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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

因為愛他,所以你的貧窮、卑微、畏葸都成了罪惡。

我愛他,但我配不上他。

 

攻重生了,受沒有

第一人稱受,注意避雷

 

內容標簽:

搜索關鍵字:主角:瞿子芒,卓居夏 配角: 其它:

 

 

 

 

  1.前塵

 

  我在卓居夏手底下做事情,不過打雜,平日充作司機,偶爾替他解決糾纏不清的戀情。

 

  我並不參與卓居夏的生意,用他的話說:「嘖,你這樣守法公民,要你為我做事,我怕你會羞愧到自首。」

 

  他看著我的時候,嘴角微微勾起,眼裡有一絲嘲笑。

 

  卓居夏那張臉真的是好看,連他一個輕蔑的眼神都叫人莫名心跳。

 

  我知道,他一直看不起我。

 

  我認識卓居夏起碼有十多年。

 

  那時我才初中一年級,因為個子高,被老師分到最後一排坐。

 

  他坐我旁邊的位置,每天趴在桌子上睡覺,以至於後來我每次想到他,都是他伏在桌上的背影。

 

  那時我只當他是普通不良少年,因家境良好,所以才這樣肆意輕狂,桀驁不馴。

 

  但我從未見過他打架滋事,他輕輕一瞥眼,已經足夠叫人避退三舍。

 

  要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卓家權勢熏天,連本城最凶惡的黑道人物,見到他也要畢恭畢敬喊一聲「卓少爺」。

 

  開學第一個月,我同卓居夏沒有說過一句話。

 

  他一向遲到早退,有時上課上到一半,他才背著書包走進教室,並不向老師解釋什麼,就那樣悠然走到座位。每天上到最後一節課,他已經不見了人影。

 

  我奮筆疾書之餘,時常忍不住轉過頭去看那張空著的桌子,橘紅色的夕陽鋪在桌面上,像一段溫柔的錦緞。

 

  那時我真是羨慕他:唏,這少年這樣瀟灑。

 

  我一向乖順聽話,是各科老師眼中的好學生,老師說的每一句話都一絲不苟的照做,學習從來刻苦,成績更是名列前茅。

 

  第一次模擬測驗,班主任在班級裡表揚我:「大家應當向瞿子芒學習,這次模擬考試他的成績排年級第一。」

 

  老師的笑容令我雀躍與驕傲,這樣的成績對十幾歲的我來說已經是一份榮耀。

 

  卓居夏少有的清醒著,他看見我的試卷,笑著說了一句:「呵,是滿分呢。」

 

  我聽到卓居夏開口同我講話,有些驚訝的扭過頭看他。

 

  他用手托著下巴,側身看我。

 

  那是我第一次那麼認真的看卓居夏的臉,這個少年長得那樣俊朗,他那雙眼睛似笑非笑的看著我,有一點玩世不恭的慵懶閒散。

 

  不知道為什麼,我能看得出來,他看不起我。

 

  直至很多年後,他依然不喜歡呆板迂腐的人物。卓居夏熱衷於破壞規則,他曾對我說:「瞿子芒,你這個人真是平庸的讓我乏味。」

 

  他慢慢逼近我的面孔,雙眼盯住我,神情是從未有過的淡漠與冰冷。

 

  我倆彼此對視,我在他漆黑瞳孔中看見自己的倒影,那樣怯懦那樣卑微。我閉上眼睛,輕聲同他道歉:「對不起。」

 

  「哈。」卓居夏嘲諷的笑了一聲。

 

  我聽到他離開的腳步聲,很久之後,我才慢慢睜開眼睛。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道歉,或許我做得不夠好,沒有讓他足夠滿意。

 

  直到我死之前,卓居夏再也沒有同我說過那樣的話。

 

  漸漸有女生同他告白。

 

  卓居夏那樣特立獨行,時常聽到女生竊竊低語,私下詢問那是哪一個班的男生。

 

  我下課去一趟廁所,也會被女生攔在半路。她把精緻的散發著甜美香氣的情信塞給我,請求我為她們轉交卓居夏。

 

  「拜託你了。」她這樣說著,神情美麗如同夏日連雲的合歡花,明知那不是為了我,卻也不禁面紅耳熱。

 

  我拿一封信回來教室,躊躇半天不知如何交給卓居夏。

 

  那些可愛的女孩子,她們以為我坐卓居夏旁邊,一定與他有一點交情。她們不知道他們喜歡上的這個少年性情古怪,難以相處。

 

  我站在卓居夏桌子邊,手裡捏著情信不知如何是好。這場景叫別人看見,一定誤會是我要向他表白心跡,故此這般猶豫忸怩。

 

  卓居夏仍伏在桌上,稀疏樹影間落下晃動的太陽光板,跌在他白襯衣上,好似一幅畫。窗外偶爾吹過一陣風,樹葉沙沙作響,午後靜謐慵懶,所有人都無精打采欲睡未睡。

 

  我拿著別人的情書站在他面前,不知該怎樣交給他。

 

  最後我默默坐回去,終於還是沒有叫醒卓居夏。

 

  卓居夏一直到放學都未醒,所有人漸漸都走光,教室裡只剩我們兩個。

 

  夏日天長,太陽一直未落山。校園裡喧嘩人聲慢慢靜下來,我坐在慢慢暗下來的教室裡等他醒過來。

 

  我等了那麼久,他仍舊未醒。

 

  忽然之間,覺得自己有一點傻氣,竟為了別人的情書忐忑不安一整個下午。

 

  我把那封情書輕輕放在卓居夏,剛欲轉身,卻突然被卓居夏捉住我的手。

 

  他抬起頭看我,明明是從睡夢中醒來,眼神卻淩厲如刀鋒,我緊張得渾身都僵硬。然後他看見桌子上的信,他眉頭輕皺,問我:「這是什麼?」

 

  我吱唔道:「……是情書。」

 

  卓居夏挑了挑眉,別有深意的看我一眼:「你寫的?」

 

  我一下子臉紅,十分尷尬的同他解釋:「是隔壁班的女生托我交給你。」我有一種做賊被當場捉住的感覺。

 

  卓居夏慢慢鬆開我的手。

 

  他不甚在意看了一眼那封信,然後扔到一邊,並沒有拆開讀。然後他抬頭看我。

 

  有的人連眼神也有力量,即使卓居夏一言不發,也能令我自慚形穢。

 

  我感到莫名的羞慚,慢慢退回自己座位,低著頭慢慢收拾書包。

 

  卓居夏從我身邊走過,那封信被扔在我桌上,我聽見他說:「我還用不到你做紅娘。」

 

  我好像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人摑了一耳光,又屈辱又震驚。

 

  仍不斷有女孩攔住我求我幫忙,但都被我禮貌的一一拒絕。我同她們說:「對不起,我同卓居夏其實一點不熟,我們都沒說過話,不如你找其他人試。」

 

  我一直沒有再為其他女孩遞過情書。

 

  我也改掉看向他的習慣。卓居夏仍伏在那張桌子上睡覺,可是我再也沒有扭過頭看他一眼。

 

  很久以後我漸漸想明白,那時我忍不住看他,是因為我羨慕他。

 

  而我不再看他,因為我知道我永遠不能進入他的世界。

 

  我升入本城一間高中。

 

  這間學校讀書的多是富家子弟權貴後代,只我一個拿獎學金升上來,偏偏唯唯諾諾,一點氣勢也無。

 

  一開頭,他們只是取笑我,拿我開無傷大雅的玩笑,後來漸漸有人看我不順眼,將我當欺侮對象。

 

  他們笑嘻嘻對我說:「瞿子芒,你成績這樣好,我作業看不懂,你替我做好不好?」

 

  又或者:「瞿子芒,我今晚要去參加蘇北的生日party,你幫我值日好不好?」

 

  我一向不擅拒絕他人,他們笑臉而來佯裝友好,我只能默然應下,久而久之,班裡同學已習慣將一切雜事累事交給我。

 

  卓居夏也念這一所高中,只是與我不同班。

 

  有時穿過花木扶疏的中庭,不經意一抬頭,能看見他站在對面教學樓的窗口,遙遙的看著我。

 

  又或者,不是我。

 

  那時我多數抱著無數同學吩咐的從商店買來的各類食物飲料,看起來狼狽不堪。他是青雲,玩世不羈,我如塵泥,委頓在地。

 

  其實他並不明白,並不是我想這樣難堪的活著,我也想如同他一樣,蔑視世上一切卑微渺小和低賤,可是我並沒有那樣的資格。

 

  不是每個敢於反抗命運的人都能成為英雄。我也有我的不得已,他只是不明白。

 

  我低下頭,慢慢走出中庭,也慢慢將卓居夏的影子摒除出我的世界。

 

  放學之後,所有人都走光,只餘我一個人留下。

 

  我打掃好教室,將垃圾清理光,然後開始為同學抄寫明日要交的作業。

 

  我將練習冊一本一本攤開在桌上,儘量用不同的筆跡將答案謄抄在空白處,不知不覺間,天光漸漸黯淡下去,讀書已有些吃力,我抬頭略作休息,卻驚訝的發現卓居夏竟然站在門口。

 

  他倚著門,面上沒有一絲表情的看向我,並不知道在那裡站了多久。卓居夏背對著夕陽落山前絢爛餘暉,彷彿整個人站在萬丈光芒裡,但他卻是黑暗的。

 

  我站起來,椅子與地板摩擦出刺耳的聲音。

 

  卓居夏伸出手將牆邊的開關打開,整個教室一下子亮起來。

 

  但是他仍站在原處,只是看著我,並沒有朝我走過來。

 

  我想問他是不是有什麼事,但是不知怎的,喉嚨中乾涸如被火炙,我無法開口。

 

  卓居夏沉默的看了我一會兒,忽然笑了。

 

  他問我:「瞿子芒,你要一輩子為別人跑腿,寫作業麼?」

 

  我下意識的垂下眼睛,看著擺了一桌的屬於別人的作業簿,吶吶答道:「他們只是請我幫忙。」

 

  「哈哈哈,」卓居夏揚起頭笑了幾聲,好似聽到了一則十分好聽的笑話。

 

  「這是我聽過最好聽的笑話。」他說。

 

  他的話令我無比困窘,我臉發燙,低著頭不說話。

 

  卓居夏總是能夠令我難堪。

 

  過一會,我低聲道:「可是我又關你什麼事呢?」

 

  「是,」卓居夏自嘲的笑笑,「你又關我什麼事呢。」

 

  他轉身離開了。

 

  這是我學生時代最後一次見到卓居夏。

 

  他消失了。

 

  我聽別人傳說,他已去歐洲名校留學。還有人說卓家發生大變,他逃去外處避難。也有人說他只是不喜歡讀書而退學罷了。

 

  沒有人確切的知道他為什麼離開。

 

  我常常想起他,那個無人的傍晚,他逆光站在那裡。他原本要對我說什麼呢?他是來向我告別的嗎?

