深渊,鉴于邪恶的深渊素来形象不佳,这联合作战看上去只是对抗魔灾的扩大版本。

  但是这样的话,问题依然存在。

  “你说天地之战后再没有恶魔领主能插手主物质位面,”塔砂又问,“那么战后的深渊污染又是因为什么?”

  天界想彻底挤走深渊,那么在主物质位面生灵的配合之下,天界生物不该错过宿敌的后手。

  “因为愚蠢。”精灵法师苦笑道,“因为傲慢,因为贪婪。”

  恢弘的天地之战中,除了能一次次歌颂的内容之外,还有些见不得光的部分。

  天界企图像过去一样将人间诸族当做战争棋子,以为自己能坐收渔利,却没想到棋差一招,在埃瑞安宣言下联合的主物质位面联军一开始便剑指两方。在人间与天界并肩作战抗击深渊的近半个世纪里,埃瑞安的联军也在偷偷寻找着能够对付天界的方法。

  天界教会了人间如何驱逐深渊,只要有天界的帮忙,主物质位面就能彻底关上深渊的通道,而不是暂时性堵上,等待对方下次再来。人间的联军以此类推,同样找出了彻底驱逐天界的办法。但是,有天界帮助的埃瑞安都用了将近半个世纪来驱逐深渊,等驱逐了深渊,再以那样元气大伤的状态与天界对上,埃瑞安还要付出多少的代价?

  不同的个体有不同的声音,哪怕为了同一个目的,争执还是会发生,甚至变得没完没了,可能让同盟分崩离析。一个种族里的几个国家中尚且难以达成共识,一个世界里的许许多多个种族之间呢?越到了快要胜利的时候,深渊之战后该怎么办的争执就变得越发严重。

  可以说,在这种状况下依然能保守秘密、没让天界生物发现端倪,埃瑞安的诸族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问题总是需要解决,有一小部分人,决定铤而走险。

  如果他们能借着天界的手驱逐深渊,那么他们是否能利用深渊来驱逐天界?

  听上去异想天开,但并非不可能。

  那是一小撮黑袍法师、一些深渊信徒与一些女巫的决定,他们可以说是地上生灵中最强大、最了解深渊的群体,力量与知识给了他们信心。他们究竟做了什么已经不可考,只有他们的成果为人所知。

  他们成功利用了恶魔,就像此前人们成功利用天界生物。在深渊被驱逐之后,他们骗取的恶魔之力依然留在他们手中。不久之后,他们背后捅刀,以深渊之力斩断了天界与主物质位面的联系。

  事实证明,干得大概比驱逐深渊更干净利落。

  这是一场伟大的胜利,大部分疲惫的战士不知内情,只为成功完成这个的英雄欢呼。小部分知道内情的人称颂这剑走偏锋的举动,就算有人对此等不择手段颇有微词,他们也不得不承认,此举让可能发生的伤亡和拉锯战时间都减少了百倍。深渊之战长达半个世纪,天界之战却只花费了一年多。

  说是奇迹般的胜利都不为过。

  可惜不久之后,大家发现,近乎天降馅饼的奇迹并不存在。

  当年那些参与了与恶魔交易的人群中,一些不明不白地死去,一些发疯,一些失踪,一些被证明早已受到了恶魔的诱惑或深渊的腐蚀。驱逐天界的法术乍一看全无问题,但过了没多久,深渊的污染便从天界消失的地方出现。

  这么说吧,那把从深渊借来的、能切掉天界联系的刀面上,其实附带了深渊的病毒,想用这把刀子割掉寄生在主物质位面上的天界藤蔓,只会让深渊的毒素扩散,哪怕刀子的主人早一步被驱逐——何况没被完全驱逐,维克多的后手还像锚一样偷偷固定着两界呢。到这种时候人们才发现,他们终究没能骗过恶魔。

  被欺骗的是他们啊。

  简直不可思议,最先出局的那一方,似乎笑到了最后。

  “我们试过了全部能试的方法。”精灵法师苦涩地说,“所有温和的方法都无法控制住污染,更别说将之驱逐净化,最后只剩下唯一一个选择。自然意志能帮忙对抗深渊意志,森精灵与大德鲁伊,自然之子能用一些方法净化那些被深渊污染的空间,但是,那对大战后的埃瑞安来说,这剂猛药太过了。”

  暴露了目的、决定好目标的恶魔领主已经毫无保留,它们肆意破坏着主物质位面,就算天界神明提供了诸多保护(好在未来得到比较完整的埃瑞安),留下的创伤还是比任何魔灾都严重。而后埃瑞安进行了两场大手术,一场驱逐深渊,一场驱逐天界,再到后来的污染扩散,它们接踵而至,让主物质位面伤痕累累,进入了前所未有的低谷。

  在这样的情况下,在埃瑞安净化污染,绝无可能。

  那就到外面去吧。

  精灵法师提起星界的口吻,像提起另一个危险的国度,或者一样让人感到棘手的严峻挑战——困难,麻烦,有危险,却并不神秘。他知道星界,他很可能去过星界,他口中的星界是个做好准备就能前往的地方。

  那个时代的星界还不是个秘密,躲藏在凝固时光中的精灵,还没被抹掉星界存在的概念。

  “必须切割掉污染的部分,带到星界净化。我们的王与四季议会的德鲁伊能将森精灵们安全带出主物质位面,远行,进入星界,在那里布置好牵引点,送走埃瑞安被深渊污染的空间。牵引完成后,普通森精灵就能够归来,陛下与大德鲁伊继续留在那里净化。”精灵法师说,“情况好的话,过上几年净化就能完成。最糟糕的情况也不过是净化失败,我们会失去接近四分之一的位面。”

  他摇了摇头,说:“那时候,大部分人都这样认为。”

  事情比最坏的预计更坏。

  “到底发生了什么?”塔砂问。

  “不知道。”精灵法师沉痛地说,“没有人知道。”

  知道的人回不来,迷惑的人无从知晓。当本该缓慢而隐秘的牵引在一个瞬间声势浩大地完成,当星界短暂地在整个主物质位面生灵的眼前露面,通往星界的通道却暂时关闭了。凶猛的空间乱流在主物质位面外部汹涌不断,最艺高胆大的传奇法师也不敢在此时冒险前往星界。承受种种磨难的埃瑞安似乎快要到达极限,空间类法术都受到了影响,更可怕的是,精灵王与大德鲁伊们留在这里的锚点,也在这混乱中飞快失效。

  星界无边无际,广阔无垠。

  一旦失去了埃瑞安世界的锚点,还在外漂泊的他们,恐怕永远都回不来了。

  “在事情发生之前,我考虑过这个结果。”精灵法师沉声道,方才的悲痛变回了沉着,“我故意迟到,因为这个魔法阵需要四个精灵。”

  塔砂诧异地看着他,听出了一点言下之意。

  “是的,不止是一点猜想。”精灵法师说,“我有一个占星师朋友,她叫玛格丽塔,是年轻一代的占卜师中最有天赋的人。玛格丽塔在我接到消息时哭了很长时间,她说他们回不来,尽管她不知道因为什么。如果她能进阶传奇,事情或许会变得更加清晰,但无论如何,我相信她。”

  我感觉很糟糕,玛格丽塔对精灵法师说,我没法确定,但我感觉很糟糕……该死,我学艺不精,我没法看到更多东西。要是我能早点晋升传奇就好了。

  名叫玛格丽塔的占卜师,塔砂想起了自己在哪里听到过她。

  “‘预见之眼’玛格丽塔?”塔砂问。

  “我们在私下里这样叫她。”精灵法师的表情柔和起来,“怎么,她在未来很有名吗?啊,我就知道她会名扬四海。”

  预见之眼玛格丽塔,的确在未来声名远播。

  “预见之眼玛格丽塔是在世的占卜师中最出色的人,也是我的朋友。在长达七天的占卜后,她没有打开房间的门。”白塔的遗址中,百年后的首席法师这样说,“当她的弟子打开房门,他们发现玛格丽塔刺瞎了自己的眼睛,已经自尽了。”

  那个著名的、出色的占卜师,在占卜了龙之预言后自尽而亡。晋升传奇后,她的确有了看到更多真相的能力,但看上去,那未知的真相最终压垮了她。

  塔砂缄默不语,精灵法师从她的沉默中看出了什么,自嘲地低语:“人总是要死的。”

  他讲完了后半段故事。

  加上他之后,这里凑够了四个遗民。一个德鲁伊,一个御兽者,一个弓箭手,一个法师,四个森精灵职业者,足以开启锁住时间的魔法阵。在这不再流动的小小截面当中,最后的火种被留下。

  “四个,起码要四个。”精灵法师说,“四个守门人,四个开启者,谢天谢地我们等到了。”

  “你们在等什么?”塔砂问,“我们需要做什么?”

  “做你们该做的事。”精灵法师说,严肃的面孔中难得闪现了笑意,“我不想显得这么神棍,但我不知道。我们想不出解决办法,只能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把谜题保留下来。”

  他们用生命、自由与漫长的刑期交换,没有换来解答,但至少换来了希望。

  精灵法师一侧头,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他说:“看起来他们也通过了。”

  “他们当然会通过。”塔砂笑道。

  “是啊。”精灵法师肃容道,“开始吧!”

  他并不是在对塔砂说。

  开始吧!精灵德鲁伊说。在他面前,德鲁伊尤金森唤来了最后一株小草,那株洋红色的小草对着德鲁伊一点一点,而后整片被呼唤过的森林散去。

  开始吧!精灵御兽者说。她化成白雾的身躯从银狼口中飘散开来,又在几米开外汇聚成一只独角兽与一名少女。少女对玛丽昂微笑,对她挥了挥手。

  开始吧!精灵弓箭手说。他舔了舔满是汤汁的嘴唇,满足地拍了拍肚子,上前拥抱了做出大餐的厨子。“很高兴见到你。”他对他的外孙女说。梅薇斯回抱外祖父,说:“我也是。”

  他们说:“我认可。”

  四个声音在魔法阵的四角同时响起,四道光芒不分先后地冲天而起。好似一把把钥匙插入锁眼,锁簧弹起,转线对齐;好似庞大机关中的齿轮一个个对应,咬合,转动。厚厚的幕布被拉开,迷雾与环境消散,露出层层包裹中仅存的真实。

  凝固的时光中,再一次出现了那个几次闪现的画面。

  鸦青色的天幕与树影勾连,四百年前的树木与那个瞬间一样苍翠鲜艳。绿草茂密生长,这片肥沃的土地还没因为德鲁伊和圣树的离开失去保护,星界通道在这里开启的后遗症还没来得及将此处变得越来越贫瘠。这是一小片残存的圣地,它被魔法阵从时光的场合中被割裂开来,像被树脂包裹,化作永恒的琥珀。

  鸦青色的天空下树影摇晃,塔砂、玛丽昂、梅薇斯和尤金森站在四个守卫者曾经站着的地方。天空中一轮满月,不,那鹅黄色的东西不是圆月,而是“锚点”。

  这月亮一般明亮的圆球,是四季议会留下的归来之锚。

  换做其他发现者,一定会感到非常失望。

  精灵法师说他不知道该做什么,这是真的,即使过了四百年,埃瑞安的人们依然对如何带回“远行”的生灵与空间毫无概念。塔砂知道了森精灵与大德鲁伊远行的理由,知道了埃瑞安宣言的起因,但过关斩将进入魔法阵内部之后,“锚点”本身没有给出任何答案。换做其他人,这个终点奖励毫无用处,精灵法师想得到的答案依然毫无进展。

  但是,塔砂有一个称号,叫“星界旅者”。

  这个称号后有这样的说明:带着星界的信物,准备好直面它的勇气,你能再度踏上旅途。

  它在塔砂脑中闪闪发光,像一面灰色的墙蓦然变成了玻璃窗。塔砂想不出“星界信物”是什么,可在真正看到它的瞬间,她立刻认出了它。

  明月般的法术记号,那个至今连接着星界漂泊者的锚,无疑是其中之一。

  在这种能力之下,塔砂能顺着锚跳跃,方向是——

  锚的另一端。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的第109章已大修!还是有挺重要的改变的,看过昨天版本的大家请再看一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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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 1.1

 

  (一一一)

  塔砂握住了“锚”,“锚”勾住了塔砂。

  【星界旅者】

  “你曾在星界短暂地停留,并通过了星界的意志检定。你的器量只能在无尽的知识长河中取一勺河水,但被河水淹没的经历让你下一次不至于很快溺毙——你的灵魂受到了星界的洗礼,因为某些原因,你在那里留下了锚点。它很脆弱,但依然存在。”

  这是一个双向的过程,她抓住星界的信物,她得到星界的通行证,星界的大门在这一刻对塔砂开启。天地没有撕裂,被撕裂分解的是塔砂本人,她在这一刻清晰地意识到,星界无处不在。

  没有什么被隐藏的通路,星界就在那里,只是埃瑞安的生灵无法感知。它在与世界重叠的另一个维度上,无所不在,无所不包,存在于世界的平行线,无数人一生也无法触及、无法到达。对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人来说,那是一个存在又不存在的幻想乡。

  一瞬间,塔砂体验到了提升维度是什么感觉。

  或许用“高维度存在”来形容星界也不恰当,它的存在本身已经超越了人类的知识,甚至超越了人类的表述能力,这只是是塔砂能找到的、最接近的描述罢了。她曾穿越星界,第一次毫无意识,第二次被包裹在禁咒当中。地下城之书记载的咒文将她完全保护在其中,隔绝开来,以自身的消耗换取塔砂不被星界同化。而这一次,就如称号说明中提到的一样,塔砂已经有了一定的星界适应性,她能在短暂的时间里,承受住与星界同频的冲击。

  她的身体变得无比轻盈,仿佛脚下一空,坠入宇宙。她的灵魂感受到了分散的错觉,好似被拉扯延伸得无比稀薄。顺着四季议会的锚点出发,终点便是锚点的另一端。在归来之锚的另一头,塔砂看到一个世界。

  星界中的世界宛如果实,又庞大又渺小。但这一枚果子并没有与“树梢”相连,仿佛悬浮在宇宙当中。它的天空残破,空气稀薄,大地与江洋的边缘正缓慢地破碎,一点点下落,坠毁,在星界中泯灭无踪。那些边缘带着干枯破败的颜色,早在死去之前已经病入膏肓。

  这是一个破碎的世界,或者说,只是某个世界的一部分。仿佛一个苹果被切下了几分之一,随便抛在那里,切面被缓缓氧化,变成让人倒胃口的黄褐色。

  埃瑞安丢失的那四分之一,就在塔砂面前。

  它并不大,在经历了这么长的时光之后,可能只剩下五分之一、六分之一或者更少的部分了吧。它看上去很糟糕,但还没有糟糕透顶,某种力量依然固定着它,让它在变幻不定的星界中保持平稳,仿佛一艘方舟破浪航行。干枯之域中心,一小片森林屹立不倒。

  那里有一圈特别高大的橡树,有一棵冠幅广阔的榕树,地上毛茸茸的草毯看上去无比柔软,让人想赤着脚在其中奔跑。不知来自何处的光源照耀下,斑驳的树影在绿草上摇曳,溪流泛起层层涟漪,好似某个生机勃勃的春天。

  那棵巨大的榕树下,繁茂的植被当中,睡着俊美的精灵。

  银色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长长的睫毛投下阴影,精灵王倚靠在树干的凹陷处,还穿着他的战甲,仿佛一场鏖战之后,疲惫地靠着树干小憩。参天大树、绿草、溪流与其中的精灵构成了一副美好的画卷,它与周边枯萎区的对比如此强烈,将视线从外面移到这里,就像在大热天喝下一口冷饮,心灵都被洗涤了似的。

  然而,仔细看下去,你便能发现这画面不太对劲。

  精灵王的大半身躯都陷入了树干之中,与之浑然一体——真真正正地浑然一体。战甲内外都被藤蔓缠绕,分不清彼此,看不到手足。他的脖颈底部泛着青绿色,洁白如玉的皮肤下面,血管中仿佛流淌着植物的汁液,这半神精灵俨然与身后的巨树长在了一起。

  啊,不对,塔砂很快明白了。

  他并非与巨树生长在了一道,更不是谁寄生的谁。那棵巨树的支点本身便是精灵王,因他而生,倚他而长。它从他背后抽芽破土,落地生根,最终蓬勃旺盛地长成了如今的模样。精灵王的脊柱长成了这棵巨树,像蝴蝶伸展开一对硕大无朋的翅膀。

  那真的是一棵榕树吗?不知道,多半只是相似的什么东西而已。许许多多的枝干长进了巨树的树冠当中,彼此依托,枝叶扩展,像巨树的气根落地成柱、独木成林,又像是数千棵小树长在了一体,编织在一道,遥相呼应。十六棵橡树环绕着这片仅存的森林,仿佛一圈半步不退的捍卫者,圈外寸草不生,圈内郁郁葱葱。

  塔砂没见到大德鲁伊与其他精灵。

  塔砂已经见到了大德鲁伊与其他精灵。

  每一代的大德鲁伊埋下他们的尸骨,新的树木从他们的坟中抽出新芽,旺盛生长。他们会化作橡树,长成一片新的圣树林。森精灵从林中来,到林中去,传说他们的灵魂将回归精灵的乐土,他们的身躯与故乡融为一体,拱卫着他们的王。

  数百年的远行后,这里便只剩下了精灵王。

  森精灵的王者在这一刻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么样的眼睛啊,塔砂从中看见了数百年的孤独等待,还有数百年的不屈希望。这有着半神伟力的精灵王在归途断绝以后、在同行者陆续沉睡之后,守护了这片漂泊世界数百年。他与塔砂遥遥对视,看上去有些惊讶,而后笑了起来。

  没时间彼此介绍,没时间彼此询问和互相解答,仿佛射向天空的箭矢来到最高点,在开始坠落的前一刻,只来得及向明月投去遥遥一眼。塔砂听见了轻柔的沙沙声,仿佛一阵清风吹过树林,每一片树叶都在轻柔地摇晃。

  精灵王的身躯向后倒去,树干吞没了他,战甲与残存的形体一起消亡。那棵巨树开始喀拉拉伸展,像个巨人挺直了身体,骨骼哔啵作响。十六棵橡树挥手相送,数千棵小树窃窃私语,金银双色的灿烂花朵骤然开放,水波般从树冠中心扩展到了大伞盖的最外层。

  哗!

  这恢弘的绽放来得如此快速而猛烈,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让千树万树梨花开,像蓦然点亮的烟火造就火树银花不夜天。橡树圈外的天地眨眼间全部碎裂,橡树圈内的森林一点点被花朵同化,化为流光。这苦苦支撑四百年的世界碎片在此刻盛放,好似一颗蓦然爆发的红巨星。

  污染区被抛离中心,化为星云;中心区的一切以巨树为中心,收缩再收缩,变得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沉重。那一小片世界在塔砂面前分崩离析,坍塌成一个小小的光点,这浓缩了一切的光球刺眼到难以直视,沉重到无法承载。当她下意识移开了视线,光球投怀而来。

  塔砂开始“下落”。

  她终究不能在星界长留,就像新手潜入深水,停留不了多久便必须上浮。塔砂漂浮的身体重新有了重量,她脚踏实地,踩到地面,看到熟悉的环境。周围是那篇洗漱的小树林,篝火还在温吞地燃烧,身边的银狼惊觉地抬起头来,仿佛刚从一个可以乱真的梦境中醒来。两个帐篷被拉开一条缝,从中钻出了梅薇斯与尤金森的脑袋。

  他们看看彼此,便知道方才并不是梦。

  星界与精灵王远去了,主持试炼的四个精灵无影无踪。漂泊的世界碎片终于等到了故乡的来客,世界寂灭,锚点失去了意义,于是以此为中心的魔法阵也走到了尽头。四个守护者到哪里去了?他们也回到精灵的乐土去了吧。这漫长的刑期到了终点,四百年前画地为牢的守门人,终于解脱。

  “那是什么?”尤金森低声道。

  塔砂低下头,她的双手中捧着一个拳头大小的东西。它还闪烁着微光,好似刚刚坠落的星辰。

  这就是方才投入塔砂怀中的光球。

  它一度明亮如旭日,摸上去却既不滚烫也不冰凉。触手温润,好似一块暖玉。塔砂张开双手,四分之一世界的残留物在她手中滚动。

  “这感觉……”梅薇斯停了停,似乎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让我亲切。”

  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星界中的短暂相遇,塔砂与精灵王没有一句交谈。但在光球投入塔砂手中的瞬间,她便明白了这是什么。漂泊的森林盛放又凋谢,片刻间成熟的种子坠入塔砂手中。

  “生命树。”塔砂说,与听众一样惊奇,“将它种下去,或许会长出精灵来吧。”

  森精灵从林中来,到林中去。

  “怎么了?”

  人类向导马丁睡眼惺忪地探出头来,他疑惑地看着帐篷外站成一圈的人(和一条银狼)。没被邀请的人莫名其妙,不知道那片停滞的时空中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其他旅伴在刚才遇见了数百年前的英灵,见到了星界中漂泊的幻影。

  “月亮出来了。”尤金森笑道。

  是啊,月亮出来了。

  阻挡在这片空地与天空之间的魔法阵已经消失,幕布被掀开,真正的夜空露出真容。稀稀落落的星星点缀着暗色的天穹,一轮上弦月挂在天幕之上,静放着属于这个时代的月光。

  ——————————

  前往德鲁伊前圣地的旅行满载而归。

  出发时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真知之馆中,双色的钥匙被填满,故事被讲完,她看见魔箭撕开星界通道,所有森精灵在四季议会与精灵王的保护下踏空前行,进入星界之中。

  所谓的星界之门,更像是一个不同维度的重合点。精灵王的魔箭钉入其中,将变换不断的空间牢牢钉住;大德鲁伊展开的结界保护住了森精灵们,他们前往星界之中,以自身布置牵引线。

  远行者们成功进入了星界,他们也成功地将被污染的四分之一个世界带离了埃瑞安,但他们没能成功回来。镜之门中的画面也没给出答案,塔砂只看见大德鲁伊严峻的神情,看见普通精灵不安的脸。

  绿色钥匙的解答到此为止,它已经回答了“大德鲁伊与森精灵去了哪里”的问题。

  这一次旅程带给塔砂的答案,比她本期待的更多。

  向前回溯五百年到四百五十年之间,深渊的恶魔领主联合起来,企图摧毁主物质位面,瓜分它的能量。天界发现后公开了这个消息,同时人间生灵发现天界生物与恶魔有着相同的念头,埃瑞安宣言签订,主物质位面的各个种族秘密联合。

  四百多年前位面战争爆发,天界、深渊和主物质位面三方博弈。人间联合天界驱逐深渊,而后主物质位面联军借用深渊力量驱逐天界,却被深渊反摆一道,造成大量位面污染。为了防止污染扩散,自然之子森精灵与德鲁伊的四季议会一起筹备了“远行”,割裂了四分之一个埃瑞安,带去星界净化。他们遇到了某种意外,离开后无法归来,而星界,也在一次亮相后渐渐变成失落的传说。

  空白的时间线一下子被填补了许多。

  疑问依然存在,比如远行的德鲁伊与精灵究竟在外面遭遇了什么。他们离开时的态度太过轻巧,几乎没想过会回不来,出去时并非怀着必死的决心,也没有留下诸多准备。如果失去锚点就会迷失方向,他们离开后留守在前圣地的守卫不该只有一个高阶德鲁伊,那德鲁伊等到几个精灵职业者后便坦然离开,没有太多担心。

  参与者中有不知活了多少岁月、如同地上半神的精灵王,有整个埃瑞安的德鲁伊中,力量与学识上都是佼佼者的四季议会大德鲁伊,他们有可能全部失算吗?他们会在这种关乎整个族群命运的大事上全部都出现失误,而那些巴望着他们拯救埃瑞安的强者,难道也对此置之不理?

  意外多半超出所有人的预计,而事情发生得太快。

  他们没想过做锚点之外的准备,恐怕因为这些准备就够了,并且,倘若准备失效,还有其他的补救方法,比如能进入星界的法师——精灵法师便提到过这个。超出常理的剧变发生之前,很少有人会做出准备。就像你生活在普通的世界上,不会思考天塌了该怎么办。

  精灵法师说,位面牵引完成后星界震荡,最好的法师也无法进去。锚点又消失得如此之快,在场的四个森精灵必须当机立断,使用魔法阵保存火种,没有别的办法。森精灵与大德鲁伊离开前没想过会遇到这样离奇的意外,四个精灵激活魔法阵时也没想到,天地之战后数百年间,规模庞大的战争依然没有停下。闭锁的埃瑞安依旧打成了一锅粥,后来乱战变成了一边倒的驱逐和屠杀,无数秘密与知识,就这样失落在战火中。只差一点,他们便等不到可以开启大门的人。

  塔砂感到一点后怕,还有某种幸存者的庆幸。就仿佛站在时光长河的下游向上看,你发现你的幸存经历了如此多的巧合,哪一个祖先的丧生都会让你不复存在。

  如果塔砂没有来到这里,如果塔砂没选择现在这条路,又或者选择了却没能成功走到这一步,那么四个守门人就将继续等待,等待,等待,直到他们守护的火种变得毫无意义,星界中的漂泊者叹息着泯灭,无人前来。

  这部分还是塔砂能参与、能影响的事情,有更多的事根本不受她的努力与否所影响。如果大德鲁伊与森精灵没有做出那样的努力,如果埃瑞安最后的四个森精灵没有果断地献出生命,如果精灵王没有坚持至今,那细如蛛丝的答案就将在是落在漫长的时光中,变成另一个难解的谜题。

  有这么多的幸运,有这么多人在看不到的角落流血流汗流泪,塔砂站在先行者尸骸垒成的台阶上,感到了敬畏。

  以及一种沉甸甸的重量。

  轮到我了。她心想。

  接力棒传到了塔砂手上,她继承了这么多人心血的结晶,她手中汇集了这么多的问题与解答。塔砂感到自己正站在某个历史的节点上,她想,如果有这么多胜过前人的条件,却没能做出胜过前任的成果,我不是太无能了吗。

  不止是责任而已,抽丝剥茧发掘真相这件事本身,便让她感到兴奋。

  整件事当中,塔砂还看到了精灵法师没有特别在意的问题。目前的埃瑞安,一系列复杂故事的源头在埃瑞安宣言,精灵法师则将故事的起点提到了深渊的异动上。只是,塔砂不认为恶魔领主的撤离,只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又在发什么神经”。

  的确,深渊无比混乱,深渊领主也立场不一,彼此嫌弃,只在深渊起落的潮汐□□同作战罢了——这恰恰是问题所在。这样一个乱七八糟的联合体,会因为什么事情,开始像联合进攻天界一样,在同一时间撤离,开始筹备摧毁埃瑞安的行动?

  “‘污染’和‘瓜分’没什么两样。”维克多在过去的幻象中自言自语,“真可惜,和深渊一样的主物质位面,那该有多么无趣。”

  那个时候,他在想:必须如此,不这样不行,没有第三种可能。

  有什么事让这叛逆的恶魔领主不得不做出选择,大恶魔们的行为并非心血来潮,也很难说跟天界的行动有什么巨大的关联。如果天界早就能做出什么定下胜负的事情,为何此前的漫长岁月里他们没有这么做?必然有什么不同,必然有什么理由。

  对于面临深渊威胁的塔砂来说,可能这才是更迫在眉睫的问题。

  如果维克多醒来就好了,或许能提供一些有参考价值的答案。地下城的视线忍不住汇聚在魔池当中,那个包裹着前恶魔领主的茧上。在昏睡中经历完了一场善念检定之后,这位恶魔先生依然睡得人事不省,也不知道那些不明物质中的身体到底长到了什么程度。

  塔砂有点想探测一下里面到底怎么样了,然后不知怎么的,她想到了小朋友剪开蚕茧的景象。半个茧子里躺着半个维克多……噫,还是算了吧。

  没有进度条的东西真是让人心焦,不像现在的地下城卡片,看上去一目了然。

  【地下城-塔砂】

  合并重组中,进度:75/100

  再度前往星界,与精灵王遥遥相望,得到了生命树种子,这一系列事件带来的增长足足有百分之十五,几乎能与第一次看到星界(百分之二十)相提并论。这样的事情再来几次,进度条便会满了。

  完成度超过四分之三后,地下城卡片出现了一点变化。

  塔砂本来有三个称号,分别是【Keeper】(抽取被保护者的要素构成身体)、【龙】(你守卫着你的领土与领民,如同龙守卫着它的财宝-额外的龙属性加成)和【星界旅者】(带着星界的信物,准备好直面它的勇气,你能再度踏上旅途)。如今在最晚出现的【星界旅者】后面,又出现了新的空位。

  称号:【???】

  没错,就是一排问号,和与深渊连线前地下城的重组进度一样,什么内容都看不出来。这算什么?塔砂失笑,难道我自己整理出的系统还学会放预告片出来吊人胃口了吗?比起被遮得严严实实的称号名称,后面那一串解说的位置倒显得模模糊糊,仿佛起了雾的毛玻璃,仿佛抹一抹就能看清底细。塔砂在意识当中摸了一把,什么都没摸出来。

  大概还需要时间解锁。

  “返乡小队”踏上了归途,在那之前,塔砂召来的化兽德鲁伊先行一步。能变成苍鹰的德鲁伊带上了那枚生命树种子,提前回到塔斯马林州,在安全的地方播种。

  森精灵大部分是胎生,生命树长出精灵基本只是传说。传说里的生命树也和森精灵本身一样低产,没有十几年或者几十年不会结出果实。塔砂只是想将树尽快种下去,不期待收获。

  但等他们回去的时候,早几周到达的生命树种,居然已经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生日祝福和投喂!=333=

 

☆、第112 1.1

 

  (一一二)

  “我、我没想过会这样。”那位能化作苍鹰的德鲁伊羞愧难当,“只是那时候遇到了一只榛鸡,一只很肥美的榛鸡……您知道,在德鲁伊变形的时候,我们的思维都会变得有点,呃,接近变形对象。”

  带着生命树种回来的德鲁伊,不幸在到达目的地前路遇榛鸡。这位一路兢兢业业、目不斜视的快递员先生飞到安加索森林的边缘,已经饥肠辘辘,本能一不小心战胜了一会儿理智。他俯冲下去,冲向那只肥美的榛鸡,利爪在捕食的时候张开,生命树种暂时落到了地上。

  他残存的理智让这事儿在距离地面仅仅半米的地方发生,按理说从这个高度坠落不会对种子产生任何影响,他只需要事后再去捡一下就行了。然而生命树的种子不同凡响,它一落地,便向下钻去。

  来自漂泊世界的种子,在碰触到故乡大地的瞬间,落地生根。

  这是安加索森林的边缘地带,植被稀疏,只有零零落落的一些草本植物而已。在这片平坦开阔的地区,远在数百米之外的人都惊讶地转向那个方向,只见一棵巨大的树苗破土而出,拔地而起,如同平地起高楼。就像地球童话故事里的魔豆种子一样,生命树长得如此蓬勃旺盛,它的根茎深深扎入土地,让大地都为之隆隆震颤。

  不久之后,所有在附近的人都来了,张大嘴巴看着这突如其来的高大树木。它只存在了几分钟,却像在这儿生长了几百年,人们把脖子都拗得发酸,还是看不到大树的顶部。附近玩的孩子仰头仰到向后倒去,哎哟哎哟叫着爬起来,还好地上泥土松软,不至于磕坏脑袋。

  大家茫然四顾,周围只有一个欲哭无泪的德鲁伊,拿一只榛鸡遮着光溜溜的下#体,解释也没法解释,只急得团团转。

  参天大树还在生长,那势头能与德鲁伊的圣树媲美。接下来的日子它不再长高,反而开始长宽,树冠好似打开的华盖,一天能长一大圈。到后来扩张的势头减缓,却有一枚枚果子挂在了树梢上,最有经验的德鲁伊过来看,也说不出那是什么东西的果实。

  塔砂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大家围着树,指指点点,啧啧惊叹。这些果子真多啊,每根粗壮的梢头都挂着一串果实,虽然每两枚之间的距离算是相当宽松,但耐不住这棵树幅员辽阔啊。仰头望去,果实到处都是,倘若它们能发出果香,方圆百里的空气大概都会香甜一片。这些果子真大啊,上树考察的德鲁伊与之形成鲜明的对比,在树下看起来小巧玲珑的果实,事实上像南瓜一样大。

  “要是砸到谁,那不得被砸昏过去啊?”有人嘀咕。

  “所以别老待在树下看热闹,你们就没别的事要忙吗?”这些日子回答了无数问题的德鲁伊无奈道,“走走走!这果子不能吃!”

  兔子耳朵的兽人咂了咂嘴,看上去很可惜的样子。

  巨大的树上挂着巨大的果实,塔砂抬头望去,仿佛看到那种景区的许愿树,枝头挂着无数铃铛,风一来便叮当作响。她展开双翼飞上去,站在近处看,这些巨大的果实,看上去砸人并不痛。

  它们毛茸茸的。

  像蒲公英的绒球,又比那茂密;像银叶菊叶片上那层白色柔毛,又要更长、看上去更柔软一些。仿佛什么植物上落了一层细密的白霜,好似一只大猫团成一团,找不到头尾。眼前的果实茎干粗壮,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绒毛,看上去就很软。

  塔砂伸手摸了摸,为那触感吓了一跳。

  温度。

  它们并非植物表面微凉的常温,而是一种与体温相近的温度。这果实摸起来并不绵软,反而很扎实,仿佛抚摸一个母亲鼓鼓的肚皮。这些奇特的果实,显然是活的。

  “不可能是精灵。”一个研究古生物学的法师这样说,“目前存世的所有关于生命树的记载与歌谣中,哪怕最短的版本中,生命树孵化精灵也需要起码十年时间。而且你看这种果实,它们的外部披毛,触手温热,体表温度达到XX度,而传说中精灵的体温是XX度,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如果能将果实切开观测,观察的结果会更确切一些。”

  旁边的德鲁伊脸都青了。

  “老师,”他的学徒弱弱地说,“我觉得歌谣中说精灵‘肤如凝脂’并不是温度如凝脂的意思……”

  在各式各样的揣测和争论中,时间悄然过去,果实渐渐成熟。

  它们变得更大,更成熟饱满。挂着果实的果茎变得更加粗壮结实,足以承载它们的重量。事到如今,这些长开的果实渐渐分出了两个品种,一种依然色泽洁白,另一种则开始发黄。

  并非秋叶凋零的枯黄色,那是一种可爱的焦黄,就像面团在烤炉中膨胀,躯体变得更加蓬松,外壳烤得金黄。果实外层细密的绒毛变得更粗壮,更厚实,如同雏鸟换了一茬毛,厚得能把手放进去取暖——塔砂忍不住试过一次,那层毛里特别暖和。被塔砂抚摸的果实哆嗦了一下,仿佛大冬天被人拿冰凉的手塞进了领口。

  在羽毛的边缘变成咖啡色的时候,第一只果实成熟了。

  这是一个清晨,初生的旭日之光落在森林边缘,给每片叶子的边沿镀上一层金光。最大的那枚果实开始簌簌抖动,厚厚的绒毛看上去像水波一样发颤,整枚果子晃啊晃,结实无比的茎干忽地断裂了,果实坠落下来。

  轮班轮到的德鲁伊们抽了口气,地上的植物防护毯立刻弹起。树下早就被种植了厚厚的地衣,但谁会嫌保护来得少呢。他们的眼睛紧紧盯着果实坠落的方向,看着它距离地面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后蓦然远离。

  它飞了起来。

  毛茸茸的咖啡色刷地展开,宽度足有几米的大翅膀拍打着空气,气流击打地面,如同拍击海浪,扬起一大片草叶。毛茸茸的果子熟透了,炸裂成一只毛茸茸的动物,它的脑袋像只毛发怒张的海雕,身躯好似一只通体金黄的狮子,两部分和谐地衔接在一起,羽毛与皮毛完美过渡。它在落地前一刻骤然飞起,初时摇摇晃晃,几秒后就掌握了方向,骄傲地在人们面前盘旋而过,一飞冲天。

  那是一只狮鹫。

  它已经飞过了它出生的枝头,与之擦肩而过,毫不留恋。那雄鹰似的咖啡色翅膀重重拍打,将地面与树冠都抛在了身后。狮鹫无师自通地在枝叶间穿行,它冲出了树冠,沐浴着阳光,蓝色的双眸望着这片陌生的大地,它在想什么呢?

  第二枚果实,第三枚、第四枚……陆续落下了。

  它们有着阳光似的羽毛和皮毛,双眼则是冰晶与天空的颜色。这群初生的狮鹫在生命树下盘旋,在树冠上回转,发出清越的鸣叫声,彼此试探,呼朋引伴。它们的身躯比龙骑兵们骑着的伪飞龙小上一圈,飞行时沉重的声势则一点不比后者弱。这奇特的生物在天空中嬉闹,乐此不疲。

  到中午的时候,全部的黄色果实尽数落地。

  或者说全数“落空”,几百只狮鹫离开了枝头,开始在天空中盘旋。那是奇幻影片中才能看见的场景,它们飞成一只只大大小小的圆环,近的那些还能看到阳光下金闪闪的羽毛,远的那些则只能看见几个小小的黑点。在最后一只狮鹫升入空中之后,这庞大的狮鹫群一哄而散,三五成群地离开了。

  有记载的最后一只狮鹫在距今一百七十五前病逝,最后一个狮鹫兵团在与兽人的战争中血战至全数牺牲。过了这么多年之后,这半魔法、半自然的神奇生物,再一次在埃瑞安露面。

  “大鸟是树上长出来的吗?”等果子成熟等了好长时间的孩子震惊地说。他的父母正为停在烟囱上的大家伙张口结舌,不知所措,一时间没法纠正这个问题。

  数百只狮鹫的出现,不是件小事。

  只在头一个星期,塔斯马林州的警局便接到了上百起关于狮鹫的报案,小到东西被偷,大到家里的马被吃了,谢天谢地目前还没有人员伤亡。狮鹫是一种聪明、顽皮而且胃口不小的野兽,智力高到会开马栏,又没高得能和马主人商量。德鲁伊们不得不加班加点到处赶场,去说服这些智商如同顽童、力量胜过棕熊的大型破坏者。

  龙骑兵执法队到处救火,前往报警方向制止狮鹫搞破坏,或者陪德鲁伊去进行一些不太容易的说服工作。龙骑士道格拉斯的执法则更加方便,巨龙所到之处,狮鹫必作鸟兽散。无人机辅助执法,小规模电击很快被证明不是个好主意,那只会激怒狮鹫,让它们加倍暴力。法师正紧赶慢赶地研究狮鹫驱逐法术,狮鹫泛滥地区暂时封锁,区域内的工厂和学校都暂时关闭几天,能放假的学生们看起来挺高兴,觉得狮鹫很酷。

  当然,狮鹫带来的不止是闹剧。

  地下城能制造的伪龙终究数量有限,那些学有所成却因为龙不够而不得不坐冷板凳的后备骑兵们,在看到另一种足够大的、会飞的生物时笑得牙不见眼,俨然已经看到了自己骑狮鹫上天的景象。帝国那边也颇有一群人情绪激动,骑士们嚎叫着飞行是骑士的浪漫——龙骑兵不是正统!狮鹫兵团才是帝国的骄傲!

  塔斯马林州与帝国的合作出乎意料地又迈进了不少,塔砂没想到帝国上下对狮鹫有如此强烈的感情。大概因为狮鹫兵团的历史源远流长,狮鹫长得威武霸气(仔细看帝国的徽章上还有狮鹫的图像呢),死得又比较慷慨激昂,没被污名化,反倒成为全民心中的白月光,地位如同白马王子的白马。

  下一轮谈判中,帝国方真诚地请求能转让若干狮鹫,条件优厚得让人惊讶。比起即将来到的战争这种让人头痛的话题,狮鹫的出现就令人轻松得多,好似在搞大熊猫外交。帝国那边掌握狮鹫兵团训练资料的人与德鲁伊合作交流,琢磨着要如何重建一个狮鹫军团。

  “这么大的狮鹫,要训练恐怕比较难了。”帝国那边的人忧虑道,“我知道狮鹫无法交易,要想骑上它们……不,要想和它们并肩作战,只有让它们认可你。”

  “好在这些狮鹫都很身体健康。”德鲁伊欣慰地说,“现在这个时间正是它们繁殖的季节,运气好的话……”

  树上长出来的狮鹫能正常繁殖吗?只过了一个多月,塔砂便得到了答案。

  狮鹫的巢穴在高山上建起,它们的卵比鸵鸟蛋还大,蛋上有漂亮的花纹,仿佛画着火烧云的鹅卵石。心中浮想联翩的后备龙骑兵每天都要爬山,心潮澎湃的圣骑士从帝国的其他地方远道而来,满怀爱意地看着那些鸟蛋,哪怕被成鸟痛揍也痴心不改。他们宛若被猫咪狂甩连环巴掌依然一脸迷醉的猫奴,在被愤怒的狮鹫爹妈一起痛殴之际,两者产生了可贵的革命友谊。

  法师一样垂涎欲滴,他们的目光就不像前两种人一样没出息。法师们凝视着狮鹫的卵,偶尔也盯着成年狮鹫看,那目光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求知欲,“一看就不是好人”(骑士说)。这些研究狂人每次在附近露面,后备龙骑兵、圣骑士和巡山的德鲁伊就要联合起来,不盯鸟蛋,改盯法师,一个个如临大敌。

  “准你们看不准我们看,这是职业歧视!”法师抗议道。

  这抗议没人理,三类狮鹫保护者继续紧盯不放,并且因此加深了彼此的友谊,可喜可贺。

  一个月后,小狮鹫破壳而出,它们身上的白色绒毛宛如几个月前生命树刚刚结出的果实。随后的日子里,这些小雪球充气般长大,从只会眨着眼睛卖萌的鸟团长成精力旺盛的小狗。

  三个月时,幼年狮鹫的体型就像一只大型犬,它们的翅膀还没法飞行,狮子似的身躯已经可以在石头上上爬上爬下,在巢穴内外轻巧地跳跃。它们的父母开始教授它们扑击的技巧,随后的课程是如何飞行与俯冲狩猎。再过上几个月,那对现在还像鸡翅膀一样肉呼呼的双翼便会覆盖上坚硬的咖啡色羽毛,它们将起飞,长出坚硬的利爪。

  向往着狮鹫的人们卯足了劲前往狮鹫栖息地,他们付出最大的诚意,希望能打动这些机灵而野性难驯的生灵。狮鹫的幼年期十分短暂,他们是否能得到青睐这件事再过不久便能见分晓。不像地下城制造的伪龙,狮鹫是活生生的动物,它们需要进食、清洁、休息和照料,每一只都有着自己独特的个性和喜好。得到认可很难,维持关系也不容易,但狮鹫的寿命长达百年,比伪龙更聪明与忠诚,只要它们愿意,它们会与骑手一生相伴。

  塔斯马林州成立了“神奇生物保护局”,用以处理新物种带来的麻烦,调节人们与它们的关系。人们总有一天会习惯新来的邻居,狮鹫带来的影响,总会变成“有头浣熊在翻我家邮箱”这种程度的麻烦吧。

  神奇生物保护局,处理对象不仅仅是狮鹫。

  生命树上还有另一批果实。

  一类果实越长越毛茸茸,越长越焦黄,它们在最后长成了狮鹫。另一种果实依然通体洁白,白得透亮,外表的绒毛则细腻如木雕。当塔砂伸手触碰它们,它们矜持地一动不动。

  洁白的果实比狮鹫果晚半个月成熟,它们坠落的时候正是一个满月。银月之光照耀着大地,树影婆娑,万籁俱寂。就在这样的宁静之中,与月光同色的果实坠地。

  它没在半空中飞起,只是轻盈地落地,没有什么浩大的声势,脚步与月色一样静谧。一匹白马踏着月色前来,鬃毛在夜空中扬起,如同一层轻纱。

  白马头顶,长着一枚螺旋状的角。

  要是玛丽昂在这里,她多半要“啊”地惊呼起来,说“我见过这个!”——这奇特的白马与她在前德鲁伊圣地见到的一样,都这么轻盈优雅,与普通马匹的差异,如同精灵与人类相比。

  这是一匹独角兽,它有着精灵似的美感,修长,高贵,纯洁,飘飘欲仙。它没有一点杂色的皮毛宛如月光的实体,等跑动起来,又好似一阵有色的风。独角兽的肢体如此修长,好像用笔画出来的一样。塔砂隐约觉得这比例与肌肉含量放在马身上大概不太健康,纤细得跑不起来。

  但独角兽并非马匹,魔法的力量构筑了它的血肉,速度胜过任何马匹。它环顾四周,蹄子在地面上轻轻一点,幻影般消失在了森林中。

  “独角兽是很害羞的小可爱,但它们也很喜欢其他生灵的陪伴,会主动寻找伙伴。”梅薇斯说,露出了怀念的笑容,“我母亲说,她小时候曾养过一匹——或者说有一匹独角兽企图养她,因为外祖父外祖母当年忙于打仗,老把她丢在家里。”

  比起更偏向野兽的狮鹫,独角兽更接近魔法生物。这些害羞的魔法生物独来独往,白色的果实一落地便匆匆离去,不好意思跟同伴打上照面似的。它们跑得这样快,饶是视线遍布各处的塔砂也会追丢。她不觉得着急,按照梅薇斯所说的性格来看,独角兽们总会出现的吧。

  关于独角兽的报道被科普开来,它们可比狮鹫省心得多,专栏不用连篇累牍地报道“如何避免狮鹫骚扰”、“烤肉派对时遇见了狮鹫怎么办”之类的内容,只需要简略地介绍习性就好。独角兽的力量强大但善良无害,同时有着分辨善恶的能力,也不用担心它们被其他人伤害。更多人关心如何吸引独角兽,许许多多的读者,尤其是女孩,对那优美出尘的图片一见钟情。

  不久之后,出现了第一个幸运儿。

  十九岁的农场主之女艾尔莎在外面玩得晚了,想绕近路回家,不幸遇到大雨,迷路在了森林里。银白色的独角兽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从天而降,送她回家。

  “我应该做什么呢?”她来神奇生物保护局作登记时紧张地说,“它为什么会来找我?那天淋雨的人很多呀。我只是一直比较受动物欢迎,可那都是猫啊狗啊牛啊羊啊马啊……”

  “什么都不用做。”工作人员对他微笑,“它只是喜欢你罢了。另外,你有没有想过去做个职业测试?”

  这姑娘在稍后被证明有着御兽者天赋。

  此后陆续有人看见了独角兽。

  纯洁的独角兽也喜欢纯洁的人,它们总被温柔的心所吸引。来神奇生物保护局作登记的人当中年轻女孩居多,但也不止如此。

  名叫加百列的十二岁的男孩面色通红,一直在说一定有哪里搞错了。“他们说只有没交过男朋友的女孩子才会遇到独角兽,我虽然没有交过男朋友,但我不是女孩子啊?”他磕磕巴巴地说,“我不知道怎么跟马说话,哎,你们能跟它说一下吗?我就差脱裤子给它看了,可是我觉得那样很没有礼貌……”

  工作人员憋笑憋得累极了,旁边被狮鹫抢走三瓶酒的老大爷则笑得直拍大腿,一点不客气。男孩子的脸更红了,像个熟透的西红柿。“先别笑啊,帮我说说啊!”他急切地说,“要是它找错了人,那它本来该找的女孩子不就等不到她的独角兽了吗?”

  哄笑变成善意的微笑,工作人员说:“没找错,就是你啊。”旁边的老大爷胡噜了一把加百列卷曲的头毛,补充道:“谁跟你讲只有女孩子可以的?别听他们瞎讲!”

  说到底,独角兽寻找伙伴的标准不是年龄、种族和性别,它们只是被充满温柔爱意的心所吸引。

  在独角兽在塔斯马林州分散开后不久,神奇生物保护局迎来了又一种保护对象。

  作者有话要说:  【狮鹫】和【独角兽】和【?】加入了您的阵营!

  好久没有新人物卡了,啊,这次应该是新生物卡XD

 

☆、第113 1.1

 

  (一一三)

  早在最早的果实坠落之前,法师与德鲁伊们便展开了对生命树的研究。他们一方在故纸堆中寻找理论支持,另一方收集**生命树的数据,提出了较为统一的观点。

  精灵没有史书,他们用碑文与歌谣来传承历史——如果五百年前的事问问你妈妈就能得到亲身经历过的答案,史书这种东西的重要性好像和日记也差不了多少。精灵的碑文早已在战火中失落,歌谣尚存,只是难免要在传唱中失真。

  除去一听就是为了戏剧性胡编乱造的版本,去除游吟诗人为了增加热度强塞进去的三俗戏份,比较可靠的生命树传说大致是这样的:

  在遭遇巨大灾害(灼热的火球冲天而降/大地翻腾起海一般的泥浪/恐怖的恶魔肆虐地上/等等等等)的年份,森林之子将回到家乡,托庇于精灵之王。精灵的王者保存生命的种子,种子深埋某处,度过严冬,在下一个春日重现生机,长出生命之树。生命树能在若干年(有说十年,有说五十年,也有说一百年)后孵化出森精灵,生命#之光照耀大地,森林之子终将在灾后的大地上再度繁衍生息。

  “我今天才知道,‘保存生命的种子’居然是字面意思。”有研究者喃喃自语。

  总之,大部分研究者都认为生命树会在十年到一百年之间(这区间真够大)生长出精灵,继而认为几个月里长成的毛绒果实只是生命#之光的另一种表现,如同妖精灯盏一样,只能体现出树荫范围内旺盛的生命力。等第一枚被认为是纯装饰品的果实拍着翅膀走了,所有焦黄色的果实在当天下午成群结队地飞过了研究者们窗外,研究小组一片混乱。

  混乱之后,他们重整旗鼓,修正了他们的假说。

  “森林之子”不是指森精灵。

  森精灵是森林之子,但森林之子并不光是森精灵一族,这个词汇中还包含着许许多多的种族,比如半人马,比如森林妖精,诸如此类。从不少传说与歌谣中能找出蛛丝马迹,在狮鹫被驯化成骑士的伙伴之前,野生狮鹫居住在森林之中,与精灵为邻。喜爱纯洁心灵的独角兽时常与森精灵为伍,作为难得的长生种,他们能彼此陪伴到生命尽头。

  这就是为什么生命树能孕育出森精灵以外的果实。

  在弓箭手、德鲁伊与游侠之外,森精灵中还有一个常见的职业:“御兽者”。玛丽昂在那一小片幻境中遇见的便是精灵御兽者,那名御兽者与独角兽相容,化为一体作战。这个职业有点像德鲁伊兽语者和化兽者的综合体,他们能与有着魔法属性的生物合体战斗,而对于森精灵来说,狮鹫与独角兽便是最常见的伙伴选项。

  四百年之前,精灵王召集了埃瑞安的所有森精灵,他们从四面八方赶到德鲁伊的圣地,怀着对王的信任与对这个世界的爱,开始一场通往星界的远征。森精灵们来了,精灵御兽者的伙伴一并前来。那些与森精灵互为半身的狮鹫与独角兽,毫不犹豫地踏上旅程。

  也在最终,与那些森精灵们一起,永远留在了那里。

  他们的王没有辜负他们的信任,森精灵的王者在荒芜的星界守候了四百年,等到了故乡的来客。那枚生命树的种子里不仅孕育他的子民,还有那些与他们同生共死的亲密伙伴。在生命的涅槃之中,狮鹫与独角兽从树上坠落,得到二次新生。

  留在埃瑞安的那些神奇生物已经灭绝了,星界之中却保存了种子,最终坠毁的四分之一片大陆竟成为了诺亚方舟。他们的“远行”虽然失败,却并非毫无意义。

  枝繁叶茂的生命树枝头,有新的果实在生长。

  这些果实都非常小,只有拇指这么点大。它们呈现出一种圆润可爱的青绿色,又像雕琢出的玉珠,又像矿长自然生长出的结晶。不像之前那些毛茸茸的果实,这些果子外表光滑,长得很慢,几个月后依然看不出变化,只有一直观测记录着他们的德鲁伊才能发现那一点点细微的差异。

  它们看起来娇嫩易碎,让人提心吊胆,担心一场风、一场雨就能把它们打落。但事实上,一树的果子在狂风暴雨中欢快地跳跃,在冰霜和大雪中安然无恙,远比它们看起来强韧。树生精灵在枝头静静地生长,大概真如传说中一样,起码要十年功夫,才能看到诗词中尖耳朵美人的真容。

  精灵的消息被传播开来,在人群中掀起又一次轩然大波,反响更胜过狮鹫与独角兽。这又是一个离去很久的传说种族,他们的故事停滞在四百年前,那时埃瑞安宣言下的联军刚刚驱逐了天界与深渊,胜利与荣耀的美酒在各个种族之间分享。森精灵活像传奇故事的缩影,故事在最美好的时候结尾,没有英雄迟暮,没有衰败、背叛与再起的战乱。时光划出巨大的假想空间,人们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向往他们,如同向往那个传奇的年代。

  何况森精灵还这么美,是吧。

  “起码要十多年啊……”有人哀叹道,对着报纸上的图片摇头,恨不得给生命树施肥似的。

  “才十多年呢!”乐观的人说,“十年也不多,五十年我也能熬到,等五十年就能看到快五百年都没有的人啦,我们这一代真是好运!”

  “反正都是把深渊赶回老家之后的事情了。”又有人说,“也好,要不然,人家闭眼之前刚刚把深渊赶跑,一睁眼又看到深渊冒出来,准觉得我们不争气,不像样子啊。”

  这话说得,颇有东道主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的气魄。在这个坐在家中能通过报纸、广播知道天下事的时代,哪怕是一辈子没离开过一座小城市的人,也能产生对埃瑞安的归属感,以及埃瑞安也有他们一份的自豪。

  绝对不能输啊,他们笑言,如果输给深渊,就看不到精灵了。

  随着流通更频繁,生产力更高,信息的传播也越发便捷迅速。信息量一大,每条信息停留的时间越短,在狮鹫、独角兽与森精灵到来的消息扩散开来,深渊带来的恐怖被冲得更加稀薄。

  备战的人加紧备战,长达数年时间的准备会渐渐变成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习惯之后不会太紧张不安。而对于大部分人而言,深渊的威胁又近又远,好似半年后要看牙医的预约,固然让人愁眉苦脸,但你总要面对,也总能过关。

  再然后,塔砂发现“生命#之光照耀大地”也不止是个抒情词句。

  德鲁伊们发现安加索森林的植被又迎来了一轮生长期,不少植物的生命力都旺盛得好似用了催化法术。不少靠近林区的小道在一个雨季后被吞没,荒芜凌乱,好像被弃置了许多年。自发组织起来的巡林小队在附近清理通道,异常就在此时被发现。

  “这几天树长得老快了,咱们特别高兴,树长的多能砍得就多了呀——这些年不是有这个那个的护林条例吗?还有那些拿着拐棍的人,看得老紧了……嗐,这句给我掐了别播哈。”伐木人对着前来采访的广播电台说,“那天我们照旧开工,到了那段被树挡着的路上,肯迪刚找到一棵好树,还没开始砍呢,就拿斧子背磕了两下定位,你猜怎么着?那棵树刷地站了起来,嗷地一声跑了!”

  “树还‘嗷’了一声?”主持人惊奇地问道。

  “那倒不是,嗷的是肯迪啊。要是你拔着萝卜,萝卜从地里拔出根来就跑,你不嗷嗷啊?”伐木人直乐,“那是老大一棵松树,树干腰那么粗,楼那么高,跑起来蹬蹬响,拔个腿两脚泥。我天生胆大,追上去一看,嚯!那松树前面有鼻子有眼,耷拉着好大一张脸咧!”

  这名伐木人与同伴肯迪的运气不错,遇上的松树脾气不坏,被敲两下就知道转身跑。另一位伐木工菲力克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他是有名的好樵夫,下斧头又快又准,刷刷两斧头下去,被砍了半拉屁股的树勃然大怒,对他狂追三百米。

  可怜的菲力克如今躺在医院里治疗多处骨折,几米高的大树蹭你一下也够呛,何况还是含怒追打。还要感谢那时在旁边的一位游侠,多亏他的拔刀相助,才没酿成什么惨剧。

  “对,是我救下了那个伐木工。”“游侠交流协会”的成员法兰克林说,“那天我们正在安加索森林进行新成员的训练,突然听到有人呼救,我便跑了过去。咱们虽然没有德鲁伊擅长和自然交谈,但好歹也亲近自然,带着那位树先生绕行过几百米之后,终于让它冷静下来了。”

  “在您见义勇为的时候,您害怕吗?”主持人问。

  “我当游侠之前是个当兵的,跟着哈利特将军打过不少仗,见过的东西多了去了。”退伍兵法兰克林笑道。

  “多年征战的经历开阔了您的眼界与勇气,”主持人不失时机地赞叹道,“那让您在遇见树精的时候依然能沉着稳定……”

  “我倒没有多沉着稳定,我可激动了。”法兰克林笑出了声,“我记得很早的时候,我们的部队刚和亚马逊人一起过新年,我在林子里喝醉了,对着树大喊大叫新年快乐。那棵老橡树睁开了眼睛,跟我说‘也祝你新年快乐’——他就是这么说的,过了那么多年我还记得。老人家没了十多年,真没想到还能看见另一棵活蹦乱跳的树。”

  时间过得真快,当年傻笑着跟老树打招呼的新兵已经退役,变成了可靠的游侠。橡木老人逝世后十多年,树精在埃瑞安重现。

  是因为生命树与自然之心的交相辉映,还是魔力环境的潜移默化又到了一个临界点?数百年间沉寂为凡木的森林中,某一日,又有树木睁开了眼睛。树皮上的沟壑组成一张张拉长的面孔,这种神奇生物好像一睁眼便已经上了年纪,都长着出生便十分沧桑的脸。

  神奇生物保护局在是否该将它们归入保护范围的问题上犯了愁,许多人都对橡木老人感情深厚,认为那是个睿智的老者,而不是某种需要保护的“神奇生物”——反对者表示,要是将女巫归类为神奇生物,你一定会被修理得亲爹亲妈都不认得(当然,你要是个强大的法师那就另说)。最后德鲁伊们与每一号发现的树精进行了交流,交流的结果是,它们依然该被归入神奇生物当中。

  橡木老人是橡树守护者,圣橡树林中的一员。他保管了自然之心,成为了德鲁伊知识的传承者,就如同树精当中的职业者,不能与普通同胞相提并论。普通的树精显得迟钝而蒙昧,没有社会结构与知识传承,智力水平与狮鹫相差仿佛。这些庞大的半魔法生物生活方式更接近植物,生活态度如同树懒。树精能够在同一个地方用同一种姿势矗立百年,不遇到威胁就不会动弹。

  德鲁伊与游侠组成的巡林队给每一只树精做登记,树牌子,像保护古老建筑物一样围起来。牌子的大致意思是:这里站着树精XXX,请不要伤害它,否则后果自负。

  树精在肉搏上的力道相当惊人,想象一下三层楼高的大象吧。如果把敌人引进它们所在的区域,想让它们对敌也不是难事——这念头让塔砂发笑,觉得这可真是十足的维克多风格。要是地下城之书还在这里,他兴高采烈的建议声一定已经响起,塔砂都能想象出他的口吻与用词。

  但愿这家伙别醒得像精灵一样晚。

  因为关于树精的相关访谈实在太没有戏剧性,这一期采访没在《走进埃瑞安》节目播出,而选定了新节目《探索与发现》。该节目因为新生物的陆续出现而变得越来越受欢迎,群众们对新形式媒体的需求也越来越高。

  “我们需要有大量图片的那种,广播的速度,杂志的图片量,最好图片还能动起来,”抽测到的观众代表这样说,“如果有这样的节目,光拍狮鹫好了,狮鹫宝宝爬山,狮鹫宝宝吃肉,狮鹫宝宝睡觉……都不用旁白解说,我能看一整天。”

  后半句话得到了广泛赞同。

  整个埃瑞安的资源目前正向战争准备方面倾斜,侧重于魔法与理论的**师塔忙于研究深渊与星界,侧重于魔导科技的匠矮人工坊和帝**校忙于研究军用科技,一时半会儿没空处理新媒体。但只要战胜了深渊,搞不好在许多人的有生之年里,电视机会像如今的广播一样普及。

  塔砂有漫长的时间,只要不被击败,她一定能看到这个。

  那电脑呢?游戏机呢?智能手机呢?地球上从电视时代发展到电脑时代,也只用了不到一百年的时间而已。

  一百年,一下就等到了。

  在匠矮人工坊研究出了“狮鹫驱逐设备”的时候,塔斯马林州与帝国之间的某一项漫长的谈判,终于有了结果。

  关于夜幕防线的拆除。

  “公民们,东南方的夜幕已经落下。”上一个元首这样说,“但黑夜总是暂时的,在太阳升起之时,它注定被驱赶得无影无踪。为了美好的世界,让我们暂且忍耐。”

  许多年以前,地下城居民的奋力一搏终于让他们在埃瑞安站稳了脚跟,塔砂的单刀赴会摧毁了帝国的魔力源头,得到了与帝国分庭抗礼的机会。上一个元首发布了“夜幕演说”,以“夜幕演说”为引子,“和平宣言”正式拉开了地下城与埃瑞安帝国之间无硝烟对峙的序幕。在对峙的十多年里,夜幕防线从少量的壕沟与哨所,变成了瞭望塔、高墙、铁丝网、壕沟、士兵与魔导武器组成的大型隔离带。

  这巨大的隔离带将塔斯马林州从帝国中分裂开,一道墙两边两个国家,两个阵营。国境线伫立在土地上,也伫立在人们心中。随着时间过去,“不存在”的通商通道从开启到被默认,再到被扩张公开;机械鸟与无人机你来我往,两边的记者延迟报道者对方的故事;巨大的缺口在高墙中间打开,海关扣每天吞吐着大量成员……即使如此,高墙依然竖立于此,泾渭分明。

  这道汇聚了那么多目光、见证了一次次摩擦与合作的高墙,终于要倒了。

  一方面是双方诚意推进谈判的结果,另一方面,生命树在塔砂的地盘安家落户后,这一边魔力环境的改善简直到了肉眼可见的地步。塔斯马林这边树都被熏陶得长脚能跑了,这几个月来相对冷僻的职业御兽者数量突飞猛进,仿佛在狮鹫与独角兽的刺激下应运而生。控制流通的每一天都是巨大的浪费,谁端架子谁傻瓜。

  才建立了几年的海关将被拆除,这不可惜,因为今后高墙的每一段都将来去自如。帝国币与矮钱依然独立存在,两者之间的汇率相对稳定在了一个数值上。塔斯马林州与帝国的户口、身份登记依然使用两套体系,但双方信息共享,人口彼此流动的同时,跨境犯罪也有了应对方法。漫长的谈判中,各种调整都已经达成了初步共识,谈判双方在协议上签字,都相信动荡会被控制在最小范围。

  夜幕防线拆除的那一天,防线两边都围满了人。

  维持秩序的士兵将围观人群拦在安全距离以外,附近地区事先就进行了交通限流,饶是如此,隔离带后的人群还是乌泱泱一片。围观群众们经过了严格的安检,在隔离带后伸长了脖子,看着军人们脚步快速地走过来又走过去,好似一群工蚁,拆解着广阔的防线。

  坚不可摧的碉堡从内部被爆破,瞭望塔也遭遇了一样的命运。军队带走满是刺的铁丝网,用土石将深深的壕沟填上。运载土石的工程车来来回回,整个过程紧张有序,将主要拆解过程控制在了一天之内。到了终于要拆除那道更具有象征意义的高墙时,墙两边的围观者们,包裹各个报社、广播台前来采访的记者,全都闭上了嘴巴,乃至屏住了呼吸。

  长长的防线上,那道望不到边际的高墙,在同一时间倒塌。

  一半在施法者的力量下碎裂,一半坍塌于魔导炸弹被触发,那景象堪称多姿多彩,像一场盛大的烟花。在双方冷战中建起的夜幕高墙在双方合作中倒下,闪光灯两个不停,人群嗡嗡轰响,那万众瞩目的高墙消失无踪,尘埃落定,两边的观众看见了对面人群的面孔。

  场面安静了一瞬间,接着欢呼声响起。

  从今往后,不需要严格的申请也可以来去两地,你可以来来去去,不会被怀疑叛国。被隔离在两边的、没有亲属关系的亲人们可以重逢,师徒相见,友邻会面。一条铁路穿过了曾经高墙所在的地方,如同一条血管连接双方。不再需要两条腿辛苦跋涉,不再需要马车颠簸受苦,魔导火车再一次穿过这个地方,这一回,装着的不再是战火。

  到最后,海关还是没有被拆除。

  瓦尔克艺术家协会的会长昆蒂娜女士提出了更好的想法,海关与附近的一部分防线被保留,作为“夜幕防线纪念公园”。这附近的哨所依然存在,其中的卫兵不再看守人,转而看守高墙本身,如同任何纪念馆的管理员一样。铁丝网被绢花缠绕,壕沟边上放着纪念牌,海关当中存放了十几年对峙的历史。至于那些留下的高墙,它们是很好的画廊。

  瓦尔克艺术家协会在这里举办了绘画征集活动,就在高墙拆除、防线开放的第二个月的第一天,来自帝国与塔斯马林的两百多位画家受邀来此作画。没有主题,绘画随心,“随心所欲”本身便是主题,如同邀请来自两边的、不同职业不同种族的画家来夜幕高墙上绘画这件事,本身就是有趣的行为艺术。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吧维克多不会一路睡到故事结束的,下一个副本就出来了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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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 1.1

 

  (一一四)

  夜幕高墙终于倒下,夜幕防线成为了历史。在这最重要也最艰难的谈判成功通过之后,就像卡在齿轮之间的砂砾被去除,双方之间的合作商谈变得更加顺畅。很快,许多重量级项目也通过了。

  比如“白塔遗址共同开发”项目。

  事到如今,白塔已经是埃瑞安过去最有名的法师协会。在大部分巨龙因为龙之预言离开后,在灭法运动将所有施法者打成邪魔之前,这一贯中立的学术派法师学院推动了人类法师联盟的建立。他们用诸多魔法生物与历代法师的尸骸制造了埃瑞安帝国的魔力源头,作为魔导科技最后的能源运行,让埃瑞安的魔导文明苟延残喘百年。

  埃瑞安都城下面运行的魔力源头是白塔法师的手笔,但那个毁于塔砂之手的地下空间并非白塔遗迹。那批最后的传奇法师将大量蕴含着魔力的宝物、材料与尸骸运送到那个大魔法阵之中,而白塔本身,并不在都城。

  它在埃瑞安帝国的腹地伫立,被保存至今。

  “或许调查结果会让你们失望。”帝国的代表在签订了协议后这样说,“那里的确很有纪念意义,但恐怕没有多少真正有用的东西,空有象征性罢了。”

  白塔的宝藏早已被瓜分,屠龙狂潮前被拒绝加入的白塔叛逆带走了一些,制造魔力源头时作为动力被带走了大部分,剩下的那些就算没在灭法运动中被搜刮干净,也该在这两三百年的魔力环境衰退中变成了凡物。代表所说的话一点儿没错,这个开发项目的确十分鸡肋:白塔遗址因为白塔的名头被高层关注,能发掘的东西却与谈判难度不相称。

  塔砂表示这没关系。

  塔斯马林州的代表说了不少滴水不漏的漂亮话,比如白塔原址本身具有的重要意义啦,法师们的求知欲等等等等。但塔砂真正要去那里的原因,却不足为外人道。

  因为维克多。

  真知之馆回答问题,也索取“信息”,鉴于锻造要是的材料看上去只能一次性使用,每个问题的询问都需要相当谨慎。深渊的威胁当前,在那么多能提出的问题中,塔砂认为,没有什么比寻求“如何唤醒维克多”的答案性价比更高了。

  他跟塔砂是绑在一根绳子上的蚱蜢,灵魂契约长期有效,让他不可背叛、不可隐瞒地站在塔砂这边;他是曾经的恶魔领主,知道许多深渊的秘密,能提供的信息绝非深渊研究者可以比拟;他目前还在进化中,如果能成功让他孵化,他很有可能会更上一层楼,在武力智力上提供不小帮助……综上所述,这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是为了世界和平。

  真知之馆为塔砂指路,路途的终点就在白塔遗址的位置。

  这个问题,塔砂早就问出并得到了答案,只是在实行上遇到了一点麻烦。白塔遗址虽然几乎已经空了,但名声还在,平时没多少人关注,等闲也不让人靠近。塔砂不可能偷渡,这次真知之馆给出的关键词是法师,得带一群法师去。

  法师们大多体力不行,而且,用其他吃苦耐劳的职业者的话说,法师穷讲究——要带法术书,要带笔记本,要带施法材料,要带学徒打下手好让他们有足够时间休养精神……不带这些没法施法,没法施法的法师战斗力不到五,带了如同没带。一个法师也就罢了,一群法师,那必然是浩浩荡荡一群,并且气质鹤立鸡群,仿佛一群思想家或一群精神病,要想装普通旅游团都做不到。

  于是,谈判耽误了一段时间,好在结果不错。

  白塔遗址考察团的成员有:领队塔砂,白袍法师布鲁诺,黑袍法师米兰达,灰袍死灵法师多洛莉丝,炼金法师格洛瑞亚,野法师鲁道夫,以上所有法师的学徒们。该考察团赶上了铁路线开通,乘坐和平号魔导火车,一大群人只经过几天的旅程便到达了白塔所在的城市。不过要到白塔遗址,还需要一段只能马车通行的旅程。

  白塔遗址在距离主要城镇一天距离的地方。

  “本来还要远。”向导说,“过去的白塔建在渺无人烟的地方,这几年城市扩张,才到了只有一天路程的地方。”

  这个向导倒真是单纯的向导,帝国方面这回光明正大地送来一支护卫队随行,毕竟白塔算是有着一定战略/军事意义的重地,哪怕成为空壳之后也一样。

  他们来时经过了哨卡,自灭法运动以来,这支部队已经看守了这里上百年,士兵来来去去,编制数量越来越少,唯有番号不变。留存至今的那几号人依然顶着个十四军的名头,说不好是可敬还是可笑。

  “我听说过驻守白塔的十四军团。”那位穿着彩虹色袍子的炼金法师说,“开始他们在这儿,预防有隐藏在塔里的人或非人跑出来。后来军队在这里,避免周围不相关的人跑进去,死在什么法师机关里。到现在这点人能拦住什么呢?或许他们并不清楚自己究竟在看守什么。”

  在如今的人们眼中,这里只是废弃的塔楼。

  那白色的高塔被山崖环抱,与苍白的石壁融为一体,到百米以内才能分辨出来。他们终于来到塔外时,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仰头望去。

  “比我想象中矮。”野法师鲁道夫说,“我看过一些描述白塔的记载,如果没有夸张的话,那该是一个恢弘的建筑群。”

  “因为这不是白塔。”白塔流亡法师的后裔布鲁诺说,“白塔的主塔存在于亚空间之中,入口早就在魔力环境变差的时候消失了。现在剩下来这个,只是白塔的分塔,当年法师学徒们的住所。”

  眼前这洁白的高塔,仅仅是当年那个法师学院的残骸。虎死余威在,不外如是。

  整座塔由一块山石凿成,魔法的鬼斧神工让它看上去找不到一点人工雕琢的痕迹,仿佛天生就长成这样。洁白的塔身有种冷淡的洁净感,不像撒罗神殿的那种圣洁,而是某种无情感的镇定,不膜拜,不虔诚,只客观地观察与发现。简单地说,它看起来就十分法师。

  走入分塔之中,光线一点都没有减弱。墙壁上巧妙地开出了窗口,光线如水般倾斜进来,将走廊照得无比明亮。

  塔中心一块中空的区域贯通整座高塔,站在最底下抬头看,如同站在竖井底部向上看。隔层走廊透入的光亮在中心点交集,好似万花筒一般,看久了有种看入深渊的倒错感。地砖与墙上的瓷砖不知用什么材质铺成,过了那么多年,只要擦去灰尘,那色彩依然鲜亮如新。瓷砖上隐约的纹路带给人可以游走的错觉,画框里的东西大概真的跑掉了。他们一路见到了许多完好无损的画框,画布中一块空白,画面上的东西已经不见踪影。

  “那些画框里关着‘标本’,”白袍法师布鲁诺说,“法师们会把得到的各种材料留影,将那些缩小的、看上去像活着的东西关在画框里,它们会像生前一样活动。这些银色的画框则是指路人,一些法术仆役和死去法师的留影会在这里给学徒指路,还有答疑解惑。”

  他的语调中有着充沛的感情,这位得到了白塔传承的法师今天第一次见到白塔,却像梦回故土,谈起什么都如数家珍。

  “我曾听说,法师的留影会在塔中到处行走。”他向往地说,“塔灵装载在构装体之中,以各种形态现身……”

  一个个房间彼此嵌套,一条条走廊纠缠在一起,利用了每一寸空间,也让整个塔内复杂如迷宫。白塔的主塔只会比这更加复杂,不过即便是被邀请来的客人,也不用担心自己在哪里迷路,这都不是问题,因为法师塔是“活的”。

  塔灵对所有受欢迎的客人热情,它会在塔内任何被呼唤的角落出现,带你前往想去的方向。那些突然断裂的通道上还能看到一点传送阵存在的痕迹,高塔之内,短距离传送连接每个角落,你很难找到真正的死角。贯通高塔的那个圆形空间看上去深得可怕,但在魔法依然运行的时候,悬浮的台阶长期在中空处漂浮,只要你是法师,只要魔法之门对你敞开,你便能轻松掌握让这些小小浮空岛前往正确楼层的方法。

  “那个是不是魔像?”一个法师学徒指着走廊尽头某个像破碎雕像的东西说,语气兴奋得好似真正的观光客。布鲁诺半点没见怪,他的回答也如同一个热情洋溢的导游。“是啊!”他说,“学徒塔的魔像很少见,但在法师塔里,它们会有很多。”

  传送法阵与悬浮台阶照顾着法师们缺乏锻炼的身体,简单的魔像服务员给常年呆在实验室的法师运送食物与其他生活必需品,让法师能够宅到底。另一些价值昂贵的高级魔像还能辅助施法,听上去让人惊奇,在魔法的鼎盛时期却是富裕法师的必备伙伴。这种成就还是黑袍法师的发明,虽然创造时的实验过程和黑袍法师的惯例一样邪恶,但这种高级魔像对施法者来说太过方便,到最后还是在所有高层法师中传开。

  整座塔最大的空间是图书馆,大门打开,落下许多灰尘。

  许许多多把椅子凌乱地摆放着,好像它们的主人只是暂时离席,不久之后还会归来。一看就非常沉重的长桌安置在书架边上,某种经久耐用的红木打造了它,至今不曾**枯朽,甚至没有一个虫眼。这里的一排排书架没有地下城图书馆中那样高大宏伟,却有一种方便取用的贴心。金属铭牌上还能分辨出优美的花体字,除了书籍分类外,还有一些标语,比如“借阅室内保持安静”、“好法师珍爱他们的书”等等。

  当然,这儿已经空了。

  “它们全都被搬去了大图书馆。”向导不失时机地说,多少有点想向在场的法师们示好的意思,“所有藏书都在那里被完整保存,就像这片剩下的遗迹……”

  “是吗?”黑袍法师米兰达不客气地说,“那一楼走廊尽头的痕迹,难道也是雷击的结果吗?”

  向导神情尴尬。

  “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米兰达冷笑。

  无论过去是什么样子,即便能从残骸中想象过去的辉煌,白塔也必然今非昔比。

  白塔的顶部有着焦黑的痕迹,那是一次雷击的后果。过去有法术保护的高塔无论多高都不用担心风雨,而当魔法离去,自然界的雷击也能折断塔顶。走廊尽头的焦黑则不是自然之力的结果,那是人为烧灼的痕迹。

  灭法运动可不是文质彬彬的礼貌运动。

  施法者被一笼子一笼子处决,他们携带的财富被掠夺,倘若夺不走、用不到那便付之一炬。法师的名声在短暂的时间里一落千里,冲入分塔的士兵们满心轻蔑的愤怒,他们拿着刀枪,他们拿着火把。

  那时候恐怕已经没有学徒还留在这里,他们只需斩杀冥顽不灵的少量看守,便能攻入这座失去主人的塔楼。

  往前倒退三百年到两百年之间,白塔兴盛一时,而后迅速衰落,如同昙花一现。在法师时代的余晖当中,这个中立的学术机构完全向人类主义倒去,那是他们繁荣昌盛的原因,也是之后灭亡得如此迅速的理由。极端的崇高口号永远比温和的有吸引力,而带来的危害要很久之后才会发现,发现的时候往往已经不可挽回。对巨龙、娜迦、黑袍法师和异见者的屠杀为之后人类的灭法运动提供了巨大便利,当高阶法师们近乎消失殆尽,他们指望保护的徒子徒孙,在灭法运动中狼狈逃窜。

  所有藏书已经被搬去了都城的大图书馆,就像所有魔法道具已经被送去了魔力源头。残存下来的白塔分布已经被洗劫一空,魔像与雕像被打碎,这里就是个壳子,什么都没有。

  但是。

  “会有的。”塔砂说,打破了尴尬的沉默。

  “你要把东西搬回来吗?”米兰达的嘲笑似的说。

  “法师塔总会有的。”塔砂说,“我们已经在建了。”

  黑袍法师不是在为白塔鸣不平,她的愤怒针对整个针对施法者的愚行。她说过去的知识与传承已经一点不剩,法师塔不复存在,而塔砂告诉她“会有的”。

  制造法师塔的方法已经失传,但汇集了如今整个埃瑞安法师的**师塔已经建好,并且将会不断完善。他们没有随心而动的浮空台阶,但魔导科技总有一天能造出上下方便的电梯。塔砂的幽灵分#身正在担任塔灵,法师塔的工作人员负责照顾这群埋头钻研的研究者,让他们健健康康别被饿死,比无法思考的魔像更加贴心。幽暗空间的地下室变成宽敞明亮的实验室,古魔法的神秘被公开解析与传承,可能少了几分诗意的神秘,但让法师的传承变得可以“量产”。助手与学徒施行更加清晰的雇佣制度,导师不再掌握学徒的生死,学校会批量提供有着基础知识的学员。

  “我可不认为现在的学徒制度有什么好。”米兰达嘀咕。

  “时代在进步啊。”野法师鲁道夫大笑,他不收徒,但在新的法师学校担任讲师,“你总得往前看。”

  “我觉得现在很好。”沉默寡言的死灵法师说,“尸体够。”

  尸体捐献如今相当常见,各种尸体的处理方式有了规范的产业链,先有医疗体系经手,然后再进入死灵法师之手。死灵法师需要通过登记和申请获得尸体供给,合法尸体渠道将死灵法师从被人避之不及的掘墓人或尸体制造者身份中解脱出来,能有效避免哪个灰袍想不开要当大魔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塔斯马林州的第一个死灵法师多洛莉丝起了头,死灵系的人全都沉默寡言,不愿出门,比起自己动手制造尸体和挖掘尸体,更愿意在家写写申请。

  而白塔遗迹中的宝物,也会有的。

  真知之馆指出了某个坐标点,那里有能让维克多醒来的关键。那可能是某种蕴含着大量魔力的东西,或者大恶魔身上的零部件,无论哪种,恐怕都并非单独存在——他们已经来到了高塔的最南面,但即使倚靠着最南边突出的那个回廊的墙面,塔砂所在的位置,依然比脑中的坐标偏北一点。

  也就是说,在向南一两米的位置上,很可能还有一个没被发现过的宝库。

  塔砂敲了敲脑袋,意识到自己先入为主了。

  名为白塔的法师学院并非只是一座高塔,那是一个占地广阔的建筑群。即便最主要的部分消失在了关闭的亚空间之中,留存在主物质位面的范围,也包含着这座分塔之外的地方。

  她要找的地方,搞不好根本不在这座高塔里。

  半小时后,他们在高塔南边的杂草从中发现了一块石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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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开始法师新副本,副本通关奖励是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形男主角~

  卡文卡成一条狗还预计错了字数没法替换,缺1117字,明天补起码1200+在作者有话说里,三百六十度回旋滑行三百米道歉O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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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 1.1

 

  (一一五)

  那是一块很大的石板,大概一人宽,两人高。上面的浮雕已经被腐蚀掉了大半,法师们呼啦啦都围了上去,法师学徒们紧随其后,将石板旁边的空隙围得水泄不通。

  “大概是遗落在这里的石碑。”向导说,不敢挤开那群热情高涨的法师,只站在旁边推测,“这里距离分塔这么近,可能就是从那里搬出来的,不知为何遗落在了这里,最后被泥土掩埋。”

  他说得很像一回事,配合上字正腔圆的导游腔调,可信得好似《走进埃瑞安》节目组的主持人。

  “看上去怎么像个窨井盖?”有个护卫嘀咕着。

  “不可能。”本地的士兵反驳道,“这附近根本没有地下排水系统,地下是实心的。”

  先前那个护卫只是在打比方罢了。塔砂按照真知之馆提供的坐标确定了大致范围,范围内全是平地,唯一能探索的方向只有地下。他们掘地三尺,挖了两三米才挖到石板,石板出土的时候,周围也有地方率先挖到了更深的地方,更深处也是泥土,没有什么中空地带的秘密通道。

  一群法师趴着看石板不像样,他们打算把石板竖起来,然而失败了。

  许多士兵直接用手抬也好,用绳索捆住一头然后用马车向上提也好,无论怎么尝试,石板都没有离地,仿佛有千钧之重。法师设法从石板上剥落了的小小碎片,脱离石板的碎屑密度与普通石块一样。又有人怀疑石板被什么东西粘在了地上,但挖掉石板下面的泥土也很容易。

  他们沿着边缘挖掘,一圈圈挖空了底下五分之四的支撑点,挖掘途中毫无阻碍,只挖到泥土和碎石。等只剩下中间最后小小的支撑点时,残存的泥土柱被石板自身的重量压垮了,石板又向下掉了一截,没被任何东西阻拦,表面依然非常精准地与水平线平行。

  “我明白了!”炼金法师格洛瑞亚突然喊道,“谁有黑魔法传承?”

  “你觉得这里还有谁会有?”黑袍法师米兰达没好气地说。

  “我的意思是,古代黑魔法。”格洛瑞亚歉意地说,“和深渊关系更近的那种古代黑魔法。”

  所谓的古代黑魔法,年代比天地战争时期更加久远。早在埃瑞安宣言签订的时候,大部分法师所用的魔法已经是改良后的版本,与如今的法术十分相近。要再往前推不知多少个百年,在法师还被所有其他职业者们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的时候,在那个魔法与深渊的关系还非常接近的时候,黑魔法前才能冠上“古代”二字。

  目前全埃瑞安的法师当中,对此最有了解的是那位深渊研究者韦伯斯特老先生。但他已经太老了,简直是祥瑞等级的人类老年人。塔砂每次看他走出书房都胆战心惊,所有人都拼命阻止他加入这个需要长途跋涉的考察团,他还深感遗憾。

  “我没有正规的古代黑魔法传承。”米兰达犹豫了一下,“但我对此有一定了解,至少会念古魔法符文。”

  “那应该就行了,这上面的东西看上去也是近代法师的伪作,不会完全按照古代法师的思维方式布置。”格洛瑞亚指了指浮雕,手指划出一条古怪的路径,“用这种顺序,拿古魔法符文的读音念诵一次看看。”

  塔砂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发音。

  那不是她学过的任何一种语言,和深渊语有些相似,但又有本质上的差异。感觉像吴越语系的人听日语一样,偶尔会听到熟悉的词句,磕磕碰碰地猜出一点内容来。

  比方说,“打开”。

  石板打开了。

  没有东西从中掀开,没有什么忽然掉落,浮雕花纹中间那块相对平整的空白石面忽然无影无踪。它仿佛一下子变成了黑色,等看久一点人们才发现,那不是个黑洞,而是突然出现的通道。

  这不是一块石板,它是一扇门。

  太奇怪了,明明刚才下面什么都没有,如今爬在地上往缝隙里看,也能看到石板与泥土之间的空隙。仿佛把拆除的门框随意丢在某处,却发现门框背后出现了房间。

  “太好了,真的行。”格洛瑞亚松了口气,“这东西还是未完成状态,不然我们别想启动它。”

  “这里是隐藏通道?”塔砂问。

  “确切地说,是传送通道,而且是没做完的一种。”格洛瑞亚说,“没有完全完成,还不算魔法道具,只是一些半成品材料堆在一起——所以也不会在魔力环境衰退的影响下失效。我们对它使用了魔法,它才正式完成了。”

  “这后面有可能是白塔主塔吗?”塔砂问。

  “不可能。”格洛瑞亚摇头道,“白塔主塔所在的亚空间有非常正规的空间之门,用来稳定地连通白塔与主物质位面,而亚空间之门会在魔力环境衰退后消失,就像用来防止粘手的面粉最后能融入糕点中一样。”

  格洛瑞亚算是个很有生活常识与生活情趣的法师,她用的比喻一目了然。

  “何况,要是这是白塔的入口,白塔法师怎么会用古代黑魔法符文当启动钥匙?”格洛瑞亚又说。

  更残酷、更贴近深渊的古魔法体系,以近现代魔法体系的眼光看,前者的所有法术都属于黑魔法。白塔虽然古老,对于古魔法而言却是先进而开放的新式流派,宛如公元前的雅典学院。新旧两派的法师对彼此观感都称不上好,用其中一方的手艺,绝不可能打开另一方的家门。

  “我有点弄糊涂了。”野法师鲁道夫摇了摇头,“一个与古代法师有关的未完成通道,为什么会出现在白塔附近?”

