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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上辈子我贪得无厌自私自利,害死了自己害死了你。

这辈子我会远远看着你,护着你,守着你,用一生赔你。

——放下了恩怨,深藏起眷恋。

——若有天再见,生死不离散。

就是杨同学重生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带着教主红尘作伴策马奔腾活得潇潇洒洒的故事。

 

 

☆、惊梦

 

  发出一声渗人的吱呀声后,铁门打开了。

  微微抬起头,肩膀便被死死摁了回去,我冷笑一声,任由他们将我抬下地道。

  阴冷的地道向下蜿蜒,两壁点着几盏油灯,幽暗灯火飘降下来,拉长扭曲的影子如同无面的恶鬼,紧跟其后。前面抬着担架的上官云十分谨慎,脚下步子越来越慢,拐过几个弯后,眼前豁然一亮。梅香隐隐透风来。

  山石堆叠,亭台楼阁,一方湖水如镜镶嵌在园中,推窗便可得见潋滟清波,几座浮桥搭在水面,欹欹斜斜地接着对面一片开得云霞般的红梅,都望不见边际。

  我心口一颤,又是这天,又是这天!

  身后传来任盈盈与令狐冲调笑声,女子娇娇悄悄,声音柔软,却在与情郎商量要将从小将她养大的东方不败杀死,将这园子占为己有。我冷笑,不动声色将握紧的拳头藏进袖中,指挥着上官云绕过假山,沿着一条曲折的彩石甬道往前。

  行走到湖边,我猝然发力滚下担架,背后传来一声叱咤:“杨莲亭!你要做什么!”

  话音未落,刀剑已裹着凛凛寒气破空而来,我恍若未觉,只一味拖着两条血肉模糊的断腿拼尽全力向前爬,伸手去够藏在石头下的机关。

  救他。

  救他,救他,无论如何,这次一定不能害死他!

  眼前一幕幕血腥如炼狱的记忆杂乱地闪现在面前,我仿佛又见到两把长剑穿透那一身红衣的人,利刃破开单薄的背脊,刺出前胸,殷红的血喷涌泼溅在门和窗上,更多的淌在地上,汇成一股红流,缓缓流向我的脚底。

  不要,不要,我厉声大叫着想接住他。

  一脚踏空。

  我猛地睁开眼睛,胸口还在剧烈起伏着。一时间我甚至无法分辨自己身处何处,只是下意识将手伸进枕下,直到指尖触碰到一抹金属的冰凉,我狂跳的心脏才渐渐归于平静。

  那把匕首还在。

  它安安静静地躺在枕头底下,崭新锋利,没有染血。

  我抽回了手,看了一眼窗外,几束微白的光从结了冰花的窗挤进来,还早得很。十多年的仆役生涯令我每日都在这一刻准时醒来,即使日后我骗来权势再也无需早起,却依然无法安枕而卧。天很冷,我呆呆地窝在厚重的棉被下怎么也不想动弹。

  这期间我什么也没有想,脑子里空空的,还没回过劲来。

  这是一间我熟悉又陌生的屋子,我还是黑木崖上一名低贱杂役时,曾在此处居住了十年。屋子四方形,沿着墙砌了一条通铺,我睡在角落,头上正对着漏风的窗。窗上钉着旧得发黄的粗布帘子,菱格的窗扇关也关不紧,窗缝里塞了好些秸秆才隔绝了严寒的天气。角落里堆放着大大的衣箱,衣箱的漆都掉光了,锁头也坏了,上头叠放着一些杂物。除此之外,屋里只有一张老旧斑驳的木桌,上面放着木制灯台和茶壶。

  我揉着眼,又抱着被子呆坐了一刻钟,才把枕下的匕首拿出来,揣进怀中贴身藏好,然后慢吞吞掀被下床。

  身边还睡着好几个人,鼾声四起,我稍微打量了一下,他们都有些面熟,有几个我还记得名字,更多的却没有什么印象了。

  把被子叠好,穿上杂役的灰色短袄、棉裤,勒好腰带,我从底下拖出一只木盆,推门出去。院里有一口井,我随便打了些冷水洗脸,拢了拢一头乱发。微微晃动的水面上映出一张苍白而无精打采的脸庞,布满血丝的眼中还有一丝惊魂未定。

  我捏了捏自己没什么肉的脸,挤出各种怪异表情,嘴角的酒窝随之若隐若现。平静下来后,我又陷入了长久的迷惑中。

  这是惨死在东方不败绣房里的我,回到十七岁的第十一天。

  “阿杨,你最近起得真早。”

  身后传来一个夹着哈欠的声音,是和我同一批加入神教的朱寒,我没有回头只是嗯了一声,慢慢把木盆里的水倒掉。他走到我身边,把小桶抛下井中,晃了晃,打了半桶水,很快地洗完了脸,然后他招呼我:“一起去伙房吧?”

  天空微白泛青,还不到干活的时间,大部分人都没有起,包括管事。我抬头看了看朱寒,他年纪比我大一点,身材壮实,有一张端正的脸,眼中却闪着精明的光。他的意思我懂,我们起得早,赶在他人起来之前生火做饭,可以给管事留下一个好印象。

  我笑了笑,跟着他去了。

  这种讨好的事我上辈子做得比他更为积极顺手,而今我随他同去,只想趁其他人还在睡,多吃一口热粥,却不再有阿谀奉承的心思。我不想再奴颜屈膝地讨好任何人,不想再不择手段地谋权图利。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我想,老天爷之所以会让我这样肮脏不堪的人重活一世,大概是要我还债吧。

  我自认是个小人,也得罪了很多人,但我心里觉得亏欠的只有一个。

  想到这,我眼前晃过一个模糊的人影。我停了脚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十几天我仍在一次次梦见我失去了他,我梦见他浑身是血地扑倒在我怀里,尚带余温的血将我整个人都浸透了,他满脸血污,还有一团团的胭脂,只剩下那双乌黑温柔的眼眸,十几年来,从未改变。

  他住的那个花园,只有我知道入口,也只有我有铁门的钥匙。我锁了他三年,沉迷于酒色利欲中,很少去看他,他一个人在那个园子里孤孤单单地等我,见了我也只有温柔爱意,可我却带着任我行去杀他。

  而他重伤濒死之际,还在苦苦哀求任我行绕我一命。

  “阿杨?你发什么呆呢?快点进来帮把手!”

  朱寒已走进伙房,回头看到我呆呆地站在小径外,不由出声催促。

  我终于回过神来,强压下心头翻涌的痛楚,追上去。

  人总要狠狠跌了,才知道痛,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不管我如今是不是在梦里,不管这梦什么时候醒,我都得爬起来,好好地当一回人。

  我蹲在灶膛边拉风箱,朱寒淘米、煮粥、蒸馒头。伙房里很快升起白雾,四周弥漫着米饭与馒头微甜的暖香气。我的脸被柴火烤得发烫,额头也沁出一点汗来。外头已经有些喧闹声了,大概人都起来了,朱寒嘟囔着加快了动作,将管事的那一份单独盛了出来。他低头瞅了我一眼,说:“那我送过去了。”

  不等我回答,他似乎怕我会和他抢邀功的机会,连忙走了。我望了他的背影很久,想到了曾经的自己,也是这样,为了往上爬,费劲了心机。

  到头来,却还是一场空。

  朱寒走后,其他人也进来吃早饭,杂役干得都是粗活累活,一天两顿,根本吃不饱,何况人多粥少,来晚了可能还没得吃,一想到这,我赶紧给自己盛了一碗粥,霸占两个大馒头,也不管烫舌不烫舌,匆匆吃下肚便是。

  等我吃完饭,朱寒还是没回来,我不打算等他,自己提了笤帚簸箕去干活。十二月的天,呵气成冰,我缩头耸肩地走在寒风里,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扫过去,清晨的阳光打在肩上,一点热度都没有。

  扫完了几位堂主和长老的院子,我又回来挑水、烧水、劈柴,给我负责的几个院子送去。这样的粗活,我自从当上总管,已经好久没干了,但并不觉得生疏。大概是这具年轻了十多岁的身体干惯了的缘故。

  等活都干得差不多了,我坐在一边休息时,朱寒终于出现了。真是会偷懒。我心里不悦,淡淡地瞥他一眼,就转回头来。他面带忧色又有点喜色,但我懒得去问。黑木崖上的事,我知道得比他更多,又何须多问呢?

  “阿杨……”他坐在我身边,有点欲言又止。

  我回想了一下,这时候东方不败夺得教主之位已有五六年,这五六年,他大刀阔斧地整顿教内事务,神教壮大不少,任我行乖乖在西湖下压着,任盈盈还是个小女娃,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大事情,于是就放松心情,等朱寒往下说。

  “你能借我点银两吗?”他终于开口。

  得,我就知道没好事。我转头看向他:“你的月钱这么快用光了?”

  “不是,你就借我点吧,”他眼神有些闪躲,“我有急事,好阿杨,你借我一点就好,一两,就一两银子!”

  “一两?”这可是我整个月的苦力钱,我皱眉,“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犹犹豫豫地咬着下唇。

  “你不说清楚,我不会借你的。”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妥协了,低声说:“刘管事跟我说,外头不太平,外派的教众死伤不少,最近人手就有点不够…我…我想跟外院那些侍卫学些拳脚,要用钱笼络他们。”

  我一瞬间明白了,怪不得他不愿说,怕是担心我跟他抢名额,我低头,心里却有点恍惚。上辈子我也是这样,省吃俭用把月钱攒起来去贿赂那些侍卫和管事,学了一点简单的拳脚,走后门成了一名外院侍卫。

  说得好听是侍卫,其实就是个看大门的,毕竟毫无内力,武功低微,根本做不了什么,但也不是每个花了钱的人都能当上侍卫,能往上爬这么一点,就几乎让那时的我倾家荡产了。后来我看了两年的大门,也经营了两年,把几个侍卫长都哄得眉开眼笑,这才碰到了一个机会能够进入内院,然后才在机缘巧合下,被东方不败带到身边做事……

  “阿杨,算我求你了,你就借我吧,到时我学了就回来教你,咱们可以省好多钱!”朱寒见我一直怔怔不语,急得抓住了我的胳膊。我看了他一会儿,解下了开荷包,把两块碎银子都交给了朱寒,只给自己留下一点铜板。

  朱寒呆了呆,有点不敢相信我那么大方。毕竟在我重生回来之前,和他是一类人。我们俩都不想被人瞧不起,不想再过贫寒清苦的生活,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站得更高,把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通通踩在脚下,我的野心并不亚于他。

  “出了头别忘了请我喝酒。”我拍拍他的肩,挑着扁担离开了。

  朱寒不会明白现在的我,经历过生死,我再也不想拼命挤到东方不败身边去了,再也不想当什么破总管,我在他身边总是个拖累,我不想再害他了。只要没有我瞎搅和,谁能赢得了他呢?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吧,就算终其一生都是个小杂役又如何?我只要远远地看着他,守着他就好,然后为他通风报信,不让那些人害了他。

  我下意识去摸藏起的匕首,铁器硬邦邦的触感让我安心。                    

 

☆、算计

 

  我歇了阿谀奉承的心思,杂役的生活就变得很简单,一天两顿饭,早起,干活,休息,干活,睡觉。这样单纯的日子竟让我十分平静,一点也没有厌倦。但我知道这样的平静不会太久,果然,这一天挑完水,朱寒就跑过来喊我:“阿杨,管事叫我们都回去!”

  我们俩总是一起干活的,但最近都是我在干,他每天补偿我十二文钱,然后偷偷躲着练习拳法。我看他那绣花枕头般的一招一式不禁摇头,那些侍卫拿了他的钱根本没有认真教导他,这样的拳法就算练个一辈子也不会有什么成就。

  其实我还记得东方不败教我的剑法和内功,当年他花了大心思帮我打通经脉,又教我武功,但我学武太晚,进展不大,很快就放弃了。

  我每天晚上会在他们睡着后盘腿运功一个时辰,但不打算把这个告诉朱寒,我从来没把他当做朋友,我想他也一样。

  “出了什么事?”我挑着空水桶走在他身边。

  他四顾了一下,才悄声道:“今天去给教主送饭的人又死了。”

  我默然,不知说什么好。东方不败是从十天前开始闭关练功的,他不相信任何人,闭关时又最忌人打扰,若是武功高强之人要偷袭,后果十分严重。所以每日为他送饭的重任都由完全不会武功的下等杂役担当,本来这也算一件能露脸的好差事,一开始大伙都争着抢着去,但没过两天,就没人敢去了。

  他练了《葵花宝典》后,性情大变,脾气越发阴晴不定,只要有人毛手毛脚惹他不高兴了,就是一根银针伺候。他闭关十天,就死了十个人。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再也没人敢接近他,之后的日子,他永远都是一个人。

  回到小院,刘管事手下的二十几个杂役都在院子里站着,朱寒拉着我悄悄站在最后面去。大伙都低着头,惴惴不安。刘管事背手站在前头,目光沉沉地在每个人脸上扫来扫去,脸色很不好看。

  “都没人愿意去?”

  没人回答。

  刘管事火了,一拍桌:“那就抽签,抽到谁就谁去!”

  签筒子很快准备好,二十几个人愁眉苦脸地排着队去抽,我随手拿了一根,没有字,朱寒凑过来,挥了挥手上的签子,也松一口气:“好险啊。”

  然后就见一边有个杂役脸色变得惨白,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喃喃道:“完了完了。”

  有和他交好的人同情地围了上去安慰,其实眼中都十分庆幸,我和朱寒对视了一眼,不由露出了嘲讽的笑容,然后各自转身离开,他忙着练拳,我还有活要干。

  忙活了一下午后,我在寒冬腊月的天都逼出了一身汗,闻了闻有点臭,便打了一桶冷水去洗澡。我们这二十几个杂役主要给长老和堂主打杂,负责洒扫和烧水,有时还会负责教主那个院子的杂事,于是管事都要求我们身上得整整洁洁、干干净净,不许有怪味异味,所以一到冬夏两季就很遭罪。

  我咬了咬牙,想着长痛不如短痛,便兜头一桶冷水浇下来,皮肤上瞬间滋滋冒起了白烟,抖着手用胰子和粗布拼命擦身,然后忙冲回了屋子,换上干净的中衣,披上袄子,坐在炭炉盆边上烘干湿发。

  没一会子,便又是几个人如临大赦一般闯了进来,急火火地把人往衣服里套,冻得手都伸不直,盘扣也扣得七零八落。我往边上挪了挪,五六人一齐围了炉子,被那暖洋洋的热气一扑,都好似在鬼门关前捡回一条命地长呼一口气。

  然后不知是谁先发现的,中午抽中签的那个杂役没有回来。

  于是大伙的脸色又黯淡下去,还有一个人低低地哭起来,没有人再说话,耳边除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便只有炭盆里烧得通红的炭不时蹦出一声响,令人心都酸起来。

  无权无势的话,性命就一文不值,这本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道。前世,我就是深深体会到这一点,才会拼了命想要摆脱蝼蚁般可怜的命运。

  我下意识想伸手去摸胸口,一摸却是空的,这才想起来,已是换了衣裳。再往旁边看去,个个都是灰布衣,人人一个模样,同暗红色的火光混在一处,连面孔也难以辨清。

  晚上七八个人挤在通铺上睡,盖着冻得像铁的被衾,没人能睡着,都想着明儿不知轮到谁送死,我被吵得也辗转反侧,身下烂掉的草席跟着发出沙沙响。

  睁开眼望着蛛丝满布的屋顶,就这么想起了前生的事,想起那个临窗看雨的男人,想起他一袭红衣,坐在春三月的梨花树下低头绣手帕,风吹来,团花似锦的枝头晃动起来,像是下起一场泛着冷香的雪,纷纷扬扬。

  前尘往事,如流水柔柔铺开,一幅幅一幕幕,真真切切,好似就在眼前,我也很诧异,那些鸡毛蒜皮的事,竟记得那样仔细。

  可最后,我的眼前又是男人惨死于剑下的情形,心口便有些揪着疼。

  我闭了闭眼,蜷起身子翻了个身。

  第二天大早,饭先不忙吃,把脸抹抹干净,在院子里列队站好——抽签。

  二十几个大男人,按高矮排成了两队,一个一个往前挪动。刘管事手里捏着一根手臂粗细的木棍,目光凌厉地从一个个人身上移过去,看到两腿发抖走不动的二话不说便照着腿弯狠狠抽一下:“磨磨蹭蹭干什么?真怕死就别惹老子不痛快,一群脓包!”

  我和朱寒排在尾巴上,站在我后面的几个一直哆哆嗦嗦地念阿弥陀佛,没一会儿,西天神佛全都被他求了个遍,连土地公和门神都没放过。我听得有点好笑,转头去看朱寒,发现他的脸也有些白,紧张得攥紧了拳头。

  他注意到我带笑的脸,目光有些古怪:“阿杨,你不怕吗?”

  我摸了摸鼻子,心说有什么可怕的,东方不败那个人其实再心软不过了。但嘴上可不能这么说,便耸耸肩:“又不一定能抽中,抽中也没什么,送个饭而已,最坏也就是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朱寒很不能理解,沉默地瞅了我好久才转过头。

  他大概觉得我变了很多,以前我可是比谁都惜命,的确,前世我拿出了所有积蓄贿赂了刘管事,他在签子上做了记号,我压根不用操心。而今的我依然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只不过支撑我走下去的不再是功名利禄,而是那双温润清亮的眼睛。

  朱寒抽完轮到了我,我刚伸手摸了一根,还未来得及看,忽然就被拽了一把。转头一看,是脸色惨白满眼慌乱的朱寒,我刚想张口问他做什么,他突然抢过了我手中的签子,飞快地将他自己的那根塞进我手里,不等我反应,他颤声说了一句“对不起”,转身就跑。

  低头一看,雕刻着日月的竹签上写着一个鲜红的“中”,我下意识抬头去寻找朱寒的身影,他藏在人群中,低着头,没有看任何人。

  我没有料到会被他算计,所以愣了一下。或许是我从来没把他放在心上,又或许是前世这样的事遇到得多了,早已练就了一身铜皮铁骨,心里倒没有什么波动,只是有些麻木,还有些遗憾——我本来觉得朱寒还算是个人才,将来成了侍卫进入内院也极有可能,若是要为东方不败探听什么消息,这人或许可以一用。但今日来看,此人的品行比我还不如,十分不可信,以后也不必虚与委蛇了。

  我呲了呲牙,可惜了我那两块银子。

  “抽中的是谁!站出来!”刘管事翘腿坐在太师椅上,厉声发问。

  我没吭声,又看了朱寒一眼,他见我这幅样子,有些慌乱,连忙伸手代答:“回刘管事的话,是杨莲亭抽中了!”

  无数目光向我投射而来,有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有松一口气的,我不慌不忙地扫视了一遍,朱寒转头避开了。我冷冷地盯着他,只觉人心果然凉薄。忽然又想到那人,或许这辈子能白白剜出一颗心给我,为我放弃自尊、自毁前程,为我生死不顾、笑饮砒霜的人,只有他一个了吧。

  想到这,我心头一热,本想戳穿朱寒的念头消失了,我一把将手抬起亮出那支带字的竹签,扬声道:“管事,的确是我抽中了!”

  刘管事摆摆手道:“那便免了你今日的活,先去给教主送早食吧。”

  他看向我的眼神让我受不了,简直像是在看一个已死的人,满是怜悯。再看看其他人,也大同小异,他们都不觉得我能够再回来,或许已有人在盘算要瓜分我房里的包袱了。

  我无法告诉他们我一点也不觉得死期将近,反而满心雀跃,如果说了,这些人只会觉得我是个疯子。没关系,他们不需要明白那些,只有我记得那人眼底的温柔就好。

  于是我只是低头,恭谨地拱手施礼:“是。”                   

 

☆、相见

 

  抽完签不久,天暗了下来,铅云低垂,雪末子四下飞旋,下起了雪。

  大伙都去干活了,朱寒离开时看了我一眼,神色复杂,我回想了一下东方不败生气时的眼神,向他露出一个阴测测的笑容,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他居然吓得哆嗦了一下,踉跄着奔逃出去。

  我冷哼一声,跟着刘管事进了屋。

  因为教主的吃食都由内院负责,而内院是不允许外人出入的,所以饭菜还需要内院的人送来,之后再由我送去,麻烦至极。

  刘管事正絮絮叨叨地嘱咐我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嘴上应得乖巧,其实左耳听右耳出,东方不败的喜好厌恶,我比谁都了解,毕竟我短短的一生,几乎都与他相关。他的一颦一笑我都记得,只是我太贪心,太不知足,才会……

  我低头苦笑,不愿再想。

  过了一会儿,一个窈窕的影子撑着紫竹伞,提着三层食盒,从风雪中走来。女子玉簪乌髻,紫衫罗裙,虽已二十七八的模样,却生得一副极美的俏丽面孔,只见她足尖轻点,便如蝴蝶翩迁掠入院中。

  刘管事匆匆忙忙迎出去,一面请安,脸上堆满逢迎的笑,一面高声道:“素芸姑娘来了,这么冷的天,还劳烦您走一趟,快进来喝杯茶!”

  听到这个名字时,我怔住了,我站在屋内望着外面那个紫衣女子,没有出去。

  “多谢刘管事的好意,只是我还有些累赘事要做,就不进去了。”素芸将食盒递给刘管事,柔柔地说,“还是快叫人将早食送去吧,莫要耽搁了才是。”

  “是是是,我们马上送去。”

  她冲刘管事微微一笑,又寒暄了几句才离开。她是内院里最有地位的婢女,在东方不败还是副教主时便跟着伺候了,我望着她苗条纤细的背影,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她依然是那样柔情似水的模样,即使面对着贫贱的杂役也从未有不耐烦,从不摆架子,不管是做什么,不管是面对谁,她都能这么面面俱到,讨人喜欢。其实仔细去看,就会发现她眼中根本毫无笑意,嘴角勾起的弧度也从未变化过。

  可是前世的自己早已溺死在她那伪装的温婉下,岂知她却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子,根本看不上我这种从杂役爬上来的人,我是那么蠢,一点也没察觉她虚情假意下的心机算计,上赶着当了她过河的棋子……呵,真是活该。

  刘管事进来了,我从他手中接过食盒,低头行礼,掩饰掉眼底的情绪。

  等出了刘管事的屋子,我才偷偷摸摸掀开了食盒看看菜色,一见里面的大鱼大肉大补汤,我捂住了脸——怪不得每个送饭菜的都会被东方不败戳死了。

  他最讨厌腥膻油腻之物,但又不喜旁人窥伺他的心思,所以从不透露自己的喜好,即便是我前世刻意讨好,处处留意,也花了四五年才摸清他的脾性。

  多亏我多生了一个心眼,一大早让他吃这个不是找死吗?即便闭关练功也不至于要滋补到这地步吧,又不是坐月子。瞧瞧这都是什么东西,我掀开其中一个小盅的盖子,看到里头的红枣枸杞党参乌鸡汤,不由嘴角抽搐。

  连日来吃这些东西,他一定吃不好,心情必然糟糕透顶,他心情不好,那我必然是死路一条。思及此,我毫不犹豫折回伙房,撸起袖子动手准备些清爽可口的早食。

  下人的伙房里实在没什么好东西,我只好把目光再次投向那食盒。想了想,挑了一小盅猪骨汤,仔细撇干净油,再把食盒里的米饭与猪骨汤倒入锅中,待米饭与骨汤交融沸腾后,我捞起鱼汤里的鱼片,剔骨切丝去腥,撒入锅中,硬生生弄出一锅鱼丝肉粥来。

  往外看了看天色,再磨蹭下去错过了饭点,估计也得死。我连忙把粥盛出来,又从角落的坛子里舀了几勺酱瓜菜和酸腌笋丝,急哄哄往后山去。

  东方不败闭关练功的地方在后山一间石室之中。百年前一场地动将这座山一分为二,一条宽约百丈的断崖横亘其间,底下是看不到尽头的万丈深渊,那石室就嵌在陡峭崎岖的崖壁之中,唯一的通道是一座摇摇晃晃的吊桥。

  我战战兢兢地走在这藤条编成的吊桥上,说实话我有些畏高,以前都是东方不败用轻功带我过去,我眼一闭一睁就到了,哪像现在一步一挪,实在受罪。

  大风在耳边呼啸,雪几次迷了我的眼,整整一刻钟,心里不停地想着就快见到他了,就要见到他了,才有勇气继续走下去。

  终于来到石室门口,我抖着两条软绵绵的腿,习惯性去摸岩壁上的开门机关,手刚刚碰到的一霎,我猛地一惊,立刻出了一背冷汗。

  如何开启石室,许多年后东方不败才将这个秘密告诉我,如今只有他一人知晓,若我真的打开了,只怕迎接我的便是一根银针。

  长吁一口气后,我恭恭敬敬地躬身长拜:“教主,小人给您送饭来了。”

  一片寂静。

  我不敢大意,依然保持着垂首躬身的姿态,等了好长一会儿,只听见里头传来几声低低的咳嗽,却没有别的动静了。我也不敢挪动,只将头越埋越低,心想是不是来晚了,惹他生气了?越发不安的心在胸腔中砰砰直跳,后背又逼出了一身腻腻的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里头终于传来一个略嫌清冷的嗓音。

  “进来。”

  机关启动,石门缓缓推起,我低眉敛目地拎着食盒入内,依然是微微屈身,低头,目不斜视,轻手轻脚。石室有内外两室,垂落的竹帘将两室分开。内室狭小,陈设十分简单,除了桌椅石床,并无多余的物品。外室瞧着空无一物,实则四面墙上其实还有许多密阁,里头存储着丹药与杀人机关。

  我伸手撩开竹帘,将食盒放在石桌上,低垂的视线能瞥见石床上一抹红色的衣角,一时间竟令我心乱如麻。不敢再多看,抖着手将那碗肉粥、两碟小菜与碗筷摆出,其余的都还放在里头。做好这一切,我倒退了十步,退出内室,候立在角落。

  石室内宽敞又安静,因下了雪,光线越发昏暗,石室内点了灯,六盏琉璃八角壁灯悬挂在墙上,暖暖的灯火微微晃动,我盯着竹帘下透出的那一点点影子,心尖莫名酸涩。

  里面安静了很久,才传来一点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我偷偷抬眼去瞧,竹帘上映出一抹颀长挺拔的身影,无法窥得容颜,我呆呆地望着男人不甚清晰的侧影,分明仅隔着一层薄薄的竹帘,却像隔着无穷无尽的时光,无论如何泅渡,也不能相逢。

  寒冷的风灌进后领,让人整个后背都凉飕飕的,我一个激灵,纷杂不定的心绪渐渐平息下来,默默收回了视线,我低头盯着他的影子出神。

  那次是什么时候呢?好似是我跟在东方不败身边第四年。

  我已成了所谓的大总管,趾高气扬从外边办事回来,想起很久没去那个花园,犹豫了好久,人已经站在铁门外。终于还是去找他。

  刚走近,就见他拥着粉衣,懒懒地站在檐下,身子斜斜倚靠在雕花的柱子上,伸出手去接从檐下滑落的雨水。

  深庭寂寂,缠绵缱绻的春光笼在朦胧雨雾里,凉风动衣袂,连袖间都似沾上清寒梅香。

  他眉间挂着上位者特有的漠然与疏离,却又不令人觉得冰冷,柳丝千缕,飞絮沾濡,他似觉得痒,皱了皱鼻子。

  难道见他露出孩子气的一面,我轻笑了一声。

  他听见了声响,转过头,清冷的眸子像被烟雨涤净,晕开温煦的笑意:“莲弟。”

  那一刻我竟被他目光烫到,慌忙别开眼睛。

  他似乎被我下意识躲闪的眼神伤到,也有些苦涩地偏过头。

  那几年,我已经很少很少去看他。

  不知沉默了多久,他忽而开口:“四年了啊……”

  我抬眸,他凝望着我的目光柔软下来,轻轻的话语似揉入雨里,一声一声敲得人心口直跳,“莲弟,人立于世,长路漫漫,过了一个四年,也还会有许许多多个四年……莲弟,以后都留在我身边吧。”

  我一时愣住,不知如何对答,低头良久,只有沉默。

  忍不住抬眼看他,他似乎并未想过要我的回答,又或是早已明白我的回答,只是冲我勉强一笑。我从不知道有人的笑容会这样苦涩。

  不知是不是脑筋打了结,我闷闷地回了一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他有些高兴了,即使是那么敷衍模糊的回答,他都会感到高兴。

  心有些酸,我伸手去牵他的手,他轻轻地回握我。

  “那就说好了啊。”他低眸浅笑,浓妆艳抹也掩不掉眉目间的温情脉脉。

  可惜,就连这样敷衍了之的誓约,也是注定要被斩断的。

  从我带着任我行踏入了他的绣房之后——从那之后,那之后,我与他之间便横了一道万丈深渊,里头是望不尽抹不去的生死天堑,是欺瞒与背叛划下的血海深仇。

  石室内的灯光暗了暗,我的视线里便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黑雾,耳边轻微的碗筷碰撞声好似也这么远了,取而代之的是记忆里滴滴答答的雨声,像是永远也不会停下。