 

  可是我們之間只發生了那樣難堪的對話。

 

  或許是我令他失望。如果他曾對我有過期望的話。

 

  2.前塵

 

  我和卓居夏再次相遇,是在四年以後。

 

  我在一家夜總會做服務生,小心翼翼穿梭於黑夜中的糜爛燈火,為每位客人提供滿意的服務。

 

  從小到大,我考試幾乎次次都得年紀第一名,每個老師都說:「瞿子芒這孩子將來一定有出息。」但當年很多不被看好的人如今都在大學中瀟灑自在,我卻在這片歌舞昇平的地方慢慢學會不去掙紮。

 

  一樹之花,或因風飄於茵,或關籬墮於溷。命運或許有跡可循,但從無道理可言。

 

  我在這間夜總會工作,因為別處不會給這麼高的薪水。

 

  但是夜總會也有夜總會的規矩,我初來時因木訥寡言,很是吃了不少苦頭。是一個叫眉眉的女孩子教我:「你腦袋靈光一點啦,聽到人家『刷king'還不趕快溜,你這樣沒什麼沒背景,萬一出了什麼事,誰也救不了你。」

 

  有時她也會提點我關於客人的癖好:「別怪我沒提醒你,那個徐二爺呢最喜歡搞你這樣又傻又乖的小兔子,你離他遠一點,否則哪天被人家拆了吃掉。小劉先生就正經一點,只搞女人,出手又大方,你嘴巴甜一點,他不會虧待你的。」

 

  眉眉是這裡的坐台小姐,只比我大兩三歲,長得美嘴巴也甜,很多客人都喜歡她。

 

  我第一天來這裡工作,她捏著我的臉笑,她說:「來這裡做服務生,夠十八歲沒有?嘖嘖,臉長得這麼嫩,我還以為經理聘你來搶我們生意哪!」

 

  她說完大家都笑起來,我還聽不懂,只好尷尬的笑。

 

  但是眉眉對我很好,若沒有她照顧,我在這裡不知要撞得怎樣頭破血流。我一直感激她。

 

  那天晚上不知發生什麼事,眉眉心情不好,與客人生了口角。

 

  那客人脾氣不好,生氣起來拿酒瓶砸她的頭,我恰巧在場,忍不住替她擋了下來。這一下又惹怒他,他推開眉眉,一腳將我踢翻在地。

 

  「想當英雄?我成全你!」他撈起桌上一隻菸灰缸砸在我的額角,血一下子湧下來。

 

  眉眉在一旁被嚇呆,她楞一下才知道衝出去叫保安。

 

  我掙紮著站起來,又被那客人大力掌摑在臉上,撞到旁邊桌子上,酒杯酒瓶跌碎了一地。

 

  包廂裡其他同來的客人只是看著,仍談笑風生,好似眼前發生的一切不過尋常。

 

  我知道事情不太妙,摀住額頭的傷口向那客人道歉:「對不起。」

 

  或許我那副樣子太可憐,客人反倒笑起來。他揪住我的頭髮,令我仰起頭來看他。

 

  「現在知道道歉?」他陰鷙的看住我笑,「要原諒你也不是不可你,只要你跪下給我磕一個頭,我立刻放你走。」

 

  我沒有說話。

 

  他的要求聽似很簡單,但是我做不到,因為我的自尊不允許。

 

  眉眉以前就指著我罵:「該堅決的時候你從來都逆來順受,該不要臉的時候你卻偏偏有骨氣起來。真叫你氣死,活該你事事倒楣混不出頭!」

 

  我的理智知道怎樣選擇,可是我倔強的尊嚴不願屈從,不肯求饒。

 

  血慢慢流進我的眼睛裡,我沒有說話,只是試著再次站起來。

 

  他咧開嘴巴笑:「還挺有骨氣。」說著又一腳將我踹倒。

 

  「可惜我最不喜歡有骨氣的人。」他冷冷的說。

 

  他似發現新的趣味遊戲,玩得不亦樂乎。他要看我什麼時候才肯向他屈服。

 

  我身體漸漸發冷,頭腦暈眩,眼前一片模糊。

 

  包廂的門一直開著,有幾個人在門口遠遠的看熱鬧,沒有英雄衝上來拯救我。

 

  有一剎那,我想到今天我或許會死在這裡。突然覺得有點遺憾,因為心底仍有願望沒有實現。

 

  我的意識漸漸抽離,我連爬起來的力氣都快沒有。

 

  就在那一刻,我看見卓居夏。

 

  我以為那是幻覺,但居然是真的。

 

  卓居夏只是從門口經過,因為被看熱鬧的人擋住,隨意向包廂裡看了一眼,然後他看見我。

 

  他停下腳步,眼底閃過片刻即逝的震動。

 

  這麼多年以後,我們再次重逢,卻是在我一生最狼狽不堪的時刻。

 

  我以為我們再也不會有任何交集,他又那樣突兀的出現在我的生命裡,讓我措手不及,無地自容。

 

  卓居夏走了進來,所有人都看向他。包廂裡有人站起來呵斥他,馬上被卓居夏帶來的人制住。

 

  房間裡一下子安靜下來。

 

  卓居夏在我面前站定,居高臨下打量著我,眼神隨意,但始終一言不發。

 

  包廂中七彩幽暗的燈光四處閃動,我耳朵裡一片嗡嗡的聲音,不只是因為他,還是額上的傷口。

 

  最後他勾起嘴角,輕輕笑了。他對我說:「真是好久不見,瞿子芒。」

 

  我不知道怎樣應答。

 

  我感到羞恥甚至絕望,因為我再次讓他看見我不堪的模樣。

 

  我一手撐著桌子勉力想要站起來,但是手臂與腿都沒有力氣,很快又跌倒。

 

  卓居夏沒有伸手扶我的意思,只是站在那裡看我。

 

  地板上到處都是酒杯酒瓶的碎片,我的手不小心按在地上,玻璃片嵌進手掌,那疼痛令我心臟收縮,如同錐刺。

 

  於是我終於放棄,不再試圖掙紮起身。或許在他眼裡,我努力再多,也不過小丑而已。

 

  我低垂著頭,只能看見卓居夏停在我面前的雙腳。

 

  我的血慢慢淌下來,滴落在衣角,而我的身體漸漸感覺不到疼痛。意識消失的最後一刻,我模糊的看見眉眉帶著保安衝進來,她撲到我身邊喊我的名字,眼淚將她眼線都弄花。

 

  卓居夏站在一邊,表情淡漠的看著我,一動不動,也沒有開口說話。

 

  3.前塵

 

  我在醫院躺了半個多月,只有眉眉來看過我。

 

  她伏在我床邊哭成淚人,淚水染了眼線液,在面頰上淌下兩條黑。眉眉像小女生,一個勁兒向我道歉:「小瞿,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平時嬉笑怒罵看似堅強的眉眉,也會有這樣脆弱的時刻。

 

  我沒有力氣說話,只是用手摸了摸她的頭,然後又沉沉睡去。

 

  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我拿著一封信想要交給卓居夏,但不知道因為什麼,十分猶豫徘徊,不肯輕易開口。然而他彷彿沒有看見我,徑直從我身邊走過。

 

  留我一個人呆立原地,愕然良久。

 

  傷好之後,我仍在那間夜總會工作。

 

  經理十分討好的說:「你認識卓少爺,怎麼不早說!」

 

  那一天,他以為是卓居夏從客人手裡救下我。

 

  我遲疑片刻,低聲說:「不,我不認識他。」

 

  經理疑惑的看我一眼,不知道真想到底如何。經理張口還欲問些什麼,我已經轉身離開。

 

  我寧願我的人生中從未出現這樣一個人,那樣我不會知道現在的我是多麼可悲。

 

  我開始常常在夜總會見到卓居夏。他與大他幾十歲的人談生意,沉著冷靜,從容應對,並不因年紀輕而輸於對方。

 

  卓居夏比學生時代鋒芒稍斂,但是內裡更加淩厲冰冷。時光令所有人漸漸變了模樣。

 

  他有時一個人在台下聽歌,保鏢都站得遠遠的。他坐在無人的安靜角落裡,既不要人陪,也不叫酒來喝。

 

  燈火幽暗,四下有人喁喁私語,臺上美麗的歌者幽幽唱著很多年前流行過的歌,唱完了,大家都紛紛鼓掌。

 

  但是卓居夏只是一言不發坐在那處,一動不動,似沉默的雕塑,無聲的注視著黑暗的深處。那些陰影也像是從他身體裡長出來,慢慢蔓延,淹沒一切。

 

  我忽然回想起我記憶中的卓居夏,那時他那樣年少,伏在桌在上睡熟,夏蟬在枝葉間鳴叫,有陽光和樹影落在他白色襯衫上。

 

  那樣平常的一瞬間,如今想來卻那樣奢侈。

 

  世上仍有那麼多的少年,那麼多的夏日,那麼多的鳴蟬,但不會再有那一日,草熏風暖,年華正長。

 

  而他睡在我身邊。

 

  有天晚上,卓居夏喝了酒,一個人在包廂裡呆了很久也沒有出來。經理把我推進去看情況。

 

  卓居夏坐在角落裡,閉目將頭仰在沙發上,似乎有些疲憊的模樣。

 

  他聽見聲音,睜開眼睛看向我。

 

  我對他說:「我來整理包廂。」

 

  他並沒有說什麼,我便蹲下來收拾桌子上雜亂的東西。包廂裡沒有開燈,只有液晶螢幕閃爍著飄忽不定的幽光,忽明忽寐,彷彿水面之下。

 

  空了的酒杯與酒瓶碰撞發出突兀的聲音,是這偌大房間裡唯一的聲響。

 

  忽然卓居夏問我:「你為什麼沒有繼續讀書?」

 

  我收拾東西的手停下來,沒有回答。過片刻,我反問他:「你不是也沒有?」

 

  卓居夏笑了一聲。

 

  「我記得中學時,你作文寫得好,哪次考試得了高分,老師都讓你在全班面前大聲讀。有一次你寫,你願做科學家,日日泡實驗室,尋找叫人人都幸福的方法。」

 

  他聲音低沉如午夜檀香,向我緩緩敘述經年往事。褪了色泛了黃的記憶一下子鮮明瞭起來,我十多歲,尚不知命運苦澀,站在教室裡大聲讀自己童話一樣的作文。

 

  我忍不住笑了。我說:「那都是假的啊,都是騙人的,怎麼可能人人都幸福。」

 

  童話故事裡,人魚公主尚且心碎落淚,現實世界中,又怎能有人笑著過一生?