  “战利品。”米兰达冷哼一声,“白塔的**师们没时间研究,忙着去赶死呢。”

  白塔法师后裔布鲁诺苦笑了一下,没有反驳。

  某种程度上,米兰达并没有说错。

  塔砂已经能猜出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白塔的势力,在巨龙离开后到所有传奇法师死光前兴盛一时,他们满世界搞开战,一方面解决威胁,一方面也将敌人手中夺得的战利品带回大本营。许多珍宝被匆匆忙忙地堆放在白塔之中,一些被送去制造魔力源头,一些随着魔力环境的衰退永远消失在亚空间中,还有一些没法一下子消化的硬茬,如同难剥开的果实,被敲开一半,匆匆丢在了附近。

  比如说,眼前这个通道通向的隐藏地点。

  法师们的对手一样不凡,从他们这里得到的战利品超乎普通人想象。灭法运动之后,那些非施法者的人们永远不会意识到,除了他们带走的藏书和魔法道具之外,还有这样大手笔的财富深埋地下。

  通往不知名地点的通道被打开了,目的地与某个古代法师有关。古代法师这个名词往往与两个形容词密不可分,一是“危险”,一是“富得流油”。

  法师因为法术而危险,在魔力环境衰退了几百年之后,所有的魔法陷阱和高危魔法生物,都已经被时间报废掉了。

  塔砂第一次发现魔力环境衰退也有好处。

  法师们灼热的目光投向了那个入口,他们简短地交谈,很快商量好了处理办法。白袍法师布鲁诺上前一步,从袋中掏出施法材料,开始施法。

  一串看不出原型的圆形干果在布鲁诺掌心滚动,他口中念念有词,手掌翻转,果实坠落。细小的干果与一些粉末纷纷扬扬落入通道之中,在半空之中,它们开始飞速生长。

  这一幕看上去有点像的德鲁伊施法的景象,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充满了法师色彩。干枯的果实并没有变得饱满,它们依然萎蔫,只是数量不断增多,铁丝网似的藤蔓一路向地下空间蔓延。红色的果子渐渐亮起了小灯泡似的光芒,像刚刚连通的电路一样一路往深处亮过去。光芒不算特别明亮,但已经足够照亮下面的空间,上面的人看见距离上头不算远的通道底部,还有像前方蔓延、看不到尽头的长长通道。

  通道底部有水,别说,这看起来还真像个下水道。

  “这是‘利安德尔灯笼藤’,我那个白塔先祖发明的法术。”布洛诺解释道,“法术藤蔓不仅能照明,还能侦测环境,只有人类能正常生存的空气才能让灯笼藤发光。”

  白塔决心开始排除威胁的时候,塔中也有拒绝这个主张并成功逃离的法师,利安德尔就是其中之一。那个传奇法师拖家带口逃之夭夭,还带上了白塔图书馆五分之一的密藏。此后他隐姓埋名度过了相对平淡的一生,在最后的时间里不知所踪,或许就像前往龙眠之地的老龙,离开了故乡与家人,只留给子孙传说。

  他留下了不少东西,比如藏着白塔藏书的玳瑁空间手镯,比如一些十分实用的法术。“利安德尔灯笼藤”在最近几年才重现世间,因为它所需要的魔法植物鬼灯笼灭绝已久,几年前才在埃瑞安重新出现。

  这法术好用极了,探测的结果是下面的空间氧气充足,没有毒气,不需要给进入其中的人套上魔法气泡。能进去的人因此多了不少,法师们也能腾出手来,准备更多法术。

  死灵法师的学徒们从马车中拿出了骸骨,在死灵法师多洛莉丝的施法下,这些骨骼像被无形之线牵引,修补,缝合成一个个小小的躯体。这是改造过的匠矮人骨骼,矮小的骷髅兵比他们生前看起来骁勇善战得多,灵活又强壮,更像传说中那些好战的纯血矮人。一支小骷髅兵队伍手拿骨刀,列队在前,它们的身高正适合前方通道。

  地下水道相当逼仄,高度不到两米,死灵法师之前准备的所有巨型骨骼全都排不上用场。护卫队中特别高大的一些人不得不乖乖等在外面,其他卫兵跟在小骷髅后面,护在法师前面。

  小骷髅率先跳了下去,它们在水中啪嗒啪嗒行走,看上去安然无恙。这里的水高度能浸没成年人的脚脖子,没有臭味,舀起来看也不算浑浊,就是那种地下河流常见的状态。为了保险起见,野法师鲁道夫还是施加了范围分水术。

  地下河从中间分开,露出底下的浅层淤泥。有什么东西在水离开后飞快地游开或拱入泥层,看不清楚,但也足够让人发毛。

  士兵们决定让拿长柄武器的人走前面,戳戳泥地,避免踩到什么糟糕的东西。

  他们一个接着个跳下了通道。

  地下水道相对低矮,但却意外宽阔,不考虑高度因素,让两匹马车在这里并行都没关系。这宽度方便列队,小骷髅兵打头阵,护卫兵紧随其后,也环绕周围,保护着站在中间的法师。

  传送通道另一边不知道在埃瑞安的什么方位,周围透着股阴冷感,温度比这个季节的腹地地区更低——也有可能只是因为这里在地下深处,没法用温度来判断所处位置。长长的地下水道看不到尽头,灯笼藤的施法人布鲁诺也没法说出藤蔓最后通向何方,他只确定前方有路,以及有路的地方都能让普通人类呼吸罢了。

  一行人走了十多分钟后,从入口处透入的天光便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外面的声音也一样。这里非常安静,唯有他们踩着淤泥的啪沙声不断响起。四面并非溶洞,而是人工制造的墙壁,因此景色变得更加千篇一律。时间在这儿被拉得很长,又走了十多分钟后,塔砂已经开始觉得无聊了。

  第一个袭击者,就在此刻粉墨登场。

  范围分水术没有摩西分海的力道,只能制造一片半径四米的圆形无水地带。他们对无水带推进时扭动着钻出去的各种生物已经到了麻木的地步,这片水域一定有哪里和外界相通,这才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小生物。等圆形再前进了一段路,一行人第一次遇到了大生物。

  可能是一条两米长的鳄鱼。

  用“可能”这个词,因为塔砂不太确定这东西到底是不是鳄鱼。它的外皮虽然坚硬,覆盖的却不是鳞片,而是皱巴巴的硬皮。这层皮颜色很浅,几乎是奶黄色,一看就没晒够太阳的模样。那条类似鳄鱼的东西有着一张占身体三分之一长度的大嘴,没有眼睛。

  它隐藏得很好,像一段朽木,哪怕是眼睛最尖的老兵,这种昏暗的光源照耀下,恐怕也要到一两米外才能发现它的踪迹。但打头阵的并非士兵,而是死灵法师的仆役。它们燃烧着魂火的眼眶中看不到物体鲜明的形态与色彩,但生者的气息对它们来说,绝对一目了然。

  最前排的小矮人不约而同地向“鳄鱼”冲去,它们的骨刀小得有点可爱,真挥舞起来则一点都不可爱。三把骨刃齐齐切下,潜伏在水中的巨兽猛地扑腾起来,掀起好大的水花。到此时活着的人们才注意到不远处藏着个多大的东西,护卫们连忙抽出武器。

  “站着不要动!”多洛莉丝喝道。

  护卫兵连忙原地站定,警惕地四处打量,以为对方在提醒他们还有其他威胁。塔砂倒对死灵法师的命令十分了然。她这么叫不是因为发现了什么,只是有着十足的信心,认为那些矮人骷髅足以解决问题,根本不需要他人插手。

  事实也的确如此。

  “鳄鱼”张开了血盆大口,一对长满了尖锐牙齿的上下颚向前一扫,猛然咬合。冲在前面的骷髅兵被一口咬碎,骨骼断裂的声音喀拉拉响起,那怪物再一甩头,碎骨便落了一地,充分体现了放“鳄鱼”进入一两米内会发生的事情。但冲过去的骷髅兵不止那一个,另外两个已经到达了“鳄鱼”面前,一个砍头,一个砍尾巴。

  骨刀切入了坚韧的硬皮,乍一看好像水果刀捅皮甲,看上去没有什么效果。但一刀之后紧接着另一刀,一个攻击者身后跟着另一个攻击者,矮人骷髅蜂拥而上,好似一群黄蜂,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一窝蜂涌到了“鳄鱼”身上。

  塔砂墓园里的骷髅兵是迟缓的低级士兵,经过了死灵法师改造、在死灵法师操纵下的骷髅则更加灵活,更加强壮,好似特种部队——尽管初级亡灵兵种中的特种部队也不可能逆天到哪里去。这场战斗,其实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地方,就只是蚁多咬死象。一拥而上的骷髅兵轮流挥舞着骨刀,付出几个兵的代价,将那条“鳄鱼”剁成了肉酱。

  (下文见作者有话说)

  作者有话要说:  下水道盲鳄的血腥亮相未遂,变成了矮人骷髅的开场秀。

  第一次见到这情形的护卫嘶嘶地抽冷气,看上去很不习惯,有一些一脸震悚,可能被这种“我方队友看起来更像反派”的情景震撼了心灵。死灵法师与她的学徒们从分开的人群中走出去,走到那团血肉模糊的“鳄鱼”尸体旁边,蹲下,开始拆骨头。

  “非要在这种时候做这种事吗……”有个士兵嘀咕道,一个学徒拿着鳄鱼的某个滴血器官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安静了。

  黑袍法师与野法师也去采集了一点施法材料,不久之后,他们带着多出来的几个骨骼怪异的新骷髅,再度出发。

  有点带着法师刷地下城的感觉了,塔砂想。这世界的敌人不会掉装备,但带着法师冒险,尤其是死灵法师,打败敌人后马上能将战shiti品转化为战斗力的感觉还真是不错。

  这一路十分平稳。

  最前方的骷髅兵扫平前路,固然还无法形成骷髅海,一个多洛莉丝与几个能操控一两个骷髅的死灵学徒也已经能构造一支先行队。没有魔法陷阱与魔法造物的地下水道中,最可怕的敌人无非是长相奇特的动物,此后沿途又遇见了一只盲眼鳄鱼(掉落骨骼若干,心脏一颗,半片完好外皮)和一些大小如猫的老鼠(掉落骨骼若干,眼珠若干)。后者单独出现时下场如鳄鱼,要是成群结队出现,法师还准备了范围攻击的火球术。

  火球两次点亮地下水道后,再没有大老鼠来找他们麻烦。

  护卫们走得越来越轻松,若非职业素养不错,大概都要抱怨他们没事可干了。下来时他们还带着可能参与苦战的心思,结果真到了下面,战斗全由骷髅包揽,让士兵们感到头痛的反而是这里低矮的顶部,让他们流血的不是什么大怪物,而是虫子。

  这儿有水蛭。

  水蛭一样的虫子就藏在头顶上,暗绿色的身体,腹部横陈着几条黄色纹路,吸盘咬人不疼,只会流血不止。天花板太过低矮,许多地方还长着苔藓,时不时蹭到高个子的脑袋,漏水和苔藓湿漉漉的触感与水蛭的触感差不多,很难分辨出来。它们伺机掉进士兵们头盔和衣领之间的地方,掉下去时往往很少有人发现。等察觉的时候,这些肥硕的吸血鬼已经吃了个满腹。

  士兵们最为倒霉,骷髅兵没血没肉,因此他们便是打头阵的、送上门来的血包。士兵们在前面走过,扫雷机器一样扫落许多水蛭,后面的法师就不怎么容易碰到——何况法师个子大多没高得碰壁,袍子还附带兜帽,多少能遮一遮。

  塔砂走在前排,位于士兵和法师之间。一方面她能给他人提供保护,一方面又不会被必死陷阱伤到王牌。塔砂下来前想过许多可能、做了不少准备,但到目前为止,她才叫没事情好做。

  骷髅兵包揽了所有战斗,法师与法师学徒们全程精神集中,关注着所有可能漏掉的景象。护卫们此前好歹打过一些跑过防线往后来的大老鼠,现在则忙于彼此打量,到处寻找并打下可恶的水蛭。而塔砂,她走在所有人当中,老鼠也好,水蛭也罢,全程都没打扰她。

  一条暗绿色的虫子静静伏在不远处的头顶,塔砂对它伸出手去,那蠕虫还没碰到她,便蠕动着飞快地跑掉了。

 

☆、第116 1.1

 

  (一一六)

  “你不能这样拉它。”不远处的老兵说,“你越拉,它钻得越深。”

  他的谈话对象是个非常年轻的士兵,看上去在这一群人里受伤最严重,大概平时就是那种最受蚊子青睐的倒霉鬼。年轻的护卫兵脖子上血迹斑斑,猛一看十分吓人,这会儿正用力拽着一根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水蛭尾巴,企图把这东西从脖子上扯下来。他拉扯得越使劲,暗绿色的虫子缩得越紧,看上去好像钻进皮肉里去了似的。

  “真见鬼。”他嘀咕,“我宁可跟鳄鱼打架。”

  “一看你就是城里人。”旁边的同僚咧嘴笑道,“我家乡的河沟里到处都是蚂蟥,牲口趟个水,咬得满腿都是。你得这样拍,皮肤一震,虫子就吸不住你。”

  小兵笨拙地拍了拍脖子,可能姿势不对,水蛭没有应声而落。他的同僚伸手帮忙,还是没能成功,只好摇了摇头,怪他刚才拉得太重。

  “搞不好已经钻进你皮下去了。”有人咂嘴道。

  “去你的!”士兵踢了对方一脚。

  乏味的旅程进行到了现在,气氛也没开始那么肃穆。法师学徒们窃窃私语,护卫们开着水蛭和老鼠的玩笑,有人甚至把吸饱了血的水蛭团成一团把玩,肥厚的虫子在他们手中蜷缩起来,像个球,居然还挺有弹性。大部分人都挂了彩,水蛭吸的血不多,但被它们咬过的地方很难愈合,伤口湿哒哒渗着血,搞得这支基本毫无损失的队伍看上去挺狼狈。

  白袍法师与野法师都有治愈伤口的手段,但现在不是使用治愈法术的时候,就像你不会把珍贵的纱布用于处理流鼻血一样。魔法虽然神通广大,法师们却面临着窘境:他们魔力有限,比过去的法师续航能力更弱,必须将魔力省下来应对更加危急的情况。比方说,野法师鲁道夫维持着范围分水术,他便基本腾不出手来使用其他的法术,全程只能提供这一环境上的支援。利安德尔灯笼藤倒是个施放后就无需控制的法术,即使如此,释放者布鲁诺也花费了不少时间恢复激发这个法术使用的魔力。

  法师有点像需要装弹的qiang支,杀伤力固然惊人,用光了弹药(魔力)后就是一根烧火棍。

  塔砂没带牧师与女巫,就像之前去德鲁伊圣地时只带了真知之馆指示出的人。记载中的法师向来独立于普通人之外,与其他职业的关系算不上好,塔砂担心携带其他职业只会获得反效果。她带下一些护卫,这些护卫兵也是普通士兵,不是职业者。

  又是一段跋涉之后,天花板变得高了一点。

  头顶上是个绵延的缓坡,高度从两米左右攀升到三米多,四米多,五米多,头顶变得更加开阔。藤蔓还在原来的高度之上,光源在与人肩部平行的位置,渐渐看不清天花板了。

  布鲁诺使用了光亮术,一枚小小的太阳缓缓升起,像一枚点亮的孔明灯,上升到他们头顶,停留在了头顶一两米的地方。“施法距离有限。”白袍法师遗憾地说,眯起眼睛,打量起被照亮大半的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奇怪的花纹。

  靛蓝色的花纹盘踞在头顶,有种奇特的规律,仔细看又毫无章法,说不准是矿物凝结还是人为雕琢的结果。光亮术带来的光球受施法距离所限,只悬挂在两米多高的位置上,特别高的缝隙没法被照亮。法师与法师学徒们齐刷刷拿出了笔,一笔笔临摹起头顶的纹路。

  “有谁带了提灯?”塔砂说,“我可以拿着灯飞上去。”

  一行人面面相觑,在有灯笼藤这样神奇的照明设备的时候,大家都没想到要带提灯下来。倒是有人带了火把,但不少符文会对明火产生反应,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先别这么干为好。

  “我看没有没有记录的必要。”十几分钟后炼金法师格洛瑞亚摇了摇头,率先合上了本子,“这些纹路不符合任何规律,只是自然形成的花纹而已。”

  法师们讨论了一会儿,得出了相似的结论。他们认为应该继续往前走,先看看前面还有什么东西。

  在他们热火朝天地讨论时,周围的士兵稍作休整,伸胳膊踢腿,跑远点放水,不少人还把衣服脱下来互相检查是否还有该死的水蛭。现在重新出发,比他们以为的停留时间短很多,护卫兵们急忙整装归位,不少人为此有些喘气。

  但喘成这样也太夸张了点。

  塔砂转头看向旁边的士兵,他刚刚去角落解手完毕,跑回来后一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像有一口痰卡在喉咙里。

  那就是之前的那个年轻护卫兵,他的脖子已经不再流血,脸色看起来却比之前更差。灯笼藤的火光下,小兵脸白如蜡,气喘如牛,脸上脖子上没有一滴汗水。他一脸平静地向前走去,似乎对自己拉风箱似的喘气声浑然不觉。

  周围的人也没怎么注意到,那声音不算响,只在塔砂敏锐的听力中相当明显。要素抽取带来的新身体不止有翅膀、爪子和角,她耳聪目明胜过常人许多,除此之外,似乎还有点别的长处。

  是某种气味吗?是空气中的某种触感吗?还是别的什么?说不好,这感觉好像在关紧了的窗户前感知到凉飕飕的气流,你也不知道它从哪个小缝隙里钻了进来。塔砂感觉哪里不太对劲,像一只冰凉的手,轻柔地弹拨过她的神经。

  “你还好吗?”她问那个士兵。

  小兵扭过头来,那副表情显然是在为塔砂的搭话受宠若惊。他连忙摇了摇头,塔砂却感到心中一沉。

  那悬浮在头顶上的不祥预感,在此刻落到了实地。

  他摇头的时候,那颗脑袋里传来轻微的咣当声——就是那种晃荡半空的玻璃罐的时候,液体拍打罐头的声音。

  摇头的士兵张开嘴想要回答什么,他嘴巴张开,舌头却不听使唤。士兵迷惑地张嘴,他的舌头终于动起来了,那条肉块刷地竖了起来,像一条眼镜蛇竖起上半身。肉蛇的顶端已经不再有肉红色的伪装,它颜色发暗,作势欲扑。

  与此同时,塔砂的脚已经来到了士兵的胸口,将他猛地踹了出去。

  高大的人形被踢得冲向天花板,断线的风筝般飞出一个弧形,一下子远离了人群。黑袍法师米兰达的法术紧跟其后,“酸液飞溅!”随着这一声语速飞快的咒文,绿莹莹的液体刺向那个士兵,扎穿了他的头颅。

  不明状况的护卫兵发出了怒吼,接着他们很快明白了攻击的理由。士兵的脑袋在酸液箭矢的腐蚀下变形,头壳破裂,里面掉出来的不是脑浆,而是一汪粉红色的液体,连接着那根快飞出脑袋的“舌头”。

  它在脑壳中还是与脑袋内部相似的红与白,一暴露在空气中便扭动着褪去了颜色——到此刻人们才发现那并非液体,而是软体,像蜗牛,像橡皮泥——变成某种无色透明的东西。“舌头”也开始褪色了,这软体怪物开始下落,眼看着要掉进水中,再难寻到踪迹。

  但软体怪物开始在半空中剧烈地挣扎起来。

  腐蚀性的绿色箭矢在头壳当中爆裂开来,飞溅的酸液打了个正着,如跗骨之蛆,紧紧咬着企图金蝉脱壳的怪物。焦黑色飞快地扩散,将企图融入背景中的透明物质打回原形,榨干水分,炭化成一堆废渣。这一幕宛如看不见的闪电点击,在坠落之前,这寄居在士兵头颅里的不明生物失去了失去了最后的行动力,它萎缩成一块焦炭,重重落入水里。

  周围人的抽气声这才响起,塔砂的感官蓦然向周围扩散,她的耳朵捕捉着每一声呼吸,在另一个仿佛咽喉里塞着什么的粗重呼吸声前停顿。塔砂向上跳起,双翼展开,向另一个被寄生者俯冲而去。

  她踩到了那个士兵头顶,已经被蛀空的头颅在这冲击下炸开,好似一个熟透的西瓜。寄居其中的软体生物先一步爬了出来,企图往塔砂身上缠去,却无法突破龙爪坚硬的外壳。鳞片包裹着着塔砂膝盖以下的肢体,异化的利爪匕首般陷入软体生物当中,抓牢,好似苍鹰扑击毒蛇。她将这东西撕扯成两瓣,两部分东西居然一东一西仓皇逃脱,刷地遁入泥土当中。

  塔砂听见炼金法师猛然抽气。

  “大家低头!”格洛瑞亚喊道。

  她掏出袋子,抓出一把和她的袍子一样闪亮的粉末,向上洒去。

  那只纤细的法师之手没法把东西扔得多远,那些细小的粉末也绝不是便于投掷的物件,但它们蓦然冲天而起,似乎被一股上升气流裹挟。闪粉像烟花似的绽放开来,它在距离天花板几米的地方停滞,仿佛撞上了什么东西。

  不是“仿佛”,就是撞上了东西。

  看上去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开始蠕动,色块错乱,纹路扭曲。塔砂产生了莫名的既视感,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看到过这景象。片刻后,她想起来了。

  与环境融为一体的章鱼,在受刺激变色时,表面便是这种绚丽到可怕的状态。

  在所有人的头顶上,那块巨大的软体动物开始蠕动,炼金法师的药粉让它无法继续变色隐藏。靛蓝色的花纹分布在那柔软的躯体上,随着它的动作蠕动不断,一些士兵一脑门冷汗,他们发现这东西垂下的触须距离头顶只有几步之遥,刚才的颜色与背景相容,在昏暗的灯光之下,根本看不出端倪。

  现在环顾四周,半空中到处是触须。他们来到这个地方,如同置身于巨型水母之下。

  护卫们在惊恐中怒吼,各种武器用力刺向软体怪物的触须。刀剑斩向半透明的触肢,那些软乎乎的恶心玩意只是荡开了,好似滑不溜丢的藤蔓。长柄武器向上戳去,戳进怪物的身躯,如同刺入一团沼泽当中,只有半透明的液体向下涌出。有人发出了惊骇的喊叫,他们发现流下来的不是怪物的鲜血,而是怪物的身体一部分。

  换而言之,那东西正顺着武器向他们爬来。

  “丢掉武器,趴下!”塔砂厉喝道。

  大部分人迅速卧倒,矮小的骷髅士兵在人群中四下奔走,攻击向下卷来的触须,时不时也被它们卷走。法师们屹立不倒,他们口中念念有词,一瞬间变换出许多复杂的手势,镇定得好似头顶没有一张致命的透明网络正在下降。塔砂在他们头顶上盘旋,手中双刀与背上锋利的恶魔之翼将触手斩断再挥开,如法师们信任的一样,没有一根触须能落到他们头上。

  第一个大火球升了起来,是布鲁诺的学徒劳瑞恩,白袍法师的亲传弟子目前只会这一招,也专精这一招。红宝石的粉末在空气中散开,坩埚这么大的火球凭空升腾,重重砸进软体怪物体内,熄灭的同时带来一大片焦黑。米兰达的酸液箭矢紧随其后,和之前一样成功,腐蚀效果扩散了直径几米的范围才渐渐停止。死灵法师的法术不止召唤一系,路上采集的鳄鱼骨骼在咒文中化身尖锐骨矛,向软体怪物体内刺去……

  黑魔法和白魔法的光辉接连亮起,无论哪种都能建功,无论哪种都无法制胜。他们造成的伤害可观,伤痕却被很快吞没,头顶上的东西宛若一滩非常厚实的软泥,伤处揉进体内便不见踪影。塔砂发现一块被斩开的碎片爬了回去,它融入触须之中,倏尔重归本体。

  “链接完成!”鲁道夫的声音在所有施法者耳边响起。

  野法师鲁道夫没有参与战斗,他一边维持着范围分水术,一边按照此前的应急方案,开始准备名为“安塔恩会议桌”的法术。这种法术能在范围内的职业者之中建立起心灵链接频道,让他们能迅速地交流。

  “那是个液体构装生物吗?”鲁道夫说。

  “愚蠢,那是个流体守卫!”米兰达的声音即使在链接中也显得咬牙切齿,“这是古代法师最青睐的法师塔守护者,能够吞噬血肉重塑己身的流体守卫!他们当年弄到的不是哪个黑袍的藏宝库,而是远早于哪个年代的封闭法师塔!”

  当年的白塔法师,弄到了一个早就失去主人的古代法师塔。

  “我明白了!”格洛瑞亚激动地说,“虽然外面的门还是半成品,但里面其实已经被空间大裂解术拆开了一半!魔力环境干涸后装着法师塔的亚空间本应该闭锁,但这个被拆到一半的法师塔已经非常不稳定,强行撕开的亚空间粘在了主物质位面上,法师塔卡进了亚空间与主物质位面之间,就像倒塌的柱子,在坍塌的三角地带一直保存了一部分魔力环境——这里的魔力环境并非近几年才恢复的,它一直就是这样——所以流体守卫才能活跃至今!”

  “谢谢你在这种危急状况下做出背景解说。”米兰达烦躁地说。

  “流体守卫是纯粹的黑魔法造物。”布鲁诺说,“它应该对白魔法有非常剧烈的反应,而不是现在这样,对黑白魔法的反应相差无几。”

  “改良品种?”米兰达不确定地说,“流体守卫已经失传了几百年,我只在书上见过。”

  “可是你看!”格洛瑞亚说,“现在活动起来的那个符文,明明是现代炼金术的白魔法分支啊?”

  塔砂抬头仰望,在那个流体守卫不再伪装之后,它身上的靛蓝色花纹也活动了起来,纹路时而深时而浅,仿佛在不断消失与重塑。

  “白魔法符文根本不可能与流体守卫共存!”

  “流体守卫根本不可能附上白魔法符文!”

  在场的白袍法师与黑袍法师异口同声道,等他们说完,两者对视一眼,再次仰头看天花板,突然反应过来。

  “原来如此,所以流体守卫隐身时那个花纹还能看见。”米兰达恍然大悟。

  “仔细看的确是白魔法符文,只是被吞没得太厉害看不出来,要等它重塑了才能发现……这是个依靠吞噬获得能量的裂解法咒!天,这和流体守卫也太搭配了!”布鲁诺惊叹道,“那不是一个整体,而是一个战场!”

  流体符文,靛蓝色符文,两者根本不是一个东西,恰恰相反,它们是敌人。

  白塔的法师得到了古老的、属于古代法师的法师塔,他们企图拆开它。白塔法师的符文黏上了法师塔的守卫者,前者吞噬流体守卫的能量,后者依靠亚空间撕裂后闯入的生物血肉重塑己身,失去双方的主人之后,两者的战斗无休无止,没完没了,僵局一直持续到今天。

  在他们这些外来者,难得的一大群血肉之躯进入这里的时候,流体守卫迫切地需要吃点什么,好占得上风。

  “如此一来,只要让那个符文获胜就行了!”格洛瑞亚振奋地说。

  “裂解符文完成度非常高,两者势均力敌,只要普通的增幅法术就能让它完成。”布鲁诺说,“而且裂解法咒攻击核心,符文最密集的地方就是流体守卫的核心。”

  “必须先用冰冻类法术控制流体守卫内部流动的速度,趁着无法流动的瞬间强化那个符文。”米兰达说,“有谁的强化施法距离超过了五米?”

  所有法师都沉默了片刻。

  “不行,得有媒介。”布鲁诺摇头道,“多洛莉丝的死灵仆役能爬上去吗?”

  “不。”死灵法师简明扼要地说,随着又一只骷髅被捏碎,她单薄的身体也在微微摇晃,被学徒支撑着才没摔下去。

  “我能。”塔砂说。

  法师的脑子像他们的法术一样好用,带着一群法师刷副本,不需要自己特意考虑,他们已经刷刷刷排除了疑问,找到了解答,拿出了解决方法。塔砂只需要查漏补缺,外加提供一点额外的战力。

  最后的方案,在短短几秒的时间里敲定。

  安塔恩会议桌的频道再一次寂静无声,法师们同时念诵咒语,修长的手指划过潮湿的空气。最后一个骷髅兵粉碎在了触手之下,完成使命的死灵法师向后倒去,被学徒扶住,一起倒地。趴在地上的士兵们惊恐地望着张牙舞爪的天花板,没有了骷髅兵与大量法术的阻拦,眼看着无人可挡的透明网络就要降下。

  阴冷的地下水道再一次降温,冰霜在空气中浮现。

  各种法术流派里的冰冻法术被同时释放,冰雪射线、霜冻束带、寒冰符文……它们在天花板上交织成一片突如其来的寒冬。流动不断的天花板被蓦然冰封,好似一条河流遭遇了突如其来的寒潮,河水变成冰沙。巨大的流体守卫还在顽强地缓慢动弹,只是很慢,很慢,足够慢。

  塔砂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会儿,蓦然上冲。

  她一头扎进了流体守卫之中,或者说“一脚扎进”。灵活的恶魔之翼让她在半空中转身,上下颠倒,利爪朝上。龙爪深深扣进被冰冻的软体里,还在封冻效果中的流体守卫动得太过缓慢,一方面无法及时供给,一方面也无法化为流体,从塔砂爪中逃脱。

  触感如同将冰镐楔入冻结实的冰沙,塔砂的利爪直直刺入最高处,最核心,那个布满符文的地方。

  两只爪子能给流体守卫带来什么伤害呢?就像用针去刺杀一头大象,即使钩爪锋利如匕首,这匕首没柄而入也不过如此。因此她的作用也并非杀伤,与之相反,她的这一次攻击,是为了“增强”。

  利爪的目标不是流体守卫,而是裂解符文。

  施法距离不够怎么办?没关系,把法术效果叠加在某样媒介上就好。所有施法者都与塔砂签订过初级契约,在契约的联系下,塔砂对他们来说是极其优秀的法术导体。

  此前塔砂短暂地停顿在空中,法师们的增幅法术在这期间覆盖在她身上。此时她成功到达了目的地,增幅法术的力量,通过她注入符文之中。

  那个与流体守卫缠斗数百年的裂解符文顿时大放光明,残破的符文仿佛营养过剩的海藻,爆炸式地蔓延开来。

  作者有话要说:  又到月底了,营养液快要自动清空了,没地方投的话可以投我哟~=3=

  感谢小天使们的投喂!感谢黄土炮又一次的连环火箭炮!=333=

 

☆、第117 1.1

 

  (一一七)

  流体守卫在空中剧烈地扭曲。

  塔砂在法术起效后蓦然松爪,下坠的速度还太慢,她一拍翅膀加速,险险躲过了疯狂挣扎的天花板。地下水道上空变成一片比刚才还险恶的战场,无数触手发疯般抽搐,足以让上方变成一个按了加速档的绞肉机。

  这光景宛如酸液追上士兵头颅中那一小团分体的模样,只是规模更大,反应更强,所用的时间更久。流体守卫没有发声器官,看着它这副模样却好似能听见巨兽的嘶吼。裂解符文闪耀着的刺目光辉,攻城略地,从最核心生长到每一根触手上,仿佛寒冷天气的霜花在叶片上蜿蜒。

  流体守卫的疯狂在几分钟内到达了高峰,所有人都趴伏在地上,任何高度超过一米的东西都难逃被殃及鱼池的命运。那软体生物再也不隐蔽了,如同一个坏掉的霓虹灯聚合体,来自环境却位置完全不对的无数色彩在上空一波一波闪过,扭曲成让人恶心的形态。现在的流体守卫活像只巨型毛毛虫,色彩鲜丽,躯体肥厚,徒劳地扭动着,想要逃避小小寄生蜂的控制。

  无论它怎么甩动,银白符文的蔓延都势不可挡,像水流无声无息地流向低洼处。

  最后一根触手尖端也覆盖上了符文,流体守卫身上的刺青落下了最后一笔,如今它们看起来如此融洽,符文浑然天成,仿佛一开始就生长在软体之上。此前布鲁诺释放的光亮术已经到了施法时间,上头的场面反而变得美观起来。

  高高的天花板上,灯笼藤的微光不足以将巨型蠕虫的身姿照亮,于是人们抬头看去,只能看见符文的闪光。它们星星点点,彼此呼应,天花板变成了一片星空。士兵们呆呆地张着嘴,为人间地狱一秒钟变成天堂惊奇。塔砂的夜视能力没给她享受美化滤镜的机会,她不由得产生了奇怪的联想,或许人们看不清夜空也是好事,谁知道“星星”旁边长着什么东西呢?

  “星空”静止了。

  流体守卫的垂死挣扎终究没给它带来一线生机,它越挣扎,符文刺得越深,终于侵入了软体的每一个层次。缠斗花费了数百年,符文就位用去了十多分钟,而它生效所花费的时间,不过短短一秒。

  哗啦!

  地上的人们匆匆低下头,天花板蓦然坍塌,地下水道内下起一场倾盆大雨。流体守卫在最后的时刻褪去了全部色彩,变成一汪无色、无害的液体。裂解符文功成身退,纹路逸散,光辉不再,与崩解的流体符文融为一体。这对争斗不休的宿敌在分出胜负后握手言和,对着地面兜头浇下,与地下河的其他部分融为一体。

  它们消失的瞬间,塔砂感觉到了风。

  气流从上空传来,不是向下吹,而是向上吸。人们湿漉漉的头发被风拉扯起来,旗子般晃荡,塔砂抬起头,双眼大睁,眼珠在瞬膜的保护下看清了风中景象。

  天花板空了。

  头顶上出现了一个黑黢黢的大洞,直径大概三四米,深不见底。通往底下的洞总是黑黢黢,但通往上方的深洞总与外界的光线相连,黑黢黢的天顶?真让人怀疑这里到底有多深。

  或许用正常思路去考虑这个,本来就是个错误。

  这不科学,但这很魔法。大洞开启后的大风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大幅度气流流动便静止了,似乎内外气压差已经趋向平缓。最先站起来的反而是法师,他们步伐不稳地站直了,努力伸长脖子,往洞中望去。

  “那一边应该就是法师塔。”格洛瑞亚激动地说。

  “老天,我居然能见到一个真正的法师塔。”鲁道夫感叹道,“可惜埃德温没来,这次冒险肯定能成为他的新小说题材。”

  “白塔法师未能完成的壮举……”布鲁诺喃喃自语。

  “一个完整的、古代法师的法师塔!”米兰达的语调难掩兴奋。

  这群法师一脸情难自己,像一群考古学家面对一个未发掘的古墓,对其中的诅咒和机关毫不在意,俨然一副想长出翅膀飞上去的模样。

  “你们的魔力还剩多少?”真长了翅膀的塔砂说。

  所有法师都拉下了脸,仿佛一群青少年的夏令营计划被家长用天气预报扫兴。

  “我们得修整一会儿。”他们说,“休息几小时。”

  “不能远路返回,明天再来吗?”塔砂说。

  “不行,这种被拆开的法师塔通道很不稳定。”格洛瑞亚指指头顶上的洞,“用法术加固一下,五六个小时内万无一失,但半天一天绝对不行。”

  “如果它消失了,我们当中没人能再一次开启,那些法术已经失传了。”布鲁诺叹了口气。

  “这是埃瑞安最后一个古代法师塔!”黑袍法师表达得更激烈一点,“比起错过它,我宁可死在里面!”

  “没人要死。”塔砂叹气,“多洛莉丝呢?”

  脸色跟死人差不多的死灵法师摇了摇头,“给我两小时。”她简短地说,从口袋里掏出一些形状可疑的东西,放进嘴里咔嚓咔嚓嚼碎了。

  重伤员被远路送了回去,趁着火球术对大老鼠的威慑力还没散去。法师闭目养神,士兵调整心情与进食,好在这次准备充分,食物、水和施法材料都不短缺——布鲁诺带来了那个先祖制作的玳瑁空间手镯,能装小半个图书馆的装备足以应付这次冒险。

  两小时的修整后,这支队伍再度启程。

  鲁道夫将几颗种子埋入了淤泥之中,在他的咒文催化下,几根粗壮的藤蔓拔地而起,像童话故事里的魔豆一样,螺旋向上,拧成一股粗壮而坚硬的藤蔓梯。布鲁诺故技重施,利安德尔灯笼藤顺着藤蔓向上爬去。他皱了皱眉头,只见藤蔓梯上的灯笼藤依然明亮,但深入大洞当中的那部分,却没透出一点光。

  不应该出现这种情况,利安德尔灯笼藤能探测照明与探测环境,如果遇到不适合人类呼吸的环境或某一段被完全摧毁,整条灯笼藤都应该枯萎,不像现在,半截安然无恙,半截毫无反应。

  “果然是古代魔法领域。”米兰达说,看上去反倒有点高兴,“试试这个。”

  她掏出了一支黑色的蜡烛,那东西看上去像发生了霉变,闻上去倒没有什么异味。黑袍法师的手指抹过烛芯,一点黑色的火星在烛芯上点亮,黯淡地燃烧。

  理论上根本不该有黑色的火,不过再一次地,你和魔法计较什么科学呢。黑色的蜡烛点着跟没点一样,不如说居然让周围的光线变得更暗了一点。米兰达与多洛莉丝说了几句,一名下巴以上空无一物的士兵慢吞吞走爬起来,黑蜡烛被固定在他的下颚上。

  不少活着的士兵露出了难以忍受的表情,许多人脸色发青,布鲁诺在人群中释放了一个鼓舞术,他们看上去才勉强好了点。

  头顶黑蜡烛的死人顺着藤蔓慢慢爬到了洞穴当中,那个黑黢黢的大洞终于被照亮。探路的僵尸士兵身上传来“安全”的信号,死灵法师点了点头,一行人开始向上进发。

  藤蔓梯有不少方便落手落脚的地方,护卫兵轻易爬了上去,不少法师学徒也没问题。塔砂展开双翼,一手一个法师,上下来回了几趟,给体力菜得惊人的法师们省下飞行法术。

  大洞另一边,是一个相当开阔的空间。

  充当灯架的僵尸士兵站在一旁,那根在下面相当黯淡的黑蜡烛,在上面的空间里亮得惊人。亮度明明和普通蜡烛一样,却有着半径十多米的光照范围,范围内任何地方的明亮程度都不比贴着烛焰的区域逊色。在这广阔的照明范围内,地面铺着厚厚的地毯,被照亮的乌木外墙泛着阴沉沉的色泽,雕刻着细小纹路的天顶黑曜石般闪光。

  “站在原地别动,什么都别碰!”米兰达严厉地说,“在这里触发的任何意外,都会让你们尸骨无存,灵魂也无法解脱!”

  说完她自己便提着袍子扑向了旁边的一根柱子,好似怀春少女提着裙角跑向心上人,塔砂没见她行动得如此迅速过。

  护卫兵们乖乖站在原地,连迈步子都不敢了。其他法师打量着周围,比黑袍法师显得镇定一些,振奋的目光中还能看出法师的素养。对此了解最浅的野法师鲁道夫率先收回了视线,说:“我们接下来往哪里走?”

  “找到通道,往上走,最珍贵的东西一般都被藏在塔顶。”格洛瑞亚说,依然东张西望,“不知道这是谁的塔,肯定不是炼金系法师。”

  “还能知道谁是法师塔的主人吗?”塔砂问。

  “古代法师中的佼佼者才会拥有亚空间内的法师塔,起码要传奇等级。”格洛瑞亚解释道,“拥有这样的法师塔是值得骄傲的资本,塔主会将自己的‘签名’留在整座塔上。”

  “整座塔?”

  “法师塔的主人需要在塔内制造非常复杂的防护符文,这样才能让法师塔在亚空间中安然无恙,同时还庇护塔内的珍宝、学徒和客人。塔主完成防护时,会在符文中融入自己的名字与一句箴言,这些内容就会以符文的形式隐藏在法师塔的各个角落。”格洛瑞亚说,“我只知道炼金系法师隐藏名字的规律,内容一般是劝诫学徒追求永恒的知识。”

  “我听说古代法师的箴言多半是诅咒,比如‘窥视我珍宝的人不得好死’之类的。”鲁道夫插嘴道,说起了传闻逸事,“黑魔法掌控者的‘塔言’简直像墓主人说给盗墓贼听的。”

  “因为黑魔法掌控者之间的关系都好不到哪里去。”白袍法师布鲁诺愉快地加入了‘说黑袍坏话’的行列,“比起教育学徒,他们的塔更多用于防御和储存宝藏,存放命匣和尸体,等待今后复活,所以会诅咒擅自进入者没有好下场——这些诅咒往往都有真实效力。”

  “我觉得现在说这个相当不吉利。”塔砂说。

  “别担心,会被白塔拆开的法师塔必定已经失去主人许久,有主人的法师塔不会被捕获。”格洛瑞亚宽慰道。

  “而且古代法术中的黑白魔法混杂,拥有流体守卫的塔主也不见得是多凶残邪恶的法师。”布鲁诺补充道,“就算真的遇上了那种用诅咒警告的危险法师,我们按照警告内容迅速离开,也不会激活诅咒。”

  你们这样说,我觉得更担心了啊。塔砂心中暗道,想起了现在睡在魔池里那个乌鸦嘴的解说员。

  “哈哈哈哈哈哈是他!居然真的是他!”黑袍法师突然激动地大笑起来,“屠龙者,光明之敌,邪灵之主,漆黑流星雷歇尔!八百年前的传奇法师雷歇尔.克里夫,他们居然找到了他的法师塔!我们居然找到了他的法师塔!”

  不妙,塔砂想,这塔主怎么听都不是善茬。

  传奇法师的称号,可不像恶魔领主一样随便乱叫。

  屠龙者,杀死三条以上的纯血成年巨龙的人。对手是亚种龙不行,幼年龙也不行,而成功斩杀一两条龙的人被称为屠龙勇者,唯有等你的战绩上升到了三条,世人才会认为你所凭借的不是一时之勇。屠龙者的名号能让年轻的龙退避三尺,能让年长的龙与之平辈相交。

  光明之敌,曾招惹过鼎盛时期的撒罗神教还能全身而退的存在。这种称号的拥有者必定造成了巨大的损伤,并且没有为此付出什么代价,这样才能在事后被撒罗祭司们咬牙切齿地咒骂,而不是狼狈逃窜,籍籍无名。

  邪灵之主,与深渊生物有诸多交易并得到了好处的人。大部分与恶魔的交易都没有好结果,那些非常罕见的、从恶魔交易中真正得到巨大好处的人被世人厌恶,也被不少人羡慕与敬佩。他们与深渊关系密切,人们却称之为邪灵之主而非深渊崇拜者,因为这些人不崇拜深渊,他们利用它。

  “漆黑流星是什么?”塔砂问,希望那别跟星界有关。

  “**师雷歇尔在不到一百年的时间里进阶传奇,获得了上述称号,击败了进阶传奇许久的其他古代法师。”米兰达的声音因为兴奋而发抖,如同追星族谈起偶像,“他是施法魔像的改良者,诸多跨时代法术的发明者——这还是在他无意于发表研究成果的情况下,他真正的成就肯定比记录中更高。雷歇尔大师的崛起是一个传奇。”

  “就像他的衰亡一样。”布鲁诺拆台道,“雷歇尔的活跃时间只有不到百年,他在诸多关注中突然失踪,此后许多势力的寻找与接下来数百年间被陆续发掘的遗物,足以说明他并非自行销声匿迹。”

  “和那些因为与星界沾边而在记载中‘失踪’的法师不一样,他是真消失了,如同许多死在无人所知之处的古代法师。”格洛瑞亚补充道。

  “流星一样短暂而传奇的一生,好过许许多多无能而长寿的老不死法师!”米兰达怒视着他们,也等于默认了他们所说的内容。

  那位**师的崛起与消失都迅速如流星,但他的存在划破了夜空,历经近千年的动荡还留下了传说,还真是充满了传奇色彩。

  知名度如此高的塔主,站在门口有这么多人解说,怎么想都非常不吉利。如果这是个游戏副本,关底大魔王就是这一位了吧,塔砂无奈地想,有了这么多的铺垫,即使到了塔顶我们得和失踪的塔主本人作战,我都不会感觉特别奇怪。

  但与此同时,也有一个好消息。

  塔砂向真知之馆询问的是“如何唤醒维克多”,真知之馆会给出答案提示,而非化身许愿池直接解决问题。也就是说,在来这里之前,她也做过了这里只有药方没有药材的心理准备。如今塔主人的拉风称号全部揭晓,一个拳打巨龙、脚踢撒罗神教还和深渊不清不楚的强者,一个精于搜刮和储存施法材料的法师,一个突然失踪以至于留下许多没使用过的遗产的传奇人物,再加上白塔的拆迁工作只进行一半,以及该地区的魔力环境一直保存完好……

  这说明什么?

  危险,还有同等的机遇。

  塔砂很有可能直接找到点什么东西,一鼓作气把维克多弄醒。

  “‘塔言’是什么?”鲁道夫插#到黑袍白袍中间,打圆场道,“那位**师诅咒擅入者了吗?”

  “‘塔言’是,”米兰达顿了顿,神色也凝重起来,“‘凡入我塔者,尽为我所有’。”

  所有人安静了一小会儿。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还是‘拿我东西没有好下场’之类的诅咒亲切一点。”鲁道夫抱怨道。

  “古代法师也会在法师塔里养学徒吧?”格洛瑞亚推测道,“或许他们只是育儿方式比较凶残一点,用来警告学徒不要背叛之类的。”

  “许多古代法师的毕业礼是杀掉老师。”米兰达补充道,“或者被杀掉——那就是肄业,所以古代法师才比现代法师强大、优秀许多。”

  黑袍法师说这话的口吻还颇为向往,她回头恨铁不成钢地扫了一眼,她的学徒们齐齐打了个哆嗦。

  “请别这么做,那是违法的。”塔斯马林的执政官只好开口道。

  “我有个不太好的预感。”布鲁诺叹了口气。

  这位白袍法师本来就眉尾下垂,不说话也有几分忧郁,从进入白塔遗址以来老是皱眉叹气,看上去更像个中年失业的苦命学者。他皱着一对八字眉,从旁边没亮的灯笼藤上揪下几个果实,往大洞中扔了下去。

  那些果实没有落地,它们消失了。

  黑黢黢的大洞之下,他们刚才走过的地下水道清晰可见。古代法师塔的领域之外,利安德尔灯笼藤安然照亮了藤蔓梯和地下水道。水流在解除了范围分水术的地下水道中流淌,或许还有老鼠与水蛭在里面跑来跑去。

  但在众目睽睽之下投进下方的果实,还没离开那个连接法师塔与地下水道的大洞,便凭空失去了踪影。

  有人解下衣带挂下洞去,衣带在洞口的横截面上消失。那士兵抽回衣带,消失的部分没有回来,半截衣带上有个平滑的切口,另一半不见踪迹。

  “单行通道。”布鲁诺叹息道。

  这一块区域的魔力环境从未消失,法师塔的威能有一部分依旧保存至今。隐藏在防护符文中那句比起箴言更像宣言的语句,实打实并非空头警告。

  万幸,刚才的鼓舞术还在有效时间内,护卫兵与学徒们都情绪稳定。

  “有办法让这种效果中止吗?”塔砂问。

  所有法师都摇头。

  “留在这里没用,往里面走。”米兰达说。

  “你发现了什么吗?”格洛瑞亚满怀希望地问。

  “没有。”米兰达干脆地说,“可是这里没别的东西好看了,留在这里干嘛?”

  这位黑袍法师显然已经进入了“老娘这辈子值了”的状态,而且她说得也很有道理。

  “往上走吧。”塔砂拍板道,“说不定这里还有其他通往外界的通道。”

  “几率很小。”布鲁诺说,“我们进来的这个洞不是法师塔原有的通道,这里都只能进不能出,很可能说明整座塔都被这种单向效果覆盖,即使找到其他出口——假设我们能平安穿越整个没被拆封过的、布满了流体守卫等级的魔法生物与魔像的古代法师塔——也和这里一样出不去。”

  “你就不能说点好的吗?”格洛瑞亚哀叹,“拜托有点生活希望!想想你的亲人学徒、你的研究项目、你种的花花草草和宠物?”

  “我刚完成了上一个研究项目。”布鲁诺愁苦地说,“我还没结婚,全家就我一个人,我的学徒也在这里,我没养花和宠物。”

  格洛瑞亚顿了一下,语调又欢快了起来:“那不是正好?就算死在这里也死而无憾了啊!”

  “谢谢你们记得在‘安塔恩会议桌’里说。”鲁道夫哭笑不得地说,“为我们整一队的士气做出了巨大贡献。”

  你们是来说相声的吗,塔砂想。

  “可能不用死。”

  沉默许久的多洛莉丝突然开口,她的手指向前方,僵尸灯架向前走了几步,点亮了数米外的空地。

  在那里,躺着一个七零八落的魔像。

  作者有话要说:  咳,这跟隔壁那篇魅魔不是一个世界,是平行世界,发生的事不见得一样,类似的角色也不见得有相同经历,只是大千世界的奇妙巧合XD

  顺带,隔壁魅魔先断更下保证地下城的日更六千,身体不好,双开果然还是太勉强了OTZ 本想用写狗血谈恋爱放松心情,结果因为各种缘故反而变得更累了……先断更一段时间,坑不会坑,等地下城完结了来填魅魔,真心喜欢那篇的小天使们请等我!

 

☆、第118 1.1

 

  (一一八)

  魔像已经废了。

  这座法师塔中天花板锃亮,墙壁上的木头既古朴又完好如新,连有着长长绒毛的地毯看上去都像昨天才铺好的。塔砂之前摸了摸地毯,手感松软而温暖,它舒适、名贵,没有一点尘埃。

  塔中的时间似乎已经停止,在塔主离开了不知多少个百年之后,一切被停滞在其中,静待主人归来。但不远处那座魔像不同,它只剩下了半截,残存的金属部分锈迹斑斑,要确定“这曾是个魔像”倒比确定“这玩意已经坏了”困难许多。

  整个塔的时光,仿佛单独在这座损坏的魔像上流淌。

  米兰达拿出另一支黑蜡烛,将之安放在大洞旁边,用法术保护着。死灵法师操纵着尸体烛台继续前行,一行活人保持着距离跟上,走向魔像残骸。

  “没错,这就是施法魔像。”

  格洛瑞亚蹲在魔像残骸旁边,从腰包中拿出一堆看不明白作用的工具,炼金法师拆魔像的动作好似仵作验尸。

  她指着锈蚀魔像被打开的胸腔,指甲敲了敲中空的部分,说:“一般魔像的这个位置完全被机械核心填满,施法魔像的机械核心外还有一个施法中枢。埃瑞安宣言时期,施法魔像已经在各种法师学院与传奇法师之间推广开,施法中枢是镌刻了符文的秘银。但在那以前,据说最初始版本的施法魔像以不稳定的‘魔力源泉’为动力源。”

  “魔力源泉”是一个固化法术,在魔像体内的法术禁制被破坏之后,那里便空空如也。

  “这就是最早的施法魔像。”米兰达说,“不,这座法师塔里的魔像,说是后世所有施法魔像的母本也不为过。比秘银符文强大百倍的魔力源泉中枢,比普通钢铁坚固百倍的月光铁打造而成的外壳,**师雷歇尔直接用法术激活魔像,甚至不需要在符文为引子……想象一下吧!不需要漫长的符文镌刻时间,只要挥一挥手便能拉起一支施法者军队!它们不知病痛,抗性惊人,绝对服从,一轮齐射足以让那些学院派的孱弱法师俯首,空有蛮力的野蛮人也无法在钢铁之躯下讨得好处!魔法灵光在它们眼眶中闪烁,比魂火更难熄灭,受光明系法术严重克制的死灵傀儡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米兰达说着说着又亢奋了起来,蜡黄的脸上泛起红光,活像喝酒喝上头。塔砂心说这位黑袍法师人缘差还真不只是因为研究方向,死灵法师们依旧一脸魂游天外的半死人模样,学院派传承的布鲁诺露出一脸“又来了”的认命表情,他年轻气盛的学徒劳瑞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可是这么厉害的施法魔像还是被拆了啊。”格洛瑞亚心直口快地说,又戳了戳那个残骸,“它总不可能是质量不好自己垮了吧?”

  “我说的是施法魔像大军。”米兰达说,“单独行动的魔像当然可能会被人分而击破——单独行动的恶魔领主都有失足的时候。”

  多洛莉丝一言不发,她前去探路的骸骨哨兵(一个由老鼠骨头弄成的、没什么战斗力但速度挺快的东西)跑了回来,死尸烛台又往前走了几步。

  黑蜡烛的最远照明距离内,又出现了新的魔像残骸。

  这次的残骸不再形影单只,它们横七竖八地躺在一起,好似被强风吹到一块儿的垃圾。乱七八糟的碎片与零件汇合成一道,看不清到底有几个。但要拆出这么大一堆零件,需要搞定的魔像肯定不止三五个。

  这是一堆被屠戮的魔像。

  米兰达脸色难看,其他人也神情凝重,没有嘲笑她的空余。残骸的分布位置足以说明,这些魔像与外面的流体守卫一样,担任着法师塔守护者的角色。如果这座塔完好无损,第一批进入其中的塔砂他们就要面对这群传说中的施法魔像,一堆不知病痛、抗性惊人、能乱扔范围法术的钢铁施法者。就算他们能获胜,必定也要付出一些代价。

  这些在米兰达口中威力巨大的造物如今锈迹斑斑,像一堆被吃完乱丢的螃蟹壳,再看不到一点危险之处。

  到底是谁,在他们之前来到此处?

  “外面的‘门’是半成品,流体守卫也还活蹦乱跳,为什么里面的魔像反而会被拆了?”塔砂问。

  “我本以为,白塔法师将裂解符文以隔空传送的方式先行投入其中,以便里应外合拆开法师塔,现在看起来并非如此……”布鲁诺皱眉道,“定位投送不可能精确地攻击这么多魔像,有法师,或者某些有空间天赋的存在,在塔主离开之后来过。”

  “也就仗着塔主早就离开。”米兰达恨恨地说。

  “要‘消化’一个法师塔,必须制作出通向法师塔的‘门’,好让普通人也可以进入。”格洛瑞亚对塔砂解释,“但对于一些能改变规则的强者来说,不需要门,他们也可以跳跃进无主的法师塔,只是要承担一些风险。”

  “那么这些强者可能离开吗?”塔砂又问。

  这回一时没人回答。

  “不好说。”米兰达说,“**师雷歇尔就是这座法师塔的神,即使他已经离开,只要法师塔还没有坠毁,这片领域中的法则就不会消失。再伟大的强者来到法师塔中,也会受到法则制约。”

  在塔外,传奇职业者是实打实的传奇,所以他们能跳跃到法师塔内。但一旦进入了塔中,他们就会被削弱,就如同深渊恶魔来到了主物质位面,搞不好来得了走不掉。

  “也不是全无希望。”格洛瑞亚抓了抓她编着麻花辫的脑袋,“塔主的规则就是领域的规则,法师就是这里的神——但即使是神,也有强弱之分,死在主物质位面的神明也不少啊。进入塔的强者有多强?塔主留下的规则有多强?不知道,所以暂时没法判断。”

  残骸上的痕迹中依稀能辨别出一些造成此等状况的法术,他们看到这堆被拆开的魔像,知道自己不是第一批访客,但也仅此而已。法师塔封存着战斗现场,时光的流速在这里十分怪异,判断不出先行者在多久之前来到此处。失效的魔像可能在一分钟内腐朽,也可能静静锈蚀了数百年。

  唯一有一件事可以肯定。

  先行者的存在,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方便。

  “继续向上走吧。”塔砂说。

  骸骨哨兵跑在最前面,尸体灯架跟在后头,接下来的队形如同刚才一样。他们一路前行,陆陆续续看到不少魔像残骸。

  法师塔里不能用传送术,能解决一群施法魔像的先行者也得好好用双腿走路。那个先行者扫平了道路,并且用守军的残骸与尸骨,指出了自己走过的道路。

  这里不是迷宫,只是太大了。

  螺旋状台阶连接许多小层,大传送阵连接分隔的大层,无数房间与回廊彼此缠绕,简直不是一座塔,而是一座竖起来的城市。哪怕有前人指路,路程也无比漫长。

  这座保存的相对完好的古代法师塔,比记载中的白塔乏味许多。墙壁上没挂什么画像,回廊看起来千篇一律,各个路口甚至没有什么路牌,一看就是不欢迎外人参观的样子。下层是学徒的住所,一路往上,找不到任何娱乐乃至生活设施,也不知道这里的学徒当年要如何生存。塔砂站在这里,能想象出一群黑袍一言不发、步履匆匆的景象。

  另一方面,关于魔法的设施则十分丰富……和丰盛。

  学徒图书馆是法师塔的标准配置,这位塔主在这方面上对学徒相当慷慨,即使只站在门口向里面望,也能看出占据了整个楼层的图书馆藏品惊人,规模远胜白塔的分塔。书架没被任何外来者洗劫,大部头古书与薄薄的手抄本整齐地码放在一起,被法师塔所保护,历经漫长岁月依然完好无损。深处的书架上传来沉重的魔力波动,想必装着不少惊人的法术书。古代法师制作的法术书摘录着他们的独门法术,每一本书都是一个传承,每一本书都是孤本。

  法师们或多或少露出了牙疼似的表情,如同干渴之人看到一杯摆明有毒的水。他们知道古代法师的法术书有多有用,自然也知道这等重地不可能没有禁制,哪怕他们什么都看不出来。图书馆没有进入过的痕迹,那位先行者直接路过了这里,仿佛对此毫无兴趣。

  “你们觉得有没有可能,因为这个塔的主人太有钱了,并不介意学徒图书馆的这点儿馆藏?”格洛瑞亚恋恋不舍地说,“说不定现在这里就是个自助式餐厅……”

  没有人回答,其他法师在深呼吸,像饥饿的减肥者把一盘红烧肉推开。

  “既然如此,楼上肯定有更重要的东西。”塔砂安慰他们。

  此类场景在随后发生了很多次。

  图书馆上层是实验材料储存室,这一层的气温相当多变,局部地区如同寒冬,局部地区又胜过盛夏,而他们还仅仅是在大多数房间外面。许多房间大门紧闭,没人打算贸然打开它们。塔砂从一扇难得的、半掩着的门外向里面望,她看到架子上摆放着各式药剂。

  那个热得让人流汗的房间里,大部分瓶瓶罐罐已经干涸了,大概是这个长久没人维护的药房已经失效的缘故。但中间还有一个广口瓶里装着三分之一微微沸腾的赤色液体,丹朱色的什么东西正在其中翻腾。

  格洛瑞亚猛地抽了口气:“那个该不会……”

  “别说了。”布鲁诺悲凉地打断她,“我们不会进去,拿不到的,别说了。”

  再往上是一层牢房,接近一半是空的,另一半存放着囚徒的尸骸。塔砂能分辨出人的骨骼,一些一目了然的兽人、矮人和巨人骨骼,还有一些兽类骨骼,具体属于哪种则说不上来。但死灵法师们认得,这回轮到他们捶胸顿足心痛不已。一个尝试着让骸骨哨兵扒拉出几块骨头的法师学徒被不明原因的反噬弄翻在地,多洛莉丝叹着气,让另一具士兵尸体背起了这冒冒失失的小贪心鬼。

  中间一整层的牢房之上,有几层全都是相同制式的房间,门口的铭牌上文字清晰,可惜米兰达还不足以完全认出这些古代魔文,只能翻译出一些关键词,像是“深渊种”、“天界种”、“精类”……诸如此类。

  法师塔的空间规划遵循着相当严谨的规律,刚开始他们对突兀出现的牢房颇有疑虑,如今看到这些客房似的房间,新的困惑升起。

  两个问题叠加在一起,倒出现了同一个答案。

  下面不是什么牢房,上面也不是什么客房,两者属于同一个性质,都是古代法师的实验材料。

  主物质位面好处理的那些被放在下层,相对敞开,可以让学徒投喂和打扫。天界和深渊的“高级材料”则需要更高级的储存方法,重要程度由上到下递增,相当符合法师塔功能区域的分布规律。

  昂贵的地毯铺满了整个法师塔,储存各种货币与贵金属的房间就在学徒居住的塔层之上,数量繁多、品质从“平民省吃俭用可以买下”到“能造成小国动荡”的各种宝石随意堆放在材料层,古代法师的法术书与其他各类书籍安置于图书馆内,各种生物的骨骼存放在牢房……一路走来,回廊旁边的珍宝已经能让最富有的人动容,让无意于俗物的法师垂涎,到现在,连塔砂都感觉到了几分心动。

  看上去非常完好的房间里,或许储存着完好的深渊或天界生物。

  法师塔像一枚裹挟着古生物的琥珀,近千年前的物品与物种被保存在这里。来自现在埃瑞安的人们来到此处,宛如末日后找到末日前存放诸多物种的大冰箱,那冰箱一直通着电,保护其中的东西度过了浩劫。

  就算是过去不起眼的下脚料,放到现在也有着巨大的研究价值,更何况还是看上去就让人心跳不已的强大生物。如果塔砂是常规地下城,吞噬这几个房间的强大生物能制造出什么样的军队啊?就算是不普通的地下城如塔砂,光想一想能从这些东西当中得到的材料——地下城家大业大,好多研究机构都嗷嗷待哺——和抽取的要素,便觉得心潮澎湃,很能理解刚才法师们的心情。

  如果能找到恶魔领主的残骸,她来这里的目的没准就实现了。

  但是,这些房间是关着的。

  不是说完全没有一搏之力,做好全部准备,用光底牌的话,怎么样也可以试着打开一个房间。但房间是关着的,说明那个先行者再度匆匆路过。

  打动普通人也好,打动法师也好,打动一座地下城也好……目前看到的所有珍宝,都没有打动那位不知名的先行者的心。他或她一往无前,无暇他顾,甚至很少因为走错岔道而重走回头路。这个人(或非人)无比坚定,进入塔以来,一直很清楚自己要什么。

  塔砂直觉地认为,那一定是比沿途的一切更加珍贵的风景。

  “走吧。”她说。

  再往上,是一个巨大的实验室。

  法师塔内的其他部分,照明法术都已经熄灭了,得依靠自备的黑蜡烛带路。这一层却不一样,天花板上镶嵌着某种处理过的发光矿石,它们极具效率地分布排列,好似长明不灭的白炽灯,点亮了整一个楼层。

  塔砂几乎产生了还在地球上的错觉,晚上打开灯,办公室尽收眼底,灯光下的一切都显出一股明亮、洁净、高效而缺乏人味儿的精英风范。地球上的实验室大概也是这种风格吧,没有这么大,这么大的实验室不会不方便吗?

  “这地板的每一个大块都是活动的,在塔主与学徒还在其中的时候,实验室会按照他们的意愿排列,法术壁垒在每个实验场的边缘竖起,用于分割、防护、隔离。”米兰达梦呓似的说,“看看它们……我只在传说和记载中见过这些器械,它们失传已久,要么就被认为只是个传说。我无法想象它们的制作流程,无法想象那些法术要如何运行,它们就在这儿,至今释放着微弱的魔法灵光,我却连理解它们都做不到……”

  塔砂一路盯着那些护卫兵和定性不够的法师学徒,这会儿却得看着法师们了。那些法师的目光太过狂热,注视着实验室器材的目光好似注视着世间罕见的迷人美景,为之倾倒,为之眩晕。学识不够的士兵也好,有知识却没兴趣的塔砂也好,全都无法理解这种热情。

  “魔法之神在上,它们居然还在运行。”野法师鲁道夫难以置信地摇头嘀咕道,“这不符合魔法守恒定理……”

  对于局外人来说,塔砂腹诽道,有逻辑的“合理”魔法和让人奇怪的玄学之间,差别真是小到无法判断啊。

  “答案肯定就在这里,就在我们错过了的某些地方,能让法师塔运行至今的理由就在这里。”米兰达说,双眼发直,声音和表情都相当吓人。

  塔砂眼疾手快抓住了黑袍法师,就在她猝不及防地冲出回廊,冲向实验室腹地的时候。米兰达挣扎的力道大得让人吃惊,更让人吃惊的是她居然在用手用脚跟塔砂较劲,仿佛完全忘了自己是个靠头脑和嘴巴吃饭的法师。

  “放开!”米兰达歇斯底里地说,“答案就在这里!那些移山倒海的古代法师从何处得到他们的知识与力量?他们用着什么样的传承体系?他们如何施法?他们如何实验?是什么让他们能一步步造出亚空间里非凡的法师塔,创造了这么多法术,这么多杰作,而现在的法师却是一群照本宣科的量产庸人?我们在这里!雷歇尔.克里夫,古代法师中最后也是最伟大的一个,我们就在他的塔中却什么都不能做!到底有什么意义?!让我过去!即使得不到答案,我也愿意和古代魔法的造物死在一起!”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既狂热也无助,又绝望又满怀希望,像个装满了矛盾以至于快要炸开的容器。米兰达终于想起要念咒了,塔砂一把捂住她的嘴,只觉得手上湿漉漉的。真叫人大吃一惊,这个坏脾气的中年法师居然哭了。

  情况最严重的那个法师爆发了,倒惊醒了其他人。其他法师们看着米兰达,无论关系如何,眼神中都透出一点理解与悲悯,在塔砂看来,像是兔死狐悲。似乎有人想说什么,塔砂开口想劝什么,在他们的语言脱口而出之前,一个来自别处的声音,先一步响起。

  振翅声。

  像一只很大的蛾子,像一只很大的蝙蝠,像鸟……又什么都不像,怎么听都有点奇怪。等阴影笼罩了一行人,等那个东西出现在他们面前,塔砂才意识到为何这振翅声听上去如此怪异。

  只有一边拍翅膀的声音。

  那是一只很大的乌鸦,长着修长的爪与喙,上喙顶端有一个很尖的弯钩,钩尖一抹暗红。它的身躯乌黑油亮,羽毛像流动的金属;它只有一边翅膀,却飞行得无比平稳,好像本质上根本不需要用翅膀飞行似的。与缺失翅膀同一边,鸟脑袋好像被削掉了小半个,羽毛皮肉不见踪影,没有血,只露出闪光的金属头骨,留下一只闪烁不断的红眼睛。

  “……师,找、找找——你。”这怪异的鸟用卡壳似的声音说,“老师……让你——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最后一句话,是许多人学生时代的噩梦吧,至少我写的时候觉得背后一凉,许多班主任的面庞在我脑海中闪过2333

  再次,这个故事和隔壁的故事是没有任何相关性的平行世界,有兴趣当彩蛋,没兴趣不用管~

 

☆、第119 1.1

 

  (一一九)

  人群定格在此处,与头顶的怪鸟遥遥相望。

  这东西和乌鸦真的很像,它油光锃亮到泛着幽蓝色的翅膀,它扇动翅膀飞行的样子,它脚爪的位置,与真正的乌鸦无一不似。但它不可能是只鸟,它扇翅膀的动作无比自然——这恰恰便是不自然之处,没有一只鸟能带着这样可怕的伤口安然飞翔。

  它的左翅断口处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流动,看不清横切面,材质不明的黑色半流体蠕动不断,跟外面的流体守卫不太一样,有种冷硬的金属质感。这些玩意蠕动着想要包裹住断口,乃至重塑起一边的翅膀,却在每次一开始就功亏一篑。黑色半流体在制造出小半个翅根后迅速崩塌,重新融入身躯,带动着它整个身体上的羽毛都出现了奇怪的波动。

  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中,米兰达哆哆嗦嗦地抽了口气,轻不可闻地说:“塔灵……”

  “上、上——咔——”乌鸦塔灵这样回答,“——师、师——找——”

  塔砂向旁边退开几步,就为确定塔灵的对话对象。她退出一米远,乌鸦塔灵注视的方向依然没有变,它的脑袋对着泪痕未干的黑袍法师米兰达。那双红眼睛好似接触不良的灯泡,红光时亮时灭,它的声音也从平板的人声变得越来越高亢,像个进了水的发声玩具,尖锐得叫听众头疼。

  长眼睛的人都能发现,这东西损坏严重,就像一路上被拆开的各种骸骨与魔像残渣。问题只在于,它为什么在此刻出现?是被先行者攻击后功能错乱,还是……

  “老师召唤我吗?”米兰达说。

  眨眼之间,黑袍法师已经抹掉了泪水,挺直了背,一扫之前的混乱,又变回了那个自信满满的研究者。她的双眼闪闪发光,缓慢而尽量咬字准确地使用着古代法师的语言,语气谦卑又平稳。

  咔哒,那只鸟尖锐变调的声音停止了。

  它振翅的动作也蓦然停止,那个类鸟的身躯失去了这一拟态动作,依然平稳地停在半空中,天晓得因为什么原理。塔砂敏锐的听力能在这个距离上听到乌鸦塔灵身上传来的声音,又杂乱又有序,好似一盘磁带被倒带后重启。

  将近十秒之后,乌鸦塔灵再次“启动”。它的振翅动作变得不协调起来,鸟喙中发出的声音彻底粗哑难辨,听不出一点意思。它凭空转了个身,拍着翅膀向实验室一角飞去。

  米兰达跟了上去。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不过没有更多时间用来犹豫了。米兰达跑了上去,显然用上了她全部的力气,快得胜过以往,很快就七拐八拐地跑进了实验室深处。“我们跟上!”格洛瑞亚催促道,“按照她跑过的路走!”

  他们很快做出了决定,鲁道夫给所有人施加了最基础的保护,死灵法师们放弃了速度最慢的僵尸(反正这一层无需照明,黑蜡烛已经被收了起来),塔砂一马当前,一行人开始发足狂奔。

  队伍偏离了实验室旁边的走廊,他们跟随着飞在前面带路的乌鸦塔灵,跑进实验室深处。

  最开始,周围和走廊里看到的一样,干净整洁,满是会让法师心驰神往的器械。一段路之后,实验室开始变得杂乱无序,熟悉的施法魔像残骸再度到处都是,越来越密集。这一层开始的“干净”看上去很好解释了,所有守卫都被吸引到了接近中心的位置,不知那位先行者做了什么,火力密集区看上去越来越夸张。

  不到十分钟的路程之后,周围的环境看上去与入口截然不同,各种摆设一片混乱,到处都是使用法术的痕迹。大片焦黑覆盖了地面和天花板,甚至毁坏了一些矿石灯,让附近的光线变得昏暗起来。它们看上去有些像米兰达使用过的酸液,一些像火焰法术的后遗症,一些像闪电,还有一些则是许多法术的叠加——塔砂简直为地面和天顶的□□感到了敬意,这里的桌子可都变成了碎片,或者连碎片都不剩下了。

  米兰达在越过一片冰冻地带时脚底打滑,头脑发达四肢简单的法师终究没法靠着一口气跑完马拉松。她摔出去好一段路,塔砂赶上,把她拉起来,带着往前跑。乌鸦塔灵依然平稳地飞行,头也不回,对身后跟上了别人这件事毫不在意。

  终于,塔灵停下了。

  他们一路横穿了整个实验室,穿越过一大堆激战的痕迹和多得让人咂舌的魔像碎片,到最后,周围又变得空旷起来。报废的施法魔像重新稀稀拉拉,这座法师塔中的护卫大概也耗到了弹尽粮绝的时候。乌鸦塔灵停留的地方没有桌椅,没有魔法器械,也没有战斗痕迹,只有一片空荡荡的地面,上空盘旋着一只独翅鸟。

  在奔跑中拉得很长的队伍在这里汇合,法师们在半道上认清了自己的能力,撑不住的人纷纷爬上了士兵的后背,这会儿从护卫兵身上爬下来,还有点气喘吁吁,脸色倒比背着他们跑完的人还难看。塔砂把米兰达放下,米兰达迫不及待地上前两步,走到乌鸦塔灵下方。

  盘旋的鸟在她接近时降落,它落到空荡荡的地板上,两只爪子放进地上小小的爪型凹槽当中。塔砂看见它爪钩陷入地面以下,好似榫头插入榫眼。

  地面刹那间亮起。

  在乌鸦塔灵爪下,那片空荡荡的地面上浮现了一个巨大的魔法阵,大小好似一张设宴用的圆桌,爆发的光彩能与头顶矿石灯相比。魔法阵的边缘就停在米兰达面前,塔砂刚刚条件反射地把她向后一拉,刚好拉出魔法阵范围。

  魔法中心的塔灵注视着他们,无机质的目光毫无情绪。

  格洛瑞亚上前几步,在魔法阵边缘蹲下。她检查了组成魔法阵的魔纹,说:“这是个不恒定传送阵。”

  “传送地点不恒定?”塔砂问。

  “开启时间不恒定,传送地点不恒定——有一个默认地点,但只要开启它的人希望,走上去的人可能被扔到各种乱七八糟的地方去。”格洛瑞亚说,“不受干扰的话,这一个大概通向塔顶的‘老师办公室’吧……我猜的。”

  塔砂点了点头,反正也没抱多少能得到确切答案的希望。

  “十有八#九通往上一层,我们可能已经到顶了。”布鲁诺说,“我们刚才一路跑来,既没有看到通往上面的阶梯,也没看到固定的传送阵。”

  那么这一个,很有可能就是通向法师塔顶的传送阵。

  古代法师的法师塔像一个阶级金字塔的具现化,掌控者塔内生物生杀大权的塔主住在最顶层,顶层与其他层次之间没有阶梯也没有恒定传送阵,只有受塔主控制的“不恒定传送阵”。一方面,这种设置便于法师塔的主人保障自身安全,无论在塔中发生叛乱时,还是法师塔下层被攻入时。另一方面,拥有塔的法师也借此保持自己的神秘感与权威性。每一次塔顶觐见的结果都生死参半,全掌握在塔主手中,这会在学徒心中种下服从的种子,在今后师徒相杀时能占得先机。

  塔砂对法师们的领域并没有深入研究,大部分只是机械录入,需要深入查找相关材料得费点功夫。这一条信息能立刻想起来,还是因为它有点趣味性——不通俗物、对世俗权力无感的法师建造法师塔的时候,居然还用上了一些帝王心术。

  师生关系紧张成这样,对于现代法师们来说简直难以想象。

  因此,“老师找你”这种命令,对于古代法师而言,可不仅仅有受到心理创伤的危险。

  米兰达也知道这一点。

  刚被塔砂往后拉时她还挣扎了一下,如今米兰达站在原地,看着传送阵犹豫起来,好似近乡情怯。塔砂几乎能看到无数个念头在黑袍法师脑中闪现,彼此扭打与厮杀。

  “如果上面真的就是顶层,那我们得先做好心理准备。”布鲁诺说,“法师塔的顶层传送完全掌握在塔主手中,我们上去之后,很可能要面对法师塔的主人。”

  “我倒宁可如此。”格洛瑞亚嘀咕道,“如果不是塔主召唤我们,而是塔灵被攻击后脑袋坏掉的话,我们上去后很可能根本没办法下来。总不能指望它恰巧再抽风一次,给我们开个门吧?”

  “困在上面和困在下面有差别吗?”塔砂说。

  “没准上面更挤呢?更凶险?到处都是法术陷阱?没完没了的施法魔像大军?”格洛瑞亚猜想了几次,摇了摇头,“总之上面的保护肯定比下面更严密,我们要是上去,就像从一个普通牢房进入了高级牢房。虽然现在咱们连怎么从普通牢房中越狱都不知道,但希望总要大一点嘛。”

  “至少那位先行者已经进去了。”塔砂说。

  一路的战斗痕迹消失在了这里,周围没有另一条道路,也没有一具尸骨。只要先行者没有凭空蒸发,那一位便很有可能去了传送阵另一边。

  “没有通往其他地方的痕迹,我们没发现那个先行者离开的迹象。”布鲁诺的眉毛垂挂下来,瘦长的脸好似一只忧郁的灵缇犬。

  先行者进去后就没有出来,他或她可能死在了那里,也可能从那个法师塔最高等级的牢房中成功越狱,两者的几率谁更大,真是一目了然。

  “或许我们应该再去找找别的地方有没有通道。”鲁道夫说,“贸然扎进一个可疑的传送阵里,怎么想都很不……等等,塔灵这个样子正常吗?”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了乌鸦塔灵上,那只鸟儿闪烁的红眼睛,就在刚才熄灭了。

  红眼在一次强烈的闪光后熄灭,像打火机用光了最后一点燃料。红宝石似的双眼霎时间黯淡如煤炭,不知道它是本来就这个颜色,还是在那种让双眼闪烁的能量最终消失之后,灿烂的红宝石也一并枯萎。一直流转不休的金属羽毛开始软化,仿佛冰冻后直接扔进火里的食物,迅速地变软,而后滴落,再也吸附不住躯干。乌鸦塔灵散落下来,曾组成羽毛的东西一滴滴落到地上,看上去像融化的柏油。

  它融化得很快,越来越快,羽毛和皮肉散架,露出下面银白色的骨骼。骨骼上似乎有着奇特的花纹,只是昙花一现,迅速失色,如同古墓中出土的丝绸。格洛瑞亚捂住了嘴巴,依然没能完全捂住她的哀鸣。

  那不太可能出自塔灵或塔主的自主愿望,它毁坏得不够快也不够慢,过程十分丑陋,结局不可挽回却又不够彻底。一堆残骸,依稀能看出羽毛过去景象,如今躺在柏油似的粘稠黑色物质当中,两者环绕着散乱的、黯淡无光的银骨架,乱七八糟地垮塌在了传送阵当中。

  引路与开启传送阵似乎成为了最后一根稻草,让不知存在了多久、“幸存”过巨大伤害的塔灵宣告报废。

  现在可没空为此感慨,更要紧的问题在于,那两只脚爪也快站不住了。

  方才稳定的传送阵也开始闪烁,如同乌鸦塔灵那对闪烁的眼睛。

  米兰达冲了出去,她的身影在闪烁中消失。多洛莉丝随即向前一步,这位大部分时间默不作声的死灵法师第二个踩入了传送阵当中。格洛瑞亚咬住嘴唇,布鲁诺叹气摇头,鲁道夫咂了咂嘴,法师们神情不同,动作如一。

  他们走了进去。

  塔砂也一样。

  传送阵那边是未知,让人警惕也让人期待。她毫不犹豫地赌上这一局,同时没给任何人下前进与否的命令——在不知哪一条才是生路的时候,每个人做出自己的选择,每个人对自己的性命负责。

  一些人咬牙冲了进来,一些人抗拒地留在原地,还有一些犹豫不决,迈出的脚步缓慢,像被粘在地上。传送阵替最后那种人做出了选择,两只小小的鸟爪终于落地,传送阵最后闪烁了一次,彻底熄灭了。

  传送法术的力量拉扯着塔砂的身体。

  他们一路走来,已经使用过了几个传送阵,那些传送阵像电梯一样平稳。但这一个不是如此,是因为不恒定传送阵本来就是这个德性,还是阵眼塔灵的突然报废给它带来了意外?被传送的人们不得而知,只觉得天旋地转,天翻地覆,好似被放进一只滚筒洗衣机中,还直接开到了最高档。

  漫长的一秒后,塔砂从传送阵的另一边掉了出来,要不是她长翅膀之后自主练习了各种飞行员课程(包括空中转体三千六百度云云),她一定也会被颠簸晃荡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塔砂踉跄了一下,迅速稳住身体,打量周围,只见所有传送过来的人都在旁边躺得横七竖八,晕得七荤八素。

  无论是法师,法师学徒还是护卫兵,在此刻都不约而同地躺倒在地,没法站起身,一些特别悲惨的人还扭头呕吐起来。要是这是那位塔主人的阴谋,阴谋进行的相当成功,塔主只凭借一个快要失效的传送阵,便把这一队人的战斗力废了九成。

  仅剩的战斗力塔砂环顾四周,周围除了难兄难弟之外,什么也没有。

  传送阵的另一边,没有严阵以待的魔像大军,没有蓄势待发的各种法术或各种魔法生物,更没有先行者或塔主人的影子。他们正站在一个圆形高台之上,周围空空如也。

  脚下这个圆台和传送阵一样大,刚才的传送阵就能装下塔砂这一整队的人,如今过来的人减少了一半,要站下全部更加绰绰有余。即使如此,向四周望去依然叫人胆战心惊,塔砂只看了一眼,便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趴到了地上。

  当你头晕目眩、脚下如拌蒜地站在悬崖边上的时候,每个人的下意识选择都是尽快趴在地上,让大地和摩擦力抓住自己。

  圆台周围,没有任何栅栏,直接就是深坑。这么说吧,就像依然处于刚才广阔的那一个楼层,但整个平面只有足下的高台是实心的,其他部分完全空着,可以从这个平面一路掉到塔的最底层——整个空间到底有没有刚才的实验室层那么广,周围的高度是否真的与塔一样,两者全部无从得知,这里又一次一片漆黑,能看见周围的景象,还多亏多洛莉丝在到达后立刻点燃了黑蜡烛。

  多洛莉丝是在场另一个看上去不太糟糕的人,她依然面无表情,和其他人一样半趴着,护着手里的黑蜡烛。有传说这位死灵法师在各种法术当中出了意外(还有说故意为之),将自己变成了感官迟钝的半死人,从她此刻镇定的表情与依然缓慢的心跳声看来,或许传言有些地方没说错。

  借着黑蜡烛的烛光,从圆台边缘向下往,底下黑漆漆一片,仿佛通往无底深渊。

  在趴了一地的成员重新站起来之前,他们没遇到任何攻击。

  这里非常安静,除了他们的呼吸声外,听不到任何声音。塔砂思忖着是否要拿上蜡烛去旁边飞上一圈,被炼金法师阻止了。

  “暂且按照‘安排’来比较好吧?”格洛瑞亚说,指向某个方向。

  在圆台的一侧上,连接着一座吊桥。

  高台周围没有护着人的栏杆,但有一侧竖着两根粗大的木头,木头中间是一座只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吊桥。拿着蜡烛走到桥边,哪怕伸直了手臂,黑蜡烛的光照范围内也只有孤零零的吊桥,看不见对面有什么东西。

  “这里会是塔顶吗?”鲁道夫说。

  “没人知道塔顶到底长成什么样子。”布鲁诺勉强笑了笑,“古代法师不喜欢写回忆录和日记。”

  他大概想说个笑话,说得颇失败,没人笑。

  “我真不知道该期待哪种。”格洛瑞亚伸出两根手指,“要么,这里不是塔顶,我们已经被不知为何还存在的塔主扔去了哪个不明空间。要么,这里是非常危险的、被称为法师最后的防线的法师塔顶,一位古代法师的老巢,我们传送时没人动手脚,那位塔主不在——或者只是想在塔顶慢慢玩死我们……不会这么惨吧?一个**师不会这么跌份吧?”

  她低头看着自己放下的两根又竖起一根的手指,扁了扁嘴。

  “我要过去。”米兰达坚定地说,“无论你们怎么看,我都要过去。”

  “是啊,你可是被选中的黑袍,没准古代法师不会宰了你,还会收你为徒呢。”劳瑞恩嘀咕道。

  他的老师布鲁诺不赞同地看着他,劳瑞恩毫无惧色地耸了耸肩,显然平时没大没小惯了。米兰达阴郁地瞪了他一眼,不再开口,只对塔砂欠了欠身。

  黑袍法师转身,毅然走向吊桥。

  “那你也不介意有人同路吧?”塔砂说。

  米兰达停下脚步。

  格洛瑞亚重重叹了口气,说:“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喜欢你。”

  “我也不需要你喜欢。”米兰达条件反射似的回头道。

  “我不喜欢你,不是因为你研究的东西或者骂人很凶什么的。”格洛瑞亚掸了掸她七彩袍子上的灰尘,自顾自说,“你总是摆出那副准备好打一架的样子,好像我们天生就会站在你对立面似的,可我们不都是法师吗?我们都追求着知识,还有知识能带来的力量,这有什么错?你都不开口说,心里就认为自己要众叛亲离,哪有这种道理呢?——就比如说,这里除了你走的那条路外,我们也没别的路可以走啊?”

  米兰达坚韧不拔的表情出现了裂痕,看上去有点尴尬。

  “我赞同走那条。”鲁道夫打圆场道。

  “附议。”布鲁诺说。

  多洛莉丝点了点头。

  “我们跟着老师。”那些踏上传送阵的学徒们说。

  “我殿后。”塔砂说。

  “我们可以走在最前面。”跟过来的那些护卫兵说。

  “骸骨哨兵可以在最前面。”被护卫兵背了一路的死灵法师学徒小声说。

  表态一个接着一个,黑袍法师那忘我狂热的神情退却,显出几分羞愧与十分的不自在。她的嘴唇动了动,最后什么都没说,只移开视线,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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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 1.1

 

  (一二零)

  骸骨哨兵爬在最前面,护卫兵紧随其后,法师与各自的学徒在他们身后交错排布,最后是塔砂。他们的队伍在度过传送阵后再度削减,即使这样一字排开,所有人也能被笼罩在黑蜡烛的光照范围之中。

  吊桥的绳子被扎得很紧,桥中间与出发的高度相差无几,没有太多摇晃的余地,一行人在上面走动也没让它大幅度起伏。这座稳定的绳桥两侧有到成年人腰部的护栏,桥面很窄,一个人往前走时双手能拉住两边。吊桥下方铺设的木板十分结实,看上去与法师塔其他地方出现过的木头,牢固如新,踩上去不会发出什么声音。

  以上规格让这座吊桥感觉起来十分安全,看上去并不打算为难行人,至少在单纯的“行走”这件事上没这个打算。只是,当你踏上一座高悬在深渊上的独木桥时,你很难不感到紧张不安。

  烛火范围以外的地方漆黑一片,向下望不到底,两侧望不到墙面。来时的路已经被黑暗吞没,而他们的目的地还隐没在黑暗之中,不知距离这里有多远。

  古代法师塔内的光线就是这样古怪,光亮术无法在这儿点亮,只有与古代黑魔法同源的黑蜡烛能够生效。黑蜡烛范围内的光照不会递减,边缘与烛焰旁的亮度相同,这等效果虽然很好,但有时候也挺让人心里发毛:光照的圆球之外,没有一个缓冲,无法渗透的浓重黑幕蓦然覆盖了一切。光线之外的地方完全无法洞察,宛如世界在十几米开外便消失了。

  塔砂同样什么都看不见,她的眼睛也是要素抽取的成果,能在昏暗的夜晚视物——但“夜视”并非“黑暗视觉”,能看见昏暗光线下的物品不等于能看见纯粹黑暗中的东西。最乌云密布的夜晚其实也有着微弱的光亮,这座塔中的黑暗却并非如此。仿佛被关在一个密闭的盒子里,黑暗便是纯粹的黑暗,没有一丝光线。

  周围一片安静,只有他们的脚步声。

  他们一直向前走去,这段路漫长而平安,若非环境太过单调,简直像法师塔之前基层的旅程,轻松又安全。塔砂却越走越感到不快,就像听见某处传来什么杂音,听不分明,只让人心烦意乱。

  并不是因为漫长无声的黑暗。

  塔砂的忍耐力向来很高,成长到现在这个地步,黑暗与枯燥的行程已经无法让她动摇。扰乱她的是一丝异样的感觉,隐隐绰绰,若有若无,没有小到可以忽视,又没有大到让她进入战斗状态。塔砂感觉到某种气息,大方向上是“魔法”,但要具体指出是什么东西,那就超出了她的感知能力。

  自从埃瑞安的魔力环境开始改善,大部分东西都与魔法有关。一颗长相奇怪、有点魔力但还不足以做药的植物,一个觉醒了一点点魔法生物血脉的人,一些匠矮人打造的魔导科技产物……到处都缠绕着可有可无的少量魔力。埃瑞安是个魔法的位面,而这里还是一座法师塔,有覆盖着魔力的什么东西,再正常不过了。

  就是这种似是而非的状况让塔砂不爽。

  打个比方,就像一个对目光非常敏感但又不幸长得引人注目的战士,来到一个人群密集区域的感受。所有人都在看你,你却无法判断这注视是否有着恶意,要掀桌显然反应过度,只好这样忍耐着,忍受这种压力在神经上越来越重。

  远处传来轻微的响动。

  这是他们一路走来第一个脚步以外的声音,所有人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做出战斗与防御的准备——还是太慢。死灵法师踉跄了一下,此时塔砂才发现光照范围边缘的骸骨哨兵不见了。多洛莉丝在安塔恩会议桌的频道上发出了警告:某种法术击中了骸骨哨兵,在她来得及做出反应前,一击打碎了骸骨中的魂火。

  接着是一道闪光。

  法术波动无比明显,在一瞬间提升到了所有法师都能感知的程度,不,包括队伍中的普通人在内,任何没有瞎的人都能发现了吧。漆黑的空间蓦然大放光明,完全不让人安心,反而让习惯了昏暗光线的人们一瞬间失去了视力,仿佛卡车大灯下的野鹿。

  塔砂先一步反映过来,她在光亮爆发前闭上了眼睛,也因此最早能睁开双眼。视网膜上的画面被塔砂全力运转的脑袋抓住,好似摁下快门拍下照片,整个画面被强行留影,凝固在思维宫殿之中,每个细节清晰可见。她的大脑飞快地转动,如同进入电影里的子弹时间。

  这场景的危险程度,似乎也与面对枪林弹雨相差无几。

  爆发的光亮一瞬间照亮了整个空间,塔砂良好的视力能借光依稀看到近千米外就是墙壁,墙壁上斑斑驳驳,一片荒芜的模样。再仔细看,不少地方已经残破不堪,熟悉的法术痕迹留下巨大的创口,和实验室那一层靠近传送阵的区域很相似。显然,那位先行者也在这里出过手。

  这些之前想知道的答案,在此刻都是细枝末节,甚至没有考虑的必要。

  光线来自大概百米以外,光的本体是大大小小嵌套在一起的魔法阵。这些东西凭空出现,悬浮在半空当中,与之前的传送阵差不多大小,而数量密密麻麻遍布了大半个视野。那汹涌的魔法波动让人心惊肉跳,仿佛站在火焰喷射器面前,看着红色一点点在喷枪口汇聚,热量一点点上升,让开口的空气扭曲,而你的头颅就在喷枪正面。

  这样的“火焰喷射器”,根本数不清。

  他们就在一片炮火的集中口下,看到炮口只会让人绝望,你要怎么从成千上百、到处都是的高射炮瞄准镜下幸存?这座窄小的独木桥上还没有退路,难以逃脱。法师们的手在空气中比划出了残影,性质各异的护罩将队伍中的成员层层叠叠覆盖起来,米兰达和劳瑞恩则以攻代守,尖锥与火球向光亮处投去。塔砂紧盯着波动越来越强烈的魔法阵,双翼伸展,蓄势待发。

  魔法尖锥与大火球在碰到魔法阵之前就熄灭了,它们似乎撞上了什么东西,瞬间悄无声息,好像被摁灭在水洼中的香烟。在魔法阵与吊桥之间,又有一张网络似的东西浮现出来,法师们的表情更加严峻,而一些学徒与护卫兵,已经面露绝望。

  但就在网络浮现的时候,魔法阵停下了。

  不断变亮的光辉卡在半道,蓄势多时的魔法波动戛然而止,时间好像在网络浮现时停止。拦截网似的半透明法术软绵绵地缠绕着魔法阵,将所有被激活的魔法阵连在一起。就像把一团湿哒哒的纸巾放在了刚刚画好的水彩画上,所有色彩顿时黯淡下去,流向了湿润的纸巾。

  攻击法阵全部卡在半道,没有攻击。巨大的“湿巾纸”吮吸着所有法阵上的色彩,它越明亮,魔法阵们越黯淡。

  “它一直在那里!”布鲁诺恍然大悟,惊呼出声,“这是‘利安德尔拦法网’!能拦截大部分魔法阵、还能依靠吸取魔法阵力量维持自身长期运转的法术,‘利安德尔拦法网’!”

  这个法术的名称也好,法术长期运行的效果也好,听上去都有点耳熟。

  通过吸取敌人能量维持自身存在的功能,如同白塔投放在流体守卫上的裂解符文,那是白塔学派的法术特色之一。利安德尔是白塔出身的法师,和之前“利安德尔灯笼藤”法术的制造人是同一个,他就是那个在屠龙潮中从白塔叛逃的布鲁诺的先祖。

  想也知道,这个法术不可能是塔主人留下的。对抗了塔中魔法阵的拦法网,只可能是那位先行者的杰作。

  “那个先行者,有可能是……你祖先在白塔的学生?”格洛瑞亚说。

  “不。”布鲁诺说,“我的祖先喜欢写日记,他记录过,利安德尔拦法网这个法术,是他在晚年发明的。”

  利安德尔在叛离白塔后,在隐姓埋名的晚年发明了这个法术,他曾经的学生与同事,都不可能学会这个。

  “而且,后来根本没有人学会这个法术。”布鲁诺扯了扯嘴角,那表情很难说是哭是笑,“这是个传奇法师才能使用的法术,尽管他详细记录了法术远离、效果和外观,但在得到他传承的后裔中,再没有人能进阶传奇。”

  能使用这个法术的人,只有那一个。

  ——利安德尔本人,那个在晚年不知所踪的传奇法师。

  原来如此。

  利安德尔在晚年来到了这里,他就是那个一路披荆斩棘的先行者,而且他确确实实来到了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塔砂此前的紧张#感并非错觉,附近的确有威胁又没有威胁——吊桥周围布置着的危险机关,恐怕如同他们走过的法师塔下层一样,都被利安德尔解除了。他们的视野太小,活动范围不大,而周围又是跌落后不会留下残骸与尸体的深谷,所以才没能如之前那样轻易地发现这一点。

  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到处是法术痕迹,到处是被拆除的魔法陷阱,没准还有大量的尸体。

  “所以我们安全了?”一名听完解释的护卫兵迟疑地说,强压着兴奋,“有个**师在我们之前扫荡过这里,所以这里就像是个……废弃的鬼屋?”

  “刚才我就该把他们一起拉进传送阵里来!”另一名士兵懊恼地说。

  法师们没肯定,也没否认。

  不好说,在真正走到尽头看到结果之前,前路依然在黑暗之中,“留下”和“过来”到底哪边明智,依然没有定论。

  是因为依然处于这种让人不快的环境之中吗,哪怕在拦法网与魔法阵都缓缓地消失在了空气中之后,塔砂紧绷的神经依然没有放松。

  如果先行者利安德尔曾经和他们一样,走过这座吊桥的话……

  他离开了吗?

  利安德尔在晚年不知所踪,他离开,就再没有回到自己的家族中。这位传奇法师为何要在晚年冒险进入这座白塔拆了一半的法师塔中?他的目的达成了吗?如果这位在法师塔中成功地、看上去不怎么艰难地一路杀到这儿的传奇法师最终也折戟成沙……那个杀掉他的人或“东西”,到底有多强大?

  塔砂隐隐觉得自己漏了什么,但是想不起来。

  也罢,她想,有证据以前,还是不要乱吓自己为好。

  经过这个风波的人们,继续前进。

  他们又走了一个小时,偶尔周围也会出现点什么,但全都有惊无险,都是废弃鬼屋里不能动弹的设备,或者像之前的乌鸦塔灵,溃散得很快。在下一个小时开始后不久,前进到麻木的队伍再度振奋起来,他们脚下的吊桥,弧度开始向上。

  已经向上一段时间了吧,吊桥十分平稳,路程十分长,坡度平缓得很不明显。等到了向上的弧度能清楚感知的时候,他们必然已经快要到达另一头了。

  说实话,没人知道对面有什么在等着,但漫长的路程已经消磨了大家的恐惧心。仿佛高考的马拉松到了最后一段时间,最紧张不安的考生都萌生了早死早超生的念头。对一成不变又让人不安的现状的厌倦,一时间压过了对未知的恐惧,人们加快了脚步,接近目的地的放松或多或少出现在他们脸上。

  塔砂是个例外。

  是错觉吗?她听到了细小的声音。

  连她这样灵敏的听力都会怀疑到底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绷久了的弦难免感到疲惫,塔砂不确定自己真的听到了什么,还是疲倦后产生的幻听。她感到焦躁感愈演愈烈,忍不住放慢了一点脚步,想跟前面的队伍拉开一点儿距离,好去判断……

  咔啦!