  “撤下吧。”

  一声冷冷的命令,将我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是。”

  我低头进去收拾。桌上的肉粥用光了,酱瓜菜动了两筷子,笋丝去了大半。我一一记在心中,将碗筷收入食盒中,向东方不败行过礼后,我倒退离去,就要退出内室时,我壮着胆子抬眼一看,正巧撞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眸,没有一丝温情,冰冷如寒铁。

  心像被谁狠狠攥了一把,我连忙垂下目光,又弯了弯腰,才逃一般出去。

  被外头刺骨的寒风一扑,四肢发僵,我连头脑也浑浑噩噩起来。茫然地抬头望天,鹅毛大雪飘飘洒洒,随风散落在这冰冷的天地间。

  我忽然意识到,石室里的那人只是那天下第一的神教教主,并不是我记忆里的东方。

  那个会站在我身旁低头浅笑的男人,已经被我害死了。

  好像又回到了那天,他毫无声息地倒在血泊里,我挣扎着爬到他身边去,可指尖刚刚触及他的衣角,他的尸体就被任我行一脚踢开。

  令人绝望的裂帛声有如一把尖利的刀子,从胸腔直刺而入,贯穿心肺。

  我不敢再想,捂住胸口跌跌撞撞,有点喘不过气。

  不知这世上有没有一种筛子,能将深埋于心的记忆找出来,筛除所有不堪回顾的苦痛、苦思、苦离别,仅留不忍忘怀的相知、相许、两心相悦。

  然后裂开的心再不会痛,再不会夜不能寐。                   

 

☆、祭奠

 

  提着食盒回到小院,一路上风雪凄迷,冻得我整个人抖得跟发了羊癫疯似的。我今日不用干活,只需傍晚再去后山送一次饭就行。重活一世后从没有歇过一日,我十分珍惜这半日清闲,即便天气不好,我也打算下一趟黑木崖,买点东西。

  走回小院的路上遇见了同屋的熟人,我冲他们一笑算是打了招呼,他们看我的眼神却跟见了鬼似的,连刘管事也吃惊得说不出话来,眯眼打量我许久,还背手围着我转了两圈,我这才了解到,我竟是第一个全须全尾、毫发无伤从后山回来的人。

  “你小子不错,”最后刘管事拍拍我的肩,“以后这差事就交给你了。”

  我自然不敢推辞,立马保证好好干,然后就趁机向刘管事讨了下山的令牌。他终于把烫手山芋抛了出去,心情大悦,自然也大方,没有多问就同意了。

  我回屋在外头加了一件棉背心,戴了毛帽子,又翻出一条灰扑扑的脖套把自个一圈圈裹得严严实实,就剩下两鼻孔两眼露在外头。

  在屋里坐了大半个时辰,见雪小了不少,我揣好了令牌,把手戳进袖筒子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下了黑木崖。

  我下山没什么事,主要是想散散心,顺道打听打听江湖上有什么风吹草动没有,再者给自己添几件冬衣。我刚刚翻了翻自个那包袱,还真攒了不少钱,以前这些都落进别人口袋里了,这回我决定先顾着我自己。

  黑木崖于恒山以东,平定州境内,势力所及的几个城镇都挺热闹的。离得最近的便是乐平县,因多有江湖人走动,乐平县四处可见负剑的浪客,持刀的武师,戴着斗笠化缘乞食的云游僧,但又不乏安然度日的平头百姓,进了县城,沿街都是些饭铺、酒肆、茶馆、绸缎铺。稍远一些过了桥,傍着杨柳河,更摆着一连串熟食摊子,还有牵着黄毛狗和猴子耍百戏的卖艺人。一片热闹繁华,是我前世最喜欢的地方。

  今日因下了雪,一些沿街摆摊的小贩撤了去,路上行人稀少,看着有些冷清。但并不影响我的心情,我一路走一路逛,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打量着十多年前的街市。眼瞧着似乎什么都熟悉,但又好似什么都不同了,我站在长长的青石路上,偶尔几个人从身边走过,我却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觉得自己不应该站在这里。

  呆立了一会儿,直到有雪融在面颊上一片冰凉,我才默默拢了拢衣服,走进日月神教名下的一间茶馆,是乐平县里头最阔气的。

  一撩开厚厚的门帘子,里头就响起了跑堂洪亮的招呼声,但他见我穿得朴素,是个下人打扮,就没有迎上来。我自己找了个位置坐,过了一会儿才有人来问我要些什么。我要了最便宜的粗茶,又要了两样梅花香饼、玫瑰红豆糕。这多是女子孩童才爱食的甜腻之物,因为是宫廷里传出来的精致点心,也很昂贵,闹得那小二看我的眼神都奇怪。

  我笑了笑,轻轻抚摸着装点心的青花碟子,眼前却浮现东方不败张嘴咬下甜糕,眉眼弯弯,唇角微翘的样子。他嗜甜,喜欢做得精细可爱的点心,却又怕让人知道有损教主威仪,总是装作厌恶,勒令厨房不许做点心。其实一见着有人吃,他就像猫闻见了鱼腥味,馋得两眼不由自主往那儿瞄,偏偏还要板着冷脸,端着架子,每每回想都令人忍俊不禁。

  在茶馆里吃了一肚子茶,心不在焉地听了一下午书,倒是旁边桌子有人在议论什么福威镖局被灭门的事,我听了一耳朵,没放在心上。什么福威镖局,没听说过,不过那些假模假样的武林正派闹得越凶越好,仇人不开心了,我就开心了。

  离了茶馆,我先去了一趟成衣铺子,买了两件厚棉衣,一双新鞋,走出巷口,又见一老妪在路边卖野蜂蜜,心头一动,便又倒退回来,买了两罐。身上的钱被我花得七七八八,颇有几分当上杨总管后那大手大脚的样子。

  拎着一大堆东西,我走上了杨柳桥,正准备回去,却突然发现旁边有个瞎眼老头,摆了个算命摊子,破布上搁了一些编着如意结的平安符。

  以前,东方不败也送过我。他送过我很多东西,荷包、衣裤、鞋袜、手帕、汗巾,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随身的东西全都由他一手包揽,可他越是这样,我越是躲着他,他给我的东西我也不敢用,甚至害怕去看他的眼睛。

  每次看见他坐在灯下低头绣着什么,线条柔和的侧影映在纸窗上,我就无法遏制快要从心底破土而出的欲望,可那种欲望令我恐慌,我下意识想要慌不择路地逃避。

  青楼妓馆,十丈软红,我扯开女人的衣裙,摸着她们丰满柔软的胸部,与她们肢体纠缠,女人能让我安心,能让那股欲望重新深埋心底,这样我才能慢慢平静下来。可是每每闭上眼,又会梦见那双眼睛,即使他一张脸涂抹得乱七八糟,我依然能认出他的眉目,微翘的眼尾,眼角一粒泪痣,乌黑饱亮的瞳仁,久久地凝望过来。

  我在那算命摊子前蹲下来,老头抬头,混浊空洞的眼一眨不眨。我低头去翻看,几排用红绳与黄绳系紧的护身符,有绣莲花的,有带流苏的,有镶小佛像的,做工不怎么样,问了价钱还不大便宜。但我还是挑了挑,买了最普通的那种,想了想,又多要了一个。

  趁老头数铜板的时候,我忽然注意到角落摆着的黑色挂饰,系着黑绳,上面绣着奇怪的纹饰,看起来一点也不起眼,问过后才知道要一百二十文钱。瞎子注意到我的语气,解释道:“这个是给去世的人用的,也是平安符。”

  给死人用的?呵,死人还用什么平安符?

  我好笑地摇了摇头,把手插入袖筒里,打算等他找了零钱就走。

  瞎子接着说:“冥祭时烧给亡魂,求阎王爷给投个好胎,一生平安喜乐,幸福安康。”

  我一下愣住。

  过了一会儿,瞎子将零钱递了过来:“公子收好。”

  我接过来沉默了半晌,又掏出荷包,指着那黑色平安符:“……这个…也给我拿一个。”

  .

  回了黑木崖,差不多也该给东方不败送饭了。

  我先把衣服鞋子拿进屋里,刚走进去,里面还热闹的说笑声戛然而止,一双双眼睛看过来,还透着惊奇。我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朱寒以前睡在我边上,这会儿似乎和别人换了铺盖,睡到另一头去了,我进来时他都没敢抬眼看。孬种,我心里冷笑,却不打算理会他,自顾自换了新棉衣棉鞋,才提着糕点和蜂蜜进了伙房。

  刚把糕点热好,又兑了温水泡了蜂蜜茶,内院的人还没有来,我算了算时辰,便转身往后山走,我并不打算去石室,而是拐了弯,一头扎进了茂密的竹林。

  厚厚的棉鞋踩在雪地上嘎吱嘎吱响,我滑下山坡,来到小溪边。日后这里会有一座精巧的花园拔地而起,但现在只是一片荒寂的竹林。

  浮着薄冰的溪水静静地流淌着,我默默地看着,找了块不怎么潮湿的石头坐下,把厨房偷来的蜡烛和粗纸摆在地上,我仔细折了几个纸钱,才拿出那个黑色的平安符。

  在背面用灶灰写上了“东方”两个字,我用手指轻轻抚摸着。

  如果我的魂魄回到了过去,那东方呢?按他的脾气,也许会在奈何桥头等我,就像以前的每一天,每一旬,每一年。他太过长情。

  将平安符烧掉的时候,天边一只孤雁突然叫了起来。我手一抖,将它丢进了纸钱里,在火舌的舔舐下纸钱和平安符很快化为灰烬,我静静地看着黑色的碎屑被风卷起,心里没有悲伤,很平静。

  明明下着细雪,我却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夏天,我甚至能听见东方窗子外的蝉扯着嗓子叫。老槐树密匝匝的绿叶把光遮得严严实实,只有风来的时候会有摇晃的碎光泄漏,屋内因此忽明忽暗的,好似身处水底。

  东方躺在我身边,柔滑的黑发散落在不着寸缕的身体,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妩媚之感,他捉住了我的手,用十指扣紧。

  我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低垂的视线落在他微微弓起的背脊。

  “你后悔吗?”东方问我,声音有些哑。

  我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

  跟了他那么多年,虽然我并不知自己有几分真心,但我的的确确从未后悔。

  东方轻轻地笑了,他笑起来总是眼眸弯弯的,很温柔。

  “莲弟,我真想把外面那些人都杀光,那你就不会走了,”他伸手轻抚我的面颊,“你永远都是我一个人的,这辈子是我的,下辈子也是我的,你逃不掉的,我生生世世都会把你绑在身边。”

  我看着他,他的目光很悲恸,我想他知道我在外面找女人的事了。

  他的手停在我脖颈,捏住我的喉管,微微收紧:“我听人家说,如果死在一起的话,下辈子投胎也会离得很近,这样我们就不会分开了,我一定会来找你的,就算找不到你了,我也会等你,我会一直等……”

  他哽咽得说不下去了,松了手,浑身颤抖地抱住我,仿佛疼得厉害,整个人都蜷缩起来。

  .

  纸钱终于烧干净了,黑色的灰被风吹得落满河面,我仍然坐在石头上。

  溪流潺潺地往前流去,反射着粼粼的水光。

  “东方……”

  我对着河面喃喃自语。

  “不要等我。”

  “你走吧,来生,再也不要遇见我。”                   

 

☆、强吻

 

  等我从竹林回来,晚食正好送来。掀开盖子一瞧,还是那样儿,油油腻腻,看着就没什么食欲。我花了几十文钱跟管采买的王大勺买了一点细面和白菜,又割了一点点酱牛肉,配上早上的酸笋丝和食盒里的鸽子汤,给东方不败下了一碗笋丝牛肉面。

  他的饭菜都是内院准备的,我这么做被人发现了容易落人话柄,要是这饭菜里有些什么问题,追究起来我就万死莫辞了,因此我也不敢做得太过,若不是心疼东方不败十几日都吃不好,又担心小命,我也不必如此殷勤。

  进了石室后,我把内院准备的菜先一盘盘端出来,最后才拿出面条、点心和蜂蜜茶。这期间我只是安静地做事,眼皮都没有抬一点,但我能感受到石床上那人一直盯着我瞧,那眼神凌厉如刀子,若是旁人怕是吓得两股战战了,但我只是平静无波地摆好碗筷,躬身退下,手都没有抖一抖。

  前世刚来到他身边时,我也很是忐忑不安,但发觉他有那种心思后,我就再也没有怕过他,因为我无数次地试探他,利用他,欺骗他,他都全盘接收,最后我甚至敢对他大呼小叫,他竟也不生气,那种温顺与臣服令我整个人都轻飘飘起来,更加不知收敛,为所欲为。

  他其实很心软,很念旧,若非如此也不会留下任我行一命,还善待他的女儿,甚至连任我行的旧部也没有斩草除根。但我知道我这么说绝不会有人相信,他是高高在上的神教教主,是天下第一的高手,是杀人如麻、为祸武林的大魔头,可我能看到的只是一个孤独守候的单薄背影。

  我低头在外室等待教主大人用完晚食,思绪却渐渐飘远,直到脖颈酸痛,我才发觉我在这里站得太久了。回过神,我听见里面隐约传来拾起筷子的声音,他还没有吃完?难道今天格外有食欲?但马上我就发现并非如此。

  细碎的轻响落入耳中,是东方犹犹豫豫放下筷子搁在桌面上的声音,没过一会儿,他又把筷子拿起来,不知在戳什么,然后又放下了。他反复做着这个动作很多次,最后好似恼了,把筷子一摔,怒道:“滚进来收拾!”

  我连忙应声入内,不敢抬头,只用眼角瞥了一眼桌面,内院准备的食物一点也没动,那碗面条倒是吃得一干二净,蜂蜜茶也喝得一滴不剩,我心中微暖,但视线往边上一挪,就瞅见荷叶包裹的精致点心成了一盘难看的碎末,我愣了一愣。

  “以后别拿这种东西来碍本座的眼!”

  教主硬邦邦地说。

  我总算明白他方才那动静是在做什么,这是想吃又碍着面子不敢吃,挣扎来挣扎去,终究还是忍痛放弃了。我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又不敢露出分毫,只应道:“是。”

  低眉敛目地将所有菜盘都收入食盒中,故意把点心放在最后,我双手捧起那盘碎末,就见别扭的教主大人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我尽力绷住脸上神色,装作没有发现他不舍的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行礼离开。

  直到过了吊桥,我实在憋不住了,才噗地笑出声来。

  后来我想了个法子,跟王大勺买了一点面粉,自己揉面做馒头,顺便把碎点心揉进面里,那点心贵着呢,浪费了多可惜,我既然买了,就有办法让他给我吃下肚子去。捏馒头时,我还在中间开了个洞,塞了点红糖,搁上笼屉一蒸,红糖化开融进馒头面里,面里还有玫瑰红豆糕的糯味,香甜可口,连我都有些馋了。

  第二天送去给东方不败,去收拾时,我都吃了一惊,四个拳头大的糖馒头被他一扫而空,前世他的食量小得跟猫似的,能吃下那么多真是难能可贵。看着空空的盘子里连点零碎都找不着,忍不住弯起眼睛笑了。

  然后我就注意到了他投射过来的目光,不再如昨日那般凌厉冷漠,有点复杂。我立马收了笑容,恢复原来的恭敬与小心翼翼,低头行礼离开,自始至终,我都没抬头看他。

  今生我会铭记自己的身份,不会越矩分毫。

  从后山回来,我照常去院里领了差事。刘管事只说免了我那一日的活,没说以后都不用干了,我也知道没那么好的事,很自觉地抬水扫地。大雪下了一天一夜,积了一尺厚,我呵着白气,努力弯曲冻僵的手指,将莫长老院子前的积雪扫开。

  因为既要干活又要送饭,还要偷偷给教主大人开小灶,我忙得脚不沾地,存下的那点余钱也很快花光。我苦恼地看着身上最后十几个铜板,心想不能再做糖馒头了,糖太贵了。我正在想晚上给教主做什么吃,又便宜又好吃的那种,外头响起一阵急急的脚步声,随后,门咯吱响了一声,跟我睡一个屋的瘦猴搓手跺脚地回来了。

  他往我边上一坐,从小炉上提起茶壶,倒了水捧在手里暖着,牙关还咯咯响。

  “你这是从哪儿来啊?冷成这样儿。”我瞥他一眼。

  “嗐,给向右使跑了趟腿,去了趟圣姑的院子。”瘦猴吹了吹茶水,抱怨道,“向右使从外头回来,买了好些集市上的小玩意儿哄圣姑开心,你说他多这个心干啥?可把圣姑闹得,嚷嚷着要下山去玩,教主在闭关,谁敢做主?她身边伺候的人哄了老半天才作罢,我跟着在院子里站了半天,没把我冻死!”

  我沉下脸,攥紧了拳头。任盈盈生长在黑木崖上,从未外出过,向问天用外头的繁华热闹来哄她,小姑娘家怎会不动心?等任盈盈离了黑木崖,离了东方不败的控制,他要替任我行夺位自然更毫无顾虑,这奸猾狡诈的老货,打得好算盘!

  可惜,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他寻到机会救出任我行,不,最好杀了这老匹夫,以绝后患!

  “阿杨?你咋了?脸色那么难看?”瘦猴拿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深深呼吸了几次,勉强一笑:“没事,就是太累了。”

  瘦猴没怀疑,点点头:“也是,你要干活不算,还得去伺候教主……”说到这,他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肩膀,有点好奇又有点恐惧地看向我,小声问,“教主肯定很难伺候吧?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要是我啊,估计早就死了……”

  我不喜欢他说起东方不败时那种口气,下意识回护道:“也没有,教主很体恤下人的。”

  瘦猴瞪大了眼,觉得我发疯了。

  我拍拍他的肩:“教主真没那么可怕,你别多想了,我干活去了。”

  午后,我依然在莫长老的院子忙活,一边干活一边回想任盈盈是何时下山的。很快我就想起来了,是她十八岁生辰过后。为了她的生辰,黑木崖着实热闹了几天,东方不败还让童百熊下山抓了一个戏班子上来,唱了三天大戏不算,还放了一夜的烟火。

  东方不败是真疼她……

  我垂眼,握着扫帚的手莫名发疼,这时的我身体健全,没有被砍断双腿,也没有被任盈盈齐根削断手指,可我还能感受到那钻心的疼痛,连同那强压下的恨意一般,即便已成隔世,也从未消失。

  别急,沉住气,你再也不会重蹈覆辙了。

  我用力摁住胸口的匕首,裹在布条里的刀锋微微扎进血肉,尖锐的疼痛令我清醒了不少。长长呼出一口气,我抬起头,雪霁天晴,白云疏淡,残阳正照楼头。

  时光倒流,一切都还未发生,你能护住他的,这回你一定能护住他的。

  到了晚上,我脑中还满是前世的记忆,人有些魂不守舍,只草草蒸了一碗杏仁南瓜羹就去了后山,如同往常一般在石室门口行礼:“教主,小人来给您送晚食了。”

  低头等候了一会儿,石门却没有照常开启。

  心里有些奇怪,不由拔高了点声音再请示一次:“教主,小人是刘管事手下的杂役杨莲亭,来给您送晚食了。”

  凝神细听也只有风声呼啸。

  我突然非常不安,心一点点提起来,我在那门前转来转去,勉强等了一盏茶的时间,里面还是没什么动静,怎么回事?我开始紧张了,一把扔掉食盒去拍门,手掌捶在石头上生疼生疼,可我顾不了这么多,我喊着:“教主,教主!”可里面还是一点声响也没有。

  他怎么了?他出了什么事?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去瞄那个隐秘的机关,我知道怎么开这道门,可我不能开,我焦躁地来回踱步,手几次抬起按在机关上又放下,就当我忍不住想转动那块凸起的石头时,石门突然嘎吱了一声,缓缓抬起。

  我松了一口气,石门才抬起一半我就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可还没等我直起腰,我就听见“哇”的一声呕吐,那声音极为痛苦,瞬间将我钉在原地。

  但我只是僵硬了一瞬,立马几步抢上,一把撩开竹帘,就见东方不败大口大口地吐出鲜血,脸色惨白地摔在地上。

  我看着他身上脸上的血,浓浓的血腥味刺入鼻腔,前世惊心的记忆重现在眼前。

  “老妖旦!受死吧!”

  “东方不败,今日终于教你落到我手上!”

  “莲弟…莲弟你疼不疼?别怕,别怕……我…我会护着你……”

  “任教主……我…我就要死了,我求你一件事……请你看在我善待你家大小姐的份上……绕了杨莲亭一命……”

  恍惚中,我突然听见一声压在喉咙里的嘶叫,当我发觉那是我自己发出的时候,我的双手已经扶在那昏迷过去的男人身上,我哆哆嗦嗦地把他抱入怀里,全身都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东方…东方……”

  他的嘴角仍然在不停溢出鲜血,好像他身体里破了一个洞,我害怕极了,他的身体在变冷,我把他放在石床上,拼命揉着他的手,可根本无济于事。

  我只能把我那才练了几日,微不足道的内力输入他体内,他身体里仿佛关了一只暴躁的猛兽,汹涌霸道的真气乱窜,那点内力刚刚走进他的经脉就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他只是练功出岔子了,他武功高强,不会有事的,别慌,别慌,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踉跄着跑到外室,手忙脚乱地把墙上的密阁一个个打开,里面装了一堆的瓶瓶罐罐,什么失心散,穿心丸,个个都是见血封喉的毒药……我手发抖,打碎了好几瓶才摸到一瓶九转还魂丹,也不管有没有用,先给他吃了再说。

  我把药丸抵在他紧闭的唇上,他牙关咬得死紧,我急了,一把掐住他下颌,逼得他张开了嘴,可他竟怎么都咽不下去。

  心一横,顾不了那许多了,我将他抱入怀中,用手托着他后颈,把那药丸放入嘴中咬碎,灌一口茶,低头贴近他的嘴唇。

  等他吞了下去,我抚着他的胸口慢慢抬头,可他依然气若游丝地躺在我怀里,面如金纸,一动不动,强烈的恐慌快要把我击碎了。我哆哆嗦嗦地倒出十多粒药丸,咬碎后,用嘴一颗一颗送入他口中,当渡下第六颗时,一抹寒光猝然闪过,一枚银针逼在我脖间。

  我猛然抬眼,正对上东方不败怒意滔天的眼。                   

  作者有话要说:  小杨子:我这是要shi的节奏。

  南疯:全剧终可以刷起来了。

 

☆、别哭

 

  “你醒了!”

  我想这么说,但颈部尖锐的痛觉让我发现,我还胆大包天地轻吮着教主大人的下唇。

  慌忙拉开了距离,便听耳边一声嘶哑的怒斥:“放肆!”

  我僵在那里,绣花针被推进了我的脖子,扎进了大半,已经刺穿了我的血脉,再直直地推进去便能一下刺穿我的咽喉。

  若不是东方不败刚刚转醒,十分虚弱,还不能动内力,我已是一具死尸了。

  暴怒的教主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脸色青白,颊上却又带着异样的潮红。东方不败的绣花针,一出手便从没有收回的道理,我明白的,这根针将会要了我的命。我不敢再动,即使我现在还将他半扶半抱在怀中。

  这针实在厉害,疼得我狠抽着冷气,可我还是低头看他。很奇怪,这一刻,我心中并不感到怕,我将视线从他微微有些发抖的手上移开,对上那双盛满怒火的眼眸。

  这是我重生后,第一次堂堂正正地直视他。

  他的样子让我感到陌生,大概是因为我每次梦见他,总是先梦见他的眼睛,其余都因掩盖着厚厚浓妆而一片模糊,我甚至忘了他原来的模样。

  原来他应该是这样的,五官英挺,轮廓柔和,皮肤白皙得好似梅枝上的白雪。昏黄的灯火笼罩下来,衬着角落里青玉炉飘散的宁神香,容姿清隽,俊秀得好似从仙人墨画中走下来的一般。

  他没什么力气,只能愤恨地将针一点一点推入,我疼得两眼一阵阵发黑,冷汗淋漓,有不少汗滴入了我眼中,一片刺痛,可我把眼睛瞪得很大,一眨不眨,我想再看他一会儿。真该死,我居然忘了他的模样,我怎么能忘了他呢?我要把他的样子记得熟一点,更熟一点,最好像火烙似的烙在头脑里,上穷碧落下黄泉,一根头发丝也不许忘。

  可渐渐的,我好像又出现了幻觉,眼前那人也穿着一身红衣,脸上却是一团团胭脂,他身上鲜血狂涌,已经活不了了,却还虚弱地蠕动四肢,想爬到我身边,他濒死的呻吟听起来像哭声,我看见他苍白如纸的嘴唇微微噙动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但我知道他在安慰我,他反反复复地说着,莲弟,莲弟你痛不痛?别怕,别怕,我会治好你的……

  我最害怕想起这个场景,因为我知道他很快会停止呼吸,他很快会死,他再也不会动不会说话了,我拼命挣扎起来,脖间锥心刺骨的剧痛让我清醒了一点,可我还是不管不顾地伸长手臂。

  ——东方。

  ——我不痛,也不怕,所以,

  “……不要哭了。”

  太疼了,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手伸直,轻轻攥住了他的衣角。这让我很高兴,梦里的我总是一次次扑空,然后满目惊惶地醒过来。于是我抓着那衣角笑了,因为疼痛,这笑容可能有点扭曲,有点难看,但我想东方不会嫌弃我的。他从来不会。

  “东方,不哭了啊……”

  我的声音很哑,喉咙火烧火燎,那忿恨着往里钻的针尖已经压得我快说不出话,但却好像突然停住了。我趁机急促地喘息了一下,死死拉住那片衣角,竭尽全力抬起头。银针因我剧烈的动作而歪斜了,一下扎穿了我的脖子,从斜上方挑了出来。

  一瞬间鲜血喷涌,有一些甚至溅到了东方不败脸上。

  东方不败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我没有放手,我还有话要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好像那句话早早就封埋在我心里,可我犹豫了一生都没能说出口。但我知道我的气力变弱了,我快抓不住他了,不说就没机会了。即使这时候的他也不会明白。

  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有一些血沫呛进了我的喉咙,让人很想咳嗽,但我拼命忍住了,那些血慢慢从嘴角溢了出来,我断断续续地发出声音。

  “不哭了,我会…陪着你……”

  一个四年,两个四年,就像那时你想要的那样儿,余后一个又一个的四年,青丝变白发,荒土立枯冢,我都陪你,再也不让你等了。

  话音落地的那一霎,我仿佛闻到了春天雨水潮湿的腥气,记忆中那一身红衣的人伸出手,一滴冰凉的水滑落在他指尖。“滴答”一声,我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眼前也徒然一黑,接着,双腿一软,膝盖狠狠砸在地上,然后我就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等我醒来时,着实愣了许久,因为我躺在铺了厚厚狼皮褥子的石床上,手上还抓着什么东西。侧头一看,掌心里攥着一片红衣。我想起来了,我差点就被东方不败用针戳死了,失去意识的时候,我以为我又回到了那间绣房,回到了任我行他们攻上黑木崖那天,脑子里最后剩下的念头是紧紧抓住东方的衣角,我怕死后和他走散。

  “醒了就给本座把手松开。”

  身边传来一个冷漠的声音,我想转头,脖间却一阵剧痛,抬手一摸,摸到的却是缠绕包扎好的白布,怔了怔,我勉强翻了个身,然后我就看见盘腿坐在我身侧的东方不败。

  他闭着眼,清俊的脸上神色漠然,两只手虚虚搭在腿上,正运功疗伤。

  我还抓着他的衣服,因此他的姿势有点倾斜。

  有点难以置信地呆了一会儿,我终于回过劲来,连忙松了手,挣扎着爬起来,干脆利落地跪下叩头:“多谢教主不杀之恩。”

  沉默了一会儿,他命令道:“……把头抬起来。”

  我依言抬头,石床并不大,东方不败与我挨得极近,我看向他时,他正好低眸。东方虽然纤瘦,身量却奇高,身姿挺拔修长,与人对视时,总微微垂下目光,两排眼睫毛密密的,投在脸上落下淡淡的阴影。

  我忽然想起前世与他的第一次见面,也是这样,我穿着紫衫侍卫服,挎着刀,遥遥见他燕子涉水般飞掠而来,宽袍大袖,衣袂临风,我连忙随众人单膝跪下:“参见教主。”

  他负手而立,居高临下一瞥,神态倨傲冷然,令人心头发颤。

  但此时,我却感受不到当年那令人甘心臣服的威压,或许是提早两年的相识,此刻的东方不败神功还未大成,看起来更为年轻,更有人情味。又或许是他方才走火入魔,披散的黑发被汗水濡湿,柔柔地垂落在苍白面颊边,这么一低眉,长睫颤动,反而显得脆弱。

  他一言不发地打量着我,微微皱着眉,眼中满是困惑不解。其实我也很是不解,我本以为必死无疑的,他一身傲骨,被我这低贱的杂役轻薄侮辱了,哪儿有心慈手软的道理?