 

  說完這句話,我兩個都沉默。

 

  液晶螢幕上放著一支mv,只有歌詞一行換一行,沒有音樂也沒有人唱歌。

 

  過半晌,卓居夏自嘲的笑了笑,平淡的說:「原來那是你寫來騙人的嗎,我居然相信了。」

 

  他站起來,推開包廂的門走了。

 

  我一直蹲在原地,後來腳麻了,便站起來慢慢走到沙發,坐在他旁邊的位置,假裝是與他並肩。

 

  然後我低聲說:「我也曾相信,只是我未能做到。」

 

  我沒有再在那間夜總會看見卓居夏,或許他是厭倦了。這座不夜城,處處歡歌笑語紙醉金迷,從不讓人記得孤獨寂寞。

 

  他也只是過客。

 

  然後有一天,我從夜總會下班,被人攔在大廳。攔我那人笑嘻嘻問我:「你是瞿子芒?」

 

  這個男人我見過,他有時陪卓居夏一起來這裡,年紀並不大,時常嬉皮笑臉的招惹店裡的女孩子。連他變臉時,也是笑著掏出刀子來。

 

  我點點頭,問他:「請問找我有什麼事?」

 

  他並不說話,只是摸著下巴將我上下前後仔細打量一番。他又問我:「聽說你以前和卓少是同學?」

 

  我答是,並不知道他問這些是為了什麼。

 

  他拍拍我的肩膀,叫我不要緊張:「放輕鬆,我今天找你是有一件好事。」

 

  我看著他,他嘿嘿笑了笑,然後說:「卓少的司機前幾天回老家結婚,他走得匆忙,我們沒來得及找別人,我忽然就想到你。於是來問問你,願不願意去為卓少開車?」

 

  他說的字我一個都不相信,但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騙我。

 

  我對他說:「可是我並不會開車。」

 

  他似被我噎到,臉上的笑都變得尷尬。他摸摸鼻子,吱唔著說:「你不會開車?這個……其實嘛,車是可以慢慢學,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他的事。」

 

  我介面道:「比如?」

 

  他想半天,似乎沒有想得出我能在卓居夏那裡做什麼事。最後他一揮手說:「這些都不重要。我只問你,我開三倍薪水挖你,你來不來?」

 

  我略躊躇。

 

  大廳中燈火輝煌,水晶吊燈如璀璨星辰垂落天際。此時離黎明尚有數個小時,理智沉迷慾望脫韁的時刻,是夢醒前最後時刻。我想我並不該在這樣的時間做出決定。

 

  可是最後我點點頭,答應了眼前這個陌生人。

 

  或許因為我知道,若不抓緊,夢便會醒。

 

  4.前塵

 

  青年告訴我他叫薑輕。

 

  「來,我先帶你去見大老闆。」薑輕對我說。

 

  卓居夏開門見到我,表情顯得十分錯愕,一時間竟未能說得出話來。看得出他事先並不知情,薑輕沒有問過他的意思。

 

  他輕輕瞟了薑輕一眼,沉聲問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薑輕將一隻胳臂搭在我的肩膀上,笑嘻嘻的說:「你最近不是生氣手底下的人做事做不好,整天發脾氣。我特地請他來,你一定會滿意。」

 

  卓居夏看我一眼,淡淡的說:「你覺得他能在我這裡做什麼?」

 

  薑輕只是朝他眨眨眼,沒有回答。

 

  卓居夏雖然說了那樣的話,但是他並沒有讓我走。

 

  他問我:「為什麼答應薑輕?」

 

  我回答他:「因為他給我三倍的薪水。」

 

  卓居夏笑了,問:「你缺錢?」

 

  我不語。我不是缺錢,我是很缺錢。

 

  「你知不知道我是做什麼的?」他又問。

 

  卓家做的事,我在夜總會工作時已有所耳聞。雖然已漸漸開始洗白,但背景始終不是那麼光明正大。

 

  「薑輕只是請我來做司機,我不用管你做的什麼事。」良久,我這樣答他。

 

  「的確。」卓居夏點點頭,「那麼你去學開車吧,學會之前不用再來找我。」

 

  薑輕在手下裡找了個人來教我開車。那小弟以為我同他老大關係匪淺,故而兢兢業業,盡心盡力。

 

  我很快拿到駕照。

 

  然而卓居夏很少用得到我替他開車,他自有其他懂得飆車奪命的司機,我更多的像一個擺設,不知道為什麼擺在那裡,他看得見,但從來沒用得著我。

 

  反倒他的情人用到我比較多。

 

  卓居夏相貌財勢都第一流,是那種埋沒在人群裡都會叫女人眼睛發亮的男人。但他對情人的品味一向十分差。

 

  他有一任女朋友,是名三流女明星,尤其喜歡在鏡頭前賣弄風騷,出演的電影部部都低俗不堪。她的消息向來只出沒於無名八卦小報的角落。

 

  卓居夏開始同她來往,跌破所有人的眼鏡。連薑輕也說:「我看他腦袋一定被門夾,否則怎麼看得上那個女人。」

 

  但卓居夏彷彿並不在意,八卦雜誌甚至一度傳出他們要結婚的消息。

 

  我不太喜歡那女星,因為她太過囂張得意,不懂得收斂。

 

  有次她參加宴會,穿一套火紅色晚禮服,胸前開得幾乎露出肚臍,她挽著卓居夏,半個身子幾乎都貼在他身上,好似在向所有人炫耀她的成就。

 

  若她聰明一點,她不會這樣張揚。

 

  卓居夏對她沒有半點虧待,花大力氣將她捧紅,找最有名氣的導演與製作團隊為她量身定做電影。她從一個默默無聞的三流豔星一舉成為一線女演員,走到哪裡都是閃光燈的焦點,落魄往事無人再提起。

 

  但是卓居夏對她又不是十分溫柔。他讓她覺得寂寞。

 

  她空出大把時間等待卓居夏召喚,但卓居夏卻極少陪著她,於是她便來支使我這個司機。

 

  她經常讓我載著她在城裡轉圈,一條街又一條街,沉默的看著窗外的風景在眼前飛馳而過,就這樣過去一天。不高興的時候便去商場購物,衣服首飾只看一眼就刷卡,幾乎將一層賣場都買下,我恨不得開著拖車跟在她身後。

 

  後來又一天她終於爆發。她砸爛卓居夏房子裡一切可以砸爛的東西,在一片廢墟裡沖卓居夏歇斯底里:「為什麼你要對我這麼好,你根本不愛我!為什麼你可以這麼冷漠無情?」

 

  卓居夏始終冷眼旁觀,一言不發看著她發瘋。後來她終於沒了力氣,只能蹲在地上哭泣。

 

  卓居夏只是對她冷冷的說:「如果你覺得不快樂,我可以和你分手。」

 

  可是他離開她,她仍不甘心。

 

  她糾纏不休,無數次找上門來,卓居夏當然不會再見她,每次都是派出我來擋駕。

 

  我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像以前那樣開車帶她到處散心。她逼我陪她買醉,拉著我進包房陪她喝酒,我酒量差,很快就醉。

 

  她又拿起麥克風要我陪她唱歌,那一首歌我從來沒聽過,不懂得怎麼唱,張了嘴巴又合上,只好看著她唱。

 

  她唱歌一事上並無天賦,但她凝視螢幕唱得那樣認真,神態竟也十分動人。

 

  那首歌叫《她不知道我愛她》。講的是少男少女戀愛的故事,他愛著她,她也愛著他,但是為著一些原因,他們竟從未對對方說起。

 

  我喝酒喝得頭髮暈,盯著螢幕看半天,指著mv裡清純如梔子花的女主角笑著說:「這女孩真像你。」

 

  她狠狠剜我一眼:「她就是我!」她神色又變得溫柔起來,說:「那是我出演的第一支mv,他就因為這首歌才同我交往。他喜歡那樣安靜淳樸的女生嗎,其實我也可以很安靜很淳樸啊,但他從不肯給我機會。」

 

  她又快哭了。

 

  女人變臉真是快。

 

  我整個身體已經從沙發滑到地上去,頭靠在坐墊上,看到螢幕上那個女生寫了情書,卻又猶豫著是否要給男主角,我忽然大聲嚷嚷著對她說:「我也送過卓居夏情書!」

 

  哪知她聽了竟張牙舞爪朝我撲過來,對我一通亂抓亂打,嘴裡生氣的喊:「你竟然給他寫情書!你知不知道我才是他的女人!我才是!」她像發了瘋。

 

  好不容易等她打累了,我才得到機會開口。我一臉嚴肅同她說:「你們分手已有三個星期。」

 

  她臉色馬上變得兇狠,作勢又要撲過來。我被嚇怕,十分委屈的解釋:「那是別人的情書,我只是信使。」

 

  「別人的也不行!」她非常霸道的說,「他都不愛我,怎麼可以愛別人?」

 

  然後她哭了,這次她是真的哭出來。

 

  她終於沒有再撲過來。

 

  5.前塵

 

  我們兩個醉得昏天暗地,一塌糊塗,最後竟躺在地上睡著。

 

  中間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第二天我居然在卓居夏的床上醒來。我睜開眼睛時還是清晨,腦袋裡好像被人塞了鉛塊,昏沉沉的。

 

  我掀開被子下床,心裡面發誓再也不會喝那麼多酒。

 

  卓居夏在廚房做早餐,他把煎蛋盛到盤子裡,然後解開圍裙坐下。

 

  他抬頭看我:「為什麼不坐下?」

 

  我拉開椅子坐他對面,我忍不住問他:「昨晚是你帶我回來?」

 

  卓居夏瞥我一眼,沒有回答,好似在譏誚的說:你說呢?