  木板被轰然洞穿,一截红色的柱体就在塔砂停步的瞬间自下而上击碎了吊桥,冲出桥面接近两米高,距离她只有一步之遥。要是刚刚塔砂没有停下,它能击碎的东西很可能就不止木板。

  它击穿洞穿木板时看起来像一根硬邦邦的棍子,而等它垮塌下来缠住了桥面,塔砂才发现那居然是软的,像一根挥舞的长鞭。红色的鞭子缠住了还算完好的桥面,焦黑的痕迹从它碰触的地方蔓延开来,塔砂只是站在旁边,便感觉到了逼人的热度。

  那根看起来湿乎乎的“鞭子”,有着能让木板着火乃至融化的温度。

  除了温度之外,塔砂还感觉到了别的东西。

  深渊。

  她反手抽出了银刀,改良后的破魔刀对深渊造物有着更强的效力,刀柄的隔绝处理又能让有着恶魔要素的塔砂不被反伤。她手起刀落,一刀斩下那根肉红色的鞭子,正待开口让法师往着火的断口用个冰封法术,只听又是一声脆响,另一根一模一样的长鞭落了下来,重重抽在着火的地方。

  吊桥断了。

  整座长桥开始剧烈摇晃,左侧从围栏到桥面全部断裂,只有右边的一根绳索还勉强连着。所有人向下一沉,大部分人抓住了仅存的绳子,也有人开始坠落。肢体僵硬的死灵法师首当其冲,还有两个手脚不快、没被人拉住的学徒。

  塔砂展开翅膀,向下俯冲。

  她飞起来后才觉得不对,恶魔之翼拍打着空气,这对翅膀过去轻得感觉不到,现在却非常沉重,像绑了两个铅球。塔砂飞得如此笨拙,比刚刚得到这具身体时更不协调,像被无形的粘稠丝线绑住。空气不对劲,身体不对劲,仿佛有股力道正抓着塔砂往下拉扯。她一下子想到之前用龙翼之躯在死魔区飞行的感觉,这种吃力感很相似,可是空气中的魔力一点儿都不贫瘠。

  恰恰相反,塔砂飞离吊桥之后,分明感觉周围魔力更丰沛了。

  从桥上跌落的人还在下坠,抓着绳子不放的人们自顾不暇,法师们的飞行术只能对自身使用,能对其他人或物施展的漂浮术限制诸多,对已经掉出几米远的那几位无能为力。那两个法师学徒还不会飞行术,多洛莉丝则专精死灵术,她的死灵术中没有一种能让她停止下坠。来不及多想了,塔砂纵身抓住了两个法师学徒,一手一个。

  她刚才明明能轻松提着米兰达奔跑,这会儿抓住两个半大的孩子,却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两辆装甲车。塔砂艰难地振翅保持着平衡,而多洛莉丝已经快要掉出黑蜡烛的光照范围,距离她大概两米远。塔砂一咬牙,一头扎下去,让自己飞到死灵法师下面。

  多洛莉丝准确地掉到了塔砂背后,摔到那一小块不妨碍振翅的脊背上。死灵法师又矮小又干瘦,此时这点重量砸到塔砂身上,她居然感到力不从心。塔砂向下坠落了一截,又是一截,两个学徒与一个法师的重量像山那样沉。

  塔砂坠入黑暗。

  许多双眼睛震悚地看着四个人被黑色幕布吞没,沉默像黑暗一样沉重。可怕的半分钟之后,那个拍着翅膀的身影又冲了出来。

  塔砂依然左手右手各一个学徒,她没扔下谁,只是牙关紧咬,浑身的肌肉紧绷到发抖,汗水大滴大滴流下来。这具能轻松抓起一辆装甲车的身体好像突然被打回了原形,变成一个搬一桶水都气喘吁吁的普通人。汗珠落进眼睛里,让塔砂的视线都变得模糊起来。她用尽全力向上爬升,一时间连思考都变得迟钝而混乱,好似长跑最后冲向终点。

  好消息是,没别人再掉下来。

  不止没人掉下来,塔砂重新飞上去时他们还都爬了回去,那吊桥居然恢复了原状。垮塌的左边回到了原来的水平面,木板和绳索重新长好,还能看见一点没来得及恢复的焦黑。塔砂这才明白,吊桥之所以看起来全无伤痕、牢固如新,不是因为先行者与塔主的攻击完全没有损伤过桥面,而是因为它会自主恢复。

  塔砂把两个法师学徒扔了回去,反应快的护卫兵赶紧抓住她背上的死灵法师,将多洛莉丝向桥面上拖去。沉重的行李被卸掉,尽管飞行的感觉还是不对劲,塔砂还是松了口气,准备再上升一点,飞回桥上去。

  有什么东西拉住了她的脚。

  此前塔砂感到向下拉扯的力道,而此刻这股力量实实在在,就是有东西在把她往下拉。滚烫的热度灼烧着塔砂的脚踝,一瞬间将裤脚烧成发脆的碎片,若非塔砂有着抗火能力卓越的龙属性,她的脚踝一定也会步此后尘。她低头,看到了肉红色的鞭子。

  银刀还未挥出,又一根“鞭子”缠住了她的另一只脚。她在刚才的爬升中用掉了太多力气,一时间竟然没法挣脱出来。巨大的拉力双管齐下,难以抵抗,塔砂没来得及抓住什么,她被硬生生拉了下去。

  几个法术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落空,人们的惊叫声中,塔砂直直坠落。

  她能感觉到自己在往下坠落,还在往侧面坠落,似乎正偏离原来吊桥的位置,跌向墙壁的方向。塔砂什么都看不见,无法判断自己在短时间内下坠了多远。接着她又能看见了,双眼适应了一会儿这糟糕的环境后,塔砂捕捉到了一点光,来自脚上红色鞭子的光。肉红色的长鞭底下有暗红的火光,好似烧红的煤炭。

  顺着这黯淡的光芒,塔砂看到了鞭子的另一边。

  另一边也在发光,它们整个躯干都冒着舌头一样黯淡的火光——对,舌头。那不是什么“肉红色的鞭子”,它们来自两只生物张开的大嘴。

  在塔砂坠向的那个方向,在那面遥远的墙壁上,两只壁虎似的生物长大了嘴巴,渴望地等待着舌头带着舌头上的猎物回归原位。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是动作戏回合与生物图鉴回合XD

  女主正在披荆斩棘向去塔顶找能唤醒男主的材料,这是个一个公主勇斗王子拯救大魔王故事(?)

 

☆、第121 1.1

 

  (一二一)

  舌头的主人长得像壁虎,只是没有一条壁虎会长得如此庞大。它们的舌头跟塔砂的脚踝差不多粗,肥硕的身躯连头到尾足两米多长,躯干也不像壁虎一样瘦长灵活。它们皮肤上没有鳞片,通身覆盖着玄武岩一样粗笨的外壳,外壳的裂缝中露出暗红色的火光。

  距离它们还有一段距离,热浪已经扑面而来。

  墙壁越来越近,深渊的气息越来越明显,又明显又有些微妙的偏移。感受过纯正深渊气息的塔砂能感觉出不同,那种怪异的陈旧感让人产生了奇怪的联想,像腌制储存到有些变味的腊肉。

  壁虎似的生物三五成群地趴伏在墙壁上,仿佛一片还未完全凝固的岩浆地。它们在塔砂靠近时抬起头,张开嘴,口中没有牙齿,只有大得惊人红得吓人的口腔。从那硕大头颅的比例看,这玩意倒更像大鲵,而塔砂一点都不想知道被它们咬住是什么感觉。

  她毫不挣扎地下坠了上百米,甚至任由第三根舌头缠到脚上。她一路下坠,下坠,从这些肥壁虎的上空落到它们下方,过了一个极点后,舌头的牵引力从向下拉变成向上提,颇有弹性,好像蹦极时系着的绳索。塔砂一动不动,直到与墙壁的距离靠近到只有不到百米,她能看见舌头主人脸上小小的火苗,舌头的主人也能看清她——如果它们有眼睛的话。

  塔砂在此刻弓身跃起。

  她在一路下坠中缓过气来,摆脱了刚才筋疲力竭的状态。积蓄的力量足以让塔砂再度振翅,同时蜷缩,倒挂的身躯翻转过来,之前为了救人收起的银刀再度出鞘。

  容易极了,如同镰刀割草。

  有着深渊气息的生物被银刀顺利克制,一刀过去三根舌鞭应声而断。塔砂抓紧时间飞离了墙壁,沉重的恶魔之翼拍打着空气,一点点将她向上送去。

  大鲵们抬起了头。

  它们似乎全都是哑巴,哪怕是刚才被斩断舌头的那几只也没发出痛呼惨叫。这些东西没有像电影里的怪物一样吼叫示威,它们只是齐刷刷地张大了嘴巴,一张张红彤彤的嘴对着塔砂,仿佛河底竖起张开的一片蚌。

  火焰从这片大嘴中喷射出来。

  塔砂的抗火性很高,这些火焰也不会比龙息更强。但在它真正碰触到塔砂之前,她面前的空气被火焰加热,滔天热浪重重拍到塔砂身上。她正张开了翅膀准备飞行,一对恶魔之翼好似张满了的船帆,被这股汹涌的热气一冲,蓦然向后倒去。

  确切地说,塔砂像被一辆重型车迎面撞到一样,刚刚开始上升的身躯在半空中划出一个直角,倏尔飞了出去。

  她竭力在半空中稳住自己,这努力相当艰难,就像一片叶子想在飓风中稳定身躯。塔砂在半空中翻滚,被抽打过的陀螺那样旋转,还不是水平旋转,而是上下翻转。这感觉极其怪异:塔砂在这阵热浪中轻巧得好像没有重量,但企图用自己行动的时候,她又觉得翅膀正带着千钧重负。

  塔砂越向下坠落,周围的魔力越浓厚,她的身体也越来越沉重,被越来越多的无形之力牵扯。

  她在这困境中忽然想起了此前在脑中一闪而逝的疑惑。

  自摆脱流体守卫进入法师塔以来,他们的探索队毫发无损。从塔底到塔顶,甚至在走吊桥的前期,每个人都安然无恙,只除了那片魔法阵开启时率先被不明事物击溃的骸骨哨兵。

  他们能安然来到这里,自然是因为先行者解除掉了所有陷阱。小到机关和施法魔像,大到成片的魔法阵,沿途一切全部拆除,塔砂能想象那位传奇法师一路推平面前所有阻碍的样子。既然如此,骸骨守卫为什么还会触发有效的陷阱?

  是故意为之吗?是疏忽吗?是懒得拆吗?哪种都能勉强说圆,但哪种猜测都有不太对味的地方。相形之下,另一个猜想虽然也没有证据,却比前三者更容易说通。

  那个攻击了骸骨哨兵的机关,在先行者走过的时候,可能根本没被触发。

  先行者利安德尔是个人类传奇法师,他与骸骨守卫的本质差别不在体型与力量,而在于前者活着,后者死了。

  队伍里的成员都是活人,带上来的不死生物只有骸骨守卫,也只有骸骨守卫遭遇了致命袭击。塔砂能做出大胆猜测,吊桥附近某些魔法陷阱,只会对不死生物产生反应。

  这些针对不死生物的陷阱没在过去那位**师经过时激发,它们得以幸存,静候不死系造物的出现。

  就像针对恶魔系生物的陷阱,只对塔砂开放一样。

  下面这些火焰大鲵就是冲着塔砂来的,周围那种沉重感一样针对了塔砂,或者说针对塔砂体内与深渊恶魔有关的部分。其他人看起来安然无事,唯有塔砂越来越焦躁。吊桥断裂时,她看见野法师鲁道夫坠落后立刻飞了回去,轻盈得像一只鸟,塔砂这个真正长翅膀的人却笨拙如企鹅,恶魔之翼变得近乎摆设,很难兜住风似的——从她至今在空中翻滚这点看来,那显然不是真的。

  先行者利安德尔没有恶魔血统,针对恶魔的一切机关陷阱,都要靠塔砂自己了。

  热浪平息了一点,塔砂终于稳定了身体,摆脱了陀螺的命运,至少能头朝上脚朝下。她转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勉强控制着自己别继续下坠,吃力地向拉力相反的方向飞行。那些发光的大鲵从视野中消失之后,周围又是一片漆黑,睁大眼睛也一无所见,让人简直怀疑自己瞎了。

  那些东西,把她吹过来干什么?

  这样去揣度一群会被她轻易斩断舌头的生物好像有点被害妄想,如果它们是野外遇到的生物,塔砂很愿意相信自己依靠实力与一点运气从火焰喷吐下逃脱。但这里不是一片自然环境,这里的一切魔法生物都是法师塔主人的卒子,要让自然环境里不相干的东西联合搞出一套组合拳,也并非……

  塔砂听到振翅声。

  不是单独的振翅声,而是哗啦啦一大片,从无到有,从远到近。塔砂心中忽然出现了奇怪的画面:猎人打开了笼子,放出一群驯化好的鹰,对着远方射落的大雁努了努嘴。

  气流扑面而来,塔砂尽力躲闪,可黑暗中靠近的东西到处都是。是什么?不知道,不过它们至少有一对翅膀,还有一对非常尖利的爪子。

  许多只利爪同时撞到塔砂身上,她能闪过一两只,不能闪过全部。塔砂企图用翅膀上的羽刃反击,尖锐的双翼的的确确斩到了什么东西上,后果很不理想,好似以卵击石,一触即溃。

  恶魔之翼居然在碰撞下出现了小小的豁口,要知道这可是半魔法造物,塔砂还是头一次知道这玩意像寻常刀刃一样会砍出缺口来。伤口像被火焰撩过,没有半点长回去的意思,利爪反抓住了翅膀,眼看就要将豁口扯开。

  她惊出一身冷汗,连忙收起翅膀。翅膀一旦收起,身躯便不断下坠,灵活性也大打折扣。无处不在的利爪更难躲闪,塔砂闪避不得,无数伤痕顿时出现在她身上。尖锐的爪子撕开甲胄与皮肤,带来尖锐的痛感,浑身上下的伤口都在发烫,像被滚烫的烙铁划伤。事实上,她要是真的去徒手去摸烙铁,只会感到温暖而已。

  是银。

  被破魔银刀割伤就是这种感觉,不,还要将之放大一些。专门克制深渊的武器烧灼着塔砂体内属于恶魔的部分,带来一阵阵刺痛,一个真正的恶魔很可能会痛到难以做出反应。最奇怪的是,这些长着一对银爪的东西身上,居然也传来了深渊的气息。

  塔砂挥刀格挡,周围若有光亮,旁观者一定能看到刀光编织成一张网。在她正面的敌人散开了,但半空中的袭击来自四面八方,挡住一面也没有用。这些不知形态的禽类在她身边徘徊,在她头顶与脚下盘旋,一触即离的利爪让人完全抓不到轨迹,而最浅的伤口层层叠叠堆积起来,也会堆积成大片创伤。气流错乱成一片,振翅声哗啦啦乱响,附近没有一丝光亮,包围圈越来越紧,好似榨汁机的盖子快要盖上。

  塔砂不再动弹,她像一块石头,直直坠落下去。

  黑暗中的敌人没有放过她,它们跟了下来,利爪再度抓向塔砂,好似一群半空中抛接猎物的秃鹫。它们的动作还是很快,接触还是像试探,它们爪下的猎物一动不动,好像死了一样。

  最终,它们的动作变得更大胆了。

  一双利爪扣住了塔砂的肩膀,抓住不放,而非此前那样轮流上前、一触即离。一两秒的接触后它又松开,留下一个深深的血口子。似乎相信了猎物再没有反抗能力,下一对利爪稳稳地抓向塔砂的脑袋,爪钩陷没进去。

  周围的一片振翅声与头顶上那一个拉开了距离,它们的确懂得配合。这一爪落定便能捏碎她的头颅,而在这一爪落实之前,爪钩已经陷入一点的时候,长着银爪的敌人不会逃开。

  忍耐多时的塔砂,反手抓住了头上的利爪。

  她一面抓紧一面把爪子从自己脸上□□,银刀划过小半个圆,一刀斩上利爪,不是为了砍断,却是为了固定,就像用抓钩攀岩。刚才好似完全失去反抗能力的塔砂一跃而起,一溜烟窜到了敌人身上。

  被她攀爬的东西在剧痛中疯狂挣扎,它越挣扎塔砂的刀刃插得越深,它的飞行轨迹越混乱越不容易被其他同类追上。塔砂牢牢贴在这东西身上,等待剧痛带来的晕眩感过去——鲜血从她左眼眶中涌出,银爪在刚才陷没了小半个指节,塔砂忍痛挖出了那枚报废的眼球,银爪烧灼感还再向内渗透,为了安全起见,只能断尾求生。一只眼睛,换一次翻盘的机会。

  塔砂开始向上爬去,黑暗中不知形态的生物在她的触碰中一点点显露出真容。从两只粗壮的银爪到大腿,再到长着长长羽毛的后背,还有躯干……那躯体覆盖着羽毛,却有与人类相似的腰身、肩膀、脖颈。当塔砂的手再往上,她碰到了与羽毛不同的质感。

  头发。

  塔砂忽然明白这是什么了。

  鹰一般的利爪与下半身,覆盖着羽毛的人形身躯,与人相似的面孔,这是“报死鸟”。

  深渊魔虫中的一些长成小恶魔,小恶魔又有许许多多的进化方向。它们当中的一些没长出坚韧厚重的外皮,反而长出了羽毛;不会变得更加狰狞,反而越长越像主物质位面生物——用主物质位面生物的审美看起来,那便是越来越美貌。魔虫进化小恶魔,小恶魔进化报死鸟,要是能有幸继续成长,魅魔或惑心魔会是它们进化的终点。

  墙壁上的“大鲵”恐怕是火焰蝾螈。

  它在炎魔最常见的进化路线上,炎魔前是毒火龙,毒火龙前就是火焰蝾螈。它们能在岩浆上奔跑,用变色龙似的长舌头捕食,喷吐能掀起热浪,一度被误认为是亚种龙的一种。无论是火焰蝾螈还是报死鸟,全都是再向前一步就能进阶成中阶恶魔的高层魔物,它们虽然没有自我意识,却都不算弱。

  那位“邪灵之主”,驱使着深渊魔物。

  这只报死鸟的下半身与记载中不同,本该长着鹰爪的地方换成了人造银爪。塔砂在那对爪子与报死鸟的身躯之间摸到某种坚硬的材料,就像她银刀的刀柄一样,隔绝了有破邪能力的银爪与来自深渊的魔物。它的咽喉上还有凹凸不平的伤疤,恐怕这就是传说非常吵闹的报死鸟们,被银刀砍中一样一声不吭的原因。

  用深渊魔物制作魔法仆役,用这种改造后附加了破邪能力的仆役来对付进入塔中的恶魔,真是了不得的设计与行动力。

  塔砂的刀刃,砍在了衔接处以上。

  银爪能与银刀硬碰硬,前者甚至比后者强效,这边是塔砂要这么干的原因。银爪的接缝以上,报死鸟的大腿还是魔物的大腿,在这个部分,银刀没入肉中,像餐刀切割黄油。

  脚柄的直径比手腕粗不了多少,塔砂抓住它,挥舞起来的手感像舞动一杆大旗。那失却小半身的报死鸟发疯般横冲直撞,塔砂的双足则牢牢抓紧了它大上一圈的身躯,龙爪楔入它体内,如同钉靴钉入冰岩。她甚至在这颠簸中翻过身来,双爪与持刀的左手固定住身体,右手握着切下来的银爪,向追上来的报死鸟身上挥去。

  银爪当头抓下,迎面扑来的报死鸟扑腾了一下,仓皇的振翅声向下跌落。

  塔砂抓住的伤鸟并不算最快速,成群的报死鸟再度围拢过来,振翅声嘈杂至极,攻击却只来自正面了。

  魔翼之躯平贴在报死鸟的身后,就在双翼中间的特等席,无论是躯干、脑袋还是手足都完全躲藏在报死鸟的背影后面。半空中没有可以倚靠的掩体,塔砂就给自己找上一个。无论要攻击她的后背还是头顶,利爪都难以避开那只大她一圈的报死鸟。

  深渊中真正的报死鸟,可不是会看护同伴的温柔动物。它们成群结队只因为个体太弱,要是有哪一只受了重伤或者阻碍群体觅食,那只倒霉鬼必然会被撕成碎片。但正常的报死鸟也不会如此安静,不会如此配合,更不会长着银爪。

  一个深渊魔物的身躯,一堆能轻松撕裂前者的银爪,倘若再加上彼此争斗的特性,花费不少手段制成的魔法仆役能在短时间内全部死于内斗。因此制约必然存在,比如,它们不会攻击“同类”。

  事情和塔砂推测的一样。

  鸟群在周围徘徊,魔法仆役们大概也在为这种情况混乱。被压着打的情况完全逆转,如今塔砂再也不用担心来自四面八方的车轮战,连正面袭击都少了许多,敌人们为了避开那只倒霉鸟的翅膀动作笨拙。它们退让,塔砂则毫不客气,她就仗着这群报死鸟不会袭击同类,挥舞银爪的动作大开大合。那银爪挠鸟一挠一个准,一时间羽毛乱飞。

  这样的设置,她想,也不是那么聪明嘛。

  要是落到这等田地的是一个实打实的恶魔,大概会对这轻巧的判断有无数话要说。它会指出这些报死鸟制成的法术傀儡事实上有多可怕:被那位**师炼制后的魔物有着极高的法术抗性,深渊魔物的法术无法弄掉它们一根毛,肉搏则会被银爪和周围的环境死死压制。这些报死鸟魔偶只会被恶魔激发,只会被破魔属性克制,而有着恶魔血脉的人根本无从使用破魔属性的武器,无论是纯粹的深渊恶魔还是有着深渊血脉的混血。这设计几乎万无一失,布置环境的人终究没想过,它们有朝一日会遇到塔砂这样的奇葩。

  这具躯体的构成要素有恶魔,有龙,还有主物质位面各式各样的生物,那些要素没像塔砂的角、翅膀和脚爪一样明显,但是它们就在她身体里,哪怕被强势血脉掩盖。来自弱者的要素并非毫无作用,它们构成分母,冲淡了每一种血脉所占的比例。

  巨龙后裔总是克制不住对财宝的占有欲,恶魔的血脉会让最善良的族裔心中出现与先祖一样的黑暗,有着亡灵属性的人难免显得冷漠,自然之子的亲和力让人控制是不住地被大自然所迷……混杂的属性出现在塔砂的躯体里,有太多种类太多构成,任何一种都无法占得上风,任何一种都不能宣判它拥有这具躯体。整个埃瑞安的生灵塑造了塔砂的躯壳,而她的灵魂独属于自己。

  克制任何属性的杀手锏,都无法完全克制她。

  地下城的魔力储备飞速消耗,塔砂眨着眼睛,左眼的疼痛与湿热感已经停止了。第二枚眼睛在空荡荡的眼窝中生长,而后图像蓦然在塔砂脑中出现,撕裂了不见五指的黑暗。色彩只有黑灰白,但从靠近的银爪到头顶飘落的羽毛,每一个细节,全都纤毫毕现。

  黑暗视觉,就是这种感觉吗。

  塔砂的右眼长着漆黑的虹膜,这只视力极佳的眼睛目前依然只能看见一片黑暗。新长出的左眼眼眸荧绿,看上去很难说迷人还是渗人,这一只的视力不如右边,但它清晰地倒映出这片无光之地。

  地下城的重组升级如此艰难,它带来的结果也超出塔砂预料。所谓的系统只是塔砂整理来方便理解的产物,就像自制的表格文档,只能通报她感知到的东西,没办法真的全知全能。因此到了此刻,一个升级后隐藏的好处,才真正展现在塔砂面前。

  抽取要素形成躯体这种依靠手气的随机活动,出现了完成后再度调节的余地。

  她签下了这么多契约者,那些契约者有这么多职业,混入了这么多血脉。丰富多彩的生灵与地下城联结,他们的存在宛如一个备用基因库。她甚至不知道这只眼睛的能力来自哪种族裔,有着黑暗视觉的先祖早已消失到难以追根溯源,但它们一直与这片大地同在,也与塔砂同在。物种进化的过程在塔砂身上迅速出现,血腥又快速,在破茧化蝶的阵痛中,新生的眼眸有着适应环境的黑暗视觉。

  没有削除银爪接触部分的伤口好得慢很多,但每一条都的的确确在恢复。见骨的伤口上筋肉重生,血液充盈,皮肤修补,顶开那些被银爪烧焦的皮肉,死皮如蛇蜕般陀螺。塔砂在这一点点的恢复中感到身躯再度轻盈起来,好似压在身上的无数砝码被一个个拿开。

  修复重生的躯体,正向适应环境的方向重塑。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是存稿菌~

  今天去拔了智齿……不提也罢_(:3」∠)_一想到这次只拔了一个,等嘴巴能张开了还要再重复渡劫,我不由得热泪盈眶……

  总之今天都没断更,宝宝超厉害XD 再次感谢之前在智齿这件事上提供帮助的天使们!么么哒!因为大家的话我还是鼓起勇气一了百了去别的地方拔了,没做全麻,虽然变成了裂口女但至少没出什么大问题,我争取不再提智齿啦,胆小怕痛提了这么多次评论区都要变成牙科问诊室了XD(笑哭)

 

☆、第122 1.1

 

  (一二二)

  他们在吊桥上奔跑。

  长着翅膀的领队掉下去不久,吊桥又变得颠簸起来。这支法师、法师学徒与护卫兵构成的队伍听到成片的振翅声,视野以外的吊桥似乎受到了什么冲击,开始大幅度起伏跳跃。断裂的吊桥不久后会修补,但他们没法在这样的环境下长期逗留,就像没人能在被弹动的牛皮筋上停留很久。

  所有投入黑暗中的法术如泥牛入海,一切呼喊都得不到回应。在发现任何努力似乎都是徒劳之后,他们只能将又一只黑蜡烛固定在桥面上,然后向前跑。

  越接近目的地,桥面就变得越稳定,脚下的弧度到了接近他们出发时相近的程度。黑蜡烛的照明范围继续向前移动,终于,幸存者们看到了漫长吊桥的尽头。

  仿佛黑暗洞穴中的跋涉终于结束,所有人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前方依然是黑暗,长桥后的一切都是未知,但脚踏实地总好过在那座岌岌可危的吊桥上提心吊胆。烛光的尽头出现了平地,一大块空无一物的平地,后面还会有什么呢?

  自从死灵生物被桥上的魔法陷阱吞没,拿着蜡烛在探路的重任就交到了一名士兵头上。第一个踏上平地的士兵终于收起了离开吊桥的雀跃,稍微恢复了一点谨慎,开始小心地向前走。一行人一个一个走上前去,有人抽出了兵器,有人准备好了法术。

  烛光的前方出现了地砖,岩石质感的平面上出现那种刻着神秘纹路的地砖,好似野地中突然冒出的宫殿。他们小心翼翼地摆好阵势,严阵以待地走上前去。

  至少他们认为,他们已经足够严阵以待。

  拿着黑蜡烛的士兵没有贸然踩上地砖,不用法师再度提醒,他已经在一路上明白了注意脚下的道理。整队人距离地砖还有几米远,蜡烛的光线隐隐照亮了某样东西,某样看上去像个,像把椅子的东西……

  几乎就在椅子腿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时候,所有人倒了下来。

  最强壮的士兵与最瘦弱的法师学徒统统倒在了地上,看上去倒像在同一时间成了狂信徒,要行五体投地的大礼。他们惊骇地睁大了眼睛,有人怒吼着挣扎,怪力压在每一寸皮肤上,连抬头都很困难;有人扔出了法术,然而那些法术竟然根本没发出去,那股怪力压到他们身上的同时,某种怪异的空虚感将所有法术都摁死在了襁褓之中。

  战士与施法者,同时感到了巨大的无力。

  黑蜡烛摔到了地上,烛火闪了一下,蓦然熄灭。只是在那之前,新的光芒在前面亮起,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地上的人们努力抬起头,向前看去。

  那真是一把椅子,一把骨白色的、王座似的椅子,椅背高耸,十分气派,在老式王宫或故事书里还能找到相似的景象吧。椅子腿就不是贵族们会选择的类型了,那是四只不明生物的爪子,牢牢抓着地面,仿佛松开爪后就能发足狂奔。王座边的扶手向前突出,有一双手一左一右搁在它们上面,皮肤与扶手同色。

  一团鬼火浮现在王座之前,昏暗的光照亮了椅子上的人。一个被黑袍笼罩的人坐在王座上,袖口只露出指尖,远远看过去太过苍白修长,瘦得可怕,没法判断袖口里笼着一双手还是一双骨爪。这个人形生物的头隐藏在兜帽之中,他们只看见兜帽的阴影下闪着两点红光。当人们与那对红点对视,所有人感到了莫大的恐惧。

  “雷歇尔**师……”米兰达颤抖着说。

  侥幸心理被打破了,这里果然不是法师塔顶。不恒定传送阵没将他们送去塔顶,那么是谁改变了传送路径?他们抽到了下下签,法师塔的主人在等待。

  “是的……是的!”一片安静中,只有米兰达的声音格外突兀,“这样伟大的古代法师不可能无声陨落,您可以将自己转化成巫妖……”

  王座上的人一言不发,地上的人齐刷刷看向了米兰达。

  从怪力加身以来,所有人的舌头都像被粘在了嘴里,连怒吼都变得无声无息。此时此刻,米兰达却还能说话。

  这位黑袍法师,不仅能说话而已。

  她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浑身发抖,瞳孔放大,呼吸声粗重得好似刚跑过几千米。她上前几步,看上去随时都会摔回地上,但她毫无疑问正一步步走近王座,而不是像别人一样趴在原地。最强壮的士兵没法动弹,反应最快的布鲁诺没有还手之力,给自己加了很多层防护的鲁道夫倒下的速度不必别人慢……偏偏是看上去最不冷静的米兰达能够行动,为什么?

  这问题同样在米兰达心中闪过,为什么是我?而后答案立刻浮上脑海:对,当然是我,我是这里唯一的黑袍法师,对古代法师怀着敬意与野心的继承者。

  答案给了她底气,但不知怎么的,畏惧还是越来越深。黑袍法师的后背已经湿透了,过去最接近死亡的危机都不曾让她如此恐惧,连大脑都难以转动。米兰达像踩在沼泽当中,越接近王座,她越双脚发软,脑中轰鸣。

  为什么会这么害怕呢?那可是真正的古代法师,米兰达本以为自己会激动万分地扑上去,像蚂蚁扑向蜜糖。不过会害怕也是非常正常的吧,那可是声名显赫的雷歇尔!他轻描淡写地杀死巨龙,弹指之间夺取神器、击杀同道、屠戮国家……这位恶名昭著的**师被铭记流传,他的故事在黑袍法师的低语中被流传了这么多年。对于在埃瑞安帝国的阴影下躲躲藏藏的法师来说,他的凶名让他们神往,他的存在是古代法师光辉的缩影,是黑袍法师的标杆。你怎么可能战胜一个光环加身的标志?你怎么敢对心中的神像不敬?

  米兰达的牙关开始咯咯打颤,可能因为汗水流入了眼眶,走到这么近之后,她依然看不清王座上的人影。黑雾环绕着座上王者,米兰达看不清那张脸,只能看到苍白到透明的皮肤,还有记载中一样的红眼睛。

  当她与那双红眼睛对视,她跪了下来。

  米兰达感到了模糊的羞耻,她并无下跪的打算,但双腿似乎再也撑不住她了。黑袍法师准备所有言辞都被一片混乱打散,她张口结舌,一时间忘却了他们来到这里的目的,忘却了掉下去的契约者和身后的队友,忘却了想问的所有问题,只剩下深深的、难以遏制的恐惧。

  王座上的人伸出了一根指头,指向米兰达身后。

  黑袍下是手指还是骨头这种事,米兰达已经无心关注,她仅存的所有注意力都被接下来听到的话语夺取。一个嘶哑的声音传到米兰达耳中,王座上的人对她说:“杀了他们。”

  黑袍法师机械地转过头去,在那根手指指向的方向,她看到了依然趴在原地的人们。

  他们也听到这句话了,不少人变了颜色。有护卫兵一脸迷惑,有护卫兵一脸惊恐,有护卫兵的目光在黑袍法师与其他法师之间徘徊。穿着扎眼彩色袍子的炼金法师用力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死灵法师依然一脸麻木;米兰达的学徒哀求地看着她;白袍法师无奈地叹气,连叹气声都没能发出,他的徒弟对米兰达怒目而视,显然已经断定她会听话。

  无论露出什么表情,他们都没有还手之力。只要一个范围攻击法术,这些待宰的羔羊就会一命呜呼。

  米兰达浑身发冷。

  她的嘴唇在发颤,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觉得念咒反而要简单得多。雷歇尔**师,这座法师塔的主人,残留到这个时代的古代法师,命令她……?

  “您……的意思是……”她勉强挤出几个字。

  “杀了他们。”对方仁慈地重复道。

  就是这个意思,只要杀了他们就好了。擅自闯入法师塔的人必须付出代价,塔主没将他们直接扼杀,反而让米兰达来完成这件事,这固然有些残酷,但对古代法师来说却相当正常,甚至十分仁慈,说明他多少对黑袍法师有些另眼相看——不然为何留她来动手呢?这很有可能是宣誓效忠的投名状,或者只是塔主人的恶趣味,无论是哪种都不是米兰达可以多嘴的事情。她早已置生死于度外,为了得到知识与力量的可能性,杀掉他们有什么不对?就算她不动手,他们一样会被杀。

  但是,不对劲。

  米兰达竭力转动着她的脑子,那一星半点古怪的感觉挥之不去却难以抓住,或许只是错觉,比如说,无聊的队友情谊带来的干扰。黑袍法师不需要的同伴,只需要可以利用的对象,古代法师的强大证明了孤独是法师最好的朋友……

  “**师阁下,”米兰达用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别颤抖得太厉害,“我们无意打扰您的安宁,但是现在的埃瑞安已经与过去不同,法师……”

  “杀了他们。”**师阁下说。

  他打断了米兰达的解释,用刚才一模一样的台词,甚至连语调都一样平稳,没有半点变化。但他身上的威圧感却倏尔变得更加浓厚,让米兰达一下子垂下了头,失去了抬头的勇气。服从吧,服从就好。她的手指无意识动弹起来,慢慢勾画着施法的轨迹,这双手无比平稳。

  太可怕了,无法反抗,老鼠遇到巨蛇就是这种感觉吗?米兰达恍惚间觉得时光倒退,自己变回了攻击法术放不倒一个士兵的低级法师,在帝国士兵们的搜查中趴在河中,在冰凉河水的挤压下祈祷他们快点离开;她又好像变回了连光亮术都无法使用的蹩脚学徒,绝望地望着山下那把大火将老师的藏书、笔记、他自己与包围房子的士兵吞没。两个深埋心中的最恐怖回忆让她颤抖不止,觉得胃里装满了冰块,仿佛极度饥饿又极度反胃,不免怀念起了某位半精灵厨师长提供的伙食。

  这念头拉扯了米兰达一下。

  不,不对,这不是……米兰达竭力捕捉这思维中飘过的东西,她抓不到,但已经够了。这细微的、抗拒的念头牵扯着她的手指,法师总是平稳的手开始颤抖,施法失败。

  “不。”她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

  被几次忤逆的人有何感想?低着头的米兰达无从判断,无从假想,说出刚才那个字已经用光了她全部的勇气。她听见王座上传来了声音,说:“杀……”

  一声脆响。

  如果米兰达没有在恐惧中坠落得这么深,她就该在片刻前听见振翅声,看见身后队友们猝然亮起的眼睛。米兰达方才无暇他顾,因此她首先听到的,便是打断那句命令的清鸣。

  嗡——!什么东西被击中。

  咔嚓!什么东西裂开。

  压在米兰达心口的冰冷恐惧突然也被搬开了,她在重负消散的诧异中抬起头来,刚好还能看到眼前画面的尾声。

  在那团鬼火的照耀下,此前坠入黑暗的领队去而复返。她羽翼丰满,衣衫残破却威风凛凛,手中长刀从天而降,正中那坚不可摧的王座。王座上的黑影依然一动不动,雪亮的刀锋劈砍在骨质椅背上,微一停顿,徒然落下。

  王座被斩开了。

  气派的座椅被一刀两断,骨屑乱飞,如神像崩塌,上面的人影在座位裂开的瞬间消失无踪。没有什么黑袍兜帽与红眼,只有一把破椅子,符文在椅背上闪现,一路亮过爪型椅子腿和它们紧抓着的地砖。骨质座椅的碎片轰然倒地,以此为中心的光辉四散开来,鬼火一并熄灭。

  惊呼声终于能跑出人们的喉咙,压在其他人身躯与喉舌上的力量消散无踪。米兰达为拍到自己肩膀上的手惊跳起来,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这蜡烛要怎么点?”

  此前被摁到地上的人们还没在黑暗中摸索多久,光明便再度到来。这回的光源不再是晦暗不明的鬼火团,而是他们拿了一路的黑蜡烛。在几米之外,黑袍法师手中握着蜡烛,塔砂站在她旁边,对着大家笑了笑。执政官的左眼碧绿,但双眸一样明亮。

  欢呼声响了起来。

  压抑多时的声音一齐爆发,乱成一团。护卫兵庆祝着他们的劫后余生,看上去很想把塔砂举起来抛。一些年纪还小的法师学徒尖叫起来,把法师们的问候淹没。鲁道夫试着重新打开了安塔恩会议桌,刚才被全盘抵消的法术再次成功组建,炼金法师格洛瑞亚在频道连同的第一时间便飞快地赞美了塔砂的救人于水火,而后已转头,劈头盖脸地对米兰达一顿骂。

  “你是傻的吗?”格洛瑞亚怒气冲冲地说,“那只是个幻影!你居然被一个幻影加恐惧术唬住了?!”

  米兰达还在惊悸的余韵与“剧情发展得如此快”的冲击中茫然呆立,一时间没说出话来。

  “禁魔效果的法术、重力操控、轻度恐惧术和暗示术,我们到了范围内就中了招。”格洛瑞亚板着手指反省道,扳完的手指对着黑袍法师戳,“只要冷静地待一会儿就能发现破绽,有一个能动的人就更好了,结果呢?你倒好,给那团没形态的幻影捏了头衔,还那么贸然走近法术效果更强的区域,激活了别的东西,魔法之神在上啊,我给你比口型你都看不见!”

  “暗示术……?”米兰达盯着座椅的碎屑喃喃自语,“所以他并不在这里……”

  “是啊,让你失望了?”格洛瑞亚翻了翻眼睛,“你差点吓到宰掉我们!”

  塔主人并不在。

  吓到米兰达的不是塔主,而是她本身的恐惧。她先入为主的印象与脑中对“**师雷歇尔”的神化塑造了她的所见所闻,让她画地为牢。

  “至少最后米兰达没真的动手。”倒是白袍法师打起了圆场。

  “执政官大人要是来晚点试试?”学徒劳瑞恩耿耿于怀地嘟哝道。

  “所以这里到底是哪里啊?”鲁道夫说,“塔顶还是别的地方?塔主到底在不在家?”

  “我们可能想错了。”布鲁诺说,“我们以为不恒定传送阵的默认地点是塔顶,受到干扰才会去别的地方,但这位雷歇尔法师似乎不是这么设置的。”

  雷歇尔的法师塔里,不恒定传送阵通向的默认地点是这里,塔主要是干扰法阵,被传送的人才会去塔顶。

  他们以为去了塔顶等于没人控制,没去塔顶等于有人控制,那位曾经的塔主恐怕用这种惯性思维坑到了不少人。懂行的人发现自己没去法师塔顶时便下意识觉得自己可能撞上塔主,那让暗示术与幻影的演出效果变得更加逼真。

  “那位先行者也遇到过这种事吗?”鲁道夫说。

  “不一定,他或许根本没触发这个。”塔砂加入了对话,“这里的一些法术针对性很强,就像之前我和骸骨守卫被针对特殊类型的魔法陷阱招待一样。”

  利安德尔是个白袍法师,这等让队伍里的黑袍杀掉其他人的剧本,很可能只对有着黑袍法师的队伍开放。这里虽然既不是塔顶也没有塔主,但也是个让人头疼的杀局。

  “那个是什么?”突然有人说。

  地砖散开了。

  与其说散开,不如说“化开”,就像放久了的肥皂泡沫。面积广阔的地砖下露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接缝,那儿藏着一扇布满符文的门。

  “魔法锁。”布鲁诺皱眉道,蹲下检查了一会儿,面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但这一把锁,已经被拆了。”

  先行者来过这里,他打开了门。

  这扇门后面,有一个巨大的宝库。

  大量的施法材料被整整齐齐码放着,数量之大、保存之完好,带给人的冲击仿佛一个刚发掘的兵马俑坑洞。许许多多已经没法在埃瑞安找到的材料规整地摆放,并不怎么郑重,好似对于主人来说它们只是随意摆放的体育器械。规模不算大却含金量更高的读物摆放在书架上,除了一些法术书,还有许多本被批阅过的笔记与报告——对,就和老师办公室批阅过的作业一样,这里是法师塔塔主稍加点评的学徒笔记,在古代魔法与埃瑞安现有法术之间出现了巨大断层的现在,这些基础读物,比一本高深的法术书更加有效。

  最难能可贵的是,先行者来过这里,所有的防护法术都被拆了。

  护卫兵与塔砂还没觉出什么,法师与法师学徒已经开始倒抽冷气,一口气还抽不够,抽气声此起彼伏。

  “我不会是在做梦吧?”格洛瑞亚颤巍巍地说,“这算什么?因祸得福?不我可不会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也记仇的,队伍里的黑袍法师刚刚差点杀了我们……”

  “对不起。”米兰达开口道。

  炼金法师见鬼似的扭过了头,上下打量黑袍法师,看上去比发现宝库更震惊,很想对她甩上一堆侦测法术。这副样子让米兰达叹了口气,若非此时精神萎靡,大概难免要嘲讽几句。

  “不是为了我想过这么做,”她解释道,在格洛瑞亚气鼓鼓的注视中继续说,“是为了我的愚蠢与盲目。”

  黑袍法师停顿了一下,怅然若失地摇了摇头,说:“古代法师的年代,已经结束了。”

  仓库被打开了,塔主人不在这里。

  传说中无比强大的传奇法师,塑造了这座法师塔的伟大塔主,无论他留下了什么,他本人都没有留到今天。历史终究是历史。

  法师们心有戚戚,塔砂则已经钻进了材料堆里。那一点点深渊的气息召唤着她,让她走得飞快。到了此处,塔砂已经完全可以确定,这里有恶魔领主的躯体。

  ……或者有过。

  几分钟后,塔砂站在了一个巨大的平台前,那半个不明材质的罩子看上去就很高端洋气。可惜它已经碎了,其中的东西不翼而飞,只留下一封信。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啦,维克多大概下下回就出现了XD

 

☆、第123 1.1

 

  (一二三)

  塔砂找到这封信的时候,背景中的队友们正在过狂欢节。

  开始只是法师们最后的狂欢,他们如饥似渴地翻阅着书架上的笔记,即便身处绝地,还是开始了古代魔文的破译。法师学徒要么在给老师们打下手,要么在材料室之间徘徊,没人再禁止他们碰触什么。后来,一名学徒在宝库更深处发现了传送阵。

  一个通往外面的传送阵。

  本来准备好在生命最后时刻拥抱知识的法师们一下子都围了上去,他们再三检查,做了一大堆实验,确定了那个传送阵还能用,只要激活就能发动。它完好无损,似乎能解释那位先行者的去向——仓库中没找到尸骨和别的出口。纵然这个传送阵会把他们送去什么危险的地方,和被困死在这里比起来,去哪里都充满了希望。

  “我从未如此为古代法术的失败感到高兴。”米兰达低语道。

  近千年前那位**师留下的“不可离去”诅咒,在他离去之后,终究被数百年前来到这里的白塔法师破除了,魔法阵在这里打开了通道,让不够强大的后来者们也得到了脱身的机会。

  不过,那位先行者的成功离开也带来了一点麻烦。

  这个宝库,显然已经被搜刮过了一遍。

  有几个书架空着,它们的规格看上去像塔砂当初遇见维克多时,那本地下城之书摆放的架子。那些地方留下了大片损伤,看上去好像经历了一场暴力打劫,又好像那些书还会对绑架做出回击似的,残存部分留下的符文哪怕残破不堪,塔砂也能感受到它们有多高级。大量施法材料被对方在外面,里面的防护法术被先行者接触后,里区的藏品大多也被席卷一空,好像过年打折期间的大卖场。

  消失的那些,绝对比楼下见过的一切都珍贵,珍贵到终于入了先行者的眼睛。

  ——此刻塔砂身边活生生的法师们,正在拼命把书与材料往任何能找到的容器里塞,眼中闪烁着梦幻的光彩。这群法师装满了那几个空间魔法道具,开始把法师学徒和护卫都当成载具使用,自己的小身板上也吊满了大包小包,胜过赶春运的外来务工者。这样看来,法师这种职业在某些方面还真是几百年都不变啊。

  循着深渊气息快步往里走的时候,塔砂就有了不太妙的预感。

  如果先行者是个法师,沿途的高级材料还被狗啃一样拿了七七八八,放在宝库深处的深渊材料,有可能幸存吗?

  最后一点侥幸心理,在看到那个巨大平台上的破碎罩子时完全熄灭。

  这里就是深渊气息最浓厚的地方,空空如也的区域依然能感觉到深渊,当初留在这里的东西绝不会是劣等小魔物。周围有大量法术痕迹,有些地方至今无法立足,塔砂只能展开双翼飞过去。从这些痕迹看来,那位先行者想必在这件藏品上花费了不少功夫。

  无论如何,他早已得手。

  塔砂的心情难免有些恶劣,她对本次冒险的最大期待破灭了。能从书架中找到一本恶魔修补大全固然不错,但显然无法与直接提供材料相提并论。唤醒维克多的时间不知要被推后多久,她脑中转着这样那样的念头,伸手去拿那封信。

  信纸上的内容简明扼要,笔迹潦草,它本来就是一封匆匆写成的便签。

  去除古早年代的典雅修饰,大意如下:

  感谢漆黑流星雷歇尔,有着非凡打劫能力又有着古代法师仓鼠癖好的伟**师攒下了这座物产丰富的法师塔,我在此不客气地收下,多谢馈赠;感谢白塔的同事们,他们抢到塔并将这之拆了一半放在这里的义举舍己为人,愿魔法保佑他们不得安宁的劳碌灵魂。我拿走了所需之物,找到了所寻之路,无论我的最后一搏是成功或失败,那条道路都将关闭。很遗憾,如果有怀着一样心思的后来者来到这里,你们无法达成预期。作为补偿,我拆掉了大部分机关,留下了法师塔中大部分安全的宝藏,并且打开了离开的门。

  落款是,“法师利安德尔”。

  塔砂的指甲抚过信笺,神色由沉郁到惊讶。

  这是一封十分简单的书信,有了它提供的信息,一路走来得到的信息碎片能拼在一起,拼凑出当年的真相不难。

  白塔法师组建法师联盟到处排除人类威胁的年代,他们从某些势力手中得到了古代法师雷歇尔的法师塔。对这座法师塔的开发只进行了一半,法师联盟的高阶法师们又陷入了难以脱身的繁忙战斗与研究之中,暂且将塔搁置在一旁。当年拒绝加入法师联盟的白塔叛逆利安德尔离开了白塔,但得到了消息,在晚年回来捡漏,凭借自身的力量与白塔此前提供的方便一路深入,最终让法师塔呈现出现在的模样。

  从利安德尔的口吻中看,他并没有从那个传送阵中离开。**师费劲打破不能离开的诅咒,似乎只是为了可能出现的后来者考虑。

  他说,他将最后一搏,前往所寻之路。

  利安德尔为何而来?他寻找到的道路通向何方?信中用寥寥数语一笔带过,太多东西语焉不详。

  不过,无论是之前就猜测过的先行者身份,还是信函带来的解答与谜题,都不是塔砂惊讶的理由。

  让塔砂惊讶的并非信中的内容,而是信纸本身。

  只是一张普通的羊皮纸,边缘不整齐,很可能是那位**师随手从哪个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墨水也很普通,尽管和现代的墨水不同,却也没有什么独特的魔力。这张轻薄制片最独特的地方,只在于它的书写者。

  它是那位白袍法师利安德尔离去之前,留在埃瑞安的最后联系。

  这是先行者的“信物”。

  于是塔砂明白过来,那位法师究竟去了哪里。

  【星界旅者】的称号在她脑中熠熠生辉,昭示着条件再次满足,旅行可以开始。“带着星界的信物,准备好直面它的勇气,你能再度踏上旅途”——塔砂的勇气十分充足,此前所缺,唯有没头没脑没提示的“星界信物”而已。

  利安德尔去了星界,他或他的遗骨在星界之中。因此他在埃瑞安留下的信笺,能够成为塔砂需要的星界信物。

  塔砂微笑起来,她握紧了通往星界的车票。

  周围的一切淡去了,忙碌嘈杂的队友们变得一片模糊,法师塔与宝库被“星空”覆盖,星界无穷尽的光辉替代了黑蜡烛的照明。塔砂感到自己在上升,她的存在骤然向上拔升,越过整座法师塔。

  这一次跨越比此前哪一次都平稳,开始塔砂认为这是自己适应性的提升,随后她很快意识到,是这座废弃已久的法师塔在给她提供支援,像为一辆狂飙的车提供轨道。在拔升的短短几秒钟里,塔砂的意识覆盖了整座法师塔。

  将这种体验就算放到传奇法师头上,他们也不会像塔砂一样适应良好,谁有她那么多年担当建筑物的丰富经验呢?塔砂几乎在覆盖法师塔的第一时间里适应了这种感受,并且迅速地搜刮起了能看到的信息。那种熟悉的、迷人的全知视角扫过这座古老无主的法师塔,他们刚才走过和没走过的全部地方,都出现在了塔砂脑海里。

  她看到各式各样的魔法阵在看不到的地方缓慢地运转,让这座夹缝中的建筑物苟延残喘,在恶劣的环境中坚持到了今天。她看到利安德尔没拆过的区域里,一些重地戒备森严,一些被改造过的魔法生物(许多都有深渊特征,花样百出,谢天谢地不用跟它们全部打上一场)静静躺在放置它们的台面上,被触发之前,每个角落看上去都平静而安全。庞大的魔力网好似万花筒一样,追根溯源,还要经过他们所在的地方。

  吊桥与这座宝库并不在塔顶,恰恰相反,它在塔底,在这座法师塔的根基之上。吊桥下的深渊里,塔砂看到了不少魔法仆役,还有一大群休眠中的史莱姆。许多管道都通向底层,垃圾、生活残余和没用的试验品都可以扔给史莱姆,简直像个沼气池一样。真是有趣,这座法师塔的魔力来源居然和地下城一样,在那个古早的年代,豢养史莱姆当魔力电池是法师们的常规选择吗?

  最有趣的是,史莱姆身上并没有深渊的气息。

  塔砂本以为自己这座地下城以外与深渊断了联系,所以地下城造物才没有深渊气息。过去她认为史莱姆是深渊魔物之一,是地下城的特产,因此现在的埃瑞安才看不到其他史莱姆的踪迹,但从现在发现的痕迹看来,事情并非如此。

  这座近千年的法师塔里,原始状态的史莱姆正在休眠,它们毫无疑问来自主物质位面。史莱姆并非深渊前哨的标准配置,它们恐怕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魔灾中被地下城相中,被吞噬,成为了地下城稳定的魔力来源。在很久很久之后,主物质位面的人们已经忘了它们是本地的怪物,在驱逐深渊的战役中,努力将史莱姆一起赶尽杀绝。

  魔力环境的衰退就像成片倒下的多米诺骨牌,中间的每一张骨牌都既是结果也是原因。史莱姆,这种曾经到处都是的小怪物的消失,也成了这副多米诺骨牌中沉重的一张。

  塔砂闪了闪神,觉得法师塔这一层像个经典的勇者斗魔王副本似的:法师塔的主人能将挑战者扔到这里,挑战失败的人把尸骨扔到吊桥下面,成为史莱姆的口粮,转化成这座塔所需的魔力。挑战成功的人,那些成功披荆斩棘最后其实只打败一个幻影的勇者们,或许可能得到一条生路,还能去宝库里拿点东西-也的确有传言说雷歇尔会对他觉得有趣的聪明人网开一面。

  最底层的废物小怪史莱姆,各式各样有弱有强的冒险者,塔中站在食物链顶端的大魔王,三者差别巨大,却都是循环当中的一个环节,好似一个能自给自足的生态圈。这奇妙的感觉让塔砂心中闪过一些念头,它们蓦然闪现,又游鱼般离去。

  塔砂的意识离开了法师塔。

  她正走着当初那位白袍法师走过的通道,她正走在利安德尔所寻之路。在这稳定通道的保护中,塔砂四下打量,第一次在独自一人的时候仔细观望。

  无穷无尽的星界中,有一棵无边无际的“树”,挂着无数的世界——她此前粗浅的理解只能这样形容。如今塔砂看到,所有“枝桠”都是由无数的“线”构成,她在真知之馆中见过类似的东西,那是因果线。

  数不胜数的因果纠缠在星界之中,比一片森林里的枝杈更多。塔砂没有能力看清太多,她只能看到一根因果线连接着她手中的“星界信物”,好似宇航员出仓任务时绑在身上那根线,给她方向与保险,让她不会迷失方向。

  倏尔,塔砂出现在了线的另一端。

  如果世界是一颗果实,精灵王曾镇守的那四分之一埃瑞安是被切开的一片,那么现在塔砂来到的地方,连一小块果脯都算不上。但塔砂站在这里,感到心脏狂跳。

  上一次感到这样的震撼,还是在埃瑞安都城地下看到那些魔导造物的时候。

  若将一个世界比作一个星球,眼前的落脚之处就是一颗卫星,一座空间站,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是如此。银白色的法师塔漂浮在星界当中,无数精妙的魔法阵与符文保护着它,看不清面孔的法师与法师学徒在其中进进出出来来去去。观察白塔遗迹也好,走过废弃的古代法师塔也好,哪种都不能给塔砂带来如此清晰的“法师塔究竟是什么”的概念,这一个法师塔,它还“活着”。

  不止如此,这座法师塔,显而易见地比埃瑞安所有的法师塔遗迹先进许多倍。

  因果线的另一头,一座法师塔在星界航行,宛如一座飞船在宇宙遨游,那种卓越的未来感几乎让人感到荒诞。先进强大的魔法结晶,竟与科技侧展望的未来如此相似。

  塔砂没有参观多久,一个人影在她面前浮现。

  那个影子不是半透明的,但显然脚不沾地,并不掩饰自己没有实体这件事。他穿着一套古朴的、十分法师的传统白袍,连着兜帽,拄着法杖,白胡子打着蝴蝶结,好似从哪个讲述古老故事的奇幻片场中走出来,与他所在的法师塔有着不知多少年的年代断层。这位法师的笑容很亲切,不过他有一对下垂的白眉毛,笑起来也有点奇怪的忧郁。

  布鲁诺要是老上五十岁,大概就是这副模样。

  “预言系的一位大师说你今天要来,比我想得还早一点。”他乐呵呵地说,“我是利安德尔——这身打扮是不是有点过时?不要在意,我毕竟是个死了很多年的老头子了。”

  “您好。”塔砂停顿了一下,脑子飞快地转动,“预言系的那位大师还预言了什么?”

  “你停留的时间,你想知道的答案,等等等等。”仿佛猜到塔砂在想什么似的,利安德尔说,“你不必重复说明一次埃瑞安的状况,我们虽然在外面,但我们并非对埃瑞安的情况一无所知。”

  “我们”?“并非一无所知”?这两句话的信息量已经非常巨大,带给塔砂的惊诧不比发现有人在等她时少。她有许多问题,一时竟不知如何说起,于是她闭上了嘴巴,等着面前看上去知道许多的法师给他答案。

  “如果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我真想给你泡一杯茶,然后我们能从一切的开头慢慢说起。那样会比较好接受,可惜时间实在不够,没法循序渐进。”白袍法师摇了摇头,“让我们长话短说吧。”

  利安德尔抬起头,褐色的眼睛盯着塔砂,说:“一切故事的开始是—— 当你坐的那艘船即将沉没,你会选择留在那里试着将它拉起来,还是弃船逃生,去找另一艘船?”

  **师说得没错,这真是太不循序渐进了。

  塔砂以为自己会听到天界的离开、星界的“失踪”或深渊的阴谋,没想到最大的那个谜底就这么扑面而来。

  天地与其中的一切构成一个位面,一个位面或几个紧邻的位面成为一个世界,世界之外是广袤的星界。无数世界由无数线条在其中串联,这部分的知识法师们也无法完全说清,暂且将之视作一棵世界树吧。星界范围内的一切都无比广阔博大,但如同每个寿命悠长的星球也会死去,那些对普通生灵来说长寿如永生的世界,也并非长盛不衰。

  但是,世界的死期不是定死的。

  每一个周期,世界树的一条枝杈就会面临一次“枯荣”,不过枯萎并非必然,就像枯萎后的复兴也并非定数。劫数降临的时间或许只能交给命运,但“枯荣”的结果,却掌握在该世界生物的手中。如果这个世界的生灵发展出了高度文明,在齐心协力之下,他们可能度过劫难,避免毁灭,像抱团的企鹅度过一个特别难熬的严冬。

  听起来很慷慨,是不是?

  可惜,每个世界的生灵如此繁多,走向与度过劫数的时间又如此漫长。

  连主物质位面生物联合的最高成就埃瑞安宣言,也在数百年后分崩离析,走到了现在这个地步。那么,当一个“世界”还包含了深渊与天界这样的死敌的时候呢?

  最早发现这点的不知是深渊恶魔还是天界神明,他们发现了世界衰落的势头,并且决心做出反应——主物质位面的绝大多数生物寿命短暂(以恶魔领主与神明的标准来看),朝生暮死的人间生灵活不到那一天,寿命悠长的两界住民则可以。在得到世界枯荣秘密的那天,双方都果断地排除了合作选项。

  谁能指望水与火和平相处、同心协力?

  剩下的选项,便十分明确了。

  你无法与你的敌人一起保护快要沉没的大船,那便只有弃船逃生。舍弃整条船完全是资源上的浪费,天界与深渊的高层不约而同地做出了决定:先瓜分主物质位面,呆上用得到的资源、能量,让相对独立的天界/深渊位面脱离,逃生到附近的世界去。

  就像塔砂看到过的景象一样,人间才是正中间的那颗果子,它享有更多资源、更稳定的环境与更宽松的规则,故而被三界称作“主物质位面”。但也因为这个,主物质位面也是劫难针对的对象,唯有它与那根“枝杈”同生共死,无法逃脱。

  接下来,就是塔砂知道的事情了。

  天界与深渊虽然暂时有了共同目的,但他们图谋着同一个人间,难免产生冲突。主物质位面的生物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倒意外在这斗争中渔翁得利,在埃瑞安宣言的联合下一举走上棋桌,驱逐了天界和深渊。三方混战之下,深渊看似最早退场,天界却吃亏最多,被最彻底地驱逐。意识到无法从主物质位面获得好处之后,天界生物当机立断,离开了这艘缓缓沉没的船。

  “天界就这样成功逃脱了吗?”塔砂问。

  “没有人知道。”利安德尔摇了摇头,“脱离‘世界树’的位面在星界漂泊,也要遭遇很大的风险。只是天界生物们认为,脱离埃瑞安,会比留在那里有更多生机罢了。”

  天界离开了,人间住民误以为自己利用了恶魔驱逐天界,却反被利用,导致了主物质位面的污染。深渊恶魔们打算借此吞噬主物质位面,但精灵和大德鲁伊果决地分割了埃瑞安,前往星界净化。净化没有成功,他们的牺牲也没有白费,深渊的如意算盘被打破,一来一回之间,残存的两个位面又打成了平局。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为这章能写完,但是又爆字数爆到天上去了……明天还有半截揭秘,咳,至少这篇文最大的秘密(之一)要被揭开了

  写整篇文最重要的几个章节时牙痛成一条狗,总担心自己没写出想写的部分来_(:3」∠)_

 

☆、第124 1.1(结尾小修)

 

  (一二四)

  天地之战结束,天界断尾逃生,埃瑞安的三界失去一角,深渊与人间暂时平局。深渊暂且被隔离在外,得不到主物质位面,但也没被完全驱逐。新的平衡正在生成,只是这平衡无比脆弱。

  恶魔们不会对这样的结果满意。

  如果没有其他选择,深渊也只好做出一样的选择,像天界生物一样切断没面,坠入星界。但一方面,深渊恶魔本身就比天界生物混乱太多,没有能做出统一决断的领导者;另一方面,恶魔领主们知道自己还有着再度侵入主物质位面的能力,它们很难轻易放弃。

  天界的选择就像在风暴到来前放下小小的救生船,可能远离风暴,也可能在别的危机中覆灭。离开是必然,但如果离开前能把大船拆掉,哪怕只是从上面咬下一些木头与食物,生存几率也会大大提升。

  这就是为什么深渊还在。

  这就是为什么,战后有着比天界更多好牌的深渊,为何如今进退维谷,被困在了那里。

  大德鲁伊与精灵牵引被污染的位面时,星界短暂地在整个主物质位面生灵的眼前露面,而后通往星界的通道暂时关闭,凶猛的空间乱流在主物质位面外部汹涌不断,暂时没人能出去。空间类法术都受到了影响,主物质位面的人们只当这次“远行”的失败带来了一些副作用,通往星界的港口被暂时封锁。他们觉得这种乱流是暂时性的,虽然少见,但也正常,星界本来就是个变幻莫测的区域。

  乱流持续了很多很多年,冒险进入星界的强者们全都断了联系,他们的一去不复返一次次昭示了星界的危险,久而久之,尝试的人越来越少。再然后,本该有通行星界之能的传奇职业者们,发现自己无法再离开埃瑞安了,不过那时候传奇法师的衰亡已经开始,这被认为是魔法环境衰落的诸多后果之一。

  ——被困在埃瑞安的强者们,完完全全弄错了。

  魔力环境衰落与传奇无法进入星界这两件事之间,的确有一定联系,却并非他们以为的因果关系。倘若主物质位面依旧与深渊连通,如果还有法师能从召唤来的恶魔身上发现一些端倪,施法者还能在完全衰落前发现问题吧。这时期的深渊恶魔虽然还能进入星界,但它们已经没办法效仿天界。

  可以将深渊与天界比作两艘飞船,想脱离埃瑞安这个“地面”需要消耗能源。深渊飞船有着比天界飞船更多的燃料,但在祂准备起航时,引力变强了。

  “因为埃瑞安的劫难开始了吗?”塔砂问。

  “不。”利安德尔**师说,“拦住他们的不是劫难,而是埃瑞安本身。”

  深渊有深渊意志,自然有自然意志,埃瑞安这个世界,也有着祂的“意志”。

  世界意志包含了整个世界,从天界到深渊,从强大的长生种到朝生暮死的蜉蝣,从鲜活的生命到没有灵魂的环境……一切都在世界意志之中,祂的范围太过广播,因此反而存在感稀薄,不像深渊意志一样容易感知。

  就像各种各样的颜色加在一起只会得到一片混沌,就像无数个声音合在一道只能听见嘈杂的噪音,汇合了整个世界、无数不同存在不同意志的世界意志像空气一样透明,几乎难以感觉到祂的存在。大部分时候,对于绝大多数生灵来说,世界意志的确也和不存在没什么两样。祂是大部分时候都埋头睡觉的老船长,平时十分好相处,相当懒惰,反应迟缓,唯有涉及大船的生死存亡之际,祂才会走上甲板。

  埃瑞安的意志想要继续存在。

  祂没有喜怒哀乐,没有情绪与思维,祂甚至没有灵魂、没有自主意识,但祂比谁都清楚劫难的到来与破解之法。祂没法给全世界的生灵下命令让他们同心协力,但祂能发现哪些事情会让情况变得更坏,并且做出反应。世界的反应慢上一拍,却不会不来。

  天界脱离了埃瑞安,主物质位面的一批生灵将四分之一个主物质位面牵引到星界——世界意志可不会管是非对错,不管三界之间的恩怨情仇,对祂来说,以上两件事只代表了一个结果:世界力量的削弱。

  世界意志要想继续存在,那祂就不会允许自己被继续削弱。

  船长关闭了能放下救生艇的通道,城主锁上了逃离城市的大门。世界意志存在感稀薄又在某些时候强大得可怕,这个世界中的所有生灵,都没办法无视世界的封锁线。你要如何对抗一场天灾?

  这封锁越来越严苛。

  开始只是前往星界的生灵无法回去,后来人们无法进入星界,乃至开始遗忘星界;开始只是整个深渊不能像天界一样轻易逃脱,后来连有着空间天赋的恶魔领主也很难离开。埃瑞安如同即将溺毙之人,越衰弱越不肯松手放人,世界的求生本能运作之下,逃生之路被一条条关闭。

  巨龙中出现了预言,它们赶上了末班车,举族迁徙。或许因为它们受造物主宠爱、强大到被称为“神话生物”,也有可能那个“巨龙始祖来自异界”的起源传说所说不错,巨龙之王得以打开星界的通道,带着全族安然离开。这辆末班车后,举族迁徙完全变成了痴心妄想,最优秀的传奇职业者也失去了打开星界的能力。

  世界意志关上了门,但在门被关上之后,一切并没有好起来,反而变得更加糟糕。

  天界与深渊被驱逐,天界生物与恶魔带着这个秘密被隔离在外。有所猜测的人要么去了星界而后无法回来,要么在魔力衰退中死去,要么在战火中覆灭。当魔力环境不断衰弱,不明内情的恐慌者们,开始为占有剩下的资源大打出手。

  真是可怕的真相。

  这一番长话短说的讲述中,包含了多得惊人的信息量,它简单粗暴地揭露了这么多谜语。一大片迷雾被蓦然撕开,底下的实情并不美丽。寻找答案的人一无所获,找到谜底的人无法公开传达,过去几百年间的那么多秘密被整个世界隐瞒,居然要到世界以外,才能得知真相。

  塔砂站在老法师的影像边上,她什么都不用说不用做,地下城卡片的进度条就在短短的时间里刷刷向上猛涨。

  【地下城-塔砂】

  合并重组中,进度:90/100

  对埃瑞安最普通的认知构成了百分之二十五的进度,得到深渊眷顾加百分之六,一系列对星界的了解让进度条推到56/100,对美景产生的感慨莫名其妙加了百分之四,得知大德鲁伊与森精灵的远行真相加百分之十五。到现在,关于埃瑞安的所有秘密似乎都已经被揭开,进度从75/100,进展到了现在的90/100

  “我是最后一个逃离埃瑞安的法师。”利安德尔说,“那时候我所剩下的时日不多,索性最后一搏,而我赌赢了。雷歇尔的法师塔顶层是通往星界的道路,那条路在我走过后坍塌。”

  他看起来有点遗憾,就像回忆自己在沉船事故中拿走了最后的救生筏。

  塔砂安慰他:“除了我们之外,再没有别人找到那里了。”

  利安德尔微笑了一下,笑容一如既往掺着点苦味。

  他摇了摇头,甩掉刚才的怅然,话锋一转道:“这座法师塔,是此前离开的传奇法师们合力打造的产物。我能出来已经交了天大的好运气,能来到这里更是魔法保佑,余下不多的力量与寿命都只能让我当一个留影。但在我之前,前往星界的通路没被完全封锁的时候,有一些法师冒险穿过了乱流,成功来到了星界。他们还没受魔力环境衰退的影响,有着实打实的传奇力量。”

  那些离开埃瑞安后渺无音讯的传奇职业者,反而有不少都好好活了下去。

  传奇法师的生存能力在通阶层的强者中名列前茅,他们的准备也是。这些漂泊在星界无法回去的法师在星界建立了法师塔,他们搭建的庇护所一日日变得更完善,到了今天,天空中的法师营地反倒比埃瑞安地面上的更好。

  “这里还有学徒?”塔砂打岔道。

  刚才的匆匆一瞥中,塔砂的确看到了一些求学者。这里的人不少,不可能只是利安德尔之前离开的法师。

  “是啊。”老法师笑起来,“这片连接无数个世界的星界当中,可不止有我们这些来自埃瑞安的法师,要与人交易或收学徒并不困难,谁规定了飘在星界的存在一定是强者呢?因为种种原因离开本来世界的人这么多,逃离世界的、被世界抛弃的、出来旅行的、遇到意外的……你不就是其中之一吗?”

  像一个惊雷在耳边打响。

  塔砂愣在原地,很快又觉得不该太过惊讶。她之前就猜想过,地球所在的世界或许也是世界树枝头的一枚果实,她并非从哪个高等世界掉进了一个故事当中。这个世界如此广阔,能人辈出,塔砂只是其中渺小的一员。

  老法师早料到她要来。

  惊吓过去后,她反而感到振奋。

  “我为什么会来到埃瑞安?”塔砂急切地问。

  “我不知道。”利安德尔却说。

  “您不知道?”塔砂愕然道。

  “如果预言能提示一切,万物该如何运转啊。”利安德尔笑了起来,对她眨了眨眼睛,“我们一直在外面观察着埃瑞安,数百年的研究与推测才能让我们知道刚才那些真相。预言也只是推算的一种方式,我们知道你要来,却不知道你会对得到的结果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他顿了顿,说:“我们知道你是‘其中之一’,只是因为你的灵魂并不属于埃瑞安。作为曾经的埃瑞安住民,又在星界呆了这么久,见过这么多漂泊者之后,我们很容易看出这点。”

  “不是因为某些布局吗……”塔砂低语,她在刚才的某些瞬间几乎以为认为自己的穿越是这些法师的手笔。

  “我们还没这个能力。”利安德尔说,看上去好像被逗乐了,“就算能在星界得到落脚之处,我们所知的一切依然非常渺小。我们能检测到流星,却无法明白流星出现的原因,关于你的出现,我唯一能回答的是:我不知道。”

  短暂的沉默。

  地下城的进度条停下有一段时间了,百分之九十似乎就是这次谈话的上限,继续交谈也没带来更多进度。关于埃瑞安的重要秘密明明都已经真相大白,还有十分之一是什么呢?塔砂心中叹气,自嘲地想,她一个人的来历总不至于占了百分之十的进度吧。

  “所以,作为一个外来者,你要如何选择?”利安德尔说,“你会留下,还会回去?”

  那双上了年纪的眼睛看着塔砂,目光中是纯粹的好奇。

  塔砂抿住了嘴。

  她并不想装作没听懂,现在也没有装聋作哑的时间。

  “我还能‘留下’?”塔砂问,“您知道我所剩时间不多。”

  “如果你还要回去,剩下的时间的确不多。”老法师点头道,“但只要你决定了要留在这里,你就可以留下,或者说,永远离开埃瑞安。”

  利安德尔等在这里,并非只是为了做好事解答问题。

  法师们很久前就预言到了塔砂的到来,他们设计出了将她的地下城核心牵引到塔中的方法。只要塔砂放弃在埃瑞安的一切,她就能转移到法师塔中,成为法师塔的塔灵——法师们对塔砂的存在形式很感兴趣,他们愿意与塔砂交易,以一百年的雇佣时间换取对她施以援手。作为他们的发言人,利安德尔保证这是一场公平的交易。

  “我们会在事先签订平等契约,可以使用你自己的契约。”他诚恳地说,“一百年中你只需要担任塔灵,配合实验,实验不会对你的身心造成任何严重的、不可恢复的伤害。并且,一百年后你将得到自由,法师塔能给你塑造新的身体或载具,你会变得比过去更强大。”

  真是……相当有诱惑力。

  “如果我拒绝呢?”塔砂说。

  “那我们只能感到遗憾。”利安德尔说,“你没有被埃瑞安封锁,因为你的灵魂不属于埃瑞安。但你并没有随意穿梭星界的能力,当埃瑞安覆灭之时,你也无法独善其身。”

  “我曾以为埃瑞安已经在复苏了。”塔砂叹息道。

  “你的确近乎力挽狂澜。”利安德尔说,“但是不,埃瑞安的劫难,根本还没有来。”

  一个世界的寿命如此漫长,它能苟延残喘的时间也长过其中大部分生灵的一生。塔砂的存在的确将这辆可劲儿作死往悬崖跑的火车放缓脚步,乃至后退了不少,可它还在陡峭的下坡上,谷底还没有到来。

  第二只靴子还没有落下。

  主物质位面依然没有传奇职业者,没人能晋升传奇,就像深渊已经很多很多年都没有新的恶魔领主,所以维克多对怒魔赛门“近年来是否有新生大恶魔”的询问才会招致怀疑。

  塔砂现在才明白,当时维克多到底在哪里漏了馅。他威胁赛门要将深渊通道关闭几千年,还把赛门“你不想活了吗”的质问当成了低等级狠话——怒魔所说的并非狠话,而是实情。如果深渊通道继续关闭几千年,恶魔领主们无法从主物质位面掠夺足够补给,没办法攒够能源让深渊脱离埃瑞安的话,它们未来凶多吉少。

  机会可能只有一次。

  塔砂借助星界旅者的能力,靠着信物穿梭星界,每次星界之行都会消耗掉那一样信物。失去了信物当锚点,即使下次塔砂能够来到星界,她也不见得能找到这座法师塔,从他们那里得到第二次机会。而说得更近一点,不需要等待不知几百年后的埃瑞安劫难,几年后深渊通道就将打开。这一回的深渊之战可不是普通魔灾,恶魔领主们想要找到活路,那必定是你死我活的一场。

  如果点头,留下,一切都可以避免了。只不过换个地方从头再来,怎么样都比在埃瑞安的那个开场条件更好。在面对过去的各种危机的时候,塔砂不也想好了只要保存核心就能东山再起的最后条件吗?

  只是……

  然而……

  塔砂脑中闪过了很多东西。

  她想到了跟她进入法师塔的那些人们,一些人死在了之前的战斗中,一些人没及时走上传送阵,这一趟能幸存的人只有半数而以。他们为她的命令前来,响应积极,塔砂知道加入队伍的竞争十分激烈,他们信任她。塔砂答应过那些法师,要给他们建造比过去更好的法师塔。

  她想起了精灵王,独自守候数百年的王者在遇见她后终于吐出最后一口气,他给塔砂种子,而后闭目安息。塔砂记得漂泊世界散落的刹那,记得那四个留守在埃瑞安的精灵。生命树的种子栽种在她的森林中,精灵王在最后对她微笑,相信他的族人将会重新踏上埃瑞安的土地。

  她想到了天界的逃脱,神明们在过去享受了数百年的供奉与膜拜,真正大难领头时逃得比谁都快。她想到了深渊的停留,秃鹫的停留不是因为仁慈,而是因为贪婪,最终贪婪到无法离开。她想到周围的法师,这些离开埃瑞安已久的法师们似乎已经接受了埃瑞安的覆灭,研究者们更关心自己的研究,何况这里的人可能早就更新换代,故土在他们心中变得模模糊糊。

  埃瑞安并不是塔砂的故乡。

  她只是在这里停留了十多年,从一个废弃的大厅变成大半个世界的地下室,见证了她的居民从人人喊打到能普普通通地走上街头。她只是见过恐慌的面孔露出笑容,见过空洞的眼睛展现神采,见过严苛死板的城市多出许多色彩,见过各式各样的美丽景色与美丽生灵。

  塔砂记得自己第一次展翅起飞的那天,她乘风扶摇而上,俯瞰青山绿水、城市村镇,高空的风吹拂着她的头发。

  塔砂记得批阅文件的夜晚,地精阿黄衔着匠矮人做的小玩具放她腿上,她摸摸阿黄的脑袋,阿黄高高兴兴地走了。半精灵梅薇斯走进来,给她送了一碗特别好吃的汤,真的特别好吃——汤的食材完全叫不出名字,在魔力环境复苏后,梅薇斯的美食越发无法在地球上复制。

  塔砂记得某个春天去森林里视察,游吟诗人杰奎琳的歌声从远方飘来。森林里刚下过雨,地面湿漉漉的,跟她同路的玛丽昂变成了狼,用大脑袋拱她的腰,要驮她往前跑。那会儿的龙翼之躯还有一双和普通人一样的腿脚,翅膀也不方便在森林里飞,于是塔砂脱了鞋爬上玛丽昂的背,感觉像踩在厚厚的毛毯上。维克多在链接里嘀嘀咕咕地抱怨什么,塔砂心不在焉地听着,只把他当背景音。

  包裹着维克多的茧,现在还在魔池当中无法移动。

  “不了,谢谢。”塔砂说。

  “你确定吗?”利安德尔有些惊讶。

  “您刚才说过,世界没有注定的‘死期’,只有低谷与劫难。”塔砂说。

  “巨龙离开的时候,最杰出的预言法师预见之眼玛格丽塔曾做过占卜,她没有公布结果,反而选择了自杀。”利安德尔又说,“等到我来到这里,我才明白她绝望自杀的原因。世界终将衰落,这么多可以同舟共济的强大生灵已经逃脱,人类又在战火中自断臂膀,挽救世界已经是痴心妄想。这样的答案,对于无法离开的人来说太过残酷,但你还有选择。”

  “那是数百年前的事情了。”塔砂说,“如今的埃瑞安和那时候不同,而且您也说了,我是个意外的变数。我并没有选择一条死路,只是选择一个挑战罢了。”

  “放弃一个埃瑞安,在未来你可能在许多的新世界中旅行。”利安德尔惋惜地说。

  “的确,但是……还是算了吧。”塔砂笑道。

  如果她离开,埃瑞安稳定下来的构架又可能天翻地覆,如同抽掉一根房梁。许多人会遭难,许多人会失望,许多生灵将失去好好生活乃至出生的机会……但让塔砂留下的原因,不是仁慈。

  就只是因为“她乐意”。

  无关高尚或卑鄙,塔砂的选择说到底只跟她本人有关。她想要留下来,因为埃瑞安之于她,就像某个童话故事中小王子的玫瑰花。今后会遇到的玫瑰再美,也不是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那一朵。

  “比起这个,”塔砂说,“关于某些深渊材料,或许我们还有可以交易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维克多就回来了

  结尾修了一点点~

  感谢小天使们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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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 1.1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那张的结尾稍微修了点~=3=

  (一二五)

  黑暗中出现一双黄眼睛。

  这点冰冷的光蓦然撕开了混沌,以此为中心点,画面向别处延伸。狭长的双眼长在一张非人类的脑袋上,眼睛的主人有着金属质感的深色皮肤、弯曲的尖角与英俊的面孔。首先有了这个人影,然后再有了整个场景,只见恶魔领主维克多闪现在昏暗的通道中,礼服有多处破损,大片鲜红的血花覆盖在精致的布料上,让他身上的威压更强。

  恶魔的血液可不是这个颜色。

  他舔了舔飞溅到嘴角的血液,舌尖开裂,蛇信似的在空中颤了颤。他抽出礼服口袋里的手帕,擦掉手上的鲜血与脑浆,擦完随手扔掉,脚下步子不停。穿过一个拐角,前方灯火一亮,大厅近在眼前。

  半个广场大小的厅堂金碧辉煌,灯火通明,尖顶拱门层层推进,华美的浮雕恰到好处地装点着开阔的空间。许多根象牙白的细柱合为一根粗大的立柱,由天鹅绒帷幕装点,将穹顶衬托得更加高耸。地砖色彩瑰丽,好似教堂的玫瑰窗,一卷长长的红色地毯从维克多脚下一路铺向大厅中间的池子。盛满了蓝色液滴的室内池塘完满无缺,其中魔力氤氲,池水充盈,上空悬浮着一颗硕大的红色矿石。

  这是一座完好无损、精致而富有艺术性的建筑物,要是不看那颗生物般跳动的矿石心脏,旁观者或许会将这里当做人间王侯的厅堂。

  通红的矿石心脏在天花板下跳动,与塔砂的地下城之心的外形一模一样,气氛却截然不同,看上去硬是狰狞凶蛮了许多。这一颗心脏高悬在天花板下,其中充盈着狂乱的毁灭欲,好似有人将深渊切割出来一块,摆放在了里面。

  这里是深渊前哨,一座正统的地下城。

  “你在磨蹭什么?”一个急躁的声音响了起来。

  维克多走进大厅的时候,已经有另一个人在那里了——确切地说,是另一个恶魔。它的脑袋的位置只有一团白雾,破布条似的袍子底下空荡荡没有脚,袖口倒露出一双比正常人多上许多关节的骨手。它的语气非常不耐烦,还在魔池前飘过来又飘过去,即使看不到这个恶魔的表情,旁观者也能轻易察觉它的心烦意乱。

  “抱歉抱歉,有人挡路。”维克多说,道歉的语气太轻巧,笑容太欢快,实在很难让人感到诚意,“你知道,咱们的同胞动作太快,不少人间生灵都有所觉察……”

  “够了!”无头恶魔打断他,“你答应我的事呢?”

  “这不正准备开始嘛。”维克多满口答应,“不要着急,亲爱的阿刻,我的准备万无一失,只需要最后一步就好。”

  他拾级而上,越过无头恶魔,抬脚踏入了魔池。那双裁剪考究但被鲜血染红的靴子轻易踩上了蓝莹莹的池水,仿佛踏在一块冻结实了的冰层上,脚下的液体连一道涟漪都没有。黄眼睛的恶魔领主几步走到魔池的中心,停在了地下城核心的正下方。

  维克多轻叩脚跟。

  方才平滑如镜的魔池表面骤然荡开一圈波纹,一圈又一圈,几个同心圆相互嵌套,一层的浪头胜过一层,到后来居然掀起数米高,声势好似大潮或海啸。这汹涌的波涛没有一滴坠入魔池以外,翻腾的魔液全在半空中不翼而飞,一些凭空蒸发,一些渗入头顶上的地下城核心。这块区域内的魔力波动汹涌如飓风,无数符文闪现又熄灭,从地下城核心延伸到整座地下城,再到很远很远以外的地方。

  无形的浪潮席卷而来,地下城中的居民们似有所觉,茫然四顾。埃瑞安的某些地方产生了微不可查的共鸣,魔池的液面不断下降,速度飞快,好似被一口气吸了个精光。

  第一层波纹荡漾开之后,事情似乎陷入了僵局。

  魔池储存的液滴已经抽空见底,现在维克多漂浮在干涸的池子上空,修长的手指在空气中舞动,像傀儡师牵引着无形的木偶线。魔力在他与城池之间缓缓流动,与刚才比起来,速度缓慢得让人心焦。被称为阿刻的恶魔隐藏在它的防护罩中,多关节的骨爪交握,又开始小幅度动弹,显然耐心不佳。

  “你真的有办法做到?”它忍不住开口道,“要是那群家伙知道我们还留在这里,他们可不会对我们手软!”

  “他们要想‘手硬’,也得硬得起来啊。”维克多调笑道,“参与的大恶魔越少,准备时间就会越长,我们俩的本体都在这里,那么发动时间至少被推迟几个月。”

  “你比我更应该担心!”阿刻警告道,“要是拉什德嘉从进度的拖延中发现你不在深渊,只把身体留在了下面……”

  “他发现不了,你以为偷懒的只有咱们吗?伟大的深渊,只有死到只剩一个才会同心协力。”维克多笑着摇了摇头,“何况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风险绝对物超所值,所以可敬的‘无命王’阿刻才会暂时来到这里,不是吗?”

  无命王阿刻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对了,还没回答你的问题。”维克多口气轻松地说,“是的,我能。但是需要一点帮助。”

  “那就快说!”阿刻催促道。

  “那真是太感激了。”维克多正了正脸色,露出一个营业性的笑容,“您能莅临此处便是对鄙人最大的帮助。”

  恶魔领主的笑容看上去像个亲切无害的店员,他所用的谦卑口吻也十足诚恳。但他的同胞在听到这句话时勃然变色,恶魔领主的威压骤然爆发,手中闪现一柄长长的骨镰。

  已经太晚了。

  骨镰没能劈出一下,它被高高举起而后停在半道,镰刀连同挥刀者一起僵在原地。方才扩散出去的波纹猝然迴流,这回的中心不在魔池,而在无头的恶魔领主身上。无数看不清的丝线一层层勒上了无命王阿刻,比闪电更快捷,如天地之力一样不可撼动。这庞大的陷阱布置多时,精密完美,一旦发动便封住了所有退路——在那位无头的恶魔领主被哄骗到这里的时候,胜负便已经定下了。

  “你骗了我!该死的叛徒!”阿刻咆哮道。

  “深渊啊,阿刻,”维克多大笑起来,“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

  最后的伪装被一并撕落,现在这座地下城露出了真面目,一个大型献祭法阵。被束缚在最中心的那位大恶魔拼命挣扎,徒劳无益,在诅咒声中被割裂成无数碎片。地下城之心疯狂地跳动,与之连接的深渊收下了这分量充足的献祭,迸发出欢喜的轰鸣。这声音好似欢呼狂笑,又像鬣狗呼朋引伴,贪婪地吞食。

  收割者领主阿刻的死拼上了整块拼图的最后一角,维克多部署多时的棋局填上了最后一子,他留在地上的诸多分#身进入了休眠,成为了锚点。可以是一根古老的项链,可以是地下室一面被人遗忘的镜子,可以是一张失落的古卷……这些东西分散在埃瑞安的各个角落,天南海北,无处不在,只要还有一样没被解除,维克多就能在深渊与主物质位面之间穿梭,自由自在并且神不知鬼不觉,哪怕两界被封锁。

  敌人们不是傻瓜,恶魔领主不是一条心,瓜分主物质位面的企图注定要失败,因此这些后手必定能派上用场,无论未来会走向何方。

  主物质位面仅存的恶魔领主冷眼旁观。

  深渊的共鸣难以隐瞒,不过维克多以他的地下城为媒介,成功置身事外,哪怕深渊的同事们发现了响动,也没法立刻找到他头上来。主物质位面生灵的威胁反倒更加迫切,他没把之前挡路的人全部杀光,只钻空子冲出了包围圈而已,再过不久就会有麻烦精衔尾而来。

  啊,他们已经来了。

  地下城外围的哨兵发现了敌人的踪迹,有人赶来,他得走了。维克多张开手掌,通往深渊的密道随之开启,只要迈一步就能离开这个已然暴露的地方,正如计划中一样。

  一直游刃有余的恶魔领主,反而在此时露出了一丝犹豫。

  维克多仰起了头。

  他是这座地下城的主人,要想看到地下城内的每个角落都不是问题。但维克多下意识抬起头来,像个普通人。

  画面随之上升。

  核心大厅高耸的穹顶上,地下城的通道盘根错节,走廊平坦,设施美观。从美观与布置的心思上看,这里绝对不止是用来充当媒介的一次性道具,它比塔砂的地下城内部还要好看。匆匆一瞥之下,这里既没有看到生活设施,也没有看到用于战斗的房间与战士。

  这里有移动的小小魔像,怎么看都无法作战。这里有存放着工艺品的房间,所有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视野飞快地向上移动,越过地平线,一座城堡矗立在地下城的上面。这尖顶的城堡又华丽又富有童话色彩,让人想起新天鹅堡,或者迪士尼的商标。

  它被各种强大的法术隐藏,维克多本身不擅长魔法,但他有很多时间,可以对诸多强大的施法者行骗。那些骗来……那些公平交易来的法术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保护了这座城池,将它隐藏起来,盗贼无法从中偷走一枚金币,死神也无法带走其中的灵魂。

  形形□□的精美宝物存放在城堡当中,“宝物”并非人人都能看出价值的贵金属与珠宝,但某个领域的收藏家一定会对某间房间欢呼雀跃。顶尖的乐器、珍贵的颜料、失传的工具……每种藏品都收藏在最合适的房间,行家里手能看出它们的主人绝对是个内行——恐怕只有寿命漫长的长生种中,才会出现这样一个精通这么多领域的玩家。不过,地上城中的藏品并非这些没有灵魂的死物,而是“灵魂”。

  无数虚影在在城堡各处自由穿行,视线哪怕只从他们身边擦过,也能看出影子们长着脸。这些与生前相差仿佛的东西并非无面幽灵,而是离体的灵魂。生年卒年相差很远的艺术家们举办着横跨数百年的沙龙,他们无需进食或睡眠,没有天灾**打扰,聚会可以持续到永远。

  某个安静又安全的小房间里,小说家完成了又一部生前没写完的杰作。灯火辉煌的城堡剧院里,编剧心满意足地坐在台下,杰出的歌手与演员正按照他的剧本表演。明亮的画室之内,寡言的画家在死后依旧倾斜着创作的热情。一条走廊上,某个雕塑家正企图将新的雕像搬到一张矮桌上面。城堡前的花园中,舞者翩翩起舞,红裙花朵般张开,而那些优美动听的乐曲飘扬到城堡外,仙子与妖精为此在防护法术之外久久徘徊,妖精灯盏在这一代肆意生长。

  这里,是谎言之蛇的人间宝库。

  仰望着天花板的维克多面无表情,塔砂在此刻读懂了他的心情。

  星界法师塔内的法师送给了塔砂恶魔领主的残骸(“但愿这点微不足道的帮助对你有用,祝你好运。”),魔池中沉寂多时的黑茧终于有了反应,塔砂得以继续那个中断的梦境,看到维克多那片记忆的后半段。除了过去的景象之外,塔砂还能从中读到他彼时彼刻的一些念头,继而明白一些之前没想通的事情。

  比如,维克多为什么要将宝库放在人间。

  因为深渊永远饥饿。

  深渊的一切都像在一个巨大的胃袋之中,你要么给深渊准备食粮,要么自己就成为粮食,被吞噬消化。低等魔物自己无法吞噬灵魂,它们只是深渊之口,在深渊的驱使下杀戮不休。中阶恶魔好歹有了灵魂,成为了深渊的雇工,可以在为老板工作时自己吃点养料。站在恶魔顶层的恶魔领主似乎已经拥有了自由,得到灵魂的时候,它们可以选择对深渊献祭或自己吃掉。

  但是选择也只有两个。

  恶魔领主得到的灵魂总是难以保存,如果不抓紧吃掉,深渊就会替它们做出选择,将灵魂扯碎吞噬,因为最强大的恶魔也是深渊意志的延伸。无论那灵魂生前有什么故事,有什么样的性格或爱好,在深渊面前都只有一个标准:强者昂贵,弱者低贱,每个灵魂都只是一个价钱。

  而叛逆者维克多做出了第三个选择,他将得到的灵魂藏在了人间。

  他从强大的施法者中交易到了这么多法术,用于隐瞒天界神明、人间冒险者还有深渊本身。这些铁桶似的防御将这座城堡藏得严严实实,狡猾的谎言之蛇将他的财富偷渡在外,过去的成千上百年,都没被任何人发现。

  直到现在。

  维克多早已预料到深渊共鸣会让此处被各界发现,他也准备好了在离开前将人间的宝库与这座地下城一并炸成碎片——布置早已完成,足以让追过来的人吃个大亏。事到如今,维克多必须长期离开主物质位面,接下来的战争中这座宝库要么被发现,要么被摧毁,提前引爆也是废物利用。再过若干年,整个主物质位面都会被深渊污染,等深渊意志发现自己被欺骗,那可不是没收这些灵魂就能解决的问题。

  这些念头在维克多心中一闪而过,他早就理清了前因后果,考虑了得失,做出了准备和决定,如今只需要实行而已。但如果维克多只是个纯粹为了利益得失行动的聪明人,他这么一个肉搏系的恶魔领主,也不会三天两头丢下**,冒险跑到主物质位面来了。

  没有哪个恶魔像他一样喜欢主物质位面,维克多在人间待了太久,他变得太靠近凡人。永无止境的空虚与饥渴依然渴求着灵魂,人间界的生灵对他而言依然脆弱又短暂,这位恶魔领主却不再把所有灵魂都当成大同小异的粮食。他知道每一个灵魂都独一无二,消失的每一个都不可复制。

  于是在摧毁这一切的前一刻,维克多感到不忍,甚至感到犹豫。

  谎言之蛇是个狠角色,他又谨慎又果断,心狠手辣,从不犹豫。平生第一次的迟疑,带来了他从未想过的可怕后果。

  一道光从天而降。

  那些追踪者比维克多以为的更快,他们在沿途做出了惨痛的牺牲,只为了尽快赶到这里。数名传奇职业者使用了某些牺牲生命的秘技,这样的不惜代价让他们的攻击及时到达,那些隐蔽功能多于防御的法术,在这一击下应声而碎。

  如果只是攻击维克多的话,后手众多的恶魔领主反而有办法逃脱。但这攻击首先落到了城堡上,破除了将之隐藏的那些法术。

  因为那片刻迟疑,法术破除的时候,维克多还没来得及摧毁其中的所有灵魂。千百年的隐瞒被一下掀开,在城池中的灵魂被攻击摧毁之前,深渊意志首先发现了他们。

  深渊发现了维克多的欺骗。

  维克多摔倒在地,几个传奇职业者围攻下依然安然无恙的恶魔领主开始抽搐,惨叫声冲出喉咙,黑色的血液渗出他的皮肤。

  深渊意志半点不念旧情,既不管刚才那场丰厚的献祭,也不在意一个恶魔领主过去为深渊带来多少灵魂,今后又能创造多少业绩——倘若深渊意志是某个能讨价还价的个体,谎言之蛇或许还能用自己的巧舌如簧挣得一线生机吧。可惜不管深渊意志相形之下多么存在感充足,祂都只是某种无意识的东西,有着死板的奖罚机制。

  深渊的眷顾与奖励无比丰厚,祂的惩罚也极度丰盛。

  塔砂在那凄厉的惨叫声中头皮发麻,维克多的声音太过凄惨,几秒之内就完全哑了。他蜷缩得像只虾,鳞片在他皮肤上浮现,然后脱落,血肉模糊,伤口深可见骨。装载着维克多灵魂的这个身体迅速地崩塌,他的灵魂浮现出来,那个灵魂升腾起了黑色的烟雾,仿佛低级魔物被圣水浸泡。

  恶魔的灵魂属于深渊,一旦被深渊厌弃,没有多少部分能继续存在下去。

  好疼啊,太疼了,被深渊放逐就像把灵魂摁进密密的筛子里,筛掉属于深渊的部分,在高压下从另一边挤出来。维克多失去了能发声的器官,灵魂依旧在痛苦中扭曲,没有半点反抗能力。再怎么力量强大或足智多谋的恶魔都只能任由深渊意志揉圆搓扁,塔砂明白了维克多对深渊的畏惧,那恐惧发自本能,远超面对天敌。

  塔砂几乎想过去抓住他,阻止他在剧痛中自伤。她想把维克多笼在羽翼之下,就像用厚厚的黑布罩住一个阳光下打滚的吸血鬼。但塔砂的手穿过了维克多,没人能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那破坏了城堡外法术的攻击,终于落了下来。

  法师的法术在某处炸开,战士的斗气轰上尖顶,这座城堡在诸多传奇的攻击下无比脆弱,如同顽童拍打过的饼干小屋。一层层防御被拆开,无数藏品化为飞灰,那些被囚禁也被保护了成千上百年的灵魂脱离了束缚,回归他们应有的结局。地上城池的所有生灵死灵都冰消瓦解,地下城也开始分崩离析。一道剑光从天而降,贯穿了魔池与其中的维克多。

  靠近穹顶的地下城核心坠落下来,碎成无数瓣,好似地下城流出的鲜血。这石头血迹大部分在落地后消失无踪,被神圣的剑光净化。华美的大厅坍塌下来,浮雕崩裂,束柱倒塌,帷幔与地毯灰飞烟灭。一道长长的裂纹横穿石池,在地面上蔓延,剑痕穿过整个大厅,将一切一分为二。

  刹那之间,这个华丽的厅堂与数百年后塔砂见到的废墟无比相像。

  维克多已经不在原地。

  很难说是不是仁慈,这一剑切开了他的灵魂,也缩短了深渊降下的痛苦刑期。胆敢愚弄世人又欺骗了深渊的谎言之蛇,在谎言败露时死去了。

  一生都沉浸在谎言与邪恶中、平生作恶无数的大恶魔,因为一丝善意死去了。

 

☆、第126 1.1

 

  (一二六)

  恶魔领主维克多成为了过去式,维克多却没有完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过去部署的后招开始生效,塔砂看着他受创严重的灵魂晃晃悠悠向下飘去,落进下方还没被波及的图书馆。维克多的身体被留在了深渊,他的灵魂被深渊放逐,再被传奇等级的攻击打个正着,这一连串的磨难之后,破碎的灵魂艰难地融入了地下城之书,开始了漫长的沉睡。

  这段历史没有被记录,不知是因为那些英雄无法确定维克多的死亡,还是后来一大堆比这更重磅的消息淹没了一个恶魔领主的死。记载中一片空白,而塔砂站在亲历者脑袋里的特等席上,终于看到了维克多的“起源”。

  对于深渊大恶魔维克多来说,塔砂看到的那两段记忆是它的起#点与终点,它的灵魂诞生在人间看到大雪与篝火的时刻,终结于谎言与善意的暴露。但对于塔砂来说,那个“终点”恰恰是起源,谎言之蛇因一点善念而死,这才有了她后来遇见的那个维克多,这才有了那个废弃的、被深渊放逐的地下城。

  倘若当初维克多动了手,自毁的地下城不会有任何东西剩下,即便塔砂来到这里,也没有一个城池的容身之所。倘若维克多当初没有伤得这么严重,哪怕力量全无,只要他的狡诈不受影响,初来乍到、对一切毫不知情的塔砂必输无疑,恐怕只能沦为他的受害者之一。世事多么奇妙,恶魔领主维克多的死,也是塔砂埃瑞安大冒险的起#点。

  阅读的那段记忆已经结束,魔池开始小幅度滚动,像一锅文火慢煮的汤。

  塔砂在这间隙中闪神,她忍不住想,如果谎言之蛇的灵魂没在主物质位面诞生,如果维克多于其他深渊造物一样,从来就无法感知到世界之美,他的成就与下场是不是会比现在好?