  又沉默了半响,他有些不自然地问:“本座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是啊,上辈子见过。

  顿了顿,我说:“小人七岁便上了黑木崖,或许曾为教主扫过门前积雪吧。”

  他闻言,没有释怀,眉头反而拧得更紧了,又盯着我看了很长一会儿,才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定定地看着他,许久,才缓缓俯首一拜。

  “小人……杨莲亭。”

  .

  之后与东方不败的相处并没什么变化。

  我依然每日干活,一日两次给他送饭,我是杂役,他是教主,我疏离本分地做我该做的事,不敢再涉雷池一步。实际上,我每天都在反省那日的行为——太过冲动了。东方不败那么快就醒了过来,显然不是我那狗屁还魂丹的作用,或许我什么也不做,他也不会有事。

  关心则乱,我还是跨不过心头那道坎。

  不提这个,还让我感到尴尬的是,咳,我已经养不起教主了。

  因为穷得叮当响,除了蜂蜜茶,之前变着花样的馒头点心都没了,我只能用食盒里的饭菜做一些改动,或是借着午休时间到后山竹林挖笋和野菜,凉拌一些小菜,令他不至于食不下咽。

  他一如既往冷淡,总是练功,很少理我,却总能在琳琅满目的菜肴中准确找出我亲手做的那些,并且吃掉。其他的,绝不会动一筷子。

  就这么过了一月有余,我们每日相见两次,却几乎不说话,我经常偷偷去瞧他映在帘子上安静的侧影,那一刻我的心情总会前所未有的平和。我觉得这样下去也很好,而且我也不担心东方不败何时出关,因为我已经将他的眉目记得很熟了。

  夜深时分,闭上双眼,就能在梦中相逢。梦里的东方比较温柔,是我熟悉的东方。

  当我发觉我们之间还是有什么不同的时候,是一个雨天。                   

  作者有话要说:  小杨:糖太贵了,窝养不起教主惹(?_?)

 

☆、改变

 

  深冬的大雨凄冷阴寒,伴着狂风,能冷到人骨子里去。没有人想在这种时候留在外面做清扫的活,事实上,杂役的差事各有轮换,本来轮到我的差事很清闲,就是劈柴,然后把它们整理到干爽的地方。但刘管事却很明确地告诉我,我必须到外面去,王长老的院子地势低洼,排水不畅,我得拿着铁钩,浸在刺骨冰寒又腥臭的水沟里,把排水渠通畅。

  我有点傻了,刘管事说完后也没有走,而是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暗示我。但我只能苦笑,他等了一会儿,见我没反应,脸皮涨红,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并且警告我,要是弄不好,就扣光我下个月的月钱。

  我叹了一口气,他肯定觉得我很不上道,但我真的没钱了。瘦猴有点担忧地走过来,在我耳边小声嘀咕:“你是不是得罪朱寒了?你们以前不是挺好的吗?”

  “怎么?是他整我?”我眯了眯眼。

  “本来这活是轮到他跟牛三的,你说呢?”瘦猴摇摇头,“你还是小心点吧,我听说他跟外院的几个侍卫长也很有交情,怕是不久就要出头了,咱们可罪不起。”

  我眼眸冷下来,往朱寒那儿瞥了一眼,他老神在在地坐在火炭盆边上,翘着腿,嗑着瓜子,好不自在的样子。

  似乎抽签那天他把我算计了以后,我跟他就再没说过话。一开始他还会避着我,可能觉得我会报复他,我本来也打算把他揍一顿,但后来我一心扑在东方的饭食上,就把他忙忘了。于是他见我没什么动静,那天我又脖子带伤衣上带血的回来,心思又活泛了。

  我脖子上的伤养到昨日才算好,那天回来时还很狼狈——我身上满是东方吐出的血。于是整个院子的人都误以为我惹教主生气,给打了个半死不活。他们这么想好像也没错,就懒得辩解。另外,我也不想让人知道东方练功出了岔子。

  但我没想到这会成为朱寒再次暗算我的理由。也是,惹过教主不快的人谁敢提携?总归就是个杂役的命了。况且,他跟我已经撕破脸了,既然没有相交的可能,多踩几脚又如何?谁会为一个无依无靠的杂役出头?

  朱寒发觉我在看他,冲我挑衅地扬了扬眉,抓起一把瓜子,嘎达嘎达地咀嚼着。那恶意的眼神就好像抬脚狠狠碾在我脸上似的。我握紧了拳头,心头也是怒意难平,可我也知道,现在的我不再是那个能狐假虎威的杨大总管了,现今除了忍,没有法子。

  于是我只是看着他,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我的眼神绝对谈不上友好,很快,朱寒就脸色发青转过了头,不甘却又不敢再用那么放肆的眼神打量我。

  我冷着脸披上蓑衣和斗笠,抄起门后的铁钩,独自走进雨里。

  乌云翻卷,天阴沉得有如黑夜,大雨滂沱,噼里啪啦地打在斗笠上,我弓着身子,艰难地走在狂风骤雨中,全身湿透。

  我在恶臭扑鼻的水沟里泡了一个时辰,两只腿冻僵了,抬都抬不起来,我最后是爬出来的,甚至爬出来后都站不起来,只能像一只臭虫趴在地上。

  僵硬地蠕动了好长一段,棉衣都被磨破了,我才慢慢撑起身子,一瘸一拐地走回小院。

  等我回来时,东方不败的饭食已经送来很久,天色暗沉辨不清时间,我也没想到耽搁了这么久,刘管事逮着我一顿好骂,最后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被他一脚踢进了暴雨中。

  往后山走时,朱寒正倚在门框边看着我,嘴角一抹嘲讽的笑。我没理他,我怎么会不知道是谁在刘管事背后搬弄是非?他就是想让我浑身恶臭、肮脏不堪地去送饭,估计我这个样子刚刚走进石室,就会被极好干净的东方不败一掌拍下山崖了。

  毕竟我们平时干活,连一点汗味都不敢有。

  我一点也不想死,所以走到后山竹林时,我把自己脱光了。然后深呼吸了几口气,一下跃入浮着薄冰的溪水。那是怎样的寒冷,我根本无法形容,几乎在我跃入水中的一瞬,我全身都冻青了,原本便生了冻疮的手直接裂开了血口子。我草草把自己冲洗了一遍,不敢穿发臭的棉衣,只套上了还算干净的中衣,就这么湿哒哒地进了石室。

  朱寒料想得没错,在我一脚踏入石室的瞬间,东方不败就发现我的异样了。我身上不断往下滴水,步子虚浮,呼吸粗重短促,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杨莲亭?你怎么了?”

  随着声音而来的是一道上挑的掌风,垂落的竹帘一下被激荡得卷了起来。

  看清我的样子,东方不败略显诧异。

  我窘迫地挠挠头,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教主,我……太脏了,”顿了顿,我把一直藏在怀里的食盒轻轻放下,“还是不进来了……”

  “你这是要让本座自己出去拿?”东方不败眼眸微微眯起,语气不悦,“滚进来!”

  我叹了一口气,只好用弯都弯不起来的手指努力拧干衣服,可手却抖得使不上劲了,我有些着急,正咬牙跟自己较劲,就听教主大人冷硬的声音响起:“在你身后那面墙,左数第三块石块可以打开,里面有衣服,你穿上。”

  说完,“嗖”的一声,那竹帘被银针击中,重新落下。

  我拧着衣袖呆了好一会儿,掐了自己一把,哎真疼,我慌忙弯腰:“谢…谢教主!”

  按照东方不败的指示打开了密阁,里面整齐叠放着几件崭新的衣裳,站在那儿,我的呼吸莫名有点急促。深吸了一口气,我缓缓抬手抚上那柔光水滑的锦帛料子,颤抖的指尖擦过细密繁复的纹饰,有一点痒。

  我知道这都是东方自己做的,绣花对他而言便是练功,但他也不是常做衣服的。可我与他在一起后,那么多年,身上的一针一线,都出自他的双手。

  小心翼翼地捧起一件青色长衫,我把脸埋进去,深深吸了一口气,一瞬间,鼻尖满是熟悉的清冷松香,就像抱住了记忆里的那个人,眼眶不由有些发热。

  “杨莲亭,你在那儿磨蹭什么?想把本座饿死吗?”

  我倏然回过神,急忙换好衣服,又理了理头发,才拎起食盒进了内室。

  东方不败本来面色不虞地坐在石床上,看到我焕然一新的模样,挑了挑眉:“还算顺眼。”

  我赶紧拍马屁:“是教主的衣服好。”

  东方不败哼了一声。

  我嘿嘿地傻笑几声,低头把食盒里的饭菜一一摆好,摆了大半桌子,这才想起——倒霉催的,我忘了给教主大人开小灶!

  手上的动作僵了僵,我飞快地扫过桌上的菜色,寻找挽救的机会。目光落在红烧肉和清蒸鸭上,我连忙将肥腻的鸭皮挑掉,然后用筷子挑出鸭腹上最嫩的肉,在汤里荡干净油花,一片片沾上红烧肉的酱汁,格外放在小碟子中。

  “本座还当厨房那群酒囊饭袋开窍了,”东方不败不知何时飘到我身边,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我为他布菜,“原来这些日子都是你的主意……”话还没说完,他语气忽然一变,“你的手怎么回事?”

  我偏头一看,他正盯着我那满是血口肿得像猪蹄的手。

  “哦,冬天干活总会这样儿,不碍事。”我不在意地说着,双手奉上筷子,“教主,请用。”

  东方不败皱着眉头接过,眼睛却还看我的手。我看了看他不大高兴的脸色,怕他觉着难看恶心,吃不下饭,便用力扯了扯衣袖盖住,背在身后。

  细腻华美的衣料覆上红肿粗糙的手背,怎么看怎么不相配。

  他慢慢收回视线,但用饭时还是皱眉头。

  等他放下筷子,我进来收拾好残羹冷炙,准备退下,他突然扔给我一个白瓷瓶子,道:“早中晚上三次药,莫要碰水。”

  我一下愣住。

  回去的路上,我走得很慢,一是怕雨水溅湿东方赏赐的衣服,二是尽量压着自己的步子显得不那么雀跃,不然我可能会耐不住性子绕着黑木崖跑上三圈,可不管我怎么忍,我还是忍不住要开心,只好一遍遍从怀里掏出那个小瓶子,用我那两只猪蹄小心翼翼贴在胸口摩挲着,怎么看也看不够。

  这是东方给我的,东方给我的。我哼起歌来。

  我甚至还记得接过时,摸到了瓶子上残留的东方的体温,那一点点余温,从我的掌心一路烫进心底,然后我的心像是沸腾的茶水,咕嘟咕嘟地冒着跑。

  一进了院子,我就连忙收敛了神色。屋子里热腾腾的十分热闹,所有人都在,见我进来,神色各异,牛三先开了口。他不怀好意地“呦”了一声:“这不是杨莲亭嘛,怎么去了趟后山,走道就一瘸一拐啊?难不成被教主打断了腿?哎呦,瞧这冻的,真可怜——”

  朱寒没说话,倚靠在一边,淡淡地笑着,一副准备看好戏的样子。

  倒是瘦猴立刻冲过来,扶着我的肩膀上下看了个遍,紧张问:“阿杨,你腿没事吧?教主没为难你吧?”

  我看了看瘦猴,又看了看朱寒和牛三,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摘下斗笠,解下了身上裹着的蓑衣。我做这个动作时故意做得很慢,当身上穿着的锦绣华服露出来后,我清晰地听到瘦猴倒吸了一口冷气的声音,屋子里一瞬间鸦雀无声。

  我着重欣赏了一下朱寒难看至极的脸色,十分畅快。

  “我的祖奶奶啊!阿杨!这是教主赏你的吗?这衣服真好看,”瘦猴兴奋地在我身上摸上摸下,“这是什么料子啊,绸缎吗?摸起来真舒服,滑得苍蝇飞上去都得摔断腿!瞧瞧着绣工,真是绝了,皇宫里的绣娘都没这手艺,啧啧……”

  那是,东方的手艺怎么会不好呢?我心里虽然得意,但还是很知道分寸的,就假装不在意地拍了他一下:“行了行了,大惊小怪,不就是一件衣服嘛!”

  谁知,我这句话一出,朱寒的脸彻底黑成了锅底。

  后来瘦猴告诉我,我当时说这句话时,那嘴脸看起来特别欠揍,说得倒是轻飘飘的,自己的嘴巴差点没咧到耳根去,笑得就像个大傻子。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杨同学是个活泼开朗,一开心起来就会旋转跳跃的痴汉攻(望天)

 

☆、内院

 

  临睡前,我小心翼翼将那件衣服叠好,瘦猴很无奈地看着我捧着那件衣服在屋子里转来转去。“阿杨,你到底干啥呢?睡吧!”他打着哈欠。

  因为我不知道该把它放在哪里。我其实很想抱着这件衣服睡,上面有东方的味道,能让我安心。但我又怕把它弄皱了,绸缎料子太容易皱了。最后我用烧烫的茶壶底把衣服仔仔细细地熨了三遍,熨得一个褶子也看不见了,才心满意足。

  然后我把衣服包进了包袱里,搁在枕边,手里攥着小药瓶睡着了。

  这是我睡得最好的一个晚上,我第一次没有做东方死在我面前的噩梦,没有满头大汗地惊醒过来。但我醒来后就感觉不好了,因为身子很沉重,四肢酸痛无力,太阳穴突突地疼,疼得像是要从中间裂开。

  我想我大概是着凉了,刚张张嘴想说话,却猛烈地咳嗽起来,一下就把其他人吵醒了,瘦猴迷迷糊糊看了我一眼,马上清醒了,一摸我额头就大叫:“阿杨,你的头怎么烫成这样?是不是昨天淋了雨?”

  嗯,我知道,你别那么大声,我脑子给你吵得嗡嗡响。

  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力扶着床沿,连手指都抠了进去,咳得眼泪都出来了,甚至开始干呕,但我什么都吐不出来,我想起来我几乎没吃东西。

  “阿杨,我带你去方大哥那儿看病!”瘦猴把我扶起来,要让我趴在他瘦弱的背上。

  我头昏眼花,但还是使劲按住他的肩膀:“教主……送饭……”

  “你这样儿还送什么饭!让别人去吧!”

  别人?哪儿有别人愿意去?就算有人愿意去,东方也吃不惯……我扭动着不肯就范,瘦猴不管我,硬是背起我出了门。路过刘管事的屋子,他还进去替我说了一声,刘管事瞥了我一眼,大概觉得我这副模样很晦气,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快滚。

  瘦猴嘴里的方大哥是账房先生的亲戚,叫方祈。他家以前是开药馆的,是个大夫,上至堂主长老,下至侍卫杂役,有个头疼脑热都会找他。毕竟除了他,咱们神教就只有平一指一个大夫,但是除了东方,谁敢使唤平一指?

  杀一人医一人,那老家伙摆明了就不想给人看病。

  所幸方祈是个温和文雅的人,不收诊费,有时连药钱也不收,更不会挑拣病人,算是黑木崖上一顶一的好人了。

  瘦猴好像跟他很熟的样子,一进门就大声嚷嚷:“方大哥,方大哥!”

  方祈从里面走出来,正用一条布巾擦手,温声问:“怎么了?”

  瘦猴没回答他,他那张尖嘴猴腮的脸憋得通红,实在撑不住了,手臂一软,“哐当”就把我撂地上了:“累…累死我了……阿杨你太重了…他娘的……”

  老子又没让你背,我龇牙咧嘴,屁股差点摔成八瓣。

  方祈乐呵呵地看着,然后就说:“染上风寒了?没事,吃两贴药就好了。”

  我都爬不起来了,但还是很好奇地打量了方祈一眼,我前世不怎么生病,并不怎么认得他,只见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身形羸弱,面容苍白,看起来身体很不好的样子,但他似乎并不在意,与人交谈时,眼角眉梢都带着笑,举手投足间也没有半分江湖气,反倒像个家道中落的贵族子弟。

  我看着他清澈干净的眼睛,不知道他这样的人为什么愿意加入外头人口中的“魔教”,还愿意一直待在这里,他一点也没有魔教教众的样子。这让我心里很是复杂,我想他是个好人,可我却不能对他掉以轻心,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能放过他。

  因为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记得,他是上官云带回来的人,与上官云有着过命的交情,我甚至觉得,方祈之所以愿意呆在这里,就是为了上官云。

  上官云,是带着任我行上黑木崖的叛徒。

  从方祈那儿回来,已经快午时了。我们屋子里不好煎药,因此瘦猴让我在方祈住的屋子呆着,吃了一贴药才背我回来。

  回了屋子,我也有些挨不住了,蒙头大睡了一觉。醒来时天都擦黑了,我蒙出了一身汗,整个人像是水里捞出来的,很不舒服。

  我听见擦火镰的声音,转头,瘦猴正要点灯呢。

  我张嘴就问:“谁去送的饭?”

  “啥?”瘦猴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满身都是虚汗,喘了几下才说:“谁去给教主送饭了?”

  “朱寒。”瘦猴把油灯点亮了,晃动的光拉出巨大的影子,撇了撇嘴,“他今早去求了刘管事,早上从后山回来可得意了,还偷偷跟牛三他们吹嘘说教主长得特别好看,什么容貌身段无一不绝,是个难得一见的大美人,说了好多呢。”

  我先是一呆,随后便觉得非常愤怒,因为我完全可以想象朱寒和牛三他们说这些话时那种亢奋的表情,就像在讨论逛青楼里的头牌美人一样,特别恶心。

  而且,如果不是我想尽办法让教主大人吃好喝好,朱寒那孬种能活着回来?

  瘦猴回头看到了我恨得咬牙切齿的样子,他手叠放在一起,犹豫了一下,又说:“阿杨…还有一件事……刘管事说,以后送饭的事儿,就让朱寒去,不用你了……”

  “奶奶的,我揍死他!”我吼着就要坐起来。

  瘦猴吓得差点把灯打翻了,连忙过来摁住我:“阿杨,你还病着呢!”

  我倒在床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瘦猴忧虑地抿了抿嘴,小声说:“阿杨,你别跟他们对着干了,如今朱寒在教主面前也露了脸,又收买了刘管事,我们惹不起他的……”

  一听瘦猴这话,我整个人都炸了:“操他娘的,我会怕他?”

  瘦猴一哆嗦,连忙把我整个人都压住,结结巴巴地劝我:“不怕不怕,他怕你,他怕你还差不多!那什么,你、你还病着,手上都没力气,就算要找他们麻烦也得等身体好了,你身体好了,才…才能揍得痛快啊!”

  在他慌乱的安抚下,我渐渐平静下来,见我不动了,瘦猴才气喘吁吁地从我身上爬下来,抹了一把脑门的汗,他就去方大夫那儿借药吊子给我煎药了。

  逼近年关,黑木崖上也是要过年的,活变多了,其他人还没回来,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蔫蔫地解开包袱,小心地摸了摸东方赏的衣服,很委屈地吸了吸鼻子。

  我本以为可以在他身边待久一点的。

  心情一下跌落谷底,我把自己从头到尾用被子蒙了起来,发了好久的呆。

  ……也罢,离开了他,我才能放开手脚去实行那个计划。任盈盈在隔年六月就将年满十八,我不能让她下山。这并不是容易的事,我看了看自己毫无内劲的手,莫说任盈盈身边还有个向问天,便是任盈盈自己,捏死我也像捏死一只蚂蚁。

  趁着如今敌明我暗,我必须得有所行动了。

  .

  约莫是年轻人身体底子好,只过了两三天,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半夜还会咳嗽。这几日的活,都是瘦猴顶着刘管事的怒骂帮我做的,这让我既意外又感激。前世我很快就摆脱了杂役的身份,也从来没有真心与谁交好,我总是带着目的去接近每一个对我有用的人,眼中的贪婪昭然若揭。

  这样的人也不会有人愿为他付出真心的。

  忽然又想起东方,心口便酸涩起来。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我最后都把他毁成什么样子了呢?

  所以瘦猴又一次满身大汗回来时,我问他:“瘦猴,你的大名叫什么?”

  瘦猴愣了一下,然后暴跳如雷:“他娘的,我把你当兄弟,你居然不记得我的名字!”

  这不能怪我,对我来说,这可算是上辈子的事。

  看我茫然的样子,瘦猴也泄气了:“我叫黎刃,黎刃,你记好了。”

  我点点头:“我记住了。”

  然后我也不好意思再偷懒下去,就跟着瘦猴出去,问他今天还剩些什么没弄完。他很仗义地把倒灶灰和修篱笆的活计交给了我,自己出去挑水。

  我也不多说,拿了火钳就往伙房走,瘦猴又有点担忧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自从不再给东方送饭后,我就有点没精打采,板着脸,话也少了许多,他可能怕我会去找朱寒麻烦,然后又惹出什么事端来。

  不过他猜错了,我非但不会找朱寒的茬,我还打算和他重修旧好。

  朱寒还是有用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很快会成为外院侍卫,不久又分到莫长老的院子当差,我想他会是一枚探路的好棋子。

  我用火钳一下一下地扒出灶灰,弄得满手肮脏,我默默看着自己的手。

  .

  我不怕肮脏,我本就是个肮脏的人。

  今生,所有的罪,所有的血债,我会一人承担。

  .

  残阳已西坠,我装了满满一簸箕灶灰后,准备抬出去倒掉。刚推开伙房的门,我忽然发现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院子中间,刘管事和朱寒正满脸涎笑地凑在她身边。

  紫衫罗裙,面容姣好。

  我脚步停了停,然后面目表情地绕过他们。

  经过时,我听见朱寒讨好地问:“素芸姑娘,今儿的饭食……”

  素芸的手上却没有提食盒,她温柔道:“教主已提前出关,之后都不必劳烦了。”

  这句话让我骤然停了下来。

  朱寒脸色一僵,与刘管事相视一眼,然后忙奉承道:“哪儿的话,能为教主做事,是我们的福分,以后还要素芸姑娘多多提携才是……”

  说着,从袖间滑出一个鼓鼓的钱袋,不动声色地递过去。

  “刘管事言重了,什么提携不提携的,素芸哪儿有这本事。”她淡淡笑了笑,后退了一步,没有接,却问,“不过,素芸今日前来,倒是奉了教主之命,跟刘管事要一个人。”

  朱寒和刘管事都一愣:“谁?”

  我也有些发愣,但我是为东方不败提前出关发愣,我记得前世他在石室呆足了一整年,直到任盈盈生辰前才出现在成德殿。今生只不过两月,他就练成了《葵花宝典》最后一层?

  我想起前世他练就神功后,功力大涨,这世间再无一人是他敌手,可是……我的心沉重起来,任我行给他的《葵花宝典》是残本,打一开始就是为了害他,东方明知如此,可他能不练吗?任我行用《葵花宝典》试探他的忠心,从拿到这本秘籍时,他就回不了头了。

  成了天下第一,可他付出的代价又何其惨重。任盈盈与向问天口口声声说东方不败害了任我行,把他关在西湖下折磨了十二年,可他们怎么不想想是谁先害得谁?任我行还有个女儿为他复仇、送终,东方不败又有什么呢?他什么也没有,连个真心对他的人都没有。他那么信我,可连我也在骗他。

  就在我怔怔出神时,忽然听见那女人问:“刘管事手下,可有个叫杨莲亭的人?”

  猝然听见自己的名字,我下意识转头,便刚好对上朱寒怨恨的目光。

  我与他们隔了几步远,刘管事一扭头也看到了我。他见我一身脏兮兮的,脸色十分不好看,不情不愿地指着我:“这便是杨莲亭。”

  素芸深深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才缓缓微笑:“你就是杨莲亭?”

  我紧绷着脸点头。

  “教主有命,从此你就随我在内院伺候,”素芸笑容无懈可击,“以后教主每日的吃食、宵夜、茶水,就由你负责了。”

  我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不知为何,我心头并没有多少喜悦,反而有点苦涩。前世我费尽心机、千辛万苦才爬到他身边,今生明明死了心,却轻而易举得到了。

  心中千回百转,可面上我一直没吭声。见我满是黑灰,又一副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傻的样子,素芸的眼里飞快闪过一丝鄙夷,但她的声音却比谁都亲切温和,“莲亭,你回屋收拾收拾,就跟我走吧。”

  莲你祖奶奶的亭,我浑身一抖,毫不掩嫌恶地说:“素芸姑娘还是叫我杨莲亭的好,免得惹人误会。”

  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可能从来没人这么不客气跟她说话。这个女人城府极深,前世我被她骗得兜裆布都不剩,今生我再也不想多看她一眼,径自回了屋子。

  我没什么东西,就一个包袱,几乎马上又出来了。本想等瘦猴回来和他道别,但那女人一个劲催促,我只好给他留了一张字条。

  一路上她再也没有跟我说话,而我跟在她身后,只觉得前路茫茫,不知所措。

  那个院子有太多回忆,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足够眷恋。

  我怕我一走进,就会控制不住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小杨:这是要同居的节奏?╭( ???)? ??

  教主:不,你这是要接着死的节奏。┑( ̄Д  ̄)

  小杨:……(?_?)

 

☆、分食

 

  素芸带着我走了后门,穿过一条长廊,有一角小门。门外接着一条抄手游廊直通东西两个小院,那儿置了十几间廊房,专门给下人落脚。

  我倒是没住过这儿,我来内院先是跟紫衫侍卫们挤一间屋子,没过两日,我就被东方看中了,搬去了他屋子,他住的是个套间,我就睡在外面的小塌上。

  说实在的,我至今也不晓得当初东方看中了我什么。那时我因为武艺不好在侍卫中备受排挤,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练刀,我不想让其他人看笑话,就一个人偷偷跑到鲤鱼池后头练,那儿偏僻,几棵高大的老槐树密密地连在一块儿,没什么人来。

  练得热了,我干脆脱了上衣,胡耍一通下来,满身臭汗,滚烫的汗珠顺着脊椎爬下,痒得我回身一抹,就看见了月亮门那儿,有个人抱着手臂立在紫藤攀绕的拱门下,遥遥远望着我的方向,似看得入神,可一见我回头,那人“呼啦”一下就消失了。

  那时的我哪里见过这样高深的功夫?吓得一屁股坐地上,还以为白日见鬼了。

  结果第二天我就得了令,以后就跟在教主身边贴身伺候。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儿之所以没人来,压根不因为偏僻,是因为临着一座老旧的楼阁,那二层小楼外表风吹雨淋,一整面墙都攀着爬山虎,斑驳不堪,门上挂着大锁,灰扑扑的,常年无人进出。

  我以为是废弃的屋子才敢在那儿放肆,谁知里头藏书丰富,神教里八成的武功秘籍、内功心法都在里面,就连史书兵法、诗词歌赋、话本游记、春宫图也应有尽有。

  二楼还被东方当成了书房。

  也不怪我误会,他来了,就没走过正门,足尖一点就轻轻巧巧地飞上了二楼,关得严丝合缝的窗子,他掌心凝着内力,随便一推就进去了。

  就这么巧,书房有一扇小窗正临着那株老槐树,教主坐在窗边,抱着一杯茶,看累了书,稍稍低头,浓密树影之间,我打着赤膊,耍猴一般毫无章法舞刀弄棒的样子,一览无余。

  起先,他大概是把我当乐子看的,后来怎么就变了味,我跟他都闹不明白。

  也不怪后来童百熊骂我是个不知廉耻的佞幸之宠,任谁打听了东方怎么留意的我,都会认定我图谋不轨,故意……以色牟利。说不定东方也是这么认为的,毕竟我之后贪财拢权的行径恰恰证明了一切。

  我就这么发着呆跟着素芸去领了铺盖衣服鞋袜,又随她走到了抄手游廊的尽头,她停下来,大方地摆摆手说:“你自己选个喜欢的屋子住吧。”

  内院很大,能在东方身边留下伺候的人少,空屋子就多了。

  “你自己去收拾吧,也歇息一下,酉时我带你去厨房认认人,教主的晚膳就交给你了。”素芸轻柔地说完,又对我亲切一笑,便离开了。

  我刚刚给她难堪,她这会儿就已经面色正常,语气温和,一点也不介怀的样子。我瞥了她一眼,对她的警惕又深了一层,默默往最近的屋子走。

  屋子不大,一张小木床,桌椅板凳,灯台夜壶,木头箱子,我扫了扫灰,把铺盖放下,就这么在内院落脚了。

  离酉时还挺早,我在屋子里待了一会儿,觉得肚子饿,就熟门熟路地往外走。

  内院里就有个小花园,人工凿开的池塘,上头种着睡莲,后面一片鸾枝,春天一来就开得粉粉嫩嫩,云霞一般堆在枝头,风一吹,纷纷扬扬落满肩头。

  去花园前先去了趟厨房,我没进去,直奔厨房后面围出来的一小块菜园子,偷挖了两枚胖地瓜,一路上又捡了一怀抱的树枝枯叶,这才一头钻进鸾枝林子里,找了个背风的泥地,摸了个石头坐下,生火烤地瓜。

  我不敢偷吃厨房里的食材,但吃两个地瓜应该不会被怪罪。

  挖了个土炕,捡了石头像个堡垒似的围四周,只留了一个小孔,然后生火烧了一会儿,我把地瓜扔了进去,再一脚把石头土块全踹倒,让地瓜埋在土坑里火热热地闷熟。

  小时候在乡下野惯了,那会儿我是小孩子里地瓜烤得最好的,而今手艺也没有生疏。等了半个时辰,地瓜甜糯的香气就冲了出来,我馋得直咽口水,连忙用小棍把地瓜扒拉出来,喜滋滋地用衣服兜着,正想下嘴,忽然就听身后有个冷冷清清的声音。

  “杨莲亭,你倒是自在。”

  我吓得差点咬舌自尽,一回头,就见教主大人面无表情地站在我身后。

  “教教教教主,你怎么在这儿?”我都结巴了。

  “怎么?本座不能在这儿?”