 

  「淩晨一點有人打電話給我,說我的兩個朋友喝醉酒,我趕過去,看見你們兩個抱在一起睡在地上。」他慢慢說完這句話,然後笑著問我,「昨晚與我的女人玩得開心不開心?」

 

  他的眼神看得我滴汗。

 

  「你不要她了,她才拉著我到處喝酒。」我喃喃地說,「是你讓她傷心。」

 

  「是她太貪心,她要得太多,我不太喜歡得寸進尺的人。」卓居夏說。

 

  我不語。

 

  卓居夏家底豐厚,從來不吝金錢,他吝嗇的是感情,不論是對別人還是他自己。

 

  我低聲說:「那麼你一開始就不該誘惑她,讓她愛上你。」

 

  卓居夏揚揚眉,略顯驚訝:「誘惑她,我有嗎?」

 

  是的,他沒有。

 

  他只要站在那裡,他的沉默他的陰鬱他的冷漠已經讓她身不由己。是飛蛾縱身撲向烈火,火從來沒有做過什麼。

 

  卓居夏對我說:「以後離她遠一點,如果她來找你,讓姜輕去解決。」

 

  「這算僱主的命令的嗎?」我問。

 

  他想了想,笑著道:「如果你願意這麼認為的話。」

 

  但是她沒有再來找過我。或許那一夜,她忽然幡然悔悟,這一場愛情遊戲中她沒有勝算,於是在中途黯然折身,再無奢望。

 

  從此我只在電視螢幕上見過她,仍是那樣張揚,笑得放肆,不知收斂。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她也不是那麼不討人喜歡。

 

  卓居夏的另一位「情人」就難纏的很。

 

  他自稱自己是卓居夏的摯愛,但卓居夏從未承認。關於他卓居夏只吩咐過一句話:「他喜歡做什麼就讓他做,但是不要讓我看見他。」

 

  看得出卓居夏對他也很頭疼,但是拿他沒有辦法。

 

  薑輕恨恨的說:「那小子真囂張,竟敢把我當他家下人使喚,要不是看在他老子的面子上,我早就一個耳光甩過去,看他還笑不笑得出來。」

 

  這位小少爺名叫程莽,名字聽著勇悍,人卻長得瘦瘦弱弱清清秀秀。他父親是城中有名的奸商,家財萬貫,卻向來為富不仁。程莽第一次看見卓居夏,便被丘比特的金箭射中,從此開始不遺餘力追求卓居夏。不僅如此,他還到處同別人說卓居夏愛他,聽得久了,外面的人居然當了真。

 

  卓居夏同程莽父親有生意上的往來,不到不得已,並不願意得罪程小少爺。他不勝其擾,倒楣的便成了我。

 

  卓居夏躲著程莽不肯見他,他便把所有精力用在折磨我這件事上。我簡直成為程莽的專屬司機,每一天都讓我載著他在每一個卓居夏可能出現的地點之間疲於奔命,我為他鞍前馬後,不能有一句怨言;稍有怠慢,便得他一頓臭罵。

 

  然而我卻覺得他很可憐。

 

  他只是個被寵壞了的小孩子,不知道自己在玩火。

 

  程莽坐在車子後面,十分焦躁的罵我:「你開得快一點,這麼慢,萬一居卓大哥開了怎麼辦!」

 

  他只是從來沒有想過,若卓居夏願意等他,他又怎麼會從來找不到卓居夏?

 

  我只好提速,程莽仍不滿意。

 

  他生氣的大罵:「你聽不聽得懂人話!我讓你把車開得快一點,你為什麼還是開得這麼慢!你是不是故意讓我追不上卓大哥!」

 

  後來程莽索性讓我停車,他把我推開:「你滾開,換我來開車!」

 

  我沒有別的辦法,只好聽他的話坐到後面的位置。

 

  程莽車開得飛快,一徑抄近路,路邊越來越荒僻,我開始覺得不妥,還未開口,拐角突然有兩輛車衝出來,將程莽的路堵死。

 

  程莽猛踩剎車,輪胎與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他十分惱怒,開了車門要去罵人,那兩輛車裡卻下來幾個蒙著臉的人,明顯是朝著我們過來。

 

  程莽嚇得呆掉。

 

  我第一時間想要逃出手機報警,一個蒙面人已經打開車門將我從車裡拖了出來。

 

  「這就是卓居夏最愛的那個男人?」其中一個人問另一個。

 

  「應該不會錯,他最近每天都坐這輛車在城裡亂逛。」那個人回答。

 

  電光石火間,我意識到他們認錯了人,他們要抓的人是程莽。

 

  我想要講出真相,可是我看到程莽,他此時在駕駛位縮成一團,嚇得瑟瑟發抖,臉色慘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不過是個普通司機,他們捉錯了人,到時未必會拿我怎麼樣。但是他們要是真的捉住程莽,他們會怎麼對待他?

 

  我閉上了嘴。

 

  一個人用手刀將我打暈,一陣劇痛,我很快失去知覺。

 

  我醒過來時躺在地上,雙手被綁住,光線很暗,應該已經到了傍晚。

 

  我勉強抬起頭觀察了一下周圍的狀況,發現這裡應該是一處廢棄了的工廠,地面上積了厚厚的一層塵埃,破舊的機器雜亂的擺在四周。

 

  除了我,這間工廠裡只有一個人。

 

  他問我:「你終於醒了。」

 

  那個男人坐在我面前的一把椅子上,不知看了我多久。夕陽從他身後破碎的窗戶中滲進來,像血一樣鮮紅刺眼。

 

  我定了定神,儘量冷靜的對他說:「你抓錯了人,我不是程莽。」

 

  但是那個男人好像沒有聽到我的話,繼續自說自話:「你不必知道我是誰,你只要知道卓居夏害得我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現在我一家只剩下我一個人。我每天都過得很痛苦,恨不得能夠馬上去死。但是我一想到我的仇人還活在世上,我就只能咬著牙活下去,讓他嘗一嘗我受過的苦。聽說你是他最愛的人?卓居夏活在世上的親人已經沒有幾個,要是你死了,他會不會痛苦,會不會後悔自己做過的事?」

 

  男人的眼睛裡充滿了血絲,眼底寫滿了「瘋狂」兩字,他看我的眼神令我害怕。

 

  我不住掙紮,對他大聲喊:「我不是程莽,我只是個司機,你抓錯了人!」

 

  然而他已經完全失去理智,不論我怎麼大喊大叫都沒有反應。他蹲在我身邊,用槍抵著我的胸口。

 

  接著他說了我在這個世界上聽到的最後一句話:「不要怪我,要怪只能怪你愛錯了人。」

 

  一聲槍響,子彈射入我的胸口。

 

  映入我眼睛的夕陽被血染紅,彷彿一場淒涼的送葬。

 

  奇怪的是,我並沒有覺得很痛,我只是恍恍惚惚想起卓居夏。那時他問我為什麼要答應薑輕。

 

  其實我也不明白。

 

  或許我只是期待另一種結局。命運那樣吝嗇,而我這一生也只有一次孤注一擲的機會。

 

  然而什麼也沒有發生。

 

  在一切發生之前,我已經死了。

 

  6.狼與犬

 

  姜輕曾笑著對卓居夏說:「你不會真的愛他吧?說真的,如果你願意,你可以養一百隻風騷的狐狸精,但你不能愛上一隻有牙齒卻沒有野性的狗。」

 

  卓居夏問他:「如果我愛上了呢?」

 

  姜輕別有深意的看他一眼,沒有回答。

 

  彷彿告誡一般,他一字一句的說:「你不能愛上一隻狗。」

 

  姜輕來告訴卓居夏,瞿子芒的屍體已經找到。

 

  他起初像是沒聽到,仍如常手邊手邊事物,過半天,卓居夏突然抬頭問:「為什麼是屍體。」

 

  薑輕聳聳肩:「或許是因為他已經死了。」

 

  卓居夏沉默了。或許因為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又或者,他已經根本說不出話來。

 

  薑輕拍拍他的肩膀說:「喂,不要這副表情,我看了會害怕。」

 

  「什麼表情?」卓居夏問他。

 

  「呃……」他仰著頭思考半天,然後像是靈光一閃道,「天崩地裂,如喪考妣。」

 

  卓居夏冷冷的對他說:「你該重新回學校進修你的小學語文。」

 

  「哈哈哈。」薑輕聽了只是很愉快的笑了幾聲。

 

  「那麼好吧,」他十分無所謂,「或許那只是傷心的表情而已。」

 

  卓居夏面無表情的盯著薑輕看,直到他退後一步,舉起雙手示意投降。

 

  薑輕收起那張笑臉,終於有一點正經,

 

  他說:「你可以把兇手,最好還有程家那小子一起抓起來碎屍萬段,但是瞿子芒不會活過來,他死了。」

 

  瞿子芒的屍體在郊外一處廢棄的工廠找到。工廠周圍的荒地上長著半人高的野草,被傍晚的夕陽將染成淡淡的血紅色。漫漫清風吹過,它們便輕輕低伏下細長的莖葉,彷彿一場默然無聲的哀悼。

 

  卓居夏一個人走進去,年代久遠的大門發出吱嘎的響聲,久積的塵埃慢慢飄起來,又慢慢的沉下去,而瞿子芒安靜的躺在所有塵埃的中間,看不見一切。

 

  卓居夏低下頭看瞿子芒,仍是他記憶中那張臉,有著軟弱而溫順的表情。他側身躺著,輕輕閉著眼睛,彷彿只是睡著了。

 

  這裡宛如一片被時光遺忘之地,暮靄與晚風都在世界之外,若靜若止,悄無聲息。

 

  一切都猶如一場沉沉老去的夢,而他在夢裡,永不醒來。

 

  只有一次,瞿子芒對卓居夏說:「你是天鵝,我只是隻鴨。」

 

  那天瞿子芒喝醉酒,他與卓居夏的前女友躺在夜店包房的地板上,胸膛輕輕起伏,睡得那樣熟。

 

  卓居夏被人半夜叫醒,匆匆趕來,只看到他這副樣子。他冷著臉過去踢瞿子芒一腳,但他只是閉著眼睛將身體蜷縮起來,彷彿對外界並無知覺。

 

  不知為何,卓居夏忽然氣消。

 

  他將瞿子芒的身體從地上提起來,扛在一邊肩膀上。瞿子芒發出呻吟聲,這個姿勢令他難受,但他沒有醒過來。

 

  醒過來的是卓居夏的前女友。

 

  包房中幽暗的藍色燈光靜靜變換,她突然醒來,看見夢中那個人站在眼前,臉上流露出無限歡欣。

 

  可是卓居夏對她說:「如果你願意,仍然可以回來,但是我永遠不會愛上你。」

 