  这可真不好说,深渊种强大的恶魔这么多,一些很强大,一些很聪明,更新换代依然快得要命。善游者溺,善骑者堕,生于贪婪的人死于贪婪,而维克多曾说他为了与魔物不一样的生活才爬到了后来的位置。他与众不同的奇遇与叛逆者之心让他成为了赫赫有名的谎言之蛇,也让他成为了被放逐的叛徒,这些因果纠葛在一起,如同一条衔尾蛇。

  从吞掉了星界法师所赠的残骸开始,黑色的茧子便一直蠕动不休。如今它在沸腾的池水中膨胀,仿佛一块被加热的年糕,鼓鼓囊囊得让人想戳它一下。这膨胀终于到了极点,黑茧破裂而后收缩,蓦然缩回一个人形。高大的男性躺在魔池底部,安静得像个睡美人。

  他看起来与刚刚那段记忆中的维克多非常相似,不知是自己下意识认可这个身体,还是塔砂下意识把他塑造成了这样。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微张,似乎吸了口气。

  咳嗽声一下子响起。

  睡美人活动起来,他一恢复意识便呛了一口水,顿时皱起了脸,咳得昏天黑地。他颤抖着想要爬起来,一不小心又摔了回去,手脚全都软绵绵的,像一头刚出生的小羊——他头上还真长着一头白毛与绵羊似的角呢。塔砂趴在魔池边,看着他没头没脑地扑腾了半天,终于睁开了眼睛。

  琥珀色的眼睛蓦然睁大,那双眼睛里有茫然与恐惧,仿佛还被死亡与折磨的记忆困扰。他大口喘着气,飞快地环顾四周,警惕地东张西望。

  “早安。”塔砂说。

  维克多循声看到了塔砂,他的肩膀松懈下来。此前他用虚张声势的警惕包裹着不安与无助,此后他垂下了眼帘,睫毛的阴影遮盖着放松的眼睛。

  塔砂在这个对视中怦然心动。

  没错,这是她认识的那一个维克多。

  塔砂被那双眼睛里闪过的脆弱击中了,被他看到她后下意识的放松打动,听上去有点奇怪,但这就是量变到质变的瞬间。她认识了维克多十多年,阅读了他的千百年,为他的陪伴愉快,被他过去的强大、聪明与危险吸引——可要是在这里的维克多只是过去的那个恶魔领主,他就只是个迷人的敌人,一个魅力非凡又不可信赖的合作对象。

  但这是“她的”维克多。

  日久生情也有着各种情感转化为爱情的那一瞬间,现在这一刻就是了。爱与喜悦在心中弥漫,像一枚糖球在热咖啡中泡开,这不坏,塔砂想,这很好。她抓住维克多的手,感到喜爱与满足。

  维克多握了回来,塔砂将他拉上魔池的边沿,拨开那几缕向下滴水的头发。他的银发并不柔软,有些扎手,泛着金属丝似的光泽。

  “我们……赢了?”维克多茫然地说。

  他的声音有点哑,像个睡了很久的人。他看上去有点搞不清状况,好似刚从一个全身麻醉手术中醒来,整个人有点懵。“很遗憾。”塔砂说,“你睡得不够久,深渊还没有来。”

  “才几年?”维克多愕然抬头道。他的仰头似乎牵动了什么神经,让他一下子趴到了魔池边沿,额头抵着胳膊,头痛似的呻#吟。他可怜巴巴地抱着头,仿佛宿醉第二天艰难起床的可怜虫,含糊地低语道:“等一下,我好像……”

  维克多正在飞快地恢复,那傻乎乎的神情一点点消失,塔砂几乎能听见他脑中无数齿轮转动的声音。

  曾经的大恶魔一去不复返,不过这一次修复带来的绝不仅仅是一个身体。大恶魔的残骸重塑了躯壳,地下城的保护稳定了破碎的灵魂,过去无法承受的许多混乱记忆将被梳理完成,维克多没有“恢复”,他只是再度变得完整。

  “这可真是一段漫长时光。”维克多喃喃自语。

  混乱消退了,这重获新生的恶魔直起了身体,站在魔池中,对塔砂再度伸出手。刚才塔砂去拉他,他的回握紧张得像抓救命稻草,这会儿维克多的伸手彬彬有礼,姿态优雅,手心向上,动作自然得像在舞池里伸手邀舞。塔砂对他挑了挑眉毛,他露齿一笑,仿佛真的没法自己跳出来似的。

  “您真是太好了,亲爱的女主人。”维克多在被拉出来时花哨地说。

  “别叫我‘亲爱的’。”塔砂说,“你一殷勤就没好事。”

  “有吗?只是为了表达我对你深深的感激与喜爱之情呀。”维克多无辜地说,在塔砂毫无反应的冷漠表情中迅速转移了话头,“早上好!说起来,你是不是该对我说‘很高兴见到你平安无事’?”

  塔砂停顿了一下,反应过来对方在说哪个桥段——塔砂第一次得到实体那会儿,她要求地下城之书在说正事前先跟她寒暄“早上好”和“很高兴见到你平安无事”来着。那时塔砂还是【残破的地下城】,刚刚得到第一个称号,触须刚开始在埃瑞安的地上蔓延,规模不能与现在同日而语。

  眨眼间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到处躲藏的地下城已经与人类的帝国并驾齐驱,狼首之躯更新换代好多次,地下城之书也有了人形的躯体,事情变了这么多,说话人调了个头,谈话双方倒还和过去一样。地下城与恶魔的记性都好得要命,时隔十多年的玩笑话照样能够玩起。

  “你怎么不说,我还没有夸奖你的美貌呢。”塔砂戏谑道。

  “那是最好不过了。”维克多顺势道,张开了胳膊,甚至落落大方地原地转了个圈,像只求偶期的公孔雀——只除了他不仅没有羽毛,连衣服都没有。

  塔砂从善如流,目光从他英俊的面孔滑到湿漉漉的脖子(那头白毛依然滴着水),再到胸口,并未打住,一路向下。刚诞生的新躯体一###挂,古铜色皮肤上肌肉线条流畅,魔池中的液滴在上面闪光。维克多的头发像银丝一样,那身暖色的皮肤摆脱了鳞片或金属的质感,摸上去亦然——上手的时候他眨巴着眼睛,好像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被xing骚扰了。

  塔砂的指尖从维克多的肩膀划到胸口,在饱满的胸肌上按了按,那手感好得出奇。像巧克力一样,塔砂冷不丁想,看上去完全是德芙牛奶巧克力……

  “德芙巧克力是什么?”维克多茫然地说。

  不好,想得太大声,塔砂在心中咂了咂嘴。在魔池中重塑固然让他们的链接变得更加紧密,一时不慎心猿意马也是原因之一,可见明君切忌□□熏心。

  “一种甜点,用来夸奖你的美貌。”塔砂面不改色地说。

  维克多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不是什么要紧事。”塔砂冷静地说,“比我想象中强壮,我曾以为谎言之蛇是那种苍白瘦弱、只有嘴皮子发达的角色。”

  “这完全是偏见!”维克多抗议道,“每个恶魔都不一样,你不能因为我机智又能言善道,就贸然认为我弱不禁风啊。——话说你是否有给我件衣服的打算?别摸那里,嘶!”

  “别怕,这里又没别人。”塔砂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况且你看过我这么多次,我现在看回来也是公平合理。”

  “你知道自己现在听起来像个强抢民男的女公爵吗?”维克多提醒她,“距今起码五百年前,封建领土里一手遮天还要求新郎的初夜权那种。”

  “新身体感觉如何?”塔砂说。

  从闲话一秒切入正事,这话题转移之生硬到了完全不打算掩饰的地步。维克多无言以对,又不能无言以对,契约依然算数,他没法隐瞒。

  “还不错。”他动了动脖子,脊柱咔咔响,“和我以前自己做的人间分#身差不多,具体如何可能还要实验一下,但我已经不是之前那个没用的吉祥物了。”

  “会飞吗?”

  “呃,不会。又不是每个恶魔都会飞!”

  “会魔法吗?”

  “会……不过,鉴于我已经被深渊放逐,过去掌握的深渊魔法都没法再用,而且我本来就不擅长魔法,所以,咳。”

  “你现在不是受创状态了吧?”

  “当然!”

  “那么你的智力和记忆也恢复到了过去的程度?”塔砂说,“作为最聪明的恶魔领主之一,你一定对深渊通道的事有解决办法吧?”

  “……”

  维克多看着塔砂。

  塔砂看着维克多。

  维克多悲愤地看着塔砂。

  塔砂坦然地看着维克多,一本正经的脸终于绷不住,笑了出来。

  “啊,你又在拿我寻开心。”维克多悻悻道,把湿哒哒的头发往旁边拨,“摔碎的瓶子没法回复原状,你要想找个未拆封的全新大恶魔,那得去深渊重新抓。反正我就是现在这幅样子,要退货也没有……”

  “你还感到饿吗?”塔砂说。

  维克多停了下来,目光在这提醒下闪了闪。那张脸上再次一片空白,好似被噪音困扰了一辈子的人,发现耳边一片安静。

  “不再饿了。”他惊叹道,“那种……没完没了的渴望,它停下了。”

  深渊的馈赠与枷锁永远钳制着深渊造物,从炮灰魔物到恶魔领主,脖子上永远连着项圈。空虚与饥饿的诅咒永无至今,至死方休,除非深渊自己剪断了傀儡线。

  “当地下城之书的时候也不饿吧?”塔砂说。

  “的确如此,但那时候也没有任何其他感觉。”维克多眯了眯眼睛,似乎陷入了回忆,“使用器具当容器时总是这样,所见所闻好像隔着雾气,没有欲求也不会满足,感知到触碰好似隔着厚厚的布料,反而是疼痛削减最少。可要是使用这种有血有肉的身体,它们很快就会被深渊侵蚀,变得和本体的感觉相差无几。”

  他顿了顿,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我有一些很喜欢的灵魂,但我并不经常去看他们。”维克多说,“这群luo露在外的灵魂看上去那么好吃,我没法真正全神贯注地欣赏他们,总有一部分精力得用来控制自己,因为恶魔永远没有吃饱的时候。一群敲开壳的果仁,一群剥开壳的螃蟹,在你的餐桌上跳舞,而你饥肠辘辘,只需要伸手就可以取用,没有任何后果——最累人的部分是,你并不想这么干。”

  “你能想象吗?”他抬头看向塔砂,带着那种孩子向玩伴分享经历的喜悦,“我才不会因为别人的好意落荒而逃,他们只是靠得太近了……想象一下,一块你强忍着不吃的肉,非要跳起来亲你的嘴唇?”

  维克多在说话间舔掉了唇边的液滴,像此前舔掉飞溅到脸上的鲜血。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嘴唇也被舔得亮晶晶的,塔砂突然想,要是这家伙依然穿着礼服就好了,礼服有个领口,很方便抓着往下拉。

  现在的恶魔赤#luo体,于是塔砂只好把手伸到他脑后,往下摁。

  谢天谢地,重生后那对弯角变小了不少,并不会与塔砂的犄角打架。

  琥珀色的眼睛在错愕中睁大,维克多只愣了一下,很快不问缘由地低下头来,揽上塔砂的腰。他的舌头真的顶端分叉,他的牙齿是小小的三角形,让塔砂觉得自己在亲一条温顺的鲨鱼,或者其他掠食者——最精彩的部分在于,你知道他不会咬你。

  这是地下城的心脏地带,他们就站在魔池旁边。作为身为地下城的福利之一,即使闭上眼睛,塔砂依然什么都看得到。

  她能看见维克多低头时绷直的背肌,她的手一只落在对方后颈上,一只半环着他宽阔的后背,他们的肤色对比相当明显,像牛奶倒入热可可。那身巧克力色的皮肤摸上去柔软、温暖而结实,并没有爬行动物的特征。塔砂的手向下滑,越过收束的腰线,转战轮廓分明的腹肌。它们在被摸到时缩了一下,怕痒似的绷紧。

  她能看见维克多依然睁着眼睛,那双竖瞳的眸子直勾勾看着她,与过去的谎言之蛇相似却不相同。谎言之蛇的眼睛有着冰冷的无机质感,像冰冷彩玻璃,即便面上带笑,那双眼中一样毫无笑意,冷眼旁观;这一双却让塔砂想到蜂蜜或顶好的枫糖浆,舔一舔能尝出甜味似的。

  “以貌取人的家伙。”这个吻结束后维克多说,又像抱怨又像撒娇,“你过去对我冷若冰霜,现在如此热情似火,一定是垂涎我的美色。”

  “很高兴看到你的脸皮厚度依然如故。”塔砂说,“真抱歉,我对一对一本书实在提不起多少兴趣。”

  “太狭隘了,你是一座城池,我依然爱你呀!”维克多说。

  “……是你的性癖太自由奔放了吧。”塔砂叹了口气。

  “我这叫‘被你的灵魂所吸引’!”维克多说,舔了舔嘴唇。

  “这话对一个恶魔来说真是充满了说服力啊。”塔砂拆台道,“我打赌你对男女老少各个种族的契约对象都说过这种话。”

  “你这是种族歧视。”维克多嘟哝道,又伸手在塔砂面前挥了挥,“是错觉还是怎么的,为什么你听我说话时视线总往下跑?”

  “我想你已经注意到了,我们之间有着一部分#身高差。”塔砂正气凛然地说,“为了脊柱健康考虑,我的视线在你的面部以下是很正常的。这绝不是出于什么其他理由,否则我大可以用地下城的视角看个饱,无论你的正面背面,上面下面,是不是?”

  “你应该看着我的眼睛,而不是我的胸——我还以为这话只有姑娘们才需要说呢。”维克多诉苦道。

  “地下城之书上就有你的眼睛,我已经盯它看很久了。”塔砂说,“而你的其他部分,我觉得很有必要在它们被衣服裹上之前多看几眼。”

  “等等,你这不是承认在看了吗?!”

  “你对被深渊放逐的结果有何感想?”

  “我觉得心情复杂……喂,你不能老这样急刹车!”维克多哀叹道,“亲爱的主人,我对您的目光与视线没有半点意见,并且很乐意向您展示些别的没见过的东西。您就当可怜可怜我死去活来这么多次、被困在书里池里这么多年嘛。”

  这倒不完全是**与装可怜,他伸展着脚趾踩在石砖上,后背靠着魔池,双手依然放在塔砂腰间,指尾勾着塔砂衣服的接缝处,贴着那一小块露出来的皮肤。新生的恶魔舒展着身躯,像结束了漫长冬眠的蛇在阳光下伸懒腰。时隔数百年,再度拿回记忆、重新开始感知的感觉如何?塔砂并不需要猜测,从链接另一边,传来快要哼起歌来的惬意。

  “您知道,我其实不急着找东西把自己裹上。”维克多吃吃发笑,把脑袋搁上塔砂的颈窝,显然吃准了塔砂暂时也无心公事,“只要您想要,我不介意今后都这样跟您说话,过去地下城之书也不见得包裹了书皮嘛,我早在您面前赤#luo体很多年了。”

  他的尾音打着轻柔的卷,分叉的信子在空气中颤了颤,舔了一口塔砂耳廓。他的双手依然规规矩矩,只是声音低沉,眉眼撩人,那等级比起地下城之书来高了不知多少,总算像个勾人的恶魔。

  “照这么说,还有好多人看过你的luo体。”塔砂正儿八经地说,“比如阿黄,玛丽昂,怒魔赛门,撒罗圣子塞缪尔。”

  刚才邪魅一笑的家伙瞬间被打回原形,每说一个名字维克多的脸就黑一点,听到撒罗圣子时不由得挤出一声被恶心到的呻#吟。“你怎么能这样!太破坏气氛了!”他指控道,肩膀垮塌,继而整个人向下滑去,以此表现出他悲怆的心情。那高大的身躯不要脸地挂在塔砂的胳膊上,那颗热乎乎的脑袋贴着塔砂的胸口,像只垂头丧气的大狗。塔砂终于大笑起来,把他揪起来扔到魔池边上。

  未来还有山一样多的事情需要解决,解开的谜题不容乐观,未知的部分还没有头绪。有一个世界的麻烦等着塔砂解决,有一个位面的敌人在虎视眈眈,但至少此时此刻,塔砂感到轻松愉快,她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你不再属于深渊,你属于我。

  作者有话要说:  维克多入队,从随身挂件升级成了常驻队友,不过基本大块谈恋爱的剧情就只有这种程度啦!这是个全年龄剧情向的故事XD

  前面的副本告一段落了,养肥的同志们可以杀一波!(真的可以杀一波了哦,我好看看情况,最后一个副本我还没写细纲,可长可短看情况XD

  感谢小天使们的投喂!=333=

 

 

☆、第127 1.1

 

  (一二七)

  这一次的白塔遗迹共同开发项目中,人员损失过半。

  那天塔砂从星界归来,一行人通过先行者利安德尔留下的传送阵成功传送出了法师塔外,出现在距离白塔遗迹只有不到百米的地方。他们在法师塔中度过了将近一天,下面的利安德尔灯笼藤法术已经失效,通往法师塔的道路也已经合拢。现在的法师们还没有重新打开雷歇尔法师塔的能力,那些没能通过不恒定传送阵到达塔基的人们,被永远留在了那里。

  只能庆幸所有法师与大部分法师学徒都被法师塔的奥秘吸引,在做选择时当机立断走进了传送阵吧。

  这些伤亡让人遗憾,他们被登记进战争伤亡中,享有烈士的抚恤金。不过总体来说,此行得到的东西远远大于损失。在把星界法师赠送的恶魔残骸喂给维克多的时候,那些从宝库里得到的法师珍藏,也被带回了**师塔。

  所有活着出来的人都满载而归,一行人突然出现在白塔遗迹外的时候,附近的农夫们可不仅仅为了大变活人而瞠目结舌。队伍里的每个人都拿上了自己承重限度内最多的东西,活像一群搬家的蚂蚁,而塔砂简直捧着一座小山——她相信要不是再叠得高一点这座小山就会山崩,法师们绝对会要求她再多拿一点。护卫兵与塔砂忙于充当载具,法师与法师学徒亦然,人人都像超重货车。

  人尽皆知,法系职业者大部分都对出门和运动不感兴趣,他们的细胳膊细腿只能负载最轻巧的布甲,只能挥动小巧的法杖,法师的法杖比德鲁伊法杖还轻上许多呢。但从那座古代法师塔里走出来的时候,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法系人士外观上都与蜗牛十分相似,每一个能放东西的位置都塞得鼓鼓囊囊。他们气喘如牛,双腿发颤,同时红光满面,仿佛半点都不为背了这么多东西疲惫。

  旁观的农夫中有人说了句公道话:“要是让俺背着这么几口袋金币,俺也能走,还能跑咧!”

  就是这个道理。

  法师们抱着珍贵的古代法师遗产健步如飞,**师塔迎来了一次大丰收。塔砂充当塔灵的幽灵分#身旁观了一大堆倒抽冷气、捶胸顿足和捂在掌心里的尖叫,要是把此时此刻的场景用留影法术拍下来公放,一定会有不少人对法师的憧憬破灭,脑中“法师=优雅端庄冷艳高贵”的等式死得不能更死。

  当然,搞不好也能动摇施法者威胁论,法师们那副恨不得抱着书亲几口的模样,跟逛商场抢完限量版的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甚至在过了将近一周之后,还会有法师在走廊上、食堂里莫名其妙地一个人笑起来。

  古代魔文写成的法术书被快速地翻译,一大批研究者得忙着干这个。塔砂也能翻译,但她的翻译就和机器翻译一样,魔法书里有许多地方只有内行人才能明白细微的意思差别,而不少古代法术并不能直白地翻译成现代用语,阅读者得啃原版。最优先处理的文献是最高深与最浅显的那些:记载了强**术的法术书,古代法师批阅的学徒作业。前者有利于即将到来的深渊战争,后者有利于法师传承。

  “如果能早一点找到它们就好了。”白袍法师海登叹息道,“有许多过去的常识都遗失了,我们这些法师已经失去了改变的黄金时间,但学徒还有机会,早几年便利于一整代人。”

  海登是法师学院的老师,他本人的力量不强大,相对而言不太博学也不够有研究精神。这个在法师当中堪称平庸人,作为老师却非常优秀。从海登那里获得入门教育的法师学徒基础都很扎实,今后无论深入学习哪个领域的速度都很快,颇受各界人士的欢迎。

  古代法师塔的宝藏来得有些晚了,第一批新法师已经毕业,不能享受到这些新知识。他没说出另一件不太好听的事情来,塔砂倒能理解:距离深渊入侵还有几年时间,那位负责任的好老师,还是担心法师传承的断绝。

  不过,来得晚总比不来好。

  相对于被和谐地传阅的各类图书,施法材料的争夺就要剑拔弩张得多。

  妖精的粉尘、娜迦的骨骼、经过失传手艺处理的龙血墨水……这些在过去不算特别珍贵的施法材料,放到现在,一些成了用一点少一点的奢侈品,另一些甚至是有着巨大考古价值的古董。各大学院派系的法师们争得口干舌燥,在会议桌上摆事实讲道理,耍诈诡辩撸袖子,各种方法无所不用,只为了能让自己这边多分一点材料。

  无论是黑魔法、白魔法还是没有属性的实用魔法,都有一大堆法术因为缺乏材料而成为绝响。法师们在研究中还原了不少失落法术,却苦于没有施法材料,许多实验都卡在半道,这简直是每一个研究者心中的痛。带回来那堆施法材料堆积成山,然而要分配一下,那便僧多肉少,完全不够用。前来申请的除了法师,还有女巫、德鲁伊、魔导技师、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每一个的申请书都很有道理。

  到最后,大部分施法材料被先归类给了“古代魔法施法材料的替代性研究”课题组,该课题组致力于研究出这些珍贵材料的现代替代品。

  这点其实大有可为,古代法师很喜欢将魔法神秘化,热衷于各种神秘仪式,深爱大场面。比方说,如果一只普通乌龟壳与一只濒危的、强大凶暴的霹雳闪电乌龟的壳有着相同的效果,他们会选择后者,并且只记录后者;如果烛光和“满月时投下的第一束光”一样起效,他们会觉得后者才是正道,前者即便起效,威力定然也不如后者。

  决议定下的时候,不少人频频去看黑袍法师米兰达,担心她跳出来大加反对。米兰达一直是古代法师与古代魔法的铁杆支持者,她认为古代魔法比现代魔法强大许多(这点倒是真的),因此如今式微的法师们应该恢复千年前古代魔法的生活方式,而非学习埃瑞安时期的近现代魔法(这点一直争议巨大)。这会儿听着将古代法术“去神秘化”的决定,米兰达居然一言不发。

  会议之后,炼金法师格洛瑞亚找到了米兰达,替“古代魔法施法材料的替代性研究”的课题组打探一下口风——那个课题组的成员准备了一堆跟米兰达辩论的材料,却没等到应来的刁难,心中很不踏实,担心黑袍法师玩阴的。

  “他们怎么不自己来问?”米兰达没好气地说。

  “怕呀。”格洛瑞亚直白地说,“那个小组全都是理论派,实战很不能看,不敢亲自找你对质,只好让我来试试水。咱们好歹同生共死过一场,你就跟我透个底吧。”

  “让他们放心。”米兰达依然阴着一张脸,“我也同意他们的观点。”

  穿着彩虹色袍子的炼金术师把嘴巴张成了“o”形,一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模样。黑袍法师翻了个白眼,说:“最早的不见得是最好的。”

  她停顿了一下,难得松口解释道:“我依然认为古代魔法更强,但它们不见得‘最好’,不见得适应现在。”

  古代法师的法师塔中走了一遭,米兰达的观念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从雷歇尔的法师塔离开后,她撤销了不少让法师制度复古的申请,对学徒的态度也变得没那么严苛。理由如她所说,因为“最强的”并非“最合适的”。

  远古时代生存着这么多巨大可怕的生灵,最后活到现在的生物远远不如它们强大,只是更适应环境罢了。那些强大的古代法师在丛林法则中生存,每个个体都像远古怪物一样可怕,但他们的传承终究断绝,被现代法师顶替。神秘、闭塞、残酷、与世人为敌的生活方式终究招致了恶果,让他们强大无匹的法则,也是他们最终淘汰的原因。

  物竞天择,优胜劣汰,并非所有东西都是越老越好。就像最初的施法魔像吧,塔砂在听到米兰达介绍时就能猜测出它们失传的原因。“比秘银符文强大百倍的魔力源泉中枢,比普通钢铁坚固百倍的月光铁打造而成的外壳,**师雷歇尔直接用法术激活”,制作如此困难,材料如此珍贵,它们怎么可能推广开来?结果便是现在这样,施法魔像失传已久,钢铁魔像度过了数百年的战乱与魔力低谷,至今活跃在埃瑞安的流水线上。

  除此之外,此行还有另一个重大收获。

  星界法师们生活安定,并不打算再掺和埃瑞安世界的生死存亡,但在塔砂回来之前,他们还是赠予了最后的帮助。曾经的白塔法师利安德尔给了她恶魔领主的残骸,还有一张设计图。

  “我知道我的老同事们做了什么。”老法师叹了口气,“白塔为古代魔法的改革努力了这么多年,破灭前最大的作品却是古代法师的风格,真让人遗憾。我无权给你星界法师塔的能源图纸,但至少在这些年里,我改进了老同事们的作品。”

  那一张是魔力源头的图纸。

  比起埃瑞安帝国都城下的那个魔力源头,这一个的成品制造起来更快,转化功率更高,耗费的代价更少。不需要法师与龙的遗蜕,不需要被诅咒的合成怪物,史莱姆与现有魔导工厂的努力就能塑造出新的魔法核心,简直像蛮荒时期的人牲献祭变成了核电厂。在新的魔力源头建成之后,埃瑞安的魔导武器,将不再完全仰仗塔砂的地下城。

  “你不反对?”塔砂说。

  “我干嘛要反对?”维克多这样回答,“深渊就快来了,这几年人类帝国不会蠢到拿着个魔力源头就跟你开战。至于打完之后,你能摧毁源头一次,就能摧毁第二次。——亲爱的,我可不再是一本蠢兮兮的书了。”

  总唱反调的维克多捡回了一些智商,显得乖巧了许多。这位前-恶魔领主固然已经被深渊放逐,塔砂可不相信他会改邪归正,现在恐怕只是变得比较能装了而已。

  “的确如此。”塔砂赞同道,敲了敲维克多桌上的书,“请加油。”

  维克多不再是一本不能动弹的地下城之书,过去模糊的记忆又恢复了不少,不抓紧利用起来那叫暴殄天物。所有官方出版的深渊科普丛书都拿来给维克多过目,这位深渊本地居民负责查漏补缺,全部校对出一个修正版。对于即将面对深渊入侵的埃瑞安来说,他脑袋里的许多知识都很有必要记录下来,像生活常识一样到处分发。

  “我觉得自己从一个血汗工厂跳槽到了另一个血汗工厂里。”维克多哀嚎道,“就算新老板美艳动人,也不能抚慰我的心灵创伤。”

  “乖,写完这个给你放假。”好老板塔砂安慰道,“你想去哪就去哪。”

  她说到做到。

  数百年没能走到地上的恶魔也借用了梅薇斯的擀面杖,隐藏了头顶上的角之后,他看上去与普通公民没什么两样。塔砂为他提供了充足的经济支持,执政官娜塔莎有一份明面上的工资,完全养得起一个文艺恶魔。

  维克多只隐藏了角。

  他没继续鼓捣出一张平庸的面孔来,就顶着那张引人注目的脸,走进了艺术家聚集的地方。维克多走过一间间画廊,穿过一间间剧院,在各种艺术沙龙里穿行。他与当代艺术家们谈天说地,黄眼睛饶有兴趣地在杰出者身上转来转去,叫塔砂看来,他简直像大盗走入一间珠宝店,每样首饰都拿出来看一看吹一吹,挑得喜不自禁。

  那些艺术家们可不这么看。

  当维克多想装得讨人喜欢,他能讨几乎所有人喜欢。他们看见一个谈吐高雅、风趣幽默、学识广博又英俊多金的年轻人,他能对各种领域的艺术侃侃而谈,对现代艺术充满好奇、毫无偏见,又能对古老的艺术如数家珍。他谈起历史上的大家像谈论老朋友,他讲起过去的隐秘故事好似亲眼所见,他对穷困潦倒的人慷慨解囊,亲切又友善。

  这位维克多先生很快在圈里里混得风生水起,“艺术无止境,而生命短暂,多么让人悲伤!”他这样说,面容悲伤,语气真挚,那双眼睛简直要把人吸进去,“要是有永远从事这一伟大事业的机会……”

  说到此处,沙龙里突然只剩下了音乐声。人群像两边分开,一个大美人走在中间,好似摩西分海。那位高挑的女性有一张见过就没法忘掉的脸,她一路走到那位话题中心人物边上,食指勾着他的领带,把他从沙发上提溜起来。“你们继续。”她和善地说。维克多先生配合地被她勾着走,还转身对大家挥手告别。

  长达几分钟的沉默后,人们开始疯狂地跟彼此确认,刚刚走进来的是不是执政官大人。

  塔砂对维克多不伤天害理的一切行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大战当前,可没空让他破坏社会稳定。执政官娜塔莎在塔斯马林州的知名度高得一塌糊涂,她出来领一次,维克多今后就别想暗搓搓交易灵魂或建立邪#教。

  只不过,稍微有点副作用。

  塔斯马林州的艺术家们有自由的灵魂,瓦尔克艺术家协会的中心思想是为了自由意志,换而言之,头可断血可流,没人可以阻止他们谈论首脑的八卦。维克多的知名度刷刷刷向上窜,在几天之内变成了火爆的话题人物。

  比起八卦的趣味性,塔斯马林州的人们似乎首先感到了震惊,关于他们伟大的执政官大人居然有出现八卦这件事。没错,每个公众人物都难免有些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故事,但塔砂比较特殊,她太不像人了——她是座地下城啊!

  最开始塔砂没有能见人的身体,为了减少恐惧感,只让别人以为幽灵与狼首之躯是真正话事人的传话者,运筹帷幄的城主基本是个可靠的符号。等到抽取要素后有了比较像人的身躯,梅薇斯的障眼法又日益升级,这才有了“执政官娜塔莎”的形象。但这个身体字面意思上的可以不食人间烟火,只要有魔力就可以生存,并不需要进食或睡眠。塔砂在她的领土上无处不在,她可能对别人无所不知,别人对她却一无所知。

  大部分工作以外人无法理解的方式完成,塔砂能让躯体永远表现恰当,于是执政官娜塔莎是浮在空中的一个形象,人们相信她能完成不可能之事,乃至迷信她永远正确,即使有些粉红色的小道消息也没多少人当真。如今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捞着个帅哥回去,而后人们发现那位多金帅哥的账单流向执政官府邸,这前所未有的、板上钉钉的证据让人所有人一脸空白。

  然后相关讨论轰然爆炸,人们拼命挖掘,企图发现发生了什么。

  维克多修正与编写过的深渊相关丛书就在此刻登场,封面上写了维克多的名字还不够,书封上还印刷了维克多的脸,并且特意提及了他此前在艺术圈混出的名声,就怕别人不知道此维克多即彼维克多。深渊入侵消息刚出现时,深渊相关书籍在人们的病急乱投医下火爆了一把,但那会儿卖得最好的书,也没这一套卖得好。

  什么叫名人效应,这就是。

  维克多在家里抱着塔砂的腰滚来滚去讨版权费、肖像费和名誉损失/精神损失费,塔砂亲了亲他的角,给他开支票。执政官娜塔莎在这套书的序言里认可了维克多的权威性,声称自己“在深渊相关事宜中得到了维克多先生的鼎力帮助”,看热闹的群众为此一片轰动。

  没人敢冒充执政官写序言,这事儿上的暧昧色彩简直得到了官方认可——承认的确有个维克多先生与娜塔莎女士关系“亲密”,并且相当于告诉大家,执政官没打算瞒着,也不会把传八卦的人怎么样。

  这下可好啦!花边新闻变成了全国性八卦,连最不屑于传小道消息的人都摆出正经的面孔来,声称自己谈论这个是在关心国事:深渊的消息这么重要,执政官居然让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挑大梁!

  倒没人蠢得觉得娜塔莎女士会被操纵,但几乎所有人都觉得维克多是个走了天大狗屎运的小白脸,哦,小黑脸。

  艺术家们站在维克多这边,认为维克多凭借了不起的才华获得了青睐,他的幸运是完全合理的、浪漫的一桩佳话,不能简单粗暴地被归类为以色侍人。而反对方认为,这些艺术家只是将幸运儿维克多当成了自己群体的化身,是一场书生参政式的自娱自乐。每天都有成千上万人期待着今天份的口水仗,在备战时期,这一轰轰烈烈的、全国性的娱乐活动活跃了埃瑞安的气氛,养活了不少经济状况低迷的报社,并且推广了修正版的深渊信息。

  研究深渊的内行人义愤填膺,觉得让这样一个突然冒出来的迷之艺术家参与重大事项的编纂太过儿戏。关于几个修正信息的讨论刚开始在学术圈进行,后来也被捅到了大众媒体上,研究者认为需要驳倒小白脸(唉,知道意思就好)以正视听。

  在他们的强烈要求下,深渊研究者中的权威,黑袍法师韦尔伯特与维克多先生在执政官府邸会晤。会晤过程无人旁听,后来只知道那位年事已高的老法师差点犯心脏病。等从抢救室里出来,韦尔伯特法师对这场会晤避而不谈,只对着他的徒子徒孙们露出神秘的微笑。

  “按照那套书来吧。”他说,“关于深渊的知识,那位先生可比我权威得多。”

  作者有话要说:  塔砂又要开始带节奏了XD一方面在利用绯闻做某些事,一方面也完全没打算隐瞒与维克多的关系。总之他俩一直是真心和算计放在一起的恋爱模式XD

  顺带,昨天其实有肉啊,往魔池边沿扔完就开始成年人的时间了,但这是全年龄向嘛所以拉灯XD

  明天又要拔一颗智齿,请假一天~后天有剧情,有糖,有玛丽昂XD

  感谢小天使们的投喂!感谢MoonBastet的浅水炸弹!哇大家好热情 =333=

  odile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07 21:1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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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帆远木疏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07 22:05:33

  哦哟胖铁一定能背完书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07 22:15:35

  _倾城丶寻你一抹微笑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07 22:20:39

  帆远木疏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07 22:37:10

  吃吃吃吃吃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07 22:5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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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糊泥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6-11-07 22:59:06

  中二病有所好转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6-11-07 23:0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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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 1.1

 

  (一二八)

  地下城延伸到地上以来,维克多提供了不少相当有用的参考信息。就算他记忆受损还在地下一无所知地待了几百年,对于塔砂这个彻头彻尾的外来者,落魄的前-恶魔领主仍然是一本至关重要的新手指南。只是,地下城之书长期放在无人进入的核心大厅或图书馆,只有塔砂知道他的存在,这会儿要一下子弄个公开身份,显然有些麻烦。

  把维克多包装成隐世多年的学者如何?很遗憾,这种借口已经过了最佳时机。早上十多年,在夜幕防线刚刚竖起那会儿,塔斯马林州的人们对奇特的陌生人司空见惯,用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像森林火灾时看到平时见不到的动物们成群结队地跑出来。但现在的整个埃瑞安,已经再度稳定下来了。

  职业者与少数派不必隐藏,塔斯马林州已经建立起了较为完善的社会保障制度,被纳入这个体系的益处远远大于游离在外,塔砂的政权也在过去这些年中赚到了足够的信誉,大部分人愿意相信执政官大人在短时间里既不会翻脸也不会垮台。帝国境内的状况已经开始接近防线刚建立时的塔斯马林州,迫害异族——现在的官方说法是“少数族裔”,“异种”这等蔑称不会在公开场合露面——是违法的。各种宣传动员铺天盖地,为了即将来到的深渊入侵,非凡人士们一扫过去百来年里东躲西藏的窘境,迎来了一个发展的春天。

  世界的格局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变化巨大,像个被拿起来摇晃过的盒子,再怎么避世不出的人也给知道了世界之变;变动之后,人口流动又基本稳定,在帝国与塔斯马林对峙期间更新过一次的户籍制度已经颇为完善。再加上就在几年前,深渊通道即将开启的消息传遍世界那会儿,所有重量级深渊研究者都来到了公众的视线之中,现在才突然冒出来的“隐居多年的深渊研究者”,公信力实在堪忧。

  那么,让维克多继续居于幕后,把他的一切只是都假借他人之名发布呢?

  只是浅层的深渊知识的话,的确能用上之前的深渊研究者权威,那位传承了白垩学院知识的老法师。但这一次新增的知识深入深渊内部,韦尔伯特曾几次公开承认过,自己绝对无法到达那个领域。

  “我只是过去知识的整理者,对深渊的认识不可能超越前人。”老法师在他编纂的每一套魔物图鉴前言中这样强调,“深渊就像个巨大的、混乱危险的试验场,我穷尽一生的研究,也只能知晓那些低级魔物的皮毛,而对那些神秘的高等级恶魔一无所知。”

  他的这番话再三被人引用传颂,体现了学者严谨与谦虚的治学精神,也能警告人们不要掉以轻心,认为有一本魔物图鉴就不用害怕即将来到的深渊。当初韦尔伯特把话说死的时候,当然料想不到几年后就需要加补丁——老法师在这事上说得太斩钉截铁,就怕自己死后有人借他之口胡扯淡。这下可好,超出研究领域的知识突然出现,总不能是做梦做到的吧。

  何况维克多的存在不可能永远被瞒着。

  怒魔赛门的真身过来前,它的分#身死了回去。深渊的恶魔领主们从他身上得到了多少塔砂的消息不好说,它们肯定能知道维克多还在这里。等通道打开,战争打响,深渊可不止会硬碰硬。

  “别小看恶魔。”维克多说,“寻找人心破绽是许多恶魔的拿手好戏,以前的魔灾当中,人间居民要面对的巨大挑战除了战场上的强敌,还有同胞的腐化。”

  想象一下,要是战况正酣时,谎言之蛇维克多的存在被突然公布会怎么样?

  塔砂的地下城最早就是维克多的遗产,他的灵魂的确在这里,这两点真相足以被杜撰出“受重创的恶魔领主改头换面,利用巢母统治人间”的剧情。塔砂如今再度拥有了深渊气息,甚至得到过深渊眷顾,真假参半的谎言谣言最难澄清。因此这种事,决不能一味隐瞒,把主动权交给敌人。

  并不是说要公布真相。

  维克多的出现在白塔遗迹开发探险之后,一个封存多年古代法师塔,塔主还是有邪灵之主之称的著名**师,这些背景大有可利用之处。塔砂已经准备好了解决之道,对于维克多真实身份的消息,官方说得模棱两可,对各种猜测不否认也不承认。种种伏笔已经埋好,倘若今后深渊要拿维克多做文章,大可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深渊入侵近在眼前,要走潜移默化的路线显然没有时间。现在的情况就和公布深渊通道存在的消息时一样,不怕有争议,就怕没反响。

  执政官的八卦比塔砂预料中反响更大,有一点重点偏移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比起沉重的深渊故事和各种需要考据的解密,广大群众津津乐道的东西……比较俗。

  据后来的统计显示,这一年新生儿中取名“维克多”的人大幅上升。好事的报社采访了这些父母,他们纷纷表示,无论这个维克多是什么人,是有真才实学还是虚张声势,他至少运气很好啊!“不管怎么样,这个维克多一定是个非常有本事的人。”一位准母亲说,“就算他是个骗子,能骗过执政官不也是了不起的才能吗?不对,那根本比身为深渊学者还要厉害得多啊!”

  维克多得到肉身后给自己搞了套跟几百年前相似又稍微接近了现代风格的服装,结果随着深渊丛书的推广,他本人形象曝光度的上升,这身穿衣打扮意外一并流行开来。最先效仿的是那些见过维克多的艺术家,他们一方面表现出对维克多的支持,另一方也的确认为那身行头复古又典雅。这等流行从绘画的领域传入服装设计界,然后被商家抓住了商机,开始发行深渊学者系列服饰。

  把那玩意叫“深渊学者系列”完全是挂羊头卖狗肉,维克多此人品不错且享shifenei,那种复古所复的也是古代贵族的礼服。正儿八经的深渊学者哪里是这个样子的?深渊研究者们虽然没有规定的制服,但他们不约而同地与老法师韦尔伯特一个造型,换而言之,穿着数百年来毫无改变的朴素大袍子,我不修边幅我自豪。

  商家借着深渊学者的名头,也只不过打个人尽皆知的擦边球,一边借着维克多的东风赚一票,一边跟他及他背后的执政官大人示好。他们敲锣打鼓地给维克多付了一大笔参考费,这宣传方式与抱大腿之法真是清新脱俗,正气十足。这系列的服装卖得十分火爆,而且在口碑不错,许多不与俗人为伍的清高人士表示,自己穿这些绝不是向弄臣低头,只纯粹出于对美丽的欣赏。传说时尚这玩意若干年一个轮回,还真是没说错。

  当然,以这种方式火起来的维克多,反对者一点不少。

  事件发生前执政官娜塔莎基本是个神坛上的神秘完人,许多人崇拜敬爱她像迷信过去的神祇(“要是天界还在,你还有办法封神,这些信仰力搞不好能一下子让你变成撒罗那种等级的强大主神呢。”维克多说),也有人恨她恨到牙痒痒,但总归绝大多数都不把她当寻常人看。如今万载难逢的绯闻时间一爆发,塔砂身上终于有了点人味儿,人们混乱完之后,不少原来的崇拜者进入了狂热粉丝模式。

  此处需要再度重复,执政官娜塔莎女士人望极高。她是个了不起的伟人,完成了许多能载入史册之事,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除此之外还非常美貌——她的肖像画被印在矮钱最高面值的钱币上,随着塔斯马林州与帝国的合作,也一样出现在了一款帝国钱币上。纵然是稍加调整后的长相,哪怕去除执政官的光环,这美貌也被广泛承认,塔斯马林州的人自豪地谈起她,像谈论故乡一座迷人的山。

  于是,类比一下地球人以下两种态度:

  “什么?那是大家的圣山!不可亵渎!怎么有人敢离圣山这么近!”

  “什么?我偶像谈恋爱了?!那个妖艳贱#货何德何能也配跟我偶像谈恋爱?!”

  ……发生的事就很好理解了。

  绯闻刚发酵那会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对那个突然冒出来的维克多先生一顿猛喷的人比比皆是。一大堆人憋着鼓劲儿买了书,打开封面,就等着倾泻一下满腔的怨念。打开书前他们早已准备好了台词,就等指着那位维克多大喝一声“呔!这种人也配跟执政官传绯闻?也不看看自己那张脸!”,结果书一打开,嘴里大概只能怒喝出前半段。

  维克多的障眼法只掩饰了头上的角,那张脸和头发都没改动,这张脸至今很符合主物质位面的审美。这些人看着他的脸,一口气没吐出来。

  “奇装异服!穿得不像个学者的样子!”他们只好这样批判道,语调憋屈且悲愤,“不就仗着那张脸!”

  在维克多的某次签售会上,有人在人群中声音不小地说出了上述这句话。被他们谈论的对象并没打算息事宁人装作没看见,他立刻停下了笔,惊讶地说:“谁说我只有脸的?”

  人群中谩骂的人当然没站出来,在场的主持人打圆场,说:“维克多先生早已证明了自己脑中的智慧……”

  “不不不你弄错我的意思了。”维克多半点不害臊并且一脸认真地说,“我还有无可挑剔的身材啊,是吧?”

  主持人被这不按套路来的回答哽了一下,那会儿人们还不太清楚维克多这人是个什么路数,一时间纷纷无言以对。“这就对了嘛。”始作俑者还嫌不够,对着干笑的主持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娜塔莎也很喜欢呀。”

  新闻界人士爱死了维克多。

  他简直是个话题炸弹,不出场也有人为他打口水仗,说点什么做点什么都能引发海量讨论与关注,有他在绝对不怕空着版面。塔砂暗自觉得,维克多简直是埃瑞安第一个世界巨星。

  红透半边天且黑子满天飞的维克多先生情绪稳定,如塔砂所料,半点不受影响,甚至心情良好——哪家恶魔会因为别人的反感和恶意心碎?维克多显而易见地乐在其中,有时候还拿着报纸哈哈大笑,只差自己亲自下场搅风搅雨,哦,他的确下场了。这位恶魔的营销炒作能力实在让人叹为观止,塔砂很乐意物尽其用。只在维克多玩太大被拦着的时候,他才会捧心哀叹自己的为爱牺牲,纯粹撒娇卖乖装可怜。

  塔斯马林州的媒体基本都把焦点集中在“以色侍人”的维克多身上,帝国那边就玩得更开。过去媒体战中的针锋相对,如今变成了促狭的幸灾乐祸。

  他们报道一大批执政官粉丝的捶胸顿足、肝肠寸断,还开始八卦执政官本人,横竖他们顶头上司也不是执政官。一系列言之凿凿的小论文横空出世,从《执政官娜塔莎女士心仪的十二条品格》、《打动执政官的服装与艺术品位》,到《八一八哪种长相能得到执政官的青睐》、《那些疑似是执政官秘密情人的男男女女》,形形□□,包罗万象。

  帝国那边的媒体过去管束得比塔斯马林州紧很多,但因为两方对峙的特殊性,在针对塔斯马林州的娱乐新闻上,帝国硬是领先不少年。

  塔斯马林州的不少民间人士为这些消遣执政官的新闻火大,老样子,通过口水仗开始表达抗议,并回敬回了过去帝国高层人士的八卦——看热闹的帝国元首简直躺着都中枪,好歹开始动手阻止管理下品的谣言,这又是后话。

  话说回来,塔斯马林州的人们义愤填膺归义愤填膺,这几个月去把自己头发染白的人车载斗量,不分男女老少。

  说来也真是巧,与执政官大人亲近的人当中,玛丽昂也是白头发深色皮肤。她跟着塔砂参加过和谈签字仪式,那张今后必定会出现在史书上的和谈照片里她俩还同框呢。这下子,“白毛棕肤爱好者”这个头衔好似尘埃落定,除非塔砂出来个其他配色的新情人,不然很难摘掉了。

  这其实完全是误解,玛丽昂和维克多身上简直没有相同的地方,就算是外表配色,仔细看看也很不一样。玛丽昂那头白毛摸上去像动物毛皮,柔软蓬松,她的狼形与人形时头顶上的触感都一样;维克多的白毛很硬,桀骜不驯地支棱着,看上去有着碎银一样的反光。玛丽昂的皮肤是棕黑色,像那种在夏威夷海滩上撒脚丫乱跑的野生小姑娘;维克多的肤色则适合各种出售男色的杂志,“野生”与“人造”之间的比例搭配得恰到好处,可口得像巧克力。

  围观群众绝大多数没亲眼见过玛丽昂或维克多,更别说两个一起见了,于是“执政官大人好这口”的传言就快变成公认设定。没人敢跟塔砂求证(等闲也见不到她),但还真有人去问玛丽昂。追逐娱乐新闻的狗仔队初见雏形,勇敢的记者怀着大无畏的精神,甚至敢去采访一位几分钟前还是一头巨狼的女士。

  “对于执政官大人的选择,您是否感到遗憾呢?”记者循循善诱道。

  “大人的所有选择都是对的!”玛丽昂斩钉截铁地说。

  “呃,我的意思是,关于那个‘维克多先生’……”记者本想问玛丽昂对从天而降的无名之辈得到执政官的爱有何感想,但想了想刚才巨狼匕首那么粗长的利齿,为了不刺激对方,最终还是保守地选择了另一种说法:“请问您对那个‘维克多先生’爱慕执政官大人有何感想?”

  “有什么问题?”玛丽昂说,“大人这样了不起的人,不爱她的人一定瞎了!”

  但凡玛丽昂露出一点生气或不甘——这种塔斯马林州的居民普遍对绯闻时间露出的表情——记者都能添油加醋地写出一篇“旧情人黯然神伤”的报道,腹稿已经打好,洋洋洒洒上万字不在话下。可是对话进入了这等分支,谈话中断,采访进行不下去了。

  狼女玛丽昂的心思十分简单,她觉得塔砂天底下最棒,巴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好,觉得任何人爱她都非常正常。又因为塔砂天底下最棒,玛丽昂觉得她做的任何选择一定都有道理,自己脑子不聪明,猜不出意图的话,支持就好了。这样单纯坦荡的念头,反而塑造出了油盐不进的铁壁铜墙,想要暗示她是执政官旧情人的人全都铩羽而归。

  维克多特别失落,他过去在书里看一堆人都不顺眼,其中以狼女玛丽昂和撒罗圣子塞缪尔为最。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能和他们亲切会面的躯体,还明目张胆地抱得他们敬爱的顶头上司归(或者被他们的顶头上司抱得而归),维克多简直天天期待他们找上门来跟他掐一架啦!他现在舌战肉搏都不怂,但撩起袖子却发现敌人不来,塔砂还不让他去约架,何等让恶魔惆怅。

  半个月后,进阶版本的谣言出现,维克多总算梦想成真。

  新谣言:玛丽昂是娜塔莎女士的私生子。

  对,他们的意思是,玛丽昂的白毛棕肤是遗传。

  据说得到坏消息后有五个阶段,先是否认,再是愤怒,然后讨价还价,最后绝望,开始接受现实,那些为绯闻感到晴天霹雳的人也是如此。各路消息的走向在塔砂和维克多的摆布中顺利推进,不久后开始有遮遮掩掩(并迅速变得人尽皆知)的小道消息暗示维克多不像他看上去一样年轻。这说法能解释维克多知道的大量知识,既能理解成“他因为某些原因看上去很年轻”,又能为今后的“维克多不是人”做铺垫。

  所以说……

  玛丽昂怒气冲冲地表示自己是兽人,她早已英勇战死的亲爹当然也是兽人,为了体现这一点,她当即化狼追着胆敢提出这种问题的记者一条街。接着她跑回地下城,挠开维克多的门,跟他鸡飞狗跳一场好打。

  上述事情会发生,主要因为玛丽昂是少有的几个知道维克多不止是学者和小白脸的人之一,塔砂未雨绸缪,早已委婉地告诉过她“用力揍不用怕揍死,但你要是打不过也不用怀疑人生,那是很正常的”;其次是因为当天上午,维克多在被求证父女关系时,极其巧妙地进行了一通每个字都没说谎但是每个字都在误导人的发言,直接导致倒霉记者在下午胆大包天地跟玛丽昂求证。当恶魔想要拉仇恨,他根本都不用说半个脏字。

  这场决斗打得天昏地暗,桌椅乱飞,历时近一小时,看上去声势浩大,事实上在成(熟的)人监护下进行,并没有什么什么危险。身为他们场地的地下城塔砂默默看着他们斗殴,或者说看着维克多装蒜逗狼,心情宛如看到家里的一猫一狗打得绒毛乱飞,实在没有泪眼朦胧冲出去大喊“你们不要为我打架!”的女主角紧张感。

  这场打完,维克多完胜,玛丽昂倒不生气了。她的情绪直来直去,某些思维方式相当野兽派,属于漫画里典型的那种能用拳头收服的队友。这点搞得维克多相当忧伤,难以享受胜利的果实。

  “她对我比对你亲近得多。”维克多在塔砂与玛丽昂的链接频道中挑衅道。

  “那是大人自己的选择,不管我的事,其实也不关你的事。”玛丽昂干脆地说。

  “你就不担心我吹枕头风,把你的大人变得不英明神武了?”维克多尤未死心。

  “凭你?”玛丽昂奇怪地说。

  她不是在嘲讽,她是真心的,这点杀伤力更大。

  塔砂笑出了声,让阿黄给玛丽昂送毛巾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拔了智齿的半边脸肿得和馒头一样大,至少没发烧,谢天谢地……

  绯闻部分结束了,明天又进入剧情群像XD

 

☆、第129 1.1

 

  (一二九)

  横空出世的维克多先生在整个埃瑞安的花边新闻版块上兴风作浪几个月,存在感终于稍稍下降。这一年夏天,一位游子的归来轰动了瑞贝湖。

  路德维希.斯普林霍尔,被称为“兽人涂鸦者”的画家。

  得到消息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一时间人头涌动,这一天的瑞贝湖因为这超乎预计的热情不得不局部限行。瓦尔克艺术家协会组织了盛大的欢迎仪式,各界人士都为能得到邀请函兴奋不已,许多协会的元老级成员都出现在了欢迎会上,包括协会会长昆蒂娜与年事已高的最初赞助人罗拉。

  卫兵们维持着秩序,手持鲜花的群众夹道欢迎,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来了!”有人激动地喊道。魔导汽车在路口停下,车门打开,画家路德维希从中走出来,刚脚踏实地就险些被声浪掀翻。

  一些看热闹的人交头接耳,疑惑于这位画家怎么不是兽人——若非这声音被淹没在了人潮之中,他们多半要被别人笑话。被称为兽人涂鸦者的画家并不是兽人,路德维希是个普通人类,实打实的瑞贝湖出身,甚至还是个富家子弟。这位离家多年的游子在闪光灯与人们的欢呼声中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微笑与招手。

  昆蒂娜会长出来迎接了他,在协会成立之前他们就已经是朋友。当了多年会长的昆蒂娜早已对这场面习以为常,他牵着路德维希走向会场,像牵一只被大灯闪懵的鸟。等终于走进会场当中,后者才晕乎乎地回过神来。

  “回家的感觉如何?”昆蒂娜说。

  “这阵势真吓人。”路德维希笑着吐了口气。

  “怎么,别处没人欢迎你吗?”昆蒂娜开玩笑道,“你的名声早在夜幕防线拆除前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埃瑞安,要是那些‘兽人不知名画家’的作品合集会给你付稿费,你的身家搞不好比你哥哥的还大。”

  路德维希大笑起来,说:“说欢迎还是算了吧,昆蒂娜,我不到处逃跑已经很满足啦!”

  “那你更不应该为这阵势惊讶。”昆蒂娜说,“你的名声举国皆知,你本身却跟着义军一起到处跑,来无影去无踪,人人都想一窥大名鼎鼎的兽人涂鸦者的真容。”

  “真高兴他们现在才看到。”路德维希打趣道,“早些年要是被逮住,他们就只能看我被吊死后的样子了。”

  兽人涂鸦者不是兽人,他只是画下了无数关于兽人革#命的宣传画。那些色彩夺目、线条锐利画作被印在兽人解放军“自然之春”的宣传单上,出现在自然之春活动后的现场,以一种幽默却声音响亮的方式,呐喊出兽人自由平等的诉求。

  路德维希跟着游击队东奔西走了很多年,在兽人解放军持续挑战帝国权威的那些年里,他的画作也随之扩散到了帝国各处。它们被帝国的媒体报道,在媒体受限后又被私下传播,那些简洁幽默的讽刺画难登大雅之堂,却在人们的喜爱中传播极广。画面是世界性的语言,哪怕传播开来的图像被删减掉了标语,哪怕看到它们的兽人一字不识,他们也能听到其中震耳欲聋的呼声。

  开始路德维希被称作“兽人不知名画家”,后来又有人将他称为“兽人涂鸦者”,意在讽刺画出那些粗俗小漫画的人根本不配被称作画家。路德维希对这头衔欣然接受,他既不介意与兽人为伍,也不介意承认自己的作品只是涂鸦。有什么关系呢?精美的画作与街头涂鸦都只是载体,在路德维希参与的那场战斗中,他选择后者来充当刀剑。

  血淋淋的战斗打响的同时,战地画家路德维希以笔为剑,在没有硝烟的那个战场战斗,他的努力唤起了帝国对蓄奴制度的关注与思考,也打动了许多迷茫或麻木的兽人。路德维希的创作产生了空前的影响,在人类帝国与塔斯马林对峙的环境下,在兽人觉醒抗争的历史大潮中,他的画传播了薪火,他本人成为了一柄火炬。

  距离他上一次回到瑞贝湖,已经快要二十年了。

  夜幕防线建立前,泰伦斯领导着兽人义军离开瑞贝湖,走出塔斯马林州,进入了广阔而危险的帝国,路德维希在那时随军出发。兽人、帝国与塔斯马林的三方合约初步签订,再到夜幕防线终于拆除后,兽人与帝国艰难磨合的过程中,路德维希依旧各方奔走,到今天才能凯旋而归。

  与离家之前的优渥生活相比,这近二十年风餐露宿、四处奔逃的生活简直像另一个人生,但路德维希看起来并不瘦弱,恰恰相反,他看起来居然健壮了许多。曾经苍白的皮肤被晒黑了,那双手已经变得十分粗糙,过去这些年他用石头、树枝、和最简易廉价的画笔作画。在家乡长到二十多岁的小公子离开了温室,经历了风雨,像一棵顽强的树,茁壮生长。

  “那兽人呢?”昆蒂娜问,“兽人的地盘上你也没被这样欢迎过?”

  “有欢迎,也有骂声,我毕竟是个人类。”路德维希坦然地说,“好在到了最后,欢迎总比咒骂来得多。”

  在帝国眼中,路德维希是兽人画家,而在兽人当中,路德维希又首先是个人类。兽人领袖泰伦斯能看到他为兽人革#命带来的无形影响,在各种艰难状况中都优先维护者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画家,但在兽人当中,短视与满心仇恨的成员也比比皆是。他们质疑泰伦斯带上这么个弱鸡拖油瓶的决议,为路德维希的人类身份恨他,哪怕他自愿踏入了争取异族权益的战场。

  “那一定很不容易。”昆蒂娜同情地说。

  “是啊。”路德维希感慨道,“但一切总会有所改变,这不就是我们为之努力的原因吗?”

  开头总是相当糟糕,路德维希曾被兽人袭击,也曾在暂住兽人部落时被丢石子、吐口水。许多兽人战士开始都不认可他这个非战斗成员,直到他咬着牙与他们同甘共苦,直到他的坚持与画作的确带来了成效。路德维希曾冒险在帝**队到来前五分钟才撤离,只为了完成一幅巨大的宣传画。那位最后将他扛在肩上带走的兽人,此役后改掉了过去对他哪里都不顺眼的态度,这个战士承认,路德维希虽然不是战士,却的确是个勇士。

  最开始,路德维希的离开怀着逃避的心思,到后来,他真正享受起了这一场旅途。路德维希走过了许许多多地方,见到了形形□□的人与兽人,他对兽人革命的态度终于从发自云端的怜悯变成了切切实实的理解与同情。在画室中挥斥方遒的天真迅速地褪去,路德维希认识到,兽人既非可怜的奴隶也不是传说故事里的神奇生物,他们就只是另一个种族的人而已。

  于是他在这抗争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找到了人生的意义。

  路德维希画许多画,在战场上留下痕迹,在敌人后方传播,也在部落里给孩子们画画,教愿意学习的人作画。路德维希带去了斗志与觉醒,也带去欢乐与希望。离开时,他是斯普林霍尔家族落荒而逃的小儿子;归来时,他是兽人涂鸦者路德维希。

  而曾经名盛一时的斯普林霍尔家族,因为变通不足的老派经营方式,反而在东南商会的强势入侵中日益衰落,从庞然大物变成了诸多商人中普通的一员。一度依赖家族又逃避家族的路德维希,再也不会被家族的羽翼与阴影笼罩了。

  “走吧,大家都在等着我们呢。”昆蒂娜结束了闲聊,加快了步子,“这些年大家都平安无事,现在协会还多了许多新人,他们一定都很高兴看到你回来。”

  “我也很高兴再见到大家。”路德维希停了停,说,“等晚会结束之后,我想去祭拜瓦尔克。”

  昆蒂娜的步子停了停,她转头看向路德维希,笑着说:“等明天早上吧,我们一起去。”

  瓦尔克协会的建立,兽人涂鸦者路德维希的出现,起#点都是那位理想主义画家瓦尔克的死。眼睁睁看着他死去的好友怒火冲天,放下了画笔,决心为维护自由意志奋斗;再最后因为种种原因没与他同甘共苦的友人羞愧万分,自我放逐,跟着兽人义军离开了安全的故土。故事的开头都不美妙,但正如路德维希所说,一切总归能在努力下变好,这就是无数人为之奋斗的原因。

  怨愤与愧疚终将逝去,那些哭泣后站起来的人们,对人生问心无愧,乃至心怀感激。

  第二天,昆蒂娜与路德维希祭拜了瓦尔克。这一天并非什么节日,但瓦尔克的墓碑边也放着几支新鲜的花朵。稍晚些时候,他们去参观了夜幕防线纪念公园。当初让瓦尔克丧命的那些画,还有不少被烧毁后修复和重新绘制的野性呼唤系列画作,也被陈列在纪念公园当中。

  那些二十年前的作品与近年来纪念夜幕防线拆除的新作品摆放在一起,冷不丁让路德维希想到了瓦尔克的墓。在先人的墓穴旁边,新生的花草郁郁葱葱。

  路德维希能衣锦还乡,足以说明兽人与帝国的磨合已经日渐进入了平缓阶段。深渊将至的压力加快了磨合速度,纵然还是有许多兽人与人类之间背着难以和解的仇恨,双方至少能暂时容忍对方,在即将到来的大战前暂时携手合作。

  兽人解放军引以为傲的游击队保留下来,这支机动性很高的队伍依然单独成军,能在山地、森林等地方发挥不小作用。而以塔斯马林的军队做桥梁,兽人中一些职业者也被挑选出来,编入了新的联军之中。

  像玛丽昂这样返祖后能依靠血脉作战的兽人毕竟是少数,大部分带着少量非人特征的成员都混血混得乱七八糟,不考虑社会文化认同之类的因素,其实和埃瑞安的普通人差不多。他们依靠长期的训练作战,杰出者也进阶成了职业者,这些兽人在战略上的作用,比起“兽人”的属性,显然是身为“职业者”的部分更重要。

  比方说,兽人萨满的治愈能力与牧师相近,鼓舞与巫毒能力则可以让他们暂且充当法师的角色。兽人弓箭手的攻击距离比兽人战士远,在大型战役之中,显然应当与其他弓箭手站在一起才能发挥最大的效力。

  塔斯马林州的军队已经做出了混合军队的范例,当初留在塔斯马林的兽人基本融入了普通军队当中,除了“不要给你的羊人士兵发肉馅饼当口粮”之类的小问题外,并没有多少问题。有着山狮兽人血脉的雅各是一支游侠大队的队长,人们不叫他山狮雅各,叫他游侠雅各。

  整理过的混合联军会带来更高的效率——只要配合默契,别互相扯后腿。拆队再重编的过程颇为艰难,种族的问题能让每一个长官头大。

  解决对策是:高强度的训练,还有一大堆军事演习。

  身体累到一回去就趴下,想打架斗殴也打不起来;脑子累到一片空白,绝对没空整天想着爱恨情仇。上头提供最营养均衡的食物,准备最健康合理的安排与便捷的生活设施,联军士兵们如同被放在同一只大锅里炖,天天忙如滚轮上的仓鼠。人人都练就了一闭眼就入睡的本事,忙着补觉,“室友是曾经的敌人”这种细节,暂时也无从在意了。

  至于军事演习,嗯,这回可是正儿八经的军事演习,不是对谁游#行示#威。

  塔斯马林、帝国与兽人联合举办、声势相当浩大的军事演习有很多场,塔砂放一群伪.小恶魔出来作乱的场次更多。这些配合的敌人在各大屯兵处与人类聚集地附近出现,锻炼了联军的配合战斗能力,历练了城市管理层的疏散逃生能力,还测试了广大群众对深渊知识的了解,磨练了人们面对深渊魔物时的胆魄,实乃一举多得,堪称最物美价廉、爱岗敬业的陪练人员。

  这些红皮的“深渊先头部队”的出现,与高强度训练配合,有效地缓和了种族的矛盾。倘若彼此因为同一套训练累趴在地过,在面对敌人时掩护过对方的后背过,在危险中一起摸爬滚打、奋勇战斗过,患难与共过的战友很难继续对彼此恨之入骨。不少人惊讶地发现看不顺眼的人也有可靠可敬之处,尖锐的排挤多多少少变成了良性竞争,并肩作战最能促进友谊,向来如此。

  “所以说,深渊从来就是主物质位面的和平大使嘛。”维克多笑嘻嘻地说,不好说是在嘲讽地上生物还是自己黑自己,“在减少人间内部战争这事儿上,天使的感化都比不上魔灾的爆发好用。”

  这些战斗与演习当然不止推动了种族问题的缓和,整个埃瑞安的战斗力,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未来的战争。

  新生的狮鹫已经长成,这种半魔法、半自然的成长期非常短暂,一岁大的狮鹫已经可以背着人作战。那些痴心的狮鹫粉丝陆续得到了狮鹫的认可,成为了狮鹫骑手,人数足以凑成一支小规模军队。帝国人心中象征着古老黄金时代的狮鹫兵团,终于重现于世间。

  龙骑兵与狮鹫骑手的训练有着许多可以互相参考的地方,双方作为埃瑞安空军的中坚力量,与大型的飞艇和小型的机械鸟/无人机一起,承包了整片天空。人们已经习惯了不为头顶上飞过去的黑影大惊小怪,小孩子们还会玩“猜猜飞过去的黑影是什么”游戏。

  不过会激动到追逐空中黑影的人已经很少了,一方面,野生的狮鹫是猛禽,野外遇到务必注意安全,不要挑衅;另一方面,不像塔砂制造出来的魔法伪龙,狮鹫可是活生生的生物,它们可是需要正常吃喝拉撒的……想象一下天降鸟粪落头上的感觉,再把那个“鸟”的体型缩放到狮子那么大看看。

  狮鹫兵团的固定工资中会自动扣除一笔费用,用于赔偿被狮鹫撒欢毁掉或者吃掉的公物和私产、清理狮鹫某些影响市容行为的遗留物。英勇无畏的狮鹫骑手们,痛并快乐着,今天也要为自己的帅气自豪。

  同为空军的龙骑兵与狮鹫骑手们关系不错,不过因为坐骑关系不佳,两者不能同时上场。巨龙的龙威足以让狮鹫惊慌失措,而要是遇到了伪龙,狮鹫又像遇到了竞争对手,想把大小相似的另一种飞行员从天空中挠下去。比起空军需要打个前后差的配合来,陆军的配合就要密切多了。

  游侠与山林里土生土长兽人游击队擅长野战,德鲁伊不仅能放大他们的优势,有时还能让他们的优势场地扩大。各类战士与弓箭手的阵型组合看上去有点像地球的冷兵器时代,但因为职业者拥有的非凡力量,实际效果会比真正的冷兵器时代强效得多。前排职业者身后,牧师与白袍法师能提供战场支援。另一些近战职业者保护着后排的施法者们,一些从古代法师塔中受益匪浅的黑袍法师,有望在今后成为强效炮台。

  职业者之外,有着数量更大的普通人,他们也不是战场的炮灰。魔导武器武装着他们,让血肉之躯一样掌握强大的力量。

  在帝国的新魔力核心建成之后,魔导武器终于能够普及到军队的基层。工厂昼夜不停地生产着武器,工匠与技师的合作成功复原出了非战斗用魔像,这些能精密运作的钢铁工人任劳任怨,能不食不饮,成功将大量人力从重复劳动中解放出来,效率岂止翻了一倍。

  地下城的建筑也帮上了大忙,那些特殊建筑只要有场地就可以扩建——目前的埃瑞安没人会阻止塔砂扩建地下,想造多大、多少间房间都没有问题。厨房继续不科学地将魔力转化为食物,源源不断地增加着军需储备;药园中的各种没药长势良好,梅薇斯、德鲁伊与女巫们在药房中准备着大量战时需要的药剂;不科学的锻造室和工坊开足马力,各种新式武器与原型机的研发都在这里进行;训练场有着会自己补充的训练道具,如今已经惠及整个埃瑞安的军队。

  塔砂的地下城,像连锁店一样开满了埃瑞安大部分练兵场之下。

  地下与地上,两边都在为备战全力运转。

  史莱姆制造的魔石与魔力核心提供的魔力流好似血管中的血液,让庞大的埃瑞安活动起来。发展的速度快如腾飞,恐怕也只有这样充斥着魔法的奇幻世界可以做到。有时塔砂看着魔力在各种魔导器中运转,恍然间看到了一个另类的电气时代。

  黑袍法师与德鲁伊关于“农药与环保”之类的争论这些年来一直断断续续地进行,没再大吵一架,但从来不停。争论之外还有合作,如今两者基本达到了平衡,可降解的材料、容易分解的农药与德鲁伊的生物配置嫁接相互合作,埃瑞安如今的亩产量已经相当惊人。

  农业方面的研究者一直致力于用最少的地、最高的效率、最少的人手养活最多的人口,在整个埃瑞安合作起来之后,充足的资源和宏观调控带来了巨大的成果。匠矮人工匠和帝国魔导技师的帮助之下,农业居然突飞猛进地有了半机械化的雏形。

  “怎么了?”维克多说,“有什么东西不对吗?”

  维克多先生正随执政官女士出席一次农业演示活动,说这话时他挽着塔砂的胳膊,明明能在链接里交谈,非要凑到她旁边咬耳朵,激得一大片记者猛按快门。前-大恶魔见多识广,方才演示过的最新魔导科技也只让他感兴趣地挑了挑眉毛,显然觉得塔砂不同寻常的表情跟有意思。

  塔砂动了动嘴巴,实在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自己在埃瑞安看到飞机撒农药与疑似拖拉机的魔导机械时候,是怎样一个复杂的心情。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投喂!感谢蓝色的D的双发火箭炮~=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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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 1.1

 

  (一三零)

  各界人士全力筹备着即将到来的战事,但这不意味着所有娱乐都被完全中止。

  有深渊研究者的努力加上塔砂与维克多的感应,深渊通道正式开启的日子已经可以被预测,这预测相当可信,误差最大也不会超过两个月。到了距离那个日期还有大半年的时候,能赶工的准备基本已经告一段落,要进入下一**动作又绝对没有时间,剩下的部分只需按部就班就好。这种情况下的埃瑞安居民,就像距离高考和假期还有没多久的学生,不约而同地躁动起来。

  埃瑞安就在此时举办了全国性的庆典。

  二十年之前,加强版本血统探测器在塔斯马林州完工,一片红云在天空中扩散,一阵“红雨”席卷了整个埃瑞安。红光坠落到几乎每个人头上,早已看不出痕迹的异族血统在许许多多人头顶浮现,许多一直以普通帝国公民身份自居的人们,活到这么大头一次知道自己还有着非人类的血统。那是震动了整个帝国的一天,是震动了所有还留在主物质位面的智慧生物的一天。

  于是以此为主题的节日,也囊括了所有人。

  红雨之日的存在已经被编入了如今的教科书中,在未来的历史书与闲人口中,它定将有更多长而复杂的褒贬——不过对目前的埃瑞安来说,红雨之日最恰当的部分,在于它恰到好处的日期。往前推有时间让人期待和准备,往后推又足以让庆祝过的人们重回正轨,红雨之日发生的这一天,正是进行一场狂欢的好时节。

  红雨之日过去的第二十年,每一年的这一天正式被设为了“红雨节”。

  为了让人们记住对异族没来由的仇视是多么可笑,为了纪念过去人间各族的伟大联合、爱与友谊,为了庆祝曾经硝烟味十足的埃瑞安走向和平……等等等等,设立节日的理由冠冕堂皇,十分合理。更重要的是,谁不喜欢过节呢?

  难以避免的紧张与懈怠之情在筹备开始时一扫而空,像一阵清风吹开凝滞的空气。无论是帝国、塔斯马林还是兽人,都慷慨地为此划出了长达一周的休假时间,给人们足够的空闲参加这头一次出现的庆典。官方组织了形形□□的节目,每天都有看点,各地都有乐趣。各大媒体隔三差五抖出筹备中的新花样,各式各样的宣传引人入胜,如同一本向导手册,引诱着所有人加入这一场新鲜的节庆。

  人们也的确加入了进来。

  第一个红雨节之前几天,整个埃瑞安已经浸泡在了节日的气氛之中,其热烈程度堪比西方的圣诞节,东方的春节。节日头两天是自由时间,这没有前例的节日还没发展出什么传统民俗来,而红雨本身又象征着多样种族与多种文明,于是第一届红雨节变成了一个神奇的大杂烩,各式各样的人们,把各自节日里最让人高兴的部分都拿了出来,堆积在这里。

  亚马逊人背上弓箭,成群结队地进入森林,追猎着森林里的鹿群。传统的寻鹿活动在新年举行,亚马逊人以找到鹿群为幸运,并不大肆狩猎,毕竟冬天对什么生物来说都不容易。但现在是初秋,安加索森林的鹿群膘肥体壮,正到了狩猎季节——为了生态考虑,也为了各大自然属性种族、职业的发展,不少地区划分开了休猎期与狩猎季。在狩猎季节抗回一群肥美的猎物,烹饪并分享烤肉,最为森林紧张的德鲁伊都不会为此抱怨。

  德鲁伊的庆祝方式,着实让这些自然修行者苦恼了不少时间。他们对一年四季都满怀爱意,无论是万物生发的春天,还是大地沉寂的冬天,自然之美存在于每时每刻,并没有特别值得纪念的节日。过去的大德鲁伊与自然一体,用身体与灵魂感知节气变迁,甚至对日期漠不关心,要让他们留下什么传统节日有些强人所难。历数德鲁伊的大日子,一时间好像只有学徒得到自然之心承认的考核日。

  德鲁伊学徒在考核日的这一天听取渡鸦或橡树的谜语,他们会完成各种挑战,最后寻求自然之心的承认……只是节日要拿来准备仪式未免太过悲惨。德鲁伊们商量了个把月,终于决定将考核奖励先拿出来。

  红雨节这一天,德鲁伊导师们会给学徒分发特别的种子,这些高阶树语者催化出的种子得到了自然之心的认可,只要将它们压在舌头底下,学徒也能听清楚树与鸟的语言。学徒们为此兴奋不已,就像天生的近视眼突然戴上了眼镜,整个世界都变得无比清晰。借着这样的助力,他们能看到未来的方向,即便这种子不到一天就会失效,他们也对此视若珍宝。

  匠矮人们可不用为如何过节烦恼,他们的节日永远有着某些不可或缺的环节,相当好预料。工匠们会在节日到来前加工加点,打造出送给自己或亲朋好友的礼物。这事儿必须在节日开始前完成,不是因为节日开始就需要放假——随性的匠矮人倒对锻造工作情有独钟,并不以此为苦——而是因为节日一定要喝酒,喝酒就要喝到饱,喝到饱后再接近火炉就颇为危险。哪怕不敲到胳膊腿,被炉火烧掉了胡子也不好啊。

  红雨节前,锻造室与工坊叮叮当当乱响,奋战的工匠们彻夜未眠;红雨节到来的第一个小时,这些工作场所便再也见不到一个劳动的人。异族的工匠一样会被矮个子同事们拉去他们的酒宴,看着他们在各种酒坛之间手舞足蹈,不分男女老少。匠矮人的酒文化源远流长,这里既有最辛辣的烈酒,也有连小孩子都能喝上几杯的果酒,最不能喝的人也不用担心勉强。说来好笑,大部分匠矮人的酒量其实都不怎么样。他们的酒宴来势汹汹,去势也汹汹,欢腾的小个子闹不了多久,很快就会躺平在桌上或地上。

  大部分节日参与者热爱的交换礼物环节,对于盗贼行会的人来说,体现方式则截然不同。许多游荡者们锻炼技艺的方式都不太见得了光,过节也不可能亲亲热热凑在一起,以免出现什么糟糕的意外。比方说,一群刺客碰头后发现互相之间有着巨大的工作冲突啦,一群贼聚餐时隔壁桌不幸坐着一样放假聚餐的圣骑士云云。

  盗贼行会举办的节日活动比较奇葩,珍贵的礼物被放在各大据点的安全屋中,屋子里准备了各种机关,还有本事不弱的看守。有兴趣前来过节的成员大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无论你是偷也好,抢也好,伪装成看守潜入也好,欺骗看守也好……只要能平安进出,那么房间里的任何东西,你都能随便拿走一样。

  这是个愉快的节日活动,参与者不能伤害看守,尽管伤害看守的难度其实比拿礼物(或者说战利品)大得多。看守也是盗贼公会的成员,挑战者要学艺不精抓了个正着,那么按照规则,他们就会被搜刮走一样身上的战利品——不知该不该说出乎意料,看守们最喜欢的战利品不是金钱或武器,而是失败者的裤衩,这些无聊人士的行为和安全屋内的机关一样充满了恶趣味。

  守卫不会伤害挑战者,房间里的机关亦然,它们只会带来挥之不去的臭味,一两天内洗不掉的颜料,某些能让人接下来一段时间过得鸡飞狗跳的不明药剂(疑似是实验室失败品或女巫的正式商品),诸如此类,十分温柔。

  促成盗贼行会成立的“没头斯派克”已经退休了,这位曾经的瘸腿街扛把子,完全没想过自己居然有平安退位的一天。如今镶嵌好几颗金牙的“缺牙拉里”,因为脑子始终不适合勾心斗角,在这些年中也成功金盆洗手,没在帮派里升职也没在保镖公司掌权,但日子过得相当平安美满,最近快要长出肚腩。

  人们说起拉里,会首先想起他的妻子米歇尔,那位东南商会的会长。米歇尔的直辖下属都知道,会长和会长先生出了名的恩爱,隔三差五举办婚礼(并收取份子钱),每年都要丢下一双儿女出去度蜜月。

  话说回来,尽管米歇尔爱慕虚荣、贪财且有着这样那样让人无语的毛病,她作为商会会长的才能与职业素质简直无法挑剔。人们还在为红雨节的假期心怀憧憬的时候,她已经迅速地抓到了这事儿上的商机。除了四处赞助节日活动并获得冠名广告权外,东南商会自己便一手打造了一类节日风俗。

  商会赞助的研究者考据出了过去侏儒的节日活动,那些爱财且生财有道的种族大多信仰财富之神,一年有六七个关于财富的节日。各种报道在稿费的推动下新鲜出炉,《侏儒们如何度过财富节》、《AA/BB/CC群体的传统风俗(这些来自天南海北的庆典用具,如今东南商城全部有售哦!)》、《一年一度盛大节日,为什么不对家人和自己好一点?》……一系列报道看得人眼花缭乱,底下的主题就只有一个。

  买啊,买买买啊!

  从直白的购物宣传到温情脉脉的循循劝诱,从包着新闻皮的广告到看似一本正经实则夹带私货的科普(“你知道吗,千金散尽还复来,在适当的时候掏空口袋是财富积累的重要环节,侏儒们的富有充分证明了这点。”),东南商会打着“复兴失落的侏儒财富节以配合红雨节兼容并蓄的中心思想”的大旗,挂羊头卖狗肉地开始进行大幅度促销,将往日堆积的货物一下子卖出了一大堆,而成功购买到的客人还觉得自己占了好大的便宜。东南商会的商人们为蹭蹭上涨的收入笑得合不拢嘴,一个个加班加得很开心。

  家住山中的兽人们暂时没法参加这场剁手盛会,他们回到了部落,各自欢庆——严格来说,兽人其实是许多种族的统称,想也知道,兔人与狮人的部落不会住在一处。铁路正向越来越多的地方延伸,能在较为短暂的时间里,把出门在外的旅人送回去。作为节日福利,这一次的来回车票由军方报销,不少兽人第一次感觉到了魔导火车的便利。他们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看着周围的景色风驰电掣往后跑去。

  “只要一两天就到家了啊!”他们啧啧称奇道,“比豹族的人还快吧?”

  “要是能修得再里面一点,今后行商来去也要容易多了。”又有兽人感叹,“一年多跑上几趟,能赚的比我工资还多嘞!”

  对魔导科技始终怀着抵触和警惕的兽人嘟哝着修路进山简直能把敌人带到家门口、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之类的话,末了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真是相当方便。

  被这兽人念叨的帝国居民当下也忙得很,绝对拿不出空闲来产生灭亡谁的心思。人类(是说认同着人类文化的那些)才是埃瑞安数量最多的族群,他们到处凑热闹,旁观乃至参与进邻居们的奇特节庆中,像在参加一场大型嘉年华。此外,埃瑞安普通人的节日风俗一样相当发达,而且埃瑞安幅员辽阔,东南西北的居民各有特色。

  南部居民有着在孩童大拇指用糖浆和果汁混合物画一个笑脸,寓意新的一年百病不侵、笑口常开的新年风俗。大拇指上的笑脸可以在新年夜后吃掉,剩下的糖浆和果汁也一样,在过去物产不太富裕的年代,这是孩子们难得可以解馋的时刻。现下生活条件变得好了不少,糖不再是稀缺物,动手画笑脸的爹妈也可以财大气粗一把,让糖浆画覆盖在整个手掌上。

  这么干的父母很快会后悔,静不下来的孩子比比皆是,被抹在墙上、衣服上的糖浆实在很难清洗。因此不难理解,在数年演变后,红雨节的“糖笑脸”变成了“拿糖块在孩子床上摆出一张笑脸”的形式,发的糖变多,需要清洗的部分变少,一举两得,双赢局面。

  都城附近的居民选择制作他们的传统食物,这种被称作“牛奶山丘”的面点在埃瑞安北方地区很受欢迎,逢年过节不可或缺。筛过的白面粉打入鸡蛋、牛奶与糖,搅拌到充满空气,马上将之放进牛肉烤制后滴出的油脂中烹煮。高温加热之中,面糊中的气泡迅速膨胀,将依然流动的外壳顶起,仿佛吹起一个薄皮面球。做好后的面点大小相似,形态各异,受热不均匀的外皮会生成一种看上去像岩石、摸上去很柔软的奇特形态,恰似一座座小小的山包。

  据说过去主妇中流传着用牛奶山丘占卜运势的方法,尽管这东西的可信度实在存疑,但其失传依然让人有些遗憾。

  对食客来说,吃牛奶山丘倒的确有些看运气的成分,因为每个“山丘”里的馅儿各不相同。在中空的牛奶山丘地下挖出一个洞,制作者能往里面填充布丁、糖浆、奶油甚至甜酒浸透的糯米。牛奶山丘的外皮香味浓郁,可以遮盖住内陷的气味,里面装着什么真要等张口咬下才能知道。一些家庭会在某个牛奶山丘内部塞一枚葡萄干,吃到这个彩头的人,被认为会在这一天里走大运。

  西边山区的居民把山羊打扮起来,那些穿着华丽服装的牲口威风凛凛,在裁判的催促下排成两队,相互拔河。埃瑞安东部地区的人们喜欢挑拣最浑圆肥大的芜菁,将之镂空,雕鬼脸,变成一只只芜菁灯,晚上提着灯夜游。新年夜结伴去森林里找寻“金铃铛”的风俗流传得很广,不过那种外形酷似金色铃铛的果实在初冬才开始生长,现在这个季节暂时找不到。

  不过,有不少人继续着改良版的寻找金铃铛。他们在前一天把真正的金属铃铛挂在在树上,红雨节的晚上抹黑去找,找到铃铛也是好运的象征。

  “自己绑的金属铃都行?”有旁观者不由得发笑,“太耍赖了吧,这样也能带来好运吗?”

  “能啊!”绑铃铛的老兵从树上趴下来,带着怀念的笑意,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们当初看到这样的金铃铛,可是交了天大的好运。”

  比红雨之日还早上几年,地下城一度龟缩在埃瑞安的一角,实力相当不足,只能偷偷发展,一个总督的弟弟就能把他们隔离在缺衣少食的东南边。安加索森林在魔导武器的肆虐下沦为白地,那一年的冬天别说金铃铛果实了,要找树都很难。亚马逊人将金属铃铛绑在刚种好不久的树上,用以安慰那些有家不能回的士兵。

  当初那些隶属哈利特上尉的军人全都已经光荣退伍,他们依然记着那段美好的时光。在活下来的老兵们眼中,金铃铛显然带来了实打实的好运。

  说到那个已经变成美好回忆的艰难新年,不得不提一提现在的撒罗教。曾经只有一个光杆圣子的撒罗教,在这些年来发展迅猛,再也不会出现圣子本人穿着礼服(还穿反了)上门推销的凄凉景象了。那位非要劝说大家新年别吃肉、被人用白眼和糖纸扔的呆愣圣子塞缪尔已经变成了成熟可靠的撒罗教宗,撒罗教在新节日中选取的方案,也相当符合现实。

  撒罗教依然会在某些特殊日子斋戒,但不在新年,也不在红雨节。红雨节当中,撒罗的教宗在大教堂中举办弥撒,现场座无虚席,唱诗班的歌声飞到教堂之外。

  弥撒结束后,牧师会分发一种圣饼。虽然称呼是圣饼,这东西看上去却更像果冻,婴儿拳头大小,外形晶莹剔透,半透明的样子相当可爱,在小小的盘子里一抖一抖。一口一个的圣饼入口即化,滋味鲜美,热量充足,在几小时的弥撒结束后格外温暖人们的心与胃。这事实上一种熬煮过的肉冻,有着很多宗教意味的说法,象征着纯洁心灵。不过,哪怕不知道撒罗教那些典故的人,在凉飕飕的秋夜里吃下圣饼,多少也会感到心灵上的感动吧。

  每一类的人都在以各自的方式过节,彼此之间的边界其实并不大。种族、宗教、职业……这些属性之间有不少重叠之处,出现冲突的场合少而又少。一个兽人可能同时是一个德鲁伊学徒,一个普通人当然也可以吃完牛奶山丘就去吃圣饼。地下城的瞭望塔在埃瑞安遍地开花,以广阔的视角俯瞰埃瑞安,塔砂觉得相当有趣,仿佛看到了过去的同胞一路拜过各种庙宇,和尚也能找道士算命。

  “像万花筒一样。”维克多说,“不同的色块交叠在一起,却能够不混合成同一个颜色,反而产生了这么多绚丽的新生色彩。真有趣啊。”

  同样觉得有趣,我们脑内的联想可真是风格迥异啊,塔砂失笑,真不愧是文艺恶魔。

  维克多通过塔砂的眼睛看着如今的埃瑞安,语调中难得不带什么嘲讽色彩。他坐在椅子上,托着下巴,像个沙滩拾贝的孩子,显而易见地兴致盎然。

  这种对于世界与各种生灵的饱满兴趣,对于一个深渊出身的恶魔来说,大概与“爱着这个世界”也没有差别吧。

  红雨节长达七天,前三天是交给大家自由发挥的假期,后面四天则有着官方组织的活动。这些活动彼此独立又相互联动,各地有不同主题,但也有交换到对方那边与的小展览馆。

  埃瑞安帝国的都城举办了魔导科技展览,难得地展出了大量能应用于普通生活的魔导科技产物,参观者可以参观还可以互动,充满了趣味性,同时让人对未来充满憧憬。塔砂考虑过要不要自己这儿搞个魔法技术展览对称,不过鉴于到法师们大多懒得出来过节,最终瑞贝湖开展的,果然还是个艺术节。

  作者有话要说:  左右两边智齿都拔掉了,只吃代餐粉快两周了,馋疯掉,买了好几包各种口味的薯片压碎解馋,吃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把缝线弄开了……这就是为什么今天更新会晚(迎风流泪)

 

☆、第131 1.1

 

  (一三一)

  若说埃瑞安的都城是当之无愧的军事与政治中心,那么塔斯马林的瑞贝湖,无疑是地上的经济与文化中心。东南商会与瓦尔克艺术家协会的总部都在这里,两者的运作模式都已趋向成熟,并且时常合作,商业与艺术之间取得了不错的平衡。

  一场无门槛的盛大展览在全城范围内展开,不同街区有着不同的侧重点,既有阳春白雪也有下里巴人。人们可以在高大明亮的展馆里欣赏知名艺术家的杰作,也可以在一堆奇奇怪怪的作品前与它们名不见经传的作者交谈。

  “这代表了繁忙生活中人们对心灵的自我压制与彼此之间的相互审视。”一名艺术家正色道。

  “噢……”亚伦迟疑地说,“所以那些从墙面上滴落下来的颜料不是意外……”

  亚马逊出身的亚伦早早留起了小胡子,用来中和他的年纪与雀斑带来的稚气感。这位东南商会的副会长可没会长那么爱岗敬业,他来这里并非为了视察,纯粹是跟家人一起出来过节。可惜那身瑞贝湖时兴的考究打扮多少暴露了他的身家,即使不知道亚伦副会长的身份,需要拉赞助的艺术家也很乐意往他身边凑。

  “是繁忙生活中人们对心灵的自我压制与彼此之间的相互审视。”这艺术家严肃地重复。

  “这真是,”亚伦停了停,维持着笑容,“充满新意的艺术形式。”

  “妈妈,我可以吃一个苹果吗?”背景里传来了亚伦的小儿子的声音。

  “等一等,别拿!”他的母亲利蒂希娅慌忙道,“那是展品!”