  我苦笑:“能…能……”

  整个日月神教都是你的,你想在哪儿呆着都行。

  “哼。”东方不败似乎气顺了些,眼睛微微往我手上瞟了一眼。

  我顺着他的目光往下一看,刚刚剥开顶上一点皮的地瓜,露出了香喷喷的一块金黄,正往外散发着热乎乎的诱人香气。

  我想了想,试探着问:“教主…要不要尝尝?”

  他看着我没说话。

  我讪讪地笑了笑,暗暗提醒自己:他是教主,不是你的东方,不要忘了尊卑。我想我还是逾越了。他怎么会吃这种泥土火灰里扒拉出来的东西呢?默默垂下了手,我正想打个哈哈混过去,结果眼前忽然一暗,东方不败掖起衣摆,学着我的样子,坐到了我身边。

  “你烤的?能吃了吗?”他微微歪头,眼神单纯。

  我的心漏掉了一拍。

  “能能能能能吃!”我又结巴了,“很很很甜的,很很很好吃!”

  教主沉吟了一会儿,很大度地一挥手。

  “那本座就勉为其难地尝一口吧。”

  我连忙就想递给他,东方伸手来接,我一看到他干净、白皙的手指,忽然想到了什么,下意识把手往回一收。东方不败伸手抓了个空,手僵在半空。

  “杨、莲、亭!”两根银针‘嗖嗖’地飞射过来,“你敢戏弄本座!”

  我:“……”

  我我我只是怕弄脏你的手,想擦干净再给你啊!

  一刻钟之后,教主大人愉快地啃完了第一只地瓜,目光炬炬地盯着我。

  我脸上两道血痕,小媳妇一般委屈地缩在一边,捏起两根手指,给教主剥地瓜。

  说好的尝一口呢。                   

 

☆、相处

 

  戌时落了一场雨,到了傍晚也未停,我看向窗外潇潇暮雨,暮霭沉沉,便改了主意,熬了一碗又浓又稠的肉粥,再捏了几个糖心的小兔子馒头。

  雨天湿冷,肉粥馒头暖胃。

  蒸笼漫出白腾腾的雾气,将我笼在一片朦胧里头。厨房原来的老庖厨在帮我揉面,一边使劲一边说:“杨小子,今儿也是你亲自送去吗?”

  “是。”我看着火,缓慢地拉动风箱。

  “素芸姑娘还在养伤呢?”老庖厨责怪道,“她不过伤了脸,又不是伤了手脚,整日窝在屋子里像什么样子?”

  “女儿家脸皮薄吧。”我懒得多说。

  刚来内院那会儿,我只能在厨房里当伙夫,做饭烧菜,也要去菜园子拔拔草,捉虫松土,干一些杂事。每日素芸会亲自来厨房把饭菜端过去,然后再由她将碗具送回来。

  她的意图十分明显,便是要将我挡在外头,连东方不败的屋子也不想让我靠近。她做这些时,面上总十分和气,说,你刚来,不懂教主的规矩,我怕你犯错。

  这大概就算穿小鞋的一种,但我也就一笑置之,反正我从未想过要往东方前面凑。

  每天窝在柴米油盐之间,一窝就是一天,我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东方的饭食上,就好像回到了前世一心讨好他的那几年,那时满满的功利心,但此刻我只有心甘情愿。

  尤其是看到每日送回的饭菜都剩下不多,知道他吃得很好,我也很满足。

  我除了当一个称职的伙夫,便没有别的事情,所以我有时会偷偷跑去前世练刀的地方,就站在当初东方站着看我的拱门下,倚在门柱上,我能遥遥望着藏书阁二楼的窗子。我不敢走得太近,因为东方武功太高,便是附近一只麻雀飞过他都能听见。

  偶尔能看到那蒙着绿纱的窗上有一抹低头看书的人影,心头就会有什么要满出来似的。深庭寂寂,风吹动紫藤萝一簇簇的花枝,斑驳的光影在我肩头摇晃着。

  我从不知道日子是可以过得这般安然平静的。

  不过,在内院待了八天后,我在准备晚饭时,一个负责传话的小婢女忽然来告诉我:“杨莲亭,你快跟我来,教主要找你。”

  我连忙把锅里的菜装盘,跟着她穿过长廊,就快到东方的房前时,我看到一个半边脸上都是血的女人跌跌撞撞从另一边走了。

  我问:“那不是素芸姑娘?怎么,她惹教主生气了?”

  “可不,”小婢女笑容讽刺,“倒可惜了素芸姐姐今儿梳了一个时辰的头发,都被打散了。”

  我当然知道这婢女言语间的意思,前世那女人就想当东方不败的第八位夫人。

  说着就到了,小婢女提着裙子,行了一个礼后悄然告退,我在门外停下,正想出声通禀,里面便传来东方的声音:“进来。”

  我低头走进去,把饭菜摆在桌案上:“教主,用饭吧。”

  他阴沉着脸,没动。

  我也不敢走,顿了一下,先舀了一碗汤放在东方面前:“教主,先喝碗汤暖暖胃。”

  东方不败看了我一眼,又很快移开视线,低垂着眼帘,捏着汤匙缓缓地搅动着奶白色的豆腐鲫鱼汤:“本座要你过来伺候,委屈你了?”

  我眨眨眼,这可从何说起?

  想了一下,我赔着笑说:“教主能提拔小人,是小人两辈子修来的福气,高兴都来不及,哪有什么委屈?”

  “那你这几日怎么连个人影都不见?”教主很不高兴,“本座原本以为你是个手脚勤快、做事妥当的人,没想到马上就露了馅,整日只知偷懒!”

  我睁大眼,但也不敢辩解,只能硬着头皮认罪:“教主教训的是,小人知错。”

  “哼,以后一日三餐,你亲自送来!”

  “是。”

  于是,我成了他的御用庖厨不算,还抢了贴身婢女的活。

  幸好我这新走马上任的小杨婢女熟知教主的习惯,不用任何人提醒,我就能做得很好。他浅眠,几乎天一亮便会醒,然后他会盘腿打坐一个时辰,再起身沐浴,等他沐浴出来,我必要准备好布巾与热水,等他洗漱完毕,我必然已将饭食呈上,连汤也盛好。

  吃过饭,他会饮一茶碗洞庭碧螺春,处理完教中琐事,召见过几位堂主,他便要午睡。我给他点上安息香,他不喜欢太浓郁的香味,只能投一小颗。然后我便出去坐在廊下等着,剥一盘裹上蜂蜜的杏仁,等他醒来当零嘴。

  我实在太熟悉他了,他不用说话,只是动一动眉毛我都知道他是渴了还是饿了,或许是我这几日服侍他吃饭喝茶,令他十分宽心,心宽自然体胖,当有一日午后,东方正看着探子送回的密报,我突然发现他微尖的下巴变得圆润了。

  院中一树老梅开得火艳,坐在回廊下的男人低头翻着密报,大半张脸都埋进毛茸茸的猞猁风裘里,只剩秀挺的鼻子和一双清清润润的乌黑眸子露在外面,泪痣点在眼尾,轻轻的呼吸拂动毛茸茸的领子,让人看得心里软软的,又有些痒。

  我简直要灵魂出窍了,也不知那时盯着东方看了多久,直到他受不了我的眼神恼恨地瞪了我一眼,指尖寒光闪动,我一下警铃大作,汗毛都竖起来了,连忙挪开眼。

  他老拿针扎我,我很委屈,前世他不这样的,可乖了。

  不过我也能感受到,慢慢的,他对我的态度变了一些。别人或许看不出,但我知道,因为他很少抬着下巴,高高在上地看我了,眉目间惯有的冰冷与戒备也褪去了不少。

  有一次他换了一件墨蓝色的衣衫,云纹盘扣,窄袖束腰,长身玉立有如一枝劲竹,我第一次见他这副打扮,一时看呆,走路时便一头撞上了柱子。

  我捂着脑袋疼得嗷嗷直叫,眼泪都出来了,却见他有些幸灾乐祸地看我,眼中闪动着温软笑意。我呆呆地看着他,连痛都忘了。

  他一定不知道,那一刻他的样子有多么像我记忆中的东方,有多么令我想哭。

  他第一次对我笑,是我跟在他身边第三十七日。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小杨:媳妇你干嘛老扎我,你再扎我,我就哭给你看(?_?)

  话音未落,一阵暴雨梨花针。

  教主:你怎么还不哭?

  小杨:……(?_?)

 

☆、约会

 

  那天,东方一从成德殿回来,我就看出他不大高兴。

  一进门,便踢了鞋子扔了风裘,斜躺在铺着狼皮褥子的暖榻上,随便翻了翻一旁的《通书》,没一会儿就不耐烦了,远远丢了出去,随口就问:“三月天该暖了吧?”

  我蹲在塌下,正捏着小铁钳为东方常用的那只南瓜黄铜袖炉换火炭,见他的双腿大喇喇地搁在小几上,脸上的神情颇有些烦不胜烦。

  我正想是不是外头发生了什么麻烦的事,又想,也可能是成天呆在黑木崖上烦了,赶忙将小袖炉用一块狐皮围起来,赔着小心递到东方不败手边:“教主可是闷了?三月还远着呢。倒是过几日便是腊月初八,小人听说那天夜里没有宵禁,西市里的庙会能一直闹到天亮,杨柳河上还有耍把戏的。到时候吃了腊八粥,小人陪您散散心去?”

  东方垂着眼没搭话,腿后跟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我见了,心里便有些没底,他这是想去还是不想去?我偷偷瞅他一眼,又觉得他的脸色比平时苍白,有些薄的唇,也有些发白。这让我心头咯噔一下。

  日子真是太好过了,我竟忘了那件事。

  瞧他的样子,怕是过不了多久就要发作了。

  从东方开始修炼《葵花宝典》起,几乎每隔一段时间,他便会遭功力反噬,全身阴冷,心口发疼,有时冻得连嘴唇都发紫,这件事谁也不知道,东方生性倔强好强,他怎么肯把弱点暴露在他人眼前?而他修炼完最后一层,反噬也越加厉害,最后不仅性情大变,遭受寒苦的时候也来得更为频繁。

  前世,我经常看见他一整晚一整晚睡不着觉,蜷缩起来发抖,却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直到他把我带上床,事事顺着我,我终于说服他召来平一指给他配药,教给他抑制的办法,但他依然常年手脚冰凉,整个人也急剧消瘦。

  反噬一旦发作,东方便会对外声称闭关,其实是因为他不能够再随意动手,虽然熬过一次反噬他的武功就会高上一层,但那段时间,他每次运功都会像千刀万剐般痛不欲生。

  难怪他会问我三月是否天暖了,冬天在反噬的时候总是过分难熬。

  我叹了一口气,这个秘密的重大程度仅次于他身体的秘密,他不会允许任何人有机会窥探他的秘密,除非他愿意为你付出一切。

  现在想来,前世东方对我,实在太过纵容。他把所有的弱点都袒露在我面前,毅然决然,没有给自己留一点退路。

  我垂下眼,心里很焦躁,因为我并不知晓平一指给他配的到底是什么药,而今的我人微言轻,东方也不会像前世那样儿听我的话召来平一指,瞧瞧他这么多年都选择了一个人死扛过去,就知道他是固执的。

  这时,一直不开口的东方忽然问:“你想去吗?”

  我茫然抬头,心里还在琢磨东方功力反噬的事,一时没想起来他在问什么。

  “若是你想去,本座便勉为其难陪你逛逛。”东方别过头去,僵硬的后脑勺和突然变红的耳朵显示了教主大人的欲盖弥彰。

  我盯着他的后脑勺看了好半天,才恍然想起,寻常百姓家的姑娘倒是常在庙会上偷会情郎的,偷偷抛下一方题字的锦帕,约好月上柳梢头相见,幽会一整晚。东方比我大了近十岁,又俊美多金,没有当教主以前,想必也有很多女子邀他一同逛庙会吧?

  我方才真是随口一说,只觉得他似乎很久没有下过黑木崖了,没想到他会联想到这一层,也没想到他想了这么许多,还会答应。

  看他这么别扭地拧着脖子,又竖着耳朵等我回答的样子,我抿了抿嘴,用力抿了抿嘴,还是控制不住翘起唇角。

  “我很想去,”我弯起眼睛,“多谢教主赏脸。”

  他听见我声音里的笑意,有些恼怒地咬了咬唇,嘴上越发不饶人:“哼,不过下山凑凑热闹就能把你高兴成这样,没见过世面!”

  我很狗腿地拍马屁:“不是的,教主愿意陪我去凑热闹,我才高兴的。”

  刚说完,我就悔青了肠子——这马屁真拍到狗腿上了,怎么听怎么像在调戏,惨了惨了,我又该被扎了。

  没想到,东方只是耳朵红红,又轻轻地“哼”了一声。

  .

  腊八节那天,又下起了小雪。

  那天,我一整天都守在小砂锅前,用了五种米,八方食物,外加桃仁、杏仁、松子、瓜子、白糖、红糖、晒干的葡萄,熬了整整一下午,熬得红豆都成了红豆沙。我给东方那一碗多加了一勺糖,给他端进去,自己蹲在檐下一边呵气,一边捧碗喝粥。

  我三两下喝完,又趁空回了房,在身上绑了一个褡裢,把我平日里给东方用蜂蜜和甘草腌的梅子干、葡萄干、杏仁、花生、猪肉脯和甜糕各包了一些起来。

  东方嘴刁又爱干净,肯定不会吃外面小摊小贩的零嘴,我们还是自备的好。

  一般要出入黑木崖,得过三道铁门,搜三次身,还要坐竹篓,但东方是教主,他显然不愿坐在竹篓子里给人拉下去,太没有一教之主的威严了。

  我跟他站在神刀阔斧般陡峭的千刃崖壁边上,正琢磨着他这地儿是不是有我不知道的密道可以下山,可还没琢磨出什么来,就感觉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我的后脖子。我吓得一个激灵,耳边传来东方的声音:“别乱动。”

  然后他一使劲,我就像一只米袋被他提溜了起来,他的手扣上了我的腰。

  即使隔着厚厚棉衣,我仿佛都能感受到他手上凉凉的温度。

  我脸一红,心头狂跳。

  东东东方摸我腰了,他摸我腰了!

  摸了好久!

  还在摸!

  比起我的激动狂喜,东方只是很平淡地说一句:“等会儿你别乱动,要是掉下去摔死了,本座概不负责。”

  说完,我还有点茫然,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把我往上一提。

  一跃而下!

  我:“……”

  我吓傻了,我怎么也没想到,他直接用轻功飞下去了。

  从千百米的高崖一跃而下,狂风劈面而来,耳边呼呼作响,我那本来蠢蠢欲动的心差点停了,吓得脸色煞白,紧紧闭着眼,像一具僵硬的尸体一动不动。

  一落到平地,我双腿软得跟棉花似的,差点跪下去。

  东方淡淡瞥我一眼,道:“杨大姑娘。”

  我:“……”

  东方变坏了。

  直到走到了西市,我才缓了过来。

  赶庙会的人很多,街市巷坊人头攒动,细雪如尘,掩映于烟火灯市间透出一股清冷朦胧的美意。我与东方并肩走在拥挤人潮中,不可避免地摩擦着肩膀与手臂。

  我低下头,假装学其他贵公子的小厮下人一般,张开手臂为自家主人护出一小块儿空地,其实我是故意借着行走时挤挤挨挨,总是往他后背上撞。

  有时一踉跄,便仿佛在后面用力拥抱了他一下。

  重生以来,我从来没有和他靠得那么近过,鼻尖满是熟悉的松香,我拼命忍耐才没有埋在他颈窝,深深嗅一口。

  东方很不喜欢别人碰他,因此一直皱着眉忍耐,但却没有叫我松手。

  我便也装作不知。

  乐平县四处悬挂着漂亮的灯笼,装扮得流光溢彩,不管是坐在香车肩舆上以扇遮面的贵妇小姐,还是佩剑行走的女侠,手上都提着珠玉镶串的玲珑灯球,说着笑着,行走间闪动流淌着温暖的光芒。

  我和东方一前一后夹在人流中看着头顶纵横交错的过街灯,却听“砰”的一声,焰火倏然在头顶炸开,周围的人大声叫好着,生得粉雕玉琢的小童子骑在父亲兄长的肩膀上欢欣得手舞足蹈。东方也仰起头去看,漫天的火花簌簌地落下来,像是星光落进他眼底。

  不知为何,那一刻,四周喧闹的人群好似一瞬间消失了,眼中只剩下他一袭红衣映在白雪中,衬着漫天流火,美得令人窒息。

  我又开始对着他的脸发呆,久久不能回神。

  我早就知道了,看着他的脸,我永远无法控制自己,前世的我极度恐惧这种失控,害怕自己从此无法自拔,于是我哄他画上浓艳红妆,哄他绾发做妇人,哄他捏着嗓子说话,哄得他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男不男女不女,哄得他众叛亲离,一人枯等,等到一死。

  我以为这样就能狠心了,我也的确狠心。

  背心突然被人狠狠一撞,我怔忪间没能回过神来,一时收不住势,便往前一跌。

  一只凉凉的手迅速地扶住了我。

  我抬头,直直对上了东方幽深的眸子,两人都没了动作。

  “小心。”默然半响,东方说着,就要松手。

  我连忙反手去握他,只抓住了最后的小拇指。我用力地低下头,声音控制不住地发哑颤抖:“我能……握你的手吗?”

  不敢看他,很久很久之后,似有一声无奈的低叹传入耳中,只觉得拽住的手臂微微挣动了一下,柔软的宽大衣袖便遮住了我们交握的手。

  我硬生生憋红了眼睛,紧紧握住他纤细微凉的小指,一路都没敢抬头。

  能重来太好了,还能牵到你的手。                   

 

☆、往事

 

  西市街上两旁的柳树又高又密,挂了红绢纱灯笼的柳枝上顶着一点雪,刚刚落在灯笼上,又融了,浸透了纱,晕开的灯火一团一团,水濛濛的。

  我在路上买了一柄二十八骨的油纸大伞,挑得是东方最喜爱的红色,边角上绣着精细的秋牡丹,我为他打着伞,两人默默地挤在热闹的人流中,看了一会儿耍猴的,顶碗的,胸口碎大石的,直逛到了大半夜。

  东方靠右走,我右手还紧扣着东方的小指头,都被我捂热了,便只能很别扭艰难地用左手撑伞,东方侧头看了我一眼,颇有些无语的样子,我厚着脸皮,就是没松手。

  前世同他出来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是我自己出来寻花问柳,这西市大街我走过千遍万遍,身边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却从未与他这样拖着手,慢慢地走着。

  将将要走到杨柳桥头,风中忽然飘来一阵浓郁的酒香,我心中一动,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东方步子已经停了,称赞了一声:“好酒。”

  他爱美酒,我知道的。

  我往旁边望去,一条黑漆漆的巷子里挤满了人,从巷头排到巷尾,只见那间酒馆连个招牌也没有,隐没在深巷之中,只有门前一只酒旗斜挂,两盏小灯笼亮着。

  “教主你在这儿等等我,我去买。”我四顾了一下,找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屋檐,在那儿石墩上擦了又擦,把东方安顿在那儿,又将褡裢里的零嘴一个个摆在他面前。东方瞪我一眼,但看在那些吃食的份上,也勉强撩起衣摆坐下了。

  我走向那长长的队伍后面,又往东方那儿瞅。我把坚持要买的兔子灯和红伞都留给了他,憨态可掬的小兔子灯搁在他手边,伞搭在他肩头,他面无表情地坐在石墩上,双手抱着油纸包的糖蒸栗粉糕慢慢吃着,身上还堆了一兜好吃的,引得路过的人纷纷侧目。

  我低头闷笑,总算明白他刚才为什么要瞪我了。

  按他的脾气,定然是直接闯进去扛了酒坛子扔几块银子就走,哪儿会有什么闲情乖乖排队等候,但我方才瞧见了,这买酒的人里有不少是江湖人士,他们必然也是身负武艺的,竟也甘心守规矩,怕是那酒馆老板也有几把刷子。

  虽说这世上身手能比过东方的人还不知道生没生出来,但闹大了,总是坏兴致的。

  东方没有去看那些注视他的人,他专心地低头吃东西,两颊鼓鼓的,一动一动,很乖巧的样子。我看着又笑了,可不知怎么了,心中又渐渐落寞下来。

  他离我约莫只有十步远,中间隔着来来去去的人潮,晕黄的灯火微微照亮他的脸,清隽出尘,孤光自照。我不由想起那个被我囚禁的东方,他也常常这样长久地坐在石阶上,等着一个虚情假意的情人。

  我找了个傀儡替他坐镇成德殿后,日月神教的大权可算落入了我手中。那一会儿,我还常来看他,他见着我总是欣喜的,低眉浅笑地唤道:“莲弟,你来了。”

  我很少很少和他同床,偶尔一次也是草草结束,我喜欢女人的,并不习惯与男人欢爱,第一次灌了酒才壮起胆子分开他的双腿,那时我刚及弱冠之年,又鲁莽又不懂事,只以为男人与女人差不多,喝了酒更不知轻重,我听见他痛苦的呻吟,只问了一句:“你很疼吗?”

  他强撑着说,不疼,莲弟,我不疼。

  第二天醒来,他脸色苍白地躺在我怀里,身下一片干涸的暗色的血渍。

  怎么会流这么多血呢,我有些吓着了,我没见过他这样脆弱的样子,但他醒来见我的表情,似乎更怕我嫌弃他,连忙说:“不碍事的,一点小伤,过几日……明日就好了!”

  我不知如何是好,给他找了金创药,却也不知合不合用。他只说没事的,没事的。那天过后我心虚得很,好久都不敢去找他。后来见着他的时候,只觉得他瘦了很多,却不知他发了三天的高烧,身后的伤也足足养了七八日才好。

  而他什么都没有提,再次见了我,还长松了一口气。

  那几日他发着烧,心里还忐忑不安地等着我,越等越心凉,越发绝望,可他不是绝望我的无情,他只怕我为此厌了他,再也不会来了。

  之后,他留我过夜,会在沐浴时自己伸到后面做准备,做完后,他也是自己去清洗,等他浑身凉气回来,我大多时候已呼呼大睡。偶尔见我醒着,他会很珍惜那一点点时辰,与我说些没有什么意义的闲话。

  有一次,他很小声地问我,“莲弟,你会爱我吗?”

  我半睡半醒,敷衍地嗯了一声。

  就这么谁也不会当真的一声,若换作我外面养的那几个小妾,早就娇滴滴地闹着要一个准话,或者撒娇说不信,不信,你亲亲我才信。

  他就什么话都没有,只是垂下眼睛,浅浅地笑着,很满足的样子。

  后来我才想起他是怎么问我的。

  他没有问你爱我吗。他问的是你会爱我吗。他心里比谁都明了,我不爱他。

  还有一次,他问我,如果到了下辈子,想做男人还是女人。

  他才几岁啊,就想着下辈子了,好像这辈子已经没有什么指望了一般。

  我还没回答,他便说:“我想当女人。”

  这我是知道的,他练了《葵花宝典》后,便有了这个念头。我想我是知道答案的,可不知怎么了,还是问他:“为什么?”

  他斜过身子靠上我肩头,我顺手搂住他裸露削瘦的肩头,就听见他的声音忽然变轻了:“不为什么,就想着,那样就能光明正大和你在一起了吧……”

  他这句话,我一直忘不掉。

  .

  夜已经深了,河对岸楚馆秦楼里的丝竹声飘来,低低地散在风里。我买回了酒,微微晃了晃脑袋,往事太过绊人心,我想往前走,就只能把它们压在心底,可压得时间长了,我却好像越陷越深了。

  慢慢走出了小巷,东方还坐在那里,伞下的男人红衣张扬,灯火将他的眉毛淡淡地涂上金色,整个人看起来又冷又傲,拒人千里之外一般。但他这个样子,却令我宽怀,我希望他能永远这样孤高强大,目无下尘,不要再露出前世那样苦涩而寂寞的笑容。

  提着两瓮杏花酿,我走向东方,他似乎听见了我的脚步,抬起头来,我正想对他一笑,却见眼前一花,呼啦啦一群人把东方围了起来。

  只听一个男人猥琐地笑道:“美人儿,给爷笑一个!”                   

 

☆、救美

 

  乐平县人烟繁盛,别说年节下的,便是平时,也总有些穿着黄衫的富家子弟,骑着白马在街上飞驰,日头高照的,他们趾高气扬眯缝着醉眼,在大街上横冲直撞仿佛无人一般,这样当街调戏的戏码也是常见。

  围住东方的有七八人,全是一身短打家丁打扮,说话的是个肥头大耳的男人,裹着一身绫罗绸缎,寒冬腊月里,拿了把象牙柄的折扇摇啊摇。

  “这位美人儿,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坐着?可是迷了路?”胖子邪笑着,把折扇往手心里一敲,就想去捏东方的下巴,“别怕,跟大爷我走,大爷帮你找家人,找不着也没关系,就跟着大爷我,包你吃香的喝辣的——”

  我额角的青筋暴了起来,想都没想就冲过去,一个酒坛子盖那肥猪脑袋上。

  “拿开你的脏手!”

  刷的一下,胖子猝不及防给砸了个踉跄,脑袋开花。我这猛地一下把那些家丁护卫都搞懵了,一时没动弹,周围的人听见声响看过来,有的围了过来看热闹,有的远远避开。

  东方被我一把拉到身后,他刚才身形动了动,似乎想出手的,但被我一拉,眉峰挑了挑,居然抱起吃的后撤了几步,施施然剥开一块蜜枣糖酥,咬了一口。

  我:“……”

  “你!你是什么东西!敢打我!你知道我是谁吗!”胖子捂着头怒吼,又一脚踹翻了一个仆役,“你们这些饭桶,杵在那儿干死啊?给我上!往死里打!”

  我心一横,他娘的,老子能让你占便宜?

  人扑过来的同时,我身子一蹲,躲过一击,人也飞窜了出去,死盯着那哎呦呦喊疼的胖子,直接一肘子把人撞倒了。

  我也不含糊,更不管身后有多少人拳打脚踢,我只认准了那胖子一个劲狠揍,身上挨了多少下都不撒手,越打我我下手越狠,我骑在他身上,掐着他脖子,踩着他子孙根,两只拳头劲风凛凛,只往脸上招呼。死胖子哭爹喊娘,白眼都翻起来了。

  死肥猪,叫你摸东方!娘的,老子把你打成真死猪!

  别以为老子不会武功就好欺负,没上黑木崖之前,我就在市井上混,为了活下去,坑蒙拐骗偷,无所不用其极,那时还是个小孩,不怕死不怕疼,抢个肉包子都能跟人玩命,论打架闹事我没怕过谁。

  但我也没好多少,满头包,鼻青脸肿,只能拼尽全力压着那死胖子,数不清的拳脚便往我背上招呼,我正想滚一圈把那死胖子当挡箭牌,眼角就瞥见有个家丁不知哪儿捡来一只大棍子,高高举过头,眼见着就要狠狠劈落。

  这回操蛋了,我死死闭上眼,可等了半天,愣是没等到,睁眼一瞧,那些人躺了满地,两眼惊恐地瞪着,已经死了,身上看不出伤,他们甚至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能这般无声无息间取人性命的,除了教主大人还有谁。

  我往东方那瞅一眼,这功夫,他正好吃完第三块糕点,慢吞吞地掏出丝帕擦手呢。

  “……”

  你说我逞这英雄干什么?