  她眼睛裡的光一下子黯淡下來,那一剎那,是一朵花從盛開道到凋零。

 

  卓居夏就那麼把瞿子芒扛到車子裡,然後開車回家。

 

  一直到樓下,瞿子芒都沒有清醒,他的臉上有酒醉後的淡淡紅暈與安詳。卓居夏看他半天,忽然嘆口氣,無奈的將他背起來。

 

  瞿子芒伏在卓居夏的背上,臉貼著他的頸側,那異樣的溫暖讓他從夢中醒來,卓居夏的臉就在眼前,一切仍在夢中。

 

  他忽然小聲說:「卓居夏,你是一隻高傲的天鵝。」

 

  卓居夏停下腳步,轉頭看背後的人。他睜著一雙眼睛,眼底有一點點悲哀與渴望。

 

  他說:「你是天鵝,我只是家養的鴨子。你在天上飛,從南到北,什麼景色都見過,所以看不起我被人養在籬笆裡,庸碌無為。但你可以飛,我卻飛不起來,因為我生來就沒有一雙能夠起飛的翅膀。我已經很努力,可是永遠無法離你更近一點。」

 

  他說完這句話,又伏在卓居夏肩頭靜靜的睡了。

 

  卓居夏在原地靜默良久,背後陌生的暖意慢慢滲入皮膚,那是屬於另外一個人的體溫。

 

  地下停車場空曠陰冷,寂靜午夜裡並沒有另外一個人在場,青白的燈光冷眼旁觀一切。

 

  其實瞿子芒說錯了,他不是什麼高傲的天鵝,他不過是一隻孤獨而冷漠的野獸,穿行於炎炎荒野與烈風中,不能停歇,無處容身。

 

  而他是他輕視而又渴望的所在,水草豐美,風和日麗。他一身血腥,纍纍傷痕,但他不能停下,荊棘是他的傷口,也是他的王冠。

 

  只是我的醜小鴨,他不知道我愛他。

 

  7.來生

 

  卓居夏嚇到瞿子芒了。

 

  瞿子芒與卓居夏同學三年多,見慣他漫不經心的模樣,連他笑起來,眼底都有淡淡嘲諷。

 

  最初有女生瘋狂的愛卓居夏,可他從未回應。他站在那裡,雙手都插在口袋,十分隨意的模樣。他只是仰頭望著頭頂那棵數十年的老杏樹開出月光白霜似的花,等女孩子期期艾艾終於說完了,他輕輕一笑,伸手拈起落在對方肩頭一朵杏花,轉身就走了。

 

  漸漸找他的女生就少了,不是不愛他,是自慚形穢,她們配不上他。

 

  可是那樣的卓居夏,把頭伏在瞿子芒的肩上,他喊瞿子芒的名字,令瞿子芒感覺到漫漫流年的久遠。

 

  那一天不過是平淡無奇的每一天,同往常一樣,所有人都離開,瞿子芒獨自留下打掃衛生。

 

  無人的教室裡,他能清楚的聽到樓下喧囂的人聲慢慢遠去,最後只剩沉寂。就如同一場電影的散場,而他一直看著所有人離開。

 

  一片寂靜中忽然想起急促的腳步聲,自遠而近朝這邊過來。瞿子芒剛站起身,虛掩著的門已經被推開,來的人竟然是卓居夏。

 

  他額頭有汗,輕輕喘息。他的一雙眼睛定定的看著眼前那個人,彷彿不敢置信:「瞿子芒?」

 

  瞿子芒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小心的應聲:「是我。」

 

  良久,卓居夏笑了,但又彷彿有一點悲哀。

 

  「過來。」他喊瞿子芒過去,聲音低沉,猶如蠱惑。

 

  瞿子芒走過去,在他身前站定,侷促著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卓居夏卻一把將瞿子芒抱進懷中,讓他的身體緊緊貼著自己的胸口。

 

  卓居夏將頭抵在他的肩頭。夕陽灑滿地,光滑的地板上摺射著淺淺粼光,他們兩個如同站在水面上。少年們的影子被拉長,以彼此相擁的姿勢停滯在那一刻。

 

  瞿子芒睜大眼睛,身體僵硬如雕像。過半天,他才遲疑的伸出一隻手輕輕撫在卓居夏的後背上,如同安慰一般。

 

  不知道為什麼,他輕聲對卓居夏說:「我在這裡。」

 

  瞿子芒不知道自己怎麼回到家中,一切恍惚如夢。

 

  等他站在門口,手指觸著冰涼的鐵門,才驀然從夢中醒來。

 

  打開門,瞿子芒的舅媽又在和舅舅吵架。他的舅舅迷上賭博,舅媽每天又哭又鬧、罵聲震天,而舅舅從來只是頹喪的坐一邊不發一言,一切如一場獨角戲。表弟坐在客廳沙發上,一邊吃零食,一邊看電視。

 

  沒有人注意到他已經回來。

 

  你有沒有聽說過透明人,他存在,但沒有人知道。那樣子也不過痛苦寂寞而已。

 

  而瞿子芒,他存在,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只是當他不存在而已。寂寞痛苦這樣的感覺或許曾有過,但是漸漸都忘記了。

 

  瞿子芒如身處盛大喧嘩的宴席,所有人推杯換盞談笑風生,只是將他視若無睹。最開頭或許還曾有過想要加入的努力,但一再被漠視,連他自己都開始懷疑與厭惡自己。

 

  他是否不該出現在這裡。

 

  自始至終,他都是多餘的。

 

  日復一日,瞿子芒終於學會盡力將自己縮進角落,希望不會打擾到別人的生活。

 

  瞿子芒的父親死於意外事故,那時他還很小。有一天玩到很晚才回家,看到大人們麻木的坐在客廳裡。他怯聲問我爸爸呢,他們一齊轉過頭來,所有人臉上沒有表情,眼光呆滯。

 

  沒有人回答他。

 

  後來他的媽媽也同男人私奔,十多年來,他再也沒有聽說過她的消息。

 

  瞿子芒關於母親的最後的記憶,是那個陰冷的雨天,他拉著她的行李箱求她不要走,她低下頭盯著他看,神色冰冷,眼睛裡充滿了厭惡與痛恨。

 

  他終於在她那樣無聲的眼神中緩緩鬆開手,目送她頭也不回的離開。

 

  瞿子芒忘記了自己有沒有哭。

 

  所有的親戚們聚在一起吵架,他坐在角落裡,安靜乖巧,害怕最後無人肯帶他走。大人們在他面前絲毫沒有顧忌,起初只是對罵,後來彼此推搡,到最後終於大打出手。

 

  沒有人願意收留瞿子芒。

 

  後來他們對他的舅舅說:「丈夫死了沒幾天,你妹妹就幹出那麼丟人的事,還捲走了所有值錢的東西。要不然就把這孩子送到福利院去,反正我們瞿家是不會再要他!」

 

  他的舅舅只得收養他。

 

  瞿子芒在嘈雜的哭罵聲與電視聲中坐到角落裡屬於自己的那個位置。

 

  舅舅家面積小,只有兩間房,他們兩夫妻一間,表弟一間,沒有多餘的空出留給他。於是在客廳角落架起一張床,周圍拉上簾子便是他的世界。

 

  瞿子芒攤開練習冊,卻久久沒有下筆,只是看著檯燈暖黃色的光出神。

 

  一邊肩頭上仍然殘留著輕微的觸感,彷彿仍有人把頭輕輕枕於其上。他不自覺的伸出手按在那邊肩膀上,只一瞬間,他已驚覺的收回那隻手,如被火焰灼傷了手指。

 

  瞿子芒低頭看自己的手,普通的男孩的手,掌心寬厚,手指長而直,但是掌紋淩亂,註定命運波折多舛,求而無望。

 

  但是他的指尖灼熱,有火苗靜靜的燃燒。那是卓居夏留下的火種,無聲無息,他卻無法撲滅。

 

  這一刻瞿子芒終於察覺,他對卓居夏懷有著的是怎樣的的渴望。

 

  自升入高中以來,瞿子芒第一次忘記完成作業。

 

  那一晚他似倦極,很快就睡著,如嬰兒般蜷縮在一起。但是早晨的時候,他卻突然睜開眼睛。

 

  寂靜的清晨沒有聲音,太陽未來得及升起來,窗外有薄薄霧氣,整個世界彷彿被深海的水浸染過,是一種曠遠的淡藍色。

 

  瞿子芒在床上坐著發愣一會兒,漸漸覺得冷。他抱起雙臂,忽然笑話自己庸人自擾。

 

  事情已發生,他也沒有別的辦法。

 

  瞿子芒用手輕輕按住自己的嘴唇,對自己默默的說:噓——,不要說,不要說。

 

  如果你愛上不該愛上的人,那麼保持沉默吧,不要讓他知道你愛他。

 

  瞿子芒到學校時間極早,教室門沒有開,他站在走廊的窗檯上寫作業。

 

  問題並不難,可是他心煩意亂,算了大半天,一直沒有得出答案。

 

  一隻手從身旁伸過來,指著紙上的一行字:「你寫錯公式。」

 

  瞿子芒驀地轉過頭,不知何時,卓居夏已站在他身邊。

 

  他看著卓居夏,他仍是自己記憶中那個少年,但彷彿又有哪裡不一樣,但究竟哪裡不同,瞿子芒卻也說不上來。

 

  他又低下頭看題,卓居夏說對了,他的確寫錯公式,所以一直得不出該有的答案。

 

  瞿子芒還以為他每天上課只是睡覺,沒想到他也不是不學無術。

 

  卓居夏似看出他的疑惑,微笑說:「我睡不著的時候,也會看看書,不然怎麼升得上高中。」

 

  瞿子芒將做錯的步驟擦掉,重新開始運算。

 

  卓居夏一直在他身邊看著,並不離開。他沒有出聲,瞿子芒的腦袋卻一團亂,連最簡單的加減法也忘記。

 

  他只好停下筆。

 

  他問卓居夏:「你……是不是找我有什麼事?」

 

  卓居夏不答,反而問他:「數學題做錯,還可以改。人生選錯路,可不可以重新再來?」

 

  瞿子芒發怔,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問。

 

  他一時答不上來,卓居夏也沒苛求。

 

  他低聲說:「這一次,我會對你好一點。」

 

  瞿子芒愣一下,問:「你以前對我不好嗎?」卓居夏待他同其他人也沒什麼不同,輕視而疏離,彷彿隔著一層玻璃看另一個世界。

 

  那樣,算不好嗎?