  古典艺术兴旺发达,自称“新埃瑞安”艺术流派的分支也在兴起,年轻的艺术家们像春天的野草一样活力十足,充满干劲地摸索着新的道路。打破常规的作品让人啧啧称奇,不过观众们是惊为天人还是一头雾水,那是另一回事。

  “也是我的作品,代表了形式与美在艺术中的无用性,艺术的审美价值是人们成见的结果。”艺术家自豪地展示着一把扶手椅上的苹果,“就像放在门口的那把弓,尽管我不知道它的作者是谁,但那精巧绝伦的弧度,弓面上做旧的包浆,还有那朴素的色彩与暗藏玄机的花纹,都足以说明其作者与我是同道中人。在这次展会后,我一定要与他或她畅谈一番。”

  副会长的目光随之转向展厅门口,在那里,记者们的闪光灯正此起彼伏,咔嚓咔嚓响个不停。

  节日的媒体总是相当忙碌,记者们在一个个可能成为焦点的地方驻足,他们记录、报道,将这盛况带给全国各地的人们,让读者与观众得以俯瞰整座狂欢的城市。“新埃瑞安”流派的新兴艺术头一次在公众面前大规模露面,其中的作品又不像大部分传统艺术品一样不允许拍摄,于是理所当然地,各大媒体争相扑向这些展馆,如同蜜蜂扑向花朵。

  “这看上去只是一把短弓,事实上并非如此!”一位主持人唾沫横飞地对着话筒说,“它凸显出作者本人的思想,不拘泥于任何形式。这是对传统艺术形式的一次惊人挑战!它象征了摆脱物质化框定的艺术思想……”

  “……代表了对战争的深思与对职业者的思考。”另一家报社的特邀评论员侃侃而谈,“我们可以看到,该作品状似随意地被放在展馆门口,乍一看与展馆环境格格不入,仿佛一位外来的弓箭手随手为之。这不羁的态度完美表现了作者渴望和平的美好理想……”

  亚伦险些笑出声来,他转过头去,与妻子啼笑皆非地对视。弓箭手利蒂希娅就站在那群围着短弓的人群之外,好笑且无奈,不知该不该在万众瞩目之下,把自己随手放在门边的短弓拿回来。

  看上去新兴艺术的发展,还有待时间的考验与筛选。

  红雨节的第五天,瑞贝湖有盛大的花车巡游。这一天的上午九点,长长的花车队伍在瑞贝湖与红桉县之间的那条道路上集结,来自各大组织的近百辆花车争奇斗艳,开始向内城进发。

  最大的花车足有三层楼高,属于财大气粗的东南商会。它以马力十足的魔导汽车为基底,外壳金碧辉煌,上头东南商会的标志相当醒目。花车上堆砌着一座层层叠叠的微型宫殿,每一层各不相同,远远望去,好似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蛋糕。这外形固然被不少人笑话为暴发户品味,但每个人都得承认,它让人印象深刻,见之难忘。

  规模紧随其后的是冒险者公会的花车,六匹马拉着一架南瓜外形的大马车,它曾是某个马戏团的移动车厢。真正的职业者坐在马上、马车车里与马车顶上,向周围的人挥手,还会在某些停顿的路口表演拿手好戏。一名剑舞者在马车顶上表演着一剑把一根大萝卜削成花的技艺,观众们欢笑着去接从天而降的萝卜花。一些人争论着那个吐火的人是演员还是法师,真正的法师到底会不会愿意站在这里。等马车向前开走,他们还没得出结论。

  最小的花车只比人高一点,严格地说,它们可能都不算花车,叫“□□方阵”更恰当一些。穿着玩偶装的人们抬着纸板车,向周围抛洒糖果与赞助商的试用品,半点不掩饰植入广告的事实;有着巨人血统的高个子站在一起,都打扮成古代野蛮人的样子,故作凶狠地挥舞着木棒;一些奇装异服的艺术家气喘吁吁跟在车队中,以此表现某种行为艺术,要是他们真的坚持不住,巡逻的工作人员会将他们带走。

  最“贴切”的花车真是一朵移动的鲜花,一朵巨大的凤仙花驮着一名德鲁伊,用绿色的茎叶在道路上攀爬。它的速度看上去非常缓慢,但因为它的体型足有几米高,哪怕步调缓慢,也足以跟上队伍。这朵凤仙花实在是个意外,它被尝试新法术的德鲁伊催化而成,却既不能战斗也不能运输,唯一可取的便是色彩鲜丽了。这一点用在庆典上,倒十分恰当,广受欢迎。

  巡游从当天上午九点开始,花车在整个瑞贝湖的各条主要街道里巡回,到当天晚上九点来到中心广场,□□才宣告结束。这一天的主要街道两边挤满了观众,人头攒动,欢笑不断。好多地方被围得水泄不通,多亏负责主持现场秩序的官方部门训练有素,准备充足——都进行过好几次“恶魔入侵时如何疏散群众”演习了,区区花车算什么?——没发生什么破坏气氛的意外。

  花车停下的时候,人们依然意犹未尽,久久不愿散去。

  次日便是音乐家们的盛会,第一个音乐节还没有固定的主题,只是对各种音乐的展示。古典音乐会在大剧院中举行,管弦乐团的精彩演奏让观众们如痴如醉。传统合唱团与唱诗班在撒罗教堂登场,管风琴优美庄重的音色与澄澈的人声合唱一道飘扬。年轻人则大部分聚集在中心广场上,比起上述两个表演地点的观众来,这一边的参与者更加热情澎湃。

  “杰奎琳!杰奎琳!杰奎琳!!”

  他们声嘶力竭地喊着游吟诗人的名字,胳膊上系着和杰奎琳眼睛同色的紫罗兰丝带,要是有不明真相的信徒在场,没准以为这是哪个教派的教主正要出场。造价不菲的舞台大灯在白天都相当夺目,从法师那里购得的无毒彩色雾气包围了整个舞台。杰奎琳在万众瞩目之下走上前台,她抱着竖琴,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声浪便再度掀起。人们的热情简直能化为实质,要是在室内,这音浪没准能把天花板都掀起来。

  这位有着妖精血统的游吟诗人看起来还是只有十来岁,跟很多很多年前差不多,她的粉丝们叫她音乐天使。杰奎琳依然寡言少语,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她的人气。开始她的歌声被当成战略武器,后来帝国与塔斯马林的关系渐渐缓和,一位因为杰奎琳的歌声重拾生活勇气的商人,主动自荐成为了她的经纪人。在经纪人与监护人的帮助下,杰奎琳有魔力的歌声(优美动听并且/真的/有魔力)迅速地征服了大半个埃瑞安。

  “看看那双美丽眼睛里的孤独,还有那种令人爱怜的冰冷气质,她难道不是个天使吗?”粉丝们这样说。无法长大与冷漠寡言这两点,曾经被视为活该被烧死的妖魔之相,如今却得到了广泛欢迎,被认为是她独特的魅力——这甚至招来了后世歌手的纷纷效仿,产生了什么“三无属性”、“合法萝莉”、“宇宙歌姬”之类莫名其妙的专用名词,那又是后话了。

  上午是治愈系歌手的专场,下午的中心广场则更加地……特立独行。在多年发展之后,当初会被人拖出去的新派游吟诗人终于得到了一批拥簇者。

  画着惊人浓妆的主场在台上声嘶力竭,歌声时而阴郁哀伤,时而愤怒高亢,入侵性十足,像一把把电钻般钻进了每个听众的脑壳,让人心跳加速,头脑发昏,想要捶胸顿足。游吟诗人爱迪生硬是用小提琴弹奏出了死亡金属乐的效果,在这样神奇的乐曲中,他让人绝望的走调与滑音居然变得恰到好处。

  整个乐队的乐手都是些不幸的音乐家,他们有着游吟诗人的职业,并且只有攻击天赋。换而言之,哪怕不发动技能效果攻击,这些人的演奏也注定让人头晕目眩,普通人完全无法欣赏。新音乐的出现拯救了这些人的音乐生涯,他们演奏中让人心神动摇的魔力变成了气氛的催化剂,就像火锅里的辣椒越辣越过瘾,重金属乐的爱好者们越是被刺激得快要喉头一甜,越觉得表演到位,热血迸张。

  顺带一提,下午场的舞台特效全都由女巫提供,瘟疫女巫蕾斯丽是重金属乐的忠实支持者,她认为乐队的化妆方式深得她心。

  红雨节的最后一天晚上,是烟花大典与化装舞会的时间。

  绚丽的烟花在深色天幕上绽放,埃瑞安的科技树上倒是先有魔导信号弹再有各色烟花。金线银线划破夜空,呼啸声中,各种图案在空中打开,让人眼花缭乱。匠矮人工坊配置的烟火色彩鲜丽,法师制造的戏法烟火甚至能在空中变换,人们为天上翩翩起舞的仙子烟火惊叹,为抛小球的小丑烟花发笑。

  最后一轮烟花像天上的泉眼,银色火花源源不断,覆盖了整座瑞贝湖城的上空。等烟火渐熄,这一夜的活动才刚刚开始。舞曲响起来了,盛装打扮的人们向露天舞池汇聚。

  这是塔砂的提议,埃瑞安有假面舞会,却没有化装舞会。把自己打扮成奇奇怪怪的生物,与其他乔装改扮的人共舞——当长得奇奇怪怪的异类本来就生活在人群当中时,这事儿能变得相当有趣。

  踩着高跷装成巨人的人遇到了真正的巨人后裔,后者头上戴着鹿角,正企图装扮成一名兽人。好多双毛茸茸的耳朵竖在脑袋上,不够敏锐的人或许得去摸一摸,才能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不少偷懒的参与者选择用一个耳朵发箍就解决掉兽人打扮,而不少耳朵长长的兽人选择用帽子和假发装成别的什么。

  “今天我是女巫哦!”一个戴着尖尖帽子的小男孩兴奋地说,好心地提醒旁边的小女孩,“这是个化装舞会,你要是不变装的话,他们可不会让你进去的!”

  “我化妆了呀!”小女孩回答,她提起假发,露出一只被压在下面的兔子耳朵,“今天我是人类哦!”

  龙骑士道格拉斯骑着龙到场,他的拉风着陆迎来了不少口哨掌声,也遭受了不少嘘声,相熟的人们纷纷笑话他根本没做打扮,只是照例来炫耀他的龙罢了。“怎么能这么说呢?”道格拉斯抗议道,指着巨龙头上那个不仔细看绝对看不见的鹿角,“我们扮演的是财富之神与他的神圣驯鹿,你们看,他把体型变小了,我不是还带着一个袋子吗?”

  传说中的财富之神会在特定节日里分发礼物,道格拉斯携带的口袋却干干瘪瘪,什么都没有,一看就是来的路上随便哪儿摸的。观众们大笑着起哄,都说他的装扮一点都不正宗。于是龙骑士从善如流,开始宣称他们装扮的是“堕落后装成普通龙骑士的财富之神和他的邪恶驯鹿龙”。

  财富之神会发礼物,堕落的财富之神当然就会收礼物啦。接下来的时间里,龙与龙骑士开始象征性地打劫,提着袋子问路上的行人讨要着礼物,巨龙对矮钱里面值最小的硬币相当满意:金灿灿,硬邦邦,敲击起来哗啦啦响,再好不过了。

  “这家伙也太爱出风头了吧!”狮鹫兵团的人抱怨连连。

  巨龙在瑞贝湖上空飞来飞去,纵然它全然没有战斗的架势,狮鹫们还是对这一带进而远之,主人怎么威逼利诱都毫无用处。狮鹫骑手们大部分暗中打造好了行头,准备装扮成英雄故事里古代狮鹫兵团的团长。多么难得啊!跟全世界的人不同,他们可是有着活生生的狮鹫当道具的啊!骑手们哀声叹气,要是没有巨龙这回事,大半个狮鹫兵团的人大概都会打扮得十分相像。

  这群人也真好意思说龙骑士爱出风头。

  “骑着狮鹫的古代英雄”没有出场的机会,“骑着独角兽的精灵”倒颇有市场。姑娘们穿起白色长裙,把长长的头发染成金色再编织起来,用面团捏出耳朵尖尖,骑在白马上登场——自从独角兽的故事在埃瑞安流传开来,喜欢白马的姑娘一时间比喜欢白马的战士还多。那些白色(或被粉扑拍成白色)的马儿头顶着材质各异的尖角,马背上的“精灵”们在撞见彼此时迅速地相互打量,不看马上人,先看马上角。那些自认为自己这儿的角做得更好的姑娘们,露出一抹矜持骄傲的微笑。

  如果这场独角制作比赛正式打响,最终能获胜的反而是个少年,原因很简单,他骑着真家伙。小少年加百列容易脸红,他的独角兽伙伴却相当胆大,巨龙与人群都没能打消它前来玩耍的念头。加百列提心吊胆地骑着独角兽,在别人的称赞中干笑,生怕有人发现这儿真的有一匹独角兽。

  “我们早点回去吧……”他忧郁地碎碎念,“人这么多,要是你被发现了,大家一人摸一下,就能把你摸秃啊……”

  他的伙伴对此置若罔闻,修长的脖颈转来转去,好奇地观望着来来去去的人群。

  舞会不提供主食,但提供小点心与度数很低的酒水助兴。自动开瓶器,某种刚发明没多久的自制魔导器,声势浩大地将几十瓶香槟瓶盖发射到半空中,泡沫喷射出来,声如炮轰,吓了旁边的玛丽昂一跳。狼女刚才靠在桌子旁边发呆,半点没发现桌上的自助魔导器可以远程遥控,这会儿一对耳朵抖个不停,被飞溅的泡沫沾得湿漉漉。

  “我果然讨厌魔导科技。”她嘀咕着,烦心地甩着头。

  “给。”来拿香槟的赫蒂笑着递给玛丽昂手帕,“我倒相当喜欢。”

  亚马逊战士赫蒂在之前的战争中失去了一条腿,钢铁魔像让她变成了残废,但也是魔导科技的发展,让赫蒂得到了现在这条腿。这截钢铁义肢灵活而便捷,如今的赫蒂行动如常,甚至依然能上战场。

  距离她们大概三十米外,塔砂正在舞会现场。

  她一点没乔装打扮,或者说她的“乔装打扮”便是撤销了障眼法。塔砂以如今的真面目站在这里,头顶尖角,脚踩龙爪,恶魔之翼没有展开纯粹是为了避免占地方。人们远远向执政官女士投来一眼又一眼,他们都知道这是谁,于是所有人遥遥向她致敬,没有一个敢于上前。

  “美丽的女士,您是一个人吗?”一个故作惊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如此可爱的人竟然只站在舞池旁边,难道是所有在我之前见到您的人都瞎了眼?”

  塔砂笑了起来,向后伸手。

  她的手被捉住了,抓住她的人拉着她转过半个圈。下一刻塔砂看见了维克多的脸,今天的维克多也光明正大地顶着恶魔的角,他靠过来,抵着塔砂的额头,黝黑的弯角蹭了蹭苍白的骨角。

  路上的商贩赚得钵满盆满,一对恶魔角发夹与兽耳发箍差不多价钱,买一送一。这个群魔乱舞的夜晚,谁都不用隐藏。

  “可敬的执政官女士,我能请你跳支舞吗?”维克多笑道。

  “你不是已经这么做了吗?”塔砂说。

  维克多的手揽住了塔砂的腰,塔砂的手也扣在对方的后背上。舞曲正扬起一个新的高#潮,他们迈入舞池,目光胶着,仿佛谁先移开视线就是认输。

  龙爪扣在地砖上哒哒作响,足以切金断玉的利爪轻盈地落到地上,像一双尖尖的高跟鞋。维克多踏着皮靴的双脚在这双利爪间跳跃,塔砂低头看了一眼,莫名想到了鳄鱼牙齿间灵活起舞的鸟。她重新抬起头,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迅速打消了刚才的念头。

  这哪是鸟,显然是另一条鳄鱼啊。

  有着爬行动物眸子的恶魔正牵着他,姿态优美,动作却并不温柔缱绻,正合塔砂口味——知根知底,跳个舞就不必继续再装。

  他们翩翩起舞,舞步不像别人以为的那样含情脉脉,反倒有种杀伐征战的锐气,同时亲密得不可思议。白发乌角的英俊男子与黑发骨角的美丽女性,执政官大人与她的情人,无论哪一种都引人注目,但几乎没人能长久盯着他们看。这太……太过私密了,明明没有任何露骨的动作,他们胶着的舞步却让周围的气温都上升了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基本没大碍了,脑袋还有点晕乎,但愿状态能早点恢复过来吧……除此之外就是,疯狂馋………………我觉得我都想写美食文去了_(:3」∠)_

  感谢小天使们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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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 1.1

 

  (一三二)

  “你在笑什么?”维克多问。

  “怎么,笑不好吗?”塔砂说。

  “当然不,没有你的笑脸,这个夜晚将黯淡无光。”维克多十分顺溜地恭维道,接着话锋一转,“但你高兴时不这么笑,你笑话别人时才这么笑——等等,难不成对象是我?”

  “是啊。”塔砂不再掩饰她的窃笑,“你是在示威吗?”

  他们携手跳进了舞池中心,对于两个协调性极佳的战士,什么舞曲都不在话下。塔砂的红裙在旋转中展开,像一朵盛放的石榴花,裙摆吸饱了灯光,华贵而透亮。灯火投射在他俩身上,他们本身看上去就像发光体一样。

  但是并没有人看向那边。

  开始还有人目光相随,所有目光在舞曲开始后不久便无影无踪,最好奇的崇拜者与最敬业的记者都下意识扭开了头。视线在碰触他们前滑开,塔砂与维克多在人群之中,又在人群之外,仿佛一滴油滴入水中。

  今夜的中心广场熙熙攘攘,热闹的舞池中心出现了一块小小的空白地带,人们不约而同地停在塔砂的几米以外。若说近处的人还可能主动为了执政官大人让路,那些毫不知情地在舞蹈中跳过来的舞者们呢?因此这避让不是人们自发自觉的举动,或者说,不止是自觉。

  巨龙在天空中掠过,狮鹫们惊慌躲避;高等恶魔在人群中玩着他的小把戏,纵使依旧人模人样、笑容可掬,人们也下意识分散开去,仿佛飞鸟避开鹰隼的影子。

  “我有吗?”维克多脱口而出,很快意识到这反驳一戳即破,并没有意义。“好吧,可能有。”他干脆地在塔砂的注视下改口,“没办法啊,你用如此珍贵的材料给我制造了高等恶魔的躯体,我的灵魂本身又如此鹤立鸡群,要是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特殊效果,岂不是对不起你的辛勤劳动吗?”

  他这话照旧说得半真半假,圆滑地避免了正面回答问题。

  圣树擀面杖的效果暂时被撤下,维克多现在这具身体固然比不上他原装的上一具,但力量要比地下城之书强大不知多少。地下城之书只是某种魔法书或道具,现在的维克多则恢复到了高等恶魔的水准,重塑之躯是实打实的恶魔——还好针对恶魔的检测法术只会被深渊因子触发,维克多这个被深渊驱逐的恶魔,才没让各种仪器与法术亮得五颜六色。

  一个接近领主等级的恶魔,能制造一些特殊效果也是理所当然。

  但塔砂说的是这件事吗?

  维克多显然在转移话题,塔砂在说他是否做了某些事,他却回答自己是否能做成某件事。这种顾左右而言他的回答方式其实也给了塔砂答案,是呀,这家伙运用了一点恶魔把戏,让他人无意识地躲避,让他与塔砂从人群中分离。于是这一支舞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却又为他俩独享。

  无论这出于几分有意几分无意,塔砂都觉得这挺可爱。

  维克多的否认甚至让他显得更可爱了,像送完花后扭过头去的小男孩。一个厚颜无耻、油嘴滑舌的家伙,一旦显露出一点羞赧来,反而比内向之人的脸红还要迷人。

  话说回来,即使恶魔没用上这点小手段,舞会上对他们猛拍照的人也不会很多。娜塔莎女士与维克多先生相关的报道已经过了峰值,所有新闻最后都会变成旧闻,提起“执政官女士的情人”也不会让人们大惊小怪、胸闷气短。维克多的公众形象一步步建立,他的“人设”一点点植入公众心中,开始为人认可。

  他参与了一些关于深渊的学术性会议,从容应对各种质疑,成功说服了所有人。他在应对深渊入侵的上层议会上以顾问的身份出场,并且很快证明自己出现在那里并非只靠着枕边风。他在艺术方面高超的见解、广阔的眼界和海量的知识储备征服了瑞贝湖,最终扭转了风向,让最刻薄的媒体也改变了说辞。维克多足够狡猾,活得足够久,此外还能说会道,一分颜色都能开起染坊,这样的合作者,给塔砂省了大量幕后推手的工作。

  “来历不明的小白脸”,最开始他们这样说。

  “得到青睐的幸运儿”,后来他们这样说。

  现在,人们把“非凡”、“了不起”、“神奇”的头衔放到维克多的名字前面,不带任何讽刺意义。维克多在短暂的时间里展现出了非常多的不凡之处,要是开始他不是以近乎小丑的身份出现,如果他的出场不是那么具有娱乐性,人们或许会感到恐惧。

  一切都何他们计划好的一样。

  施法者协会的聪明人们自认为知道了真相,把维克多当做古代法师塔中战利品的一员,一名被古代法师封印、深渊放逐又被执政官大人捕获的恶魔。在塔砂的默认和推波助澜之下,这“真相”终将慢慢传播开来。

  “知情”的法师们赞叹塔砂捕获恶魔的智慧与魄力,相对感性的女巫们则认为这段奇特的爱情故事相当动人,有几个还主动给塔砂送来了爱情魔药(例:“真爱魔药之如何让背叛你的情人死得十分好看”)。不过无论认为这种结合出于谋略还是爱情,相信了这种小道消息的人们,全都一致认为,执政官女士摆平了恶魔。

  塔斯马林的执政官娜塔莎绝不可能被恶魔摆布,她既不会抛弃我们,也不会输——这是塔砂在埃瑞安奋斗到今天,最终树立起的信誉。

  哒!维克多在塔砂耳边打了个响指,显然看出了她的走神。塔砂收回了发散开的念头,笑道:“我欣赏你的自信。”

  “过奖过奖。”维克多谦虚地说,“如果我不是如此卓尔不凡,你怎么会看上我呢?”

  “你不是还有这身好皮囊吗?”塔砂调笑道。

  她伸出两根手指弹了弹维克多的小腹,维克多抓住她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亲。不远处的记者抬起相机又放下,一脸呆滞地目视前方,仿佛刚刚那颗敬业的心险些动摇了恶魔的法术。塔砂与维克多看到这一幕,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我这不能叫示威,只是一点小清场。”维克多旧话重提道,“要说示威,我早就开始了啊。你的人民把你当神看,不相信任何凡人能站在你身边、我越不像个普通人,他们越认可我。”

  “人们总是神化心中的非凡人物。”塔砂回答,“我猜你已经见过许多例子了。”

  “是啊,庸人神化英雄、异化英雄,好把责任甩给他们,好给他们无望的生活弄点指望。他们的英雄只是一个借口,就像节日是个狂欢与忘却恐惧的借口。”维克多感叹道,“他们倒从不深究你来自哪里,执政官娜塔莎是奇迹的代名词,不需要任何理由。”

  “这样也不坏,只希望他们别变成躺在地上期待奇迹降临的空想家就好。”塔砂叹了口气,“我不是奇迹,只是做了能做的事情。”

  “哎呀,亲爱的,”维克多笑出声来,“你说得好像自己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似的。”

  “我的确是。”塔砂说。

  “是吗?”恶魔挑起了眉头,“不不不,你跟我见过的任何存在都不一样,不论是天界生物,深渊造物还是人间生灵。你是个特立独行的巢母——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对这么多情感无师自通——但你依然不属于你的子民。”

  “我不属于他们。”塔砂点头,“但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巢母?”

  维克多愣了愣,恍然大悟。

  “你的确从来都没说过,啊,回避问题,我居然也会中这一招。”他失笑道,露出几分好奇来,“那你是什么?天上掉下来的吗?”

  “你的记忆找回来了,那你呼唤过我吗?”塔砂问。

  “没有。”维克多回答,“这座地下城本该完全摧毁,我从未准备过一个地下城意识。”

  “那就不太清楚了。”

  “什么?”

  “‘天上掉下来的’。”塔砂莞尔道,“说不定呢。”

  来到埃瑞安二十多年以后,红雨节的最后一天,这个共舞的夜晚,塔砂第一次吐露了她的故事。

  她说到自己在埃瑞安醒来的第一天,说到灵魂如何进入地下城核心,她如何从漂浮的幽魂变成这座地下城的意识。

  她说到自己来到埃瑞安之前的那一天,说起她因何而死。故事关于一个风雨交加、雷鸣电闪的夜晚,一条空旷道路上失灵打滑的车,一个不知道自己撞上了什么的司机。她死了,又活了,只是醒来的地方不再是她过去的世界,而是全新的、未知的埃瑞安。

  她说到“第一天”和“最后一天”之间不见踪影的夹层,那段记忆被完全抹消,只剩下了模糊的印象。当地下城之书上的禁咒保护着塔砂穿行星界,她突然感到熟悉:空间割裂时,皮肤上针刺般的紧张感与车祸前的一刻无比相似;空间跳跃时,脱离的失重感与死亡之后、失去意识之前相差仿佛。她意识到死亡并穿越到埃瑞安的那个时刻,她也曾从星界穿行。

  “我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来。”塔砂说,“但我依然记得,我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维克多不说话,他琥珀色的眼睛大睁着,似乎在消化这一大堆惊人的信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开了口。

  “原来你叫‘塔砂’。”维克多语气古怪地说,“你都没有告诉我。”

  “你就在想这个?”塔砂险些没绷住,她深思熟虑之下决心说出她最大的秘密,还等着维克多提供一点有参高价值的假设,关于她到底是因为什么来这儿的——真知之馆都没提供多少有效信息。

  “结果娜塔莎这个化名反而比较接近你自己承认的名字吗?”维克多俨然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耿耿于怀地碎碎念个不停,“亏我还以为自己跟他们不一样,我们知道彼此的真名……”

  塔砂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放在维克多腰间的手开始掐紧,拧肉,顺时针旋转。

  “哎哟哎哟知道了!”维克多终于从自己的世界回了过来,勉强正了正表情,“这个么,我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啊。关于星界与世界的东西都很复杂,充满了难以理解的随机事件,并不是每件事都有一个规划好的理由。它是无数个世界之间的交汇区域,无数个世界的规律都可能在小范围内产生影响。研究星界的学者大部分都发了疯,要归纳总结出星界的规律,还不如去研究深渊规律,后者的命题还小一点。”

  “你是说,我出现在埃瑞安,可能真的只是意外?”塔砂说。

  “【可能】。”维克多回答,比了个着重号的手势,“因为除了意外,我也想不出别的了。”

  虽然让人失望,但也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吧。塔砂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不过,我还是觉得你错了。”维克多说。

  “哪里错了?”塔砂问。

  “你依然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维克多露齿而笑,“平凡的不是力量,而是灵魂,不凡的灵魂终将非凡,所缺的只是一个机遇——将全埃瑞安的人都放进你这样的境地,你认为有多少会得到你这样的成就?穿梭星界的那个灵魂是你,你选择了如今的道路,选择了埃瑞安,选择了我,并且常胜不败。”

  说到这个词时维克多顿了顿,他们相视一笑。

  “祝你常胜不败”,还被困在地下城之书中的维克多,在将灵魂碎片给予塔砂时这样说。“我将常胜不败”,在面对维克多的牺牲时,塔砂曾发下这样的誓言。祝福时维克多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发誓时塔砂没有完全的信心,但他们终究磕磕绊绊相携走到了今天,从未认输,也不打算认输。

  “所以不要谦虚了。”维克多说,“你出现在埃瑞安这件事,对于我们来说,就是实打实的‘奇迹’啊。”

  听上去真不可思议。

  身在其中的时候,一切好像都很自然而然,塔砂自己感觉起来,她只是在穿越后努力活下去,并企图活得好一些而已。一路的旅程艰难但并非不可思议,可等二十多年后回头看向起点,塔砂也不由得惊叹。

  能走到这一步,真像一个奇迹。而作为奇迹的创造者,塔砂感到自豪,以及毫无畏惧。

  如果她能完成这些不可能的任务,要创造更多,似乎也并非天方夜谭。

  “我还是感觉我们两个更加相似。”维克多眨了眨眼睛,“你离开了你出生的世界,我也离开了我的——尽管跟你比起来,我的旅途比较短。我死了,又活了;你也死了,又活了。跟全世界的人相比,我们两个才是同伴吧?”

  “是啊。”塔砂笑道。

  她能感到维克多在逗她笑,她也的确变得轻松了——塔砂筹备的节日并不能娱乐她自己,就像魔术师本人难以享受被戏法哄骗的乐趣。深渊即将入侵带来的不确定感被安抚下来,而在被安抚之前,塔砂甚至没发现自己也在不安。居然要靠一个恶魔来开解啊,塔砂不由感到好笑。

  “等到我们能自由进入星界的时候,”塔砂说,“我们一起去我的故乡看看吧?”

  “好啊。”维克多笑道,“噢,按照时下流行的戏剧,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应该立刻结婚,而不是回你老家再结。”

  “结、结婚?!”一个稚嫩的声音惊呼道。

  维克多与塔砂停了下来,转头向旁边看,编着麻花辫的少女猛地捂住了嘴,在注视下涨得面颊通红。

  这姑娘根本没地方躲,以塔砂和维克多为中心,舞池中心大概有半径两米宽的空白圆圈,圆圈当中什么人都没有。被恶魔把戏清空的区域却不知何时冒出个小姑娘来,还近到能偷听,维克多咂了咂嘴,看上去颇感丢脸。

  塔砂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对小姑娘温声道:“嘉比里拉,你怎么在这里?”

  “是妈妈她们……”嘉比里拉苦恼地说,用力拽着自己的裙子,“她们又让我去玩了,我只想自己找人玩,唉,我不是会被人骗的小孩子了,她们老是那样……我就跑出来了,对不起,不是故意听见的……您别跟她们说……”

  她的声音又细又软,若非塔砂天赋异凛,绝对听不清她说了什么。这个十四岁的小姑娘说话低着头,温柔又腼腆,不过那身打扮和她小白兔的性子既然不同:暗红色的裙子上彩线勾出大片纹路,普通人看久了会头昏;粗大的金色项链挂在脖子上,坠子是个婴儿拳头大小的骷髅;大大小小足足五只手镯戴满了她纤细的手腕,风格各异,串在一起非常诡异;一对过于成熟的耳环挂在她耳朵上,仔细看,并非耳钉,而是夹子。

  这身打扮放在化装舞会上十分合适,不过这位小姑娘平时就穿着这身行头。

  嘉比里拉是女巫的女儿。

  塔斯马林州的女巫,在这些年里增加了两个,瘟疫女巫蕾斯丽之女去年刚出生,另一个便是嘉比里拉,回声女巫阿芙拉的女儿。作为很长一段时间里女巫们唯一的孩子,嘉比里拉有一个女巫亲妈,一群女巫干妈,塔砂也顺道插了一脚,当了个挂名养母。这位小姑娘身上的各种零碎装饰,包括那条一看就非常非常不吉利的裙子,都是女巫制作的护身法器,哪怕她本人暂时和还没觉醒,那些东西也足以把她护得周周全全。

  是嘉比里拉的话,她能无视恶魔的把戏也并非不可理解。

  这位小姑娘不知该说幸运还是不幸,她的妈妈团足以让她在塔斯马林(乃至埃瑞安)横着走,但她本人不幸性格内向,性子软绵,对彪悍的妈妈们实在相当没辙。塔砂同情地摸了摸嘉比里拉的脑袋,完全能想象她在女巫们“去干点女巫能做的事”的怂恿下落荒而逃的样子。

  “放心,给你保密。”塔砂说,“去玩吧,她们那里我来说。”

  “谢谢您!您真是太好了!”嘉比里拉松了口气,“我其实本来不想走的,但是今天感觉特别不舒服,从早上开始就不太对,我想要……再一次……再一次……”

  塔砂一把抓住了嘉比里拉的肩膀。

  她抓得相当及时,若非被塔砂的双手固定,嘉比里拉会向后反倒过去。

  小女巫纤细的脖子向后拧去,脊柱倒弯成小半个圆弧,头颅倒向后背。她褐色的眼珠一样向后翻滚过去,一路跑进了上眼皮之下,露出一大片白色的眼球。塔砂固定住嘉比里拉的头颅,将她小心地放到地上,以免她在这突如其来的抽搐中弄伤自己。

  嘉比里拉安然无恙,她身上的法器毫无反应,没有一样爆发起来护主。但她看起来绝对算不上没事,在痉挛之中,嘉比里拉的眼睛再次骤然上翻。

  刚才她的眼眸已经快要看不见了,人类的眼睛根本不可能再反转一次,那简直转过了三百六十度。可嘉比里拉的眼珠又转动了一次,转动之后,一双青色的眸子出现在她眼眶之中。

  塔砂在这双青色眼眸里看见星星。

  “再一次——”

  嘉比里拉卡说。

  “僵死的棋局洗牌

  流星冲入闭锁的大门

  独木桥建立于

  骗子的已死之躯

  一座城陨落

  一座城升起

  血与灰培植出希望之种

  来自界外的灵魂

  终将戴上无王之冠——”

  小女巫的声音戛然而止,那双有着奇特光斑的青色眼睛蓦地合上。嘉比里拉瘫软下来,双眼紧闭,无声无息。

  “觉醒日快乐。”维克多喃喃自语,“星象女巫。”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开始就是深渊副本了~

 

☆、第133 1.1

 

  (一三三)

  星象女巫,传说中能通过星辰的轨迹看见未来的存在,十三种女巫里最稀有的一种。在星界“隐匿”后渐渐销声匿迹的星象天赋,时隔数百年,在新一代的女巫身上觉醒。

  “原来如此。”维克多说,“看起来我们运气不错。”

  “只因为一个预言?”塔砂问。

  记载中说,预言系法师计算未来,星象女巫从星辰的絮语中收获灵感。维克多与塔砂谈论过先知的故事,他说未来有无数种可能,像无数条道路的虚影,法师勾勒出这些虚影中重叠的那一段,而女巫,她们同时讲述“全部”。

  “对,预言并不是制胜秘诀。”维克多点了点头,“但现在我可以确定,拉什德嘉拿我的身体做什么去了。”

  主物质位面在衰落,无法脱离的深渊亦然。这些年来对深渊通道的观测,足以证明过去魔灾中恶魔领主自建传送门的能力已经成为了历史,那一边的居民完全失去了提前打开通道的能力。深渊与主物质位面之间的通道到了时间会自然开启,但在它开启之后,深渊造物要如何稳定它,如何平安地通过?

  维克多知道很多种方法,针对每种可能性,他们都准备了应对的方案。而如果“独木桥建立于骗子的已死之躯”,答案只便剩下唯一一个。

  那位得到维克多留在深渊的尸身的法魔领主,无可识之物拉什德嘉,用恶魔领主的遗蜕,制作了深渊与主物质位面之间的桥梁。

  这是诸多猜测中相对不错的一种,他们既不需要完全胜过整个深渊,杀光所有深渊领主,也不需要打没有期限的拉锯战,一直苦苦支撑到深渊通道断裂。重点只在维克多的遗蜕上,只要摧毁这座独木桥,深渊就会再度被驱逐。

  这一回,深渊没法再度归来。

  在塔砂与维克多不远处,嘉比里拉的妈妈团们正蜂拥而来。她们绕着失去意识的小女巫叽叽喳喳个不停,所有人都喜气洋洋。嘉比里拉的亲生母亲阿芙拉骄傲地昂着头,接受同胞们的祝福,大家看上去全对星象女巫的不省人事毫不担心——有时候真不知道她们是保护过度还是疏于保护,女巫有着自己的标准。

  “一个盛大的成人礼!”她们说。

  回声女巫将手掌拢在唇边,她们的呼啸声骤然拔高,光芒随之腾起。一寸高的小仙子——这种最低级的妖精基本没有战斗力,制造舞台效果倒是一等一——拍动着亮晶晶的翅膀,将粉末抖得到处都是。大型元素精灵在塔砂的瞪视下缩了回去,巴掌大小的冰元素在半空中旋转,像只倒过来的刨冰机,雪花一落地便会融化。跳舞的人们新奇地抬起头来,伸出手去接雪花与仙尘。独角兽伸出舌头舔了舔从天而降的冰晶,凉得打了个喷嚏。

  火焰女巫的火鸟在天空中划出一道鲜丽的弧度,像一只特别华丽的烟花,炫技似的旋转升空,在天空中炸开,留下展翅的幻影。记者们匆匆忙忙按动快门,几分欢喜几分愁,又为新热点的出现高兴,又为没能完整拍下这突发的美景遗憾。

  塔砂听到小小的尖叫,她收回望向天空的视线,正好看到维克多将一只小仙子从她脑袋旁边弹飞。塔砂的目光转向维克多,这恶魔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指,说:“你这儿有片雪。”

  “你这儿也有。”塔砂说。

  她弹了维克多的额头,维克多嬉笑着抓住她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嘴唇,说:“这边也有。”于是塔砂欣然应邀,抓着维克多的角往下拉,啄了啄他的嘴巴。

  ——————————

  这一年的秋季是节日与丰收的季节,冬天则如德鲁伊们预报的一样,不太冷也不太热,埃瑞安的生灵们按部就班地度过了这个冬季。等到新的一年来临,万物复苏、冰雪消融的某个夜晚,埃瑞安出现了一场流星雨。

  埃瑞安北方,从极寒之地到都城以南数千公里,所有人都望见了那场毫无预兆的流星雨。前一刻天空还一片平静,后一刻,无数破碎的星辰暴雨般坠下。它们看上去发自一个原点,要是有人能将整个埃瑞安收在眼底,他们会发现,这原点就在埃瑞安北方的某个乡镇。

  柏岭镇位于都城西北大约六百多公里的地方,这个本来名不见经传的小镇,近年来因为一个并不光彩的原因闻名于世。几年前,前帝国将军希瑞尔在这里被恶魔所诱惑,激活了深渊与主物质位面之间的通道。

  如今的柏岭镇已经变成了军事重镇,驻军将希瑞尔的祖宅牢牢包围在中间。哨兵们抬起头来,看着星辰摇曳,天火坠落,整片天空骤然爆发一场无声的烟火。

  流星的速度快得难以看清,一分钟内坠落的星星不知几何,或许把这壮观的景象称作“流星暴”更贴切一些。明亮的橙黄色星点此起彼伏,后面拖拽着绿莹莹的长带,纵使每一条余迹在星坠后数秒内就会消失,天空中还是因此出现了一张放射状网络。夜幕因此沸腾,然而没有一枚陨星坠落到地上,空气中不带一点烟火味,耳边听不见一点声音,这宏大到让人不安的天象仿佛一场海市蜃楼,并不在埃瑞安的天空上。

  第一场流星雨持续了一整夜,在将近黎明时愈演愈烈,又在太阳升起后戛然而止。第二天夜晚,星暴去而复返,带来了越来越浓的乌云。第二天是个阴天,傍晚时,半个埃瑞安都下起了小雨。流星的火光从乌云中透出来,仿佛云层里酝酿的闪电。

  第三天的太阳没有升起。

  乌云太厚了,天空暗得好似夜晚,光亮来自不止息的流星。它们看起来更加明亮,像什么东西燃尽前回光返照的一跳。在沉闷的雷鸣声中,人们听见了尖锐的爆鸣。

  一枚流星穿过云层,真真正正地坠落下来。

  沙沙声夹杂着爆炸的声响,好似一个金属罐头被拖着高速摩擦过地面,一边前行一边支离破碎。昏暗的天地之间,仿佛有一只刺眼的画笔向下一划,一条长达数千米的流星余迹从云层上一直延伸到相当接近地面的地方。那枚流星最终在水平线上几百年处消失,但余迹流了下来,久久不散。

  所有声音忽然停了,没有流星,没有雷鸣,只有雨声沙沙,静得让人胸口发闷。片刻之后,埃瑞安的所有生灵,听到了一个细微的声音。

  嘶啦!

  按理说,这种轻轻的声音根本不可能被整个埃瑞安的人听到吧,它甚至还没有雨声响。远方的平民面面相觑,想知道周围的人是否听见了这声音,又或者那只是自己的错觉。它就这么出现在所有人脑袋里,仿佛直接在人们鼓膜上响起,“嘶啦”,一张纸被撕裂的声音。

  “来了。”维克多低语道。

  主物质位面与深渊之间,在这些年来越来越薄的壁垒,如约撕裂。

  长长的那道流星余迹没有散去,它正化为实体,缓缓变粗——它正在打开。各地的深渊因子探测器响成一片,上面的灯闪烁得像圣诞树彩灯一样晃眼。塔砂感觉到某种庞大的东西正向埃瑞安倾倒过来,如同一只饥饿的巨兽,正急不可耐地挤入一条小小的缝隙。

  一种诡异的紫色开始在那条竖线周围的空间蔓延,让它看上去就像一条半空中病变的伤口。伤口鼓胀,边缘蠕动,终于,它崩裂开来。

  一大群黑影从中爆裂开,让人不快的嘈杂声音顿时覆盖了那附近的天空。拙劣的钢叉在半空中闪光,昏暗的光线下,红色皮肤显得更加可怖。伴随着嗡嗡振翅声与怪笑似的刺耳声响,数不清的小恶魔飞了出来,如同破掉的口袋钻出一群苍蝇。

  捕蝇人正在等待。

  哗啦啦的振翅声响起,它们来自更广阔的翅膀。早在小恶魔出现前不久,另外的有翼生物已经占领了天空。是狮鹫,强壮的狮鹫划破了雨幕,雨水从它们油光锃亮的棕色羽翼上滑开,从狮鹫骑手的盔甲上滑开。演习已经进行无数遍,他们的速度相当快,阵型在十分钟内摆开。

  “一层东二十七号,就位!”

  “三层南十六号,就位!”

  “顶层北三号,就位!”

  “……就位!”

  狮鹫骑兵都戴着半封闭式的头盔,它的外形与古代狮鹫兵团铁盔十分相似,内部却天差地别。“猫头鹰之眼”法术被恒定在魔石护目镜上,头戴头盔的狮鹫骑兵能在恶劣的光照条件下看清周围的环境,无论是夜晚还是现在这样的阴雨天;头盔内部安装着精巧的魔导器,作为帝国技师与匠矮人工匠今年来合作的成果之一,车载对讲机被缩小了十多倍,这最新的魔导科技成果能让狮鹫骑兵在将近五千米的范围内保持联络,哪怕在糟糕的环境下。

  小恶魔源源不断地离开缝隙,仿佛一团黑烟在风中扩散,刺耳的尖啸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狮鹫骑兵并不与之交战,他们在不远处盘旋,好似穿针引线,将正在散开的小恶魔群缝在中间。

  狮鹫们冰蓝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小恶魔,这些骄傲的生物渴望地鸣叫,想要用利爪将那些胆敢侵扰天空的魔物撕成碎片。它们没这么做的唯一原因是身上背负的骑手,训练过的狮鹫会比野生同胞们更耐心,更坚韧。骑手安抚着他们的坐骑,轻声说:“快了,马上就好!”

  第十六分钟,全员就位。

  确认的声音在他们之间传递,全员就位的汇报在兵团长那里汇总;地面观测点的信号迅速地传向天空,宣告友军与敌人的位置都已经到达了定点。小恶魔不断扩散,最早出现的那些已经离狮鹫骑兵相当近了,近到能看清这些魔物丑陋的嘴脸。而骑兵们沉着地悬停在定点,不受挑衅,不受威吓,看上去如此分散而不设防,镇定地面对着扑向自己的邪魔。

  是时候了,是时候了。

  军团长在此刻吼道:“起——盾——!”

  狮鹫兵团的所有骑手猛然提起了背后的塔盾,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如同一人。正如龙骑兵的招牌是长qiang,狮鹫兵团的招牌便是剑与大盾——但是,又一次,那并非曾经的塔盾。

  足有一人高的巨大盾牌被骑手们举起,固定在身前那个凹槽上,与狮鹫的鞍相连。金属支架与牢固的皮带将狮鹫、骑手与这块盾牌紧紧联系在一起,人在盾在,最强烈的冲撞都无法将之打落。这显然不是过去盾击手的攻击方式,盾既非用来敲击的武器,也不是防御的高墙。

  小恶魔没有察觉到异常,它们没那个智商。这低等魔物在主物质位面的清澈空气里尖叫,每一寸意识都在渴望着血肉与灵魂,深渊的衍生物渴望着杀戮。它们发出兴奋的怪声,冲向了面前只会立盾防御的敌人。

  符文在“盾”上亮起。

  魔力从盾后的储存区流向每一道归整的金属纹路,魔导器的蓄能在几秒内完成。在第一只小恶魔的钢叉快要刺向长盾之时,电光从所有盾面上爆发开来。

  闪电之光也不能与此媲美。

  粗壮的电光骤然爆发,跳跃,从一面盾中发射,与其他定点相连。刚才看不清晰的狮鹫骑兵顿时变得无比显眼,每个骑手之间有电光交错。一个上下贯穿上百米、半径数百米的立体的阵型,如一只巨大的、电光闪闪的鱼篓,将所有小恶魔笼罩在中间。

  ——狮鹫与骑手们身披战甲,上面的对电防护符文能让致命的电流变成一点儿麻痹感。在绵绵细雨中,潮湿的水汽为他们担当了助攻,让电流覆盖上每一只魔物。

  不,不是鱼篓,将这阵型比作巨大的灭蚊灯更加恰当。纵横交错的电网劈啪作响,电击打在成片的魔物身上,惨叫声不绝于耳,焦臭味弥漫开来,却让围观的人们感到神清气爽。埃瑞安的守护者们仰望天空,看那片不祥的黑云哀嚎着坠落。

  电击盾的制作优先考虑了续航能力,电击强度不足以杀死皮糙肉厚的魔物。不过他们的本义也不是直接将小恶魔电死,只需要废掉这群东西的半条命和一对翅膀就够了。

  地上部队正在等着它们。

  树语者德鲁伊制造了一片针刺林,跟保护毯截然相反,看上去就让人发毛的尖刺对准了天空,迎接着从天而降的魔物。小恶魔从数百米高的地方落下,重重穿刺在这尖桩上,地心引力变成了它们的刽子手。这些刺木几乎就是几米高的三棱锥,上面小下面大,从头滑到尾便会被开膛破肚。被电掉半条命的小恶魔坠落下来,要是不幸落上一根刺木……数米长的惨痛滑行后,它们尖叫着化为黑烟。

  死亡的魔物不会在主物质位面留下尸体,这一点相当方便:不需要清理刺木,不用担心陷阱满员,大部分小恶魔都会在稍后自动清空。

  游侠在这片针刺林中穿行,陷阱本身属于森林,他们能从这环境中得到职业加成。自然的馈赠让他们更灵活,更省力,乃至更容易藏匿,这片战场为他们量身定制。巡林客灵巧地在细密的针刺林间穿行,给落在两根刺木之间的小恶魔补刀。刚落下的小恶魔完全组织不起像样的抵抗,刀剑落下,一击毙命。

  驻军在旁边的大部队,在此时甚至都没有动。

  大范围收割加小范围查漏补缺,针对小恶魔的演习进行到了今日,埃瑞安的队伍已经找到了最具效率、最小消耗的最优解。

  “就算看过了排练,看上去还是很惊人啊。”维克多感叹道。

  “只是小恶魔。”塔砂说,“如果对付这种炮灰都要损兵折将,这一战就别想赢了。”

  “别小看炮灰,当初大部分地上沦陷区,可都是被魔海战术推平的。”维克多笑道,“要是过去魔灾中血战的那些人,看到这种悠闲的割草式战术,不知道他们会有何感想。”

  高阶恶魔毕竟不是普通人能接触到的,对于大部分面对魔灾的不幸平民,铺天盖地的小恶魔才是摧毁他们生活的主因。那些在过往抗争中死去的人,无论是面对魔灾如面对天灾的绝望普通人,还是血战到最后一刻的悲情英雄,倘若能看到这样的未来,一定都会非常欣慰吧。

  天空变得更亮了。

  有什么发光的东西从通道另一头过来,电光在它们身上闪烁,却没带来多少反应。这些晃晃悠悠的青灰色光团滑翔而下,仿佛乱葬岗漂浮的鬼火。

  它们的名字的确是“鬼火”。

  主物质位面的居民总将深渊与火焰联系在一起,这说法的确颇有道理。大部分深渊恶魔的火焰抗性都很高,魔灾中的小恶魔总是出现在火海当中,许多人认为它们的足迹会燃起火焰。事实上这是个误解,制造火焰的并非小恶魔,而是另一种魔物。

  小恶魔是深渊最常见的初级兵种,是大部分深渊魔虫的进阶——但绝对不是唯一一种。

  最终会进化成影魔或炎魔的魔物,会在进化过程中走向另一种分支,它们进化的不是**。名为鬼火的魔物,是深渊最初级的灵体。普通的电流也好,各种物理攻击也罢,全都无法真正影响它们。

  恶魔的大军相当混乱,鬼火并非单独成军,它们就夹杂在小恶魔当中,数量大约为后者的十分之一。不过在电网与坠落的筛选之后,这些毫发无损的灵体凸显出来。它们星星点点地落向地面,扑向了最近的活物。

  缠斗第一次在埃瑞安的守军中出现,游侠们需要认真应对这些火焰。普通刀剑对鬼火的损伤微乎其微,适当的攻击得用上职业者的非凡之力。更加麻烦的是,那些能够短距离飞行的鬼火并不全都落在划分好的坠落区,有相当大的一部分,飘向了旁边的普通驻军。

  德鲁伊制造的针刺林能够防火,普通的衣服却不能。

  鬼火的飘动就是它们的攻击方式,它们能点燃普通的衣物,还能点燃人类的皮肤,一沾上就难以甩脱。它们在天空上晃晃悠悠得这么慢,接近人时却快得惊人,仿佛伪装成浮木的鳄鱼突然暴起。士兵们的反应都不满,但火焰落在军队当中,总有人无法避开。

  惨剧眼看就要发生。

  鬼火的袭击在曾经的魔灾中发生过无数次,这种低级魔物带来的灼伤不一定当场致命,却也会导致惨痛的后果。无数人留下大片伤疤,余生要带着可怕的烧伤过活,不少人因为严重毁容失去生活勇气;更有无数人在战后死于感染,在医疗体系不发达、牧师的收费又很高昂的过去,鬼火的可怕胜过小恶魔。

  但这是过去了。

  半透明的光罩在被击中的士兵身上张开,将一团鬼火弹飞出去。

  所有士兵都戴着一枚金属牌,那既是身份识别牌,也是最基础的防护护符。深渊与火焰相关的魔物最多,鬼火是小恶魔外第二大初级魔物——塔砂又怎么会对此毫无准备?所有战斗人员都戴着至少一枚火焰护符,能提供短暂的防火效果。

  这奢侈的程度,足以让过去的人目瞪口呆。

  是的,战场上所有人都拥有魔法护符,包括只是普通人的士兵。法师与奇匠的数量远逊于曾经,但整个埃瑞安如今能同心协力。**师塔研究出效率最高的防护符文,地下城提供足够的魔石碎屑,魔导工厂日夜不停,魔像与流水线生产出一模一样的基础护符。魔法与魔导科技强强联合,让基础护符的量产成为了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  ok我理顺了!这个副本走起!(搓手)

  另外今天正版群,管理员不小心手滑踢错人啦,对不起!!发现自己被错踢的大家请重新申请一次吧,辛苦啦!=3333=(猛虎落地式)

  感谢小天使们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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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 1.1

 

  (一三四)

  点点磷火落入人群之中,而后被弹出人群之外。士兵们佩戴的初级护符在被触发时打开护罩,像一只只半透明的鸡蛋壳,在生效时间内,足以完全将鬼火拒之于外。

  量产的护符不是什么高级货色,它们只能抵抗普通的火焰或初级灵体的烧灼,一次性,生效时间只有一分多钟。不过只要调配得当,最低级的装备也能产生最大的作用。埃瑞安的守军不像深渊的卒子们,所有人都并非各自为战。

  护符被触发的士兵站在最前面,顶着护罩迎头而上,以守为攻,将鬼火从战友们身边逼退,而一旦时间用尽护罩撤离,立刻会有另外的人顶上,重复刚才的步骤。周围的军队紧张有序地分散,按照曾经预演过的方式,散开能让人迅速出入的通道。鬼火这种灵体魔物,用普通灭火器处理事倍功半,负责对付它们的是特殊的“灭火队员”。

  细小琐碎的声音在各处响起,外观吓人的一些人正快步走入通道,看上去与身穿军装的士兵们格格不入。确切地说,那是一些兽人。某些职业跟文化传承挂钩,就像圣骑士的构成暂时都是人类,眼前这种职业者目前也只在野生的兽人部落中出现。他们大多戴着木质或骨质的狰狞面具,手持一柄长长的木杖,法杖上挂着羽毛、牙齿、铃铛或骨骰,走起路来带着一连串悉悉索索、叮叮当当的声响。

  他们是萨满或巫医,不同说法称呼着同一种职业。他们大部分luo露着上身,身上满是彩绘或纹身,无论是外观还是法术效果都相当吓人——在人类与兽人开战的那些年,兽人萨满让帝**队谈之色变。但现在,当他们出现在战场上,士兵们的表情松缓下来。

  瞭望塔时刻观测着整个战场,所有鬼火的位置在塔砂眼中无比清晰,如地图上闪亮的标记。这动态地图被迅速分析,继而产生出调配方案,每一个萨满被派往最合适的位置。他们在那些定点上就位,沉重的木杖重重插入土地,木杖上的挂饰锵当作响。或迟或早,相隔不久,一面面高大的旌旗在战场各处展开。

  萨满的战歌响起来了,萨满的战舞跳起来了,插入地面的木杖上蓦然张开旌旗的虚影,旗面上绘着各自部落的图腾,旗杆上浮现出祖灵的怒容。巨狼睁开双眼,山狮龇出獠牙,一枚枚巨兽之首须发怒张,开口咆哮,回音久久不散。作为萨满的招牌法术,“祖灵旌旗”能鼓舞部落的战士,威吓对阵的敌人,不属于那些部落的军人也感到一阵心悸。

  祖灵旌旗消耗很小,维持时间很长,相对的增益、削弱效果也不算强,一般来说只是萨满们开战的起手式。然而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不太引人注目的法术效果:对于低级的灵体来说,它是致命克星。

  一股蛮荒狂野之气横扫过整片战场,所经之处,诸邪辟易,一团团鬼火瞬间发出滋滋尖叫,好似迎头被泼上一盆冷水。人头大小的青色火焰变得不稳定起来,看上去仿佛信号不好的电视图像。旗杆的位置完美地覆盖了军队,没有放过一团鬼火。几秒钟之后,战场一扫而空,所有鬼火无影无踪。

  人群中出现了一两秒的寂静,连在场的士兵都没想到一切发生得如此快。欢呼声随即响起,能与祖灵的咆哮媲美。纵然相信萨满能完成任务,如此轻松快捷的杀敌还是让人们兴奋不已。

  与此同时,针刺林中的游侠大多已经解决了身边凡人的鬼火。弓箭手的进阶职业魔射手纷纷就位,他们的眼睛敏锐如鹰隼,魔箭从他们的长弓中飞出去,冲向还未落下的鬼火。他们针对那些会落到祖灵旌旗范围以外的火焰,最初级的魔箭就能应对这些基础灵体,一箭一个,弹无虚发。

  迄今为止,伤亡为零。

  “零伤亡!是的!至今为止零伤亡!”主持人欢呼雀跃,难以自制的喜悦让她的嗓音听上去都有些滑音,“那些鬼火全都消失了!弓箭手在狩猎还在下坠的那些,小恶魔依旧源源不断地掉入它们的葬身之处!”

  距离战场千米之外的地方,战地记者们笔杆不停,新闻主持人眉飞色舞。这些非战斗人员冒着生命危险来到战场附近,为了旁观这场关乎整个埃瑞安存亡的战争,将第一手消息分享给全埃瑞安的人们。战士们还能压制住他们的激动,这些新闻工作者则完全不掩饰他们的欣喜若狂。

  他们应该高兴,他们值得高兴。半个埃瑞安的人看见了气势汹汹的流星雨,半个埃瑞安的居民看见了陨星坠落,乌云蔽日,天地间一片黑暗。他们看见深渊来得张牙舞爪,然后,第一波先锋兵竟被如此轻易地揍回了老家。

  此时此刻,整片大陆上的无数人都牵挂着战场的消息,无论什么种族、什么年龄、什么阶层。电报被发向各地的报社,印刷厂加班加点,关于第一战的消息迅速送往大街小巷。大城市的人们坐在家中的收音机旁,村镇的人们围拢在广播旁边,侧耳倾听着主持人的声音。他们的面孔因为好消息点亮,人们对彼此重复着同样的消息,像在确认,像在分享,说多少次都不会厌倦。

  “零伤亡!”

  “深渊来了,可是我们打得漂亮!”

  “揍得它们哭爹喊娘!”

  “把这群狗杂种都赶回老家去!”

  乐观主义者兴高采烈,他们在这堪称完美的开场中看见了让人振奋的未来;悲观主义者喜出望外,他们一直担忧着真正的深渊会让地上生灵溃败,如今看来结果竟然相反。深渊的知识普及在这些年进行了太多,在过去的胜利中,一些人看到了英雄之能,普通人的胜利让他们感到意外,而后加倍激动;一些人看到了魔灾留下的创伤,看到惨痛的伤亡数字,如今的零伤亡让他们充满了希望。

  无论对战争结果悲观还是乐观,人们都知道这会是一场不容易的硬仗。初战告捷振奋了每一个人,这胜利值得大书特书。

  塔砂没什么表情,她没觉得特别惊喜,就像一个优秀的程序员看到自己编写的代码顺利跑了起来,不觉得多值得庆祝,只感到在意料之中。充其量为没发生意外松了口气吧。

  “看起来,这一波基本稳定了。”维克多说,“深渊通道的打开会一步步来,目前阶段只允许初级魔物通过。你的军队这样安稳撑上三五天没问题吧。”

  的确。

  狮鹫骑兵们携带着好多组小型魔力池,和强力电池一样,足以替换使用十二小时。一旦稳定下来,飞行器与龙骑兵还能接替他们的位置。战斗人员都被进行过分组,每一组能够轮番换上,别说撑三五天,倘若进攻的强度没有增强太多,换班战斗几个月都不成问题。

  理当如此。

  “安稳撑上三五天没问题吧”,维克多说,他话音刚落,异变骤生。

  一阵巨响在他们头顶上炸开,来自那条狭长的深渊通道。小恶魔群在天空中发出惨叫,它们被炸裂的身体还没落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雨水向周围炸开,一场爆炸发自半空,席卷整片天空,冲击波将狮鹫骑手们吹得东倒西歪,一些不幸距离太近的骑手连人带狮鹫坠落下来。褐色的羽毛在天空中乱飞,狮鹫的哀鸣声中,牢固的电网瞬间被撕裂。

  撕裂的不仅仅是电网。

  有什么东西坠落下来,血肉模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焦臭。它看起来比狮鹫更大,比上百只小恶魔加起来还大,能通过通道的唯一原因,恐怕是因为它已经变成了无数碎块吧。这一大团庞然大物在露面的下一刻分崩离析,化作肉泥,在塔砂来得及看清之前,便和所有死去的恶魔一样,无声无息地灰飞烟灭。

  在这东西身后,那条半空中的“伤疤”出现了变化。

  看起来有点奇怪,就像本来是铅笔画出的痕迹,如今变成了记号笔的涂鸦似的。上下长度没有拉长,横竖宽度明明也没有改变,但它就是……变得更深了。

  “熔岩巨兽?三只?”维克多瞠目结舌,“比毒火龙还罕见的进化方向,再进一步就能进阶炎魔的高阶恶魔,用来在门口玩自爆?!就算不能进阶恶魔领主,也没那么奢侈吧?”

  “说重点。”塔砂说,心中已经有了不太妙的联想。

  “就是,嗯,相对高级一点的魔物可能会立刻进来。”维克多说,“如果只是一些强壮的小恶魔,这一波还是挺稳的。”

  方才源源不断地传送小恶魔的通道安静了几秒钟,一只巨大、皮肤通红的生物探出了脑袋。乍一看的确与小恶魔有几分相似,对恶魔不了解的人可能会将之当做强壮的小恶魔……这样想的人得非常、非常不了解恶魔。

  三只小恶魔叠起来才能达到它的高度,它长长的弯角比小恶魔的犄角狰狞了不知多少。这恶魔拿着的不是钢叉,而是粗长的铁链,比普通人胳膊更粗壮的铁链上,每一环都有着尖锐的刺棘。比起小恶魔,它看上去倒和怒魔赛门更加相似。

  这是角魔,由小恶魔进化而成,再进一步便会成为怒魔的中阶恶魔。

  “怒魔的进化分支只有三环,小恶魔、角魔、怒魔,所以角魔阶段很长,原定的三五天小恶魔平稳收割计划也不一定就……”维克多的声音越来越小,在塔砂无言的注视下停了下来。

  “别再说了。”塔砂沉重地说,“算我求你。”

  “我猜死一次对恶魔的运气会产生巨大的影响哈。”维克多干笑一声,手指在嘴上比了个缝线的手势。

  大地微微震动。

  那条狭长的、只能允许小恶魔与鬼火通过的通道,在这场爆炸后,被撕扯开了更大的开口。那对能支撑小恶魔飞行的翅膀,在进阶成角魔后退化,角魔一旦挤出了裂缝,便从半空中坠落。

  狮鹫兵团的电网已经不复存在,角魔的坠落畅通无阻,它的敌人暂时只有重力与刺木。高大的红皮恶魔向下直直坠去,它甚至没有护住要害,看上去仿佛只跳了一个台阶。

  在它下方,刚好就是一根刺木。

  十米,五米,两米……距离越来越近,三棱锥眼看就要刺入角魔大脚板。轰!眨眼间角魔已经落地,大地微微震动,一大块地面都为之陷落。高大的恶魔吼叫着站了起来,灰头土脸,毫发无损。

  旁观者很难看清发生了什么,塔砂看清楚了。刺木的的确确扎到了角魔身上,只是厚厚的皮肤没有被刺穿。坚硬的刺木在重力下倾斜、弯曲、折断,仿佛一根牙签被天降的石块弄断。

  手持铁链的角魔站了起来,它甩了甩脑袋,迈出几步后便不再受坠落的影响。一名游侠不幸距离它太近了,那位中年巡林客在刚才的震荡中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他还没站起来,铁链便劈头盖脸砸了下来。

  死亡人数,一人。

  不祥的裂缝没有停下。

  一颗丑陋的头颅钻了出来,尖角不算大,一个肥硕的躯体紧随其后。它的身躯跟头颅不成比例,那一身肥肉会在每一个动作中颤抖,仿佛多走几下就会掉下来似的。大型小恶魔过去被人称为胖子,或者食尸鬼,或者食人魔。

  大型小恶魔比角魔弱,它们钻出来的速度,也因此比角魔快很多。

  成群的食人魔正在坠落。

  轰隆!咔嚓!坠落声不绝于耳,树木断裂的声音亦然。小恶魔在进阶中失去了翅膀,它们的躯体却被增强了不知多少倍。普通皮革强度的皮肤,进阶后与石化皮肤的法术效果相似,方才将它们串成肉串的针刺林,如今仿佛被冰雹光顾,几分钟内便被毁去了大半。

  树语者德鲁伊当机立断,不再花力气修补针刺林。粗壮的藤蔓在地面上生长,铁刺荆棘拦住一条条通道,它们顽强地纠缠住恶魔,为周围的人争取时间。

  游侠们正飞快地撤离,大部分游侠职业者以灵活取胜,这种皮糙肉厚的怪物对他们相当不利。旁边的驻军正在撤离,他们对付小恶魔不在话下,但换上新的敌手之后,这里便不是普通人的战场。后备计划开始执行,针对面不同的军队新旧交替。

  最后一根拦路的藤蔓被扯断时,角魔遇见了冲锋的战士。

  一名高大的战士战士身先士卒,他筋肉虬扎,正值盛年,有趣的是也刚好长着一对牛角——兽人战士赛维尔,兽人领袖泰伦斯的侄子,终于在多年后得偿所愿,成为了顶尖的战士。宽阔的战斧当头劈下,直冲角魔的胸口。

  当!

  金属交错声骤然响起,铁链阻挡了战士的斧头。角魔咧开一个丑恶的笑容,那条铁链向中间一卷,缠住战斧,猛然向角魔的方向一扯。那把战斧居然直接飞了出去,角魔向后踉跄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夺取武器如此轻易。

  赛维尔松手松得干脆利落,他并不打算跟恶魔角力。兽人战士反手拔出腰间两把短柄斧,身躯旋转,斧影霎时间连成一片。旋风斩迎面飞出,赛维尔化身致命的陀螺,趁着角魔没站稳的机会,凶狠地迎头撞上。

  赛维尔并非孤身一人。

  战士职业者的队伍嘶吼着冲锋,好似对豺狼低头冲撞的角马。萨满们没有离去,他们的旗帜如今泛着金色的光芒,名为“祖灵庇佑”的鼓舞法术笼罩在战士们身上,让他们胆气更旺,怒火更炽,不知疲倦。天空正变得明亮起来,会对人造成干扰的雨水正在停下。吟唱声从山岗上传来,另一种德鲁伊站在了山岗上,天候操纵者驱使乌云散开,周围的能见度飞快地恢复,埃瑞安的守军将不再受天气影响。

  地面上,交锋陆续爆发,埃瑞安的守军与恶魔短兵相接。

  大型小恶魔看上去非常笨拙,它们的行走速度也很慢,但它们的攻击速度居然非常快,仿佛河马短距离突击。食人魔一只手拿着骨棒、木棒、狼牙棒,这大型钝器的冲击要是完全命中,一个战士都可能暂时失去行动力——这在面对大型小恶魔时是致命的。埃瑞安的守军并非没有还手之力,冲锋、重击、跳跃……这些斗技有着战士职业的非凡力量加成,还在萨满的鼓舞中变得更快、更狠、更强,只要找准时机,他们便能撕裂恶魔的坚硬皮肤,穿透它们厚厚的脂肪。

  肉搏系恶魔与战士之间的交锋最简单,最原始,最凶狠,那是力量与力量的碰撞。刀剑、长qiang与战斧,对上铁链与狼牙棒,往往在几个照面之内,便会出现伤亡。

  一名不幸的战士摔落到地上,他的敌人坐了上去,鲜血与内脏涌出了战士的身体。

  有着巨人血统的狂战士正面顶住了一个大型小恶魔,她在炽热的怒气中狂吼,一刀将恶魔从头顶劈开到胸口。

  一个食人魔的狼牙棒与一个战士的武器纠缠在一起,角力后齐齐脱手,它蒲扇大的手掌对着战士扇了过去,一下拍掉了人类的脑袋。

  弓箭手奔跑着射击,与战士们配合,为战友取得胜利或生存的机会。德鲁伊的藤蔓抽冷子偷袭,将受伤的人尽快抢救出战场。

  刚才干净的地面战场,几分钟内已经满地鲜血。

  天空也没有闲下来。

  那条缝隙还在接二连三地吐出恶魔,除了角魔与大型小恶魔,还有另外一些怪诞的面孔。

  一种恶魔长着比前两者规整得多的脸,看上去却更让人恶心——因为太像人,又并不完全等同于人,那张脸就在似人非人的交界线上。它们退一步是丑陋的怪物,进一步是迷人的美人,如今却不伦不类得让人头皮发麻。这种恶魔有鹰一般的利爪与下半身,覆盖着羽毛的人形身躯,脑袋上一头秀发,塔砂曾在古代法师塔中见到过它的改造品种。报死鸟飞出了通道,它们的翅膀发达,身姿灵活,利爪锋利。

  一种恶魔看上去好似石头雕刻出来的,让塔砂想到教堂上的滴水嘴兽。那沉重的石头身躯居然可以飞得起来,石质蝠翼拍打着空气,也能拍随掉一两个屋顶。石质身躯本身便是武器,名为石像鬼的恶魔沉重得像一柄飞舞的战锤。这可以说是恶魔的一种失败进化,石像鬼本身便已经是这个进化分支的顶点,再没有继续变强的可能。尽管如此,在这个阶段的强度上,它们并不弱,反而算是数一数二的强者。

  狮鹫兵团在爆炸中散开,其中有许多受了伤,暂时无法回归战场。空军的队伍,顺势交替。

  成群的无人机在天空穿梭,不少一靠近就被恶魔碾碎,另一些则能成功起效。一种无人机释放电流,三只为一组,小型电流牢笼在空中展开,将围住的报死鸟困在中间。石像鬼的躯体对电流抗性极强,另一种无人机专挑这种恶魔的石头身体来撞。

  自爆无人机的机舱当中,全都装满了魔导炸弹,整个机体的使命便是找到敌人再撞上去,轰!石像鬼的身体非常坚硬,刀枪不入,一两个无人机的自爆也很难建功,但它同时也很脆。如果能成功弄断它们的翅膀,坠落的石像鬼会在地上砸成碎片。

  天空中的恶魔军团快要成型,无人机将越来越多的飞行怪物限制在一片天空中,暂且阻止它们散开或俯冲。但无人机根本无法有效歼敌,它们本身倒消耗得非常快。过了没多少时间,无人机便失去了数量优势,再过没多久,它们就很难再牵制恶魔。

  龙骑兵的队伍就在此前到达了战场。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问群号和微博号,微博就是黑糖煮酸梅,群号在作者专栏上写着啦,这里再贴一下~

  正版读者群号:146496891,敲门砖是我任意一篇文的主角名字,入群请给管理员(不是群主)发黑糖煮酸梅任意一本书的【全订阅截图】哦,不然会被踢哒~

  大致就是能偶尔捕捉作者啦,和其他读者聊天互相推书推游戏啦,群共享里有咳咳咳吧,比如这个梦我喜欢的咳咳咳,继承者罗杰的咳咳咳,老师变成魅魔以后的咳咳咳,但是没有地下城的咳咳咳,因为地下城是全年龄向并没有咳咳咳哈哈哈哈XD

  除了这些也没什么特别的,对以上非常有兴趣的可以加一下,没兴趣不用管啦XD

 

☆、第135 1.1

 

  (一三五)

  最后一缕乌云从天空中散去,水汽与尘埃在空间震动中汇聚,又在天候操控者德鲁伊的驱逐下散开。云层背后,旭日高升,这一天的太阳照旧挂在埃瑞安的天幕上,只是曾被乌云遮蔽罢了。

  被阻滞在半空的阳光终于落下来,将天空战场的影子投射到柏岭镇大地上。这一天的第一抹日光照射在龙骑兵身上,为他们披上一身金甲。

  五人一组的龙骑兵队伍冲向报死鸟与石像鬼汇聚的地方,每一组小队组成一字型的小防线,在每一段线路上足够宽阔,又足够灵活机动。数十组龙骑兵开始冲锋,飞龙双翼舒展,滑翔而下,每个线段向敌人扑去,每个龙骑兵手中都紧握着长qiang

  完成了牵制任务的无人机功成身退,自爆无人机完成了最后一波袭击,一连串的轰隆声中,又有好些石像鬼被炸断了翅膀,摔碎在地上。一部分电击无人机退场,为龙骑兵让出冲刺的空间;已经构筑了电牢的那些则向彼此移动,它们带着牢笼中挣扎不断的报死鸟,撞向最接近的牢笼。

  电牢撞上电牢,无人机中储存的电量在同一时间炸开,平稳的电压在相撞瞬间拔升,一瞬间的高压电席卷了那一小块区域。明亮的电光在天空中闪现,好似远方炸开的星星,电牢中的报死鸟一下被电成了焦炭。这一幕看上去又有点像狮鹫兵团网罗小恶魔的时候了,不少距离电牢爆发点太近的报死鸟一样遭了秧,一时间电光劈啪作响,刺耳的鸣叫不绝于耳,伴随着肉块被电焦的气味,天空中鸟毛乱飞。

  不过,大部分飞行魔物依然毫发无伤,它们对坠落的同伴毫不在意,猩红的眼中只有近在眼前的猎物。

  石像鬼一头撞向靠近的队伍,毫无技巧,毫不防御——它们似乎也没必要防御。那些石头身躯如此坚硬,两米多高的躯体看上去筋肉虬扎,里面填充的并非碳水化合物,而是实实在在的石块,重量相当惊人。这些陨石要是落到地上,绝对能砸穿房屋,在地面留下一个深深的坑洞吧。龙骑兵的成排长qiana,在石像鬼的对比下宛如纤细的树枝,两者相撞,无疑是以卵击石。

  报死鸟的利爪舒展,它们加速冲向龙骑兵,身躯在靠近时拔高。这种魔物的捕猎总是居高临下,那对利爪足以捏碎一颗脆弱的头颅。头盔对此毫无作用,在过去的无数魔灾中,报死鸟将无数个戴着头盔的脑袋连头带头盔整个攥下,将穿成铁皮罐头的骑士拉起,飞上半空再松手,啪!重甲里的躯体还是血肉之躯,它们不用开罐头,只要将罐头摔烂就好。

  石像鬼僵硬的脸上没有表情,报死鸟的神情则令人胆寒——对主物质位面生物的拟态在这个环节上还不够完善,它们那张类人的诡异面孔像哭又像笑,那是一种扭曲的、兽类的表情。唯有对杀戮的渴求在那些眼睛里闪动,所有魔物如出一辙,同样的原始而饥渴。

  恶魔们在冲锋,龙骑兵在冲锋,速度极快的交战双方面对面冲去,双方之间的距离急剧缩短。龙骑兵的队伍编织出精密的网,在远处看来,就像一只只网兜迎头兜上飞虫。只是他们的对手如此凶狠,那几杆长qiang又显得如此势单力薄,观战的记者都捏了一把汗,许多平民捂住了嘴,担心这网兜在交锋瞬间破碎。

  这还是地上的情况,在这么远的距离下,旁观者读到的凶险不足千分之一。高空中的狂风猎猎作响,要不是头盔的保护,这冰冷锋利的风能刮掉龙骑兵的耳朵。倘若地上的人看清骑兵手中的长qiang,他们大概会失声尖叫。

  长qiang并没有qiang头。

  每一柄长qiang都设计成了最方便握住的模样,qiang身的线条与龙骑兵的手套完美符合,重量尽可能轻巧,不容易脱手,挥舞起来灵活便捷。这些长qiang的技术含量很高,与狮鹫兵团的长盾一样,全都由工匠手工打造,是研究者智慧与心血的结晶——但是qiang尖居然是平的,任何一个盯着qiang口的人,都会怀疑它能造成的杀伤。

  它们比传统长qiang短了许多,仿佛被斩去了一米,qiang头不见踪影,若站在龙骑兵正前方,还能看到平整而中空的横截面。那怎么看都不像有效武器,持qiang的骑士却毫无畏惧。

  敌人近了,更近了。

  四米,有效距离。

  攻击报死鸟的小组竖起了长qiang,面对石像鬼的龙骑兵继续平举qiang身,被两种混杂怪物攻击的队伍则将长qiang纵横交错,刚好能以攻代守,又不会伤到战友。他们手中的长qiang只有一米五不到,但是,四米是有效距离。

  嗡!

  很难形容这种声音,暂时找不到准确的拟声词,或许因为大部分拟声词是为人声与存在已久的自然声效的模仿,对这种刚创造不久的奇特声音没有旧例。这有点向蜜蜂翅膀震动的声音,某种高频率的震动声汇合在一起,变成了长长的“嗡——”。

  无数把长qiang,出鞘了。

  它们根本没有传统意义上的“鞘”,可是没有什么词比“出鞘”更确切。半透明的荧光冲出了中空的横截面,一米多的长qiang弹射出将近三米的锋刃,这东西散发着冷光,和长qiang一样粗细,也和半截qiang头一样钝。乍一看,它们像荧光棒一样可爱。

  很快,撞上来的恶魔证明了,这些qiang可不像荧光棒那样无害。

  恶魔们紧盯着龙背上的骑兵,它们还以为交锋与冲撞会在几米后发生。报死鸟的双爪做出了扑击的姿势,它们毫无防备地将肥大的肚子撞向弹出的qiang尖。尖尖的光刃刺入它们的身体里,粗细与长度不成比例,好似竹签穿过烤小鸟。

  创口很小,被贯穿的报死鸟几乎还没反应过来,如同被剁掉的黄鳝尾巴还会游动。没关系,龙骑兵们的手很稳,他们只需要将长qiang轻轻挥舞。

  那并不需要花多少力气。

  四分之一的qiang是实体,龙骑兵们要承担的只有四分之一个重量,剩下的部分相当轻巧,同时相当锋利。冷光中凝结着可怕的温度,qiang身上密密麻麻的符文能将高热束缚在直径不到十厘米的光束中,光束外只有微微的热度,光束内的高温则足以将血肉之躯立马烧融。龙骑兵挥动魔导长qiang,光柱将报死鸟的身体一分为二,宛如黄油刀切割黄油。

  发生得如此之快,看上去好像报死鸟自寻死路,撞qiang而亡。光柱在半空中挥舞,发出那种白炽灯似的嗡嗡声,报死鸟破碎的尸体坠落下来,伤口中的鲜血被高温蒸干,死得相当干净。

  光柱同样砸在石头躯体上,第一次是裂缝,第二次扩大,第三次碎裂,像一把刀子戳碎硬糖。真正的长qiang会在终极下弯曲断裂,魔导长qiangqiang尖却是纯粹的能量束,即便没能一下解决飞行的石头,持qiang的其实也不会因为反作用力摔落下去。

  这些造价高昂的魔导长qiang对得起它们的价钱,工匠绝妙的设计让长qiang能在龙骑兵行动时充能,动能转化为魔能储藏,只要在高速移动中战斗,这些魔导器就不用担心能源问题。

  报死鸟近战很强,它们在天然环境下成群结队,能捕猎落单的亚龙与狮鹫;石像鬼的砸落让人头疼,在过去消耗着无数武器。这两种魔物没能近身,便化作了碎片。

  倒是那些碎片造成了一些麻烦。

  破碎的石像鬼炸裂开来,碎屑飞溅,大块残余去势不减,依然能将龙骑士砸一个踉跄。龙骑兵们用力挥舞着长qiang,尽可能在石像鬼撞上来前多分割几次,残片在龙骑兵的盔甲上叮叮当当响,如同暴雨砸在雨棚上。

  鲜血骤然喷溅,一名龙骑兵捂住了伤口,直直摔落下去。高速的石块碎片,在近距离内如弹片般锋利,这名龙骑兵被撕开了要害,几分钟之内,他就会流干身上的血。

  正在抬头狙击鬼火的魔箭手亚特兰特一眼看到了坠落者,她拉开弓,一枚寒气四溢的魔法箭在弓弦中汇聚,箭头对准了伤员。

  用来狙击鬼火的是一种基础攻击性魔箭,用来瞄准坠落龙骑兵的是另一种。

  寒冰之箭离弦而去,精准地刺穿了龙骑兵的肩膀。它制造的伤口只有米粒大小,上面附带的寒冰之力则瞬间席卷过整个龙骑兵,瞬间将他冻结。汹涌出鲜血的伤口被冰封,急促的呼吸与心跳被冰冻,伤员的全部生理活动都变得极其缓慢,死神的脚步暂时被阻挡在外。

  一层厚厚的魔法冰层,从伤口开始向各处蔓延,迅速包裹住整个坠落的躯体。龙骑兵终于落到了地上,冲击让整个冰茧弹跳起来,却没有伤到中间的人分毫。地上的医疗队正冲向的冰茧坠落的位置,在冰层消失前,他们会将龙骑兵带去能提供完善治疗的地方。

  “法师准备!”塔砂命令道。

  她敏锐的眼睛,已经在那条裂缝中看到了新的东西。

  火焰烧红了深渊与主物质位面的通道,这一回可不是轻飘飘的鬼火。一大群四足生物正争先恐后地向外挤,它们的皮肤宛如岩浆。

  又一个古代法师塔里见过的老朋友,火焰蝾螈。

  它们看上去比法师塔里的看守更大,一张张火红的大嘴张开,那高热的口腔亮得刺眼。先前坠落的肉盾魔物已经将针刺林毁灭了大半,战士们在坠落点不远处的地上战场混战,厮杀已经进入白热化。火焰蝾螈喷吐出的烈火可不像鬼火那样好打发,哪怕佩戴了护符,它们的喷吐也会对力战中的战士产生巨大影响。

  这事不能发生,灭火的队伍准备完毕,法师们紧紧盯着火焰蝾螈的落点,施法材料在手,咒语抵在舌尖,准备着应付这场蝾螈雨。大片大片火红的魔物摔下来,好似天火坠地。

  啪叽!

  张着血盆大口的蝾螈摔到地上,拍成一个血淋淋的蝾螈饼。

  塔砂:“……”

  这是什么恶魔策略吗?

  “新的魔物已经着陆!目测有几十只火焰蝾螈登录埃瑞安,它们目前还没有动静,但我们不能掉以轻心!”战地主持人紧张地报道着,“它们正在小幅度地动弹……啊!有一只消失了!难道火焰蝾螈有隐身能力吗?等等,好像……?”

  法师如临大敌地看着扁扁的蝾螈饼,显然也不清楚这是什么套路。以各种姿势拍扁的火焰蝾螈,在地上小幅度挣扎,几秒钟后,它们不再动弹,尸体消失。

  就是那种,恶魔死后的消失法。

  “呃,”主持人停顿了一会儿,“它们好像,摔死了?”

  好几个法师慢慢张开嘴巴,看着如雨般落下的火焰蝾螈,雨点般一个个摔死了。

  “火焰蝾螈能在岩浆中行走,擅长攀爬,能喷吐出融化钢铁的烈焰,被人以为是火龙亚种。但是它们的身体本身就……不太抗打击。”维克多的声音稍微有点微妙,大约有些高兴,又想给一出场就暴死的老同乡辩护一下,“也不是每一个恶魔都侧重于抗打击啊。”

  “所以这种不抗摔的兵种为什么要搞空降?”塔砂表情微妙地看着这场这场跨界自杀活动,好像在看一场盛大的、千里迢迢翻山越岭(穿越了两个位面啊)的旅鼠跳海。

  “深渊军队嘛,你指望多有组织有纪律呢?唯一的战略是‘你能挤过来就抓紧挤过来’。”维克多摊了摊手,“我记得有一年,通道不知怎么的开在了极北之地,所有鬼火刚出门就冻死了,那才叫壮观呢。”

  塔砂觉得自己进一步理解了,为什么有各种作弊能力的深渊一直没能统治主物质位面。

  传送通道的位置在半空中,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这一脱线的插曲为埃瑞安的守军争取了几小时的安宁,数小时后,摔不死的新品种爬了出来。

  大片大片的布料悬浮在半空中,它们看上去像过去冒险者青睐的斗篷,能遮风避雨,兜帽能盖住面庞,在风吹雨打中变得破破烂烂。新出现的恶魔看上去像穿斗篷的人,兜帽不透光,看不到里面的脸。

  它们一出场就在半空中,风掀起这些斗篷,人们能清楚看见斗篷下空空荡荡,似乎只有一团黑雾。两只枯骨似的手从袖子里伸出来,如果凑得足够近,你能发现那双手上的关节比人类多得多。

  ——一旦近到那个程度,你也能发现,组成斗篷的根本不是什么布料,而是破破烂烂的皮膜。

  那是它们的身体本身。

  兜帽中的低语沙沙响,关节繁多的双手扭曲成人类无法完成的手势,法术的光辉开始在那双手中酝酿。深渊恶魔中最低级也最多的施法者,开始陆续登场。

  这是妖灵。

  曾有人将它们称作深渊法师,这等误解让真正的法师相当恼火。妖灵的施法能力介于天赋法术与主动施法之间,在整个进化阶段往往只会一个法术,叫它们“深渊法师学徒”还差不多。在进化的终端,根据不同的施法趋向,它们可能变成魅魔、惑心魔、收割者或法魔。不过那都是今后的事情了。

  深渊也和主物质位面一样,比起其他职业者来,施法者相当稀有。能往法魔发展的妖灵万中无一,它们的施法能力大部分会成为辅助,与其他恶魔使用的天赋魔法没什么差别。

  但在这一阶段,妖灵的数量绝对比法师学徒多很多。

  最简单的法术,在数量到达一定程度的时候,也会造成巨大的麻烦。

  斗篷正往下飘,它们看起来毫无重量,像半空中漂浮的水母。这些水母的施法姿势大同小异,它们枯瘦的双手高举,仿佛把什么东西举过头顶。

  火球从碗口大小变成砂锅大小,闪电在干枯的两手之间拉伸,冰晶在空气中汇聚,黑色的长矛从尾端开始生长。四种属性,火球术、闪电术、冰锥术和暗之矛是妖灵会使用的唯四种法术,当数量多到四类齐全,场面会变得相当壮观。

  没有一个齐射的命令,每一个准备好的法术会直接甩出去,雨点般洋洋洒洒落下。

  战士翻滚着躲开一片落在脚边的黑色长矛,跟她对战的大型小恶魔一脚踩过去,被削掉半只脚,不明所以地发出怒吼。忙于瞄准的弓箭手没能躲开烈火,防护罩帮他挡了一下,他在随后匆匆转移。闪电让一只探查情况的无人机内部短路,坠落下去。一名已经激发过防护符文的萨满受了伤,他随即向着那个发射冰锥的妖灵攻去。

  大量的法术……毫无准头,相当分散。

  闪电在地面上劈落,炮制出直径不到一米的焦土。火球在距离战场上百米的普通树木上砸落,火舌慢吞吞舔舐着不防火的植株。远方的建筑被冰锥劈落了一角,战地记者匆匆避开掉落的屋顶。暗之矛投射在一只倒霉的松鼠身上,松鼠吱吱惨叫,一命呜呼。

  这些法术丢得到处都是,一方面不会形成特别巨大的干扰攻击,一方面也很难被统一防御。妖灵像大风后的塑料袋,飘飘扬扬太过分散,要让职业者转移战场去对付他们,显然不太恰当。

  压阵的军队便是用于预防这种情况。

  战场的核心基本是职业者们的天地,他们再次奋战,将大部分魔物压制在这一圈的战场上。核心的外围,大部分由普通人组成的军队就等在这里。他们为职业者查漏补缺,有足够数量来形成巨大的包围圈,将战场围得水泄不通,保护着外面属于平民的埃瑞安。

  魔导通讯器的数量不足以人手一个,但至少每一支队伍的指挥官都能通过这个彼此联系。瞭望塔与无人机构成的网络监视着从天空到地面的整个战场,画面汇聚在悬浮的屏幕之中,出现在地下城内的指挥部里。在这种不算最生死攸关的时候,塔砂将责任交给各级参谋与指挥官,他们能看到战场上每一秒的变化,做出决定,发布命令,并现场看到自己调动的成果。

  塔砂在这里的分#身继续担任着电脑的活儿,负责最复杂机械的记录和计算。

  妖灵的法术不需要施法材料,不需要繁复的咒文,它们没有老师与教材,传承来自本能——相对的代价是法术种类单一,准备时间漫长。这些低级恶魔施法者并不聪明,它们会扔出准备完成的任何法术,因此塔砂能记录下每个妖灵的法术准备时间,精确到秒。她将这些时间标注在每个坠落点上,向那个坠落点靠近的部队,能据此算出接近妖灵的绝对安全时间。

  曾在都城下方遗迹中发现的单兵魔导器还不能在所有军队中普及,不过他们有替代品。

  曾经的职业者高价购买祝福银器,一瓶圣水只能为一把刀开光,现在不是了。撒罗牧师祝福过的圣水被施加到兵器制造工艺中,就如同防火护符的量产,圣水能在流水线上被最大化利用。好钢用在刀刃上,武器攻击部分堪堪一抹,这微量的神圣属性寒酸却实用,工业神圣化的钢铁用于刀剑、长qiang、战斧,最实用的还是nu箭。

  十字nu本身被神圣力量祝福,从中射出的每一箭都有着微弱的驱邪力量,不致死,但能短暂剥夺低级恶魔的行动能力。nu箭在最大范围外点名,一旦点倒,周围的军人立刻一拥而上,迅速补刀。

  火焰、闪电、冰、暗,这些法术在战场各处昙花一现,往往没能再来一轮便宣告熄灭。成群的妖灵势不可挡,但它们成不了群;分散的妖灵在过去的魔灾中制造出各式各样的混乱,但当整个战场尽在一方的掌握之中,这混来还没形成,便迅速被扑灭在了萌芽当中。

  深渊通道的吞吐量有限,擅长魔海战术的深渊军团不得不使用添油战术,要当这种战术的棋子,妖灵这种等级的魔物还远远不够分量。

  这里可是埃瑞安生灵的主场啊。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是短暂的中场休息时间~

  虽然是战争但应该还是挺一波三折的,尽量写得有趣点,虽然我知道战场大概是我写得最累、必须要写但是大家最不感兴趣的部分吧,哈哈哈[蜡烛]

 

☆、第136 1.1

 

  (一三六)

  下一种魔物参杂在其他恶魔当中,没人发现它们,直到第一个灵魂护身符的光辉炸开。

  资源有限的情况下,特殊部队的成员与职业者准备了更多的护符,而最普通的军人身上,至少也配备了两种护符。一种由**师塔研发,用于预防烈火,对深渊为数众多的火属性攻击起效;一种由撒罗教会提供,受过祝福的银被分割成细如发丝的线,盘踞在灵魂护身符中,这种效果微弱的驱邪法器没有伤害邪灵的能力,但它们的确能保护佩戴者。

  那名士兵倒抽一口冷气,在护身符的淡淡光辉下注视着身后的幽影。它轻飘飘没有重量,在护身符的微光下显形。它贴得如此之近,伸展开的躯体半裹着士兵的身体,那张似人非人的面孔就在他脑后,伸出舌头就能舔到士兵的脸。这东西看起来像一张巨大的塑料纸,在静电作用下粘到人们身上,这样想想还有点可笑。

  但它们停在后面的唯一原因,只是被灵魂护身符阻拦了而已。

  透明的幽影从天而降,慢吞吞接近,无声无息贴上人们的后背,裹住人们的身躯。它们本来没有脸,也没有四肢,没有头颅,只是一团混沌的、不可视的雾气,要到足够接近生者才会变化生长。它们若贴上一匹马,身躯便长出马蹄;它们若贴上一个人,那雾气就有了手脚,有了脸。

  一张和受害人一模一样的脸。

  幽影能化作舔舐过的任何生灵,饭后才有了形体。而只需消化上十多分钟,它们又会再度透明,遁入空气,准备着下一餐。

  幽影与幽灵并不一样,后者是类人的灵体,前者是四不像的魔物。它们的攻击不致命,面对它们时却一点都不能掉以轻心。这隐形的魔物贴上生者的后背,无形的触须深入人们体内,口器舔舐着受害者的灵魂。开始你会手脚发冷,然后你会四肢无力,连舌头都变得麻痹。最强壮的、最饱足的人都会在一通吸食后瘫软在地,好像遭遇了严重的低血糖。

  想象一下,这事发生在战场上。

  灵魂护身符散发着淡淡的光,无数细小的触须包裹着光的外缘。那士兵相当勇敢,但依然在此情此景下流出了冷汗,仿佛隔着潜水艇的窗口看到了巨型章鱼的口器。他看到幽影的“头部”蠕动,隐约要变换出一张脸来,又在光芒中散去。

  这一幕陆续在战场各处发生,淡淡的光辉亮起,触须不断包裹上来又缩回去,像被烫到了,没法下口,却不甘心就此离去。萨满的法杖被摇得哗哗作响,没能对幽影产生多少影响。同样是灵体,幽影可不能与鬼火视作同种,这种等级的邪灵已经有了能与祖灵比拟的强度。

  祖灵的力量通过萨满的法术扩散,均匀覆盖到一定范围之内,这种稀释能让一个萨满影响方圆几千米的区域,却也令力量无法集中。被均分的祖灵之力要如何驱逐广阔范围内的多个幽影?

  “谦卑、诚实、怜悯、英勇!”吼声在战场边缘响起,这齐齐的号子越来越响,“公正!牺牲!荣耀!信仰!”

  刷!