  当时也没过脑子,明知他一点事也不会有,还是忍不住。

  我松了劲,这才觉出痛来,刚刚打红了眼,现在一点力气也使不上,就只能趴在早就晕死过去的胖子身上,垂着脑袋,呼呼地喘气。

  眼前忽然一暗,东方蹲在我面前,把伞挪到我头顶,饶有兴趣地欣赏我现今狼狈的模样。我被他弄得没脾气了,无奈地笑:“教主怎么不早点出手呢,小人出了糗事小,丢了教主的脸事大,这不,还浪费了酒。”

  他用手支着下巴,声音含笑:“杨大姑娘要英雄救美,本座怎么能不成全。”

  我正想爬起来,一听这句“杨大姑娘”,脚下一滑,又摔了回去。

  他顿了一下,忽然就笑出声来。

  那就是我第一次见他笑。

  细雪落满长街,灯火阑珊,周围人来来去去,侧目停驻,再也进不了我的眼。

  我就傻傻地趴在地上,费力地睁着肿胀的眼,仰头看他,他撑着一柄二十八骨的红伞,衣袖被雪水打得有些透明,额角的头发也湿漉漉的垂下来,他弯着眼睛,唇角微翘,真是一笑漫天的星辰都亮了。

  两世时光就凝聚在那一笑中,我看着他,看着他,也嘿嘿嘿地傻笑起来。

  那时候我真的想,要是他能一辈子都这么对我笑,真是死也甘愿了。

  回去之后,就忙着过年,内院里也开始张罗着,杀鸡宰羊的,那素芸养好了脸上的伤,终于肯出现了,指挥着婢女们裁定新衣。我心里惦记着东方将要面临的反噬之苦,反而没有任何喜庆的感觉,整天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帮他熬过去。

  吃食上我尽量做得温补,还特意去问了方祈,一点寒凉的东西都不给他吃。可食补讲究的是日积月累,这么几日想得出什么成效是难了,我便只好把力气使到别的地方。

  当天,我抬着一个巨大的洗脚桶进了东方屋子,他差点没把我扎死。

  以前平一指教过我,用沸水煮过滚烫的石子,铺在桶底,每日给东方洗脚的时候,就用烧得发红的石头去按他足底的穴位,按个半时辰,通了经脉,后背都能逼出一层汗。能让东方出汗是好事,他练的那神功太阴寒,寒气都积在身体里,武功再高强也是肉体凡胎,久而久之自然扛不住。

  只不过我那会儿没当一回事,现在想来,试试也好,说不定就有用呢。

  可惜东方非常嫌弃我的行为,压根不让我碰他的脚。我不免有些气馁。原本庙会那夜回来后,他待我又宽容了不少,偶尔用完了饭也不会连忙赶我回厨房,有一次还让我站在他身边,帮他磨墨铺纸,还会对我开开“杨大姑娘”的玩笑。

  我委婉地提出建议:“教主,能…能不这么叫吗,换一个……”

  他来了兴致:“那你想让本座怎么叫你?”

  “教主说的算。”我低头,脸有些发烫,他会叫莲弟吗。

  “……杨妹妹?”

  我脚下一滑。

  他促狭地笑了,我从不知道他有这样活泛的一面。我想我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了解他,这样的东方我并不擅长应对,因为他不是那个被卑微的感情磋磨得失去了所有的东方,他没有百依百顺的脾气,也不会低下头苦涩地笑。

  但我知道,在我面前的这个,才是他原本应该有的样子,他原本应该是这样的,一切随心所欲,喜怒哀乐从不掩饰。

  每当这时候,我只能很无奈地看着他:“教主,别闹了。”

  我不知道那时候我是怎样的表情,但他居然迅速别过头去,慢慢红了脸。

  除夕那夜,内院里很安静,几乎所有人都到大厅里闹腾了,炮仗声声,满地都是红屑,我再一次端着一盆水进了东方的屋子,现在我几乎不用和他通报了,因为他认得我的脚步声,每次我走到门口,他就会问:“杨莲亭?”

  东方吃了几杯酒就回来了,害得童百熊还抱怨了一通。我进去时,他正坐在床边,看着手里一个简单粗陋的荷包,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是我趁着他去成德殿时偷偷藏在他枕头下的压岁钱,里面是我所有的月钱和那个桥头上买的平安符。

  他背对着我,手里拿着那个荷包一直看。

  我把木盆放在地上,试探着问:“教主,我给你洗脚吧。”

  其实我没报什么希望,虽然每天我都坚持给他端来一盆水,但他每次都一挥掌,直接连人带盆把人扔出去。但今天他没有,我大着胆子脱掉了他的鞋袜,托起他冷得像是冰坨子的脚,轻轻隔进盆里。他被烫了一下,然后就回过身子来了。

  不知是不是喝了酒,他的脸都红了。

  我对他咧嘴一笑,低头按摩着他的脚底。我觉得自己被盯着看了很久,他的视线一直落在我身上,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没有人给我送过压岁钱。”他声音沙哑,“也没有人会给我洗脚。”

  我抬头,屋子里的灯很暗,没能照亮他的脸,但他穿着寝衣坐在床边低垂着头的样子,让我眼睛有些酸胀。

  我低声说:“我会,我每天都给你洗脚,每年都给你备着压岁钱。”

  窗外的爆竹响了,我不知道他听见了没有。

  当四周再次安静下来的时候,东方很轻很轻地开口了。

  “杨莲亭。”

  “嗯?”我低下头,把他的脚搁在膝盖上,用棉布细细擦干。

  “留下来过夜吧。”

  我差点一头摔进洗脚水里。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了,我在这里解释一下那个前世和今生教主性格很不同,让人觉得是两个人的问题。呃,这怪我,首先因为我回忆部分写得略多,这样一对比就很明显,这不好,我以后会改。然后就是因为两世的杨莲亭对待教主的态度不同,前世他来得晚,教主葵花宝典练完了,已经很希望成为一个女人,而且前世杨莲亭很殷勤,教主对他喜欢上了,结果这货又花心,教主是伤了心的,他总是在无望中等啊等啊,人自然不开心。这一世,教主和他认识得早,性格还没有大变,杨莲亭也是比较守本分的,但他有时候的举动又会让觉得这货好像在暗恋他,故意勾引他一样,所以教主对他态度就更傲娇一点,也就显得像是两个人。其实都怪我,是我没处理好,接下来我会尽量写好的QAQ

 

☆、表白

 

  快到了三更开门迎春的时辰,爆竹响得越发凶了,山上山下争先恐后地响成一片,连门窗都微微颤动。外面更是热闹,黑木崖上的小孩子正放花炮玩儿,其中就数童百熊就跟他那混世魔王般的小孙子嗓门最大,不知在闹什么,一老一少的大笑声就没有停过,隔得那样远,都能一重重传到教主的房里。

  相比之下,这屋子里就显得太安静了。

  房中只点了一小盏琉璃灯,一晃一晃的光透出灯罩,有一种流淌的琥珀色。窗子是半敞开的,风吹着水波般的光亮急掠过东方的脸庞。

  他低着头,清隽的脸上看着平静,黑漆漆的眼眸却微微闪烁着。

  “等会儿你把水倒了,就回你屋子把你的东西都收拾了,一并带过来。”他抿了一下唇,语气有点莫名的生硬,“以后你都歇在本座这里,这屋子也归你管,钥匙……本座明天让素芸交给你,只有一条,没本座的吩咐,别让人进来。”

  我很煞风景地蹲在洗脚盆前面,傻愣愣地瞧着东方,心中还如惊涛骇浪一般。

  他…他刚刚说了什么?

  留在这过夜……以后都歇在这里……

  前世,他也是这么说的。那时我听了欣喜异常,忙不迭收拾了东西睡过来,只以为是单纯的提拔,并没有深想东方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

  后来才明白,他自宫后那样敏感多疑,怎么会随便召一个人同室而居?

  当我被允许住在这间屋子,即使睡在一屏之隔的外梢间,也是东方动了心的证明。

  他动心了,才会说:“留下来。”

  我本以为今生他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

  大概是我一直没说话,东方脸上的平静绷不住了,他紧紧地抿了抿嘴,眼神一下就凌厉了起来:“怎么?杨莲亭,本座抬举你,你不乐意?”

  我一下又愣了,更说不出话了。

  不是不乐意,是……不敢。我垂下了目光,我还记得我听从任我行的指示,带着他们进了成德殿,与童百熊劈面相遇。我至今还记得他那时的样子,双目血红,指着我厉声怒骂:“杨莲亭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我呸!狼心狗肺的东西!教主是怎么对你的!你还有没有良心?你怎么做得出!你还是不是人!”

  “东方兄弟真是瞎了眼…瞎了眼……”他最后的眼神竟有点悲戚,“为了你这种人……”

  我这种人,不用他多说,我也知道我是哪种人。

  狗仗人势,装腔作势,背德忘主,贪生怕死……哪种都不是能配得上东方的那种。他那样的人,他那样好的人,本是我望尘莫及的……想到这,我不由攥紧了手,指甲深陷进掌心。重生以后我拼命想要改变,改变惨死命运,也改变曾经的自己。

  我想要变好一点,变得稍稍能够配得上东方一点,哪怕一点点都好,这样我身背骂名之时,他或许就不会再被人说“瞎了眼”,不会连那一份全心全意的感情都被否定。

  可我不知道现在的我够不够格了。

  我曾经背叛他,利用他,囚禁他,害死了他……还有资格站在他身边吗?

  我不知道自己沉默了多久,直到发现东方压抑的呼吸声。

  “杨莲亭,”他声音冷到了极点,“大过年的你也要给本座找不痛快吗?让你搬过来是要了你的命吗?不愿就罢了,何必摆出这副脸色!”

  我惊讶地抬头,发现他的脸色难看至极,双手虚虚地撑在身子两边,手掌按在床沿,因为过于用力,连骨节都突了出来。

  “教主,我不是……”我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不是什么?罢了,就当本座今晚什么也没说过,这件事不用再提!”东方闭了闭眼,他的语气恢复了平常,“……你回去吧。”

  我沉默了一下,端起木盆。

  快要走出房门时,我忽然意识到什么,一下回过身。

  东方竟然就站在我身后,一步之遥,他只披着一件很薄的寝衣,两只脚光着踩在地上,整个人站得笔直。他似乎没有料到我会突然转过身,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脸还冷冷地绷着,可我却觉得他的眼眶有点红,很委屈的样子。

  我长叹了一口气,上前一步拥住他,他整个人僵住了。

  “不是你让我回去收拾东西吗?我不是要走。”

  他挺得像一棵笔直的小白杨,一动不动。

  “我没有不乐意,我没想到你会对我说这些,有点不敢相信罢了。”我像前世那样轻轻抚着他的背脊,见他绷紧的身体微微软了,我伸手把他一缕头发别到耳后,“地上凉,你别站着了,回床上坐着去。”

  他看着我绕住他头发的手指,愕然睁大了眼,然后又连忙板起脸,一把推开我,严肃道:“杨莲亭,本座只是想让你贴身服侍方便些,你别多想。”

  我:“……”

  相比起我的无言以对,教主大人似乎心情大好,刚才的失望与愤怒一扫而光,愉快地摆摆手:“你快去收拾吧,给你一炷香时间,快去快去,本座等你回来守夜。”

  我没什么东西,值得带的就只有东方赏我衣服和那瓶药,那药我都没舍得开封,所以只用了半柱香就回来了。哦对了,这几月我还积攒了一个小匣子,我抱着东西回来时,外梢间已经铺好了厚实的织花羊绒毯子和在熏笼上暖过的被子。我摸了摸,心中一暖,垂下眼笑了。

  自发地把东西归置到了外梢间的六角立柜中,我往屏风后瞅了一眼,趁着东方不注意,偷偷将小匣子塞进了外间的竹塌底下。

  这个匣子里的东西可不能给东方看见。

  “杨莲亭,你在藏什么?”

  我差点一头栽床底下去。

  “没…没什么……”我连忙转身挡住。

  东方眼睛眯了眯,然后我只觉得一阵风刮过,那小匣子就已经到了东方手上。

  “教主!”我吓得浑身的毛都要炸了,慌忙扑上去抢,东方一个旋身躲开我,迅速用手指一弹,匣子上的锁头啪地裂开了,里头的东西稀里哗啦掉了满地。

  东方低头一看,愣了愣,又万分惊愕地看我:“杨莲亭,你……”

  我悲痛欲绝地捂住了脸。

  地上的东西乱得毫无章法,而且都是些不值钱又古怪的玩意儿,有擦过的手帕、缺了一角的茶杯、包过点心的油纸、吃剩的桃核,还有几张皱巴巴的废纸……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忽然长长地“哦”了一声,我的脸腾地红了,抓着脑袋蹲到地上,恨不得刨个坑把自己埋进去闷死算了。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闷笑,只听东方故作疑惑地问:“杨莲亭,这手帕怎么这么像本座扔掉的那条?还有这个茶杯,也是本座用过的旧物吧?怎么都在这儿?”

  “……”我真想说我不知道。

  东方也蹲了下来,歪着头欣赏我的表情。

  “杨莲亭,你脸红了。”

  “……”

  我难堪地躲着他的视线,眼睛看天看地看左看右,就是不看他。这时,我突然发现,窗外浓浓的夜色中似乎有什么闪了一下。

  不会是……我瞳孔一缩,猛地把东方扑倒。

  “嗖——”的一声,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擦着我的脸颊,深深没入面前的地面,余劲未绝,箭翎尚在微微颤动。                   

☆、上药

 

  几乎是被我压倒的一瞬间,东方也脸色一变,紧急之下振袖一挥,凝聚着浑厚内力的银针激射而出,一把将暗箭打歪,不然就不是擦伤那么简单了。

  我抹了一把脸,血糊了一手,忙把东方拉起来:“教主,你没事吧?”

  东方脸色阴沉地摇摇头,凝神听了听窗外的动静,厉声道:“夜枭十二卫何在!”

  不过一瞬,门外便跪了几位劲装结束的黑衣人:“属下失职!”

  “刺客仅一人,黑衣,身高五尺七寸,使得是嵩山派的轻功,正东南方向奔逃,给本座抓活的!”东方显然怒极了,说话间宽袖无风鼓动,一身真气汹涌而出,“留下两人传令下去,通知风雷堂堂主童百熊,立即封闭黑木崖,任何人不得进出,违令者,杀无赦!”

  “是!”黑衣人齐声应道。

  话音刚落,几道劲风掠过,屋外已空无一人。

  “好大的胆子!若是让本座查出是谁……”东方愤恨地拔出那支暗箭,狠狠折成两段,他自从登上教主之位后,积威甚重,还没有吃过这样的亏,自然气得不轻。

  “教主消气,”我伸手在他后背上下顺了顺气,劝道,“黑木崖地形复杂,护卫森严,当年五岳剑派集结了那么多人妄图围攻日月神教都不能如愿,更何况今儿才一个人,他能这么轻易混进来,没有内贼接应,怕是难以成事……”

  东方低头沉吟了一会儿,似乎想到了什么,正想起身去料理,然后他转头看到了我,猛地站住了脚:“杨莲亭,你伤着了?”

  “没事,一点小伤,教主还是尽快……”

  “小伤?”他突然又怒了,“给本座过来!”

  我与他差不多高,骨架子却比他壮实了不是一点半点,可被他抓住了手腕,拽得跌跌撞撞都反抗不得,愣是被他摁着肩头坐在了床榻边上。

  “教主,还是我自己来吧,”我见他拿来了一堆伤药,个个都是千金难求的,不免有些惊吓,忙道,“真不是什么要紧的,一点皮肉伤,随便擦点止血的药就够了,别浪费了……”

  “你给本座安生坐着!”

  我委婉指出:“教主,我伤的是脸……”手没有废。

  “杨莲亭,不要惹本座发火。”他警告。

  我不敢说了,挺胸抬头坐得端正,两只手非常规矩地放在膝盖上。

  屋子里的暖炉上正煨着煎茶的滚水,东方取了些,用轻柔的纱绫沾上水,一点一点擦去我脸上的血迹,露出那道从眉峰一路划到耳根的狰狞伤痕,我也没想到会割得这么长,怪不得留了这么多血。

  我还在感慨呢,就听见东方怒气冲冲的声音:“杨莲亭,你以为你是谁?武功盖世了还是天下第一啊?本座用得着你多管闲事吗?就你那点三脚猫功夫连把破剑都拿不稳,能保住自己就差不多了!你逞什么英雄?”

  我听他那冷厉的口气就有点发憷,不由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我也没多想,身子自己动了,我又拦不住……”

  “你!”

  我赶紧往旁边一躲,急道:“教主!我、我好歹算是护驾有功!你可不能扎我!”

  他被我气笑了:“就你还护驾有功?少往脸上贴金了,过来上药!”

  我犹豫了一下,没动弹。

  “行了,本座不跟你动手,过来吧,再耽搁下去伤口要化脓了。”

  我这才低头蹭过去:“我自己能弄。”

  东方没理我,捏起我下巴,说:“把头抬好了。”

  我只好仰着脖子。他略带薄茧的指腹擦过我的脸颊,伤口处分明带着火辣辣的痛,我看着东方垂下眼帘,微微皱眉为我敷药的样子,心却像被猫爪子挠了一把,愈跳愈急。

  “教、教主。”我忍不住叫他。

  “怎么了?很疼吗?”

  我刚想摇头,但心里不知怎么想的,就改成了点头:“有一点。”

  “你忍一忍。”他说着,手更轻更小心了,甚至连声音都轻柔得像羽毛,“还疼吗?”

  “不、不疼了。”我忽然有点慌乱,不敢再看他,可视线一往下移,就看到了他刚才混乱中扯开了大半的衣领,他正站着给我上药,便微微弯了腰,单薄寝衣下大半个结实的胸膛,连同胸前那两点都能看见。

  我突然觉得口干舌燥。

  东方又挖了一块冰凉的药膏,手指按上我眉头,身子也不自知地靠近了些。我一下就闻到了他用来熏衣服的松香,那味道对我而言效用不亚于春药,我心中暗暗叫苦,因为我的身子已有些按捺不住地发抖。

  东方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异状,他忧心地问:“疼得厉害?”

  我哪敢说实话,心虚地把头低得更低。

  “你忍一忍,就快好了,”他往我伤处轻轻吹了吹,“不仔细上药,以后要留疤的。”

  之后,他每抹一次便哄孩子般轻轻吹气,我重生以来第一次受到这样的温柔对待,心中一片熨帖,可又备受折磨。东方口中呼出的温热气息一次次抚在眼角、脸颊、耳根,又麻又酥的感觉通遍全身。我连脚趾都想用力蜷缩起来,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气息萦绕在我四周,他站着我坐着,身子又靠得极近,那半赤裸的胸膛几乎要贴到我脸上,我仿佛只要稍稍往前靠一靠,两片嘴唇就能贴上去,吻上他细致结实的皮肉,若是……若是不经意偏一偏头,甚至可以衔住他在寝衣下若隐若现的那一点……

  我觉得自己再想下去就快要烧起来了,而且那邪火还是从下腹那地方往四肢百骸扩散的,我只能拼命拼命地压抑着,终于在我快要崩溃时,东方终于上完了药。

  “我瞧着伤口不深,就不包了,闷着更不好。”东方往我脸上刷墙似的涂了一层又一层的伤药,厚厚地黏在那儿,愣是用光了三个瓶子,即便这样都好似还不放心,又问,“还疼吗?”

  我连忙摇头,下意识往后挪了一点。

  再这么贴胸靠着要出人命了。

  东方微微眯了眯眼:“你躲什么?”

  他一问,我就心虚极了:“没…没什么……”

  “没什么?”他竟然上前一步,一把掐住我的手腕,“说!”

  我心中叫苦不迭,只好张口胡编:“教、教主这么关心小人,小人心中不安……”

  谁知这句话像是踩住了他的尾巴似的,教主大人一下就炸毛了,强硬分辨道:“谁关心你了?本座不过……不过是怕你丢了本座的脸!”

  我一边往后退一边干笑:“是是是,教主说的是……”

  东方见我一直躲,脸色暗了暗:“你很怕我?”

  “没、没有……”

  “那你躲什么!”东方怒了,大步向前,“不许躲!”

  他这一下来得突然,我本已经退到了床角,他这么步步紧逼,我又退无可退,竟一头撞到进了他的怀里,方才设想过的情形居然就这么实现了。

  嘴唇刚刚触碰到东方胸前那一点不可言说的地方,我愣了一下,随即只觉头脑“轰”的一下炸响,整个人都被点着了。

  东方也僵在了那儿,一时没有动。

  然后……我硬了。

  一阵寂静后,我听见了教主大人咬牙切齿的声音。

  “杨!莲!亭!”                   

 

☆、曲洋

 

  夜尽更残,黑木崖上灯火通明,严阵以待。东方已经出去好一会儿了,他在成德殿上召集了各位长老商议今晚的行刺之事,我则捂着被打肿的半边脸,对着油灯默默出神。

  我对这次行刺,还是有些许印象的,前世也曾发生过这样的事。那会儿黑木崖戒严了好几月,巡逻的侍卫也比平日多了好几倍,我记得那时每晚都要伴着梭巡的脚步声入眠。但最后也没能找出幕后指使之人,那刺客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在牙齿里藏了毒药,一被夜枭十二卫逮住就自尽了。

  我从重生第一天起就在静静等待这次行刺发生,幸好一切都按着过去重演了。

  我垂下眼帘,拾起桌边的铜剪子,挑亮了灯。灯苗随着我的动作忽的往上一窜,我看着自己落在墙上大了几倍的影子,轻轻一笑,影子也跟着露出了扭曲的笑容。

  等东方回来时,已是第二天早上,感觉到背上一暖,我揉着眼睛醒过来,嘟囔:“教主?”

  东方为我披上衣服的手一僵,连忙撤下去,见我睡眼惺忪地回头看他,他掩饰般将拳头抵在唇上轻咳了一声:“怎么睡在这儿?”

  我这才发现,昨晚我竟是趴在桌上睡着了。

  谋划了一整夜的阴暗心思哪能让他知道,不欲多加解释,便扭了扭酸痛的脖子,明知故问:“昨天……刺客抓到了吗?”

  东方脸色一沉:“那人是个死士,自尽了。”

  我想起他昨晚的话,小心地问:“与嵩山派有关?”

  “使得倒是嵩山派的功夫,不过也有可能是刻意所为,栽赃嫁祸。”

  我点点头,他们那些名门正道心肠坏着呢。

  “这倒是小事,此人能潜入黑木崖,定然有人接应。”我低头拿了小火钳,伸入茶吊子底下拨着炭火,轻声道,“教主一定不能大意,能做成这件事的人必然位高权重,毕竟在圣教中,出入黑木崖不需要搜身的人,屈指可数。”

  何止是屈指可数,日月神教上下,能随意出入黑木崖的仅有三人,除了教主东方不败,便仅有“天王老子”向右使与圣姑任盈盈。

  东方闻言,若有所思。

  我用帕子垫着手,取下滚水,冲入冰裂玉壶中,泡开了曲卷的茶叶。淡淡的水雾腾起,我悄悄用眼角余光打量东方陷入沉思的脸庞,微微翘起了嘴角。

  怀疑的种子,总是要提前埋下的。

  去厨房端来早饭,东方已经坐在桌案前看着外面带回的密报,眉头微微皱起。我将碗筷饭菜摆开,擦了擦手:“教主,先用饭吧。”

  东方将东西搁下走了过来,但表情还是阴云密布,随意动了几筷子就让人去找童百熊过来议事,他漱了口,用丝帕擦了擦手,还对我吩咐了一句:“你这几日都别出去了,那些活也不用你做,只管在屋里养伤吧。”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右边青了一只眼眶,左边一条长疤,这模样还真别出去丢人现眼了。便无奈地应了:“是。”

  一想到右边那只眼睛是怎么青的,我不由又尴尬起来,偷偷拿眼去瞧东方。

  昨天教主大人好心好意给我上药,我竟然对着他心猿意马,出了这样的大丑。我一听见他那磨着后槽牙的声音就知道完蛋了,那会儿也不知道是不是脑壳坏了,心想反正都是一死,不如再多占一些便宜。

  这么一想,我就一脸悲壮就义地咬了东方一口。

  嗯,没错,就是咬在胸前那个地方,咬完了,我又怕我下嘴太重,把东方咬疼了,还连忙伸出舌尖舔了两下。

  然后我就发觉,那红点慢慢硬了,还挺立起来。

  我登时血液沸腾,下腹更加火热,可还没等我再做什么,我就被一只手揪着衣领拽了起来,伴随着猎猎风声,像一只绣球,横着飞出了教主的屋子,但由于我生得有些人高马大,门不够宽,就迎面撞上了门框。

  然后就两眼一黑了。

  等醒过来,东方已经走了,我就哼哼唧唧地爬起来,对着灯发了一夜的呆。

  想到这里,我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偷看他。东方用手支着下巴,姿态随性慵懒地翻看着一封封密报,只是脸上还是沉郁。

  可他对我的态度,却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

  我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但他不再追究,我也乐得装作若无其事。

  松了一口气后,我像往常那样拖过一张矮凳,坐在他脚边,拿了一个碟子,用小钳子给他咔嚓咔嚓夹核桃。等我给他攒了满满一碟,便给他放在桌案上。

  童百熊还没来,东方眼睛只放在密报上,偶尔伸手摸一颗放嘴里。

  刚吃了两个,他忽然抬头向门外看去,表情有些古怪。门外空无一人,他却扬声道:“三娘,你的腿站得不酸么?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教主好耳力。”门外传来女子柔柔的话音,初闻是还恍若在十步之外,待最后一个字刚落,门上垂落的毡绒门帘却已被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撩起。

  屋外明晃晃的日光溢了进来,光里立着一道窈窕的影子,荆钗布衣却依然不掩秀丽,桑三娘走到东方面前先是恭谨地施了一礼,待到东方微微颌首,她才小心地在下首坐下。

  桑三娘落座后,拿起案上还满满的茶壶晃了晃,对我招手道:“去沏一壶好茶来。”我什么也没说,很快回来,她又道:“你先下去吧,这里不用你候着。”

  我深深看了桑三娘一眼,前世还不觉得如何,如今瞧她在东方面前这般自己人的做派,真不愧是当年与童百熊一般对东方夺位有拥戴之功的长老,如此自作主张,东方都没说什么。看来她今天是有话不愿被我这个下人听见,故意赶我走的。

  可我不是她的仆役,不用听她的话。于是我只是对她行了一个礼就没动,转头看东方,东方瞥了我一眼,道:“不必,杨莲亭你继续剥你的核桃。”

  桑三娘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秀气的眉毛,看我的眼神有些深了。

  我装作没看见,提起茶壶给东方杯中斟了一杯,他接过去没有立即喝,而是轻轻晃着茶盏,对桑三娘道:“今天不是你该来的时候吧?”

  桑三娘没有回答,并且突然站起来,她往后撤了一步,对着东方垂首躬身,郑重一拜:“属下此番,是来请教主救曲长老一命。”

  “曲洋嘱托你来的?”东方漫不经心地问道。

  “不是。”桑三娘答道,对着东方复又一拜,“是三娘自己要来的,曲长老虽与那刘正风相交甚笃,但曲长老对神教与教主都是一片忠心,如今那刘正风想要金盆洗手,但属下得到了曲长老的消息,听闻嵩山派的左冷禅早有预谋,要将刘府上下赶尽杀绝!”

  “哦?”东方闻言一笑,“这倒是巧了。”

  我在后头暗暗点头,可不巧了么,昨天咱们这还抓了个嵩山派的刺客呢。

  桑三娘见教主并无意动,不由着急:“教主,曲长老一人怕是难敌众手……”

  东方低头细细品了一口杯中茶水,没回答。

  桑三娘不由向东方第三次躬身行礼:“属下恳请……”

  “本座并没说见死不救,你又何必请个不停?”桑三娘闻言欣喜地抬起头来,东方淡淡道,“曲洋亦是圣教中人,他有难,本座不会袖手旁观,但那刘正风的死活,不干我们神教的事,你心中要有分寸。”

  桑三娘与曲洋私交很好,闻言大喜:“多谢教主!”

  我低头钳开一颗核桃,心中却觉得东方根本不是想去帮曲洋,他更像是想亲自走一趟,弄清左冷禅与五岳剑派在预谋些什么。

  果然,东方沉吟了一会儿,伸出左手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转移话题:“上次我让你去查嵩山派的那些事,你打听得怎么样?”

  我立刻竖起耳朵,来了!

  大约是春天时开始,江湖上开始出现些行迹鬼祟之人。他们到处向人泼日月神教的污水,更是将日月神教的教徒描绘得极其凶残,说他们都是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邪教恶徒,还会吃人。

  消息传来,气得童百熊一掌拍碎了一张黄花梨木的桌子,破口大骂:“奶奶个熊,哪里来的龟儿子,忒的没种!净干些不三不四的勾当!看老子不拔了他那根鸟舌头!”

  说完,他当即便提着一口单刀奔下山,不时便活捉了两个正在大放厥词的人回来,被童百熊打得像个猪头一般,伏在地上磕头求饶个不住,用不着人问,自个就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个干净。

  原来这些人都是嵩山派的记名弟子,没什么地位,被交代了几句话便赶下山来,什么也不晓得。只是不知那左冷禅又在预谋些什么。

  桑三娘听闻他问起,神色不由一黯,低下头回答道:“属下依照教主吩咐,先是派了青木堂的鲁长老及十余名弟子去查探,后又派了玄武堂的莫长老前去接应。”

  “可查出什么来了?”