 

  卓居夏想了想,笑了。不知為何,那笑中卻帶著些微苦澀。

 

  他說:「不,我對你沒有不好,我只是對自己不好。」

 

  8.來生

 

  來學校人漸漸多起來,卓居夏已離開。

 

  少年修長的背影混在人流裡,狹長的走廊如一條無聲的河,所有人都朝這邊走過來,唯有他一個人逆流而去,不與群同。

 

  蘇北走過來,看著卓居夏離開的背影,略帶驚訝的說:「咦,那不是卓居夏嗎?十一班不是在那棟樓,他怎麼跑這邊來?」

 

  他轉過頭來,笑著看瞿子芒,問:「原來你認識他呀。」

 

  蘇北是瞿子芒的同班同學,人緣極好,如同太陽,所有人圍繞他運行。他是第一個支使瞿子芒跑腿的人,每次他都笑吟吟,會說「請」、會說「謝謝」。

 

  瞿子芒回答他:「我們只是初中同學。」

 

  「哦,是嗎?」蘇北長長的應了一聲。

 

  他眯著眼睛想,初中同學?普通的初中同學可不會走過一棟樓的距離只為來見另一個同學一面。

 

  拿著鑰匙的管理員開門來了,等在門口的人一貫而入。瞿子芒默默等在一邊,並不向前同別人推擠。

 

  蘇北看著瞿子芒,又想到卓居夏,忽然就對這個一向略顯畏怯沉默的同班同學突然產生了一點興趣。

 

  這一切瞿子芒並無所知,到了中午,他照例跑去商店幫班裡同學買麵包和可樂。只是路過中庭時,他遇到卓居夏。

 

  卓居夏站在高樹下,白襯衫在一片濃蔭綠影間十分顯眼。正午陽光刺眼,瞿子芒放慢放輕腳步,走到卓居夏前面一點才停下。

 

  卓居夏從前一直立在對面的高樓裡俯視他的卑微,如今他站在自己面前,瞿子芒竟不敢太靠近他。

 

  卓居夏問他:「你要去哪裡?」

 

  瞿子芒回答:「我去商店,順便給同學帶一些東西。」明明是做慣了的事,這一刻,瞿子芒終於感到一點羞恥。卓居夏如頭頂濃烈陽光傾鋪而下,靠近他,讓瞿子芒看見自己的陰影。

 

  「你的嘴巴難道不會說『不』字嗎?」卓居夏嗤笑一聲,他說,「為什麼不拒絕他們。」

 

  瞿子芒不答。為什麼不拒絕,因為沒有骨氣嗎?不,當然不是。瞿子芒的怯懦並非源於他的膽小,他從不說「不」,因為害怕看見別人失望與厭惡的表情。

 

  卓居夏生來是荒原狼王,習慣以殺戮征服一切挑釁者。而瞿子芒只是家犬,生有獠牙,卻從不傷人。卓居夏輕視他,因為他自輕自賤,搖尾乞憐。

 

  可是他同樣不懂瞿子芒的自卑。很多人在瞿子芒生命中絡繹離去,只留下漸漸模糊的背影,他被拋棄太多次,所以害怕別人漠視他。他願意付出代價,哪怕只換來虛偽笑臉。

 

  瞿子芒勉強笑一笑:「這其實也沒什麼……」

 

  「那麼就拒絕他們。」卓居夏輕輕說,如同咒語一樣,瞿子芒抬頭看那雙眼,漆黑深沉,如夜色裡的風。

 

  瞿子芒垂下頭,他低聲問:「為什麼要管我的事?」

 

  卓居夏卻笑了,他說:「瞿子芒,因為你是隻鴨子。」

 

  瞿子芒抬起頭,疑惑的看著對面的人。少年站在樹下,笑容被樹影斑駁,一雙眼睛鋒芒斂盡,隔著沸騰喧囂的陽光看過來,彷彿帶著回憶裡泛黃的悲哀。

 

  瞿子芒,你不過是隻鴨子,但是這一次,我會教你怎樣用翅膀飛起來。

 

  瞿子芒空著手回去,教室裡同學聚在一起說笑,轉頭看見他,笑:「今天怎麼回來這麼快?」又看到他空著的手,奇怪的問:「東西呢。」

 

  瞿子芒惴惴的沉默著,不知怎麼回答。他回頭看一眼身後的卓居夏,突然覺得有了勇氣。

 

  瞿子芒轉過頭對他的同學說:「我突然不願意幫你們跑腿了。」

 

  剛剛還在談笑的一堆人忽然都靜默下來,驚訝的看著瞿子芒,他們面面相覷,以為自己耳朵出了錯。

 

  他們也不過普通的高中生,不是電視劇裡欺男霸女的惡徒。他們愛欺侮瞿子芒,因為他那樣溫順從不反抗,如今瞿子芒強硬一點,他們反倒不知所措了。

 

  蘇北已經看到瞿子芒背後的卓居夏,他雖然一個字也沒有說,但他站在那裡,已經叫人忽視不了。

 

  是他在幫瞿子芒,為了什麼?蘇北撐著側臉,慢慢勾起嘴角。

 

  瞿子芒漸漸同卓居夏走到一起。

 

  陽光豐沛的夏日午間,他們兩個坐在海棠樹下的長椅,卓居夏不知不覺睡著,他的頭倚著瞿子芒的肩膀,雙眼輕閉。陽光是傾瀉的水灑在他身上,風從背後吹來,瞿子芒一動不敢動。

 

  上課鈴響起來,但是他沒有叫醒卓居夏。

 

  他想,如果這是夢,那麼讓我慢一點醒。

 

  卓居夏在午後的熏風中醒來,整個校園一片寧靜,只有光影靜靜變換,如一場無聲電影。

 

  他微笑問:「我睡多久?怎麼不叫醒我。」

 

  他的眼神中帶一點溫柔,讓瞿子芒胸口惴惴疼痛。

 

  瞿子芒只是笑,他不能回答。那是他的秘密,令他在黑夜中輾轉,也在陽光下沉默。

 

  他說:「從我認識你,好像你都在睡覺。」

 

  卓居夏失笑,問道:「是嗎?或許因為夜裡我會失眠。」

 

  他不會告訴瞿子芒,他在黑夜中被噩夢追逐,夢裡有長而黑暗的走廊,他一直走,看不見光。他黑白顛倒,因為唯有陽光下,他才能令自己安眠。

 

  然後他拍拍瞿子芒後背,笑道:「走吧,上課去吧,我知道你逃課會良心不安。」

 

  瞿子芒站起身來,猶豫的往前走了幾步,不知是否該離開。

 

  卓居夏仍坐在長椅上,他看著瞿子芒的背影,忽然輕聲說:「我愛你。」

 

  像說一件尋常事般的漫不經心,平淡無奇。

 

  瞿子芒停下腳步,可是卓居夏也沒有再說別的話。他疑心那只是一陣風,因為知曉他的秘密,所以才輕輕拂過他的心。

 

  他回頭看卓居夏,他也正沉默看著瞿子芒,海棠樹的枝條垂下來,在他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

 

  9.來生

 

  上體育課休息時,蘇北坐到瞿子芒旁邊,忽然問他:「你難道在和卓居夏談戀愛?」

 

  瞿子芒心裡震一下,表情無措的看著他。

 

  蘇北挑眉,故作驚訝狀的說:「居然是真的嗎?」

 

  瞿子芒尷尬,勉強一笑說:「我們只是同學而已。」

 

  蘇北哈哈笑著說:「我開玩笑而已,你們只是普通同學而已,我當然知道。你跟卓居夏?想想也知道不可。怎麼,你居然被嚇到!」他意味深長的看著瞿子芒。

 

  瞿子芒也只得跟著笑,笑得很難看:「是,我們怎麼有可能?」不知道是對誰說。

 

  蘇北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他邀請瞿子芒:「過幾天我過生日,請了班裡同學,你也一起來玩啊!」

 

  「我嗎?」瞿子芒笑一下,又沉默。

 

  他不明白蘇北為什麼突然變得這樣親切,可是對自己,又何必別有居心,又有什麼可以另有所圖?

 

  卓居夏在門口等瞿子芒。他背倚著走廊的窗檯,微微仰著臉,愜意的自然。秋天的陽光裡似乎混入了細細的金沙,模糊了他周身線條。他是畫中人,從天堂的階梯走下,人間凡人不敢直視他。

 

  瞿子芒走出來,他把一支手機掛在瞿子芒的脖子上。

 

  他提起那隻手機在眼前看,問卓居夏:「這是什麼」又要摘下來還給卓居夏:「我不要。」

 

  卓居夏按住他的手,對他淡淡的說:「拿著它,我怕會找不到你。」

 

  瞿子芒笑:「我難道會蒸發嗎?平白無故的怎麼會人間失蹤。」

 

  卓居夏不語,只是看著他,直到他終於不再堅持。

 

  瞿子芒忽然沒有了聲音,卓居夏問他:「為什麼悶悶不樂?」

 

  瞿子芒低聲說:「我害怕。」害怕這不是真的,害怕這只是夢境,害怕忽然被叫醒。

 

  害怕你只是戲弄我,我這麼差這麼壞,怎麼會有人愛?害怕自己不能滿足你的期待,你會轉過身冷漠離去。

 

  瞿子芒突然發現,多年來他已經能夠習慣被人忽視,他最怕的竟然是別人對他好。

 

  卓居夏握住他的一隻手,笑著問他:「我令你感到害怕?」

 

  卓居夏的雙眼緊緊逼視著瞿子芒。他的手溫暖有力,緊緊握著另一個人的手,力道大得讓瞿子芒感到痛,但是他沒有掙脫。

 

  瞿子芒看他,苦笑:「我不知道。」

 

  愛也如水晶球,我赤足行於刀與火中,怎能不怕失手?