  许许多多把兵器一齐出鞘、划破空气的声音。

  圣骑士们的木杖打开了,棍棒对抗凡人,利器指向邪魔——如今正是使用利器的时候。藏在木杖中的战斧、长qiang或钉头锤握在他们手中,无名之手悬挂在他们腰间。

  职业者在这些年来再度成为了埃瑞安光明正大的守护者,拥有天赋能力的人越来越多,官方抢救和扶持各种传承,让各种职业传承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发扬光大。尘封的库房再度打开,纪念馆中的武器与防具被拿出来,被复制,被使用。工匠与工厂打造了新的装备,零零星星的圣骑士再度成军,此刻站在战场上的守护者们年轻气盛,生机勃勃,他们腰间悬挂的银质小手鲜亮如新,握着光彩熠熠的珍珠。

  这些象征着手握自身命运的无名之手并非传承的圣物,只是最近才打造出来的吊饰而已。但这些圣骑士的信仰与前辈们一样坚定,他们抗争命运的决心不必任何人差。

  “谦卑、诚实、怜悯、英勇!”他们喊道,淡淡的金光在呐喊中升起,“公正、牺牲、荣耀、信仰!”

  发自圣骑士的光辉像太阳光一样明亮,所有被照耀的人都感到了发自内心的温暖,阴霾与潮气被一扫而空。是圣光,发自坚定的信仰,近乎神性的光辉——不,这是人性之光的极致。守护埃瑞安,驱逐恶魔,掌握命运……这样那样坚定的信念成为了他们信仰,无须向任何神魔卑躬屈膝,他们本身便是这圣光的主人。

  很多很多年以前,圣殿骑士们高喊着戒律冲向恶魔。很多很多年以前,圣骑士们为人类的生存冲向敌人。他们或许不近人情,死板强硬,但有时敌人都得承认他们身上有着令人心怀敬意的特质。美好的品德从未死去,英雄的灵魂永不消失,新的圣骑士军团再一次为埃瑞安而战,如同昨日时光重现。倘若那位多年前战死的老骑士亚历山大看到了这一幕,他一定会十分欣慰吧。

  圣光从他们高举的兵器上辐射出来,这光辉比灵魂护符上的光还要令人振奋。这些圣骑士行动起来,翻身上……车。

  你以为会是马吗?

  马太慢了。

  最新型号的战地重型摩托车发出巨大的轰鸣,它们的运行原理与魔导汽车(就是那种喷蒸汽、魔力能源的玩意)相似,体积比装甲车小很多,机动性更高,承载力与速度又比马匹优越许多。身披重甲的圣骑士雄赳赳气昂昂地跨上摩托车,将武器固定在前方,发动机车,绝尘而去。

  这画面……稍微有点让人难以直视。

  英勇的圣骑士骑着高头大摩托车,金光闪闪的宝剑/战斧/qiang/钉头锤插在类似自行车篮的位置,纵使把摩托车的涂装得十分复古,纵使现场气氛十分壮烈雄浑,整个画面还是有种无法形容的混搭感,类似于“古墓出土的吸尘器”或“雕刻着哆啦X梦的千年古玉”。要是有某些期待着西幻史诗故事的穿越者来到这片战场上,很有可能被此情此景震撼到内伤。

  为了实用性考虑,必须破坏一下古典主义的美感,塔砂想,哪怕会被诟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圣骑士们来了!”主持人激动得唾沫横飞,一脸陶醉,“他们身穿晨曦般闪耀的铠甲,脚踩威武雄壮、快如闪电的坐骑,金光笼罩着这些守护者的面庞!听啊!这是圣骑士们的钢铁战马的声音!它们的咆哮声宛如风雷,它们的速度胜过一切凡马,它们吐出滚滚黑烟,好似一头头英武的火龙!啊!这些圣骑士简直像传说故事里脚踩恶龙的屠龙勇者一样!”

  ……你们开心就好吧,塔砂想。

  摩托车圣骑士团飞快地分散,在耳机指挥下前往各处。金光所到之处,透明的幽影都被撞了出来,两者像油与水一样不相容。这些魔物一旦失去了隐身的保护,一旦没法近身,它们就如离开壳的蜗牛,变得十分脆弱。

  圣骑士们速度不减,他们一头撞向被弹出隐身状态的幽影,一手抽出武器,将幽影斩于马……摩托车下。

  战局依旧在控制之中。

  裂缝断断续续地落下魔物,埃瑞安守军清理魔物的速度能与魔物增加的速度达成动态平衡,在将魔物控制在一定数量的同时,缓慢地让各种军队换班,保持大家足够的进食与休息时间。他们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深渊通道打开的第一天,尽管稍有伤亡,事态还是相当让人乐观。

  第一天就这么过去,到了这一天的晚上,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魔物的坠落居然停止了。

  埃瑞安的守军又用一小时清理完了所有掉到主物质位面的魔物,最多还有没几个漏网之鱼。这期间,深渊通道毫无动静,探测仪器能确定真的没有任何深渊造物再偷渡过来。第二个小时也没有,下一个小时亦然。

  前往通道的无人机还没通过就失去了信号,无须特殊检查,围观者能用肉眼看到它们的陨落:无人机没能进入通道,它们在入口被扭曲成一堆废铁。

  空间乱流,不知何时堵塞了这条连接深渊与主物质位面的通道。

  “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维克多说,“你要先听哪个?”

  “坏消息。”塔砂说。

  “那边又在对空间通道动手脚了。”维克多指了指天空,“等通道再次开启,能通过的恶魔的强度,又会飞跃一个等级。”

  果然,总不能指望这是老天开眼,通道自动关闭。

  塔砂叹了口气,说:“好消息是什么?”

  “在新客人到达前,我们至少有一两天的时间中场休息。”维克多回答,“将只能允许小恶魔与鬼火通过的通道扩张到能让低级角魔通过的程度,那边消耗了三只熔岩巨兽。要让现在这种程度的通道再次扩张,它们需要更多代价,更长的时间。”

  “要是能停止一两年,那还算个好消息。一两天?”塔砂摇了摇头,“不能做更多准备,没有更多影响。”

  “事实上,可能还有一个更好的消息,不过那是我的推测。”维克多说,“你想听吗?”

  他是指塔砂之前让他闭嘴别再猜的事情,这等关乎世界命运的时刻还能计较这个,也不愧是维克多。塔砂好笑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关于通道扩张这件事——过往的入侵中,我们从来不这么做。”维克多说,“深渊当中缺乏纪律,没有哪个恶魔领主愿意牺牲自己的力量。”

  深渊的造物一片混乱,各自为战,在第一天的防御当中,塔砂已经能充分感觉到了。

  没有任何指挥官,驱动这些深渊恶魔的只是本能:深渊意志投射出来的杀戮和吞噬本能,还有它们各自对强弱对比的本能。天空中的通道不会送出一支搭配合理的军队,第一批火焰蝾螈摔死在地上,接下来第二第三第四……一直到最后的火焰蝾螈,还是一路送菜,无人协调。大部分深渊兵种都乱七八糟地混搭着出来,之所以会产生一波一波的同样种类涌现,只是因为那条通道的限制而已。

  如维克多所说,深渊军队的唯一战略是“你能挤过来就抓紧挤过来”。

  深渊与主物质位面之间的通道缓慢地打开,开始能钻进来的只有小恶魔与鬼火,于是第一批自然就只有它们两种。熔岩巨兽的爆炸让通道被扩张,更高级一些的魔物能够过来,那么当大型小恶魔、妖灵之类的稍高等兵种争先恐后挤过来的时候,过来的小恶魔与鬼火自然就会减少,因为通道的吞吐量是有限的。

  类似于通过沙漏最狭小的部分,当沉重的铁球开始往里挤,能通过的沙子就会从原来那么多变得很少——但不会完全消失,毕竟铁球与铁球之间还有缝隙。

  生物本能让低级魔物聚集在一起,进行初级合作,就像以公司为单位挤火车,暂时一个公司占优势,那么这一波就会全是那个公司的人。这就是大量相同种类的魔物一起出现的原因,基本上也是唯一的原因。

  “不可能袭击对方,强行牺牲某一方来扩大通道吗?”塔砂问。

  “有可能啊,所以所有大恶魔都这么想。”维克多一摊手,“大家都有防备,要牺牲某一方花费的成本就会变得很高,结果毫无影响。”

  “也就是说,对于现在的深渊领主们来说,‘提前打开通道’已经比‘付出高昂的代价’更重要了。”塔砂说。

  “没错。”维克多点了点头,笑了起来,“深渊放弃了最常见的拉锯战,它们恐怕比我们更加消耗不起。”

  这真是意外之喜。

  深渊与主物质位面隔绝了数百年,恶魔不知道人间的状况,人间住民也对这几百年间的深渊一无所知。从深渊叛徒维克多这里得到的信息不容乐观,埃瑞安这几百年的内耗让人担忧,可要考虑到同等的衰落一样出现在深渊这一点……

  主物质位面的内耗之严重让人痛心,深渊的背叛与内战则古来如此,无休无止;主物质位面遭受了魔力衰落,可作为“主物质位面”,人间是绝对无法逃脱世界树“树枝”的那一方,也是得到“树枝”营养供给的主要对象。

  这场战争,或许会比他们预计的时间结束得更快。

  并不是说它会变得很简单。

  深渊也到了生死存亡一线间的时候,恶魔本来就疯狂,一旦狗急跳墙,真难以想象它们会做出什么事来。这种情况下的恶魔注定会拼经全力,这场战争进展得越快,他们距离最大挑战的时间也越短。这恐怕会是惨烈的一战。

  “走一步看一步吧。”塔砂低语道,目光投向远方。

  “有一两天休息时间”的消息迅速地传播开来,每个人都抓紧利用起这个中场。初战的结果已经通过报纸和广播传向了整个埃瑞安,所有人都在讨论着一样的事情,安然无恙的士兵们通起电话,告诉远方的家人,自己还好好活着。

  医疗室再度爆满,趁着中场休息,所有伤员都在这里过了一遭,无论伤势是轻是重。只受了一点伤的士兵虽然会抱怨,但也很配合,所有人都希望在下一战之前恢复状态,尽早回到战场。

  一名战士被角魔的铁链洞穿了腹部,那布满尖刺的肮脏武器在他内脏中留下了一堆铁锈,感染的危险比失血还大。撒罗的圣子在他床头祈祷,温润的光流入战士的腹腔,所有难以挑出的铁锈全都蒸发了,像阳光下的雪。撒罗的神术针对着恶魔,但凡被恶魔之力污染的东西,全都能被撒罗神术净化。牧师们在病房中穿行,过去的屠龙之技终于能派上最大的用场。

  兽人尽可能交给德鲁伊,自然属性的药剂对他们来说有着相当好的效果。有几个兽人战士在激战中出现了返祖现象,不得不找特殊医生——他们的身体结构变得跟人类不太一样,体温都要高几度。这种突然变化既让医生犯愁,也格外欢迎,所有侧重于兽人科的医生都挤到了特殊病房,把那几个病号团团围住,双目炯炯有神,看得他们都有点发毛。

  “医生,俺只是扭到了脚,不用住院吧……”一名彪形大汉缩着脖子说,神色还算镇定,圆耳朵抖个不停。

  “先生,你们几位虽然现在是特例,可是在今后的激战中,一定会有更多同胞出现这样的现象。”兽人科的主任肃容道,“现在是宝贵的空闲时间,对你们病情的观察,可能在未来救下许多人的命。”

  大汉为这番话动容,忍不住抓着医生的手晃了又晃,主任医师修长的手在他砂锅大的巴掌里显得像个小女孩似的。他虎目含泪,声如洪钟道:“谢谢医生!俺住院!”

  “好!”主任迅速地点头,抽手,兴奋地说:“来,上麻醉!”

  “等等,等等,为什么要麻醉?!”

  那位战士的惨叫,消失在了病房尽头。

  比起那些动刀子的外科医生来,提供药物治疗的梅薇斯与她的学徒要受欢迎得多。佩戴绿叶徽章的药剂师走进哪里,哪里的人们便用力抬起头,下意识开始吞口水。他们戏称这不是接受治疗,而是开小灶加餐。战时阶段,半精灵已经离开食堂许久,她满腔的料理热情,都用在了制药上。

  药剂的芬芳十里飘香,同一种药居然还能做出不同口感来,还好小孩子与匠矮人不上战场,不然护士们都来不及阻止病人互相交换品尝。

  塔砂千载难逢地可以去帮个忙,【再加一勺糖】技能强力到能让普通人喷血而亡,但当初的技能说明里都说了,龙可以吃嘛。她把汤灌进飞龙嘴里,飞龙扭动着脖颈,身上被妖灵法术污染的地方缓缓恢复原状。这样挺好,食材的消耗可比重新造一条龙要小得多。

  塔砂下厨的时候,维克多好奇地在旁边转来转去。恶魔的身体强度和龙差不多,他看了看活蹦乱跳的飞龙,自己也拿勺子尝了一口汤,然后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了十分钟。

  “感觉如何?”塔砂干完正事再去问他。

  “非常美味。”维克多缓缓露出一个难言的笑容,“不过我的胃刚刚烧穿了。”

  “…………”

  所以说飞龙扭来扭去,不是因为驱逐污染的缘故吗……

  “现在,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吃过你做的菜的人了。”维克多骄傲地宣布。

  “你是人吗?”塔砂拆台。

  “好嘛,那我是这个世界伤唯一吃过你做的菜的活物。”维克多说。

  “飞龙也吃过。”塔砂用汤勺指了指旁边蔫搭搭的飞龙。

  “不管,它们能跟我比吗!”维克多气道,“我们都吃过,但难道你会把我跟这些没脑子的伪龙相提并论?”

  “不会啊。”塔砂说,“不用吃那种东西,也没有谁能与你相提并论。”

  维克多嘿嘿地笑了起来,响亮地亲了她一口。

  地上的战场,灯光亮了起来。

  远方的城市中灯火辉煌,这一夜有许多人在疲惫中安然入睡,也有很多人因为兴奋或忧虑彻夜未眠。名为小夜灯的藤蔓缠绕在战场附近的植物上,生长在战场的地面上,这种被德鲁伊改良优化过的植物抗火、抗踩、好养活,白天不会亮,晚上则发出淡淡的微光,足以照亮战场。如果需要夜战,在夜视护目镜不够用的时候,这东西能发挥很大的用处。

  独角兽在战场上徘徊,它们洁白的躯体宛如月光。既被独角兽选择又觉醒御兽者职业的人毕竟少而又少,难以成军,索性还是用在非战斗用途上为好。

  独角兽没有主人,只有伙伴,它们的伙伴拜托了,它们便来了。这美丽高贵的生物走过战场,被恶魔尸体、血液和法术污染的大地便升腾起黑雾。独角兽的角亮起点点星光,它们漫步过的地方,怨气与浊气无法残留下去,深渊带来的疫病,无法感染这个位面。

  今晚的月色皎洁,明天会是晴朗的一天吧。

 

☆、第137 1.1

 

  (一三七)

  整个第二天平安无事,第三天的上午也一样。在第三天的太阳升到最高点的时候,缠绕在深渊通道附近的空间乱流,开始缓缓消退。

  无人机在通道附近徘徊,瞭望塔为塔砂带来各种角度的视野,她注视着通道的开口,等待着“预兆”。

  接下来的敌人是哪种,并非完全不可预测。

  再度扩张之后,新的敌人会比之前更强。将魔物粗略分为三类,肉搏系的敌人会比大型小恶魔强大,飞行系的敌人胜过告死鸟与石像鬼,魔法系的恶魔则强于妖灵与幽影。维克多至今无法通过通道,因此领主等级的大恶魔还没有进入主物质位面的可能。将范围框定在前者之上,后者之下,恶魔中常见到能成形成一类的兵种,不会太多。

  空间乱流越来越平缓,来自那一头的深渊气息再度开始蔓延。半空中的伤疤在蠕动中扭曲,两侧的空间像被纸糊的一样,只轻轻一动,便撕裂开了。

  仿佛盛放黑烟的口袋被打开,滚滚黑烟冒了出来。小恶魔与鬼火齐齐露面,作为深渊最弱小的战斗单位,它们也有着自己的优势,比如数量,还有见缝插针的能力。通道刚恢复流通,这些老对手便源源不断来到了战场。埃瑞安的军队调动起来,迎头而上。

  风平浪静一天半的那片区域正在缓慢地变化,暗示着真正的麻烦还在后面。天空中的云被搅合成螺旋状,数千米外都能看见扭曲的云层。狮鹫焦躁地刨动泥土,仰头尖叫,骑士几乎拉不住它们。独角兽不安地走来走去,用身体推着它们的伙伴,企图带对方远离。塔砂的幽灵分#身悬浮在空中,感受到了汹涌的魔力波动。

  魔法系的恶魔。

  几颗诡异的脑袋钻了出来。

  惨白的面孔油光锃亮,一根长长的、滑稽的鼻子翘起在中间,那几张脸长而对称,每一只都有微妙的不同。它们看起来很像埃瑞安南部某些亡灵节里小丑的面具,事实上,是埃瑞安小丑像它们——小丑们戴着恶魔妖术师的面孔走街串巷,象征着死亡如影随形。

  如果你脱下它们的面具,你不会看到脸,只会看到一片模糊的血肉。这不是面具,就是它们的脸,这些中阶法系恶魔长着一张角质的面孔,像昆虫一样。甲片构成面孔的每个棱角,滑稽的目孔中透出诡谲的光,眼球的湿润感让人不快。下半张脸的甲片打开,沙沙声在口中摩擦,没人会想看见它们的口器如何工作。恶魔妖术师的施法快得难以看清,不奇怪,它们有六只手。

  六只手爪从胸口的位置伸出来,六只手合为一体,飞快地编织着各色法术。那是蜘蛛腹部织网的速度,污秽的魔法波动在半空中团成一团,继而被投掷下来。

  琳琅满目的法术暴雨般坠落,让任何针对恶魔妖术师的攻击无法近身。它们一些落到空地上,另一些击中了战士。

  柔软的水在恶魔妖术师的催动下变得无比锋利,有战士无缘无故倒下,过了好一会儿,血液才渗出头盔黄豆大的缺口。风刃盘旋着下落,人们刚感觉到迎面而来的气流,就可能要告别自己的某一段肢体。埃瑞安的大地被妖术污染,尖锐的石笋徒然升起,将来不及避开的躯体穿了个对穿。即便是火焰,接二连三的一串大火球也可能让护符破碎,大火合身扑上。

  惨叫声在战场上响起,各处都有人倒下。

  其中许多根本没被正中。一团烟尘,一滩浊液,一缕雾气……它们落在不远处,只是溅射到了皮肤。伤员骇然抓着伤处,被法术擦过的地方瞬息间长出一串燎泡,腐坏的青绿色在他们皮下蔓延。最不起眼的擦伤也可能造成可怕的后果,在四大元素魔法之外,瘟疫法术也是恶魔妖术师的拿手好戏,之一。

  火焰护符顶开火焰法术,却对其他属性的攻击无能为力,护符的适用性太过狭窄。魔法的机制非常精妙,不存在能够防御全部的万灵药,增加各类法术抗性的魔法护符千金难求,根本不是工厂可以量产的东西,让整个埃瑞安开足马力,也只够准备适用性最强的护符。

  但埃瑞安并非无能为力。

  水银、青鳞甲虫的翅膀、某种魔法贝的碎片、萤火草与魔石粉尘的混合物从许许多多根试管中倒出来,古代法师塔中带回的魔法植物种子成功在埃瑞安繁殖,近年来法师们的施法材料按照每个法术为单位,制作成各种便捷包。相同的咒语被许许多多法师以相同的频率念出来,年轻的法师们低垂双眼,对战友的惨叫充耳不闻,将近在咫尺的法术波动置之度外。他们的手必须没有一丝颤抖,他们的发音不容半点含糊,准备时间虽然慢,却没有一点谬误。

  法师的队伍已经集结,年轻的法师们从法师学院毕业不久,没有曾经法师的看家本领,单独作战时堪称弱小——但当他们成群结队,事情便不一样了。

  如果魔法波动是一种热量,战场附近,方圆千里的人们便能感觉到热气在脚下蒸腾。魔法阵从地面上拉起,光芒好似水银,好似珠光,好似独角兽驱逐污染的微光。乳白色的护罩从四面八方升起,半个球体将战场牢牢笼罩。

  巨大的魔法防护罩升起的那一刻,便有无数已经发出的法术砸到上面。火焰,流水,大地,气流,四大属性的各色魔法争先恐后坠落在防护罩上,骤雨般落下也雨点般弹开。防护罩卸掉了正中它的力道,各色法术如同碰到了什么极具弹性的东西,实体般弹射出去,在半空中消耗,落到护罩外面,几乎已经失去了力道。那看起来像肥皂泡一样薄的防护罩毫发无损,连光辉都不曾黯淡一分。

  小恶魔、鬼火和埃瑞安的守军都能自由在半球体内外出入,但任何元素魔法都别想在这里进出。

  圣骑士的座驾开起来了,重机车发出龙吼虎啸似的轰鸣,冲向战场各方。他们连人带车体积很大,在从天而降的各种攻击性法术面前宛如大型靶子,必须在魔法防护罩升起后才能行动。瘟疫法术还能降下,但圣骑士本身不惧瘟疫,他们的祝福灵光能一定程度上驱逐恶魔妖术师带来的瘟疫污染,此刻正合适加入战场,救死扶伤。

  暴雨似的法术投掷,渐渐慢了下来。在几分钟后,短暂的一两秒钟内,防护罩居然一片安宁,没有攻击落到上面了。

  这反而是件可怕的事情。

  小恶魔与鬼火还在扑簌簌地下落,越来越多的妖术师却停留在了半空中,审视着半透明的魔法防护罩。那些古怪可笑的面孔低垂,面具目孔的位置,正闪动着让人发寒的光。

  不,不是凶残的眼神,角魔比它们凶残百倍,凶残在深渊生物当中一点儿都不稀奇。可怕的是……

  理性。

  那是属于智慧生物的眼神,那是和地上的法师们,相似的目光。

  是啊,法师们冷静理智,而恶魔妖术师是恶魔的一种,它们的目光中永远有深渊生物挥之不去的疯狂。但它们也是施法者,它们已经不再是魔物,而是中阶恶魔,灵魂与自我意志在它们怪诞的躯体中成长。在疯狂的渴求之外,恶魔妖术师思考,它们权衡利弊。

  所以它们不再进行无用的攻击。

  所以它们思考。

  下一刻,零零碎碎的攻击又开始了,仿佛从来就没有停顿。若非塔砂能精准地、纵观全局地计算,只看着巨大防护罩一角的人们完全注意不到这个。恶魔妖术师们若无其事地继续散漫攻击,仿佛不懂变通的死板法术傀儡。

  无人机已经冲了过去,刚才空军受源源不断的法术压制,暂时无法靠近,如今它们抓住恶魔妖术师放缓施法的空隙,对天上的敌人进行了自杀式袭击。大部分无人机没能靠近便被击落,小部分则将恶魔妖术师冲撞得分散开来。可惜这拖延没能进行多久,不久之后,恶魔妖术师们暗暗准备的法术,终于落了下去。

  很少有人发现它,这法术无色无味,无光无声。

  任何影视作品都不会这么设计,因为不好看,不醒目。任何游戏都不会这么设计,隐形法术要怎么让双方意识到施法完成?要怎么让被攻击者有多开的机会?但当魔法在另一个世界里实实在在存在,看不见、听不到、闻不着甚至感觉不到的法术并非不存在,甚至不需要特别高深。

  比如眼前这一个。

  只有魔力波动能证明它的存在,这波动在法术混乱的战场上,在其他恶魔妖术师法术的掩护下,连有法术视觉的人都很难发现它。它们不属于任何元素魔法,轻松地越过了巨大的防护罩,落入战场当中。

  一个士兵跌倒在地,他粗重地喘着气,手脚软得像面条,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武器从他手中掉落,壮如公牛的战士仿佛变成了八旬老人,小恶魔的钢叉在他身后举起。

  一个士兵捂着胸口倒下,难以置信地看着刚刚还在并肩作战的凶手,那凶手的表情比死者更加震惊。战士刀锋上沾着战友的血,他想要发出一声嚎哭,舌头却麻木一片,长刀再度高举。

  这事在战场各处发生,不幸的人死于敌人或战友刀剑之下,更不幸的人则在不久前身躯一冷,四肢麻木,不听使唤地将凶器一次次挥舞。他们并非完全倒戈——完全操纵一个人的法术太高级,消耗太大,性价比不高——攻击也落在恶魔身上,只是原先旗帜鲜明的战斗变成了无差别攻击。

  衰弱诅咒,能让身强体壮之人被小孩子打败的诅咒。混乱诅咒,理论上来说没有任何杀伤力,却可能造成巨大伤害的法术。

  后者就是只能用无人机攻击恶魔妖术师的原因,龙骑兵、狮鹫兵团或巨龙,这些空军杀伤力越大,一旦被控制就会造成越糟糕的后果。这等法术根本不能预防,只能先等它发生。

  埃瑞安的魔力环境始终没恢复到鼎盛时期,职业者的数量虽然上升,但个体的力量与过去不同,续航能力不能和曾经的职业者相提并论,尤其是施法者们。施法者的魔力有限,恢复缓慢,法师们的防护罩从打开起便进入了倒计时,必须用在刀口上,不可能长期运行;游吟诗人们的施法也是一样,无法不断持续。

  但可以见招拆招。

  携带着巨大喇叭的装甲车,早已埋伏在战场边缘。

  他们做过足够的实验,什么样的扩音器才能与游吟诗人的歌声最好地共鸣,魔导器的魔力共振能将非凡力量延伸到多远的地方,考虑地形、天气和其他战场环境。战场被分割成各种小块,被相应的扩音器有效范围覆盖,一旦收到命令,装甲车就能冲进定点。

  早在塔砂发现恶魔妖术师异动的时候,装甲车已经冲进了战场。短短几分钟,它们已经就位。

  声浪席卷过开始混乱起来的区域。

  杰奎琳所唱的歌谣没有歌词,只有旋律,只有曲调,只有舒缓神经的温柔魔力。驱散负面状态的安神曲不是一首具体的歌,而是游吟诗人传达情绪的媒介,它可以是任何歌曲,可以使用任何乐器。有着妖精血统的领唱开场,其他游吟诗人跟上,独唱变成大合唱,魔力的细丝汇合在一起,绞成一股纤细却结实的绳索。

  无形的绳索抽上衰弱者的脊背,将衰弱的诅咒抽打出去,让力气重新回到他们身上。五星的绳索拽住了下坠的灵魂,被混乱法术控制的人再度感觉到了自己的手脚,如同经历过一场暴风雪后,被温暖的阳光照耀。刺骨的寒意被驱散,他们争夺回了身躯的使用权,而后另一波暖意覆盖上心灵,暂时驱逐开悲痛。

  游吟诗人的歌曲只是媒介,真正起效的是不同的魔力——因此那合唱并非同一首“歌”,不同的声部当中,不止有驱逐衰弱和混乱状态的安神曲,还有鼓舞精神的战歌。

  那不是你的错,战歌中的鼓舞这样安抚着方才被控制的不幸者。真正的凶手是天空中的恶魔,你们一样是受害者。现在不是悲痛的时候,不要放弃斗志与自己,战斗!战斗!用恶魔的血来洗去悲伤!

  背着喇叭的装甲车在战场上徘徊,车载广播台传递着信息,让他们避开战场上可能摧毁扩音器的敌人,靠近更需要解救的人们。

  法师与游吟诗人的法术,在开始使用时便进入了倒计时。一味防守只会造成消耗,另一边,进攻之箭已经上弦。

  “别死在这里。”无名的阴影女巫说,“我已经预约了你的身体,保护好它。”

  “这也是我想说的,妈妈。”火焰女巫阿比盖尔大笑起来,“不要死了呀,我还等着明年那场交锋呢!”

  魔力环境复苏,女巫不再寿命短暂。无名的阴影女巫依旧半死不活,暂且没夺取阿比盖尔的身体,不过这不意味着她们会一直母慈女孝,相安无事——无名女巫答应了塔砂在最后期限动手,明年便是她存在的最后期限。她们终将相杀,如果她们能活过这场战争的话。

  女巫们在战前彼此道别,踏上飞艇。

  这些半魔法生物对魔法的抗性极高,她们不惧怕大部分诅咒,混乱与衰弱都奈何不了她们。被符文保护的隐形飞艇带着她们来到天空的战场,在无人机继续转移恶魔妖术师的注意力时,女巫们出手了。

  火焰鸟一头撞向深渊的法师,那只火鸟与阿比盖尔刚觉醒时相比,岂止长大了一点。宽阔的翅膀带着高温,火鸟飞过的地方气流旋转,小型旋风让恶魔妖术师的身躯在空中上下起伏。它全然不顾投射到自己身上的法术,扎进恶魔最密集的地方,蓦然炸开。

  这可不是无害的烟花了,滚烫的火焰舔舐着恶魔妖术师扭曲的肢体,啃咬它们的血肉,打断它们的施法。纵然作为深渊魔物,多多少少有一点火焰抗性,它们还是被干扰,被吸引目光。

  反应过来的恶魔妖术师投射来攻击,诅咒落到女巫身上,没激起一点波澜。元素法术攻向飞艇,被符文与阴影阻挡。飞艇昂贵的造价与硕大的体积,容许各种抗性符文篆刻于外壳上,也能让阴影女巫隐藏。无数阴影在飞艇之间跳跃,那些法术撞上一片阴霾,好似泥牛入海,不见踪迹。

  就在火焰女巫吸引大量火力的时候,回声女巫们完成了施法。

  冰元素在半空中凝结,宛如一座悬空的小型冰山,两枚拳头大得好像一间小屋,砸进恶魔群众,把它们锤飞出去。纯粹的寒冰围绕着巨大的拳头,攻击附带着冻结效果,被砸中的妖术师瞬间冻成冰坨,在冲撞中哗啦啦碎成好多片。女巫蒙砂犹嫌不够,她双手成爪,青筋毕露,仿佛攥着虚空中的什么东西慢慢拖拽。

  距离她十米远的地方,一只暴怒的雷元素正被拉扯出来。它有两层楼这么高,目标太大,刚出场就被恶魔妖术师的流弹砸中好几发。这怒气冲天的元素生物劈啪作响,猛然转向,等它出来,那些拉到它仇恨的家伙绝对没有好下场。

  最年长的女巫(是说活着的女巫中最年长的那个)奥菲利亚被长翅膀的小东西环绕,它们只有拇指大小,仿佛童话故事里的小仙子,却有着一口尖锐的牙齿。精类生物专精意味着你能拥有大量的召唤物,妖精之中有数不清的亚种,眼前这种,刨去冗长的学名不提,它们在过去被称为“捣蛋鬼”。

  “捣蛋去吧!宝贝儿们!”奥菲利亚竖起食指,她的指甲上贴满了亮晶晶的水钻,“给那些丑八怪好看!”

  成百上千的捣蛋鬼加入了战场,它们比苍蝇大不了多少,却比黄蜂还让人头疼——也让不是人的家伙头疼。它们的魔法棒只能造成巴掌大的麻痹,但它们根本无法被攻击,只会被天敌,另一种亚种妖精的粉末震慑,想来这些翻越位面前来的外来侵略者手头没准备那种粉末。在召唤时间内,这群小家伙便是无敌的。

  一下魔法棒巴掌大的麻痹区域,成群导弹怪能让整个恶魔妖术师凝固成石头。飞行不是恶魔妖术师的天赋,而是它们的法术,要是麻痹到没有一对手、一根舌头能够施法,它们便会坠落下去,啪!

  一群石像鬼在半空中蓦然现形,附近的恶魔妖术师有些诧异,因为那里并非通道开启的区域。石像鬼的面孔一如既往地僵硬,它们一出场便砸向了同胞,石头胳膊抓住恶魔妖术师的小身板,嘶啦,一抓一个准,一分两瓣。

  “被自己‘人’解决的滋味如何?”回声女巫阿芙拉轻笑。

  在深渊与主物质位面的通道打开之前,阿芙拉是最无用的女巫,她什么都召唤不出来。她一度心灰意冷,以为自己是个残废的女巫。但就在两天之前,深渊通道开启之时,阿芙拉恍然大悟。

  女巫的能力生来就被固定,每一个都有确切的方向,回声女巫当中也有不同的分类。蒙砂专精元素生物,奥菲利亚专精精类生物,而阿芙拉,她是深渊生物专精。

  通道开启的时刻,她的主场也打开了。

  妖异的花纹在回声女巫的皮肤上不断流窜,细小的声音在她们脑海中絮语,尖叫,而后被她们压制。她们是召唤物的主人,血脉中的律令号令着她们的奴隶。

  深渊的气息在通道之外无比浓郁,阿芙拉的召唤池距离她如此之近。其他回声女巫的兴奋期已经过去,而她还是第一次,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她与生俱来的能力。究竟能召唤来什么程度的恶魔呢?究竟能控制怎样的敌人呢?慢慢尝试看看吧。在深渊的大门前,阿芙拉露出一个疯狂而畅快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两个天使画了维克多和塔砂!!两个版本都好棒好可爱!谢谢!!我造贴图手机看不到,大家可以去我微博(ID黑糖煮酸梅)瞅一眼XDD

  感谢小天使们的投喂!感谢长屿和黄土跑的连环火箭炮!=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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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 1.1

 

  (一三八)

  “无聊。”画着浓妆的女人在病房里走来走去,嘟嘟哝哝地抱怨,“无聊,无聊,无聊死了!”

  医生护士穿着白大褂,牧师穿着法袍,药剂师别着徽章,而眼下这一位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黑衣,过去会被人说仿佛在赶葬礼,如今则会被人嘀咕多半是个死亡金属乐爱好者。她长长的指甲涂着黑色指甲油,嘴唇鲜红,打了鼻钉,浓浓的烟熏妆,高跟鞋在医院地板上哒哒作响,嘴里嘟嘟囔囔。换做任何其他人,工作人员早已将之送离病房,但没有人会来驱赶她。

  恰恰相反,病房里的人望眼欲穿,在看到她时都露出了喜色。

  瘟疫女巫蕾斯丽没有踏上战场,她对不能大杀四方颇有微词(“我可是个瘟疫女巫哎!担任九成坏魔女故事大反派的瘟疫女巫!”),但她还是自愿留在了后方。哦,蕾斯丽当然是自愿的,一间牢房能阻止她搞破坏,但连塔砂都不能强迫她去做什么。哪怕瘟疫女巫骂骂咧咧,臭着一张脸,宛如被欠了八百万的模样,她还是完美地完成了她的工作。

  那枯瘦的手指在病人身上虚握,蔓延的青紫色便不再扩散,张牙舞爪的水泡变得驯服,高热中辗转反侧的人舒展了眉头,终于能够安睡。**之源被抽离体外,仿佛神棍所说的“捕获病魔”。事实没有这么神神叨叨,蕾斯丽是个瘟疫女巫,她能投掷疫病,也能将之抽离。

  瘟疫是蕾斯丽的同党,是蕾斯丽的裙下臣,她勾一勾手指,疫病便趋之若鹜。

  自然的病菌或许会力有未逮,恶魔妖术师制造的瘟疫攻击却只是后天的、可以改变的产物。在这一点上,女巫和恶魔妖术师站在同一个平台上。作为一身本领专精疫病的瘟疫女巫,跟那些只是“会使用”瘟疫法术的妖术师比,哪怕对面有成千上百的敌人,蕾斯丽也毫无惧色。

  “没人能在我眼皮子底下让谁病死。”她傲慢地说,“恶魔也不能。”

  战场如同一个人的循环系统,不能继续战斗的人被抢救下战场,新的士兵换上。地下城的免疫系统全力工作,让伤员就只是伤员,不会变成死亡数字。

  在这套循环之中,某些事情悄悄发生。

  看上去只是一具恶魔妖术师的尸体。

  它从高空中坠落下来,和天空中各式各样的法术、无人机碎片与其他尸体一起,哪怕有纵览全局的视野,也不能从千变万化的混战战场上单独找出它来。那尸体飘落到某个伤员旁边,下坠的力道让人类伤员与恶魔妖术师的尸体滚到一起,几个翻滚后,那具恶魔的尸体消失了。

  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伤员”脸朝地躺在地上,在没有谁能看见的地方,他的脸正消除最后一块甲片,化作普通人柔软的脸颊。“他”在医疗小队靠近时发出痛苦的呻#吟,小队急忙靠近,飞快地将“他”放上担架,离开战场。

  “他”的脸上都是血与泥土,有些僵硬的表情全都掩盖在血污之下,没人会发现异常。“他”的双眼紧闭,光是呻#吟摇头,对所有问话置之不理。即便是这张脸的亲属也无法判断出异常,谁会苛责一个重伤的战士既不睁开眼睛,也不回答问题呢?

  他们进入了地下城的入口。

  深渊探测器没有用,伤口被污染的伤兵一样会散发出深渊的气息。地下城的感知没发现什么,塔砂的视线能看透一切死角,却对某些法术束手无策,比如神器“渺远星光”烛台的隐匿之力,比如恶魔骗术师的骗术。

  恶魔妖术师的进阶看起来很不分明,这些恶魔中的施法者似乎在进化过程中也相当狡猾,闷声发大财,擅长扮猪吃老虎。向法魔分支进化的法妖也好,向惑心魔或魅魔分支进化的恶魔骗术师也好,当恶魔妖术师进化成这些更上层的恶魔,它们的外表毫无改变,改变的唯有力量。

  法妖有着比恶魔妖术师更多种多样的法术,更聪明的头脑,宛如主物质位面的中阶法师升格成了高阶法师。但要是发展方向不是法妖,而是恶魔骗术师,那么进化后的恶魔妖术师会失去其他所有品种的法术。放弃繁多的施法能力换来的是,几乎□□无缝的“骗术”。

  “他”的幻术遮盖了吞噬人类伤员的现场,光天化日之下,恶魔骗术师吃掉了伤员,而后变得与那个伤员一模一样。在不能被任何法术剥离的伪装之下,它的腹腔高高鼓起,咀嚼消化着那名受害者。每消化一分,这只恶魔骗术师的幻术就变得更完美一点。

  “他”的神情变得自然,“他”的外表从面孔到伤疤,从伤痕到到胎记,全都是人类伤员的翻版。它吞吃食材的记忆,“他”便鹦鹉学舌般学会了人类语言。它知道他的妻儿长成什么模样,倘若有机会让它看见他们,它会用与那名士兵如出一辙的语调,含情脉脉地叫他们的名字。

  抬着担架的小队走进了入口,来到某一节走廊,他们在这里将担架小心地放下。恶魔骗术师继续扮演着痛苦的伤员,它并不感到担忧,事情本来就该这样:主物质位面的那些软弱生物在这里交接班,送它来的人会扭头去找更多伤员,在地下的医务人员负责将担架送到合适的病房——如果那里人多,它可以突然发难,将这些小点心吞噬一空;如果那里人少,它会继续等待。

  恶魔骗术师静静地躺在担架上,走廊地上那道光亮得又急又快,毫无闪避的余地。类似龙骑兵魔导□□的东西,那种光刃从地上的机关里弹射出来,将担架与躺在上面的骗术师一分为二,二分为四,极具效率地切割成一堆碎片。直到化为飞灰、回归深渊之前,恶魔骗术师依然维持着人类伤员的幻术,“他”茫然无措地哀嚎,把背后的疼痛当成什么试探,还企图继续装。

  地下城的每个入口都有一段这种走廊,每条走廊边的活板门上装着肉眼不可见的小小魔导器,将走廊的图像送到监控室当中。在这里,邪眼女巫美杜莎坐在转动椅上,发卡将她酒红色的头发撩起固定,露出下面那只酒红色的眼睛。酒红色的眼珠眨呀眨,扫过排列在一起的那些大屏幕。

  邪眼女巫的眼睛施加催眠,邪眼女巫的眼睛看见真相。在美杜莎的视野之中,各色魔力在空气中舞动,右眼看到假象,左眼看破幻象。她的目光停留在一处屏幕上,看见又一只腹部鼓起的肥壮恶魔躺在担架上,摆出一副扭捏喊疼的滑稽模样。美杜莎脚下一踢,在滑轮椅上转了个圈圈。

  “十六号走廊,又一个!”她拖长声音对对讲机另一头喊道。

  操作室发动了机关,地上的激光网霎时间张开,又一个恶魔骗术师死在偷渡的路上。后续小队清扫干净这个走廊小隔间,它对伤员来说是等待换手的中转站,对潜入者而言则是绝对无法离开的处决场。邪眼女巫摸着她的猫,咂了咂嘴,哼笑道:“想浑水摸鱼?咱又不瞎哩。”

  医疗小队忙得不可开交,地上的战场,正变得越来越繁忙。

  腐烂的臭味弥漫开来。

  后勤体系全力运转,还有气的都能得到救助,战场上的尸体其实并不算多。而即便将整个战场的尸体加在一起,也不能出现如此浓厚的气味,这一轮的战斗只进行了一天,尸体怎么会腐烂成这样?

  这种**的味道,来自死了不知多久的东西,来自一登场便已经去的生物——如果它们能称作生物的话。

  一些大家伙重重摔落下来,它们落地的地方留下了黄绿色的**液体,仿佛摔破的烂番茄。它们的体型能与大型小恶魔媲美,只是食尸鬼双腿直立,勉强算人形,这些新成员则是明显的兽型。它们的四条腿撑着地面,浑身全无毛发,luo露出惨白的皮肤。它们的肌肉鼓胀,却像水中泡了好久的浮尸,有种叫人恶心的浮肿感。令人作呕的臭味正从这些东西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它们闻起来像夏天死了一个礼拜的马,看起来像抖一抖就会散架的烂肉,然而这些死去的兽爪牙锐利,滴落着蛆虫。任何被它们划开伤口的人都会看到自己的肉如何**,皮肉发臭,化脓,从骨头上滑落下去,宛如那些造成伤口的恶魔。

  一些小东西跌落下来,骨头咔哒咔哒碎成一堆,又蠕动着各自成型。它们像积木一样彼此组合,拼成骨质的怪物。一个普通士兵的钢刀就能将这骷髅砍成一堆碎骨,然而要是放着不管一会儿,碎骨又会重新开始动作。大堆骸骨融合成巨人,被腰斩的巨人变成一大群身手敏捷的侏儒骷髅,一切似乎毫无变化,消耗的只有活人的体力。

  埃瑞安的死神形象有着大大的兜帽,骷髅的面庞和骨头镰刀,这一方面取材自天界的死亡之神,另一方面来自深渊的收割者。有许多种魔物能进化成收割者,这些恶魔身上多少有着“死”的特征。

  散发着恶臭的感染者名为“尸兽”,砍碎多少次都会恢复原状的骨头被称作“骸骨鬼”。

  过去的魔灾之中,撒罗神的牧师与圣骑士过去冲在对付这些家伙的最浅显,效果显著,伤亡也显著。牧师与圣骑士都是血肉之躯,他们的神术最针对这些不死生物,他们的荣光也最容易被这些亵渎生物污染,在感染中一命呜呼。

  如今的圣骑士游走在战场上,为战友们提供祝福与圣光;如今的牧师都呆在后方,治疗的神术让数不清的重伤员捡回性命,数不清的轻伤员重回战场。埃瑞安没有消耗战的奢侈,当这些不死生物来到战场上,迎接它们的,也是不死生物。

  死灵法师们在战场附近很久了。

  他们在魔物彻底死亡的瞬间夺走它们的躯壳,这里是主物质位面,死在这里的深渊造物不会立刻被深渊之力带走,中间有一个空隙,死灵法师便抓住了这个空档。恶魔的确属于深渊,但在死亡瞬间,它们属于死亡。死灵法师们谦卑地对死亡本身俯首,他们与死亡共舞,也能借得死亡之力。骨架与血肉被他们攥取,从敌人的尸身之上,他们得到亡灵大军的材料。

  灵魂之火在骷髅眼眶中闪烁,骷髅战士挥舞着长刀,骷髅弓箭手拉开骨弓,甚至有骷髅法师点起幽幽鬼火。有血肉的尸体缓缓站起,它们的速度比生前慢了很多,但没关系,它们变得更加皮糙肉厚,适合担当肉盾。

  来源不止是敌人,许多军人与职业者在生前签署了尸身捐献协议,这些签署了协议的人佩戴着特殊的标牌,标牌能被死灵法师感知。他们怀着敬意将这些尸体唤起,战士们死后,依然能与战友并肩作战。

  大地裂开,来自地下城墓园的亡灵大军来到了战场上,它们能在死灵法师的调度下发挥更大的用处。这支大军前方,脚踏鬼火的亡灵战马人立而起,它背上的骑士高举着幽蓝色的战斧。这位曾是圣骑士亚历山大的无头骑士像活着时一样骁勇善战,现在,它又一次统帅千军。

  死灵法师多洛莉丝念动着咒语,她在这些年里一点点强化了无头骑士,如今已经有了显著的成果。现在的无头骑士自带“统帅者”属性,“军团冲锋”技能成为了它的自带天赋之一。

  军团冲锋(死灵):当在场的亡灵数量超过基础数量(不分敌我),统帅者能带领我方亡灵兵种冲锋,在场所有己方亡灵兵种移动速度与攻击频率翻倍,每日一次,持续一个单位时间。在场亡灵数量每超过单位数量的一倍,持续时间增加一个单位时间。基础单位数量为“五百”,基础单位时间为“十分钟”。

  基础单位时间是可以增加的。

  尸兽喷吐着死亡的恶臭,死亡气息越浓,生者状态越差,死者能力更强,刚巧,对于死灵法师的仆役们,也是一通大补。地下室的墓园天花板彻底坍塌,墓穴对外敞开。被阳光直射会让墓园能量流失,渐渐荒废成无用的普通墓地,但在开放的时间里,所有己方亡灵兵种都能得到增强。

  亡灵与亡灵,开战了。

  骷髅兵与骸骨鬼互相砍杀,它们争夺着彼此的骸骨与能量。干瘪的僵尸任由尸兽撕咬,致命的蛆虫对于已死之躯毫无办法。面色惨白的亡灵法师们摇晃着骨杖,他们的身体是生死能量的中转站,付出健康为代价,在这片充斥着死亡的战场,他们能坚持得比谁都长。

  大地重重摇晃了一下,一时间不止孱弱的死灵法师,不少战士都摔倒了。

  是什么东西?陨石吗?法术吗?

  许许多多的人下意识往一个方向转头,从战场最东边到最西边,即使隔着千军万马,人们还是看到了那个造成震荡的源头。

  它如此庞大。

  大型小恶魔已经比成年人高半身,但跟这东西比起来,简直像三岁小孩跟成年人相比。一座巨大的肉山坠落到埃瑞安的大地上,光是坠落这件事,便导致了不少死亡。

  巨怪缓慢地站起来,浑然不顾屁股与脚掌下的肉泥。小山一样的恶魔抬起脚来,向下踩去。

  “撤退!撤退!”指挥官们声嘶力竭地对附近的人喊。

  能脱身的战斗者们拼命逃离,许多恶魔也在跑,一只不够聪明、没怎么躲闪的大型小恶魔被随意踢倒在地,一脚踩出了内脏。巨怪的呼吸声宛如雷鸣,它的吐息像火山的烟尘,它巨大的巴掌往旁边一捞,抓住一只逃脱不及的狮鹫,一把捏了下去。狮鹫被拦腰抓断,从它背上坠落的骑士与伙伴同时发出了悲鸣。

  巨怪将狮鹫塞进嘴里,那张巨大的脸上,露出了痴愚而野蛮的快活。

  刷!

  破空声骤然响起,无数蓝色的法术光线投向大快朵颐的巨怪,全部正中这个巨大的靶子。寒冰法师团进行了一轮冰冻术齐射,冰晶从击中的地方开始向周围蔓延。巨怪慢慢低下头,看着一片冰蓝色从自己的胸腹部蔓延开来,宛如遭遇了寒潮的湖泊。

  所有毕业的法师,按照最擅长的法术方向进行了分类,用来应对不同的情况。寒冰法师团的法师不擅长杀伤,但他们擅长拖延与控制。整个法师团被分成两批,交错射击,两批法师的施法时间几乎能无缝对接。法师团的首席法师第二次发动了信号,在他的示意下,第二批冰冻术齐刷刷落到巨怪身上,将它身上的冰层加厚。

  巨怪的脖子难耐地扭动,它的脖子以下全都结了冰。冰层足有一米厚,落在一个人身上,足以将人变成一个大冰坨了。但是巨怪太大了,对于那个庞大的身躯而言,一米厚的冰层,也只是一层冰甲而已。

  法师们念诵不断,首席紧张地看着巨怪。两轮齐射之后,下一轮法术又需要不短的时间。

  巨怪开始怒吼。

  它像被身上的甲壳激怒了,双臂猛地举高,挥舞起来。那厚厚的冰层在它的发力下应声而碎,无数冰屑哗啦啦落下,在附近形成了一场小型暴风雪。

  “重复一次,该区域的所有人撤退!十秒内立刻撤出!”指挥官们急切地在频道中重复。

  巨怪开始大步前行,它的动作看上去很慢,然而步伐如此巨大,移动速度快得可怕。它正向刚才发射冰冻术的法师团高速接近,慌乱开始在人群中蔓延。在大地的震动声中,许多法师频频施法失误,越紧张越难以成功。

  轰隆!

  一个水缸大的火球在巨怪后脑勺炸开,它踉跄了一下,胡乱晃了晃脑袋。这皮糙肉厚且火焰抗性高的恶魔没有被这个火球弄伤半点,但是,戴着头盔的人也不会乐意被砸后脑勺。

  “嘿!看这儿!你这傻瓜!”

  法师劳瑞恩在它身后不远处大喊大叫,挥舞着双手。红宝石粉末化为灰烬,一连串火球砸到巨怪的后脑勺上,又砸到它转过来的半个巴掌上。这位专门研究火焰法术的法师,搓火球搓得又快又好,他响亮地吹了个口哨,继续大喊:“来这里啊!大个子白痴!”

  巨怪多半听不懂劳瑞恩在说什么,但挑衅这事儿基本宇宙共通。

  山一样大的怪物转过身来了,它对着身后敢于招惹它的小爬虫迈开步伐,愤怒的脚步让大地为之颤抖。“很好,就是这样。”敢于挑衅它的法师说。劳瑞恩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发足狂奔。

  怎么看都跑不掉,劳瑞恩距离巨怪太近了。话说回来,若非巨怪距离挑衅者比距离那群寒冰法师更近,它没准会选择先踩死法师团,再去对付单独的法师。火焰法师埋头狂奔,像大部分法师一样,没跑几步就开始气喘吁吁。指挥部的成员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看着巨怪离勇敢的法师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只剩一步之遥。

  巨怪伸出了手。

  “就是现在!”负责人终于发出了命令,“发射!!”

  银光撕裂了天幕,在一瞬间胜过了日光。

  魔导炮完成了充能,巨怪跑进了那个合适的位置,炮火在此刻正中它的脑袋。作为魔导武器中杀伤力最大的一个,作为魔导科技的最高成就之一,充能缓慢、消耗巨大、移动困难、后遗症巨大的缺点没有根本改善,但技师与工匠完成了一个相当重要的改变:魔导炮的攻击方向,不再仅限于水平。

  也就是说,避免了将正前方扫平成一片死地,抬起的炮口,能指向天空。

  实验足以确定炮火的覆盖范围,塔砂提供精确的计算,指挥部刚才已经提醒覆盖范围内的空军离开那个范围。银色闪电以四十五度角发射,魔导炮轻易穿透了巨怪的头颅,这灾难级的恶魔在炮火声中瞬间死亡。

  恶魔之躯会回归深渊,真是太好了。

  山一样大的无头身躯摇摇晃晃,法师们的冰冻术落到它身上,这一次成功将它冻住了几秒。那死去的尸体坚持了几秒,与其他恶魔一样,分崩离析。

  死灵法师们发出遗憾的叹息,他们暂时还不能控制这么大的尸体,简直像看到美味却没胃口吃光,实在让人遗憾啊。

  “时间到了。”维克多在人们的欢呼声中突然说,“该我们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维克多和塔砂就要去刷深渊副本啦!

 

☆、第139 1.1

 

  (一三九)

  又有东西过来了。

  一小片一小片的阴影从通道那一边过来,隐没在空气里。阴影刺客悄无声息,它们进化的顶点影魔,在曾经的战争中连神明都可以刺杀。黑袍法师设置的警报响起,这等有潜行能力的恶魔在能量线阵中时隐时现,埃瑞安的刺客也模糊在了空气中,一场猎杀与反猎杀即将上演。

  这不是塔砂需要关心的事情。

  地下城的实体已经在地下等待多时,她的身躯不会被会被区区尸兽感染,她的刀锋足以砍杀角魔与巨怪,倘若她展开翅膀,飞上青天,冲入恶魔妖术师当中,那些投掷诅咒与瘟疫的深渊法师们将被冲撞得七零八落,能被冲杀到溃不成军。

  如果塔砂与维克多一样步入战场,苦战会立刻分出胜负,局部地区的败局会被立刻终止,伤亡会大大降低,他们本身则不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但是不行。塔砂的存在意义远大于一个战场杀手锏,在这场势均力敌乃至可能敌强我弱的战争中,包括塔砂本身在内,落下的每一颗棋子都必须细细考量,高阶战力的一点错误消耗都可能是致命的。

  就像巨龙与龙骑士至今没有下场,塔砂与维克多停留在地下城中,等待着时机。

  时机到了。

  深渊与主物质位面之间的通道有着严苛的吞吐定量,能过来的深渊兵种由弱到强,能过去的主物质位面生灵也是如此。特立独行地下城的强大实体,被深渊放逐又重塑身躯的前深渊领主,他们足够强大,以至于和那些被拦在深渊那头的“大家伙”一样,被还未彻底打开的通道拒之门外。

  这通道有一部分借助了维克多的力量,他能通过一些类似后门程序的方法,让他们能在恶魔领主等级的怪物过来之前,早上一轮先过去。他们忍耐与等待了这么长时间,终于等到了时机。

  影魔是那一支恶魔进化的顶点,大恶魔的品种之一,而高阶恶魔阴影刺客,就是影魔进化树的上一个环节,是领主级恶魔的上一轮。

  塔砂上前一步,抱住了维克多。维克多搂住她的腰,双手在她身后扣紧。塔砂战甲的背后,那块特意留出的开口中,洁白皮肤上的漆黑纹身蓦然张开,化作一双边缘锋利的巨大翅膀。

  隐藏的活板门开启,战场正中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孔洞。一只刚解决了对手的角魔挥舞着铁链,向通往下方的大洞冲去,它一跃而下,随即化作一蓬碎肉。拳风让血肉倒飞,一滴都没沾上一飞冲天的两位,维克多收回拳头,看着急速变小的战场,又看看带着他俩振翅高飞的塔砂,笑道:“可惜不能与你‘比翼双飞’。”

  后面四个字是字正腔圆的中文,自从塔砂开始教他另一个世界的语言,维克多便开始孜孜不倦地乱用成语。“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塔砂失笑道。

  “但是我发音很对吧?听到故乡的语言是不是很亲切?”维克多毫不意外地开始偏移重点。

  “你呢?要回到故乡的感觉如何?”塔砂对着越来越近的深渊之门抬了抬下巴,“是不是亲切到让你心潮澎湃?”

  “岂止心潮澎湃,简直热血沸腾啊。”维克多笑嘻嘻地说,笑出一口锯齿状的牙,“我等不及要去见见那些老朋友了。”

  恶魔妖术师在他们周围扑腾,像一群被惊飞的鸟。这些恶魔困惑地注视着地上来客,无法判断他们到底是什么东西:黑色弯角的恶魔没有深渊的气味,有着深渊气息的女人长着骨质的角,恶魔的翼,还有龙爪与其他混杂的气息。

  土生土长的深渊造物们被弄糊涂了,属于上层生物的威压让恶魔们胡乱扑腾,“并非同类”的隐约认知让它们蠢蠢欲动,服从、躲闪与攻击的企图在这些恶魔脑中混成一团,暂时没有一道法术落到他们身上。

  有也没关系,塔砂携带了足够的护符,对深渊那边的敌手效果有限,对付这些苍蝇刚好。

  她修长的双臂看似与人类无异,却能轻易将大上一圈的恶魔抱在怀中,举在距离地面千百米的高空,让维克多腾出双手来对付那道深渊与主物质位面之间的通道。一切前置条件已经准备就绪,距离完成只剩下最后一步,维克多的手指在空气中轻点,滑动,仿佛摆弄一个隐形的触屏,仿佛搅动一汪竖起的池塘。

  魔力的波纹扩散开。

  那曾是谎言之蛇留下的“后门”,那些恶魔领主利用了维克多的后手,瓜分了他的遗产,将通道构筑在他的尸身之上。这些强盗与小偷得了许多方便,也得付出代价。

  “来吧。”维克多在塔砂耳边呢喃,“让我向你介绍,我糟糕透顶的故乡。”

  通道对他们开放,好似机舱出现一个破洞。吸引力蓦然变强,塔砂不用拍动翅膀,他们自然而然地被抽了进去。

  一片漆黑。

  传送门也好,通道也好,用来形容这道连接两界的伤疤,其实都不确切。它是深渊与主物质位面最后的连接点,是两个位面最后的重叠处,宛如用一张胶带纸将两节车厢连在一起。自然的连接点已被斩断,这通道并不自然,而他们还在偷渡,那感觉就像将自己挤成一张纸然后从门缝里塞过去。塔砂感到鼓膜发闷,如同一头扎入深海。

  周围一片漆黑,连有着黑暗视觉的那只眼睛也毫无作用,因为这儿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像建模错误产生的虚无空隙。这里没有上下左右,这里感受不到时间空间,通过缝隙过道只会消耗现实中非常非常短暂的时间,但转瞬即逝的时间在这儿被拉长到几秒钟,几分钟。塔砂忽然觉得怀中一空,维克多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突然亮起的画面。

  说不好是“看见”还是“感觉到”,那个东西就这么出现,近得吓人,距离她不到半步远。塔砂看见——

  黑色的,山峦?

  整个视野都被占据,低头或抬头到极限都只能看见一样的情景。光滑如鉴的巨大黑色薄片层层叠叠,互相遮挡成半个扇形的模样。数秒钟后,塔砂意识到那是鳞片。

  这是一条很大、很大的蛇。

  不,只是像蛇的某种东西,真正的蛇不会长出这种狰狞的刺,也不会有一对弯曲的、漆黑的角。

  这感觉真奇怪,塔砂站在这巨大的存在面前,小得只能望见面前那一小部分,同时却又能看见全局,看清那数千米长的巨蛇,从尖锐的尾巴到长角的头颅。她知道它是什么样子,知道它是什么,它是谁。塔砂对他伸出手,在指尖碰上之前,鳞片一颤,上掀,睁开一只巨大的黄眼睛。

  他的眼睛就在塔砂面前,直径比她身高更长,像一面琥珀色的落地窗。昏黄的虹膜中有着放射状的迷人纹路,晶莹如珠宝,绚烂如教堂的彩窗。长着竖瞳的眸子注视着塔砂,塔砂从中看见理性与兽性,看见星辰,看见她自己。

  与巨兽对视是什么感觉?

  她的心跳都漏了半拍,感到自身的存在渺小如尘埃,同时浩瀚如主宰。那感觉如同清晨翱翔于千百米的高空,你看见云雾散开,一轮红日喷薄而出,世界浩瀚无边,却又在你脚下。顶天立地的巨蛇如此可怕,让人毛骨悚然又移不开视线,塔砂忽然明白了龙骑士看见巨龙时的心动。真美啊,她想,如同一个迷人的噩梦。

  “一点副作用。”轻柔的沙沙声在她耳边响起,“小小的幻象,你看见‘我’了吗?”

  硕大无朋的巨蛇消失了,人形的维克多又出现在塔砂怀中。他的皮肤温暖,他的眼珠昏黄,一面落地窗的色泽浓缩在他眼中,又一次倒映着塔砂的脸。他没有消失过,只是幻象,刚才塔砂看见了通道的支点,看见了维克多的原身。

  “你的眼睛……”塔砂说,寻找着合适的词汇,“像黄昏。”

  琥珀色的眼睛眯起来了,维克多笑起来不像什么冷血动物,倒像一只快活的狐狸。“听上去不错。”他说,“比‘巧克力’帅气多了。”

  周围的黑色正变得稀薄,压迫在他们身上的压力也在缓缓消退。空气流动的声音再度出现在耳边,光亮再度在眼前浮现,离开时蓝色的天空变成一种让人头昏目眩的紫色,他们成功到达了深渊。

  这里是深渊的某一处。

  他们走的不是常规通道,当然,傻瓜才会走深渊军队入侵的那条道路。除了维克多这样的特殊情况,所有恶魔都只能走深渊与主物质位面之间唯一那条通道,通道在人间的开口已经变成战场,通道在深渊的那一头则堆积着海量的恶魔,正挤破了头要过来。他们要是在那个口子出现,等于一头扎进了敌人最密集的地方,很有可能要直接面对一堆等班车的大恶魔。

  塔砂与维克多不是来这儿单挑的,他们的唯一任务是偷渡到这里,尽可能在恶魔领主能进入主物质位面之前摧毁通道的支点,结束这场战争。完成之后,他们能利用维克多的“暗门”抽身回去。

  这是最理想的、基本上不太可能出现的情况。

  维克多的暗门法术将他们抛到了深渊的某个随机地点,他们在到达瞬间就撕开了隐匿卷轴,获取短暂的隐身时间。

  塔砂曾经得到过深渊的眷顾,在那眷顾中她“看到”过深渊。如今塔砂四处打量,深渊的天地就是那副模样。

  这里有紫色的天空,远方有三个色彩诡异的太阳,某处烈日高悬,某处又有闪电裹挟着冰雹。这里有紫黑色的土壤,每一寸都层吸饱了各种恶魔的血,从深渊魔种的胎衣到大恶魔的残肢,没有一个是永恒的胜利者,没有一样不是深渊的食粮。她看见一条血红色的河流从脚下流过,穿过一片冒着浓烟的滚烫土地,突然,不远处的大地轰隆隆响起,地龙翻身,血河转向。

  这就是深渊,与塔砂从深渊意志中看到的那个地方相似,与维克多记忆中的故土相似——但又完全不一样。他们越四处打量,神情便越发凝重。

  太安静了,太干净了。

  深渊的环境无比恶劣,而组成这恶劣环境的重要一环,是深渊生物。

  魔种在一些定点的土壤中诞生,深渊如此宽广,这些定点也多如繁星。它们没睁开眼睛便开始了自相残杀,一出生就忙于对深渊献祭。在各种进化阶段、进入各种进化分支的恶魔占据了深渊的每个角落,每时每刻都有无数幸运儿幸存和进化,每时每刻都有无数倒霉鬼被撕成碎片,变成养料。从天空到地底,无论熔岩还是血河当中,每个角落都是战场。到处是鲜血与惨叫,这个混乱的位面运行得如此快速,末日的狂欢处处都是,充满了狂乱的生机。

  不该是现在这样。

  塔砂在紫色的天空下飞行,天空中只有风与闪电的声音,除了他们之外,再没有什么活物在飞翔。地面上一片空旷,在这样的高度向下望去,塔砂看见高山与深谷,看见河流与沙漠,没有看见一只魔物。

  深渊一片死寂。

  “所有恶魔都到通道附近去了吗?”塔砂喃喃自语。

  “那我们距离通道还真远啊。”维克多笑道,那笑容没维持一秒就收了起来。“我希望我能这么对你说。”他摇摇头,“但是,哪怕在最热闹的那一次主物质位面征战当中,深渊也不曾这么萧条……深渊根本不可能这么空。”

  驱动魔灾的不是什么强大的君主,而是恶魔的本能,是深渊意志。如同在人身上切开一个伤口,鲜血会从中喷涌出去:切口是深渊与主物质位面之间的通道,鲜血是附近的恶魔,任何周期性的失血,都不可能将一个人身上的每一滴血液流干。

  最来势汹汹的魔灾里,恶魔也不会倾巢而出。

  魔灾的年份之前,深渊魔种会大批降生,给即将到来的魔灾提供大量炮灰。但等到深渊对主物质位面的进攻开始,所有还没进化的魔种都不会再受到通道的吸引,它们会按部就班地厮杀和成长。通道附近的恶魔被对灵魂与血肉的渴望驱使,距离通道很远又无法轻松移动过去的恶魔,则根本意识不到通道的存在,不会把时间浪费在长途跋涉上。

  深渊的入侵毫无组织,但深渊自有一套规律,能保证深渊造物的存续。哪怕核心是“无序”的位面,也有着它的自然法则。

  深渊发生了什么?

  “我们还要继续吗?”维克多问,“我倒是能感觉到我的身体在哪里,但看看这幅样子,我不觉得直接冲过去是个好主意。”

  “我们当然要继续。”塔砂说。

  斩断通道是最佳的方法,也是唯一的方法,越发现深渊不对劲的状况,越不能指望拖延到通道关闭——塔砂和维克多一点都不怀疑,真到了弹尽粮绝的时候,深渊会来个鱼死网破,让主物质位面的全部生物也没法继续活下去。

  “如果我没有被深渊放逐,我还能试着找出发生了什么。”维克多说,“我现在有力量和方法,但是没有足够的权限,连深渊的表层都进不去。”

  “需要接触深渊?”塔砂问。

  “对,表层就行,越深越好。”维克多遗憾地说,“我们这边没有深渊造物……”

  “我来。”

  “什么?”

  “我说我可以。”塔砂说,“我得到过深渊眷顾。”

  如今的地下城有深渊属性。

  深渊:你曾获得深渊意志的眷顾,即使祂的注视已经远去,你的灵魂中也永远留下了曾为深渊眷属的印记。

  深渊的眷顾早已消失,但深渊的印记留在塔砂的灵魂当中。塔砂相当于在深渊挂上了名字,在与深渊打交道时,她能得到一些优待。

  “你知道那会有什么危险吧?”维克多说。

  有着深渊属性的塔砂不是深渊的造物,她不属于深渊,然而她在某种程度上有着深渊的权限。深渊给予她优待,像一个放高利贷的人,渴望着债户的抵押物。

  深渊渴望着塔砂的灵魂。

  “我知道。”塔砂说,“在来之前,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跟之前不能比。”维克多又警告了一次,“我们现在就在深渊内部,这里是深渊意志的主场。”

  塔砂吻了他,让他打住。恶魔叹了口气,说:“那就开始吧。”

  塔砂开始小心翼翼地接触深渊。

  每次升级与合并重组的进度提升时,出现的称号都有着显著的作用,相对而言,“属性”的存在感似乎不高。但是事实上,称号还需要在某些条件下使用,属性却是一直存在的东西,就像主动技能与被动技能的差别。

  深渊、自然、龙,没有一个属性是无用的。当塔砂拥有某种属性的时候,她能与有着同种属性的存在对话。傲慢的巨龙之魂也能与她平等相交,自然之心与生命之树安然在她的庭院中生长,而当她在深渊中敞开灵魂,她能短暂地介入深渊意志。

  这是某种,危险却有用的权限。

  塔砂的意志悄悄的、缓慢地渗入深渊。无论怎么小心谨慎,在真正碰触到的一瞬间,冲击依然比海啸更凶猛。

  祂来了。

  祂来自四面八方,祂来自每个角落,来自拂过脸颊的一缕清风,来自三个太阳投射下来的一道光线……塔砂立刻明白了“主场”意味着什么。与怒魔赛门交锋的那一次,深渊意志从不知何处跳出来,无论怎么快速祂的闪现依然有一个过程。现在却不是这样,塔砂就在祂体内。

  就像包裹着身躯的空气突然化作粘稠的胶体,就像你双脚踩着的地面突然睁开无数只眼睛,这个位面是活的,只是之前没有注意到你。深渊意志曾在塔砂灵魂上留下眷顾的印记,当塔砂再度呼唤,祂便来了,带着发疯的热情与混乱的渴望。

  塔砂又一次感觉到了深渊,她的感知随着这汹涌的浪潮扫过整个位面。

  她看到大片空荡荡的土地,在这个很难找到无害植物的地方,看不到恶魔地方就像荒芜死星的表面。许多地方有圆形的凹陷,过去它们是魔种的培养皿,如今培养皿干涸,再看不到一只虫豸。整个位面的生灵似乎都挤在了那一小块地方,通往主物质位面的通道前还能看到曾经深渊的繁荣,它们彼此推挤,却没有彼此攻击。永远饥饿的移动胃袋安静地在一群扑腾的报死鸟旁边悬浮,地狱犬与骸骨鬼相安无事——仿佛狮子与羚羊坐在一个地方,静静排着队。

  塔砂猛地挣脱开来,她毫发无损,情绪高涨,要到接近半分钟后才从那种病态的欢喜中挣脱出来,感到一阵恶心。

  慢慢与她分离开的深渊意志中,似乎传来一声叹息。

  简直像从浓稠的柏油中爬出来一样,那种强烈的气味与粘腻感久久挥之不去。深渊“染色”的能力如此之强,祂给出的全部优惠都是陷阱,拿得越多,陷得越深。

  好在,这短暂的接触已经有了结果。

  维克多是塔砂的契约者,只要她愿意,他便能借用塔砂的感官。作为曾经的恶魔领主,刚才对深渊的匆匆一瞥,足以给他许多信息。

  “还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维克多说,“你要先听哪个?”

  “好消息吧。”这次塔砂说。

  “好消息是,所有的恶魔领主都没有‘魔将’了。”维克多说,“在过去几百年的位面衰落当中,新生的深渊魔种越来越少,高阶恶魔难以晋升,而在顶点的大恶魔为了让自己不降格退化,它们吃光了自己的直属手下。即使如此,它们还是没能逃过衰退。”

  “没有恶魔领主了?”塔砂不太抱希望地问。

  “有,但是它们稍微降格了半阶,相当于过去的魔将。”维克多叹气,“但坏消息也在这里。它们降格了——也就是说,这些力量只比过去弱一些的大恶魔,也能提前一轮过去了。”

  在塔砂与维克多进入深渊的时候,第一只恶魔领主,来到了主物质位面。

 

☆、第140 1.1

 

  (一四零)

  法术的光芒划破天空,落到了硕大的阴影之上。

  小半个天空都被遮蔽,宛如一艘飞艇飞过战场。但这不是埃瑞安的飞艇,而是某种蠕动的、活着的生物。远远望去像粉色气球一样可爱的东西,要是到了近处,就能看到那剥皮肉块似的外壳和各式各样的鼓起,好似一只被挖出体外的胃。许多张小嘴直接长在胃上,每一次鲸吞都能将许多飞行物吸进其中。

  无人机、妖精、埃瑞安的空军……作为吞噬魔的上一环,移动胃袋什么都吃。

  不过,它快掉下来了。

  黑袍法师已经登场,他们没有统一的齐射法师团,单独分散于战场。这些残酷法术的掌握者被其他职业者保护,施法周期很长,但法术威力极大,每一个都是一座炮台。黑袍法师提摩西吞咀嚼着某种鱼蛙的酸腺,将最后一点施法材料合着被腐蚀出的鲜血一并吞咽下去。刺鼻的酸液在半空中汇聚,法术的光芒划破了天空,酸液长矛扎入鼓胀的胃袋,像一尾鱼,钻了进去。

  砰!

  穿透了胃壁的酸液与胃酸产生了反应,远方的人看到粉色气球被一根针戳穿,里面乱七八糟的内容物随之坠落。一些刚被吞咽下的受害者开始咳嗽,在半空中呕出血与粘液。抢救及时的话,他们中有不少能活下来。

  提摩西长出一口气,拿出随身携带的水壶漱了漱口。嘴里扩散的味道酸得他闭起眼睛,在他再次睁眼前,战场突然安静了。

  兵器相撞的声音渐渐停止,箭矢与法术破空的声音缓缓暂停,怒吼和惨叫、狂奔与扭打……战场上出现的大部分声音都中止下来,仿佛有人释放了大范围沉默术,仿佛有人按下了暂停键。提摩西睁开眼睛,看到了晶莹的反光。

  空气中突然出现出现了无数结晶,那场景如同突然降雪——突降大雪再加上时间暂停,才可能形成现在的景象。晶莹透明的小小镜面到处都是,战场上和战场附近的所有睁着眼睛的生物,都看见了镜面中那一张脸。

  可不是他们自己的脸。

  一个恶魔穿过了深渊与主物质位面之间的通道,半点没有掩饰行踪,恰恰相反,它在出场瞬间便昭告了整个战场,魔法棱镜将它的形象带到周围所有人的面前。这派头好似哪里的巨星出场,效果则更深一筹。

  那是怎样的美丽啊。

  从人类到恶魔,不分种族和男女老少,此刻所有人都对着眼前的棱镜发呆,被这夺人心魄的美丽迷住了。一些恶魔唾液横流,一些人也呼吸粗重,露出了痴迷的丑态。那个恶魔的美好似有魔力,不,那根本就是魔力。

  美丽的存在是什么样子的?对于“美”,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观点,最受公认的美貌也没法迷住全世界,何况在场的还不止人类。每个人对于美丽有着不同的理解,他们看到的面孔也并不一样,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是人类或者非人。那个恶魔的面容,是美貌本身。

  魅魔领主,“欲海”特里安利雅,所有恶魔领主中力量最弱的恶魔,它能凭借最弱的力量在深渊衰退的情况下生存至今,这事本身已经说明了一些问题。它踩踏着一只恶魔妖术师的脊背,一路滑翔到地上,万众瞩目而引人膜拜——不少痴笑不断的人真的跪了下来。那张不可言述却让人神魂颠倒的面孔上,露出了一抹满意的笑容,它轻启双唇,说……

  “不要看它!”

  一声厉喝打破了这狂热的沉默,撒罗教宗塞缪尔神色严峻,手里拿着从游吟诗人那儿抢过来的话筒,他的声音通过装甲车上的扩音器扫过整片战场。坚定的信仰一瞬间干扰了魅魔的法术,那些魔法棱镜像信号不好的电视节目一样,闪过撒罗圣子的身影。

  撒罗的祭袍庄严肃穆,上面的金色暗纹在神圣之力下共鸣,闪亮如旭日;撒罗的圣冠金碧辉煌,从尖顶上的宝石到垂下的金箔流苏闪烁着刺目的光辉。塞缪尔的力量不足以摧毁那些数不清的镜面,甚至不能干扰镜像多久,但这阳光般灿烂又圣洁的光辉在镜面中闪过,伴随着他的声音,如当头棒喝,将许许多多的人从痴迷中惊醒。

  牧师们喃喃念诵着撒罗的经文,从恍惚中醒来,开始构筑抵抗的墙。圣骑士们如梦初醒,他们或是恼怒或是羞愧,高喊着圣骑士的口号,一踩油门,重型机车的咆哮声响彻战场。祝福光环随着他们的移动在战场各处游移,尽力震动着犹在梦中的战友。意志坚定的人们在塞缪尔的影响下重拾斗志,趁着敌人还在恍惚中,他们急忙动手。

  特里安利雅毫无怒色,反倒笑了。

  它的笑声在战场上的所有人耳边响起,让人头皮发麻,骨头发软。刚刚勉强从幻梦中醒来的许多战士,又一次进入了旖旎的迷梦。撒罗教宗的身影已经从棱镜中消失,特里安利雅的身姿又一次充斥了这些无处不在的晶体。很多人只能匆匆闭上眼睛,一些人没能成功做到,便被迷得魂不守舍,忘掉了闭上眼睛的念头。

  魔法棱镜是个范围法术,这可怕的登场甚至不是法术,是魅魔领主特里安利雅的天赋能力。作为另一种战斗风格的顶点,特里安利雅的存在本身就会对看到它的人进行每分钟一次的意志检定,凡是无法通过的生灵,都会成为它的奴仆。

  地上的战场僵持住了,天上的战场僵持住了,不过鉴于主物质位面士兵的意志力远比深渊士兵高,这等一大片人无心战斗的闹剧出现时,仿佛还是主物质位面的生灵占了便宜。

  让人脚软的笑声从天空中响起,从通道那里扩散。

  有东西飞了出来,三五成群,笑声不断。它们长着类似蝙蝠的翅膀,拿着带尖刺的皮鞭,身躯纤细,浑身赤luo。没人会认为一头牛“浑身赤luo”,用这个词来形容这群恶魔,足以说明它们的长相。

  与其他同胞比起来,这个品种的恶魔未免显得太娇小柔弱了。从相对低级的报死鸟到魅魔的前置进化环节,梦魇的下半身几乎是一双无可挑剔的腿,唯有双脚还是一对毛茸茸的鸟爪。它们的身高都不超过两米,它们没有尖牙利爪和发达非凡的肌肉,没有五花八门的强大施法能力与迷惑人心的智慧,看上去完全是花瓶角色。

  它们没有魅魔这种千变万化的魅力,这些梦魇千姿百态,长相各异,都是某种智慧生物眼中##感的化身——对于它们来说,魅惑术并非自带的被动天赋技能,而是需要专门释放的主动法术。

  这就是为什么,这种生为魅魔上一轮进化的高阶恶魔,依附着它们的魅魔领主。

  笑声。

  一声接着一声,这甜美的笑声仿佛成片被摇动的风铃。它们在天空中飞行,盘旋降落,每一只梦魇都构成了一波共鸣。魅魔领主特里安利雅的魔力被它麾下的梦魇大军扩散,那种力量让人口干舌燥,感到蚂蚁爬上脊椎。紧闭双眼的人们露出了骇然之色,他们的眼皮分明一丝都没有抬起,在那漆黑的视野之中,却又一个绮丽的幻境正在点亮。

  紫色的天空上飘着玫瑰红的云,美丽的天使从天而降,面容和煦,身躯性#感,正是每个人梦中情人的模样。正如第一次看到魅魔领主幻影的时刻,所有抵抗的念头不翼而飞,只剩下低级的**。每一只梦魇都是一个传导仪器,它们将特里安利雅的领域扩散,在这幻梦之中,所有梦魇都是魅魔领主的投影。

  “滚出去!”塞缪尔一声怒吼。

  玫瑰色的幻境骤然撕裂,如同被搅动的湖面,水中月破碎成无数片。惊醒的人们匆忙后退,许多人距离那带刺的皮鞭如此之近,近得让人流下冷汗。

  “是撒罗的教宗大人!”广播台主持人振奋地说,这等距离也在被波及的范围,她刚刚找回神志,也一脑门冷汗,“真不愧是撒罗圣子塞缪尔大人!他的呵斥让人心神一清,能赶跑最污秽的绮思,连魅魔领主都不在话下!哈哈,我这个礼拜日也要去教堂看看。”

  主持人到最后尽力开起了玩笑,远方的听众们松了口气,抚额称幸。但在真正的战场上,周围的牧师与游吟诗人们担忧地看着塞缪尔,撒罗的教宗面色煞白,快要站不住了。

  “熟悉的味道……瞧瞧我发现了什么?”只有塞缪尔能听见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哦,撒罗的圣子。嘻嘻嘻,深渊在下,你怎么弱成这个样子呢?”

  塞缪尔年近半百,他不年轻了,但作为一个教宗,他还远远不够老。曾经的撒罗教教皇万里挑一,在撒罗神的恩泽下,这些神明的人间代言人能活上一两百年。那时的圣子有着无数前辈的指导和帮助,从小就接受各种训练,而不是像塞缪尔一样,几乎从零开始,白手起家。那个圣子、圣女和教皇能与恶魔领主大打出手还不落下风的年代,天界还在,他们的神明还在。

  要对抗一个近千岁的恶魔领主,即便特里安利雅相对弱小还因深渊的衰退降格,对塞缪尔来说,还是太过困难。

  “你还能阻止我几次?没有神的神仆?”魅魔领主的声音搔刮着塞缪尔的耳膜,在圣子竭力的抗拒下,只带来一种让人昏眩的头痛,“再过几次,你会耗干自己的精神,变成一个只会流口水的傻瓜?”

  “我会坚持到最后。”塞缪尔声音微弱的说,“我会坚持到你或我回归尘埃。”

  特里安利雅大笑起来,说:“这就太可惜了。”

  “为什么?”塞缪尔问,暗暗希望这样能拖延一点时间。

  “因为我会把你留到最后。”它甜蜜地说,“我与我的孩子们,会在你面前跟每一个撒罗的牧师和修女交#媾,然后我吃掉他们的灵魂——啊,在此之前,我会把你转化成梦魇,跟你分享这些堕落圣职者的**与灵魂。一本正经的小可爱,你真讨我喜欢。”

  门打开了。

  面容呆滞的工作人员打开了门,所有拜倒在**之下的人们瞒过了层层叠叠的保护,将成群的梦魇,送进了撒罗圣子与游吟诗人所在的地方。

  没有人发出惨叫,梦魇带来的死亡,像美梦一样甜蜜。

  绮梦再度在主物质位面展开,更加绮丽,更加来势汹汹。他们痴痴笑着对梦中的天使伸出手来,天使甜蜜地微笑,皮鞭甩过,带走了半个头颅。这美丽的恶魔到此刻才露出真容,它们的下颚打开,舌头伸出,吮吸着灵魂与脑浆。所到之处几乎没遇到一点抵抗,唯有已经死去的亡灵大军,才能继续战斗,不受影响。

  但飞行的梦魇太灵活了,地上笨拙的亡灵一时间毫无办法。

  在魅魔领主造成的盛大死亡扩散的时候,特里安利雅本身甚至还站在原地,一动没动。

  它透过儿女们的眼睛看着那个房间,撒罗的圣子与牧师们正竭力维护着最后的屏障,将成群的梦魇挡在屏障外面。梦魇最擅长精神系法术,基本上是最弱的高等恶魔,但是它们的肉搏能力也绝对胜过常人,翅膀的影子与尖刺皮鞭在屏障周围徘徊,如同一群鬣狗围攻一只大型食草动物,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吃到圣职者的光景让魅魔领主发出饥渴的呻#吟,它舔了舔嘴唇,转过了头。

  “嗯……”它拖长声音说,“你又是来做什么的呢?”

  在特里安利雅身后,出现了一名迟暮之年的老人。

  地下城将他送到了附近,他本人则完成了剩下的工作,就这么来到了魅魔领主的身边。这是个穿着朴素学者袍的老先生,他青白的脸上满是老人斑,皱纹堆积在一起,枯瘦的身躯摇摇晃晃,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似的。他拿着一个砖头似的笔记本,时不时看特里安利雅一眼,一边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

  “来验证我的毕生所学。”他说,呼吸沉重,好像老得说话都艰难。

  魅魔领主用手指抚摸了嘴唇,看了看那本笔记,咯咯笑起来。笔记本是个魔法道具,可是那微弱的魔力波动不值得一提。

  “啊,你来自白垩平原。”它说,“我记得那里的深渊信徒,最擅长制作爆裂法器,最有效的那些的确威力惊人……可是你的触发笔记好像没制作成功呢。让我想想,是因为主物质位面也衰退到没有原料了?你来找我做什么?我不想要你,你的身体这么老。”

  “确切地说,是白垩学院。关于学院的传承,我的确学到一些皮毛。”韦尔伯特好脾气地微笑,慢慢说,“我已经一百多岁了,太老啦。能在死前看到真正的深渊,真是我的幸运。”

  特里安利雅的笑声停了下来。

  能安然站在魅魔领主前已属难得,在它主动的法术攻击下毫无反应则更加让人惊叹。这跟年龄没关系,说到底xing吸引只是表现形式,魅魔的“吸引力”是一种法术攻击。在这攻击下安然无恙,本质上和抵抗了一个同等法术强度的大火球没什么两样,足以让法术释放者侧目。

  “难道我不美吗?”特里安利雅嗔道。

  它又一次施法了,这法术足以让一个心思纯洁的少年人面露丑态,让一个德高望重的圣职者神志恍惚,然而在这个老人面前,它居然没有引发一点反应。特里安利雅觉得自己的力量受到了挑战,它加强了施法强度,像一只蜘蛛第二次对猎物射出粘稠的蛛丝。

  老人突然笑起来。

  “您的确和记载中一样美丽。”韦尔伯特在笔记本上记下最后一笔,满足地叹了口气,洒脱地摇了摇头,“另外,您也和记载中一样自负。”

  特里安利雅从没在眼前的老法师身上感觉到威胁,直到此时此刻。

  魅魔领主本能地感到不妙,它企图闪现到别处,却发现自己走不了。刚才射出的“蛛丝”并非毫无作用,只是被隐藏,到现在才发现不对劲的地方:特里安利雅释放的魔力被牵引住了,反倒作茧自缚,一时间将它本身与老法师连在了一起。

  “您魅力几乎无人可以幸免。”韦尔伯特笑呵呵地说,“只是我更爱知识。”

  这位深渊研究者的皮肤,在此刻破裂开来。

  韦尔伯特制作了爆裂法器,不过使用的媒介不是手中的笔记本,而是他自己。魅惑术只对活物起作用,一个被制作完成的法器,当然没有反应。

  那苍老的皮囊瞬间灰飞烟灭,名为韦尔伯特的老法师在这世上再找不到一点残余。黑色物质冲破了容器,转瞬间炸开,却又停留在直径两米的球体当中,好似一枚被限制在圆球中的核#弹。没有声势浩大的巨响,没有惊人的光线与烟尘,这爆炸在那么小的范围内席卷,刚好吞没了魅魔领主。

  驱逐法器。

  韦尔伯特的藏书中有白垩学院的传承,古代法师塔的发掘带来了珍贵的材料,**师塔内的研究者们齐心改良,到最后,以高阶黑袍法师、深渊信徒的后裔、深渊研究者韦尔伯特为原料,他们创造了新的禁术。

  老法师的学生们正飞快地抄写着笔记,韦尔伯特的魔法笔记本能在书写时将字迹映在成对的笔记本上,尽管只能停留几分钟,需要重新誊抄一次。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将面对魅魔领主的体验记载下来。被制作成法器的存在能感知到魅惑术,又不被它影响,对最强魅惑术的解构是多么珍贵的资料啊。韦尔伯特的人生,直到最后一秒,都奉献给了知识与魔法,正如他曾对学生们说的一样,死得其所,无需悲伤。

  魅魔领主特里安利雅消失了,它被重创后驱逐回了深渊,数百年内都别想回来——在现在的埃瑞安,这意味着永不复还。

  被引入主物质位面的绮梦失去了它的支点,如同抽掉顶梁柱的房间,成群的梦魇也别想支撑住它。粉红色的梦摔碎在地,梦中人蓦然惊醒。梦魇依然会带来一定威胁,但这些失去了舞台的小丑,不负最弱高等恶魔之名。

  “一个。”塔砂说。

  她的身躯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翅膀收起,后背下压,险而又险地躲过了一道锐利的风。她像猫一般轻盈地落地,随即弹跳而起,展翅,一飞冲天。在塔砂身后,肉眼难以捕捉的波光一闪,一大片土地化为粉糜。

  镰刀,一把刀刃比塔砂本大许多的镰刀,几乎看不出是什么质地。它透亮,透明,仿佛湖面粼粼的波光。手持镰刀的巨大生物再一次挥舞兵器,对一个大个子而言,这家伙快得不可思议。那镰刀对着塔砂衔尾而去,在半空中忽地偏了一偏,刀背像被石子打中,从塔砂身侧滑开。

  “一个。”维克多说,装模作样地甩了甩拳头,“这么点功夫,第一个过去的特里安利雅就被遣返了。唉,老朋友,你们怎么这么想不开,把第一个名额给它呢?”

  攻击者停了一停,在急速攻击下难以看清的镰刀与它本身终于清晰地显露出来。那是一只巨大的骨架,镰刀就长在它身上。当它不动的时候,透明的身躯缓缓变得苍白,如同琉璃蒙上了白雾。

  收割者领主,“苍白的安蒙”。

  十分钟前,他们来到深渊。五分钟前,他们在深渊撞上了第一个恶魔领主。叙旧与狠话用去了一分钟,试水性质的你来我往进行了四分钟,到如今,他们为那一边的战场暂停片刻。

  恶魔领主不可能一起过去,或者一个接一个过去,每两个领主之间都有固定的最小时间间隔。在遣返回魅魔领主特里安利雅之后,主物质位面暂时能安全一会儿。

  “那么,”塔砂说,“我们这边也别再浪费时间了,正式开始吧。”

  作者有话要说:  多灾多难的一个月,感谢追文的小天使们!你们的存在是我的动力呜呜呜 T3T

 

☆、第141 1.1

 

  (一四一)

  让我们开始吧。

  几乎同时,对峙的双方动了起来,三个身影都从原来的位置上消失,看不到一点影子。塔砂振翅高飞,维克多的脚步如同离弦之箭,奇怪的是,收割者领主一样失去了踪迹。

  苍白的安蒙相当庞大,即使它的身躯只有骸骨,没有皮肉,它一样与来到主物质位面的那只巨怪不相上下。这样的庞然大物要如何在一个瞬间从原来所在的位置上消失?不是因为快速到难以捕捉,它只是消失了。

  收割者,主物质位面死神形象的原型,这种大恶魔与死亡为伍,都是挥舞着骨镰的骨头架子,但每一个个体并不相同。数百年前被维克多献祭在主物质位面的“无命王”阿刻没有脑袋,头顶白雾,破破烂烂的袍子底下空荡荡一片,只有袖口露出多关节的骨手。那只恶魔领主身躯脆弱,擅长法术,苍白的安蒙则更精通肉搏。它静止时通体苍白,如同一具普普通通的骸骨,但一旦开始行动,骨白色就会消退无踪。

  苍白的安蒙一身琉璃似的骨头,那身骨骼融入空气当中,化为虚无。

  没有谁能看见它,即便邪眼女巫美杜莎站在这里,她也不会看到任何东西。安蒙的消失既不是伪装也不是法术,它本身就长成这副样子,仿佛枯叶蛾天然就能在枯枝败叶间藏匿。粗糙怪异的骨骼表面吞噬了所有声音,削铁如泥的骨镰哪怕在你耳边劈过,你也听不到一丝一毫的杂音。带着小孔的骨骼让空气流动乱成一片,很难感知,唯有在快到极致时骨镰才会扭曲空气,在空间中产生盈盈波光。可是到了能够看见“波光”的时候,被攻击者又还有多少时间能用于躲闪?

  深渊坚硬的大地发出坍塌的声响,看似一片空白的地方,出现了被什么东西犁过的痕迹。塔砂的长刀格挡在胸前,被什么东西擦过,爆发出一片金属火花。刺耳的摩擦声越来越响,让人牙酸,这火花从刀前端一路走到接近刀柄的位置,她不断后退的身躯才勉强卸掉了力道,向旁边侧身躲开。

  维克多正站在与塔砂相反的位置,倘若塔砂面对着敌人,他就在敌人背面。但曾经的大恶魔一点都没有闲着,不如说比塔砂更忙。

  他在非常狭窄的范围内狂奔,几秒的冲刺后毫无预兆地停顿,在他停留的位置前半步,深渊坚硬的岩层被斩开深深的裂缝。看不清的骨镰再次高举,维克多的双眼捕捉着空气的扭曲,他骤然跃起,弹跳起数米高,双腿在半空中蹬到了收割者安蒙那隐形的躯体,借力蓦然转向。他快得让人眼花缭乱,疾跑、转向与跳跃之间无缝衔接,那光景好似被随意剪切后拼贴在一起的视屏。

  也只有这样,能让他至今无伤。

  落下的骨镰比暴雨更密集,如同海浪般层层叠叠,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攻击维克多的本来就不止一把骨镰。如今看不清行迹的恶魔领主在此前的停顿中已经露出了真面目,它的身躯如同许多只骨架烧融在了一起,每一面都有面孔,每一侧都长着数只持刀的手,或者说长着骨镰的触肢。这只能像陀螺一样进攻的恶魔领主,根本没有所谓的正面与背后。

  转瞬间他们已经进行了无数次交锋,地面不断轰响,无数碎屑胡乱飞舞,三个重量级战士的交战,就足以让此处变成一个尘烟弥漫的破碎战场。

  这是十足的非人之战,收割者安蒙的每一击都足以移山倒海,而看似人形的另一方正在进行着人类身躯绝对做不到的反击。维克多行动的方式流畅柔软如游蛇,迅捷优雅如猎豹,唯有在他脚下龟裂的大地能看出他宛如巨龙的力量。他在半空中硬生生转向,如同子弹在空中变道,躲闪过一柄本该落在颈上的骨镰,一缕金属色的银发被锐利的风切下,吹散在了深渊中。

  维克多举拳,向前挥出。

  这一拳就在银发断裂的同时挥出,正中还未离开的骨镰。锋刃已经斩下,刀身对维克多暴露,如同撕咬完成的豺狼暴露出胸腹。

  嗡——

  咔嚓!

  铁拳砸在镰刀刀身之上,恶魔的皮肉撞上恶魔的骨骼,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巨响的终点伴随着清脆的断裂声,那柄骨镰应声而断,坠落到地上,从透明水波变回苍白的骨骸。

  “哈哈哈哈哈哈哈!”