  桑三娘闻言不禁又怒又悲,眼中泪光隐隐,她痛心道:“才入了嵩山境内,几位长老便遭了暗算,叫人引入一处密林,全部都殒命在了那里!”

  东方喝茶的动作一顿:“一个活着的都没有?”

  桑三娘强忍着泪水,重重点头。

  东方神色一凛,眉峰也微微皱了起来:“这倒是奇了,嵩山派何时有这般本事了?”

  “听闻嵩山剑法共一十七路,气势森严,犹如长枪大戟一般,有横扫千军如卷席之势,那左冷禅虽然是个小人,倒还有几分武学造诣,嵩山剑法在他手上已是日臻完美,乃是五岳中威力最强的剑法,这么说的话,也不是不可能……”桑三娘拭干了泪,分析道。

  东方摇摇头,我心中也有些吃惊,派去的人中可是神教十长老中的两位!虽然我早已知道莫长老与鲁长老都死在这时候,但却不知是如何死的。这二位长老功夫了得不说,他们二人一个老成持重、办事稳妥;一个处处小心、最善用毒。都是老江湖了,能活到现在可不单单靠得是一身好拳脚,怎会那么容易便着了道?

  东方正色对桑三娘道:“此事恐怕不简单,你连夜启程先与曲洋接上头,本座十五日后亲自走一趟!”

  桑三娘精神一振:“是!”

  十五日后……我默默记住了这一日期,心道,东方离开黑木崖之时,便是我动手之日。

  正想着,忽然又听东方唤道:“杨莲亭。”

  我连忙应道:“教主吩咐。”

  东方瞥我一眼,淡淡道:“十五日后,你随我下山。”

  我一僵。

  这时外面有人通传童百熊到了,东方便起身与他去了偏厅议事。

  我望着东方渐渐离去的背影,攥紧了拳头。

  看来要提前对任盈盈下手了。                   

 

☆、毒药

 

  我在暖炉里多加了几块炭,又搬了四五个炭火盆来,上面架着几个大铜壶,里头的水滚沸,热气顶开壶盖,水咕噜咕噜地响。

  我拿了一壶过来,缓缓倒入渐冷的木盆里,东方浸在水里的脚趾蜷缩了一下。

  我重新蹲下来,捧着他的双脚按压揉捏。他坐在床边,被我逼着全身都裹上了厚厚的羊绒毯子,只露出一个脑袋,模样很是乖巧。他似乎很享受这样的伺候,也只有这时候才会对我顺从,不会总不满地用鼻子哼气。

  我抬头看了看他的脸色,苍白得有点病态了。那天我暗示他教中有心怀不轨之辈后,他就忙着策划一场大清洗,这几日已经连连斩落了好几位任我行的旧部。他做的有点急,非常狠辣,大概是想在离开黑木崖前将奸细都挑出来。

  入了春,雨水多了,天气湿冷阴寒,本就是东方最不好过的日子,他又连日劳累,我看他脸色一日不如一日,心想,反噬的时候恐怕要到了。

  因此我延长了烫脚的时间,还特意要来了加倍的银炭,把他的房间烤得又暖和又干燥,但我又怕他因此过于上火,又时时在小炉子上准备了山楂蜂蜜茶。

  可我的努力依然无法阻止反噬,昨日我右眼的淤青消去之时,我也不经意发现东方封住了自己的丹田,不再运功,也不再像平日那样耳聪目明,今天我抬着木盆走了进去,他才发现我来了,有些吃惊地回头。

  这让我很难受,因为这些痛苦是我无法为他分担也无法避免的,即便我穷尽两世之力。以前我想要的东西很多,可最后一个也没有得到,而今我的心小了,只想保护他,像平安符上篆刻的那样,愿他一生平安喜乐,幸福安康,却还是没能实现。

  我感到挫败。

  “杨莲亭,你有心事。”东方的脚被我按住,便歪着身子去够小炉上的茶水,“你的眉毛再皱得紧一点,都能夹死蚊子了。”

  “这时节蚊子还没生出来。”我闷闷道,把手伸进他的脚趾间,揉着趾缝,“教主,你最近饭又吃得少了,每天还那么晚睡,身体怎么能熬得住呢?这样不好,教主虽然是教主,但事情也要分给下面的人做,不然要他们干什么?”

  “杨莲亭,痒,”东方那儿有点敏感,缩了缩,我强按住他,掐着时辰揉搓完了才放开。这时候我不怕他会生气,他习惯并且喜欢我每天为他打水洗脚,以至于夜夜都守住这半个时辰,每当这个时候,我能感觉到他连五官都柔和了下来,还会低垂着眸子专注地看着我。这时候的他不仅很好说话,还从不生气。

  平时装得再冷漠强势,他骨子里依然是个无比贪恋温存暖意的人。

  果然,他声音里还有一丝笑:“本座记得杨妹妹今年芳龄不过十八而已,怎么说话做事却越来越像个老妈子呢。”

  “教主,可以安寝了。”我面不改色地捞起他的双脚擦干,经过这几日的磨砺修炼,我已经可以自动忽略“杨大姑娘”、“杨妹妹”之类令我两眼一黑,嘴角抽搐的称呼了。

  “嗯……”东方似有几分不舍地缩回脚,慢慢躺下。

  我起来将他的被子拉到下巴,两边牢牢掖紧,暖黄的灯火下,东方静静地看着我为他忙碌,我上上下下检查着,最后在汤婆子上套了狐皮,塞进东方的两脚中间。

  “杨莲亭,”在我放下重重叠叠的床幔时,东方轻声叫住了我。

  我顿了顿,便听他缓缓说:“好梦。”

  心中骤暖,我也不由微笑:“嗯。教主好梦。”

  将炭盆放远一些,以防东方睡得迷糊时磕着碰着,我轻手轻脚回到我外间的床榻上。脱下外衣坐在毛茸茸的毯子上,我没有睡,而是按照前世东方教我的内功心法运转了一周天,丹田暖暖地充盈到了四肢,又半个时辰后,我睁眼呼出一口气,缓缓收势。

  年纪过于大了,起步慢,内力也练得很慢,但我练这个并不为了做什么武林高手,我也成不了,所以没什么关系。我只是希望有朝一日,再面临前世那样的处境,我能有余力自我了断,免得拖累东方。

  这也是我一直身上藏刀的原因。

  练了内功后,我的耳目也有增长,我侧耳细细听了听,东方呼吸轻浅了许多,我猜他已经睡着了,今晚我给他燃的熏香放了一小块沉水,安眠的。

  这对我而言是极其难得的机会,错过了今夜再要动手恐怕就难了。东方封了丹田,不能动内功,我偷偷溜出去,他才不会发现。若是以往的他,只怕我不用出门,脚刚刚沾到地,屏风后就会传来东方低沉的声音:“杨莲亭,这么晚了,你要到哪里去?”

  但我还是很小心,走路几乎没有发出声音,慢慢地来到了莫长老的院子外。

  莫长老死后,这里的侍卫仆役就散了,晚上也没有什么人巡值。

  我几乎是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数着步子,走了七步后,我往左边移了三寸,脚跟落在地砖的对角线上,用力一跺。前方阻塞的灰墙缓缓转移,露出一道向下的地道。

  我走了进去,顺着石缝摸索过一丈,又往下轻轻地敲,敲到第三块砖时,我把手抠进缝隙里,将石砖扭动了一圈,身后的石门便无声地闭合了。

  熟练地取下墙上未点燃的火把,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火折子。我仿佛出入自己的府邸一般,悠然地踏着石阶,下面是一间非常宽敞的地下室,四面都被凿空,一格格都摆放着密封的瓷瓶,琳琅满目。

  黑木崖上武艺高强的人多了去,并不稀罕,莫长老在里头也不过尔尔,不过他能当上十大长老之位,靠得便是举世无双的制毒之术。这老头十分善用毒,而且几乎都是无药可解的剧毒,平一指与他倒是十分相厚,因为平一指时常来向他讨来新研制的毒药研究。

  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这莫老头有一种十分阴险的毒药,只要把这个药沾在小伤口上,哪怕只是破了一点皮,它都能让那个伤口一夜之间溃烂发臭,连骨头都腐蚀掉。

  多么好的药啊。

  这药是用一种毒蟒口中喷出的毒液与七种毒虫毒花制成,前世,我在日月神教上作威作福,任盈盈气不过,就找蓝凤凰借了那种蛇,想用它对付我,可惜我命大,那个药被东方发现了,我才又多舒服了几年。

  可最后,我还是落到了她的手里,被她砍断双腿剁碎双指,这些我都可以不恨,可我恨她摆布我!我恨她故意害得东方分心,让东方惨死在任我行与令狐冲剑下!

  现在,也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我一边回想着前世一边伸手拿下了架子上一个不起眼的青色小瓶,微微一笑。

  所以,我尊贵的圣姑啊,你别怪我狠心,欠了债,迟早是要还的。

  回到内院时,我看了看日晷,只用了半个时辰不到。我松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地开门关门,将毒药藏在了床榻下一块松动的石板里。

  我躺在外间的床上,闭了闭眼,心却突然很乱,怎么也睡不着。呆呆地在黑暗中瞪了好久的眼睛,我又坐了起来,穿上鞋子,穿过屏风,慢慢走近东方的床。

  我在他的床前跪了下来,轻轻地撩开一层层床帐。

  我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他睡觉的时候样子很乖,长睫毛盖下来,随着呼吸微微颤动,让人想伸手摸一摸。他睡了手脚也很规矩,一旦躺下就一夜都维持着这个姿势,第二天起来往往连寝衣都是分毫不乱的。这是他自宫后逼迫自己养成的规矩,因为这样就不会发生翻身掉了被子,或是辗转间寝衣滑开的事,你瞧,他连睡觉也是担惊受怕的。

  趁着他今天睡得沉,我大胆地伸手探进被褥中,轻轻拉住了他放在身侧的手。

  东方,我会给你报仇的。

  我想了很多,我想我之所以会重生,是托了你的福气。你以前为我绣了那么多的荷包和护身符,为我许了那么多愿望,你瞧,佛祖都听见了。

  那些你失去的,你应得的,我会替你一寸一寸、一尺一尺地讨回来。

  纵使前路荆棘满布,我心甘情愿,一力承当。

  犹豫了很久,我有些依恋地把头靠在他身边,慢慢地把他的手拉出被子,低头一根一根手指亲吻着,嘶哑低语。

  “东方……”

  话刚出口,忽然感到了什么,我抬起头。

  东方不知何时清醒了,看见我微微抬头,嘴唇却还摩挲着他的手指,脸倏然变红,神情居然有些手足无措:“杨莲亭,你……”

  我无法再忍受了,双手撑起身子把人抱住,欺压上去。

  没有内力的他一时推不开我,我抓住他在挣扎的双手,低头亲吻他的嘴唇。

  他蓦然瞪大了眼,整个人被点了穴一般一动不动。

  重生以来,我一直逼迫自己保持平静与疏离,而那些被我刻意压抑,跨越了两世人生的思念,终于压抑不住,一下汹涌而出。

  “东方,我……”

  很想你。

  很想和你一起在湖边垂钓,去山上跑马,仗剑走江湖,很想如以前那样紧紧抱你,亲吻你,让你躺在我的臂弯睡去,很想疯狂地进入你的身体,用最深入紧密的结合与冲撞,昭示彼此的存在。

  可那样的日子还会有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不知道今晚我是怎么回事,那瓶毒药唤醒了我心底最不愿承认与面对的东西,我好像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了,我只能胡乱地吻他,他的嘴里还有酸酸甜甜的山楂味,我越发无法放开,单手扣住他的后脑,撬开他的唇,让舌头深入湿暖的口腔。

  “杨……”东方喘息着试图唤醒我。

  我听见了,却又仿佛什么也听不见,我把手往下伸去,扣住了他劲瘦的腰,感觉下身已经硬到胀痛了,挺立着顶在东方的腹部,我下意识地贴紧他摩擦。

  “杨莲亭!”他终于发狠,用力推开了我,矫健地翻身坐起,单手从枕下抄出一把锋利的短刀,刀锋明晃晃地指着我,“你疯了!”

  我喘着气,浑身脱力地背靠着冰冷的墙,即使不动内力,要压住东方拼尽全力了也只能做到这样,我恍惚地看着他,觉得有什么哽在喉咙又呼之欲出。

  那是被我忘记了很久很久,不敢深想的事。

  “东方,”我伸手想去摸他的脸,喃喃个不停,“东方,东方……”

  东方微微皱眉,眼中的警惕渐渐变成了迷茫与困惑。

  我仿佛没有看见他手中的刀,一点一点向他爬过去,展开手臂抱住他。我把脑袋搭在他一下僵硬起来的肩头,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躁动的心突然就安静了。

  脑中忽然闪过零碎的画面,那时任盈盈暗中驱使毒蛇咬了我一口,我吓得半死不活,东方正受着反噬之苦,自己都痛不欲生,却强行冲破了封住的经脉,背着我日夜不休策马疾驰,一路还不停输送内力为我护住心脉,等找到了四处游历的平一指,硬生生抢回了我的命,却差点没丢了自己的命。

  我以为我忘了这件事,其实我一直记得,我记得我醒过来后,东方却昏迷了十多天,他就那样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越来越瘦,呼吸越来越轻,怎么叫都叫不醒。

  那时的我害怕了,没想到那份恐惧没有消失,一直埋在我心底,然后在今天爆发出来。

  东方放下了刀,他好像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没有说话也没有推开我,静静地任由我抱了好长一会儿,似乎感觉我呼吸平静了下来,他才犹疑着问:“杨莲亭,你怎么了?”

  我恍惚了很久,才发出暗哑的声音:“别离开我。”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他抬起胳膊,轻轻地环在我后背,安抚地拍了拍:“我不会走。”

  我闭上眼笑了笑,就这么睡着了。                   

 

☆、同床

 

  我是被夜半嘈杂的雨声吵醒的。沉沉的夜,雨滴落在屋瓦与竹叶上,淅淅沥沥,四周再也没有别的声响,融入耳中是一种别样的宁静。

  我没有睁开眼睛,因为感觉到怀里躺着一个人,那人身上是淡淡的清冷松香,让我有些怔忪,不知是在梦中还是现实。

  然后我慢慢想起了昨晚放肆的试探,东方从一开始就没有认真地抵抗,不论是我强压着吻他,还是故意做出求欢的动作,他都没有真正下狠手,要知道,一个天下第一的高手,即便是失去了深厚内功,只要他愿意,他依然能有用一百种不同的办法杀掉你。

  可他拔出了刀防备,面向我的却是不伤人的刀背。

  此刻我的心情有些复杂,因为我知道自己是躺在东方的床上,他居然没有把我一脚踹到外面去,还让我睡在他身边,睡在已经封闭了内力的他身边。

  我几乎可以肯定,他已经有点喜欢我了。

  面对这样的结果,我不知该心酸还是安慰。

  我还记得前世,临死前,他曾对任我行说:“任教主,终究是你赢了,我败了。”任我行得意大笑,道:“你这‘东方不败’的大号,可要改了吧?”

  他苦笑着摇头:“不必,东方不败既已落败,便不会再活在世上。”

  他是这样决绝之人,生死如此,痴心亦如此。

  我比谁都明白,他是一教之主,可是身边能懂得他悲苦的人太少了,他高坐在大殿上,下面的人跪服山呼,一声一声,却没有一个声音能解救他的孤独。时至今日,难得有一个人能与他贴心,他无法抗拒。即使那个人身份低微,品行卑劣,可他不在乎这些,喜欢便是喜欢了,纵使万劫不复,也决不后退。

  就为了这一份决然,我曾经想,我应该远离他,暗中做一个保护者就足够。可慢慢的,我发现我对他是有欲望的。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是在杂役小院时。朱寒顶替了我去给闭关的东方送饭,回来后,他用一种充满邪欲的口吻谈论着东方的美貌。

  那一刻,我是真的想杀了他。

  我想起曾经囚禁东方的三年。那时,已经掌握了日月神教大权的我,有很多种方式对待对我百依百顺的东方,可我依然选择最偏激的那种,我亲自打造了一座与世隔绝的花园,设下重重铁锁,从此之后,他生命里终于只剩下了我。

  我有过那么多的女人,却没有一个能让我产生这样强烈的欲望,我甚至想到,若是这一世,东方身边真的不再是我,有别的男人拥抱他,亲吻他,与他同床共枕,他再也不需要我,藏尽温柔爱意的眼中望着他人,我能忍受吗?

  只是想一想那个画面,我都会想杀人。

  或许是为着这个,我来到内院后,总是纵容自己做些暧昧的举动。

  窗外的雨声密了,眼前忽然有光亮闪过,我心中一紧,纷杂混乱的思绪全飞了,连忙伸出手去捂东方的耳朵,几乎是立刻,一连串春雷就在耳边轰响。

  待到外面再次安静下来,我睁开了眼,屋子里很黑,除了快要熄灭的炭盆里偶尔爆开一点火星,什么也看不见,感到怀中人还安稳地睡着,没有被雷声吵醒,我才慢慢松开,轻轻捏了捏他柔软的耳垂,双手改为拥住他的肩膀,将被子又掖紧一些。

  他似乎感受到了暖烘烘的气息,无意识地往我怀里靠了靠,头轻轻靠上了我胸口,我心中有种酸胀的满足感,无法控制地将人整个捞在怀里,用四肢缠得紧紧的。

  “嗯……”东方没有被雷声吵醒,倒是被我弄醒了。

  我忽然很想知道他发现被我抱住后会有什么反应,便闭了眼睛装睡。

  他先是抬手揉了揉眼睛,还迷迷糊糊地哼哼了两声,过后他似乎想翻身,挣动了两下突然发觉自己动不了,身子猛然僵住了。

  我心中暗笑,表面还是不动声色,一副熟睡的样子。如果东方没有封住内力,一定能察觉到我的呼吸有些乱了,可惜他现在的五感都与普通人无异。

  他僵了一会儿,第一反应是往后动了动腰,将自己的下腹移开,还小心翼翼地伸手拉扯着自己的寝衣,直到发现衣服并没有凌乱的迹象,才松了一口气。

  他不再动了,然后我听见他叹了一口气,很小声地嘀咕:“昨天就该把你丢到外面去……”可他这么说完,上身却是依恋地往我胸膛靠了靠,下半身却还是小心翼翼不敢贴近。

  我心中有点酸涩。

  又安静了好长一会儿,在我怀疑他是否又睡着时,他忽然在我怀里抬了抬头,我能感受到他的目光,穿透了浓郁的黑暗,落在我脸上。

  “杨莲亭……”

  他很轻很轻地叫我的名字,手指在我左脸的疤痕上划过。他给我用的药都是最好的,刚开始看得那么可怕的伤口,现在已经慢慢收口,只剩下一条细细的疤痕。

  他的指尖抚在上面,让我几乎想要屏住呼吸。

  “杨莲亭……我看不透你,”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听来有点恍惚,“我总觉得,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你了,可这怎么可能呢……”

  是啊,这怎么可能,我也在心中轻声附和,可我们真的相识很久了。

  他又不再说话了,但我知道他还在看着我,窗外的雨还在下,滴滴答答地像是敲打在心上,过了一会儿,东方又叫了我一声:“杨莲亭……”

  然后他拉过被子把我们俩人裹在一起,双手伸出来,搂住了我的脖子,凑过来在我唇角轻轻一碰,随后他低下头,靠着我的肩头闭上了眼,慢慢又睡着了。

  我搂着他,心软得一塌糊涂,一刹那觉得,就这样停住吧,天不要再亮起,我愿意在这个湿漉漉的深夜,守着怀里这个男人,永远永远。

  清晨还是来了,雨下了一夜,在破晓之时停了。天色透着莹莹水光,东方居然还没有醒,他微微蜷缩着身子被我抱在怀里,半张脸都盖在厚实的被褥下,我把被子往下拉,掖在他下巴,他被捂得发红的脸颊露出了,嘴唇抿着,睡相出乎意料地孩子气。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睡得如此安稳过,前世也没有。

  好奇地盯着看了好久,直到东方皱皱眉要醒过来,我没有再装睡了,笑眯眯地看着他眼皮动了动,却又没有睁开,还迷糊地往我怀里钻,不情愿地哼哼了两声。

  我被他蹭得内心火热,几乎要仰天长叹,老天爷啊,穷尽前世今生,我都没见过他这幅又软又乖的模样,如何把持得住!

  前世他身子骨比现在差多了,根本睡不了多长时间,我每次睁开眼,他已经半坐起来,拿了针线在绣。今生,却是第一次与他同床共枕。

  在我身上赖了足足有一刻钟,他终于睁眼了,然后他懵懵抬头,慢慢对上我含笑的眼睛。顿了一下,他眼中的茫然一瞬间消散,脸似乎红了,然后猛地要推开我。

  我还没抱够呢,赶紧把人一捞,按在怀里亲了一口:“乖,别动。”

  他又僵住了,脸上强作镇定地看着我:“杨莲亭,你这是做什么?”

  我厚脸皮地笑:“教主,小人这是礼尚往来。”

  他蹙起眉头,我指着自己的嘴角,慢悠悠地说:“昨晚,教主在……”

  他一下明白了,这回连耳朵都红了,躲闪着眼睛,呐呐地说:“你怎么没有睡着……”

  我看着他,看着他,心中不由长长叹息一声,低头把人抱得更紧。

  放不掉了,这回是真的,放不掉了。

  “杨莲亭,”他闭了闭眼,低声问,“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知道。”

  “我是……男人。”

  “我知道。”

  我深深地凝视他,然后垂眸轻吻他的眉心,鼻尖,耳朵,脸颊,他没有躲,当我吻到他的嘴唇时,我说:“我爱你。”

  他浑身一震,眼睛蓦然瞪大,呆呆地看着我。

  “东方,”我抱住他翻了个身,手臂撑在两边,压在他身上,再一次吻了上去,我用手托着他的后脑,细致温柔地吻了他很久,直到他双手攀上我的脖子,有些生涩地回应了我,我才意犹未尽地放开了他,重复地说,“我爱你。”

  他把脸埋在我的肩窝轻声喘息,很久之后,他才说:“杨莲亭,你要知道,招惹了本座的人,日后若敢背叛,本座绝不会放过。”

  我轻笑:“小人明白,以后小人生是教主的人,死是教主的死人,生死不离。”

  “哼,说得倒好听。”

  我笑着捏了捏他发烫的耳朵,他不知道自己说这些强硬的话时,脸却发红,还一直埋在我怀里的样子有多么令惹人爱。

  这一刻我才知道为何前世的我越爬越高,拥有的越多,心中却越发空虚。

  所爱的人能够陪伴在自己身边,那种满足是多少金银财宝都无法比拟的。

  之后,我在床上跟东方腻歪了很久,对彼此的心意都了解了,我的脸皮也随之变厚,把人又亲又抱,直到被恼羞成怒的教主大人一脚踹下床。

  我倒在地上望着他笑,做这些时,我都很小心地避免去触碰他的下体,身体的残缺是他心头难以横越的坎,我知道,只有等他完全信任我了,我才算真正拥有了他。

  伺候教主用完了早饭,看着他往成德殿去,纤瘦的身影转过一道弯,一点一点被堆叠的假山挡住了,我脸上的笑终于渐渐消失了。

  我弯腰拿出那瓶毒药,揣进怀里,走出了东方的房间。

  曾经想要远远看着他,守着他,但现在的我做不到了,想要和他过一辈子的念头越来越强烈。我并不是什么优柔寡断的人,既然决定了就不会摇摆不定。

  我武功低微,现在练也来不及了,这样我迟早会成为东方的拖累,一个高手若是拖着个能被人随意拿捏的累赘,那么他离死期也就不远了。

  我不能让东方死,就得先杀了他们。

  我做这些打算时,忘了他是年纪轻轻便击败任我行,以狠辣手腕夺得大位的东方不败,忘了如今的圣姑任盈盈是他亲手带大,很得他的疼爱。

  我更忘了他现在并不知晓前尘往事,我也并非那个在他身边多年的杨大总管,而是个主动爬了他的床,还算会讨他欢心的小杂役。

  当最后功败垂成,我听见他用冷厉的声音吩咐手下将我关入地牢,我才意识到,他或许有些喜欢我,也放纵我的亲近,却一直没有相信我。                   

  作者有话要说:  教主(邪魅一笑):杨莲亭,以后你就是本座第八位夫人。

  小杨:Σ( ° △ °|||)︴妈蛋啊,老子都忘了教主还有七个小妾啊!卧槽,现在告白亏大了啊,我不干了!我要离家出走!(?_?)

 

☆、吃醋

 

  巳时三刻,我来到厨房时,老庖厨已经在灶前忙活了。

  “杨小子,今儿做什么?”他把手擦了擦,回头问。

  我瞥了一眼长案上的菜,挽起袖子:“下雨了,做点温补的,用瓦罐炖野菇老鸭汤,记得把油撇干净,其他的我自己来。”

  “行,”老庖厨转身将晒干的野菇用水泡发,笑道,“听说你搬到教主那儿去了?真是不得了啊,就算是素云姑娘跟了教主那么久,也从没这么抬举她呢。”

  我笑笑:“还是一样的伺候,没什么不同。”

  老庖厨摇头:“这可不一样,能进教主的屋子那就是独一份的,就是七位夫人也得留在后院里,没教主的允许都不许出来,你这么天天贴身伺候的,便是连夫人长老们也要巴结的!小伙子,你的前程来了啊!”

  “哪能呢,也多亏了大伙帮衬,”我一边切着菜一边说,“我来得晚,徐伯您这段时间教了我许多,没有您教主哪能抬举我?我心里很感激您的,哦对了,上回我托采买的王大勺买了点龙井,味道还不错,哪天给您拿二两,您也尝尝。”

  老庖厨听了脸上便露出了几分真实的笑。

  自从我来了以后,他便只负责侍卫与侍女的三餐,偶尔还替我打打下手,我也见过他曾经偷偷尝我做的东西,然后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也是,他的手艺其实比我精湛多了,只是不如我做的东西讨巧,这么被我挤了下去,心里没有疙瘩是不可能的。

  不过我来内院后,总是刻意与他交好,时不时请他喝个小酒,还送了他一个核桃木的棋盘,他约莫是觉得我还算懂事,我在教主跟前也挺得用的,不敢得罪,心头气渐渐就平了,这么久来,这老头对我不说真心实意,但也没给我使过绊子。

  老庖厨从笼子里把鸭捉了出来,一刀抹在脖子上放血,又道:“你小子嘴倒是抹了蜜似的,怪不得教主愿意让你在跟前伺候。”

  我蹲下来添柴,也不忘接着跟他闲话,等饭菜都备好了,我也把老头子哄得眉开眼笑,又跟我说起了他那个在圣姑身边伺候的女儿。

  “我家小女啊,虽然十五六岁了,可还像个小孩子,昨儿被圣姑训斥了,挨了一巴掌,脸肿的老高,躲在被窝里哭了一夜还当我不知道呢,唉,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只盼着她早点嫁人,也不用给人做奴做婢的受这份罪了……”

  我含着笑听,这老头三句话不离他女儿,前天还问我今年几岁,我答了,他点点头,状似不经意地说:“十八了,也该成家了啊!”

  如果我还听不出他这是什么意思,就白活了。

  我颠了颠勺,把一道清炒虾仁装盘,关切地问:“徐姑娘没事吧?我那儿正好有一些祛瘀消肿的药,等会儿我拿给您,都说女孩子的脸面最重要了,不能大意。”

  老庖厨有些意外地瞥了我一眼,毕竟以前他百般暗示,我都一副不咸不淡听不懂的样子,但他也没多想,大约觉得我想通了,终于愿意娶妻成家了,眼珠转了两圈,便道:“那敢情好!我正愁没有好药呢!这么着吧,晌午教主歇了,你想必也没什么活了,就帮我老头子去圣姑院子里跑一趟,行吗?”

  “怎么不行,我反正也是闲着。”

  老庖厨捻着胡子笑了,看我的眼神仿佛在看女婿,他又问了我家里还有什么人,爹娘以前是做什么的,就差没直接问我八字去媒婆那儿合一合了。

  我微笑着一一回答,一副喜形于色的模样,手却不动声色地握住了袖袋里那个青色小瓶。

  真是刚想瞌睡就有人送上枕头,也不枉我这几个月一直耐心哄着这老头。

  到了午时,我便端着饭菜回去,东方已经回来了,歪在暖榻上看着手中的密报,不知看到了些什么,脸色有些难看。

  外面又发生什么事了吗?我走过去拉他的手,温声道:“教主,用饭吧。”

  “啪”他冷着脸一把甩开我,看也不看我,绕过我走到桌前坐下。

  我愣楞地看着自己被拍开的手,这是怎么了,早上还愿意跟我搂搂抱抱的,怎么才过了几个时辰,连手也不让碰了?

  是外面的事情惹他生气了?这是拿我撒气?撒气就撒气吧,也没什么。这么想了想,我便恢复平时的样子,过去给他舀汤。

  我双手托着纤薄的瓷碗递到他面前,东方没有接,他的视线停留在我的手背,他刚刚似乎在气头上,常年练武的人手劲大,这么一拍,我手上红了一块。

  他抿了抿唇,似乎有点后悔:“打疼了?”