 

  蘇北的生日在週末,一群人先去吃飯,又跑去KTV唱歌。

 

  瞿子芒以前沒經歷過這些,顯得有些拘謹侷促。他的世界太窄,他坐在井底,井那麼深那麼高,他沒有能力跳出去。

 

  出身有時的確會決定一個人,有人生在山頂,有人生在山腳,即便費盡全力,也不是每一個生在山腳人都能爬到山頂去。

 

  瞿子芒坐在包廂角落裡,看其他人群魔亂舞,顯得與周圍格格不入。

 

  蘇北與女生在前面對唱情歌,看見瞿子芒獨個孤零零的坐著,簡直像一朵生在罌粟堆裡的百合花。

 

  腦子裡這個比喻讓他忍不住笑了,也就忘了接下來的歌詞,他索性把麥克扔給身邊的人,不唱了。

 

  底下一片噓聲,但是很快就有別的人接上去,人來人往,同一首情歌,是不是原來那個人,無誰在意。

 

  蘇北兩條胳膊搭在沙發背上,側著頭問瞿子芒:「怎麼不上去唱歌?」

 

  瞿子芒沒想到有人注意他,他回答蘇北:「也沒有什麼會唱得歌。」也不是說謊,追逐流行也需要精力,而他的生活中缺少閒情。

 

  「今天玩得不開心?」蘇北玩笑的說,「這倒是我這個主人的錯了。」

 

  瞿子芒急忙解釋:「我沒有不開心,只是……」

 

  「只是開心的不明顯?」蘇北戲謔的接上去。

 

  連瞿子芒都禁不住笑了。

 

  蘇北看著那張臉,忽然湊上去親了一下,瞿子芒沒有防備,那個吻落在他的嘴唇上,黑暗中只是一個剎那。

 

  瞿子芒震驚的看著蘇北。

 

  蘇北笑吟吟看著他,絲毫沒有要解釋的意思。

 

  瞿子芒一下子站起來,他說:「太晚了,我要回去了。」

 

  沒有等回答,他已經朝外面走,蘇北追在他後面也出去了。

 

  他拉著瞿子芒的胳膊,笑著問:「生氣了?」

 

  瞿子芒不知要說什麼好,明明他沒有做錯事,卻急著要逃跑。

 

  他只好重複剛才說過的話:「太晚了,我要回家了。」

 

  蘇北說:「我送你。」

 

  瞿子芒拒絕:「不用了,我認得回家的路。」

 

  蘇北仍不肯放開他的手臂,忽然鄭重對他說:「我對你,是真的。」

 

  瞿子芒說:「我有喜歡的人了!」

 

  蘇北笑了,忽然鬆開手,有些憐憫的看著他:「你喜歡的人是卓居夏吧。你真的以為你能配得上他?」

 

  瞿子芒似被刀子捅進胸口,他的心被挖出來一寸寸展示給別人看。他悲哀的笑:「我配不起他,難道就配得起你?」他轉身逃也似的跑了。

 

  有人聽牆角,這時才走出來,大驚小怪對蘇北說:「哇塞,我聽到了什麼!你不會真的看上那小子?」

 

  蘇北看著瞿子芒離開的方向,似笑非笑的問:「你覺得呢?」

 

  那人說:「我看不像。瞿子芒同卓居夏走得近,你是想看卓居夏吃癟吧。」

 

  蘇北沒有回答。

 

  瞿子芒一路跑回家,秋夜的風那麼冷,昏黃的路燈將樹影剪碎一地,彷彿張牙舞爪追逐不休的惡獸。

 

  舅舅賭博自昨日便沒有回家,舅媽出去找他,到現在沒有回來。他打開門,看見表弟坐他床頭亂翻他的東西,見他回來,也不慌張。

 

  表弟拿著那支卓居夏送的手機,愛不釋手的樣子。他問瞿子芒:「哥,這款手機很貴的,你怎麼有錢買?送給我用好不好?」

 

  「那是別人送的,你不要亂動。」瞿子芒著了急,過去要奪過來。

 

  表弟躲過他的手,不肯還給他,還在一邊說:「被人送的,那不是白得來的,我看裡面只有一個號碼,大概你也用不到,不如送給我!」

 

  「不要鬧,還給我!」瞿子芒不知怎樣與被寵壞了的表弟說,只得動手搶。

 

  表弟存了心不要還給他,在窄小空間裡躲來躲去,在窗邊那裡被東西絆了一下,一下子磕到窗檯上,手一鬆,手機便直直落下了樓,樓下傳來清脆一聲響,讓瞿子芒呆立在原地。

 

  表弟也知道闖了禍,趕忙推卸責任:「這可不是我的錯,都怪你一直追我。」說完就逃回了自己房間,把門鎖上了。

 

  瞿子芒跑著下樓,焦急的在樓下去空地上翻找,手機摔得四分五裂,已經拼不回原來。他手裡握著那些碎片,彷彿握著他的愛情。

 

  他久久的蹲在無人的空地上,巨大的陰影覆在他身上,溫暖的萬家燈火離他那麼遠,他忽然就落了眼淚。

 

  你有沒有很愛很愛一個人。

 

  你愛他,所以你的貧窮、卑微、怯懦都成為罪惡。

 

  你配不上他。

 

  10.來生

 

  瞿子芒對卓居夏說:「對不起,你送的手機被我摔壞了。」

 

  「是嗎?沒有關係。」卓居夏回答。

 

  兩人之間忽然沉默,無話可說。

 

  美術室裡擺著各種石膏頭像,那些冰冷僵硬的白色面孔以各種表情注視著他們,窗外有黃色樹葉從枝頭輕輕墜落,無法停留。

 

  半天,卓居夏開口說:「有人看到你和蘇北接吻。」陳述的語句,被沒有隨之而來的詢問跟隨。

 

  瞿子芒記起黑暗中蘇北閃爍的眼睛,那算是一個吻嗎?

 

  他忍不住想,卓居夏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他又想讓我說什麼呢?

 

  他垂著頭沉默,最終什麼也沒有解釋。

 

  卓居夏似被人用暗箭射中後心,有一種驚痛的感覺,先是不敢相信,然後才感覺到痛,他沒有暈過去,所以他只能忍著,且這痛如此劇烈,他竟無法呼出口。

 

  他強作平靜問:「你要和他在一起?」

 

  瞿子芒只是抬起頭,同他說:「對不起。」

 

  瞿子芒離開的時候,聽到後面傳來一陣重物落在地上破裂的聲音,是卓居夏狂暴的把石膏掃在了地上。

 

  表弟考試四門不及格,班主任一通電話打到家裡,舅媽把表弟一通罵,他將房門猛地關上。

 

  天花板上經年的塵埃被震得簌簌落下來,落在瞿子芒的眼睛裡,他就哭了。

 

  舅舅似乎因賭博欠人家錢,舅媽把碗碟摜在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片,沒人打掃。

 

  瞿子芒半夜睡不著,窗戶中映出一方月光,霜白如帕,展開在地上,染著淡淡的憂鬱的藍色。他下床去喝水,踩在零落的碎片上,才知道有人白天在這裡吵過架。他拿了掃帚把瓷片掃成一堆然後收拾乾淨。

 

  月光那麼亮,他覺得寂寞。

 

  瞿子芒不再痛卓居夏一起走,蘇北看出來,約他週末出去玩。他本不想去,但一群人遊說他,說他不要不給面子。

 

  又是上次那群人,呼啦啦一起出發,走在街上也人多勢眾,青春年少。他們去了遊樂場,有人去買了門票,他們把兩張情侶票遞給蘇北與瞿子芒,所有人都看著他倆笑得促狹而曖昧。

 

  瞿子芒從來沒有來過這種地方,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每一張臉都喜笑顏開,他站在旋轉木馬前,拿著門票,只是覺得茫然。

 

  他為什麼在這裡?

 

  一群人跑去坐摩天輪,蘇北和瞿子芒一廂。摩天輪慢慢升上天空,停留在最高那一點,他將面孔貼著窗戶,城市那麼小,眾生如蟻,庸庸碌碌,身不由己。

 

  蘇北問他:「你好像一直都沒有說話?」

 

  瞿子芒眼睛看著外面,他說:「這是我一次坐摩天輪,原來從這麼高看人,人只有那麼小。」只是一群不知所謂的黑點。

 

  蘇北笑笑:「如果你喜歡,我可以常常帶你來玩。」

 

  瞿子芒輕聲說:「可是我也只是那麼渺小人群中的一員。」

 

  他到過雲端,可是終歸要回到地面上。

 

  多麼令人失望。

 

  卓居夏說他是只醜小鴨,總有一天飛得起來。

 

  可是鴨子就是鴨子,他生有翅膀,只是命中註定不能起飛。

 

  下了摩天輪,瞿子芒把門票還給蘇北。

 

  蘇北訝然:「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們才只玩了一個項目。」

 

  瞿子芒向他道謝:「謝謝你請我來,我要回去了。」

 

  蘇北皺眉問:「為什麼?」

 

  瞿子芒對他笑笑,指指他身後的一群人,說:「看,他們在叫你呢。」

 

  蘇北轉過頭,看到一堆同學對他招收,只一個瞬間,再回頭,瞿子芒已混入人流,消失不見。

 

  卓居夏突然從學校消失。

 

  那一天,他來找瞿子芒,可是只有一件空教室,沒有人在等他。

 

  他在夕陽中的空教室裡等了很久,塗著清漆的桌面反射著窗外餘暉,似一面面金紅綺夢。

 

  他一隻手撐著臉,坐在瞿子芒的座位上,良久慢慢嘴角露出一個笑容來,如捕食的狼,有一點兇狠。

 

  但是又摻著一點溫柔。

 

  瞿子芒,你可以慢慢跑,可是我很快會抓到你。這一次,我不會放開你。

 

  瞿子芒越發沉默刻苦,以至於人都日漸消瘦。

 

  同桌學習一向不好不差,及格萬歲。感嘆似的對他說:「何必哪。」十分不解。

 

  瞿子芒微笑,對他說:「你不知道嗎,知識改變命運呀!」

 

  同桌想,至少還會說句俏皮話,說明沒有學得走火入魔。

 

  但瞿子芒只是想起卓居夏,那個少年,在夏日微風的傍晚突然出現,眼神略帶悲哀的對他說:「過來。」

 

  可他終究沒有過去。

 

  因為現在不是時候,他不能以這副狼狽落魄的模樣站在他身邊。若是要對方一徑攙扶才能並肩而立,那又有什麼意思?