  沉闷的笑声响起,震得人耳朵里嗡嗡直响,仿佛一台混合音响被放进胸腔。苍白的安蒙笑起来,这声音在它的骨骼胸腔中回荡。

  “你——在流血。”它说。

  滴答,鲜血从维克多的拳头上滴落。

  不仅仅是流血而已,与骨镰相撞的地方皮开肉绽,维克多的拳头松松垂挂下来,一些地方不自然地扭曲。他的右手断了三根骨头,就在这一次撞击之中。

  如果在过去,这种事不会发生。

  维克多是肉搏系的恶魔,知识、记忆与智力依附着灵魂,力量却大部分与**挂钩。他已经抓住了最好的时机,在最佳角度上挥出最优的一拳,曾经的谎言之蛇能无伤击碎一把骨镰,现在的维克多不行。他从漫长的死亡中才刚逃脱不久,那伴随了他数千年、吞噬无数强者、一路祭炼上来的本体,如今正在深渊深处,被当成深渊与主物质位面之间通道的支点。

  “感谢提醒?”维克多耸了耸肩,“别担心,拆完你之后我会好好包扎的。”

  他的皮肉正在飞快地愈合,恶魔有着很强的自愈能力。但敌人一样是恶魔,一位没有被深渊放逐、正位于深渊当中的恶魔领主。骨镰的伤口固然比维克多更大,然而长出来也只是时间问题,要想拼消耗,绝对拼不过。

  “你对没命王阿刻也这样虚张声势么?”苍白的安蒙嗬嗬怪笑,“谎言之蛇,你的确曾是个传奇,但你已经退场了,死掉的传奇应该好好死——或者被死亡的掌管者收割。”

  “瞧你说的,就仗着天界已经没了,那位死亡之神不会跟你讨要版权是吧?”维克多咂了咂舌,躲避着另一波攻击,“顺带一提,上一个说我已经过时的那位仁兄,现在一片都不剩啦。”

  “怒角赛门没有脑子,它死于空间乱流。”收割者不屑道,“在绝对的力量前,小聪明毫无用处。谎言之虫维克多,你以为还能在深渊当中胜过我,就凭你这被深渊放逐的孱弱身躯?”

  “绝对的力量,噗嗤,啊,真是抱歉,我很久没听到这么荒唐的笑话。”维克多笑了起来,“另外……显然不止凭我啊。”

  长刀下劈。

  收割者安蒙有很多只手,有很多双眼睛,但它只有一个灵魂,一个脑子——当然,骷髅架子里没热腾腾的大脑,只是个比方,意会就好。当它把大部分精力用来对付曾经的老同事,拿来对付另一个敌人的精力,就不会很多。

  塔砂长着恶魔的角,长着恶魔的翅膀与龙的利爪,她的气息混杂,即不像恶魔也不像龙,恰如某些高等缝合生物的模样。即便她曾开口,即便她完全没露出从属于维克多的迹象,在苍白的安蒙心中,她依然是维克多的附庸打手。

  不如说,正因为塔砂曾自然地开口并且一副不像傀儡的模样,收割者才将她视作维克多的某种障眼法。哪怕嘴上说着谎言之蛇已经退场,这位老同事对他本身的警惕,其实一点都不少。

  “你看,跟我组队是大有好处的。”维克多在与塔砂的链接中开玩笑道,“与我这样引人注目的恶魔在一起,即使你有着绝色美貌,也要排在我后面呀。”

  “是啊。”塔砂回答,“有多少人能比你更自带嘲讽呢。”

  长刀抓住了小小的破绽,它劈落下来。在收割者安蒙觉察到并企图救场的时候,维克多的拳头同时落下。

  塔砂与维克多根本不需要开口,根本不需要眼神交汇或什么暗号,契约与重塑身体时的紧密联系让他们心念相通。有着三头六臂的敌人并不可怕,他们在同一时间有着对方的眼睛,有着对方的耳朵。他们有两具躯体、两套感官、两颗大脑,同时又浑然一体。

  两个角度看到的波纹在他们脑中汇聚,勾画出隐形敌人的立体图像。战术的商讨在一秒钟内就能够完成,精神的交流无比快速,无比隐秘。长刀与拳头一正一反,精准地击中了同一个位置,在那山一样高的骸骨之躯中,有一个地方相当狭窄,如同沙漏的腰身。

  连接头颅与身躯的那一截颈骨。

  长刀砍上了无色的骨骼,拳头重击上咽喉,正反两股相同力道冲撞的刹那,收割者安蒙一时间动弹不得,隐形骨骼蒙上一层灰蒙蒙的薄雾,在空气中若隐若现。

  得手了。

  但是……

  被击中的颈骨,只出现了小小的裂纹。

  看上去只是骷髅的不死系恶魔也会死,只要存在于颅骨中的魂火被熄灭,或者离开身体。但是显然,敌人们都知道这个弱点,收割者安蒙本身更知道。它最最弱的颈骨,被保护得最好。

  塔砂与维克多一击即走,他们在攻击落实的那一刻便开始准备退路,不管成功还是失败。维克多翻身一跃而下,塔砂振翅一飞冲天,堪堪躲过两只能将他们一刀两断的骨镰。

  在他们躲开的时候,他们造成的小小裂缝,已经愈合了。

  “这就是你们的底气?这就是你们深入深渊的仰仗?”收割者安蒙轰隆隆地说,“就凭——你们?”

  它的攻击密密麻麻,大开大合。在确信对方根本破除不了防御的时刻,它放弃了回防,开始一味攻击。维克多和塔砂身上开始出现伤口,增加的速度越来越快。

  真吵。塔砂想。

  “因为体积大啊。”维克多在链接中回答。

  “为什么深渊的造物都这么大?”塔砂叹气道。他们围绕着收割者安蒙攻击的样子,简直像两只雀鸟进攻棕熊。

  “因为‘地大物博’嘛。”维克多又一次滥用成语,“地方这么大,不长白不长,大家就随便长长。”

  “我开始讨厌这种一刀切不完的肉了。”塔砂说。

  “肉?太抬举它了吧,只是骨头而已,二两肉都刮不下来,只能炖汤喝。”维克多笑道,“不过骨头就是骨头,再怎么巨大,有砧板和刀就够了。”

  “是啊。”塔砂也笑了,“麻烦你当一下砧板。”

  “收到!”维克多说。

  他迎了上去。

  维克多不会飞,但他能弹跳得非常高,而收割者的骨架上有太多落脚点。他踏着突出的骨刺,躲闪着落下的骨镰,像一只冒着冰雹攀登峭壁的山羊。最精湛的技艺也躲不开所有骨镰,一刀命中后背,瞬间击碎了层层防护法术,伤口深可见骨。等他快要到达终点,另一把骨镰当头劈下,避无可避。

  他伸出左手,接住了刀。

  用谎言之蛇的真身来对抗的话,还有可能只是流血,但这只是重塑了才几年的身躯。骨镰与肉掌交接,轻而易举地下陷,伴随着飞溅的鲜血,半截手臂落地。

  但骨镰也被偏移到了一边,它成为了维克多最后的支点,以此借力,他跃向安蒙的脑袋,那颗因为攻击和轻视而空门大开的头颅。

  维克多挥拳。

  空气中出现了小小的音爆声,最后那一小段距离,收割者对这一下直拳无能为力。它的白骨脑壳被击中,向相反方向倒去,细小的裂纹以维克多的拳头为中心,向周围扩散,像一张小小的蜘蛛网。

  可惜也仅限于此。

  收割者安蒙躲闪不了,本来也不打算躲闪,它方才已经确定了维克多的全力攻击根本破除不了它的防御,就像另一个人平淡无奇的破魔长刀。它在长刀上闻到熟悉而讨厌的气味,撒罗的祝福,但这么一点儿祝福之力对于一个山一样大的恶魔领主来说有什么用处?一粒米那么大的杀虫药,杀不掉大如房屋的蟑螂。

  它不担心,它不怕短暂的失利。于是当安蒙在维克多的攻击下向塔砂的方向倒去,它没有急于脱身。

  这很可能是苍白的安蒙这辈子做出的最坏决定。

  长刀的刀尖对准了安蒙的脑袋,如果巨大的收割者没有隐形,这场景看起来大概会很像用牙签去顶倒下的树,纯粹是螳臂当车。三米,两米,一米,眼看恶魔领主的厚脑壳就要将长刀折断,塔砂握刀的手动了。

  长刀出鞘。

  是的,这把锐利的长刀,又一次‘出鞘’了。

  一米开外的长刀,刀背上有反刃,刀面上有血槽与奇特的花纹——塔砂的每一把刀看上去都是这等模样,每一把刀都不太一样。这些年来地下城的居民们为塔砂打造了各种类型的长刀,工匠让刀尖更加锋利耐用,女巫为刀刃附毒,黑袍法师为长刀赋予各种诅咒,牧师在刀身书写破魔的符文……魔导技师们则别出心裁,制造了可能不该称作冷兵器的刀。

  就像狮鹫兵团的长盾与龙骑兵们的长qiang一样。

  作为刀,塔砂的这把长刀可以用,正如没子弹的qiang也能拼刺刀。然而这把长刀最重要的作用既不是砍杀也不是破魔,秘银与撒罗圣子的祝福聊胜于无,主要用于掩饰刀上的魔力波动。塔砂握着的长长刀柄内,密密麻麻的符文包裹着薄薄的夹层,夹层内全都是固化的魔石。出于坚固考虑,魔石储备量不多,无法支撑长期战斗。

  不过只是一击的话,绝对绰绰有余。

  长刀出鞘,刀尖蓦然变长。半透明的荧光衔接着刀尖,长达几米的光束冲出了一米多长的刀锋。与龙骑兵们的长qiang不同,这光束显得薄了许多,但薄薄光束中凝结的温度,半点都不比那些长qiang弱。

  不如说,这把为了执政官特别打造的兵器,要比龙骑兵的长qiang凶残许多。

  急速弹出的光刃,刺进了收割者安蒙的脑壳。

  没有裂缝,没有巨响,那真是个完美的小洞,像在鸡蛋上完美地钻孔。苍白的安蒙企图躲闪,可是维克多的拳头击中它,来自另一个方向的击打虽然无法打破安蒙的脑袋,却足够让它无法逃离。正如同刚才塔砂与维克多说的那样,塔砂动刀,维克多暂且充当砧板。

  再大的骨头也是骨头。

  收割者的骨镰挥舞起来,显然不管不顾,哪怕会攻击到自己也要拍死两只雀鸟。可惜大恶魔长得如此大,在它的手与脑袋之间,有着近百米的距离。苍白的安蒙速度不慢,放在平时,近百米算不上多长的距离。但在塔砂距离终点只有一步之遥的现在,百米就会天堑。

  塔砂只需要把刀刃下压就够了。

  长刀没柄而入,完全消失在了那个切开的孔洞当中。塔砂松开手,任由那带着高热与魔力的长刀穿透脑壳,进入中空的内腔,而后她向上爬升。他们在同时迅速撤离,塔砂起飞,维克多下落,这次不是为了躲避收割者安蒙的攻击,而是……

  轰隆!

  要让坚固的、能与大恶魔交战的长刀同时携带光刃效果,实在不太容易。坚固与稳定性,刀刃的力量与能持续的续航能力,彼此不能兼容,必须有所取舍。在塔砂的要求下,这把长刀强大但不稳定,坚固又一次性。

  既然不能长期使用,不如让它在时效之前造成最大的伤害吧。

  光刃弹出后一秒,那带来高热的魔力与符文开始剧烈地碰撞,失去全部稳定性,变成一场剧烈的爆炸。

  山一样大的骨架显现出踪迹,苍白的颜色在骨骼中乱跑,仿佛受伤的章鱼开始控制不住地变色。这具骷髅的三个方向都有半张脸,像很多具骨架被拼接在一起,又像地球传说里多面多手的凶神。那颗脑袋刚刚显形,便像一只被子弹击中一角的苹果,伴随着爆炸的声音,骨渣乱飞,魂火亦然。

  快要砍到维克多的骨镰,在半途上垂了下去。

  苍白的安蒙轰然落地,它不再动弹了。

  塔砂落到地上的时候,维克多正在骨头渣子里找他断掉的左手,这工程十分浩大,看上去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塔砂落到他身边,他看着山一样的骨头堆,唉声叹气。

  “算了,我们走吧。”维克多挥了挥手,“路上会长出来的。”

  那只刚才还鲜血喷涌的断肢居然已经愈合了,塔砂看了看它,满脑子都是断尾求生的壁虎。

  “……喂。”维克多说。

  “这样就解决了吗?”塔砂顾左右而言他。

  “收割者是不死系恶魔,要完全弄死比较麻烦,这样剥夺行动力几个月到几年,对我们来说已经够了。”维克多摇了摇头,“我们没有时间。”

  的确。

  魅魔特里安利雅被驱逐的同时,塔砂确定了一件好事与一件坏事。好消息是,每两个恶魔领主之间都有固定的最小时间间隔,魅魔领主特里安利雅的遣返让主物质位面得到了相对安全的一段时间。坏消息是,塔砂发现,主物质位面与深渊之间的时间流速,是不一样的。

  他们在到达深渊的第五分钟在深渊遇见第一个恶魔领主,又五分钟后他们为另一边的战况停止——主物质位面与魅魔之间的辛苦交锋,远远不止十分钟。

  那一边的时间流速比较快,可又不一定。塔砂的灵魂一部分与这具躯体一起来到了深渊,一部分还留在地下城,她能感觉到两边的时间流速时快时慢,两者之间没有恒定的换算比例。深渊的时间流速一直比较缓慢吗?然而来自深渊的怒魔赛门,它也说天地之战发生在距今四百多年前。

  似乎是从深渊通道开启以来,两边的时间才变得不对劲。这种时间差对灵魂分隔两地的塔砂造成了很糟糕的影响,两部分灵魂似乎也产生了时间差,停留得越久,两边的裂痕越大。

  必须抓紧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冷笑话:

  断手腕的维克多:姑姑!

  塔砂:不行,断胳膊才能叫姑姑。

  维克多:啧。

 

☆、第142 1.1

 

  (一四二)

  地面微微震动。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谁也没反应过来。深渊的地面总是时不时震动,地震、塌陷乃至火山喷发都不罕见。直到魔力波动变得再也无法忽视,直到每一根碎骨都震动着从地面上立起,塔砂与维克多才发现了正在发生的事情。

  这里是深渊,死在主物质位面的恶魔会回归出生地,但在深渊死去的那些却会留下尸体——何况收割者安蒙并不算死去。那颗巨大的脑袋已经炸开,其中的魂火散去,起码几个月无法重新汇聚。它应当沉睡,沉睡足够长的时间。

  理当如此。

  他们已经离开了原地,不过骨骼身躯的恶魔领主如此巨大,山一样大的骨架散成一堆,形成一座面积不小的骸骨丘陵。塔砂带着维克多在这刚形成的丘陵上空飞行,他们的速度不慢,但距离他们解决掉收割者安蒙,也只过了几分钟而已。

  在他们下方,就在非常近的地方,那片骸骨丘陵站了起来。

  那堆因为失去头颅而变得黯淡无光的碎骨,再一次泛起了奇特的琉璃色。苍白的骨架咯咯作响,彼此衔接,像被无形之手组装的模型,在半空中重新组装。巨大的骨头相互碰撞,不断发出巨响,如果真有一只组装它的手,手的主人不是个缺乏耐心的怒汉,便是一个咯咯笑着砸烂一切的孩童。

  塔砂不用问维克多怎么回事,维克多震惊的神情显然在说,眼前的一切根本不该发生。

  这简单粗暴的重组发生得相当快,无数碰撞在同一时间发生,大量碎骨乱飞,动静比安蒙被击落时还大。可是没关系,那些破碎落地的骸骨会重新升起,像铁屑奔向吸铁石,胡乱地粘上新生的骸骨之躯。

  被炸裂成无数碎片的头颅正在复原,碎骨堆积在一起,相互挤压,裂纹飞快地消失。这修补的技术一塌糊涂,收割者的脑袋看上去比过去还要扭曲,它彻底变成了一个凹凸不平的、胡乱雕刻出的不规则体。头颅上没有留出目孔,牙齿长进头顶,补不齐的间隙里魂火乱冒,那诡谲的火焰相当旺盛,烧出了颅骨,让整颗头颅都在燃烧。

  “深渊啊……”维克多苦涩地说,“这根本是作弊。”

  这的确是作弊。

  收割者是不死系恶魔,除了彻底消灭的情况外,它们的“死”便是失去行动力,像尸体一样散落在某处苟延残喘,慢慢收集空气中的魔力以求卷土重来。这过程或长或或短,在深渊老家相当于坐在特等席上,将放在主物质位面需要数百年的过程,在这里能缩短到几年乃至几个月,因为环境适合恶魔恢复。被剥夺行动力的收割者只能随波逐流,如果没有外力参与,几个月是最短的时间。

  有“外力”参与的话呢?

  巨大的骸骨站了起来,强大的魔力汹涌如海浪,几乎带来皮肤刺痛的错觉。不需要发问了,塔砂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外力来自哪里,不是任何恶魔,就只是深渊本身。

  “这种事根本不该发生。”维克多耿耿于怀地嘀咕,“哪怕把自己献祭给深渊也不行,否则还有哪个恶魔领主会乖乖死去?深渊不会做这种事……”

  苍白的安蒙起死回生,不过,现在的那个骸骨怪兽或许不能再以此为名。除了白骨与骨镰,它身上根本看不出与之前恶魔领主的相似点,倘若将刚才的安蒙比作普通人,眼前这一个,就是尸块制造出的弗兰肯斯坦。

  在它完全定型之前,它已经开始攻击。

  巨大的骨镰劈开空气,速度快到能形成一阵小型旋风。塔砂很难稳定住躯体,像只暴风雨中的飞鸟。一侧翅膀的尖端被刀锋蹭过,一大片坚硬的羽毛齐齐断裂,几乎让她失去平衡。

  她把维克多向相对安全的方向扔出去,兵分两路,好让她减少负重,让维克多脚踏实地,两边都能提升机动性。塔砂抽出另一把长刀,勉强架住另一下劈落的骨镰,骨镰只被滑出去一点点,差不多就在两者相交的瞬间,长刀断裂了。

  收割者的骨头,比刚才更加坚硬。

  这是当然的,深渊之力向这里汹涌而来,开闸放水似的源源不断落到那堆骸骨身上。复生以来,安蒙没有再说过半句话,恐怕不止是没有长出嘴巴的缘故。塔砂得到过深渊的眷顾,她能确定地说,深渊的眷顾也没有这么……这么夸张。若将深渊之力比作风,眼前的收割者就是整个深渊的台风眼,在这么短暂的时间被这么浓厚的深渊之力灌注,哪怕是恶魔领主,也别想再保留神志。

  无序的意志已经撕碎了苍白者安蒙的灵魂,它的残骸狂乱地燃烧,变成一场熊熊大火。

  维克多被深渊放逐了,他感觉不到,而塔砂的感知比他更进一步。有史以来第一次,塔砂感觉到了深渊的“恶意”。

  安蒙把自己献给深渊了吗?不知道。但是深渊,一定选择了安蒙,为了阻拦塔砂与维克多。

  深渊意志不会这么做,祂不会关心个体的死活。除非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正如每一种群体意识,深渊开始自救。

  此前的攻击若是骤雨,现在的镰刀便是流光。太快了,收割者的速度比死前还快,而且恐怕会越来越快,像个磨合完成的机器。反击的余地变得越来越小,几近于无,维克多与塔砂很快疲于奔命,躲闪已经用尽全力。

  又一次闪避的时候,意外出现了。

  塔砂开始头疼,或者说是感受到了某种灵魂的疼痛。与主物质位面地下城的联系出现了扭曲,仿佛透过棱镜看见什么东西,光线失真,被蓦然拉长。

  生死交锋之中,这样的恍神是致命的。

  她躲过了眼前那把骨镰,没能躲过身后那一把。刀面的宽度比塔砂本身的宽度更大,刀锋的最薄处却比发丝更细巧。它——

  拦腰斩过。

  剧痛让塔砂眼前一黑,世界仿佛被熄灭了。过了一秒或者无数年,视野亮了起来,却不是深渊这边的视野。

  是地下城的视野,这里是主物质位面。

  这一片大地上,鏖战正酣。

  塔砂听见了震耳欲聋的咆哮,来自各式各样的巨兽。白色的巨狼仰头怒吼,玛丽昂龇出白森森的牙齿,利爪抓着地面,扑击足以撼动山川。红色翅膀的巨龙俯冲下来,一口龙息在它喉咙里酝酿,龙骑士道格拉斯不在它背上,因为现在这种等级的战斗,已经不容许人类参与。

  银狼的利齿对上了巨大的阴影,尖牙利爪落在厚厚的皮毛上,只留下几道血痕。那巨大的阴影竟然只是一只爪子,看上去与玛丽昂的狼爪相似,却要大上不知多少倍。龙息烧灼着空气,热浪让那一块的空间似乎都出现了扭曲,只是在它落实到什么东西身上之前,另一团火焰冲了上去。

  巨龙的吐息能将钢铁瞬间融化,乃至化为白汽,宛如熔岩的热度绝非凡火可以比拟,却与冲上来的烈焰不相上下。喷吐,也是喷吐,金红色的龙息撞上紫色的烈焰,爆发出的热量让附近的土地发出焦臭,避之不及的人与恶魔全都化为灰烬。

  战场上空,有一只巨大的野兽。它的四肢像天柱一样粗壮,它的尾巴像鞭子一样挥舞,三只硕大的犬首长在同一个脖子上,每个脑袋都长着两张嘴。血盆大口里满是獠牙,唾液从中滴落下来,在地面上滋滋作响,冒出青烟。

  恶魔领主,地狱三头犬“六口摩亚”。

  银狼玛丽昂在巨大的爪子之间奔跑,攻击着中间最灵活的头颅。巨龙在天上飞行,前置着左边那颗能吐出烈焰的脑袋——那头真正的传奇太古龙能击败这被弱化的恶魔领主,然而这头巨龙也只是有着龙魂的地下城造物。最右边的头颅吞吐着毒烟,死灵法师操纵着的不死战士在那致命的烟尘中攻击,被毒气喷吐正中的骷髅,也可能化为脓水。

  所有人都在拼命。

  “死亡缠绕!”德鲁伊阿尔弗雷德喊道。

  粗壮的藤蔓缠绕住地狱三头犬胡乱刨动的爪子,巨大到它这种程度,单纯的移动都可能造成巨大死伤。比普通人腰身还粗壮的藤蔓从地面上骤然升起,牢牢捆绑住巨兽的爪子,可惜往往只能起效几分钟。刀劈斧砍都无法弄出痕迹的巨大藤蔓,在大恶魔的爪上好似普通的野草。

  阿尔弗雷德感到了一丝不合时宜的好笑,仿佛回到了他刚开始开发这一招数的时候。那时候的死亡缠绕只是野草绊脚,一把匕首就能斩断。只是这个战场上,没人会理解他的笑容,当初陪练的搭档,已经不在了。

  魔箭手亚特兰特死在了六口摩亚的第一波吞吐中,她的冰箭给周围的人争取了几秒时间。这位棕色头发的亚马逊战士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她的尸骨泯灭在战场上。

  有巨兽肆虐的战场,战士们不能撤离,因为天空中的裂缝里,不止掉落这样的大东西。

  通身漆黑的大狗成群结队,只有一个头的地狱犬有一匹马那么大,它们的牙齿足以咬断钢铁。这一小片区域简直像什么蛮荒领域,兽对抗者兽——兽语者的灵兽正与德鲁伊伙伴并肩作战,德鲁伊中的化兽者则已经化身野兽,对深渊的入侵者释放着怒火。化形的兽人战士在战场上东奔西突,一头水牛的犄角扎穿了许多疯狗的肚子,顶出许多恶魔的内脏,然后被一只长出两颗脑袋的巨犬咬断喉咙。

  法师们的一**齐射攻击着毒火龙们,这种炎魔的前一环高阶恶魔趁火打劫,借着地狱三头犬的威势头到处袭击,很难命中。有两头毒火龙正在攻击天空中的冰元素,“二打一,不要脸,混账东西!”回声女巫蒙砂小声咒骂着,擦掉流个不停的鼻血。

  牧师在战场上,他们念诵着祷文,提供着支援。一只小恶魔尖叫着扑过去,牧师罗比挥舞着连枷,将那肥硕的小怪物砸扁到地上。牧师们时不时举起法杖、连枷、钉头锤,驱赶自己与战友身边的魔物。前面的战士们用尽全力将中高等恶魔阻挡在外面,已经没有足够的人手能拦住这些小型的漏网之鱼,他们得保护他们自己。

  混战,激战,鏖战,所有人浴血奋战,战况惨烈。

  但这不是更可怕的事情。

  地狱三头犬身上伤痕累累,战场上满目疮痍,显然已经交战许久。距离六口摩亚来到主物质位面,已经过了颇长一段时间,半空中的通道内,某个巨大无比的阴影正在接近。

  塔砂知道那是什么。

  两个领主之间固定的最小时间间隔已经过去了,拿游戏里的话说,便是冷却时间过了。吞噬魔领主混沌胃袋正在过来,与这个可怕的吞噬者比起来,那些移动胃袋,简直像粉红色小气球一样无害。

  然后,视野中断。

  视野中断,视野重启,塔砂重新感到剧痛,看到了深渊。与主物质位面地下城的链接突然中断了,仿佛中间插#进了什么隔板。留在这一边的塔砂无法知道接下来那边发生了什么,她咳出一口血,看到自己的腿。

  在几米开外的地方。

  骨镰拦腰斩过,一刀两断。

  塔砂还活着,目前还活着,自愈能力在努力收缩着伤口,然而她没办法把被腰斩的身体长回去。与地下城本体的链接被什么东西阻拦,魔力传输中断,她被困在这具即将弹尽粮绝的濒死之躯里,像被拔出泥土扔到水泥地上的植物。这里不是她的主场,这里是深渊。

  如果她死去,她的这部分灵魂就会死得很彻底。塔砂不是个能分裂灵魂的恶魔,她不知道“死一部分”会是什么感觉。

  从维克多的反应看起来,那绝对不是好事。

  塔砂的两截身躯躺在地上,距离落地大概过了几分钟,这几分钟里她没有变得更加破碎,仿佛被遗忘——那是不可能的。发疯的收割者没有半点仁慈,也没有看她受折磨慢慢死去的兴趣,塔砂没被攻击的唯一原因只是,安蒙被拦住了。

  刀影劈头盖脸地落下来,在落地前斜飞,半截骨镰落到不远处的地面上,还在簌簌抖动,寻找着机会回归本体。刚刚击断它的身影已经转移,只留下一个残影。许许多多把骨镰轮番落下,破空声不断,除了尖锐物体割裂空气的声音外,还有短而极其强烈的爆鸣。要以一己之身拦住这么多把骨镰,必须非常非常快,维克多在刀锋下飞速转移,无数次挥拳在空中形成了音爆。

  非常精彩,充满技巧,为了弥补失去原身的差距,恶魔领主数千年的经验技巧被发挥到了极致。如果这一段可以变成地下城之书的书页,那很可能是最好的教学之一吧,塔砂模模糊糊地想。

  但是,一只手能拦住一场冰雹吗?

  维克多是塔砂的契约者,他的身躯是塔砂塑造的,没有谁比她清楚那具躯体是什么状况了。维克多的爆发暂时拦住了收割者,那拦截不可能持续到永远,也不可能没有代价。

  滴答,一滴血落到了塔砂脸上。

  收割者的骨架没有鲜血,这还能是谁的血?维克多的速度与攻击强度已经超过了身体能承受的限度,他仿佛置身于空间乱流之中,每时每刻都在流血,每时每刻都在自愈,后者越来越赶不上前者。收割者巨大的骨架上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裂纹,一些裂口能让骨骼崩裂塌陷,只是塌陷总又会重新慢慢生长。深渊在作弊,被放逐的恶魔在与一整个深渊作战,他不可能赢。

  维克多只是在给塔砂争取时间,他相信她。

  啊,是时候决定了。

  哪怕是饮鸩止渴,总也先要从眼前的危机当中活下去。

  塔砂的灵魂呼唤深渊。

  他们穿过深渊与主物质位面之间的通道,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塔砂就曾小心翼翼地接触深渊,企图弄明白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一次试探小心翼翼,充满戒备,随时准备抽身。而这一次,塔砂孤注一掷,毫无保留。

  你渴望我的灵魂?那么来吧,试试看。

  深渊意志在第一时间降临,混乱贪婪的巨大意识冲向塔砂的灵魂,好似痴愚的饿殍冲向食物。当塔砂被祂判定为生死大敌,祂不惜为收割者作弊,亲身下场也要将他们扼死在这里;而当塔砂递出同流合污的信号,深渊就变成了一个慷慨过头的主人,将大量深渊之力,源源不断地注入塔砂的灵魂。

  腰部被斩开的断面立刻止了血,塔砂看到自己的腰间长出了肉质触须,勾住数米外的半身,揉橡皮泥一样重新糅合在一起。这场景看上去让人毛骨悚然,但谁还会在意这个呢?逃离死亡总是好的。塔砂站起来,她感到恶心,她感到震怒,她感到狂喜,她想要大开杀戒,她对一切漠不关心。她抬头看着胆敢冒犯她的庞大枯骨,如同看着蝼蚁。

  塔砂呼唤力量,她便得到力量,那力量本身就是代价。

  汹涌的深渊之力充斥着身体,漆黑的力量在血管中蔓延,她来者不拒,鲸吞牛饮。一个快要冻死的人不会管某种燃料是否对身体有害,在深渊企图污染她的时候,塔砂开始反向抽取,以此强化自己。

  啪沙,当力量开始奔涌,链接中的隔阂被冲破了,主物质位面的视野再度打开,这具躯体与地下城本体中的灵魂重新汇合。

  塔砂是一座地下城。

  地下城被称作深渊前哨是有原因的。

  被拔出泥土的植株,开始在水泥当中扎根。深渊意志用污浊的力量灌溉着塔砂,塔砂的灵魂便在这浑浊的环境里茁壮生长,生根发芽。肉眼看不到这奇特的变化,唯有拥有魔力视野的人才能意识到她做了什么。如同风暴中出现了一个孤岛,如同混乱的半点中滴入一滴墨,霸道地挤开了其他颜色……塔砂借用深渊的力量,在深渊扎下一个小小的根据地。

  维克多摔到了地上,几乎看不清面孔,浑身血肉模糊。肌体已经到了崩塌的边缘,骨镰削掉了大半个肩膀,他叹了口气,却发出一声满足的呻#吟。从他与塔砂的链接之中,传来了无比充沛的魔力,正在飞快地修复这具濒临破碎的身躯。塔砂过滤掉了深渊的意志,提纯出纯粹的力量,喂养着她的契约者。

  数十把骨镰斩下,对着塔砂与维克多。它们斩下,在距离目标很远的地方摔落,连同挥舞着骨镰的胳膊。

  塔砂出现在收割者的胳膊上,很多只胳膊上,闪现的时间间隔太过短暂,以至于看上去像有了□□术一样。她没再拿一把刀,没有一把刀能与此刻她本身的躯体相比,塔砂的存在本身便是兵器。完好无损的恶魔之翼在她背后展开,一对,另一对,再一对,足足三对黑色翅膀在她身后拍动,边缘锋利如刀。

  她抓住每一根骨头,抓紧,拉扯。

  裂纹在塔砂手中扩散,巨大的骨骼在修长的手指之间化为碎片,看上去宛如一座大坝被一根筷子敲碎了。收割者疯狂地挣扎,像一只被毒蜂抓住的肥厚蠕虫,怎么扭动都无法攻击到她。不久前让它死而复生又占尽上风的力量,如今让它变成了被玩弄的小丑,深渊之力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东西啊。

  塔砂甚至试着站定了片刻,收割者的骨头将她打飞出去,她飞出数十米,等她能够恢复平衡时,被击碎的内脏骨骼便已经长好了。她啐掉嘴里的鲜血,扳正扭曲的颈骨,看着收割者张牙舞爪地徒劳反抗。这挺好,非常好,她正需要时间来梳理这团不属于自己的狂乱力量,需要缺口来发泄怒火。

  地下城合并重组的进度条,不知何时,化作一片混沌。

  作者有话要说:  又到月底营养液清零时间啦!打滚儿求个营养液灌溉XD

  便当快发完了,快了(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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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 1.1

 

  (一四三)

  主物质位面的地下,地下城核心在沸腾。

  固体要如何沸腾?但是没有别的词能形容这副光景。半透明的鲜红矿石剧烈地跳动,倘若这真是一颗血肉心脏,这疯狂的搏动足以让任何活物爆体而亡。它明亮得好似煌煌大日,不祥的好似地火之光,暗色流光蓦然出现在这密闭的石榴石中,聚集,沸腾,扩散。

  某些巨大而无形的变化,正猛烈地发生。

  你不能在沙漠上层看见流水,地下的暗流会顺着根茎流入每一株植物的身体,唯有在浇灌下蓬勃而出的花朵才能展示流水的痕迹。没有魔法视觉的人们无法看见汹涌的魔力,但他们看见了这剧变——任何长眼睛的生物都能看见。

  玛丽昂仰天长啸,她的骨骼咔嚓作响,鲜血再度涌出,泼洒着已然血迹斑斑的皮毛。旧皮毛被撕裂,骨骼破碎后重塑,更粗壮的骨架上覆盖着更强健的肌理。山峦般高大的银狼伸直了新的身躯,她抖落血淋淋的旧皮囊,仿佛钻出不再合身的蛇蜕。这咆哮并非痛呼,而是酣畅淋漓的战吼。

  短短几秒,威风凛凛的狼神出现在战场上,银白色毛发像新雪一样闪闪发光。她压低头颅,雷鸣般咆哮,地狱三头犬不得不调转了方向,现如今两只巨兽差不多大小,几乎势均力敌。

  调转方向可不是个好主意。

  沉闷的念咒声在战场上空响起,这儿舌头最灵巧的法师也无法模仿这种声音,因为它本来就不适合人类的声带。六口摩亚左边的头颅张大了嘴巴,但它喉中的下一口紫焰还未准备完毕。即使是喷吐深渊烈焰的地狱犬,每一次喷吐之间也有吐息,正如此时本该只能用爪牙攻击的巨龙。上一次龙焰喷吐的确刚结束不久,地狱三头犬没来得及防备。

  冰雪风暴扑面而来。

  与自然的风暴截然不同,零下数百度的可怕低温伴随着尖锐的冰晶肆意挥洒,割裂地狱三头犬厚厚的皮毛。两张巨口还未闭上,魔法冰晶落入其中,在巨大的温差下汽化,抽干了口中的热量,从口腔一路冻结到喉咙。那隐约带着硫磺气味的巨口此时白雾缭绕,六口摩亚在冰冻的疼痛中用力甩头,半截冻结的舌头甩了出来,在牙尖上摔碎。

  巨龙念诵着龙语魔法,地下城传输的大量魔力充斥着这具不够正统的巨龙之躯,那一点真龙之血的力量被蓦然放大,仿佛暂时进行了一次青年龙到古龙的提升。传奇太古龙的龙魂抓住了这难得一见的机会,将失传多年的强**术不要钱似的抛洒。它的每一次低语,周围的魔力便风起云涌,法术在半空中凝结之时,周围被抽取出小小的魔力真空带。

  魔力,魔力,最纯粹的能量顺着契约的链接流动。

  某个房间乱成一团,游吟诗人们慌忙搀扶着他们的领唱者。杰奎琳缩成一团,面露痛苦之色,她抱着自己的胳膊,仿佛有什么东西快要破体而出。

  她正在长高。

  “啊!”有人发出一声惊呼,连忙脱下外套,将杰奎琳裹住了。在数十年间保持着少女模样的游吟诗人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鳞片浮现在她胳膊上。她的头发像海草一样卷曲,舒展的身躯撑破了小小的连衣裙。

  “啊……”杰奎琳茫然地发声,那清脆的声音胜过最悦耳的夜莺。她伸出手,看着不久前带着点婴儿肥的手指变得优美修长。

  微弱的妖精与海妖血脉都混合在杰奎琳身上,如今更稀薄却更强大的海妖这一方被加强。这天平出现了变动,一头升起,一头下降,海妖的魔力汇聚在她的歌喉之中,不需要任何仪器,带着魔力的歌声就能覆盖整个战场。

  歌声响起的时候,天空正在翻腾。

  万里无云的天空战场如今阴云密布,云朵在翻滚,看上去仿佛酝酿着一场大雨。唯有深处战场内部的战士,才能发现那并非乌云,而是阴影。

  无名的阴影女巫在天幕中疾行,她无需再在狭小的影子之间跳跃了,她本身就能形成大片阴云。空气中的魔力浓度正变得越来越高,让女巫如鱼得水——如鲨鱼得水。仿佛海洋扩张到了地面上,大白鲨游得相当欢畅,无名女巫发出快活的尖叫,她伸手不见五指的阴影裙摆覆盖那些飞行的恶魔,绞紧,收缩,大量的鲜血像雨滴般落下。那些尸骸还没落地,便回归了深渊。

  “哇哦,漂亮!”回声女巫奥菲利亚在一边吹起了口哨,魔力在她血管中涌动,像酒精一样让人激动。她兴奋地笑起来,说:“让我也来试试看!”

  巨大的传送门正在打开,竟有深渊与主物质位面之间的那个通道二分之一的大小。首先出现一堆粗壮的胳膊,然后是一个大大的肚腩,从传送门中挤过来的大个子顶着一颗油光锃亮的蓝色光头,耳朵尖尖,下半身是烟尘。精类专精能呼唤的可不止是长翅膀的小家伙,巨灵,这外表粗犷的大个头也是妖精的表亲。

  “好家伙,看着真有劲!”奥菲利亚咂舌道,指向还在穿越通道的混沌胃袋,“去!把它挤回去!”

  巨灵卫士得令前行,那肌肉虬扎的双臂捏住了混沌胃袋的一侧,它一声大喝,把恶魔领主往另一边推去。恶魔领主的降临能用这种乱来的办法阻止吗?简直乱来啊,怎么想都是让人哭笑不得的闹剧。但刚巧,力大无穷的巨灵遇到了行动迟缓、吞噬威力巨大但除了吞噬外什么都不会的吞噬魔混沌胃袋,两个大块头居然僵持在了通道那里。

  火焰女巫阿比盖尔继续纵火,从她掌心飞出的火鸟变得越发蓬勃与灵活,宛如真真正正的不死鸟再生,啄食着不属于主物质位面的侵略者。天空中的爆炸轰隆乱响,与大地上的大火相互呼应。火焰法师劳瑞恩投掷着火球,魔力为大火浇上一桶油。

  “所以说,火焰法师打恶魔有什么错?”劳瑞恩低语道,连环火球把一只地狱犬的脑袋烧成了火炬,“根本没有烧不着的东西,要是烧不着,那是火不够旺。”

  这剧变最开始的时候,**师塔内的研究者们先发现了它。

  法师埃德温猛然起立,动作幅度太大,将椅子都碰倒在地。在场的法师与法师学徒鸦雀无声,每一双眼睛都看着护罩中的花朵。这是来自古代法师塔的魔法种子,老法师韦尔伯特曾研究过它,遗憾地表示这种植物只会在过去的魔力环境中生长。

  “另一方面,在开放前它也不会死去,只会一直等待。”他说,“它会活得比我们更久,而到了埃瑞安变回过去那个繁荣的魔法之地的那一天,我们的传承者能看到它开花结果。”

  护罩中的花盆抽出了嫩芽,并在很短的时间内长出了花苞。这古代植物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下轻轻摇曳,宣告着尚且不为人知的结果。

  魔导技师们抽着冷气,看着仪表盘上的指针风车一样转动。用来测量微量魔力环境变动的仪器在这巨量变动下宣告报废,只有大厅里被认为象征意义更大的大型魔力测量表在一格一格走动。它缓慢地走过一个个被认为该以百年计算的度量,观测者们目瞪口呆,继而奋笔疾书。

  最沉稳的施法者也要动容,能够感知魔力的人群控制不住地心潮澎湃,在他们耳边,魔力正在欢歌。

  各种法术如同淋了滚油的柴薪,爆发出了远超预计的威力。占上风的毒火龙正被火力压制下去,而法术的射程也被延伸得相当长,天空不再是天堑。一个射歪的法术穿过目标,向上,再向上,一路射落了一只报死鸟。法术的齐射在震惊中停了一小会儿,不久之后,他们将目标对准更上层的天空。

  看上去就像一场烟火大会。

  有人正跑向战场,她跑掉了鞋子,□□着双脚,却毫不在意。那是一名满头白发的老妪,她垂垂老矣,在战场上却依然广为人知。亚马逊女王在离开战场后依然担当着教师,许多弓箭手都得到过她的指点。女王头戴金冠,手持长弓,她的脚步迅疾而轻快,像个年轻人一样。

  她早就不年轻了,鹰隼似的眼睛开始昏花,灵敏的耳朵开始迟钝,老去的身体无法再忽略那些旧伤。这场决定了主物质位面命运的大战没有她的份,她只能目送学生与同族踏上战场,自己在战场之外祈祷与等待,因为她没有更多能做的事情——那都是过去了!力量在亚马逊女王衰老的身躯中涌动,允许这位垂垂老矣的战士再战最后一次。

  亚马逊的秘术借助这股力量激发,纹身似的花纹在女王面颊上扩散,皱纹与旧伤消退,干枯的肢体再一次变得鲜活有力。白发依旧,但青春复返,在这短暂的时刻,停滞不前的职业等级开始暴涨,从高阶到准传奇。

  她拉开了弓。

  半透明的魔法长箭在弓弦上孕育,明亮的闪电缠绕着箭杆。这一箭蕴含了亚马逊女王一生的经验、技巧与催动下全部的精神与生命力,比启明星更璀璨。它离弦而去,呼啸着,奔向卡在半路上的混沌胃袋。

  咻!

  被击中的吞噬魔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裂痕正出现在它厚厚的胃壁上,难以遏制地扩散。黑袍法师们开始对那个伤口集中火力,仿佛敲击有裂纹的玻璃窗。亚马逊女王的魔箭打开了通道,那肥厚的恶魔领主在一连串攻击中痛苦扭动,开始一点点解体。

  与此同时,非施法者的战斗一样如火如荼。

  职业者越战越勇,他们对魔力的感度不见得高,但只要与塔砂有联系,就能分享这馈赠。即使是纯肉博的职业者也与魔力有联系,比如战士能用更高亢的战吼震昏敌人,刺客的潜行变得更加不可捉摸,背刺更加凶狠。最纯粹的力量注入他们的身体,让他们奋战不休。

  游侠雅各在敌人的尸体上抬起头,树语者德鲁伊们的施法正将这一带变成一片自然气息浓厚的小树林。他聆听着风声,感悟着冥冥中的启示,忽然之间福至心灵。就像得到自由那天,从普通人突然进阶成游侠一样,他在这股浪潮中学到了新的东西。

  雅各摘下一片叶子,在唇边卷成一枚叶笛,笛声轻而悠长,在嘈杂的战场上几不可闻。没关系,被呼唤的存在能听见就好。

  它们来了。

  数十只、数百只猛兽蓦然浮现,踏空而来,半透明的身躯足不沾地。过去游侠的动物伙伴们,在魔力的浪潮中暂时获得了形体,它们从雅各身边跑过,冲向战场上的恶魔。这些动物之灵在进攻时一点都不像幻影,利爪与利齿沾染上恶魔的污血。一只红棕色的山狮在雅各面前信步走过,舔舐着唇边的血迹,雅各伸出手,搔了搔山狮之灵耳朵。

  魔力的浪潮汹涌澎湃,恶魔也为之煽动,两边都杀红了眼。战况如火如荼,喊杀声响彻云霄,一道阳光蓦然冲破阴影,落在他们身上。弱小的魔物在被照射的那一刻便失去了形体,像被加热的冰激凌一样,迅速地融化成一滩血水。被照耀到的埃瑞安守军则越战越勇,温暖的光抚慰着他们的伤口,拔除恶魔带来的污染。

  天上有太多东西,阴影女巫扩散的躯体、飞艇与无人机、回声女巫们的召唤物、飞行的恶魔、奔走的动物之灵……太阳很难直射到战场。这阳光并非天空上的日光,它来自骄阳之杖。

  撒罗的教宗手握着金红色的权杖,他的鲜血顺着花纹流动,脸色倒比刚才更好。通过契约链接传来的力量一样补充了塞缪尔消耗的精神,让他有精力发动骄阳之杖。在面对深渊恶魔的时候,太阳神的权杖真不愧神器之名,它同时攻击了敌人,治愈起友军,此消彼长之下,战况进一步向主物质位面这边倾斜。

  “奇迹,这简直是奇迹!”广播台的主持人声嘶力竭道,她的嗓子在此前的紧张状况中几乎哑了,现在看上去几乎脱力,“是的,还未完全进入我们位面的恶魔领主已经坠落了!那条三只头的恶犬正被死死压制,要击败它也只是时间问题!”

  整个埃瑞安,许许多多握紧拳头的人为这消息欢呼。战场边的游吟诗人们也在欢呼,战场上暂时能空下来的战士们面露喜色。

  “阁下,怎么了?”站在撒罗教宗身边的牧师,在欢呼声中小声问。

  手持骄阳之杖的撒罗圣子面色凝重,尽管他的脸上重新出现了血色,如今的战场已经度过了危险的时刻,险些被深渊冲散的防线重新恢复,各处伤亡降低,脸色惨白的战地记者们眼中又重新出现了希望,塞缪尔的神情却绝对称不上轻松。

  “这魔力……”他喃喃自语,声音渐渐低下去。

  “有什么不对吗?”牧师担忧地说,“难道这魔力,不是执政官大人的计划之一?”

  塔斯马林州的居民们不见得知道塔砂与地下城的关系,但他们习惯性的将大部分行动都挂钩到执政官大人身上。执政官娜塔莎总能救场,他们下意识相信着。

  塞缪尔动了动嘴唇,最后却什么都没再下去。“撒罗会保佑我们。”塞缪尔说,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但愿如此吧,他想。

  在整个主物质位面的战场上,恐怕只有塞缪尔察觉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哪怕天界与神明已经离去,作为撒罗圣子的塞缪尔,还能嗅到老对头的味道。在魔力的狂欢当中,他隐约感到不安。

  有一件事其实可以放心,尽管这一波汹涌的魔力浪潮完全来自深渊,一些主物质位面生灵身上甚至出现了某些类似魔化的迹象,但接受力量的生灵们完全不用担心被深渊感染。魔化现象会在这股浪潮结束后渐渐消退,一切都只是暂时性的。塔砂像一个过滤装置,她吞吃掉深渊污浊的力量,提纯出最纯粹的魔力,哺育所有跟她关联的生物。

  不过问题也在这里。

  以上发生的全部事情,只在十几分钟之内。十几分钟内战局逆转,在战场各处,天上地上,发生了如此多的交锋。也在这十几分钟之内,地面之下,也发生了能让人心惊肉跳的改变。

  地下城核心不再沸腾,像一锅煮沸的汤,已经趋向稳定。

  肉眼都能看出它的变化,起初那是一枚晶莹剔透的石榴石,如今它的色彩黯淡下来,介于深褐色与暗红色之间,宛如凝固的血块。它尚且有深有浅,深色向浅色的部分慢慢扩散,浅色向深色过渡,要恢复成均匀的质地,大概也只是时间问题。

  除了塞缪尔之外,也有一些悲观主义的人们忧心忡忡,不相信免费的午餐,不相信从天而降的馅饼。其实主物质位面的生灵不用担心,地下城的居民不用担心,这从天而降的力量,已经有人替他们支付了代价。

  代价由塔砂承担。

  或者说,因果关系不是这个样子的。塔砂并非为了主物质位面的众生才付出了代价,而是她在与深渊的交易中逃不过付出代价的后果,于是她索性用这代价兑换了更多东西。

  塔砂站在碎骨之上。

  那堆骨头变得更碎了,它们毫无生机地躺在塔砂脚下。收割者安蒙粉身碎骨,魂飞魄散,这一回,再没有什么能将这些废料重新站起来了。

  “出来。”塔砂说。

  周围一片安静,无人回应,她仿佛在自言自语。

  “你的目的达到了,还在鬼鬼祟祟什么?”塔砂说,“滚出来!”

  有什么东西,出现在了这片死寂的旷野上。

  那是个……是某种东西,好像除了“东西”之外没法形容了。就算它大大方方地出现,就算这样面对面站着,还是没办法描述清楚。你不知道它是不是生物,是不是物品,是不是现象,只能说这儿有个“什么”,也仅此而已。

  法魔领主,“无可识之物”拉什德嘉,它的称号果然也相当合适,一目了然。

  遇上苍白的安蒙还可以说是巧合的话,等塔砂孤注一掷地决心接纳深渊时,她就已经可以确定,他们一进入深渊就被发现了。

  深渊与主物质位面之间的时间差还只是位面阻塞后重新流通的结果,就像两个气压不同的空间刚刚联通,产生一些问题是正常的。但出现在塔砂灵魂之间的隔阂,那暂时拦截在地下城核心与这具身体之间的隔阂,却绝非自然现象。当深渊之力冲破了隔阂,塔砂便能清楚地发现,这是恶魔的把戏。

  太晚了,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她已经接纳了深渊,正如设置隔阂者的目的。

  预料到他们必定会来到深渊,以难以觉察的精妙法术影响塔砂的灵魂,限制她能得到的信息,设置出一副两边的战场都必死无疑的场景……这圈套既是阴谋也是阳谋。收割者安蒙只是棋子,幕后黑手等待多时。

  “请原谅……”拉什德嘉说,它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听上去像个走几步就会大喘气的病秧子,“请原谅,朋友,我稍微还有一些事情要整理,并非故意不出面。”

  “你们深渊的恶魔在与敌人打生打死之前都喜欢叫人‘朋友’吗?”塔砂笑了一声,深渊意志裹挟来的暴躁情绪让她完全没有虚与委蛇的兴致,“装腔作势最好也挑胜券在握的时候,否则就会变成败犬的矫揉造作了。”

  “不知为何总感觉也被你骂进去了。”维克多在链接中嘀咕了一声,塔砂看了他一眼,他连忙说起正事:“等下!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有件事更值得一提!”

  他指着拉什德嘉,表情复杂地说:“这位装腔作势的家伙,已经死了啊。”

 

☆、第144 1.1

 

  (一四四)

  拉什德嘉已经死了。

  那个“东西”悬浮在半空中,存在感稀薄得像幻影。塔砂以为幕后黑手依然犹抱琵琶半遮面,又或者法魔领主“无可识之物”拉什德嘉就是这副鬼样子。维克多则不然,曾经的谎言之蛇与这位同僚打了多年交道,他一眼就能看出问题。

  这位狡诈的、夺取了维克多遗蜕的、怎么看都是幕后黑手和最终大魔王的家伙,刚刚出场,便已然死去。

  “我真希望你只是一个不小心,把自己一条老命给玩脱了。”维克多叹气道,“可惜你多半还是要给我们个惊喜……我知道你憋不住的,来嘛,拉什德嘉,游戏到了揭晓谜底的环节,让咱们瞧瞧这几百年你在忙些什么。”

  他踢开脚下的碎骨,动了动肩膀,咔哒一声,把长好的关节推回原位。在塔砂大开大合徒手拆收割者的时候,那团血淋淋的肉长回了完好无损的维克多,擦干净血又是一条好恶魔。他对自己破破烂烂的战甲弹了弹舌头,随手把曾是上衣的碎布扯下来扔掉了。

  维克多看起来轻轻松松,悠闲的步伐简直大写的欠揍,到这种时候他还有心情开玩笑,在链接中笑称做裤子的裁缝手艺真好,塔砂回去应当给对方加工资,用以表彰守护执政官伴侣下半身的功绩。

  “我等你很久了。”拉什德嘉轻轻地说,它的身影在半空中微微起伏,像一只被放远的风筝,“早在这个世界的衰落刚刚露出征兆,我就开始准备一个合适的温床。即使对我而言,那也是个非常艰难的工程。炮制你的躯壳并不是最困难的部分,只花费了几百年就彻底完工,但要送出一张邀请函……近千年里我一直在失败,即使最成功的那一次,也出现了问题。”

  “干什么这么客气呢?你早说嘛!”维克多爽朗地笑着挥手,塔砂却能感到他的警惕心蓦然升高,“我们是多少年的老交情啦!你要是想请我,不用邀请函,我也是会来的啊。”

  “原来谎言之蛇也有想自欺欺人的时候,呵呵。”拉什德嘉低低笑着。

  维克多的笑容变淡了。

  “不是已经猜到了吗,维克多?”法魔领主说,“我不是在对你说话。”

  这一次,无论维克多怎么说怎么做,都不可能在吸引住敌人的注意力。

  法魔领主完全没有被表象欺骗,不如说一开始它就目的明确。这个圈套所针对的并非被放逐的恶魔领主维克多,他只是附带罢了。

  拉什德嘉等待着塔砂。

  迷雾被揭开。

  地面明明还是那个地面,却又变得完全不同。就好像是,此前厚厚的积雪覆盖了一切,从上空上看只有一篇白茫茫,然后现在,大雪在同一时间蓦地消融,露出下方的五花八门的一切。此前深渊的地面灾难众多,也只是灾难众多,地上什么都没有——现在的大地上依然什么都没有,可大地之下,有的东西相当多。

  厚到几米,薄到几厘米的图层之下,有着幅员辽阔的空腔。它像蜂巢一样稳固坚实,效率高超;像蚁穴一样沟壑纵横,鳞次栉比。这里藏着冰川与火山,这里流淌着血河与毒沼,许许多多的深渊造物蛰伏在其中,像一只只冬眠的蛹。

  塔砂本不该看见这么多,哪怕就在数分钟之前,还没有与深渊同流的时候,她都不可能看见这么多。让她感知到一切的与其说是暴增的力量,不如说是“共鸣”。

  同类之间的共鸣。

  那是一座很大很大的地下城,它在地下延绵数万里,在深渊之下盘根错节,比塔砂之于主物质位面更胜一筹。它有一颗硕大无朋的心脏,大到让塔砂怀疑是不是整个深渊能用于生成地下城的材料都用在了这里,这才导致过去魔灾中存在感强烈的深渊前哨,完全没出现在这一次的主物质位面入侵活动中。深渊之石为基底的地下城核心之上,缠绕着某种晦涩不明、难以看透的物质。看到这里,塔砂大致明白了拉什德嘉因何而死。

  献祭,它将自己献祭给了这座地下城。

  “数百年前,这世界的生灵发现世界终将沉寂。”拉什德嘉说,“天真的居民希望同心协力,很蠢。不同造成冲突,冲突形成矛盾,矛盾变成战争,没有统一意志的世界不可能携手,而形成统一意志的磨损过程足以毁灭携手后成功的可能。短视的居民想要掠夺资源,也不聪明。如果大船本身都会沉没,用老船甲板搭建的小舟又要如何逃生?拼凑起来的尸体没有生存的机会,能存活的,唯有新生儿。”

  “所以你想创造一个新世界。”塔砂说,为这大手笔惊异。

  “所以,”法魔领主用那有气无力的声音纠正道,“我创造了一个世界。”

  在那枚混沌不明的巨大地下城核心中,隐藏着比外部更大的东西。塔砂看不透它,也下意识不想细看,如同很久之前,当她的灵魂刚刚来到埃瑞安的地下,注视着那枚吸引人又让人不安的红色石头之时。

  一个世界?

  “一个世界。”拉什德嘉的手——或者爪子,或者什么别的肢体——比出一个小小的距离,“还差一点点。”

  首先是空间。

  高阶工匠与法师就能制造出空间储物设备,要让空间中折叠一个空间,并没有外行人想得这么难。一名法魔领主要制造一个空间轻而易举,它在深渊日复一日地尝试着折叠空间,一个个分隔开来的小空间要是全部舒展,总大小能装下主物质位面的一片陆地。制造这些空间法术不是什么挑战,也没带来多少成果。

  其次是位面。

  空间是一些小小的气泡,空间法术能制造十几立方米的空间已经足够让人惊叹。它短暂而单调,要升格成位面,空间需要变得更大,更稳定,更复杂。哪怕是最小、最短暂的位面,也能够形成自己的循环系统,在存在的时间内自己自足。

  非自然形成的位面被称作“半位面”或者“亚空间”,塔砂见过这个。古代法师的法师塔,白塔法师在帝国都城下方制造的那个魔力核心,两者都是人造位面。法师在位面的研究上走得最远,在理论这一方面,甚至胜过一些天生的空间天赋生物。

  拉什德嘉是个法魔,它既是高等深渊恶魔也是优秀的法师。

  “什么是最强的深渊恶魔?哪一种造物最得深渊意志所钟?——数千年来,埃瑞安三大位面的生灵一直对此争论不休。”拉什德嘉说,“在我开始研究位面的时候,我才发现了答案。不是最容易进阶的怒魔,不是到处都是的小恶魔,不是源源不断的魔种……是地下城。”

  听上去简直在开玩笑。

  地下城是深渊的前哨,也仅仅是前哨而已。在不入侵主物质位面的时候,深渊诞生的地下城大多毁于魔物与环境的变动,运气坏的成为恶魔的粮食,运气好一点就成为某些恶魔居住的地点。这种长期没法动弹的建筑物在恶魔看来相当弱小,根本不适合在深渊生存。与其说地下城是某种恶魔,不如说是深渊的特殊建筑物。

  说这种东西是最强的恶魔,说随处可见的深渊前哨受到深渊意志的钟爱,就像声称史莱姆是魔物之王一样。

  可是拉什德嘉没在开玩笑,而事到如今,塔砂也能够理解了。

  “法师塔存在于法师制造的亚空间中,只是对位面的拙劣模仿,地下城却天生是位面的种子。”法魔领主说,“只不过,后者很难长成而已。这也是法则的限制,越强大的存在越难以诞生。在这方面,世界的衰落反而给我提供了机会,当法则开始残破,新生的世界得到了出生的机会。”

  空间,位面,世界。法师塔,地下城……新世界。

  在过去的时代,没有法师认为地下城能与法师塔相提并论。法师塔是传奇法师的作品,蕴含着各式各样精妙的符文与法术,平衡,完美,在与自然位面重叠的亚空间中自给自足。而地下城呢,那充其量是个魔物巢穴罢了。它就是最普通的建筑物,规划尚可,连空间折叠都不存在,更别说和位面之类高大上的概念扯上关系。

  但在现在的时代,法师们绝不会认为地下城不如法师塔。在塔砂的进化发展之中,她与普通的那些深渊前哨,已经完全是两种东西了。

  为什么?凭什么?

  曾让塔砂辗转反侧的答案,已经近在眼前。

  “你用一座地下城担任了世界的‘模具’?”塔砂说。

  “我用一座地下城担当了培养基,或者我只是用自己灌溉了世界的种子,我不知道真相是哪一种。”拉什德嘉摇了摇头,真奇怪,塔砂不知道它的头和脖子在哪里,却能感到它在摇头,“我塑造了一个世界的雏形,可是还是不够。”

  “没有灵魂。”维克多沉重地低语,他已经完全明白了。

  拉什德嘉企图创造一个小世界,让这个世界吸取埃瑞安的养料成长,长成后从埃瑞安脱落,获得新生。它发现了地下城的潜力,完成了各种法术与献祭,却被最后的问题拦在了外面。就像死灵法师的复活术只能复活行尸走肉,这个被法魔领主催化出的新世界,没有某种几乎看不出影响却又不可或缺的东西。

  “是啊,我完成了所有前置部分,剩下的只需要等待……但已经没时间了。一切有形之物都可以催化而生,无形之物却不行。”法魔领主干瘪地说,“万万年的生长,才让这个世界产生了稀薄的位面意志,我在数百年间强行催化的世界,又怎么可能生成一个‘灵魂’?最方便的方法是填补进一个,我自己的灵魂却无法填补,其他的存在,无论来自天界、深渊还是主物质位面,全都不行。无数次失败后我明白了,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灵魂都不合适。”

  一直以来的疑问,似乎有了答案。

  塔砂呼了口气,接话道:“需要界外的灵魂。”

  这就是原因。

  星界从埃瑞安生灵的概念中消失,直到塔砂说破它。通往界外的道路被封锁,埃瑞安的众生无法逃离,但塔砂却可以进出于壁垒之间,因为她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倘若新生的世界填充进了埃瑞安的灵魂,它等同于再一次被捆绑在了埃瑞安身上,只能跟这个世界共存亡。唯有界外的灵魂,才能带来变数。

  “开什么玩笑。”维克多讥笑道,“你如果有从界外攥取灵魂的能力,哪里还需要为了逃生花那么大的功夫?为了带着整个新世界鸡犬升天吗?我不知道你有这么好心。”

  “的确,我做不到。”拉什德嘉坦然承认,“我只能等待。”

  拉什德嘉等待了数百年,等到了远方某个世界的某个夜晚。那个世界某一处雷鸣电闪,风雨交加,名为塔砂的普通人类开车驶入一片暗沉沉的天幕,一头撞上了空间缝隙。

  走在路上被雷电劈中的几率是数百万分之一,每年一个国家死于雷击的人可能超过一只手。中千万大奖的几率比被雷击更低,但每过几年,世界媒体总会对新出炉的幸运儿津津乐道。一个人遇见空间缝隙,被卷入并平安到达另一个世界的几率有多大?那个数字要是计算出来,可能无限接近于零吧。但在星界无穷尽的这么多世界里,在看不到起始也看不到结尾的漫长时间线上,只要这几率不等于零,总会出现一个幸运儿,或者倒霉鬼。

  “按照最完美的计划,界外的灵魂本该直接出现在深渊,出现在我为你准备好的躯壳里。”拉什德嘉叹了口气,“但是出现了一些意外,让你进入了主物质位面。我做了许多准备,能让没有躯体的界外之魂尽快进入深渊,谁都没有想到,那里还有一座与深渊断开、还能够凭依的废弃地下城。”

  “我还是赢了,即使我死得比你早。”维克多露齿一笑。

  “还没结束,不能论输赢。”法魔领主一直干瘪无力的语气中,也泛起了一丝笑意,“现在,到了纠正意外的时候。”

  地下城核心打开了。

  那颗巨大的心脏对着塔砂敞开,像灯笼揭开灯罩,一瞬间灯火通明——肉眼看来并没有光线,只是塔砂感到一片敞亮,豁然开朗。

  一个世界?

  一个世界。

  巨大的冲击在此刻震撼了塔砂的灵魂,那感觉如同稚子第一次登高望远,云层散开,露出下面广阔无匹的大地。这么多的信息一瞬间汹涌而来,塔砂无法将之拒之门外,深渊将他们相连。要怎么说好?好像因为被水流浸染,从绝缘体变成导体了一样。刚才还只是半信半疑,或者相信却不理解,到如今这个概念才跃然纸上。

  法魔领主拉什德嘉,真的创造了一个世界。

  它就生长在埃瑞安身上,像某种寄生植物,吮吸着母树的营养。它的触须盘根错节,四通八达,以深渊为支点,牢牢抓紧了整个世界的每个角落。深渊意志与之狼狈为奸,塔砂接受深渊便等同于接受了它,而当她连通了这个半完成的新世界,她也连通了整个埃瑞安。

  塔砂感到“完整”。

  扎根于深渊的这个地下城,链接上了扎根于主物质位面的她,埃瑞安仅存的两个位面此刻又联系在了一起,被隔绝的信息再度畅通。深渊数百年间的历史在塔砂心中一闪而过,两边破碎的线索此刻拼接在一起,曾经以为是混乱花纹的东西变成了完整的轨迹。不同于在星界遭受的冲击,这个世界的一切震撼无比,让人敬畏、让人感叹、让人心潮澎湃,却又不会为此绝望——这是可以理解的。

  塔砂在这一刻,理解了这个世界。

  有什么声音吗?有什么闪光吗?大概都没有,只是脑中一个小小的开关像被拨了一下。此前陷入混沌的重组进度条在这一刻蓦然跳满,它完成了,它消失了。

  “怎么了?”维克多脱口而出。

  他们认识这么久,塔砂还没听他用这种口气说过话。维克多听起来吓了一大跳,声音近乎骇然。塔砂摸了摸脸,脸颊上满是泪水。

  “没事。”塔砂摇了摇头,说,“我很好。”

  她很好,前所未有地好,一切谜团都已经迎刃而解,所有迷雾散开,前方岔路通向的地方一目了然。并不是塔砂要哭泣,她只是在与两个世界共鸣。新生儿嚎啕,垂死者哀哭,这无名的悲怆中传递着对生的渴望。此时此刻,塔砂全都明白了,甚至比设局的拉什德嘉知道得更多。她出现在主物质位面并非偶然的意外,那是世界的自救。

  “一座城陨落,一座城升起。”

  “来自界外的灵魂,终将戴上无王之冠。”

  预言系法师的占卜计算着未来的概率,星象女巫的预言则说出全部。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再回头看嘉比里拉的预言,这几句话还真是怎么说都说得通,无论塔砂接下来是输是赢,无论埃瑞安的未来是生是死。

  她并非命中注定要胜利,也并非命中注定要失败。未来掌握在她手中,一切选择由她。

  “来自界外的灵魂啊,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法魔领主的身影渐渐变得暗淡了,“你是否愿意坐上你的王座,成为新世界的主宰者,让新生的世界踏着衰亡旧世界的余烬蓬勃生长?”

  在那枚地下城核心之中,在那塔砂本应落脚的地方,一个初生的世界正在一点点生长,以旧世界的血肉为养料。数百年的抽取让深渊一片荒芜,而它抽干主物质位面需要更短的时间,因为世界的成长与崩塌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快。这是必胜无疑的选择,只须以一个世界为代价。

  “类似的选择题,我已经做过一次了。”塔砂笑道。

  她曾在星界法师的法师塔中做出过决定,那时她放弃浩瀚无边的星界,选择了埃瑞安——如今一个新的世界也不足以让塔砂改变主意。她的所有决定都不曾后悔过。

  “真遗憾。”拉什德嘉说,“一切整合补完的过程,总有这么多没必要的损耗。”

  “唉,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相处不好。”维克多说,“我说这种话是为了嘲讽,而你这么说的时候满腔真情实感,没法愉快地一起玩耍啦。还打不打啦您呐?不对,你死透了,只好动动嘴皮子当拉拉队。”

  “我们都不应该打扰。”法魔领主说,“这是新世界的灵肉合一。”

  “那我就更应该参加了。”维克多挑了挑眉毛,说:“说起灵肉合一……”

  “停,说话前考虑一下气氛。”塔砂头疼地说,感到庄严肃穆的大决战气氛已经流失了一半,“不要开黄腔——好了继续说。”

  “那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维克多一本正经地说。

  ……你是来战前说相声的吗。塔砂想。

  她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在那枚巨大的地下城之心下一次搏动的刹那,一股强烈的引力抓住了她,将她拉了进去。

  维克多迅速跟上,他冲了上去,在一团烈火前急刹车。他在第一时间转向,速度快得近乎化为残影,却又被什么东西击中,从高速移动中掉了出来。

  “我考虑到了这个。”拉什德嘉说,“因此为了避免被打扰,我准备了一些措施。”

  烈火与阴影拦住了进路与退路。

  影魔领主“阴影行者”卡斯帕手持曾弑神的阴影匕首,在维克多身后闪现了一瞬,再次融化在空气里。据称被它杀死的那个炎魔领主站在维克多面前,烈焰扭曲了空气。

  “来吧,我准备好观战了。”拉什德嘉说,“棋子对棋子,王对王。”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就是所有谜题渐渐解开的故事□□部分了,大家可以杀起啦!

 

☆、第145 1.1

 

  (一四五)

  塔砂落入虚空。

  深渊地下城的引力牵引着她,像黑洞攥住一枚流星。她正向地下城核心高速接近,却没有撞上地面,没有见到地下城的任何部分——刚才见到的一切都远去了。塔砂曾链接整个世界,从主物质位面到深渊,埃瑞安的全部向她敞开,现如今这感知变得艰涩,并非断开,只是远去。

  因为这里不再是埃瑞安。

  源于埃瑞安的新世界已经成形,如同即将出生的婴孩不再是母体的第一部分。多么奇怪啊,小到能存放在地下城核心里的东西,真正深入其中时竟然变得如此庞大,宛如一个宇宙被存放在盒子当中。塔砂可能在下落,也可能在上升,空荡荡的虚空里没有上下左右。她只是在靠近那个核心,速度越来越快。大量尘埃和塔砂同行,它们向她靠近,吸附到她身上,有生命一般层层包裹。

  与无形之敌的战斗已经开始了。

  无数沉重的物质接连不断席卷而来,干燥却粘腻,仿佛糅合到一块的面团企图包裹住馅料。新世界的尘埃悄然无声地攻城略地,渗透着这具躯体,形体未变而本质渐改。塔砂的三对翅膀蓦然展开,重重拍打着空气,镰刀似的坚硬羽片怒张,每一片都在高频率地震颤,将吸附上来的尘埃气团全数抖落,振入虚空。看不见的敌人不会发出欢呼或哀叹,这战斗如同与海浪为敌,战果完全看不到,稍一懈怠便是没顶之灾。

  一分钟或者无数年后,漫长的虚空到达了尽头,辛辣灼热的空气扑面而来。火光倒映在塔砂眼中,新世界是一片灼热的火海,大地熊熊燃烧。

  有了大地,便有了天空,有了上下左右,引力变成重力,她在往火海中坠落。下降的每一秒,气温都在以可怕的幅度上升,附了魔的战甲与发带眨眼间灰飞烟灭,抗火护符在这里支撑不到半秒。没有一个普通人能在这高温下活下来,塔砂吸气,她的肺开始燃烧。

  火光从皮下燃起。

  洁白的皮肤一瞬间无影无踪,漆黑的六翼被点燃而后炸成一片火光,大团火焰从塔砂体内爆发,从橘红到橘黄,再到无法直视的白金色。没有一点灰烬,或许连余烬都被燃尽了。那具人形身躯顷刻间化为一团烈火,却没有在高速下坠中散落。

  在炙热的空气中,这烈火睁开双眼。

  没有一具血肉之躯能承受住这样的高温,最坚固的铠甲也难免要在灼烤中变形,那便化身火焰吧。灵活的翅膀与尖牙利爪在此刻帮不上忙,塔砂毫不犹豫地将之舍弃。能被点燃的手足与躯干、头颅与内脏全数丢弃,在被外界的火焰燃烧之前,她主动化作烈火。

  火元素之躯承载着塔砂的灵魂,属于自身的烈火不会伤到她一丝一毫。数千米的距离在高速坠落中转瞬而过,塔砂结结实实摔到地上,碎成无数火花,又在下一刻汇聚,火元素本身就没有固定形体。

  无人能在这片大地上落脚,高温根本不给地面凝固的机会,岩浆好似被烧融的蜡,一刻不停地缓慢流动、翻滚、沸腾。灼热的温度能熔解灯丝与煤炭,但火焰要如何烧融火焰?火元素并没有脚,塔砂浮在熔岩之上,组成身躯的火焰与周围的烈火不断交融互换,随之升温。她在这片烈火地狱中安然无恙,如鱼得水,等待着她的敌人。

  法魔拉什德嘉为新世界献祭了自己,它的残魂也得到了一定程度上操纵新世界的能力。一个世界的临时权限,哪怕短暂又不完全,也能做到许多事情。

  熔岩的流速变得越来越慢,随着温度急速变低,地面从金黄变作暗红,像放冷的糖浆。冲天烈火声势渐缓,大地开始凝结,冷硬的黑灰色出现在熔岩的边缘,向各处扩散。仿佛河流冻结,金红色的海洋固化成一片丑陋的玄武岩大陆,不再动弹了。常温对火元素来说已经相当寒冷,塔砂感到一阵失温,好像赤#luo体站在冰原里。刚才蓬勃旺盛的躯体收缩再收缩,从滔天烈焰变成灯笼里的小火苗。

  当地火熄灭,这降温也没有停止,渐渐地,冰霜覆盖上岩层。

  一些凝固在半空中的纤细岩层发出咔嚓脆响,不堪重负地断裂,摔碎在地。急剧降温的过程让这些曾是岩浆的石头变得相当酥脆,这片大地宛如一个大型饼干堆,到处都是空隙,到处都有塌方。一双光着的脚从塌陷的区域跳开,塔砂踩在碎裂的石头堆上,终于脚踏实地。

  低温能杀死火元素,她身上的火焰在千钧一发之际转化,及时得和点燃时一样。塔砂看上去又是一个人了,或许因为人类的形态是她最初所认同的躯体,在急速变化时,她化作最初始的状态。

  低温让塔砂微微颤抖,赤luo的身躯在冰冷空气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呼出一口气,呼吸在半空中化一片白雾。

  皮毛开始生长。

  最开始是脚掌,光luo的双足生出了肉垫,覆盖上厚厚的绒毛,像踩上一双保暖的雪地靴。疏松的丝状毛发从脚踝开始一路攀爬,与在黑色玄武岩上攀升蔓延的冰晶齐头并进,看上去也十分相似——这厚厚的毛发是银白色的,与冰晶浑然一体,正是绝佳的伪装。

  塔砂并非蓄意让这层保暖衣长成这种款式,只是她所抽取的元素,来自某种极北巨兽的外皮,就是这种颜色罢了。

  气温还在下降。

  这片大地荒无人烟,别说人烟,连一点活物都没有。大地刚刚从一片沸腾的火海凝固成一片冰冷的石原,目之所及只有石头。如此单调的地方,寒潮席卷时也看不见草木凋零、走兽颤抖,一分钟十几度的降温表现在此处,只让某些石块变得更白了一些。

  只过了几分钟,极北巨兽的皮毛就不能继续御寒了。肃杀的寒风从缝隙中钻进来,像一条带刺的舌头,重重一卷就能让骨肉分离。塔砂闭上双眼,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被冻伤的伤口蠕动着修复,细小的绒毛迅速地生长,层层包裹住漏洞。

  如果此时有他人在场,他们大概会觉得塔砂像一只巨大的、成熟的蒲公英。蓬松的银色毛发簌簌抖动,一阵风拂过,大片银毛就被卷了起来,刷拉拉飞走。极北巨兽的长毛迅速地脱落,又迅速新生,就像春季换毛过程在几分钟内完成。仔细看才能发现,那新生的毛发并非极北巨兽的毛发,而是某种鸟羽。

  扁平的白色羽毛覆盖着塔砂的身体,油光发亮的大块羽片层层叠叠,胜过最好的鱼鳞甲,将寒风阻隔在外。大片正羽之下,绒羽密生,这种特异的羽毛茎干小而短,顶端生着一簇簇细丝,柔弱无骨,蓬松成小小的绒朵。要是把密实的外层羽毛比作叶片,内层的绒毛就是芦花。

  大朵绒羽充斥着表层羽毛下面的空间,若将每一根绒丝在显微镜下放大,你能看见上面密布着无数个细小的空隙,其中充盈着静止的空气。满含空隙的绒毛形成了厚厚的保暖层,体温与外界低温的交换被切断,寒气与潮气都难以进入被包裹在其中的身体。就像穿上一件蓬松轻盈的羽绒大衣,体温下降几乎停止。

  塔砂抬起一只脚,抖落粘在上面的冰霜。肉垫已经萎缩,坚硬的角质层包裹住血肉,冰原寒鸦以这样的爪子攀住冰层,在固定身躯的同时又不会被寒冷的峭壁冻住。生活在埃瑞安最寒冷区域的并非极北巨兽,而是这种小巧的鸟类,在接近零下一百度的极温环境中,它们依然活蹦乱跳。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生死相搏,没有呐喊与厮杀,输与赢都无声无息。还未完全稳定的新世界需要摧毁塔砂的躯壳,得到她的灵魂,塔砂则需要维持住自身,以最小的消耗对抗这天地之变。这场斗法没有招式,没有交手,每一步却都无比凶险。

  最低温度一路跌破了目前埃瑞安存在的最低温度,连冰原寒鸦的躯体也无法安然无恙。降温速度变得更加快,更加无序,剧变甚至让凝结的大地开始胡乱崩塌。来不及跳开的脚掌被粘在了地上,冰层如饥似渴地扑上来,要把塔砂吞入口中。

  那坚冰刹那间蔓延到了脖颈,冰原寒鸦张大了嘴巴,像在垂死挣扎。在坚冰将那张嘴封上之前,一点寒光蓦然从嘴里飞了出来,它一离开,那具躯体便塌陷下来。

  冰层中的绒毛不知何时已经萎缩,塌陷的羽毛下空洞干瘪,只剩一层褪下的死皮。血肉之躯在被抓住前蓦然转化,浓缩的能量金蝉脱壳,携带着灵魂从牢笼中脱离。塔砂振翅高飞,看之前的身躯坠入增殖的冰层中,她苍白的双眸透着一点翠色,宛若冰霜。

  被绒毛包裹的温热躯体已经变得不合时宜,塔砂的新身体只有成年人的一个巴掌大,那对小小的透明翅膀飞快振动,像蜜蜂一样。她看上去就像她自己的小小雕像,冰精灵之躯与人相当相似,只是从脚尖到头发丝,全都晶莹剔透,好似冰雪雕成——也的确像冰雪一样冷。这等魔法生物消失已久,有记载说它们能在法师的寒冰风暴中嬉戏,现在看来,的确如此。

  意识到低温无法摧毁塔砂后不久,降温缓缓停止。

  一道流光划破晦暗不明的天幕,宣告了下一轮交锋的开始。

  第一枚流星划过一条短短的弧线,消失在半空,第二枚流星走得更长,接着第三枚,第四枚……天空下起一场流星雨,如同每一场盛夏的雷阵雨,几枚零星雨点之后,倾盆大雨骤然降下。

  无数光点笼罩了天空,像一盆火炭当头罩下。大部分流星在半路上粉身碎骨,却有越来越多的星星突破了漫长的旅程。那巨大的躯体尖啸着扑向大地,一路磨损,仍有残余。

  这个世界笼罩在一阵流星雨之中,不,应当是“陨石雨”。规模到了这种程度,一切与“流星”挂钩的美好意向全都荡然无存,远方闪烁的星辰揭开神秘的面纱,露出毫无美感的真面目:一颗颗肥硕臃肿、燃着火焰的大石头。天边的绚丽光点用上没多久就化作半空中滚烫的陨石,无数尖锐的爆鸣充斥了整个世界,接着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不断,这些石头砸到了地面上。

  落石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仿佛有谁嫌弃重力加速度太慢,又再每颗陨石上用力拉了一把。塔砂险险飞离一枚陨石的轨迹,那餐桌大的石头只是擦肩而过,就让冰精灵的一侧翅膀骤然汽化。

  这场陨石雨没有针对塔砂,星落不算密集,但是相当广阔,整片大地都被覆盖。冰层与岩石被砸得千疮百孔,刚成型的大地顿时满目疮痍,目之所及,全都是一片末日景象。大气层是一片艰难支撑的滤网,越到高空越不安全,但塔砂隐约产生了某种猜想,她的躯体开始再度转化,纤细的翅膀变得坚固起来,带着她向上爬升。

  一个在自然环境中会相当漫长的过程,在法魔拉什德嘉的外力驱动下,眨眼间便完成了。

  无数陨石轰击着地面,裹挟着巨大的力量撞入地表,冰霜变得越来越少,不止因为撞击。大地坍塌,或者收缩,温度开始渐渐上升,比降温时更快。本来已经成形的地壳开始震动,这震动被掩盖在陨石落地的震颤之下,刚开始并不明显,等量变积累成质变,大地的爆发盖过了陨石雨。

  轰隆!

  最后一根稻草落下,被轰击多时的地面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火,坚硬的岩层猝然开裂,确切地说,它们被“掀开”。

  滚烫的气体喷发出来,撕碎了地壳,将碎片重重抛向高空,那些碎片会被弹片杀伤力更大。这堆气体在刚才的急速降温中被埋在地下,被凝固的地壳束缚,同时也被保存,在地下炙热如初。当无数流星充当了引子,地面再也束缚不住热浪,灼热的气体掀翻了大地,无数火山在喷发中轰然起立。刚刚稳定下来的世界被打了个稀巴烂,冷静了片刻的热潮,开始了一场毁天灭地的狂欢。

  一个单薄的身影这场末日中穿行。

  群星坠地,火山喷发,这场盛大的末日中一条龙都显得身单力薄——那又不是龙,至少不完全是龙。坚硬而抗火的龙鳞覆盖了塔砂的身躯,也覆盖了她背后那对鸟类的翅膀。她的脑袋和躯干上覆盖着厚厚的甲壳,体内的骨头又中空,无论体外还是体内,无数组织都在变动不休。

  龙鳞坚硬而抗火,不惧高温,不畏高速擦过的碎石。某种已经灭绝的巨型鹏鸟有着一对强壮的翅膀,能在顶着飓风翱翔。不对,龙鳞不适合覆盖在这双翅膀上,太笨重了,塔砂让其脱落,换上与恶魔之翼类似的防火羽镰。玄武巨兽的甲壳包裹着塔砂的要害,即便被陨石正中她也不会立毙当场。灰妖精的双眼让塔砂能看透遮天蔽日的烟尘,娜迦的耳朵能在混乱巨响中分辨落向她的危险……

  这过程早就开始了,塔砂的肺早就开始调整,以适应此处有毒的空气。她的骨骼、内脏、肌肉与血流,在环境的每一次细微改变中变化,与环境一样千变万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数次进化与退化浓缩在塔砂身上,她在埃瑞安的时间长河中跳跃。

  自诞生以来直到如今,无论天界、深渊还是主物质位面,整个埃瑞安的万灵都在塔砂的基因库中,整个埃瑞安都是她的后盾。

  这个连初始生物都不曾诞生的新世界,杀不了她。

  拉什德嘉轻轻叹息。

  事情陷入了僵局,塔砂不可能战胜混乱的环境,使出浑身解数的环境也无法吞噬她。拉什德嘉手中虽然握有一个世界,它所消耗的能量也是世界等级。法魔的残魂并非这个世界的意志,它不能以一个世界针对塔砂,只能发动整个世界,结果像现在一样大动干戈,仿佛用范围炮击打蚊子。

  被再三催动的新世界,已经显得太过动荡了。如果拉什德嘉继续使用这样的大手笔,这个完成的世界,恐怕就会分崩离析。

  “停下吧。”拉什德嘉的声音响起,在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中回荡,“拖得越久,内耗越大,能从这场灾劫中逃脱的机会就更渺茫。”

  “这也是我想说的。”塔砂说,“你为什么不停下,把这一切拱手相让?”

  “这有什么意义?”拉什德嘉又说,“界外的灵魂,无论输赢,你的结果明明都一样。”

  “不需要什么意义。”塔砂笑了。

  她说:“我乐意。”

  选择。

  自我意志。

  灵魂。

  这不就是这个世界所缺的东西吗?

  在塔砂回答的时候,她看到了一面镜子。

  天空与地面都在燃烧,陨石与火山一道咆哮,在这疯狂的天灾中,怎么会有一面镜子出现在这里?这镜子没有边框,只有镜像,塔砂的身影倒映在镜中,渐渐从虚影变得立体。

  半空之中,走出了活的镜像。

  它有着与塔砂一模一样的面孔,一模一样的身躯,塔砂的身体在不断调整改变,镜像的身体也一样。它长着一双巨鸟的翅膀,龙鳞覆盖到上面,很快又脱落,恶魔的羽镰代替羽毛覆盖在上头。这变化晚塔砂几拍,仿佛录像带出现了卡顿似的。

  龙的鳞片,鸟的翅膀,恶魔的羽镰,玄武巨兽的甲壳,灰妖精的眼睛,娜迦的耳朵……还有与塔砂截然不同的,全然空洞的眼神。

  “了不起!”拉什德嘉惊叹道,语气仿佛看到孩子第一次行走的父母,“奇迹!即便是没有灵魂的世界,也有最基本的求生欲吗?”

  镜像并非法魔领主的手笔,它来自这个新世界。

  埃瑞安有塔砂,塔砂有着让新世界垂涎欲滴的饱满灵魂。在对灵魂补完的渴望中,这无意识的世界,做出了它的尝试。

  埃瑞安有塔砂,新世界有“塔砂”。

  “你看,这就是差别。”塔砂对着熟悉的脸与陌生的眼睛低语。

  “你看,这就是差别。”镜像回答道,音调与口吻一丝不差。

  “鹦鹉学舌。”塔砂嗤笑道,“来吧!”

  “鹦鹉学舌。”镜像说,“来……”

  它没有说完,塔砂捏碎了它的咽喉。

  厚厚的甲壳护着头颅与躯体,咽喉中的某个部位格外薄弱,正适合下手。如果这具身体全盘模仿,那么弱点也该在相同的地方。

  没有谁比塔砂更了解自己。

  鹏鸟的翅膀带着塔砂蓦然后退,避开同样抓向自己喉咙的利爪。她后退,镜像也后退,两者彬彬有礼得好似在跳交谊舞。塔砂的扑击毫无预兆,镜像靠近得没头没脑,后者还在笨拙地模仿。塔砂撤销了躯干的甲壳,切金断玉的利爪向前一抓,从对方刚卸下铠甲的胸口掏出心脏。

  她捏碎了手中跳动的肉块,同样失去了心口一大片皮肉。塔砂躲得足够快,只是镜像也变快了,时间差变短了。断首且无心的躯体砰然倒地,摔入火山口当中,被高温烟尘吞没。几秒之后,火山熄灭,烟尘分离,末日景象奇迹般地停下了一小块,在那被天地庇佑的区域中,无头的尸体摇摇晃晃站起。

  伤口蠕动着愈合,头颅吹气般生长,依然与塔砂一模一样。眼神空洞的世界之子又一次飞了起来,比刚才更灵活,更有力。

  塔砂面无惊色,她知道这一场战斗不可能结束的很快。

  但也不会结束得太慢。

  地下城核心之外,深渊的地面也开始了震动。一只修长的手在地上摸索,捡到断肢,接回身上。维克多在炎魔领主的尸骸边抬起头,他看到天空中群星坠落。

  被新世界全力抽取能量的深渊,距离全线崩塌也只有几步之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投喂!!=333=

 

 

☆、第146 1.1

 

  (一四六)

  “活见鬼……”

  一名浑身浴血的战士抬起头来喃喃自语,巨大的阴影遮蔽了他的头顶。

  天空在扭曲,那个主物质位面与深渊之间的狭长通道张大到了极限,像一张开启到两颊撕裂的巨口。这张巨口开始呕吐,大量的深渊造物从中喷涌出来。

  广播台的主持人张口结舌,战地记者跌落了笔,哪怕是最训练有素的战士,也很难不在仰望天空时战栗。一只一只、一波一波出现的魔物突然间变成了黑压压一团恶魔之云,仿佛一点点滴水的水龙头被拔掉了闸门,让人震悚的“水流”喷泉般涌现。

  当深渊的不稳定到达了某种极限,当法则都开始混乱,当混乱向主物质位面蔓延,限制消失了。

  所有堵在深渊那头的魔物,不计代价地冲向人间。

  深渊意志在垂死中发狂,这混乱的无意识一直被法魔哄骗,将孕育着新世界的地下城视作深渊造物,仿佛被麻醉的巨兽,把寄生者当做亲生子乃至族群希望。等到事情已经不可挽回,异形的胎儿即将破体而出,祂才发现末日将至。深渊的无序意识缺乏针对罪魁祸首的逻辑,这巨兽在濒死中疯狂挣扎,无差别攻击,庞然大物的垂死挣扎足以造成灾难。

  成千上万的深渊魔物如同炸群的野兽,连中高等级的恶魔也失去了理智,深渊的疯狂感染了它们的灵魂,那与丧失神志没什么两样。不耐火的魔物紧靠着浑身着火的恶魔,争先恐后地被烧成灰烬,后来者还在前仆后继。恶魔妖术师没头没脑地扑向近战职业者,一团浆糊似的脑袋再无法操控任何精湛的法术,深渊施法者们的法杖,现在就是一根棍棒。最贪生怕死、欺软怕硬的小恶魔胆敢扑向职业者,它们成片地死去,也把一些反应不过来的职业者拖进了地狱。

  本已稳定的战场,刹那间陷入了血淋淋的乱战。

  “我们真的能赢吗?”

  一名法师学徒问出了每个人心中都想过的问题。

  战场的投影投射在法师学院的墙壁上,有人在喃喃祈祷,有人在瑟瑟发抖——最小的在读学徒只有十一岁,没人能要求他们像真正的战士那样勇敢坚强。即使使用了一些去除血腥画面的魔法,这等直播对于小学徒来说还是太可怕了,尤其是他们知道一些老师、一些学长学姐正在战场上的时候。但绝大多数老师还是通过了这一措施,学徒们必须知道战场是什么样子。他们需要记住这牺牲与责任,倘若前线的军队没能拦住深渊大军,魔灾扩散之时,没有任何人能幸免。

  在最糟糕的那种未来里,在座的学徒们也终将踏上战场。

  “恰恰相反,这正说明我们离胜利非常近。”他们的老师海登斩钉截铁地说,“为什么那些恶魔会发狂?因为它们已经黔驴技穷!”

  他的学生齐刷刷看着他,他的不少同事们也一样。有战斗力的法师已经倾巢而出,留在这里的正式法师大多不擅长战斗,有一些才二十几岁,刚刚毕业,心中的恐慌不见得比学徒们少。但没有一个老师面露愁容,最害怕的人也在强装镇定,只在袖子里将拳头握紧。如果老师都在害怕,学徒们还能依靠谁呢?

  “别怕,这只是黎明前的黑暗,全无理智的敌人并不可怕。”海登安抚道,“只要我们支撑住这最后的疯狂,胜利将属于我们。”

  破败不堪的深渊像一台踩足了油门的车子,不知何时就会解体。

  问题只是,在解体之前,被它冲撞的对象是否能撑过去。

  一大群魔物挤压在通道的开口,像一群卡在水管开口的水蛭,谁都想出来,谁都出不来。这滑稽的画面持续了一小会儿,天空中响起一声闷响。它听起来**的,好似血肉被捣碎的闷声,事实也的确如此。一只巨大的胳膊从密密麻麻的魔物中挤了出来,一把抓空了一大片区域,魔物发黑的鲜血哗啦啦落下,像一阵来去突然的暴雨。

  一只石柱般粗壮的胳膊在天空中划拉,接着是一颗獠牙参差的硕大头颅。直到数百里之外,人们都能远远望见那颗邪恶的脑袋,巨魔领主正从缝隙中爬出来,这大恶魔挥舞着巨大的骨棒,要将眼前的一切撕成碎片。

  到处都陷入了激战。

  维克多与阴影行者卡斯帕打成一团,以几个不可愈合的滴血伤口为代价,他终于将暗处的刺客逼了出来。要论正面作战,专精刺杀的影魔领主不是他的对手,但在他成功干掉对方之前,又有新成员加入了战团。新来的恶魔代替影魔挨了一拳,数百张面孔塌陷,又有数百张面孔鼓起,哭哭笑笑,让人心烦意乱。如此一打岔,影魔又躲进了阴影。

  惑心魔领主,“千面者”萨。

  “原来如此。”维克多低语,不知是称赞还是咒骂,“真他妈了不起。”

  怒魔赛门说,“阴影行者”卡斯帕宰掉了“火翼炎魔”奥斯特加,“千面者”萨失踪多年又再次出现,如今看来它们都是一个下场。法魔领主拉什德嘉不愧是深渊的聪明人,这数百年来,它将其他领主玩弄于鼓掌之中,让它们全都成为了手中的棋子——它们一些毫不知情,自认为在为自己的利益奋战,另一些更加倒霉,比如眼前这三位,也不知是在哪一年中了拉什德嘉的暗算,完全被炮制成了活傀儡。

  当深渊陷入最后的狂乱,所有恶魔都开始发狂,除非被放逐或已经死去。拉什德嘉自身的死亡也被它所利用,到了新世界的存在无法掩盖的现在,深渊之内也已经没有阻力。

  “千面者根本不会打架,阴影行者离开阴影就是跳脱水的鱼,鹿死谁手还不一定……算了,这不重要。”维克多忽地笑了起来,“只是在彼此拖时间罢了。到头来,我们的全部身家都压在了别人身上,放在过去,谁能想到呢?”