  “没有,”我心里一暖,语气又软了几分,“教主先喝碗汤吧,下雨天湿气重,喝点鸭汤好,我跟徐伯熬了一中午呢,你尝尝?”

  他本来想接的,但不知为何听到我说‘徐伯’,脸又撂下了,生硬地说:“不喝!”

  我这可真是二张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只好把碗放下,夹了一筷子虾仁,和和气气地劝:“那吃点菜吧,好不好?这虾我剥了一个时辰呢。”

  他这才勉强吃了。

  我松了一口气,连忙夹菜,又倒了茶给他,不喝汤,只好喝茶……

  大约是填饱了肚子,东方的脸色终于好了些,他夹了一筷子藕夹,忽然问:“杨莲亭,你说你七岁便上了黑木崖,那你父母呢?不回去看看他们?”

  我眨眨眼,不知他怎么想到问这个,只好如实答:“他们死得早,我是一路乞讨浪迹到定州的,无牵无挂,也无家可归。”

  他一怔,似乎没想到我小时是这般光景,抬眼望向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以前有太多人在我面前露出过这样的表情,我微微一笑:“别这样看我,那么多年了,我连他们的样子都记不清了,况且我现在过得挺好的,心里也不难过。”

  “那……你家就剩你一个人了?”

  “嗯。”

  东方沉默了一会儿,道:“既然如此,你怕是不能不娶妻生子的吧?不然……你们杨家就该绝后了……”

  我一怔。

  东方见我没说话,眼眸一下冷下来:“杨莲亭,你想娶妻了?”

  想啊,我倒是挺想娶你的。但这话说出来怕是要被东方扎死,只好摇头说:“我不会和女人成亲的,绝后就绝后吧……”我在心里又加了一句:如果你能生,我倒是愿意生他个十七八个,穿成一串糖葫芦,溜着玩。

  “你要记得你今天的话。”

  东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把筷子重重一放,甩袖走了。

  我一头雾水:他今天去成德殿吃炮仗了?

  ……

  午后的日头忽然浓烈了起来,我掰了一点香饼丢进熏笼,往屏风后面看了一眼,床榻上重重叠叠的纱帐垂落,清风徐来,如水波般微微晃动。我见东方似乎睡熟了,便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掩上门。

  长长的回廊宽敞又安静,两边花树繁茂,我踏着参参差差的树影走了有两盏茶时间,远远瞧见了飞阁凌霄,回廊曲折,一顶紫竹水榭临在水光如镜的莲池上,我加快了脚步。

  这就是任盈盈住的地方。

  院子里两三个穿得还算体面的婢女坐在台阶上聊天绣花,我扫了一眼,没看见老庖厨的女儿,上辈子这姑娘我也认识,说起来有些汗颜,当年黑木崖上的漂亮姑娘,除了任盈盈,几乎都被我招惹过……

  我上前找那些婢女搭话,其中一个懒懒散散地向我指了指东边一个小门,说那徐姑娘被圣姑罚着干活。我道了谢,找过去。

  门后果然有个人,正背对着我蹲着,在日头下翻晒着任盈盈七八双绣鞋。

  “你就是徐伯的女儿吧?”

  那女孩回过头来,清秀的脸上还有点青肿,两只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她有些怯怯地打量了我一眼,因为前几天东方说‘别丢了本座的脸’,甩给我几件体面的新衣,所以我近日来都穿得十分人模狗样,已经看不出是个杂役,她便有些拿不准我的身份,小声问:“公子是?”

  我蹲到她身边,温和道:“我是内院的,与你父亲共事,他托我来给你送点药。”

  “原来是杨公子……”她的脸突然红了,很羞涩地低下头去。

  我吃了一惊:“你知道我?”

  她更羞赧了,低头绞着衣角:“爹爹跟我提过……”

  我心里暗骂一声,瞧她这副情态,那老头不会直接说那杨莲亭是老爹给你相的丈夫吧?

  表面上却还是得维持着笑容,我将木盒装的药膏递过去:“这是你爹托我给你的。”

  小姑娘脸蛋红红的,看也不敢看我,伸手接了,如蚊呐般小声说:“谢谢杨公子……”

  她这样让我很有些尴尬,我只好一边与她搭话,伺机打探这院子里的事,一边移开目光,阳光明晃晃地洒落在地上,我的视线停在小木架上晒的几双鞋上,心中不由一动。

  “那是圣姑的鞋吗?”我问。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圣姑马上就要换的。”

  “绣工得真精巧呢。”我眯了眯眼睛。

  过了一会儿,外面忽然有人怒声喊她,她吓了一跳,抱着半湿的鞋就站起来要走:“杨、杨公子,我得走了……”

  我连忙拦她:“还没晒好不是吗?我帮你看着,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她有些犹豫。

  “我还想和你多说说话呢。”我微笑着走近她,伸手将她发间沾上的一点柳絮拿掉,柔声道,“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她脸又红了,把鞋放了回去,向我行了礼后,匆匆离开。

  我没有动,用脚一点一点碾碎地上石榴树的枯枝,将上面的刺掰了下来,装作对那些鞋子好奇的样子围着木架转了两圈,暗中却运起勤练了几月的内力,将一根根刺打进任盈盈的鞋中。做完后,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拿出那个青色的瓶子……

  后背忽然一凉,寒毛竖立。

  我猛地转过头去,身后只有几片落叶被风卷落,却没有半个人影。

  ……是我多心了吗?

  半个时辰后,我匆匆回到内院准备晚食,老庖厨一直笑眯眯地看着我,我的心还因为刚才做的事狂跳,根本没空搭理他。

  晚间,我端着托盘再次走向东方的房间,正要走到长廊尽头,我却发现东方竟站在门口等着我,我慢慢停了脚步,因为他的脸色难看之极。

  “杨莲亭,你这一整天都忙得很啊。”他看着我嘲讽的笑,眼神却冰冷至极。

  我还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眼前突然一道红影闪过,身子便被一股强力击得狠狠撞向身后的柱子,东方掐着我的脖子,狠戾地说:“杨莲亭,戏弄本座好玩吗?”

  我脸涨得通红,根本说不出话,心中惊涛骇浪,他竟怒得强行冲开了封住的经脉……

  “爱我?”他眼中燃烧着怒火,手上越发用力,“一边和女人调情一边爬上本座的床,杨莲亭,你好大的胆子!”                   

  作者有话要说:  教主:杨八姨太,你居然敢背着本座爬墙!

  小杨:我没有啊,我冤枉啊!嘤嘤嘤,不信我脱下裤子请媳妇检阅!

  P:这一章是监狱play的积淀,吃醋+误会+谋害圣姑=关一次地牢。这会让教主对小杨感情有一大转折,所以不要怪教主对小杨子狠心啊,过了这个坎,两人感情才能积累得更深,么么哒

 

☆、和好

 

  我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耳边嗡嗡地响,东方愤怒的声音变得很遥远,我甚至没听清他对我说什么。生存的本能让我剧烈挣扎起来,我像是脱水的鱼一般张大嘴,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嘶叫声。

  眼前渐渐变黑了,我也没有力气再动了,挣动的四肢软了下来,脑子里就像有一根绷紧的线,拉到了极限,再使劲一点,就能崩断。

  就在我以为自己快死的时候,东方的手指不经意碰到了我脖子上那道疤痕,那次他因为我的轻薄,用绣花针扎进了我的喉咙,却莫名放过了我。

  不知他回想起了什么,他掐住我的手忽然颤抖了一下,然后猛地松开了。

  我一下失去支撑,整个人跌坐下来,捂住火辣辣的喉管撕心裂肺的咳嗽,清冽的空气救活了我,可我仍然感觉眼前一阵阵发黑,连站也站不起来。我流了很多冷汗,有不少流进了我的眼睛里,咸涩的汗水刺激着我流出了眼泪,这让我整个人看起来非常狼狈。

  东方站在那儿俯视我,我跪在地上,几次想站起来,又摔了下去,最后我放弃了,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等到恢复了一点力气,我伸手攥住了他衣袍的下摆。

  他看着我死死拉住他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手背上的青筋绷得突了起来,一跳一跳。他脸上有悔意一闪而过,犹豫了一会儿,弯了腰将手伸到我的臂弯下,想将我拽起来。

  但他似乎也用光了力气,手抖得使不上力气,反倒被我拖得也跌坐在地。

  地上太凉了,我连忙用手把他揽到身边,让他坐在我腿上。我看着他惨白的脸,还有嘴角溢出的一点血迹,张嘴想说话,却只能发出干涩的音节。我用力咽了咽,伸手去抹他的嘴角,指尖上沾上了血,我的心一抽一抽地痛。

  反噬开始了,他伪装得太好,我竟没有发现。

  我望着他仍然强撑的脸,声音嘶哑:“下午,你偷偷跟着我,是吗?”

  他的脸僵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撇过头去。

  我说:“我没有喜欢她。”

  他没有说话。

  我倾身抱住他,叹气:“这辈子除了你,我不会再喜欢任何人了,也不会和任何人成亲。我早已经决定了这辈子就为你一个人活,为你生为你死,我早就这么打算好了。”

  怀中的人身体颤抖了一下,回头看我,眼神迷惘。我将他抱得更紧一些,我知道他现在不会明白我说这些话是认真的,但我依然要这样告诉他,因为我知道他心中是不安的,我对他的爱是经过了生死的积淀,可他什么都不知道,自宫后,他心中筑起高墙,不许任何人进入,可他也把自己关在里面,那么多年,每走一步,再苦再难,都是孤身一人。

  他很孤独,我知道他时常无法入眠,黑夜那么深那么长,他总是一个人,睁眼到天明。 所以我笃定他无法拒绝我,笃定他会半推半就地接受我,我想,我的确故意引诱他,爬他的床,他骂我的话其实没错,是我算计了他。

  可他还是试着要接受我了,昨夜那个轻得仿佛不存在的偷吻便是证明。东方就像是落入了越陷越深的泥沼的人,我是他唯一能凭依的稻草,可我与徐姑娘谈天说笑一下午的样子,无疑如同两枚钉子,生生扎进了他的眼睛。

  我比谁都了解他,我不怪他。

  等稍微恢复了力气,我将人一把抱了起来。东方没有任何挣扎,他伏在我肩头一声不吭,咬着牙不让自己露出痛苦的表情。他并不知晓我早已对他的秘密了如指掌,可如今的我只能装作一无所知。

  我把他轻轻放在床上,我烧上了所有的炭盆和暖炉,整个屋子烤得我满头大汗,但东方背对我蜷缩着,还冷得发抖,他已经在竭力克制了。

  我掀开被子也躺了进去,从后面紧紧抱住他,我身上很热,他忍受不住地翻身过来,也紧紧地回抱了我。我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脖颈,后背,然后将自己的内力全化作热气,一点一点打入他的血脉中。

  他似乎吃了一惊,抬头看我。我什么也不说,低头吻他。

  “你……”

  “还冷吗?最近倒春寒,你穿的少,怕是着凉了。”我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将他所有的异常与痛苦都归结于多变的天气。

  他定定地看了我很久,然后伸手去摸我的脉门,里头已经没有真气流窜,空空如也。我练武的事情瞒不了他,他也没有阻止我,大概知道我资质平平,再勤快也是徒劳。

  我那点微末的功夫,本来就才练了几个月,内力并没有多少,如今全部都输进了他身体里,这几月的辛勤功亏一篑,又得重头再来。

  东方自然是知道,江湖人最在意自己的武功,我这么做无异于挥剑自绝,他久久地凝视我,低声说:“我只是有一点不舒服,你不用做到这种地步……”

  “这没什么,”我摇摇头,将人用厚软的被子裹得更紧,他不说话了,顺从地靠在我怀里,像是煨着微温的炉火取暖一般。

  我很喜欢他这个样子,他平时也好,却总是太冷淡了一点。我亲昵地抵住他的额头,他闭上了眼,脸色苍白,呼吸也有些短促。我知道他还是难受的,前世我曾经问他反噬是什么感觉,他想了想对我说:“就像有千百根针一下一下扎你的骨头。”

  这么一想,我心就有点疼。

  过了很久,怀里的人忽然哑声说:“杨莲亭……”

  我连忙低头:“嗯?怎么了?哪里疼了?身上还冷吗?”

  他摇摇头又不说话了,把脸埋在我肩头,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我心里却着急起来,猛地爬起来要下床:“是不是冷得厉害?我去把厨房那个烤饼的大筒炉搬过来!”

  东方拉住我,有点无奈:“你想把我们都烤熟吗?”

  我仔仔细细地瞧他的脸色,虽然还是苍白,但精神头好像好一些了,便稍微放下心来,重新抱住他,自己当烤炉给他取暖,心想,这大半年的食补还是有效果的,至少东方的身体比前世好多了,以后要再接再厉。

  就这样依偎了一会儿,东方又低声叫我:“杨莲亭……”

  他被我用两三条毯子卷得像个巨大的春卷,只露出个毛茸茸的脑袋,被我抱住怀里,我低头看他,听他这么软软地叫我名字,便觉得心立刻塌陷了一块。

  “嗯?”我亲了一下他的唇,“我在呢。”

  他垂下眼睛:“……你真的…不喜欢那个女人?”

  我毫不犹豫摇头:“不喜欢。”

  “以后也不喜欢女人了?”

  “不喜欢了。”

  “真的?”

  “真的。”

  “发誓?”

  “发誓。”我举起三根手指,叽里咕噜噼里啪啦发了一大串毒誓。

  “哼。”

  他似乎满意了,在我怀里蹭了蹭,双手搂住了我的后背,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我心里好笑,轻拍他的背哄他睡觉。以前都不觉得他醋劲这么大。

  可没一会儿,他又突然睁开眼,我本来也昏昏欲睡,一下被他惊着了:“怎么了?”

  他抿抿嘴,很费劲地从春卷里挪出一只手,摸了摸我脖子上青紫的掐痕:“……还疼吗?”

  我本来不疼,一看他这样,立刻皱着眉毛“嘶——”地抽了一口气。

  他手一抖,连忙缩回来,眼里越发愧疚,居然要挣扎下床:“我给你拿药去——”

  我连忙摁住人:“别别别,别动,再着凉怎么办!”

  “那怎么办?”他居然有点无措。

  我向来是有便宜不占白不占,没便宜也要折腾出点便宜来占的,便轻笑着亲了亲他的脸:“教主亲亲我就不疼了。”

  他愣了愣。

  我得寸进尺,凑过去亲他发红的耳朵,在他耳边吹气:“教主,亲亲我,亲一下,好不好?你亲我一下,我亲你两下,你再亲我一下,我就亲你四下,多划算啊。”

  东方回过味来了,恼怒地瞪我:“吃亏的还不是我!”

  他眼尾微微上翘,这么一瞪,倒像是打情骂俏一般,惹得我心头一阵火热,忍不住一把将人搂在怀中,按住他的后脑就吻了下去。

  “杨…莲亭…唔……”

  等到放开时,恼羞成怒的教主大人差点给我银针伺候,我笑着投降:“小人知错了,教主别生气了,我保证再不动手动脚了,你身体不舒服,我们先歇一觉好不好?”

  东方又狠狠瞪我一眼,才缩回被子里。

  我连人带被搂住,东方的确是累了,饶是难受还是很快睡着了。外面天刚刚擦黑,淡白的月亮挂在树梢上,微微透过窗,屋里的光线像是蒙上一层银霜。

  我吹灭了灯,听着东方慢慢变得绵长的呼吸,却毫无睡意,对着绣着云纹的床帐发了一会儿呆,我侧过头,望着越来越黯淡的天色,直到月光也被游云遮蔽。

  又不知等了多久,外面忽然炸了锅一般吵闹起来。

  “教主!教主!不好了!圣姑出事了!”

  守护在暗处的夜枭十二卫跪倒在门外,声音难得慌乱起来。

  “教主!圣姑身中剧毒!性命垂危!”

  我嘴角浮出一丝微笑,久悬的心终于落下。                   

 

☆、事破

 

  “盈盈中毒?”东方脸色沉沉,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怎么回事?滚进来说话!”

  我跟着坐起来,为他穿好衣服,系上厚实的披风,又捞过一个小袖炉,慢条斯理地往里面添上烧得通红的炭条。

  夜枭卫的领头人急急忙忙进来,跪伏在山水屏风外,回道:“回禀教主,方才圣姑院子里的侍女来报,圣姑莫名中了剧毒,发现时人昏迷不醒,双腿…全……全烂了……”

  “什么?”东方脸色一沉,“她中的是什么毒?”

  领头人身子瑟缩了一下,声音里满是惧意:“回……回教主,中的是莫长老生前研制的化骨水……”

  “莫长老的毒?”东方脸色大变,大步走了出去,“快派人急召平一指回黑木崖!”

  领头人慌忙跟上:“是,已经拿着圣姑的黑木令去请了,可是平一指行踪不定,怕是来不及赶回了,化骨水毒性霸道,毒发极快,这才一会儿工夫,圣姑的腿已经……已经保不住了……教主……”

  东方脚步一顿,冷声道:“找个刀快的,把她的腿砍了。”

  领头人吓得腿一软,以为自己听错了:“教…教主……那…那是圣姑啊……”

  东方冷冷道:“再磨蹭下去,没的就不止两条腿了,快去!”

  “是!”

  几个人身影一闪,消失在夜色中。我这才抱着套上狐皮的袖炉走了出来,将它放进东方手里,轻声道:“教主,圣姑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东方回头看了我一眼,在昏暗的烛火下,他的目光很深,让人看不透。

  我的心微微紧缩了一下。

  他说:“杨莲亭,你一点都不惊慌。”

  我平静地与他对视:“除了教主,旁人的生死小人并不放在心上。”

  “是吗,”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那你自己的生死呢?”

  “若为了教主,死并不可惧。”

  我很坦然,因为这是实话。

  他沉默了,似乎拿不准我话里有几分真假,一言不发地盯了我一会儿,然后他说:“你跟着我去圣姑那儿看一看。”

  “是。”我垂下眸子,掩饰掉眼底的情绪。

  ……

  远远就能看见任盈盈院子的方向灯火通明,围了一圈的人。我跟着东方一走近,便有眼尖的人发现了,连忙高声道:“教主来了!教主来了!”

  上官云立刻挤开人群,来到东方面前,拱手:“教主。”

  桑三娘与童百熊前一段时间都被东方派遣出去调查嵩山派的事情,向问天长年在外寻找任我行的踪迹,也不在黑木崖,于是今日主事的人便成了白虎堂长老上官云。

  东方冷淡地点了点头,掀开帘子,径自走进了任盈盈的闺房。

  我错后一步,也跟了进去。

  屋内把所有的灯都点上了,但扑面而来的血腥气与夹杂的腐臭令人胆寒。任盈盈就躺在床榻上,没有盖被子,她曾经娇艳的容颜如今惨白至灰败,呼吸轻微。她身上的衣物都解开了,赤裸着的身体没有任何美感,因为她大腿中部以下都空了,我瞥见了床榻边上有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想到那或许是她的腿。

  方祈作为黑木崖上唯一的大夫,正满头大汗地为她施针。

  “如何?”东方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他的语气听起来很平静,但我发现他的手攥成了拳头,半掩在袖中。

  “毒发得太快了,已入了血脉,”方祈惨淡地摇摇头,“我已请上官堂主为圣姑逼出毒血,虽保住了性命,但五脏六腑皆受了损伤,日后怕是要久卧病榻,也不能再练武。”

  东方又将目光投向昏迷中的任盈盈,眼中似有惋惜。

  我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心中却是快意的。

  本想杀了她的,但这样的结果也未尝不好,毕竟活着才知道痛才知道苦,才能日日夜夜地感受到,何为绝望,何为煎熬,何为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平一指回来前,圣姑就交托与你了,”东方对方祈留下这句话,转身吩咐上官云,“圣姑院中的人在哪里?出事时是怎么回事,谁在里头伺候?把人都带过来!”

  我连忙跟着东方出去,迈过门槛时,我又回头望去最后一眼,心道,任盈盈,你曾砍断我双腿,剁碎我手指,今生我原样换给你了,呵。

  “属下将圣姑院中的仆役都关起来讯问了,”上官云命几个侍卫去柴房将任盈盈的贴身婢女带过来,又道,“那些仆役都一问三不知,圣姑出事前正在房中休息,身边并没有人,是她的贴身婢女见房中久久没有动静,便想去问问圣姑要不要用宵夜,但刚走到房门口,就闻见了……血与腐烂的味道……婢女惊吓后推门入内,圣姑已经……”

  东方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圣姑为何那么早休息?”

  上官云道:“听说是圣姑感到精神不济,以为着了风寒,因此用完了晚膳就卧床休息。”

  “原来是那时候……”东方眼中划过一丝了然。我知道东方一定想明白了。化骨水发作之前,会令人四肢麻痹,身体无力,等毒顺着伤口进入血液,人便会昏迷,而此时,伤口处的骨肉也开始腐烂了。

  等麻痹过去,中毒的人也因失血过多而醒不过来了。

  东方沉吟了一会儿,问:“圣姑的衣物还有她碰过的东西,检查过了吗?”

  “已经都检查过了,不管是圣姑的衣物鞋袜、两把短剑,还是院子里的人,就连着这院子里每一寸地上属下都令人泼了醋。可并没有任何下毒的痕迹。”

  我动了动鼻子,果然能闻到淡淡的醋味。

  “这么找是找不到的,这毒药只要不沾到伤口,就如同普通的水一般,泼醋也检验不出,你去找些鸡鸭,在它们身上割一刀,用圣姑的贴身物品去试,若是触碰后伤口开始腐烂,就能顺藤摸瓜找出下毒的人了,当然,那人将毒涂抹在自己身上,再去接触圣姑也很有可能……”东方的声音慢了下来,似乎在思考什么,“你将圣姑院子里的人也带去试试看,仔细点,不要放过一个。”

  “是,”上官云立刻找来几个侍卫吩咐下去。

  我听东方的话听得冷汗淋漓,因为我正是在下午时将化骨水抹在了手上,又故作孟浪地去牵了徐姑娘的手,虽然她立马就像受惊的兔子般跳开了,但那一下已经足够了。

  我前世就知道这个徐姑娘在圣姑的院子里专门管衣服鞋袜,她是最有机会接触到任盈盈贴身衣物的人,也是我早已选中的替死鬼。

  顿了顿,东方又道:“这个下毒的人不简单,他对黑木崖的情况了如指掌,若非如此,他不可能有机会取得莫长老的毒,莫长老对自己的毒药视若珍宝,从来不会外赠,连本座都不知道他将那些毒药藏在了哪里,而这个下毒的人却轻易得到了。”

  上官云脸色也紧张了起来,犹豫地问:“会不会与前一阵那个刺客有关?”

  东方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会儿后,他忽然将目光对准了我。

  我呼吸一窒,但很快又平静下来。

  我并不害怕,因为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莫长老院子下有个密室。前世,我在接任了大总管的职位后,得罪了很多人,因为看中莫长老的院子机关重重,森严如壁垒,就让东方将那个院子拨给我住。

  莫长老出身唐门,善机关毒药,他的院子里有千百种不同的机关,七十八条通向不同方位的地道。我住进去之前,东方不放心,亲自当靶子,替我将那些致命的机关都试了一遍,有的他躲过了,有的连他也躲不过。那个院子里,每一寸每一尺都有东方流过的血,他就是这样,以血肉之躯替我画出了一份机关与密室的分布图。

  我贪生怕死得很,花了三个月将那个图牢牢烙进了脑海里,此后的岁月,就算东方长久地被我囚禁在花园,那些看不惯我的教众,也一直没能取得我性命。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被上官云派去的侍卫回来了,他手上托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几双鞋子和一双染血的袜子。

  “回禀上官堂主与教主,圣姑今日所穿的袜子上沾有化骨水,而这几双鞋子中都藏有木刺,据其中一个侍女供述,圣姑傍晚曾因为鞋子硌脚而责打了一位徐姓婢女,经过检验,那位婢女的手也能使鸡鸭的伤口腐烂……”

  我的心提了起来。

  “木刺?”东方看着我的眼眸瞬间凌厉了起来,“还有这些鞋……”

  我也看向他,并不说话,只觉得身体的血一瞬间冻结了。

  东方一直看着我,他的眼神是我陌生的,冷厉如刀子,仿佛要直直刺入我的心底。不知为何,见到他这样的眼神,我本来有些慌乱的心,忽然就沉寂了下来。

  他看了我很久很久,拳头也越攥越紧,旁边的上官云低低惊呼了一声:“教主……”我这才发现,他的指缝里流出血来,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过了很久,东方忽然一闭眼,沉声道:“上官云,圣姑中毒一事,本座要亲自查探,你将那个婢女关起来严加看管,今晚的事不许任何人外传!违令者——”他顿了一顿,握紧的手骨节微微泛白,语气冷厉:“当场诛杀!”

  上官云神情一凛:“是!”

  “杨莲亭,你过来。”东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甩袖而去。

  我跟着他一路走,走到了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他忽然停了下来,背对我道:“杨莲亭,你为什么要害盈盈?那瓶化骨水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说:“教主,小人不明白……”

  “杨莲亭,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他一下打断我的话,回过身,冷冷看我,“不要妄想编谎话来骗我,你知道我看见了,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如此大胆,我一直不敢相信,可是,如今由不得我不信!”

  我沉默了,为什么要杀任盈盈,因为她杀了我和你,这话我能说吗?

  “杨莲亭,你没办法拿到那瓶药的,”东方慢慢走近我,逼视我,“你的背后是谁?谁指使你干的?”我依然沉默,他看着我这样,本来还能压抑的怒火一下爆发,他一把揪住我的领子,厉声道,“我原本以为你接近我最多只是贪图名利富贵,没想到你倒是野心勃勃,戏演得真好啊杨莲亭,连本座都被你骗得团团转!”

  我静静地看着他,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忽然就什么也不想说了。

  原来他是这样看我,如此卑鄙丑陋,不堪入目。

  我算尽了人心,却独独忘了算他的心。

  他的眼中也尽是失望:“杨莲亭,你当真无话可说?”

  我沉默了半响,终究苦笑摇头。

  他几乎快要暴跳如雷,抬手一挥,便是轰然巨响,一旁的山石被他的掌风击得粉碎,他怒不可遏地瞪着我,大声道:“夜枭十二卫何在!”

  几道黑影瞬间降落:“属下在!”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将杨莲亭押入地牢,什么时候愿意开口了,什么时候放他出来!”                   

 

☆、地牢

 

  目之所及是一片浓郁的黑,我努力睁大眼,但是黑暗仿佛随着呼吸缠绕过来,像是湿冷的雾气,无声无息,无处不在,又无法穿透。

  没有一丝光,这是关押重刑犯的地牢,没有窗户,四面墙足足有三米厚,唯一能打开的是包裹着铁皮与铜钉的牢门。

  我不记得过了多久,大概是七天,又或许是八天,我不记得了。这几天我饿得头昏眼花,渴得嗓子冒烟,也就无法关心时辰了。每天东方的暗卫会来审问我一次,他们显然经验老到,严格控制着食物和水,从来不给我吃饱。有时他们也会故意不给我饭吃,让我饿上一整天,饿得手脚发软,意识混乱,然后趁机套问我的话。

  但他们问的话我大多答不出来,为什么要杀任盈盈,潜入黑木崖究竟有什么目的,背后指使的人是谁?我每次只回答第一个问题,我说:“因为我恨她,恨不得她死。”

  这个回答显然不能让他们满意,他们什么都问不出来,这样东方也不会满意,于是从昨天开始(大约是昨天吧),他们开始将我绑在木桩上,在我身上浇上辣椒水,用皮鞭往我身上招呼,鞭子呼呼带风,一下就掀掉一层皮。

  我痛苦地蜷起身来,却还是沉默,因为我无话可说。

  其中一个夜枭卫“啧”了一声:“头儿,这家伙嘴还挺硬,看来不上大刑他是不会招了。”

  大刑有好几种,火烙,脑箍,钉床,以前我当大总管时倒是给不少人用过,似乎还没有人能挨过去,陆续都死了。

  我在黑暗中睁着茫然的眼,东方已对我生了杀心吗?

  十二卫的统领沉吟了一会儿,道:“先上夹棍吧,这个杂役不会武功,大刑怕是熬不过去,弄死一个杂役倒没什么,只怕断了线索,坏了教主的事。”

  “属下明白。”

  我被几个人反绑在地上,两根木棍夹住了脚踝,两个男人站立在左右,只等一声令下,便抬脚用力踩下,痛深骨髓,能生生把人的脚腕碾断。

  “杨莲亭,本统领再给你一次机会,提前招了吧,也免受皮肉之苦。”统领背着手绕着我走了一圈,居高临下道,“教主待你也算是不薄,你尽快招了,将功赎罪,说不定教主还能饶你一命,你说是不是?”