 

  愛也似施捨。

 

  而我愛你,我不要施捨。

 

  然而命運出了一點差錯。

 

  瞿子芒考試又得第一名,每一門都是第一。每張卷子上的分數都足以叫哪一對父母笑裂嘴巴,但是偏偏沒有人為他鼓掌。

 

  瞿子芒只得學會孤芳自賞。否則多寂寞,多痛苦。

 

  他推開門進去,卻驚訝的發現舅舅一家坐在桌前等他,看見他,臉上都露出笑容來。

 

  桌上擺著滿滿的菜,碗筷好好的放在一邊,尚未有人動過。

 

  瞿子芒念高中,放學晚,舅舅一家向來不等他,只把剩菜剩飯放那裡,等他回來獨自吃。可是此刻,他們三個竟然坐那裡等他。

 

  瞿子芒立在門口,懷疑自己走錯門。

 

  但是舅媽已經起身來拉他,推著他坐到椅子上。她一臉笑說:「子芒,今天回來怎麼這樣晚,我們等你好久。」

 

  又為他脫下書包放到一邊,對他說:「前幾天你過生日,我和你舅舅太忙,居然忘記了,今天為你補過好不好?」她和藹的望著他。

 

  瞿子芒這才看到桌子中間擺著雙層蛋糕,奶油花紋繁複,周邊綴著各色水果,最上面一層寫著:祝瞿子芒生日快樂。

 

  已經十多年沒有人為他慶祝過生日。

 

  他懷疑自己在做夢,就好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劃亮火柴,在微弱火焰中看到溫暖壁爐與美味食物。

 

  因為現實太過寒冷,幻覺而已。

 

  11.來生

 

  閉了燈,舅舅點燃蠟燭,他們在燭光中看著他,一起對他說:「許個願吧,許個願吧。」

 

  瞿子芒閉上眼睛,輕輕想:「希望這一切不是夢。」他眼睛裡含著淚水,他一直以來所願望的,不過是這麼一點來自家人的愛護。

 

  過一會兒,他睜開眼,吹熄蠟燭。

 

  舅舅舅媽一直向他碗裡夾菜,他吃都吃不及。連一向驕縱任性的表弟,那一晚,也沒有露出臉色,嫌他搶了風頭。

 

  他一直到入睡都似腳踩九重雲彩,如在夢中。

 

  早上的時候,舅媽在門口送他去學校,笑著對他說:「路上注意安全,早點回來!」

 

  他說:「嗯,我知道。」一直不能挺下笑臉。

 

  樓道逼仄幽暗,他一步步走下去,到了樓下,陽光一下子照在他的臉上。

 

  他仰起臉來,用手輕輕遮著眼。

 

  他想,是不是命運以前在他那裡拿走太多,所以現在才一點一點還回來呢?

 

  可夢終歸是夢,不管多麼美,總是會醒。

 

  終於有一天,他下午放學回來,舅舅一家已經人去樓空。

 

  房間裡沒有一點聲音,也沒有開燈。最開始,瞿子芒只是以為舅舅舅媽有事,晚一點回來,他坐在客廳等很久,突然有所感,跑進舅舅與房間,打開衣櫃,裡面已經沒了東西。

 

  他們逃跑了。

 

  舅舅沉迷賭博,一時失去理智,同地下賭場借了高利貸,原先只是一筆小錢,但是利滾利如自高坡向下滾雪球,很快成為鉅款。舅舅終於瞞不住,同舅媽攤牌,舅媽罵天罵地,怪自己當初瞎了眼睛。

 

  可是罵再多,沒有用。

 

  他們無言對坐半天,忽然舅媽霍地站起來,說我有親戚在別市,我們去投奔他。

 

  舅舅頹喪:「那些放債人本事通天,既然敢放高利貸,怎麼會放跑我。再說,子芒怎麼辦呢?」

 

  舅媽又坐下哭,哭到麻木。

 

  半夜時,她推一推旁邊的人,雙眼看著天花板說:「我們走,把瞿子芒留下。」

 

  舅舅也沒有睡著,他聽了,一愣:「他總還是我妹妹的兒子啊。」

 

  舅媽說:「我們養他這麼多年,現在是他報恩的時候。如果你不捨得,那麼你和他一起留下,我和兒子一定要走。」她沒有說話,背過身去,很快睡了。

 

  舅舅一夜無眠,到天亮,終於有了決定。

 

  高利貸派人把瞿子芒請過去,對他說了來龍去脈。

 

  那個男人相貌凶惡,頭上有道疤,他坐辦公桌後,一邊吞雲吐霧一邊對瞿子芒說:「現在你舅舅一家都跑了,剩你一個給我還債,懂不懂?」

 

  瞿子芒坐在那人對面一張椅子上,沉默的聽著,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

 

  疤頭看著他:「現在你都明白了是不是?」

 

  瞿子芒靜靜的看他說:「我突然不去上學,會有人報警。」

 

  疤頭笑了,問他:「誰會報警,你的舅舅嗎?」

 

  瞿子芒沉默了,是了,他已無親無故,而現代社會早已沒有哪個熱心人會關注另一個人的生活。

 

  過半天,瞿子芒抬頭說:「我沒有錢,你們要我怎樣還債?」

 

  疤頭裂開嘴巴笑了:「很簡單。」

 

  他們要他運東西,膠囊一樣密封起來,吞進胃裡,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

 

  「當然,你也可以放到下面去。」疤頭曖昧的笑。

 

  瞿子芒說他要上廁所,疤頭讓人帶他去洗手間。但是過半天,他都沒有回來,等疤頭回過神,大叫一聲不好,叫人衝進洗手間,把門撞開。

 

  他以為瞿子芒自殺。

 

  但是瞿子芒沒有,他只是靜靜的坐在那裡,無聲的落淚。

 

  瞿子芒並沒有覺得害怕,刀子紮進身體裡也不過是痛。他只是感到麻木,生活一次次給他重擊,他歷盡苦痛,終於不知痛。

 

  他想原來這就是美夢醒來的感覺。

 

  舅母那天對他那麼好,讓他忘記以前她對他的壞,他幾乎以為那就是幸福,然而一切都是假的。只是因為他們要拋棄他,所以覺得愧疚,所以在臨走之前補償一點。

 

  疤頭開始怒氣衝衝,但看到那雙流淚的眼睛,竟然愣了。

 

  他一生之中只見過一個人落淚落得那麼靜,那已經是很多很多年前了,他初入歧途,做人家小弟,被對頭砍傷手臂,他的小女友為他包紮好傷口,然後一言不發,只是看著他落眼淚。

 

  黑暗中,那一雙眼睛閃著濕潤的光,漆黑漆黑。

 

  然後她就離開了他,再也沒有消息。

 

  是他沒有珍惜她吧。

 

  這一刻,眼前這少年讓他想起她,他手臂上好了很多年的傷口忽然痛起來。

 

  疤頭摸摸手臂,對著地板啐了一口。他提起瞿子芒,像提一隻小雞。

 

  疤頭把瞿子芒摔在椅子上,凶巴巴的嘲笑他:「嘖,被嚇哭了?像個娘們似的。」

 

  又點起一根菸,狠狠吸兩口,在菸灰缸裡摁熄。

 

  他對瞿子芒說:「剛剛只是嚇唬嚇唬你罷了,沒想到你這麼不經嚇。」

 

  瞿子芒抬頭看他。

 

  疤頭被那雙眼睛看的不自在,轉過臉去,繼續說:「你舅舅欠我的錢,房子賣掉只能抵個四分之一。我看你可憐,今天之後的利息都不收。我會給你介紹工作,你按月還我錢。不過你別想逃,我會找人看著你!」

 

  疤頭做這一行已經很多年,瞿子芒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他會對他產生一點憐憫。

 

  然而就是這一點憐憫成了他唯一的生路。

 

  可他半身已陷落泥潭,只能慢慢沉沒,已沒有一雙手願意拉他一把。

 

  12.坑爹完結

 

  卓居夏受了槍傷,在醫院躺兩個多月。

 

  他是為他二叔擋的槍。

 

  卓居夏父母早亡,如今二叔當家。上一次,他二叔死在南美,是被人暗算,當場死亡。所以卓居夏不得已,退了學接他二叔的位子。

 

  到了這一次,卓居夏早知道結果。

 

  但是那筆交易很大,卓居夏不能勸他二叔不要去,他只好找了理由隨二叔一起去,終於扭轉結局。

 

  等他出院,瞿子芒已經沒有繼續讀書。

 

  但是他沒有費力氣就找到瞿子芒,他知道他在哪裡。

 

  瞿子芒慢慢適應夜總會的工作。

 

  有人沉默起來也是一種氣質,夜明珠在白日裡也不過一枚普通珠子,在黑夜裡卻會發光。是以瞿子芒雖不會如其他人那樣鑽營,但仍拿到許多小費。

 

  也有喜好特別的客人騷擾他,叫他陪酒,瞿子芒只是笑笑拒絕,便沒人能狠下心繼續為難他。

 

  眉眉托著腮看他,好似十分不解:「小瞿,你這樣的人,怎麼會淪落到這裡來?」

 

  瞿子芒好聲說:「我們都是一樣的。」

 

  怎麼算是淪落?一粒種子能落在糞土中已經算謝天謝地,要想活在溫室裡,有人鬆土施肥,那需要運氣。

 

  瞿子芒沒想到他能再見到卓居夏。

 

  那一晚,眉眉對他說:「咦,生面孔!這麼年輕,恐怕還是高中吧。」

 

  瞿子芒回過頭順著眉眉指的方向看去,一下子怔住。

 

  他與他不過數月未見,中間卻好像隔了半生的流離顛簸,時間空間都靜滯,世界也退後一步,只為他們兩個這一刻的衝鋒。

 

  卓居夏走過來,停在他面前,微笑,並不說話。

 

  瞿子芒回過神來,低聲問他:「你是哪一間房,我帶你過去。」彷彿並不相識。

 

  卓居夏跟在瞿子芒身後,進了房間,瞿子芒就急著要走。

 

  卓居夏卻拉住他的手臂,嘆息一聲問他:「你還要躲我多久?」

 

  瞿子芒過一會兒才轉身看他:「我沒有躲你。」

 

  卓居夏說:「那麼和我在一起。」

 

  他沉默不答。

 

  卓居夏問他:「瞿子芒,你自卑,你覺得你配不上我,是不是?」

 

  瞿子芒終於開口:「你記不記得你說我是一隻家鴨?我的確是一隻鴨子,被人養太久,早就飛不起來了。我配不上你,不是我自卑,而是事實。」

 

  卓居夏笑了,對他說:「你配不上我的確是事實。」

 

  瞿子芒低下頭,雖是事實,他仍感覺手上。

 

  但是卓居夏的話沒有完,他一字一句道:「可是我配你,綽綽有餘。」

 

  瞿子芒抬頭看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卓居夏將額頭抵在他的額頭上,低聲對他說:「你飛不起來,沒有關係。為了你,我願意終生不再起飛。」

 

  瞿子芒眼淚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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