  他转头,望向大地上那道通往地下城的沟壑。

  “的确,世事难料。”拉什德嘉难得地再次开口,“可惜你的未来只有一条,她输,你将与这旧世界一起灭亡;她赢,对抗灾厄的最后希望也将消失。”

  “这个嘛,”维克多露齿一笑,“那可就不一定了。”

  地下城核心之中,新世界里,那场鏖战已经到了最后关头。

  成群结队的火山口仿佛吐光了内部的热气,大地开始向内坍塌。灰蒙蒙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斑驳的绚丽过头的颜色,那是毒蛾鳞片的颜色,是疯掉的绘画家才会使用的色彩。陨星的轨迹变得古怪起来,它们烧融在天幕之中,如同温度太高的炮弹在炮膛中融化。高温与热气充斥了整个世界,随着其中唯二两个活物的生死之战推向高#潮,这世界不堪重负地嘶吼,天与地蠢蠢欲动,像被一根木棍撑起来的盒子,眼看着就要合上。

  魔力在中心战场汹涌,利爪对抗利爪,喷吐对喷吐,天赋法术对天赋法术,已经没有任何能分辨出交战双方。塔砂与“塔砂”的位置一刻不停地变化,她们交错,搏斗,变化,骤变的形态好似按了快进键的影片。她们因彼此流血,那血液落下,化作流光。

  镜像不再是一板一眼的模仿者,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它反而变得更像塔砂了——相似的不是形态与动作,而是本质。它不是一个对塔砂存在的拙劣模仿,它是新世界的“塔砂”。

  她们不再躲避高空的流星与火山的喷涌,那些东西已经奈何不了她们。切金断玉的碎石冲向她们的头颅,能熔铸地壳的高热喷向她们的躯体,轻飘飘弹开,没留下一点痕迹。塔砂再不需要为对抗环境花费一点点心力,就像凤凰不用担心被火焰灼伤。世界的形体,要如何伤及世界的灵魂?

  这是两个世界的战争。

  她们的交战引发一轮轮扩散的冲击波,这并非天崩地裂的原因。让新世界不堪重负的是能量的交锋,是魔力,是要素,是构成世界的本源力量。新世界把全部的力量投入到“塔砂”当中,而埃瑞安的力量则顽强地穿透重重屏障,全力供给塔砂。又或者说因果始末相互颠倒,并非塔砂与“塔砂”的战斗牵扯进了两个世界,而是两个世界借助了她们的形体,终于能够彼此厮杀。

  这绝对是塔砂参与过的最奇特的战斗,前所未有,很可能今后也再无机会。她在全力迎战,同时又像在冷眼旁观,脑中开启了无数个屏幕,她在同一时间旁观。

  一名战士在战场上死去,她闭上了疲惫的眼睛,手指动了动,还是没来得及够到放着家人照片的项链;收音机边的小男孩频频转头去看他的母亲,他的母亲一无所觉,捏着手帕,已经几小时一声不吭,滴水未进;几个农夫在田野上挥动锄头,聊着今年的收成,“应该不错,”他们说,“只要魔鬼不过来。”;一群驼牛在常年寒冷的森林中慢条斯理地咀嚼着叶片,对战争和世界之类的事情一无所知,漠不关心。

  一个恶魔在战场上死去,它惨叫着化为一滩脓水,构建它身体的能量流回深渊;成群的魔物拥挤在通道旁边,再无恐惧之心的它们向同一个方向推挤,成片成片入侵,成片成片在同胞们的践踏中死去;维克多与其他恶魔领主厮杀正酣,他背肌在肢解惑心魔时鼓起,后心一道半米长的伤口源源不断地留下黑血;拉什德嘉的残魂漂浮在半空,凝视着,等待着。

  此时此刻,深渊或主物质位面,对塔砂而言再无区别。

  埃瑞安的一切尽收眼底,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放入了她的地下城。在这奇妙的时刻,塔砂不会再为熟悉的面孔死去而悲伤,不会为深渊即将解体高兴,一切要命的难关在此刻都变成了细枝末节。这是创世神的视角,顿悟在她心中展现。塔砂能够理解新称号的名字了,那个地下城进度到达百分之百后出现的新称号,真的相当贴切。

  世界对万灵一视同仁,个体乃至单独位面的得失,都不是多值得关心的事情。

  重要的是——

  生存。

  塔砂为此而战,“塔砂”为此而战。两个世界都到了生死关头,严密的法则在穷途末路中混乱,连世界与世界之间的边界都开始模糊。另一个世界的渴望也开始在塔砂的意识中咆哮,声嘶力竭,震耳欲聋。两个截然不同、互为生死之敌的世界在此刻共鸣,不想死去的旧世界与想要出生的新世界,呐喊出相同的声音。

  想要活下去。

  这便是那个临界点。

  被冰冻吐息冻结的“塔砂”凝固在半空中,没有迅速解冻,因为新世界自顾不暇。强烈的共鸣在不稳定的世界壁垒上放上了最后一根稻草,本已从埃瑞安独立出来的新世界破碎了一点,只是一点点,足以让两个世界再度彼此联通。地下翻腾的岩浆中,一丝无光的缝隙悄悄出现,那裂纹与镜像“塔砂”脸上正在弥漫的那道一模一样,与拉什德嘉地下城核心中开始扩散的那道一模一样。

  法魔深深叹息。

  塔砂赢了,埃瑞安赢了,比起刚成型而未完成的新世界,苟延残喘的埃瑞安总算稍胜一筹。短暂的时间里,镜像又变回了镜像,这破绽破绽等待已久,千载难逢。只要击碎它,让旧世界加速崩塌,这场战争便会终结,塔砂与埃瑞安的众多生灵都获得了暂时性的胜利,注定的死期终将来临,但它还很远,不是吗?

  新世界的破绽很快会被弥补,错过这次便又要再付出不小代价。最好的选择是立刻动手,打碎它,扩大优势,乘胜追击,胜利唾手可得。

  塔砂靠近,张开双臂,抱住了即将碎裂的镜像。

  “是的。”塔砂在心中回答,“我愿意。”

  新称号的条件满足。

  地下城重组升级的进度超过四分之三后,【Keeper】、【龙】与【星界旅者】后出现了一个未解锁称号,这个新称号在进度条到达百分之百时解锁。新称号的解释相当奇怪,没头没脑,乍看上去完全不明效果。它说:理解我,认可我,选择我,成为我。

  在进度完全满足之前,塔砂猜想过进度的前进到底与什么挂钩,最终补完的方向是什么,也猜测过这称号的许多种可能。普通的地下城不需要对埃瑞安的这么多理解,通过理解世界而进阶、越发展越广阔的地下城,最终的方向与其说是割据一方的强者,不如说是这个世界的王者吧。最终的结果和塔砂的猜测很像,只是那称号既不是“王”,也不是“神”。

  是【背负者】。

  不需要什么解释,不需要多少解说,在真正理解这个世界,塔砂自然而然明白了她能做什么。

  塔砂说:“我来背负。”

  裂纹蓦然扩散,镜像的睫毛微颤,完全碎裂的上一个瞬间,那个懵懂蒙昧的新世界仿佛理解了塔砂的意思。那枚硕大的地下城核心上,裂纹也在蔓延,法魔拉什德嘉的残魂随之黯淡,它的神色——如果有人能看清的话——却变得比刚才死气沉沉的模样生动了许多。

  “是这样吗?”拉什德嘉惊讶地说,听上去几分欢喜几分惋惜,“如此倒也不失为一种可能,可惜……”

  可惜它看不到了。

  地下城核心像镜像一样寸寸碎裂,将残魂与之绑定的法魔领主也随之魂飞魄散。一个世界在其中泯灭,新世界分崩离析,逸散的能量没有一丝一毫浪费,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如同沙滩上的沙子城堡倒塌,丛林中树木倒下,从埃瑞安抽取的那些养料,再度回到了埃瑞安。

  “快看!”

  主物质位面,担架上拼命回头看着战场的伤兵发出一声尖叫,抬着担架的医疗兵开口想安慰他,只是一个侧头,也为余光看到的东西惊呆了。

  想扑到敌人身上同归于尽的军人扑了个空,他瞠目结舌地抬起头,还是同僚眼疾手快关闭了已经启动的魔导炸弹,这才没发生让人哭笑不得的惨剧。被地狱犬包围的法师本已闭目等死,等了半天安然无恙,她睁开一只眼睛,环顾四周,一脸茫然。站不起来的两个重伤战士与跑到战场中间治疗他们的牧师齐齐抬头,后者的治疗因为目瞪口呆而中断。

  “我操他妈的奶奶个熊啊。”兽人战士喃喃自语。

  撒罗的牧师忍耐了一会儿,转头道:“撒罗在上,请不要说脏话,这里还有孩子呢!”

  “老子成年了!”另一个战士气咻咻地说,“有矮人血统怎么了?我自豪!”

  无数赞美和咒骂脱口而出,在蓦然安静许多的战场上相当清晰明显。整个战场空旷下来大半,几乎所有人都扬起了头。

  “恶魔飞走了!对!它们像头顶上有个吸尘器一样飞起来了!”广播主持人眉飞色舞,激动得语无伦次,“不管大的小的,一个不剩!”

  在十几分钟前喷涌而出的魔物大潮,仿佛被摁了快退键,又全部原路返回,速度比它们坠落时更快。深渊与主物质位面之间的通道仿佛变成了一台分辨力惊人的吸尘器,所有主物质位面的生灵安然无恙,而每一只恶魔,不论是强是弱,全都身不由己地倒飞回去,重新投入深渊。巨魔领主的庞大身躯在半空中划拉,在通过通道时怒吼着挣扎,企图抓住什么东西,显然什么都没抓住,像一只滑稽的、被翻过身来的乌龟。

  “再来啊,狗杂种!”有人对它挥舞拳头,他的战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许多人,或者说大部分并没有那么乐观,他们不相信这莫名其妙的天降好运。医疗兵飞速地在战场上穿梭,趁着这个空隙带走所有急需治疗的人。工匠们迅速修补起被摧毁的防御工事,许多疲惫的战士就地休息,紧盯着通道。高阶法师们探讨着对通道做些什么的可能,指挥部的人们如临大敌,就在刚刚,一些屏幕,那些并非来自无人机,而是来自瞭望塔投影的屏幕,蓦地熄灭了。

  通道出现了奇怪的改变。

  战场上有人心存侥幸,有人严阵以待;战场外有人焦急询问,有人漠不关心。但无论是在哪里,无论此事是什么心态,甚至无论是什么,整个主物质位面的全部生灵,都在此刻感觉到了那个动静。

  滴答。

  就像是……一滴水落进湖中?

  醒着的生灵左顾右盼,睡着的那些则从浅眠深眠中惊醒。那个,那个,你感觉到了吗?人们彼此询问,比划来比划去,谁都说不清“那个”是什么。是一种声音吗?是一道光芒吗?是皮肤上的一点触觉吗?好像都是,好像都不是,绝大多数人无法说明白这感觉来自哪种感官,唯有施法者若有所思。这一点儿动静横扫世界,对于万灵来说却只是灵魂上的一点涟漪,还未弄明白,便已经远去了。

  战场上爆发出一阵喧闹,摸不着头脑的人在惊诧中交头接耳。无数只手指指向天空,在他们的注视中,那道带来灾厄的缝隙,好似水中的墨迹,就这么一点点淡去。

  在深渊通道的正下方,人群出现了一点骚动,有个人突然出现在了他们当中。不少人拿起了武器,等看清那是谁,多少又松了口气。维克多那张脸知名度相当高,哪怕浑身血污,近乎浑身赤luo,人们还是认得出他。

  但没有人上前问他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不少战士根本没放下武器,并不是因为对方浑身浴血。往日总是笑嘻嘻的执政官伴侣先生,此时面目阴沉,一身煞气,他身上那种让人震悚的气势,竟与他们刚刚奋战过的恶魔领主如此相像。

 

☆、第147 1.1

 

  (一四七)

  这个世界安静下来。

  埃瑞安的每一个观测站里,所有的深渊引子探测器都熄灭了。深渊的最后疯狂中它们也亮得发狂,仪表盘滚烫,以至于当灯光猝然熄灭,指针蓦然归零,工作人员们怀疑这些仪器只是不堪重负,终于坏掉了。

  魔导技师们检修了这些探测仪,大部分仪器都安然无恙,运行状态良好,刻度忠实地指向同一个方向。这不是显示错误,主物质位面回到了之前的状态——并非那个流星破空的时刻,还要更早。一些探测器制作得相当精细,早在深渊与主物质位面的通道彻底打开、显现之前,在几年前希瑞尔刚刚唤起深渊的时候,它们就有了细微的变动。如今所有数值彻底归零,宣告着深渊彻彻底底离去。

  深渊的归深渊,主物质位面再无一只恶魔。

  与深渊对抗的某些东西,也一样离开了。

  银狼的脚步踉跄,像喝醉了酒,四肢难以再支撑身体。她在人们的惊叫中倒塌下来,德鲁伊匆忙升起了树木支架,却没能接住她。巨狼的身体在空中变小,狼形褪去,双目紧闭的女性从树枝空隙跌落。医疗队向狼女跑去,紧张地检查她的身体。

  他们没发现一根断骨,甚至没找到多少伤口,血污之下皮肤完好,加持于她的那股力量在临走前治愈了所有重伤。玛丽昂什么事都没有,她只是睡着了,睡得很沉,连坠落也不曾把她唤醒。狼女在睡梦中舔着唇边的血迹,或许在回味地狱三头犬的滋味。

  医护人员熟练地将一层布料裹到她赤luo的身体上,这种特殊布料轻薄而保暖,抗菌,可以接触伤口,不透明,正适合包裹住那些过了变形时效的德鲁伊与兽人。

  到处都有人倒下,这些奋战多时的战士到此刻才能松一口气,咬牙坚持的人们一放松,困倦与疲惫就把他们放倒了。后勤人员忙得要命,从上空看去,担架像一根根缝线,医疗兵在战场上穿针引线,缝合着埃瑞安的伤口。所有人都开足了马力,尽可能阻止那些奋战过黑夜的战士死在黎明的曙光之中。

  施法者受之前的魔力浪潮影响最大,法师团的年轻法师们打了鸡血似的扔出每一个会用的法术,把自己的精神力抽得精光。如今魔力支撑消失,他们一个个断电一样躺平在地。在如此繁忙的时节,这些没受伤只是脱力的人们暂时无人问津,只好在地上躺成一排,有气无力地跟彼此打打嘴仗。

  “我觉得我这辈子都不会再一口气放这么多冰锥术了。”一名法师说,“除非今后我失业了,只能在街头卖棒冰为生。”

  “我也是,我这辈子都没放过这么多火球。”另一名法师说。

  “这就是我一天的分量。”劳瑞恩插嘴炫耀道。

  法师学院毕业的法师们齐心协力地开始嘘他,纷纷表示量产法师说话,有师承的幸运儿闭嘴。

  “我爱你,凯西!”一位戴着厚眼镜的法师突然大喊道,“请跟我约会!”

  “哈?”躺在距离他五米开外地上的姑娘瞪大了眼睛。

  “没事,我就这么一说。”眼镜法师双手交握,放在胸口,一副死亦瞑目的安详模样,“开战前我就想,要是我们都没死,我就跟你大声表白来着。好了,你可以拒绝我了。”

  “想得美!”法师姑娘笑起来,“你说拒绝我就拒绝,那我不是很没面子?”

  轰地一声,躺成一片的人们开始起哄,口哨与鼓掌声爆发。眼镜仔的朋友们乱揉着他的头发,乱七八糟地唱“好样的菲利普今天两米八”——也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调子。附近的人向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小声跟彼此询问菲利普是谁(这位普通的法师小伙子大概要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走红一阵子),想知道这群躺成死鱼的法师怎么突然精神成这样。劫后余生,法师团中最沉着严肃的人也露出了年轻人的样子,他们笑闹着,暂且不去想他们当中少些了谁。

  树语者德鲁伊没有忙里偷闲的运气,他们还得强提精神,满战场制造防护垫。地上的法师能就地栽倒,天上那些就比较要命。

  好些法师还有几分理智,对此前从天而降的魔力有所顾虑,只要没被逼得太紧,就没把自己完全掏空,现下还有拿法杖支撑住自己的力气。天上的女巫们则没那么多顾忌,她们上战场时虽然都有活到胜利的信心,但同时也丝毫不介意跟一群高阶恶魔同归于尽,够本就行。这些随时准备当人肉炸弹的女士毫无节制之意,她们挥洒魔力起来好似派对上砸开免费香槟,于是在魔力退去之后,天上的女巫们倒得整齐划一。

  召唤精类生物与元素生物的两位回声女巫在飞艇舱内操控着仆役,她们倒头大睡倒也不会出什么事。深渊生物专精的回声女巫阿芙拉大概当了太多年什么都召唤不出来的残废女巫,一朝得志,兴奋过头,在飞艇被击中后也没有降落换载具,骑着召唤来的报死鸟就一头冲回了天空战场。恶魔被抽回深渊时,她跟那只报死鸟一起被卷了进去。等深渊通道开始淡化,阿芙拉才从中掉了出来。

  一名反应特别快的德鲁伊用五米高的大型绒绒草接住了阿芙拉,那颗植物护垫在女巫距离地面还有不到六米时终于长成,所有旁观者都捏了一把冷汗。阿芙拉本人看上去倒毫不在意,她从护垫上爬下来,一脸兴奋。

  “谢谢你拯救了我的后脑勺!”她对那个树语者德鲁伊挥了挥手,转而对周围的人激动道,“你们猜我刚刚去了哪儿?我去了一下深渊!我看见……”

  然后魔力开始退潮,阿芙拉保持着那副手舞足蹈的姿势,噗通一下,向后倒去。埃瑞安的地面,还是没放过她的后脑勺。

  站在飞艇顶上纵火的火焰女巫阿比盖尔也滑了下来,她成功被另一个植物护垫接住,却没有医疗兵能够靠近检查。她的影子张牙舞爪,攻击着任何胆敢靠近的人,一名医疗兵险些被阴影吃掉。稍微知道点情况的人企图说服藏在她影子里的阴影女巫,可是谈判毫无进展,阴影似乎听不懂人话。最后还是来看热闹的邪眼女巫美杜莎打破了僵局,她一直在当观察员,不怎么费劲,这会儿精神头不错。

  “嗨呀,魔力用光,她饿得听不进人话,又不想吃小艾比嘛。”美杜莎见怪不怪地挥了挥手,“喂一喂就好啦!”

  阴影女巫要吃新鲜血肉,还得是活的,还得够分量。感谢附近的小实验室里有成堆小白鼠,该实验室的负责人(一个同样在战场上并因为魔力退潮而蔫儿吧唧的黑袍法师)臭着脸贡献了实验材料。“这个女巫得知道,是一名法师拯救了她的性命。”这法师耿耿于怀地说。

  “那你该问他们要谢谢啊。”美杜莎嘻嘻笑着指了指旁边的围观群众,“她又饿不死的,再饿一会儿就要开始暴走吃人嘞。”

  围观群众们心有余悸地退后了几步。

  等到明天早上,如果这些施法者能醒来的话,他们多半会和派对玩过头的宿醉者一样痛苦吧。

  还能飞的龙骑兵与狮鹫骑手已经升空,打捞一些失灵乱飘的飞艇与无人机。巨龙扇动双翼,在战场上投下让人心安的阴影。龙还维持着最后的尊严,鼓起余力飞回巢穴,只有龙骑士能看出它的疲惫。太古龙魂吐出长长的一口气,像是叹息,又或者只是太累了。

  魔力的涌流曾在最危急的时刻加持到主物质位面的守军身上,让施法者魔力汹涌,让职业者精力充沛,几乎逆转了整个战局。如今深渊之门消失,魔力一并退潮,被加持过的战士们打回原形,四处奔跑的动物之灵再次不见踪影,这时效性让人惋惜,也让人安心——临时借用的强大力量,比天降馅饼的永久提升要合理得多,不必担心什么可怕的未知代价。

  不久前让魔导技师们目瞪口呆的大型魔力环境测量表,到此时一并恢复了平静,冲破许多个巨大度量的指针开始缓缓倒退。魔力在环境里的变动毕竟没有在生物身上那么立竿见影,观测者们普遍认为,再过一些日子,它又会恢复到原来的刻度上。

  不过,**师塔内,那一株抽出花苞的植物,并没有凋谢。

  这魔法植物的种子自古代法师塔,在时光流逝中失去了名字,研究它的法师们将之取名为“魔法之花”。这名字直白浅显却很合适,因为它只会在魔力浓厚的环境中生长,它开放的日子,多少预示着魔法的再度繁荣。魔力的浪潮中,魔法之花的种子抽枝展叶,一枚小小的蓝色花苞生长在枝头。如今那淡蓝色的花苞在护罩中含苞待放,既不绽开,也没有收束。

  仿佛时间再度凝固在了它身上,像之前的数百年一样。

  马上就会凋零吧,法师们低语,让学徒抓紧时间观察与做笔记。但一晚上过去,花苞还是那样。或许明天就会凋落了吧,法师学徒们对彼此说,他们的眼睛怀着几分自己都说不好的指望,嘴上说着会凋谢,只是让自己别做不切实际的期望。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到了亚马逊女王下葬的那一天,魔法之花依然绿叶挺拔,花骨朵鲜亮,没有半点要凋谢的意思。

  深渊之战结束了,一大堆后续事项却刚刚开始。军队的调动啦,伤员的治疗啦,亡者的安葬啦,生者的抚恤啦……总之,亚马逊人安葬他们的女王这桩事,也得排到七天之后,毕竟他们不想将她草草埋葬。牺牲的人相当多,出于卫生安全考虑,大部分战死沙场之人都会以一种高效简介的方式被收尸和登记,效率是最要紧的事,纪念得靠后放。

  不用担心尸体**,亚马逊女王的尸身只剩下了枯骨。

  魔力的浪潮给了她最后一搏的机会,秘术让女王短暂拥有了传奇等级的力量,只是要在事后收取代价。她燃烧了全部的生命力,几分钟的青春复返后,死神如约而至。年老的亚马逊女王已经离开了战场,她没有军牌,族人们通过那顶金冠才分辨出她的尸体。

  她的女儿们将花冠放在骷髅的面孔上,装饰尸骨时族里的孩子们围拢来看,小心地摸一摸棺木与骸骨——在亚马逊人的文化里,战死的勇士会化作英灵,他们的尸体非但不可怕,而且还会带来庇佑与好运,就像老战士抚摸你的头顶。

  这是一场集体葬礼,亚马逊人的尸骨与埃瑞安的其他战死者埋在一起,但他们的军牌被送回来,此刻与他们的女王一起下葬。尽管各种忙碌还没有结束,来参加葬礼的人还是很多,亚马逊人在其中倒不占大多数了。

  “我曾受过女王陛下的指点。”一名兽人弓箭手说,“她的指点在这场战争中救了我一命。”

  “她招收外来者的仁慈改变了我的人生。”魔箭手利蒂希娅说,“而我的老师也埋在这里。”

  “我从未见过她,但我最好的朋友几乎迷信她。”德鲁伊阿尔弗雷德忧伤地笑了笑,“要是亚特兰特知道自己的名字能跟女王陛下出现在一个墓碑上,她一定很高兴。”

  亚马逊的战士们在此下葬,二十多年以来,这一支少数民族慢慢分散在埃瑞安的其他族群当中,却没有泯灭,反而扩张了似的。葬礼上来了许许多多的人,这里有亚马逊人的丈夫,亚马逊人的妻子,亚马逊人的学生,亚马逊人的朋友与战友。他们中许多人还带着伤,拄着拐杖的士兵排在人群之中,慢慢走到墓边,为所爱之人放下一朵花。

  这拒绝他人帮助的士兵吃力地站起来,他抬起头,看到雨点落下。

  下雨了。

  细密的雨影很快充斥了视野,由稀疏到紧密,天地间好似变成了一个信号不好的屏幕,处处都是雪花点。这很奇怪,参加葬礼的人们困惑地抬起头来,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

  他们不是唯一遇见这场雨的成员,在同一时间,整个主物质位面的生灵都看见了雨,无论天空中是否有云,无论他们身在何方,在室外还是室内。

  雨丝飘落下来,有人伸出手,雨丝从掌心穿透,手掌感觉到若有若无的柔和暖意。无论是人体还是房屋,什么都没法阻挡雨丝下落,他们看见雨,衣衫却未被淋湿。地面如此干燥,仿佛这场穿透一切的雨只是幻觉,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但的确有某些事发生了。

  回落了好几天的魔力环境测量表中,指针悄悄停下,微不可查地向另一个方向移动。法师塔内,凝固多日的魔法之花舒展开第一片花瓣。萎靡不振的施法者慢慢精神起来,仿佛昏昏欲睡的课堂上打开一扇窗,清新空气捋顺了乱成一团的脑筋。职业者的伤口开始加速愈合,没有加速多少,不是得到了治疗法术,而是自身的体质悄然增强。

  与之前的魔力浪潮不一样,这一次的涨潮无比温和,无比自然,像春雨那样润物细无声。当人们注意着这场雨,困惑于它的起因,他们很难察觉正在发生的事情。

  需要时间。

  要过上好些时日,魔法之花才会在护罩中怒放。淡紫色的妖精灯盏将会偷偷摸摸地在每一个孢子落地的地方生长,从埃瑞安的极南到极北,穿越广阔的大陆与海洋,就像很多很多年以前一样。那些人烟罕至的地方,各式各样的魔法生物将渐渐显露出踪迹,残酷的衰退灭绝了许多族群,但也有许多族群在沉睡中等待,像等待着雨季的沙漠植物,当魔力浸润了他们所在的地方,他们将苏醒。

  要过上很多年,精灵的果实才会成熟坠落。那些最努力最有天赋的职业者会发现透明天花板的消失,他们会为进入师长从未到达的层次兴奋还是紧张?大概都有,如同世上每个领域的开创者。总有一天,在距离塔斯马林最远的地方,法师也能随手点起光亮术。总有一天,职业者会像数百年前一样寻常。传奇不会再是传说,时隔数百年,埃瑞安的第一个传奇职业者会是谁呢?

  再过许多许多年,在星界旅行的巨龙们,没准也会重新来到这片星域,惊奇地望向逃离的故乡吧。

  埃瑞安的生灵将在不知不觉中重归魔力的怀抱,下一代出生的孩子会把之前的数百年当成一个恐怖故事,虽然可怕,却缺乏实感,难以想象。父母们会讲起这场惊天动地的深渊之战,这可真是一场惨烈的战争,大部分人都会觉得战后的魔力复苏理所当然。苦战得胜当然应该得到奖励,每一个斩杀恶龙的故事最后,英雄都能得到爱情、荣誉、金钱与地位。

  听上去合理就好,对于要考虑的事只在百年之内的大部分人来说,这的确就是美满的结局。

  从报纸与收音机里听到战况的普罗大众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战场上的战士都不见得知道。连最专注的研究者们,恐怕也需要耗费很长时间,起码几十年,才有可能做出不确定的猜测。是啊,人们只能猜测,就像最聪明的深渊研究者也无法彻底理解深渊,就像当初自尽的预言者找不出拯救世界的方式,这是信息上的断层,是力量本质的天堑,凡人难以理解以世界为单位的剧变。

  天空中的通道淡去了,没有人知道消失的不是通道,而是深渊本身。连这个都不知道,他们怎么可能知晓这场雨是什么样的馈赠?

  维克多在冷笑。

  这七天以来,他尝试了所有能尝试的事情,到如今最后的侥幸破灭,他只能在这儿冷笑连连。最后的恶魔坐在魔池边上,看着不断落下的无形之雨,静静品尝只有他知道的真相。

  这些欢天喜地的蠢货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深渊已被消化完毕。

  影魔留下的不愈之伤已经愈合,维克多从深渊中被赶了出来,因为他不属于深渊。主物质位面的归主物质位面,深渊的归深渊,归类之后一锅端起,塔砂吞噬了深渊。

  对,塔砂吞噬了深渊。

  新世界被吞噬,新世界所凭依的土壤也被吞噬,一个残破的世界雏形与一个残破的位面全被塔砂抽取,分解还原,仿佛制作失败的橡皮泥雕像重新捏成一团,返工再利用,一点儿都不浪费。这消化进行了七天,完成之后,她开始了下一步。

  合并重组。

  星界法师们会为观测到的壮观现象激动吧,从星界看去,本来还剩下主物质位面与深渊的埃瑞安如今只剩下了一个位面,不是深渊,事实上也不是原来的主物质位面。未出生就夭折的新世界也好,残破疯狂的深渊也好,全都被还原成了最基础的要素与能量,融合进了主物质位面。

  三个破败的部分,糅合成了一个新世界。

  从今往后,再没有天界与深渊,埃瑞安只有一个统和的位面。魔力环境向数百年前的环境发展,在传奇等级之前横陈数百年的透明天花板被打破,魔法生物复苏,巨龙可能归来……埃瑞安的危机并没有过去,但是埃瑞安的所有生灵,在数百年前彼此攻讦毁掉了生路之后,如今,又得到了第二次机会。

  能做到这种事吗?之前就没人想过要这么干吗?

  可能有,只是他们做不到。

  吞噬一个世界,吞噬一个位面,分解它们在重新分配,说起来轻描淡写又骇人听闻。位面,世界,是这么好摆布的东西吗?哪怕是以神为名的天界生物也不可能做到,否则它们也不会断尾逃生。能做到这种事情的,只有世界本身。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七点半还有一更!八千+的大结局XD

 

 

☆、第148

 

  (一四八)

  没有世界的力量就无法改变世界,但世界本身却不会去改变自己,它做不成这等细致活计。

  世界意志宛如一只非常巨大的单细胞生物,生命力顽强,行动迟缓,相当强大又相当无能,只有最最基础的求生本能。祂可能推波助澜,但不可能真的去给自己动个手术。说到底,世界意志只是某种环境或现象,并非什么有自我意志的生物,它是王座,是王冠,不是王。

  无王之冠呼唤着能戴上它的人。

  来自界外的灵魂,终将戴上无王之冠。

  走到最后一步的塔砂成为了世界之王,成为了世界本身,她同时拥有了意志与力量。埃瑞安成为了她的地下城,所有限制都被打破,她当然可以分解深渊修补主物质位面,在这个世界上她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万古不朽。塔砂不再需要躯体,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皆是她,她无所不在,整个世界都是她的躯壳。

  只是,她也不再有喜怒哀乐,不再有一点偏颇——世界为什么要关心其中的某一蝼蚁过得如何、有何想法呢?最清晰、最有智慧的世界意志也只关心世界本身,对于生活在世上的万灵,她一视同仁,无比公平,以万物为刍狗。

  或许应该称之为“祂”?

  无王之冠呼唤着能戴上它的人,只是那统治者,也是背负者,戴上王冠的刹那会与世界相融。坐上王座之人再无离开之日,像每一种博大的意识,那个加入它的主导灵魂最终也会被冲淡,被成千上万的岁月磨损,不再被任何东西羁绊。成为了世界之神的灵魂,作为个体来说也不复存在了。

  维克多身后,魔池已经干涸。地下城核心曾经漂浮的地方,现如今空无一物。

  塔砂说:“我来背负。”

  “不!!”

  维克多霍然站了起来,他的牙齿咬得咯咯响,狠狠瞪着地下城核心曾经的位置,仿佛那儿还有谁能看到他似的。

  “不不不不你不能这样,你根本不是舍己为人的那种人……”他的声音又小了下来,像喃喃自语,再小也没关系,这个世界注定能够听见,“你食言了,你说过你做好了准备!”

  我的确做好了准备,难道不是吗?

  ——在维克多的想象中,他几乎听见了这样冷淡的回答。

  作为执政官娜塔莎,她的确做好了全部准备。

  地下城储存着的大量户籍资料,在深渊之战前的几年里就已经登记完毕。**师塔内的书籍摆放日趋规范,各种藏书规律放置,书目已经被记载在一本书目大全上,就算担当塔灵的幽灵突然消失,借阅者也不至于一头雾水,研究者只需要多花一些功夫。以塔砂为中枢记载的全部信息,战前都已经有了实体备份。

  塔斯马林州,执政官娜塔莎是那个能够拍板做决定的人,但是与此同时,议会也并非摆设。由各个阶层、各个族群组成的议会商讨着关乎塔斯马林乃至整个世界的决策,近年来,塔砂越来越经常地隐于幕后,默不表态,放权让议会做出决策。议员的组成与选举也好,议题的提出与探讨,各种规则都日趋成熟。在执政官之外,塔斯马林的议会还有相对权力较大的议会长,四年一换,票选得出。

  埃瑞安帝国的媒体一度将塔斯马林议会戏称为“女王的小朝廷”,将议会长称作首相,认为后者的存在只是为了象征性地反驳针对执政官的□□指责。一些人认为这是在给继承人铺路,不过维克多浮出水面后,这事儿又变得扑朔迷离起来。不少人认为娜塔莎女士会有一个亲生的继承人,或者说,她会承认指定的继承人是她的孩子,毕竟她看上去都打算公开承认一个“王夫”的存在了。

  有人担心塔斯马林会变成一个君主继承制国家,担心全埃瑞安最自由繁荣的地方会在家族继承制中慢慢衰亡。更多的人对此并不关心,他们看不了那么远,也不在乎那么远。他们相信执政官大人总有考量,要做的只是干好自己那份活儿,并在举杯时大声说:“祝娜塔莎女士健康长寿!”

  “我见过许多被架空的君主。”维克多说,“不过自己动手这么干的,我还是第一次看见。”

  有人觉得议会与议会长只是面子工程,有人觉得塔砂在为继承人着想,而维克多第一眼就看出了塔砂的企图。像在扶着学步的孩童前行,塔砂正扶着年轻的塔斯马林前进,给它寻找自己的手之外的支撑点。维克多这样说破的时候,塔砂微笑起来,恶魔喜欢这种时候,在这个大部分生灵都很愚蠢的世界上,他们总能彼此理解,也只有他们理解彼此。

  “我可不想一辈子给一个国家当保姆,总要想点偷懒的办法。”塔砂轻描淡写地说。

  “这倒不奇怪,不过没想到你准备得这么早。”维克多说,“我以为你这样操心的控制狂,总要再过个一两百年才会想着抽身而退呢。”

  “那你不是会无聊坏了吗?”塔砂调侃道,她坐在椅子上,用尖尖的脚爪去勾维克多的腿,维克多一下就上钩了。他俯下#身,两只手撑住椅子的把手,低头用鼻子去蹭塔砂的脸颊,塔砂摩挲着他的后颈,亲昵地去揪恶魔的弯角。这双手能捏断恶魔领主的脖子,对待他却很温柔。嗯,粗暴的部分维克多也喜欢。

  她说:“就算世界几百年后要毁灭,也没有一口气工作几百年的道理,我当然会给自己时间来找点乐子,你说是吧?”

  塔砂根本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对于曾经的谎言之蛇来说,用“我一直工作你不是会很无聊”这种哄小情人的话来回答“你为什么这么早就做准备”根本不算是个回答,等于什么都没说,简直是个经典的逃避问题之法。不过那个时候,维克多完全没在意。

  有一件事需要澄清,那就是得到一定修复的维克多并不傻,也不会因为什么事犯傻,无论因为**还是爱情。作为亲历者之一,维克多认为,爱情并不会让一个聪明人变得迟钝又愚蠢,能看到的东西依旧在那里,只是你会变得不再在意。转移话题?哦,那就转移吧。不想谈论这个?无关紧要,反正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爱是一个叮当作响的音乐盒,是从深渊爬到主物质位面时遇见的第一场雪,拥有它的时候,灵魂像被泡在温水中一样惬意,又舒服又让人懒洋洋提不起劲,对温水池外的细枝末节并不关心。与塔砂相处自然而有趣,那会儿维克多一边半心半意地想着“哎呀她根本没回答嘛”,一边觉得“管它呢”,当下没有比亲吻塔砂更重要的事情了。

  不回答也没关系,反正维克多知道答案。塔砂就是有这么多后备方案,给每件要务都上了多重保险。提前做好准备,以防遇见不测,这答案说出来扫兴但做得很合理,她与维克多一样喜欢未雨绸缪。维克多一直对此相当欣赏,乃至产生了一股得意之情:你看,她就是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属于我,这样的人选择了我,难道不是一件相当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如今回头看来,维克多莫名感到牙痒。

  早在知道自己会一去不复返之前,塔砂早已做好了自己突然消失的准备。于是真到做出选择的时候,她能走得毫无牵挂。

  执政官娜塔莎的消失,没给埃瑞安带来一点波澜。

  简直不可思议,如此重量级的领袖,被许许多多的人念叨着的大人物,竟然能够不声不响地消失了,她的崇拜者们还对此一无所觉。但仔细推敲一下,情况好像又并不奇怪,被认为是“执政官娜塔莎”的存在只是塔砂的一具身体,真正操控全局的塔砂,是一座地下城啊。

  塔砂是一座地下城,一开始为了能以这样“世界之敌”的身份在埃瑞安帝国立足,她用了各式各样的花招塑造出一个不存在的地下城城主,让人以为这是被某个神秘人拥有的势力,而非一座活的“深渊前哨”。等到后期有了躯体,这谎言变得更加没有破绽,各种地下城造物都能担任她的代言人。执政官娜塔莎始终保持着神秘,与下属之间有着一定隔阂,大部分下级都不明真相,知道真相的全都是契约者,并且对她有着绝对的忠诚。

  媒体习惯了执政官的来无影去无踪,私生活的一片空白(维克多的存在是唯一的例外)。梅薇斯法杖自带的障眼法能将各种形态的塔砂变成执政官娜塔莎,那么自然也能将任何其他人变成执政官。塔斯马林的上层习惯了塔砂的消失,他们将之视作执政官对他们的考验,下意识认为身后有一双沉静的眼睛,谨慎者不会畏首畏尾,贪婪者不敢太过出格。因着他们的自信,埃瑞安帝国的高层也摸不清情况,即便强硬者当权,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一切,再加上塔砂之前留下的一些措施,足以让执政官平安无数的假象维持上许多许多年。而许多年之后,那些慢慢发现和接受真相的上层,又能让“娜塔莎女士”平稳退场。

  “你食言了。”维克多喃喃自语,“你还说要带我去你的世界……”

  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地下城中回荡。

  那一天维克多被扔出深渊,他冲出了战场,冲进地下城,去得已经太晚了。作为塔砂灵魂载体的地下城核心已经融入了这个世界,这座地下城已经死去。

  没人意识到这点。

  地面没有坍塌,地下城没有塌陷,每个房间完好无损。地精照样到处乱跑,史莱姆仓库依旧慢吞吞孕育着魔石,幽灵飘去了不知什么地方,龙骑兵的飞龙仍然活蹦乱跳,它们只是不再被统一的意识所联系,今后死去就会完全死去,再没人能让它们重生。地下城死得十分隐秘,维克多恶意地想,像一个失去灵魂但还能喘气的身体,住在里头的寄生虫,自然发现不了这个。

  各种住所安然无恙,不过最好的地下室也不让人留恋,地下城的住所不是作为旅馆设计的,事到如今,本来就没多少居民再住在地下。匠矮人工匠能让地下居所变得舒适宜居,自然能让地上阳光充沛又通风的地区变得更加舒服。

  梅薇斯会发现厨房里再没有新鲜食材,她会换一个地方做菜,或者继续讲新鲜食材送进这里。塔斯马林物产丰富,魔力用在制造食材上早就是一笔不划算的买卖了,地下城的厨房不再是提供救命粮食的地方,大饭堂在地上建起,食材的购买与工作人员的雇佣能推动经济发展。

  匠矮人们搬进了地上的魔导工坊,流水线工厂能制造最精细的零部件,钢铁魔像能成为很好的助手,而魔导技师能与工匠一起工作,彼此学习。固然有些恋旧的工匠还在地下挥舞着铁锤,但在魔火熄灭的现在,这批最后的老派工匠也要搬去地上的新工坊了吧。

  生产效率大大提升的现在,训练场节省的那点训练道具,对塔斯马林而言不值得一提,军人与职业者有其他地上训练场。曾经提供救命兵力的墓园已经可以成为历史,真有需要亡灵兵种的时候,死灵法师们很乐意效劳——无头骑士亚历山大目前基本被多洛莉丝那一支死灵法师领养。照料药园草药的德鲁伊药师会在第一时间发现地下不再适合草药生长,好在如今的埃瑞安,不缺能种植魔法植物的地方。瞭望塔链接的屏幕不会再出现图像,但无人机与机械鸟已经可以建立起新的监察网。

  他们会发现地下城的一些改变,但他们意识不到那意味着什么。

  “他们很快就适应了,好像有你没你都一样。”维克多说,“我告诉你的小狗你不要她了,你猜怎么着?她无所谓啊!这白眼狼,你说你养她干嘛?”

  后面半句就是信口开河了。

  在猜测到塔砂做了什么的时候,在无论怎么呼唤都得不到回应之后,维克多去找了玛丽昂。最得宠的狼女有没有可能知道知道塔砂的消息?塔砂会不会只是没联系维克多,把什么后手放在了玛丽昂身上,因为……因为该死的随便什么理由,随便什么理由都行。维克多想,要是塔砂没联系他,先去联系了狼女,他一定会气到七窍生烟。但如果可以,他宁可被气得七窍生烟。

  玛丽昂不知道塔砂在哪里,无论对着链接还是对着这个世界大喊,她的呼唤都没有回音。

  “你被抛弃了。”维克多带着十二分恶意对狼女说,“她抛弃了你,选择成为了这个世界的主人。你对她来说什么都不是,她一点都不介意把你视作蝼蚁之一。”

  呼唤得不到回应的时候,玛丽昂的确看起来慌里慌张。可是当维克多解释了塔砂的去向,狼女非但没露出被抛弃的悲愤恐慌,反而看上去冷静了下来。

  “这番话对你的狼脑袋来说是不是太过深奥?”维克多说,“是否需要我再重复……”

  “她变成了世界,是吗?”玛丽昂说,“那样的话,她每时每刻都在我们身边,每时每刻都看着我们,无论我们在哪里,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跟她在一起,只是她不回答了而已。”

  “差点忘了。”维克多翻了个白眼,“兽人‘祖灵’那一套最擅长自我安慰,假装死人还在身边就能活得很好。”

  “不一样的!”玛丽昂认真地说,“我没有办法确定祖灵在不在,但是只要我活着,世界一定在啊。她就在这里,而且爱我。”

  维克多发出一声巨大的嗤笑。

  “她可以不管所有人,但是她成为了世界,因为她爱这个世界,爱世界里的我们。”狼女继续用她那种直线思路说,“就算变成了世界,她对我们的爱也不会变少,只是用一样的力气去爱世界上的其他人了而已。你不能因为她不偏心你了就生气啊。”

  他当然能生气,维克多非常生气,因为一个头脑简单的兽人居然比他看得开,而且居然一语中的。

  可是恶魔的爱本来就不是“你爱我一分就好”,更不是“你幸福我也幸福”——恶魔根本没有爱这种正面情绪。维克多这种恶魔中的奇葩,固然能感知与给予爱,这爱情也健全不到哪里去。倘若他爱上一个天使,他一定会折断对方的翅膀,将之从天上拉下来,独自占有,互相折磨,搞得双方都不开心。所以说维克多爱上的是塔砂,一个同样精明、没有道德洁癖、能互相理解的人,真是可喜可贺。

  “你的小狗太坏了,我准备杀掉她,你怎么看?”维克多说。

  理所当然地,他没等到半点回音。

  维克多突然愤怒无比。

  恶魔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为此生气了,已经过了这么多天,他想通了所有关节要害,明白塔砂的选择再正确不过,对埃瑞安与他来说都是个不错的结果。维克多以为自己能心平气和,像个成熟体面的大恶魔一样,微笑着表示赞同,风度翩翩地对着虚空举杯问好,致他们短暂但愉快的伴侣生活。然后他会重新作为一个无拘无束的恶魔活下去,享受塔砂的馈赠,在塔砂的世界上到处寻找乐趣,也完成一些他们都会乐见其成的事情。即使排除感情要素,塔砂也是个挺好的合作对象。

  可是不。

  时至今日,维克多还是为塔砂的离去不开心,确切地说,他悲伤、愤怒还很委屈。意识到这点让他更生气了。

  “你放心我待在这里吗?”大恶魔嘶声道,他语气中的寒意能让战士胆寒,“我是最后的恶魔,这里残存的最强者,没有一个‘英雄’能阻止我。这衰弱的世界甚至没有一个传奇,半吊子撒罗教能做点什么?我会杀掉你的小狗,还有那个圣子,你不会喜欢他们死去的方式。我会杀掉……不,我不用动手杀谁,只需要公开你的死讯就好,大部分人都是蠢货,信任与和平都脆弱得不堪一击,你知道我能做成些什么!你真的要把我留在这里?你真的相信我会维护这个世界?哈,相信一个恶魔!我会毁掉你的花园而你没法阻止我,塔砂,看看我!”

  威胁的低语最终变成了怒吼,这声音在空荡荡的大厅回响,只有回音在回答他。

  沙啦。

  维克多刷地转身,动作快到看不清,他几乎在用战斗时的速度转身,担心身后那点响动逃跑似的。制造声音的对象并没有消失,它站在地板上,蠢兮兮地抖动着胡须。

  一只地精。

  维克多用深渊语咒骂了一声,他抹了一把脸,颓然坐回魔池边缘,感到太过丢脸,都没心情对那只地精做什么。

  “好吧。”他嘟哝,“是的,我会的。”

  恶魔会完成塔砂的未尽之事吗?

  他会的。

  不需要任何感情牵扯,维克多也会让这个世界维持下去,因为这世界与世界上的生灵如此有趣。他喜欢这个世界,而且他够惜命。这位恶魔领主过去会为了生存而捏着鼻子担任深渊走卒,现在自然也会让这个仅存的世界继续平稳运行,好让他漫长的生命得到更多乐趣,无论他是否怀恨在心。

  维克多不是那种热血冲脑就企图毁天灭地的莽撞恶魔,他不会因为赌气而制造不可挽回的恶果,和塔砂一样。塔砂的信任建立在了解之上,这是明晃晃的阳谋,她就吃准了他。

  “但我还是会杀了不影响大局的人,就为了让你不爽……可是你现在已经不会在乎了,是吗。你不在乎他们,也不在乎我。”维克多干涩地笑了一声。

  没有任何回音。

  “就只是,”他把脸埋进掌心,微不可闻地低语,“塔砂,别这么对我……”

  这个空荡荡的地下城已经看不到多少人,再过些日子,可能就会一个都不剩。被拯救的埃瑞安生灵既不知道自己逃过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当然不会发现世界上最后一个恶魔正在隐蔽的地下城核心大厅中与虚空交谈。即使他哭泣,也不会有人发现。

  “我很在乎啊。”

  维克多猛地抬起头。

  他的动作那么快,看上去会把他的脖子折断。那声音在耳畔响起,维克多却没在身侧看到一个人影,等等,似乎有什么。

  那是一个小小的白影,太近了,几乎像是视网膜上模糊的武器。维克多的视线向下,眼球对焦,与肩膀上的白影对视。半透明的幽灵飘在他的肩膀上,只有一个巴掌这么大,长着塔砂的模样。

  维克多张开嘴,闭上,再张开,再闭上,这个口齿伶俐的恶魔此时竟张口结舌了。他的目光扫过大厅,只见刚才那只地精趴在地上呼呼大睡,一道灵光闪过他的脑袋,炸成一片烟花。

  那是地精阿黄。

  地精阿黄身上,有一小片属于塔砂的地下城核心。

  维克多恍然大悟。

  “我说过,”小小的塔砂说,“我做好准备了。”

  塔砂做好了准备,这准备可不只是预防不测的身后事。她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了设想:灵魂只寄托于一个地下城核心,核心没了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吗?既然身体可以备份,灵魂也最好存个盘。

  地精阿黄,这个阴差阳错融合了核心之力的宠物也是绝佳的“存盘”地点。塔砂对此早有规划,剩下的难点只是如何保存灵魂。那一小块灵魂必须与地下城核心分离,否则核心损坏还是会被一锅端;分离同时又必须单独完整,不然一片记忆或一块发疯的残魂逃生了也没用,塔砂可不想当故事里的切片大魔王。这难点困扰了塔砂很多年,直到地下城补完的时刻,她有了最妥善的解决之方。

  高阶恶魔有着分裂完整灵魂、给自己做完好灵魂备份的天赋。

  地下城补完的那一刻,深渊的一切要素,也存入了塔砂的库房。

  事情解决了。

  在塔砂戴上无王之冠前,以阿黄体内的地下城核心碎片为凭依,她分离出了自己的灵魂。在一半灵魂登上永恒王座的同时,作为个体的塔砂也保存下来,就像驾驶员弹出进行自杀式袭击的飞机逃生。

  “我操。”维克多字正腔圆地感叹。

  “三寸高的幽灵你都下得去手吗?”塔砂故作惊讶地说。

  “七天啊!”维克多愤怒地吸了吸鼻子,“七天!你都不知道跟我说一声?就不能留点线索吗?!”

  “要是提前留了线索,我却没活下来,那不是会伤害你的古老心灵?”塔砂说,“何况我需要时间恢复,还得考虑你有没有冷静下来,不然要是阿黄一出现就被你弄死,岂不是千古奇冤。”

  事实上,早上半个小时,塔砂就可以现身。但是这个样子的维克多实在千载难逢,万分可爱,像只找不到主人的小狗,让塔砂忍不住想要多看一会儿——这点万万不能让他知道,维克多已经不用更恼羞成怒了。

  大恶魔开始了没完没了的碎碎念,他借题发挥的抱怨能堆成一座山,能填平一片海。你得赔我!维克多说,你得如何如何,这般那般,补偿一个纯洁恶魔的心灵创伤。他把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塔砂飘在他的脸颊旁边,虚抱着他的头,说:好好好,行行行。

  那阵“雨”还未结束。

  此时此刻,地上的许多人在“雨”中漫步,所有生灵在这温柔的馈赠中下意识放松。

  亚马逊女王的葬礼上,许多人舒展了连日未散的眉峰。世界之雨洗去了他们心头的阴霾,阿尔弗雷德长出一口气,到胸口压着的那座山消失,他才发现它在过去几日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还是修行不够啊,他想,无须悲伤,无须悲伤,在自然的循环中你我总会重逢。德鲁伊的手指轻抚过墓碑后友人的名字,他轻轻说:“再见,朋友。”

  **师塔像往常一样忙碌,参战法师有着长长的假期,但他们大多回到了实验室里。女巫美杜莎踏雨而来,拥抱每一个法师,跟每个人说“恭喜活着!我也爱你!”黑袍法师米兰达抱怨她影响了法师塔的工作,但美杜莎去抱她的时候,她也没躲开,都怪这场雨。这在事后被证明是个非常坏的注意,女巫在她脸颊上留下了一个很难擦掉的鲜红唇印,咯咯笑着逃跑了。

  赛维尔坐在返乡的火车上,用仅存的眼睛注视着窗外的雨。兽人战士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了一只眼睛,但他杀死的恶魔数不胜数,十分划算。要是恶魔的头颅能够保存,帐篷外用来挂敌人脑袋的图腾柱一定挂都挂不下了,赛维尔得意地想,泰伦斯叔叔会以我为傲,哦,还得叫人替我给路德维希写封信,炫耀一下战绩,让他刮目相看。

  被他念叨的画家正忙于新的画作,这位勇敢的兽人涂鸦者加入了战地记者的队伍,他脑中蓬勃的灵感与画面正等待着落在画布上。瓦尔克艺术家协会的会长昆蒂娜正筹备着以此为主题的沙龙,瑞贝湖最近有许多盛大的宴会——人们哀悼,但人们也庆祝,庆祝着他们美丽世界的幸存。那些勇敢的战士最终成功了,所有牺牲都有意义,都值得铭记,难道这不值得庆贺吗?来吧亲爱的,擦一擦眼泪,来一碗热乎乎的汤!

  生活还在继续,生命还在继续,因此爱与希望亦然。

  塔砂抱着维克多,她是自己独立的灵魂,也是这个世界的意志,她同时享有自由与不朽。灾劫还未过去,不过他们也还有时间与机会继续努力,一切都没到终点。

  故事会继续下去,这再好不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朋友们!!又突破了字数极限,接近87w字的长跑到了终点,给我自己鼓掌XD感谢一路追文的小天使们,感谢购买正版支持作者吃饭码字的大家哈哈哈!么么哒!!

  正文完了,周六周日还有会番外哒,之后大概也会陆陆续续新增番外,看情况~本文会出本,正文+新番外,还有**不能放的某些非全年龄向咳咳咳,嗯,总之敬请期待!可以关注作者微博(黑糖煮酸梅),关于本子和开新坑的宣传都会放在那里!

  觉得黑糖合你口味的宝贝儿们来收藏一下作者吧!专栏里类似的西幻+女主+剧情大长篇《邪神求生日志》开了文案预收,但是大长篇超级费脑+需要取材,不知道什么时候开(捂脸)

  一周后会恢复另一篇西幻+**+谈恋爱撒狗血的《老师变成魅魔以后》的更新,对**和谈恋爱有兴趣的话可以看看,不吃**千万不要勉强!魅魔写完还没想好开啥,有点想写女主美食文(拔智齿饿超惨的后果),也可能开赤沙之子,总之看情况!来收藏作者吧XDD

  再次,还有各种番外的哟大家不要走开!感谢正版小天使们,爱大家!=333=

 

149章 番外-战后一周年

    “画展时间从今天开始, 到两个月后结束。届时所有画作都将被拍卖, 拍卖所得全部捐献给‘士兵之家’。”昆蒂娜说,“你的作品这次也占了半壁江山,一年时间一百幅画作, 天啊, 我们该给你申请一个世界记录!”

 

    “我是涂鸦画家嘛。”路德维希玩笑道。

 

    瓦尔克艺术家协会的会长与兽人涂鸦者在展馆中漫步,画展开始的第一天,展馆中游人如织。

 

    深渊的降临像一场天灾过境,灾后重建工作有条不絮地进行, 一年之后, 基本告一段落。深渊之战一周年整, 瑞贝湖举办了一场以战争为主题的画展, 当初加入了战地记者队伍的画家们,在一年后拿出了作品。

 

    亲身经历让这些作品变得更加厚重, 战场上的亲眼所见被融入了这些画作中, 摄影师平铺直叙地展示战场上的情景, 画家则更多展示出某种感情。他们的色彩勾起观众的情绪,他们的画面冲击观众的心灵,引起当初参战者的共鸣, 激发那些没上过战场的人们的思考, 让他们仿佛身临其境。慕名而来的观众们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若非画展限流放行,一拥而入的观众恐怕大部分被挤在人群当中,连画作都看不清。

 

    在这样的客流量中, 路德维希与昆蒂娜没被认出来,多亏他们戴着半截面具。画展门口有工作人员发放面具,面具本身便是某位艺术家的作品,绘制着各种以“战争伤痛”为主题的面庞。

 

    有人开玩笑说,瑞贝湖办这场画展,是为了弥补几个月前第二场红雨节没能好好举办的遗憾:那会儿各种扫尾与现行准备工作都还没完成,第二个红雨节过得相对冷清,既没有画展也没有化装舞会。借着深渊之战一周年的机会,瑞贝湖把画展和化妆一起办了。

 

    “这幅画真不错!”路德维希在一副两米高、数米宽的油画面前驻足,赞叹道,“毒火龙栩栩如生,战士们为了守护身后奋战的英姿跃然纸上,看看那个拿连枷的英武士兵!作者当时一定离战场非常近。杰森.哈利特.布莱克……这是谁?我猜他的父母一定是哈利特.布莱克将军的崇拜者。”

 

    “事实上,他就是哈利特将军的小儿子。”昆蒂娜笑道,“当初小哈利特父亲铺好的路,非要当画家,把老哈利特将军气得够呛。将军派人把杰森抓走,我们帮杰森逃出来,双方在报纸上隔空喊话断绝父子关系……这件事当年闹得沸沸扬扬,也就你在外面不知道。”

 

    瓦尔克艺术家协会的口号便是“为了自由意志”,为了能让艺术家们能自由创作,协会不仅资助贫穷画家,聘请律师和保镖,还偷偷给艺术家们提供了周全的跑路方法——于是协会成立这么多年以来,帮助杰森从父亲手底下逃跑这件事,成为了他们地下党行径的第一桩实战案例。

 

    当初的媒体将之戏称为“以革命军之能解决家庭纷争”,协会内部的成员倒群策群力得很起劲。那些年里,大众还不认为艺术家是个正经职业,老派人士普遍认为年轻人搞艺术是少年轻狂,只有极少数被艺术之神青睐的天才人士方可以此为业,自家孩子想靠这个吃饭纯粹痴心妄想,得早些回归正道才是。大兴冤狱的□□者值得抗争,以“为你好”为理由任意摆布子女人生的父母也一样。在多年前希瑞尔将军的冤狱中兴起的瓦尔克艺术家协会,对着强权天然有股不服输的抗争精神。

 

    “可真是勇敢。”路德维希感慨道,“我在他这个年纪,可没有反抗家族的勇气呢。”

 

    “说起来还要感谢你。”昆蒂娜说,“‘斯普林霍尔家族的孩子毅然抛下优渥的生活,以笔为剑二十年,在鲜花与掌声之中凯旋而归,成为了众人的榜样’……”

 

    “别夸我啦!”路德维希失笑,“这样的词还是在我葬礼上念吧!”

 

    “别害羞嘛,我说的都是实话。”昆蒂娜冲他眨了眨眼睛,“你的声名大噪让那位老哈利特将军重新思索了与儿子的关系,慢慢承认了杰森的选择,跟他和解了——比起跟着在大半个帝国范围内被视为非法武装的军队风餐露宿二十年、东躲西藏成为通缉犯的你,只是呆在瑞贝湖画画的杰森,简直乖巧可爱得惊人啊!”

 

    “他对去年杰森加入了战地记者这件事怎么看呢?”路德维希接口道。

 

    “这个嘛,”昆蒂娜摊了摊手,“我们就不知道了。”

 

    他们对视一眼,一起大笑起来。

 

    杰森的照片就被贴在名字旁边,像只打扮入时的瘦猴,断然看不出是军人家庭出生。这张以画室为背景的照片上,画家笑得相当开心。

 

    路德维希与昆蒂娜离开后不久,一名高大健壮的游客在油画前驻足。当看到画上的某个人物,他面露惊讶之色,继而忍不住笑了起来。杰森的确是个出色的画家,要是这位参观者没戴面具,任何人都能发现,他与油画中刚刚被兽人涂鸦者称赞过的“连枷战士”十分相似,他当初的奋战一定给战地画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只是,有一样东西错得离谱:他的确使一柄连枷,但身上穿的可不是战士铠甲,而是牧师长袍。

 

    当了多年士兵最后却成为了撒罗牧师的罗比.哈里曼依然相当高大强健,一脸伤疤,身上还有年轻不懂事时纹了一胳膊一背的刺青,在一群慈眉善目的纤细牧师中相当显眼,既让人不安也让人安心。这样一员能打能抗能治疗的猛汉,在战线被推到牧师群中的时候,立刻放下法杖拿起连枷,把恶魔痛殴到眼歪鼻斜口中吐牙,被这英姿折服的画家心潮澎湃之际,记忆出现了一点偏差,要往他身上安一身威猛战甲,也是情有可原。

 

    罗比看了看画作下方,记住了画家的名字。要是有缘相识,小哈里曼与小哈利特先生,大概会在“我顽固的当兵老爹”和“战士的儿子当然可以干别的”这等话题上深有共鸣吧。

 

    许多深渊战争的亲历者都在展馆中穿行,对着那些能勾起回忆的画面感慨万千,或者会心一笑。战争的后遗症还留在这些战士们身上,好在此时此刻基本看不出来。断腿的士兵行动如常,功能完善的义肢藏在库管底下,盯着看都看不出异样。弓箭手在人群中穿行,一年前的今天,她从被拆开的移动胃袋中死里逃生,面容却被恶魔的胃液毁去,这会儿所有参观者的面庞都被“战争伤痛”面具覆盖,不会有任何人向她投去惊诧的目光。

 

    这次画展的义卖所得会全部用于伤兵,在这笔钱的帮助下,能用于被毁容士兵面孔的魔导器,一定会加快研发的步伐。

 

    入夜的时候,在慰灵碑前参加基尼阿诺东的人群陆续散去了,中心广场的人流倒变得越来越多。人们将各式各样的蜡烛放在中心广场中间,钟楼的下面,从钟楼上向下望,温暖的烛光连成一片,仿佛万家灯火。

 

    有人认出了半精灵梅薇斯,她跟另一位年轻女人一起来到了广场,放下一捧小小的蜡烛。这位胖胖的药剂师兼厨娘多年容颜未变,在宴会与战争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知名度相当不低,人们向药剂师打招呼,倒没认出她领着的那位刚在下午慰灵碑的活动中献唱。

 

    杰奎琳静静地跟在梅薇斯身后,没拉住半精灵的手——小姑娘牵着监护人的手看上去很可爱,大姑娘再这么干看上去就有些不合时宜了。自从“长大”以来,她只在广播中发声过几次,没再公开登台献唱。一方面是因为这一年的战后工作十分忙碌,不太适合开演唱会,另一方面,她也有自己的考量。

 

    魔力带来的“成长”,对杰奎琳的心态也产生了一些影响,尽管没人(可能包括她自己)知道这变化具体会走向什么方向。这些年来一直担当她监护人的道格拉斯与梅薇斯都不催她,他们都觉得想要改变不是坏事,杰奎琳当了太多年的小姑娘啦。

 

    “我想离开这里。”杰奎琳突然说。

 

    “好啊。”梅薇斯干脆地回答,顺畅地接受了她没头没脑的提议,“你想去哪儿?”

 

    杰奎琳摇了摇头。

 

    “不确定?你想到处走走吗?”梅薇斯问,在杰奎琳的点头中笑道,“这很好呀,亲爱的,你早就存够了旅行一百年的钱。”

 

    “那就旅行一百年。”杰奎琳说。

 

    “没准真行呢,妖精和海妖的平均寿命也超过了一百年。”梅薇斯打趣道,“你得跟经纪人先生说一声,他一定会为此抓狂……”

 

    杰奎琳为这句玩笑话露出了不安之色,梅薇斯立刻停了下来,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如今的杰奎琳已经比梅薇斯高了,要揉脑袋得伸直胳膊。

 

    “让他抓狂去吧!”梅薇斯说,“就算咱们的寿命比别人长,咱们还是只能活一次啊,当然得做自己想做的事。去吧,孩子,与其担心这些有的没的,不如想象今晚吃什么。”

 

    “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杰奎琳嘀咕道,乖乖低头让梅薇斯摸。

 

    “抱歉,是我太老啦!”半精灵笑着道了歉,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到了我这把年纪,看谁都是小孩。”

 

    有着四分之一精灵血统的梅薇斯已经进入了中老年,不过在魔力渐渐复苏的现在,恐怕她还能活上好几十年。在几百岁的婶婶眼中,大家都还很年轻呢。

 

    阿比盖尔不再是孩子了。

 

    法师埃德温走在侄女身边,心中再一次升起了这个念头。他的两只手都没闲着,一只挂满了逛街买来的大包小包,另一只挂着阿比盖尔。曾经的麻花辫如今披散在身后,随着她轻快的步伐甩来甩去。即使在现下这个不暖和的时节,阿比盖尔也穿着明丽的短裙,长靴外露出一截的双腿完全不知道冷似的。她身上充满了成熟女性的魅力,鲜红的双唇愉快地上翘,正哼着一支普通人听不懂的歌。

 

    几个月前,火焰女巫与她的母亲阴影女巫相携离开了人们的视线,只有阿比盖尔独自归来。从那时候起,她的心情就相当好,直到现在依然欢快不减。

 

    “你是阿比盖尔吗?”埃德温说。

 

    “什么,叔叔?”阿比盖尔转过头来了,眨巴着可爱的眼睛。

 

    “你在唱鹰人的歌,这支兽人已经彻底灭绝起码一百多年了。”埃德温慢慢地说,“我能从一些发音用词里听出一点……就算我研究类似的方向,我也只能知道这点。”

 

    而对研究这些毫无兴趣的阿比盖尔,显然不会知道。

 

    女巫快活地大笑,挂在法师胳膊上笑弯了腰。“哎呀,早问嘛!”她说,“你背着我偷偷研究了这么久,还是对女巫的转生术毫无概念呀!”

 

    “请你告诉我。”埃德温说。

 

    法师推了推眼镜,眉峰因为连月来的困惑拧成一团。女巫乐不可支地看着他,仿佛他的困扰很有趣一般。她松开埃德温的胳膊,举起两只手,两根食指竖起,指尖点起两团火焰。

 

    “‘转生’的过程就像这两团火,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有一件事不会变。”她将一团火焰扔向另一团,两团火相撞,融合又溃散,只剩下一团,“冲击之后,双方的记忆与灵魂都会破碎一部分,也融合一部分,最后剩下的的是谁并没有这么重要。”

 

    火焰女巫甜蜜地笑起来,对着拘谨的法师眨了眨眼睛。她说:“反正,现在我是阿比盖尔呀,埃德温叔叔。”

 

    兴高采烈的女巫重新挽上愁眉不展的法师,向着前方走去。

 

    “你觉得最后的赢家是谁?”

 

    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戴着面具的男人询问着身边的幽灵。

 

    展馆外的纪念品商店中,与画展中面具同款的纪念品正在热卖中,路遇戴面具的人一点都不奇怪。于是维克多戴上了能遮整张脸的款式,大摇大摆地带着塔砂走在瑞贝湖的街道上。

 

    “如果你当初不拦着我,我们直接就知道答案了吧?”塔砂哭笑不得道。

 

    经过一年前的那场大动荡,现在的塔砂距离完全回复还很远,不能继续让大范围内的瞭望塔充当眼线,要看热闹只能自己亲自去看。女巫母女决战之时,维克多正在进行例行撒娇,缠着塔砂不放,导致她没能前去围观。

 

    “直接知道谜底多无聊啊?”维克多一本儿正经地说,“你觉得现在的火焰女巫壳子里是谁?”

 

    “她不是说了吗。”塔砂说,“这不重要。”

 

    “我还以为你对小的那个稍微有所偏爱呢,唉,你这无情的人。”维克多用夸张的咏叹调说,“你不介意一群一群老鼠中哪只活下来,是吧?”

 

    大恶魔并不真想要回答,他已经做出了让自己心满意足的假设。与内容里的谴责截然不同,维克多说出这句指控时,用的口吻却是十足的洋洋得意。塔砂不用想都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无非是“你其实谁都不在意”和“我就知道你只在意我”的沾沾自喜。在这一方面上,大恶魔的心态简直是某种中学女生,巴不得塔砂“倾尽天下只为你”,噫,这都几千岁的魔了,还这么中二病,已经没救了。

 

    塔砂无奈地看着维克多自娱自乐,感到一股嫌弃与喜爱并存的复杂心态。说到底,这点而借题发挥都是撒娇,都是情趣,谈恋爱嘛,两个人自己高兴就好。这样想着,维克多俯身亲了塔砂一口,落点在大概是嘴唇的位置上。

 

    “你什么时候才能重塑好能碰得到的身体呢?”维克多抱怨道,“什么身体都行啊。”

 

    “骷髅行不行?”塔砂故意说。

 

    “行啊!”维克多含情脉脉地说,“我说过,我爱的是你的灵魂,无论你是什么我都爱你。——怎么样,有没有被我的情深似海感动?”

 

    “我现在就是个灵魂呢。”塔砂说,“幽灵和骷髅有什么不同?”

 

    “差别可大了!”维克多理所当然地说,“我深深爱着你的灵魂,可是幽灵摸不到啊!”

 

    这种时候秒懂真是太破坏浪漫气氛了,塔砂无言地想,与其说被你的感情之深感动,不如说被你的性癖之广震惊了吧。

 

    路过的人时不时向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维克多虽然戴着面具,塔砂却没有隐身,一个幽灵大摇大摆地飘着。她还没有恢复,平时还是巴掌大的一团,要放大成正常人体型,就得变成现在这样无面的幽灵。面具男和无面鬼在大街上缠绵悱恻,不吸引目光反而比较奇怪。

 

    话虽如此,他们周围也只有偶尔投来的目光,没有围观,直勾勾盯着看的人都没有。瑞贝湖这而是多年来变化巨大,什么奇特的人都有,什么奇异的情侣都不奇怪,幽灵怎么了,没准是什么新觉醒的种族呢?没准是哪个施法者在开玩笑呢?没准是什么新发布魔导器的特殊效果呢?在瑞贝湖,要是表现出大惊小怪的样子来,准会被认为是自己见识少,而这儿而的居民是绝不肯承认自己见识不够的。大家匆匆投来一瞥,都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仿佛天天有幽灵在街上溜达似的。

 

    瑞贝湖的居民也的确有这样作态的底气,作为位于文化最前沿、相当先进开放、人来人往的大都市,瑞贝湖的人们见得多了,在别处显得太过不寻常的群体也喜欢来这里落脚。去年的深渊之战让许多人觉醒了血统,一些兽人看上去不再是“长着角/毛绒耳朵/尾巴的人”,而是站立着的野兽。他们顶着一颗毛茸茸的脑袋,露着一身绒毛,乍一看吓人一跳。血脉觉醒给这些兽人带来了大大小小的苦恼,但也不至于毁掉他们的生活。

 

    “不就是幽灵吗?”一位路过的太太拉了拉向塔砂他们频频回头的丈夫,劝说道,“别这幅样子,幽灵怎么了,就有人喜欢那口呢?”

 

    “它……她没有脸啊!”那丈夫压低声音道。

 

    妻子抽了口气,忍不住也回头看了一眼,看完一眼便转回来,硬拉着丈夫往前奏。“没有脸就没有脸,人家喜欢呢?又不是跟你谈恋爱,你着急什么!”她说,“长着狼脑袋的人还不是有人喜欢,他们高兴就好,又没害着谁……喏,你看,还有跟马好的呢!”

 

    要是揽着独角兽脖子跟小伙伴说悄悄话的加百列知道,有对夫妻正言之凿凿地讨论着他跟马谈恋爱的状况,不知这位脸皮薄的小伙子会不会一口气喘。

 

    小男孩加百利现在已经是个少年人了,他看了卿卿我我的“幽灵情侣”几眼,露出了艳羡的神色,也不知是想起了心仪的姑娘,还是想起自己没有心仪的姑娘。他羡慕地想了一会儿,猛然想起什么事儿来,连忙一把揽住独角兽的脖子,跟它说悄悄话。

 

    “如果我有了……那个,恋人,”少年扭捏了一下,语气又紧张起来,“要是我有恋人了。你不会走吧?”

 

    鉴于被独角兽青睐的人至今依然相当罕见,各种关于独角兽的迷信还在广泛流传——这真不能怪科普不到位,实在是独角兽太受欢迎的缘故。你想想看,要是一名得到独角兽青睐的幸运儿在向大众传授经验,说自己能被选择,都是因为当天晚上自己吃了碗碗面加十个鸡蛋,广大独角兽的粉丝是会去尝试还是不会呢?这事宛如抽卡玄学,盼望着独角兽光顾的粉丝们一个个都会宁可信其有。

 

    因此,那个“独角兽钟情纯洁处子”的谣言还在广泛流传。

 

    独角兽往自己的人类伙伴脸上喷了口气,把他的刘海吹到头顶上,做这种事的原因是,独角兽优雅又高贵,它们不会对自己的朋友翻白眼,无论多无语也不会。同理可见,那些自己得不到独角兽喜爱,就到处声称独角兽是一种有着奇怪处子情结的好色兽类的家伙,至今没被天降的独角兽踢屁股,纯粹是因为独角兽们基本都有着礼貌的好脾气。

 

    “呃,这是你不介意的意思?”加百列说。

 

    独角兽忧郁地吐了口气,看上去与人类的叹气十分相似。

 

    要再过上一些年,加百列才会成为正式的御兽者,才能完全听懂四只脚的伙伴具体想说什么。独角兽想对它两只脚的伙伴说:是啊,当然没关系,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们才不介意这个,爱是很好的东西。

 

    独角兽喜欢美好的心,它们能嗅到洋溢着温柔爱意的心灵,而后循之而去。就像寒冷季节里,小鸟循着热汤气味飞来,它们停在窗台上,用小小的喙敲一敲玻璃。

 

    这个晚上,住在郊区的老太太听到什么东西敲门的声音,笃,笃,笃。“来啦,请等一等!”老太太说,放下手中织了一半的围巾,前去开了门。门外站着一名陌生的客人,对着她一颔首,像敲门声一样文雅。

 

    这一带的治安非常好,就算这是个寒冷的晚上,一位独居老人也不担心回应陌生的敲门声。尽管如此,这客人的身份还是叫她惊讶,那是一匹与月光同色的美丽白马。

 

    “嗳,你可真漂亮。”她赞叹道。等抬头看到白马头顶的独角,老太太又不确定地擦了擦眼镜,嘀咕着眼镜该换了。眼前的“白马”不急不躁,耐心地看着屋子的主人。

 

    “这天气可真冷,待在外面是受不了啊,快进来暖暖身子吧!”老太太絮絮地说,给独角兽让开一条路,请它进来,“你是闻到我煮萝卜汤的味道了吗?来呀,正好!我烧了很多,现在有些烫,等我凉一凉……”

 

    等汤凉一凉,她会跟这让人惊喜的客人分享,他们可以在炉边享受美味的萝卜汤。她还可以跟它聊聊她的孩子们,聊聊他们如何勇敢地为了驱逐恶魔作战,还有更重要的,那些他们小时候发生过的有趣的事。她看到白马光溜溜的脖子,高兴地想,要是这位客人不嫌弃,今年自己织的围巾也有着落了。这样长长的脖子,围巾要织多长呢?

 

    独角兽又一次点了头,像个绅士或淑女,低头走进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地下城的印量调查出来啦!有兴趣买书的大家来投个票嘛~=3=

 

    印量调查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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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 战后十五年

 

    “嘉比!”

 

    被叫到名字的白袍研究员停下了脚步, 她回过头去, 正看到一身黑的好友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伸着脖子向前看了一眼,哀鸣起来。`乐`文`小说`www.wxs520.om

 

    “已经结束了?”黑袍法师詹森扼腕道。

 

    “已经下午四点了, 你迟到了一整天。”嘉比里拉遗憾地摇了摇头, “怎么,火车晚点了吗?”

 

    “你不能想象我遇到了什么。”詹森一脸不堪回首的表情,“等我升为议会法师,我一定要提出申请, 魔法技术会议期间至少要允许与会者使用传送术啊!所有的交通工具都堵塞得要命, ,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闲的没事干的人?”

 

    “真不凑巧。”嘉比里拉忍不住微笑起来, “谁知道精灵会在这当口孵化呢?”

 

    是的,精灵。

 

    生命树已经连续三年没有诞下一只狮鹫或独角兽, 而挂在枝头的另一种果实, 生长速度则变得越来越明显。青绿色的圆润果实在此前十多年里从拇指大小长成了拳头大小, 又在这几年间吹气似的膨胀成了一只只直径一米五的大家伙。在这一年稍早些时候,最成熟的那枚果实落到了地面上。

 

    它在树下布置的绒绒草上弹跳了几下,咕噜噜滚了几圈, 蛋壳似的裂开。湿漉漉的少年从中爬了出来, 他的耳朵尖尖,面容姣好,一脸昏头转向的迷茫。不知多少年不曾在埃瑞安露面的树生森精灵再一次出现在这片大地上,外形如少年, 神情如稚童。等候在旁边的德鲁伊小心地靠近,为他披上外衣。

 

    在深渊之战的十五年后,第五届埃瑞安魔法技术会议开战前夕,来自生命树的第三种果实终于落地。如今的埃瑞安天下太平,媒体发达,精灵诞生的消息长翅膀一样飞遍了整个埃瑞安,引发了爆炸式的热情。

 

    “真想不通有什么好看的。”詹森又抱怨了一次,“难道他们还没习惯每年出现的新生物吗?”

 

    “期待值不同嘛。”嘉比里拉笑道,“要知道,人们等了这么多年。”

 

    某些生物的魅力经久不衰,哪怕时间流逝,也不会变得平凡无奇。龙骑兵与狮鹫骑手依然是广受欢迎的职业,许多人以此为理想,每个与龙或狮鹫为伍的骑士都昂首挺胸。街头巷尾依然流传着独角兽的传说,无数男孩女孩、少年少女,在吹灭生日蜡烛时暗暗许愿,希望下一年有一匹独角的白马能敲响他们的门扉。六年前出现的野生妖精族群让研究者疯狂,让小仙子的童话故事变成现实。这十五年间陆陆续续出现的魔法生物族群,每一次都会掀起轩然大波,更何况让人们期待了十几年的森精灵呢。

 

    模糊的照片被无数人争相传阅,图片相当模糊,为了保护森精灵的**权,因为《未成年智慧生物保护法》。探索者电台二十四小时播报着森精灵的状况,二十四小时都有成群的人在收音机边倾听,并在每个果实落地时发出准爸爸似的满足喟叹。迄今为止,距离第一个森精灵诞生不到三天时间,生命树陆续诞下了二百多位森精灵,全都是少年人的外表,孩童似的纯洁灵魂——用不那么诗情画意的说法解释一下,便是他们看上去光长个子不长脑,本质上就是初生婴儿,连话都不会说。

 

    对于森精灵的降生,埃瑞安做了许多准备。研究者们在故纸堆中搜寻了数年,断定新生的森精灵不是普通婴孩,便是和那些狮鹫、独角兽一样,一出生就是成年体。为森精灵准备的育婴室早就完工,这些年间也没少接待一些刚出生的魔法生物,而埃瑞安帝国与塔斯马林共和国的外交团队也已经做足了功课,学好森精灵的语言,倘若来的是成年客人,他们一落地就可以展开外交活动。谁能想到,出生的是这种大孩子?

 

    森精灵是在共和国出生的合法公民,理应登记在塔斯马林境内,除非他们自己拒绝——这件事本来已经(在艰难的多年扯皮后)达成了共识,但在知道森精灵目前的情况之后,埃瑞安帝国又提出了抗议,认为如今的森精灵既不是新生婴儿,也没有自主判断力。“森精灵的祖籍在帝国境内,生命树种也来自帝国!”发言人再一次提到了这个,表示这事儿应当再议。

 

    各种机构都为此繁忙不断,探讨着关于森精灵安置方法与生存权力的问题。公民籍贯、**权、教育方针和教育者——森精灵并没有遗传记忆,他们甚至得跟人类学习如何说精灵语——诸如此类的问题,完全不可能十天半个月就搞定。

 

    民间正进行着大范围的庆祝,精明的商人开始推出大量精灵相关产品。年纪稍大的人都借机缅怀起了自己的青春,“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年轻人呐!”他们这样开头,对生命树的生长侃上一通,又说起那之后的深渊战争,感慨地说幸好咱们打赢了,等得到精灵出生。小孩子听得一愣一愣,兴致高昂,不停要求大人再说一些。对他们来说。“从树上长出来的人”本来就足够有趣。

 

    年龄介于两者之间的青少年也有些关于生命树与精灵果实的回忆,生命树占地面积巨大,除了果实坠落的那些日子,生命树附近非但没有戒严,还是十分出名的旅游地点,许多人都曾亲眼目睹过枝头青涩的精灵果。游览过生命树的人们遐想着果实落地后的模样,对着模糊的图片看呀看,仿佛看久了就能看清楚似的。完全没去那一带旅游的人,多半也对精灵果实有所耳闻,它记载在历史课本上,出现在报纸与广播里,在各式各样的传记与小说里。

 

    简直是一个全民节日。

 

    有关部门团团运转,民间正在进行大范围的庆祝,想要获得第一手资料的精灵研究者,则需要过关斩将,拿着上头的批条,甩开热情过头的民众与无孔不入的媒体人,穿越虎视眈眈的精灵守护者们,艰难地来到森精灵身边。黑袍法师詹森这一回突然出差,便是为了给他难以抽身的议会法师导师获取第一手资料。

 

    只不过,鉴于错估了不相干人士的狂热程度,以及埃瑞安魔法技术大会期间会场附近禁止传送,可怜的詹森被堵在路上整整一天。

 

    “提摩西导师会宰了我!”詹森痛苦地呻#吟道,“他的一份资料还在我这儿,今天下午本来就该用到了……”

 

    “这样看来,你运气真的不错。”嘉比里拉说,“感谢今天的与会成员吧,提摩西法师的发言被推到了明天。”

 

    “什么?真的?!”詹森惊喜地说,转而困惑起来,“发生了什么?”

 

    “这个么……可能有点多了。”嘉比里拉苦恼地揉了揉眉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从档案袋里拿出会议记录,递给了詹森。

 

    第五届埃瑞安魔法技术大会上,新生代的撒罗圣子获得了的入场券,只是这位在神术上颇有建树的天才年轻人,在其他地方则显得太过年轻气盛。他提出要修改大会名称,“魔法技术”大会,将神术置于何地?既然圣职者一样被邀请,大会名称不应被排除在外。

 

    “在第五届大会上提出修改名称?”詹森哭笑不得道,“他是中学生吗?”

 

    “之前几届撒罗教宗没带他来呀。”嘉比里拉抿着嘴,仿佛觉得这事相当可乐,“原谅他吧,他的确是中学生啊。”

 

    新一代的撒罗圣子今年十六岁,按年纪还真是高中二年级。

 

    “他要求改成什么?”詹森问。

 

    “‘埃瑞安神术法术技术会议’,简称三术会议。”

 

    “好了我知道结局了。”詹森笑喷饭,“接下来是不是能看到难得一见的法师和女巫大团结?”

 

    “最开始的确如此。”嘉比里拉说。

 

    女巫代表首先提出了反对意见,因为“这名字难听死了”。撒罗教宗企图顺势把这一章翻过,可惜血气方刚的新任撒罗圣子没有体会到他的苦心,一撩就上钩,贸贸然回嘴起来。“就算不加神术,也不应该说魔法!”正值中二年纪的圣子怒道,“魔法难道不跟恶魔有关吗?”

 

    “那么神术难道不是跟神明有关吗?”立刻有法师反驳道,“请牧师不要忘记,神明曾给埃瑞安带来了与恶魔一样的灾难!”

 

    撒罗圣子开始在魔法技术研讨会上宣传起了新旧撒罗教的区别,以及心中神明与自称神明的强大自私生物的差别。与曾经撒罗教有血仇的兽人萨满随即指出,倘若撒罗教方面的发言人在学术研讨会议上布道传教的劣行不被阻止,那么他们将开始进行对祖灵文化的宣传。“魔法跟恶魔有关,那牧师跟牧羊有关吗?萨满跟披萨有关吗?”一名法师在此时说。他不恰当的插嘴让萨满调转了矛头,对准了开始看热闹的法师群体。萨满就“自身群体名称的含义及其不可侵犯性”这一话题进行了包含很多不文明字眼的激烈表达——来自兽人文明的萨满职业者实在都很心直口快,懒于修饰——那些字眼能让牧师皱眉,而法师的信条当中从来没有“宽恕”。

 

    接下来的十多分钟,因为记录员不记录脏话和拐弯抹角的骂人之词,会议记录本上一篇空白。一切的起源撒罗圣子被冷落在一边,直到他用一句“我还以为法师都很理智呢,呵呵。”的风凉话将牧师再次拖入战局。此后的二十多分钟是记录员地狱,一如既往地,擅长告诉念咒的法师都有利落的嘴皮子,并且很擅长让你看不出他们在说理还是在讽刺。

 

    黑袍法师表示,既然对方辩友已经提出了魔法技术大会与神术的不适宜性,那就应该圆润地离开该研讨会,回到他们的“埃瑞安宗教工作会议”上去。不少研究者附议,理论派认为,以信仰得到力量,就像用锻炼肌肉获取力量一样,是一种另类的肉搏,毫无逻辑可言的,不能加入学术会议。与神术信仰相关的与会者立刻指出,倘若按照这种说法行事,作为大会元老的女巫也应当被赶出去,毕竟,女巫也没有逻辑。

 

    “魔法之神在上!”詹森啼笑皆非地翻过好几页法师有理有据的垃圾话,“难道那位大人就没出来说点什么吗?”

 

    “娜塔莎妈妈什么都没说,跟之前一样。”嘉比里拉无奈地说,“事实上,她看戏看得很开心。”

 

    那位女士,那位大人,要是塔斯马林的人这么说,他们代指的只有一个人。执政官娜塔莎女士的发言与决策越来越少,像启明星隐没在晨光之中,然而她的存在依然不可忽视。人们在她出现的场合挺直脊背,却依旧畅所欲言,言行甚至比以往更加出格。就如同知道身上有安全绳的人,放着胆子在悬崖边乱跑起来了。

 

    詹森仿佛能看到那双沉静的眼睛,出现在今日会议室里的执政官,一定和上一次会议中一样光彩夺目吧!从他还是个法师学徒开始,到如今成为了正式法师,执政官大人容颜未改,几十年如一日。许多法师猜测她有什么长生种的血统,但没有法师会问与探究,他们,尤其是活过上一个时代的人,都衷心希望这位了不起的女士像山川与海洋一样长久,谁管她究竟是什么呢。

 

    游吟诗人赞美她“如精灵一般”的容颜,如今见过活生生的精灵,詹森认为他们完全不能与那位女士相提并论,智慧胜过最好的妆容。他再度遗憾起了今天的缺席,现在想见执政官一面可越来越难啦!等遗憾完詹森才打了个寒颤,他夸张地搓着胳膊,抱怨道:“每次你叫那位大人‘妈妈’,我都要打哆嗦。”

 

    “可的确是该这么叫呀。”嘉比里拉促狭地笑道。

 

    自然,干妈也该叫妈妈。星象女巫嘉比里拉一出生,便有了一只手也数不完的“妈妈”,全塔斯马林的女巫再加上凑热闹的执政官,都能管她叫女儿。不过星象女巫的职业并非星象女巫,她考上了埃瑞安魔法学院,并成为了一名杰出的魔法理论研究者——一个和技师一样,进入**师塔工作的职业。

 

    阿芙拉两次都面目扭曲地恭喜了亲闺女的成功,随即跟女巫姐们儿一起前往酒吧,嚎啕大哭且喝的烂醉。“法师……学校!大……法师塔!”这位回声女巫哭得打嗝,仿佛曾经的柔弱贵族少妇听说女儿要去当铁匠,“呜呜呜……至少她没去当个法师……”

 

    由此可见,她真的喝得很醉,要知道,女巫不能当法师啊。

 

    牧师、法师、萨满等等施法者的唇枪舌战浪费了好些时间,只好由没被牵扯进去的学者打破坚冰。在**师塔工作的学者女巫嘉比里拉发表了“近代白塔法师合成兽实验与恶魔领主拉什德嘉的渊源”论文,总算岔开了话题,让诸位快要开始小学生吵架的代表蓦然惊醒。撒罗的中二圣子坐回原位,满脸通红,悄悄去看撒罗的教宗。老僧入定似的教宗掀起眼皮,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

 

    “对不起,老师……”圣子嚅嗫道,“我失态了,不该与人如此争执。”

 

    “学到教训,也别太自责。”塞缪尔笑道,“我年轻那会儿,比你还傻呢。”

 

    研究者的发言将讨论拉回正轨,魔导技师代表让人昏昏欲睡的干瘪解说平息了一部分火药味。在中午开始吃饭前,大会会长决心用一个普普通通的议题给上午的讨论画上句号,关于如何保证精灵种族存续。

 

    这听上去不是大会的工作,但精灵的头发与眼泪都是极佳的施法材料与魔导科技的良导体,一方面与会成员对此有不小需求,需要合理开发(森精灵的传统盟友德鲁伊对该用词提出了抗议),另一方面也要正确保护,为防邪恶法师(黑袍法师表示应将此处用词改为“犯罪分子”)对那些天真懵懂的精灵动手,包括并不限于绑架和诱拐等手段。

 

    (“说到禁止诱拐这儿,我看到你的导师遗憾地啧嘴了。”

 

    “拜托,嘉比,我们可是黑袍啊。”

 

    “这可是你说的啊,职业歧视的可不是我。”)

 

    关于材料的讨论很快到达了女巫身上,女巫的头发与指甲也是相当优秀的材料。一名法师提出的“女巫应当多多生育”的议题,拉开了下午闹剧的序幕。

 

    “迄今为止,埃瑞安登记在册的女巫也只有十三人。”那位代表严肃地说,“红雨之日以来只有四个新生儿,这样不负责任的行为很可能让女巫灭绝!我认为,育龄女巫应当充分生育……”

 

    詹森看着会议记录嘶嘶抽气,他猛地合上了本子,一时间不忍心再看下去。“这是原话?”他说,“魔法之神在上啊,今天的女巫代表是谁来着?”

 

    “阿比盖尔。”星象女巫说。

 

    “啊,火焰女巫。”詹森松了口气,“谢天谢地,至少没人会眼睁睁看着他变成焦炭。”

 

    “带了旁听者。”嘉比里拉又一次露出了忍俊不禁的神情,“萝伦。”

 

    红雨之日以来女巫只有四个新生儿,第一个是阿芙拉的女儿嘉比里拉,第二个便是瘟疫女巫蕾斯丽的女儿萝伦。与温柔的嘉比里拉截然不同,那是个蘑菇一样热爱躲在阴暗角落里的姑娘,詹森得回忆一会儿才能想起她是鬼灵女巫,她的存在感不太强——在今天之前不太强。

 

    阿比盖尔嗤嗤冷笑,萝伦闷声不吭,她安静地等到上午回忆结束,安静地尾随那位法师出去,并在他戒备的眼神中跟他说了几句话。众所周知,鬼灵女巫是最让人摸不到头脑的一种女巫,故事里把人变成青蛙的那种女巫,便是鬼灵女巫。

 

    “他被变成青蛙了?”詹森问。

 

    “他可能更希望自己变成青蛙。”嘉比里拉笑道。

 

    萝伦没说什么恶毒的诅咒,她甚至相当和气,和气得让人大跌眼镜。“你愿意跟我生个孩子吗?”少女对那位年纪近乎她一倍的男法师说,“既然你希望女巫顺利延续,愿不愿意来做点贡献?”

 

    于是那位法师,不知是接受了挑衅占点口头便宜(萝伦还没成年呢),还是纯粹读书读坏了脑子,完全功利主义,总之,他说了“愿意”。话应刚落,这位法师面色发青,双膝跪地,捂着肚子干呕起来。

 

    鬼灵女巫就是这么让人莫名其妙,她们的力量像是有条件的诅咒。既然法师要求女巫为了种族延续生育,且愿意跟她生个孩子——为她生个孩子,那就如他所愿,生嘛。这位三十多岁的男性法师在大庭广众之下怀了孕,所有旁观者目瞪口呆。

 

    法师们很快发现,他肚子里真的有个小生命,活的,装在不知怎么变出来的器官里,并且,按照法术检测结果,是个女巫。议会法师的领队,黑法师米兰达十分震惊,将这一让人吃惊的案例划做了下午的议题。哦,别误会,研究的不是如何解除诅咒,而是该诅咒的安全性与实用性。当确定了几个月后剖腹产可以诞生出健康正常的胎儿、产……夫也不会因此死亡后,与会研究者大为兴奋,在研究对象生无可恋的注视下,热火朝天地开始了对该诅咒推广的讨论。

 

    如果可以让没有相应器官的男性诞下健康的胎儿,是否可能让其他哺乳动物代孕?乃至体外生育?那一定是解放劳动力的壮举。

 

    詹森终于看完了与会记录,为同行的作死结果摇头大笑。“不过要是这事儿能推广,倒真是件大好事。”嘲笑完毕,法师的脑子又转动起来了,“历史上有这种先例吗?”

 

    “就算有,也没有记载留下来。”嘉比里拉说。

 

    “那我希望没有。”詹森说,“我希望,我们在创造历史。”

 

    “那是当然的啊。”嘉比里拉说,“我们在创造历史。”

 

    “没准有一天,这种无聊的会议记录也会成为重要手稿呢。”詹森笑道。

 

    黑袍法师与星象女巫肩并肩前行,只当朋友在附和,没看到她那双青色的眼睛。星象女巫嘉比里拉褐色的眸子不知何时变成了青色,其中星光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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