  我双手紧缚在身后,脸贴着冰冷的地面,那寒冷的感觉仿佛直达心底。

  统领见我不说话,终于失去了耐心,摆摆手:“行刑。”

  那两人跳跃而起,狠狠踩下。

  “啊!”我凄厉地惨呼出声,整个人猛地向上弹跳一下,几乎虚脱。

  “杨莲亭,你还不肯说吗?”

  我趴在地上,说不出话,只能嘶哑地喘息着。

  “倒是硬骨头,”统领蹲下来,扯着我的头发,强迫我抬起头,“可惜再硬的骨头,再来一下也要碎了,何苦呢?”

  是啊,何苦呢,我笑了笑,那个统领诧异地挑了挑眉毛,大概不知道我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可是我不知道我除了笑,还能露出什么表情。

  七天了,东方还是没有来。

  我想我是等不到他了。

  其实在关入地牢时,他就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在他眼里,我是个贪图名利富贵的小人,虚伪卑鄙,这种人怎么值得他多费心?可是明知如此,我还是会忍不住想,有一天牢门打开,刺目的光线里会不会有个身穿红衣的男人在等我。

  我想,我终究还是做错了,还是太贪心了,我想过这一生会有很多不同,却没想到他可能并不需要我。为什么总要想和他过一辈子?远远看着他不好吗?你瞧,现在连这辈子也快没了。可我并没有理由怪他,他什么也不知道,前世因后世果,一切都是我自找的,都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从没有人规定,他一定会爱我的。

  最后,我说:“我招了。”

  那个统领满意了,让左右点亮了蜡烛,松开夹棍,把我拉起来。

  可惜我已经站不起来了,拽起来,又擦着粗粝的墙滑坐下去。

  统领翘着腿坐在太师椅上,端起一碗茶,有些不耐烦了:“就这么说吧。”

  我看着那个统领,然后慢慢地开口:“你告诉教主,指使我谋害圣姑的人,就是日月神教的光明右使,在武林中有‘天王老子’称号的向问天。”

  统领喷出一口茶。

  我不管他信不信,张口就来:“他表面上拥戴教主,实际上忠贞的表面下是一颗野心勃勃的心,他早就想篡位自己当教主了。但以他一个人的实力并无法与教主抗衡,所以他与嵩山派勾结,策划了一场刺杀,可惜教主武功盖世,刺杀失败了,于是他便退而求其次,将主意打在了圣姑身上,毕竟圣姑是前教主的遗孤,将来最有可能继承教主之位。”

  我两片嘴巴碰啊碰的,就往向问天身上泼了一通又一通的脏水,那个统领听得都说不出话了,就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我停下来喘了喘气,受伤的脚踝拖在地上很疼,身上也很疼,只过了这么一会儿,冷汗就已经浸透衣服,眼前也一阵阵发黑。

  我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断断续续地说:“另外一个,是上官云……让教主要小心上官云,他表面耿直,实则是个风吹两边倒的墙头草,总有一天他会背叛教主的,一定要小心,绝不能对他予以重任……”

  “还有……华山派的首徒令狐冲,他和向问天很早就狼狈为奸,勾勾搭搭……”我的声音很嘶哑,说一句话就要喘几下气,但我依然努力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清楚,“你告诉教主,如果有一天遇见了令狐冲……一定要杀了他!”

  我说的有鼻子有眼,表情也很逼真,统领看我的眼神有一点变了,他皱着眉,有些迟疑地问:“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闭上眼点点头,最后我还是没将任我行的事情说出来,因为我并不知眼前这个统领的底细,上辈子我对他印象不深,我记不起这人有没有背叛东方,所以我不敢说,我怕他是向问天的人,如果泄露了任我行的行迹,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统领沉默了半响,又离开与其他人商议了一会儿,最后他派一个人前往内院:“你马上去向教主禀报,把杨莲亭的口供一字不差地向教主复述一遍,请教主定夺,快去!”

  “是!”

  统领走回来低头看我,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这时,我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饥饿与痛楚交加,让我连眼皮都抬不起来。我有些恍惚地想了一会儿,这会儿那个统领倒是很有耐性了,没有催促,只是默默地打量着我。对他而言,我已经承认了自己是奸细,那么也就快死了吧,所以他才会有此一问。

  我扯了扯嘴角:“是让我交代遗言吗?”

  统领没有回答,但他的眼神告诉我,是的。

  我疲惫地闭上眼睛,我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却无法说出口。我满心都是对一个人的不舍,那些浓烈的情话就在我舌尖胶着,可是他不在。

  “你真没有话要留吗?”统领又问了一句。

  我低下头,用戴着镣铐的手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细腻的月白色的帛纱,角落里绣了一朵小小的梅花。那次刺杀,给我左脸上留了一道疤,东方用这个手帕给我擦干血迹,用完他就扔了,后来我把它捡回来,洗干净随身携带。

  “你帮我告诉教主……”我伸手抚摸那朵梅花,声音忽然就哑下来,“你告诉他……以后也要好好吃饭,晚上盖好被子,不要生病……”一点点琐碎的事说来说去,其余再也说不出了,分明还有很多话要跟他说,还有很多不放心要交代……我攥着手帕的手发起抖来,有什么要涌出来了,心里难受,我拼命绷着脸。

  “就这些?”

  “还有……”我顿了一下,“我爱他。”

  “哐当”,统领把茶碗砸了,然后他哆哆嗦嗦地往我身后看去,表情有些惊恐。

  我顺着他的目光回过头去。

  地牢门口,夜枭卫跪了一地,那一身红衣之人默默伫立在那儿,黑漆漆的眼眸直直向我望来,已不知这样儿站了多久。

  一时愣住。

  东方慢慢向我走来,我也竭力想站起来,可是脚踝半点力气也使不上,踉跄了一下,马上就要扑倒在地,东方立刻掠过来将我扶住,慌道:“杨莲亭,你怎么了……”他话说了一半就看见了我肿得老高的双脚,凌厉的目光猛地向一旁的统领扫过去。

  “谁让你们动刑的!”

  统领手慌脚乱地跪倒在地:“属下并没怎么用刑……”

  “没怎么用刑?人都变成这样了你还想用什么刑!”

  “可是,他嘴巴硬得很,一直不开口……”

  “他不开口就等到他开口!本座让你们动刑了吗!”

  “没…没有……”木统领一脸委屈地低下头:“属下该死。”

  东方紧紧地揽着我,不知为何,他的手甚至有一点颤抖。我放任自己倚靠着他,他身上有我熟悉的松香味,让我多日来翻涌不安的情绪终于慢慢平复。

  他终究还是心软的,我闭上眼笑了,一直紧绷的身体也慢慢垮了下来。

  “杨莲亭?”

  我没有应他,虽然我意识还很清晰,但我觉得累极了,困倦得令人不想吭声。

  他以为我昏过去了,惶惶然用两只手抱住我不断往下沉的身体,向一旁叫道:“还愣着干什么!一群饭桶!快把人抬到床上去……怎么这么暗?这里怎么连个窗子都没有!你们脑袋里装了什么玩意儿?这里能睡人?”

  统领委屈的声音传来:“教…教主…地…地牢都是这样的……”

  “混账!还不快把灯点上!等一下!滚回来!去本座房里搬两条狼皮褥子来铺上,再拿两条厚被子,暖炉和炭盆也拿过来……算了算了,直接把本座的床搬过来——”

  哗啦一声,东方不知踢到了什么,皱眉问:“这是什么?”

  我悄悄掀起一点眼皮。

  被使唤得滚来滚去的木统领低头一看,抹了一把汗,踌躇再三,没敢吭声。

  东方脸色阴沉:“别告诉我这一堆是杨莲亭的饭菜。”

  木统领把头低得不能再低了。

  东方一脚踹过去,怒道:“这什么玩意?是人能吃的东西吗?你们竟敢拿这种东西给他吃!谁让你们给他吃这个的!”

  “牢…牢饭……都是这样的……”木统领快哭了。

  “本座让你们给他吃牢饭了吗!”

  “属下该死!”

  困意如海潮漫过,东方和木统领的声音远去了,我放任自己睡了过去。

  迷糊的脑子里留下的最后一个声音,是东方让木统领把内院的厨房也一起搬过来。

  我在睡梦里疑惑,直接赦免了我,放我出去不是更方便吗?

  ……

  饱饱睡了一觉后,再次醒来的时候我有点懵,轻轻碰了碰身下铺得和软的暖榻,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十几盏灯亮着,原来漆黑的地牢现在变得光亮如白昼,长长的羊毛毯子覆盖了粗糙的地面,四面墙壁挂上了纱帘,明显是从东方房中搬来的酸枝桌案上放着镜子和漆红匣子,角落里的双耳老虎足青玉炉正散着令人心安的香息,包着铁皮的牢门被拆了,挂上了垂地湘帘,有风吹来,便会如水波轻摇。

  他真的把整个房间都搬过来了,我有点哭笑不得。

  动了动胳膊,却发现自己好似烙饼般被翻了过来,东方像小孩一样窝在我怀里。他的双臂在身后环过,头搭在我肩窝。我稍微抬了抬头,东方歪着脑袋睡得正熟,他的睫毛很长,正随着呼吸轻轻颤动,我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犹豫着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一下,睫毛拂在手心里,有点痒。

  小心翼翼地活动着手指把滑下的被子拉高,搭在两人身上后,我低下头埋入东方颈侧。他的体温传递过来,胸口一阵温热。

  但我的动作却吵醒了他,他身子挣动了一下,颤动着睫毛,睁开了眼。

  一开始视线还不能对焦,但慢慢就聚拢,两人紧贴着,我从他乌黑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他看了我好长一会儿,忽然说:“你赢了。”

  我不明所以。

  他眼里忽然涌上悲伤:“我做不到,我不舍得。”

  我怔住了,胸口如被重击,心里疯狂涌起的酸涩几乎让我无法呼吸。

  他以为我胡说八道的供述都是真的,他以为我真是奸细,他以为我接近他真的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仍然觉得我会背叛他,会伤害他,会离开他。

  可他却说他做不到,就算如此,他依然舍不得,他舍不得杀我。

  我紧紧抱住了他,低头亲吻他。

  迟到的爱,还是来了。

  东方犹豫了一会儿,慢慢地张嘴让我进入,他虽然有七个美妾,但他似乎没有好好接吻过,我与他唇舌纠缠,他的回应生涩而笨拙,甚至屏住呼吸把自己憋得满脸通红。

  我们就这样温存了很久,直到木统领战战兢兢地出现在湘帘外。

  “教主,您交代的事,属下已经办好了。”

  东方点头:“知道了,你去准备吧。”

  我疑惑地抬起眼睛。

  东方静静地看了我很久,然后抬手按住我的后脖子。

  “杨莲亭,我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你,包括我自己。”

  他的声音很低,却第一次那么温柔。

  “我会保护你,你等我。”

  然后我还未反应过来,便觉得后颈一痛,又坠入无边黑暗。                   

 

☆、夫人

 

  疼痛越发清晰起来,脑门在颠簸中撞到了什么。

  捂着脑袋睁开眼,正好见着车帘被吹开,湿润微凉的风窜了进来。

  此时,天色将明,骤雨初歇。

  这个时候还太早,整个城郭尚在薄薄的晨雾中沉睡,遍植垂柳的古道寂静无人。车轮辘辘地转着,长街两边的柳丝拂过车顶,偶尔有雨水从枝头滑落,发出轻微的滴答声。

  我把头从车窗外缩回来,有点茫然,我怎么在车上。

  又转头看了看,更加茫然。

  东方呢?

  俯身撩开车帘,赶车的人穿着黑衣,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握着刀。我当然认得这是谁,看到他我反而安心了一点,我问:“木统领,教主呢?”

  “你醒了?”他没回答我,“车里的包袱有干粮和水,你拿来吃。”

  我没动,还是问:“教主呢?”

  “黑木崖。”

  “那我怎么在这里?”

  “教主命我先带你离开定州,他随后就到。”

  “为什么?”

  木统领回头看了我一眼,不知为何,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的那一刻怪异地僵了一下,然后才解释说:“你关在地牢里的那七天,圣姑院里那个姓徐的婢女指认了你,还有莫长老院里留守的侍卫朱寒也说曾经见你来过莫长老的院子,但因为隔得远,他追过来时你已经不见,他便以为是一时眼花,没有声张。因此,你谋害圣姑之事已闹得人尽皆知,圣姑醒来后情绪激动,多次辱骂教主,还让教主把你交出来,她要亲手杀了你。教主不肯,而且……”

  他犹豫了一下,拿眼睛瞅我,表情很怪,没说下去。

  “而且什么?”我追问,顺便解开了包袱,低头看了看,里面装了一些饼子和馒头,还有一个牛皮制的大水囊。

  “而且内院伺候教主的素云姑娘说,你常常与教主同睡同起,教主近来对你的宠爱情份甚至远在后院七位夫人之上,正因此才不肯杀你……于是教中的各位堂主与十大长老也闹腾了起来,一个个堵在成德殿不肯回去,说教主不该……不该为了一个卑贱的男宠冒天下之大不韪……”

  我沉默了一下:“那教主说了什么?”

  木统领看我的眼神更怪了,盯着我看了看,然后他好像有点受不了地扭过了头,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看我,便一边拧开水囊一边再问了一遍:“那教主说了什么?”

  “教主说你不是男宠。”

  我喝水的动作一顿,垂下眸子笑了,心里微暖。

  “教主说,你不是男宠,是教主夫人。”

  “噗——”

  我喷了木统领一脸水。

  木统领面无表情一抹脸,愤愤地转过头,不理我了。

  我仿佛能见到当教主说出这句话时,成德殿中一片寂静的情形,还有那些头发花白一生古板的长老五雷轰顶的样子。

  抱着水囊平静了一下心情,我又蹭过去问:“那教主什么时候追上我们?”

  “多则五日少则三日。”

  我点点头,又想到什么,道:“长老们倒是可以先放一边,圣姑不杀了我想必不肯罢休,那教主打算怎么办?”

  任盈盈是他一手带大的,弄到这地步,想必他心里也有些不好受吧?

  “教主让我去乱葬岗随便找了个尸体,划花脸,然后告诉圣姑,杨莲亭死了。”

  我咂舌:“圣姑肯定不信。”

  “教主说,随便她信不信,反正杨莲亭就是死了。”

  我怔了怔,指着自己的鼻子:“杨莲亭死了,那我现在是谁?”

  木统领用眼角余光瞟了我一眼,又一脸痛不欲生地移开目光,艰涩道:“教主说……说……你以后就冠夫姓,叫东方杨氏。”

  我:“……”

  我张着嘴,呆滞了好长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最后,我虚弱无力地往车内爬去,觉得自己一定是刚才把脑壳撞坏了,我还是回去再睡一遍吧,怎么发了癔症?

  爬到一半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穿的衣服有点不对劲。

  这样精致繁复的花纹,昂贵华丽的料子,绝不是我的衣服。

  可这虽然不是我的衣服,我却穿得很合身,仿佛正是为我量身定做的。我看了看袖口与领口的绣纹,便能确定这是东方亲手做的。

  抬起袖子凑到鼻子底下嗅了嗅,仿佛还能闻到东方惯用的熏衣松香。

  这时候,马车正途径一个炊烟袅袅的村庄,两边淡绿的田野,路边因风四散的蒲公英,几只鸟扑腾着羽翅飞离枝头,啾啾地叫着。

  车轮不紧不慢地转动着,我摸了摸衣服紧密的针线,又想到方才的事,心里的可笑却没了。东方不败从来不屑世俗眼光,他就这么自然、坦荡地承认了他与男人之间的情愫,毫不遮掩,毫不避讳,这让我感动又肃然起敬。

  心慢慢安静下来。

  这时,我终于有空去辨清马车驶去的方向,木统领一直将马车往南边赶。我心头微动,问道:“我们是去嵩山?”

  “不,去衡山。”木统领回答,“与曲长老交好的那个刘正风邀各路英雄齐聚衡山,要金盆洗手,投身仕途,从此再不问江湖世事,五岳掌门都会去,嵩山派的左冷禅也不例外,因此便不必再往嵩山。”

  我点点头,莫长老与鲁长老莫名其妙死在嵩山的事还没有查清楚,那个潜入黑木崖的刺客也身份成谜,更重要的是,东方抓了我这个假奸细,可真正的奸细还没抓到,这总是一大隐患,我可不希望日后解决了任我行与向问天,却又死在旁人手里。

  我与木统领赶了三日的路,才离了猩猩滩,赶到定州城内。木统领进了城,两手摊开一张地图琢磨,指着图上一条后巷道:“这里有一所三进的宅子是我们神教名下产业,教主吩咐,让我们在此歇几日,等他与你我汇合再启程。”

  “这样最好不过。”我忙不迭点头,没有东方在身边,我总觉得心里没着没落,七上八下,晚上连觉也睡不好,又开始梦见前世。

  找到了路,木统领扬鞭驱赶马车,那张一看到我就抽搐的冷脸这时终于活泛了一点,他愉悦地说:“出发前教主亲自用飞鸽与正在定州的青木堂堂主传讯,让他帮我们打点好一切,这下终于能好好休息一下了,成天睡在车上,老子的骨头都要断了!”

  我也露出一点笑。

  但这点笑来到宅子后,僵了。

  木统领刚把马车停在门口,侧门就出来了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两人都没有说话,相互打量了一会儿,木统领微微撩起衣袍,将黑木令露出一角。

  见黑木令如见教主,中年男人立刻跪倒在地:“青木堂堂主贾布,参见教主!”

  木统领跳下车将人扶起来,贾布笑道:“木统领,别来无恙。”

  “贾堂主也好。”

  两人寒暄了几句,我把车里的东西收拾好,正准备撩帘子下车,谁知我手一搭上那帘子,才撩开一点点缝,那贾布就又“噗通”一声跪下,声音洪亮地道:“青木堂堂主贾布,恭迎教主夫人圣驾!”

  我的脚本来就还没好利索,被他这话一震,脚一滑,差点劈了个叉。

  贾布被我滚下车来的响动惊了一跳,猛一抬头,看到的却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两只眼珠子都快瞪出框来了,然后他僵硬地转头看向木统领,磕磕巴巴地道:“教主…教主不是说夫人……夫人要来吗?”

  木统领默默扭过了头,四处看风景。

  贾布的脸色变了又变,变了又变,看了看干笑的我,又看了看眼神躲闪的木统领,最后两眼发直、脚步虚浮地领着我们走了进去。

  “教主夫人居然是男的……是男的……男的……的……”

  我听到他一路都仿佛灵魂出窍了一般喃喃自语。

  随后,贾布都没往跟前凑过,天天拉着木统领练武,一见到我就跟见了鬼似的,直接运起轻功,一眨眼跑得无影无踪。

  这让我很惆怅。

  脚每天都有上药,最近已经消肿了,除了站久了还有些疼,已经没有大碍了。但我还是不能去太远的地方,因此闷得发慌,天天搬了个马扎坐在宅子门口,望眼欲穿地望着巷口,东方怎么还不来?

  这条巷子僻静,没什么人途径,通常都只有我一个人,但今早我搬着马扎来的时候,门槛上蹲着一个小小的人。

  一个小孩。

  小孩满脸都是脏泥和血污,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已经辨不清原色,烂成了一条条。他有只腿上满是血,干涸了黏在上面。瘦脱了形的脸上睁着一双大得吓人的眼,他似乎冻僵了,连身子都直不起来,只能跪在地上,两只手抓着什么东西,混着泥,拼命往嘴里塞。

  我探出头去看,当我知道他在吃什么时,心头一颤。

  贾布养了一条看门狗,平时就拴在门边的石墩上,有剩饭剩菜就倒在地上给狗吃。这几天下雨了,贾布就把狗牵了进去,跟马一起养在牲口棚里。

  小孩在吃狗吃剩的饭。

  我看了他一会儿,转身去厨房端来几个馒头,放在他面前。

  小孩抬起头,用那双大得有点可怕的眼睛看着我伸过来的手,和手里的馒头。

  香软温热的馒头。

  他伸手接过馒头的时候哭了,大颗大颗眼泪像春天缠绵的雨,浸透了馒头,他就着又苦又涩的泪水,大口大口将这份施舍咽下了喉咙。

  我默默地看着他,转身回去了。

  门内,木统领看见了全部,眼里有点诧异,说:“你倒好心。”

  我讽刺地笑了。

  我从来不是个好心的人,我也很少对人好心,给他馒头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我后悔想起了自己,想到很久以前,那个因为饥荒战乱流离失所,一路乞讨,挣扎着活下来的自己。

  下午的时候,我又搬出马扎,推门一看,那小孩还在。

  他安静地抱着膝盖,坐在被雨水打湿的泥地上,半仰着头,清水般的眼睛望着铁灰色的天空与风雨中颤动的树枝。

  见我搬来马扎坐在门口,他侧头看了我一眼,又继续凝望天空。

  我也没理他,等天晚了,我收起马扎回去,他拿出没吃完的馒头,低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咬,馒头冷了硬了,他就张开嘴,去喝屋檐滴下的雨水。

  我沉默着关上了门。

  半夜的时候内急,披起衣服去茅房,回来时心神一动,便往门口去。小孩果然还在,他痴痴地抬头看被雨水洗净后,挂满银星的夜空。

  我坐到他的身边,和他说了第一句话:“在看什么?”

  “回家的路。”

  我挑了挑眉毛:“看到了吗?”

  他摇摇头,用有些稚嫩的声音,很慢很慢地说:“看不到了,我不知道家在哪里,我走了很久,这里没有我家,我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我觉得这小孩有点意思,年纪小小的,说话倒是老气横秋。

  “几岁了?”

  “十。”

  我怀疑地看了看他,他瘦的像是只有六七岁。

  “你叫什么?”

  他转过头,清澈的眼睛望着我,声音很轻很轻。

  “孟星魂。”

  我点点头,正想接着问他什么,头顶上忽然传来猎猎的风声,我立刻抬头,仿佛看到了什么掠过,是他回来了!心突然砰砰跳了起来,我立马站起来,大步往卧房跑。

  卧房在二楼,我气喘吁吁地停在门口时,忽然闻见了房中透出淡淡的血腥味。

  猛地推开门,点亮了灯,里面没有人,地上有一件衣服。

  一件被血浸透的红衣。                   

  作者有话要说:  木统领:我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_?)

  贾布:我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_?)

  八姨太:我什么都不说了_(:з」∠)_

  然后,这篇文里会出现的新人物之一(新人物有且只有两个,都是武侠小说的,都不会涉及原著内容,也不会多写,不会影响主线),流星蝴蝶剑的主角,孟星魂,不过我选择了他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所以他是一个肩负神助攻任务的小包子。

 

24共浴.

 

    我看着那件被血浸成暗红的衣衫,脸一下惨白。

 

    很久没有再出现的恐慌占据了我的心,我很久没有这么害怕过,甚至比重生第一天时更加惶然。那时候我从死亡中睁开了眼,猛地坐起,打碎了床边的药碗,尖利的碎裂声让我混沌的神智一瞬间清醒,但我怎么也想不到是重生,环顾四周找不到东方,我浑身发抖。

 

    ——东方死了。

 

    ——只有我活下来了。

 

    这个认知让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心如坠冰窖,然后我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抓起瓷片就往手腕上割,碎片扎进了皮肉,剜心般疼得厉害,我抖着手一下一下用了死劲,来回划了三次,再想划第四次,却怎么也割不下去了。

 

    我听见了远处有一声声地高呼:“日出东方,唯我不败,一统江湖,千秋万载!”

 

    心头燃起一丝希望,我疯狂地向外跑去,终于在成德殿外,远远看见那人。

 

    他负手立于高处,一身红衣竭尽张扬狂狷,却让人感受不到一丝媚妩,他俯视着下面跪伏山呼的教众,神情孤傲冷漠,清寒直透肌骨。

 

    那一刻,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只有一个念头反反复复。

 

    他还在。

 

    我看了很久,直到所有人都散去,我慢慢地,慢慢地弯了腰,抬起满是血的手捂住眼睛,在黑暗中无声地嚎哭。

 

    从那之后,那种恐惧与不安就很少会出现了。重来的生命变得再简单不过,不管以后是凄风苦雨还是柳暗花明,我知道只需要抓住这个人,哪怕是一片衣角,就能安心。

 

    但这件被浸透的衣衫让我颤栗。

 

    “……东方?”我对着空荡的屋子试探发问。

 

    没人回答。

 

    四周太安静了,安静得令我整个人都僵硬起来,连浑身血液都开始凝结。我张了张嘴,却几乎发不出声了。那地上的衣衫仿佛是一具尸体,我只能僵立在门口,无法后退,无法前进,再也动弹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

 

    “杨莲亭?”

 

    我浑身一震,猛地回过头去。东方慢慢向我走来,他肩上披着一件月白色的外衣,长发湿漉漉地散落下来,有些奇怪地看着我。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我只是看着他,不说话。他身上带着沐浴过后清冽的水汽,行动如常,身上也没有伤痕,只是脸色有些疲倦,看起来略显憔悴,我这才觉得一直掐住我心脏的那只手消失了,浑身的血液又重新流动起来。

 

    他走到了我面前,发现了我煞白的脸色,急切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有谁欺负你了?是谁!你告诉我,我替你杀了他们出气——”

 

    他的声音断了,因为我摇晃着向他走了一步,像泄了气的皮球,往前一倒。

 

    东方吃惊地抬手扶了一下,我一直绷得笔直的背垮下了。突然觉得很累,我把额头抵在他削瘦的肩部,闭上了眼。我想,前世他的死给我太大的震撼,即使重活一世,或许不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刻,我仍然会时时担心失去他。

 

    靠在他身上,温热的体温隔着布料传来,方才心中的一切慢慢如潮水退去,只有安静与平和留存,仿佛在这世上唯一的归宿失而复得。

 

    屋里的灯被夜风吹得忽明忽暗地闪着,东方沉默了一下,把我的胳膊搭到膀子上,托着我慢慢地往里走。他一路都没有说话,脚踩到那件衣服时,他脚步顿了顿,似乎明白了什么,在我耳边低声说:“那不是我的血。”

 

    “来的路上,盈盈派人跟踪我,一直打探我的去向,想顺着我找到你,我动手处理了那些人,身上沾了点血,就去外面清洗了一下,我没有事。”

 

    我没说话,只是抬起手用力抱住他的背。

 

    他将手反着伸到后面去,盖在我的手背上。他的手并不细腻,在武功大成之前,他也曾经用过刀剑,虎口与掌心的茧子至今还在,触感粗糙。

 

    我们以很别扭的姿势一起倒在了床榻上,倒下的那一霎,东方整个人都趴在了我身上,但他立刻又弹了起来,侧过身坐在了一边。

 

    我知道他忌讳什么,但我这时候一点也不想和他之间还有距离。我拽过他的手,把他捞进怀里。他没有反抗,只是微微将腰往后挪了挪。

 

    我环抱着他,发现他的身体比平时还要冷,带着一股寒气。我心里一下明白了——这么晚了,锅炉房里的热水早就没有了,他肯定也不知道怎么烧热水,他是用冷水洗的澡,在这个还会结霜的早春。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能洗冷水澡?”我心疼不已,连忙抖开被子把他上上下下、严严实实裹起来,握住他的两只手一边呵气一边轻轻揉,“就算要洗,你等我回来,我帮你把水烧好不行吗?为什么这么着急?”

 

    东方怔怔地伸着手,然后脸一点点泛红,直到我皱着眉抬头,他才轻声说:“身上都是别人的血,我不想脏兮兮地见你。”

 

    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我有点吃惊,他见了脸一僵,抿起嘴巴,不自然地别过头,好像在懊恼自己不小心把实话说出来了。

 

    我看着他,忍不住想摸摸他的头,可手一抬,就碰到一片湿润。

 

    真是一点也不让人省心……我长叹了一口气,把被子拉低,露出他的肩膀,将他湿哒哒的头发捞出来,下床去拿布巾。

 

    重新爬上床,让他转过身,我分开两条腿坐在他身后,给他擦头发。

 

    东方顺从地抱着被子,微微屈起膝盖,任我在他头上摆布。屋子里是有暖炉的,空气烤得干燥温暖,我一边擦一边用手指抓一抓他的头皮,再将他长长的黑发从头梳到尾。灯火照得一室暖黄静谧,我看着东方被暖烘烘的热气蒸得有点红的侧脸,忽然想起女子成亲时,会请一个长寿的十全老人一边唱合着吉祥话一边为她梳头。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

 

    我也用手指为他梳了三下。

 

    儿孙满堂再不必想,若他能身强体健,与我白发齐眉,已是两世修来的福气。

 

    我突发奇想,是不是应该为东方准备三书六聘,办一场隆重的喜事?

 

    即使两个男人成亲会让人耻笑,会变成茶余饭后的闲谈,但我早已决定再也不逃避,也不想留有遗憾。我与东方又不是过街老鼠,何必躲躲藏藏?

 

    何况,前世与他那么久,我们也没有过一次正经的洞房花烛夜,他选择与我相伴,甚至是没有指望的。这让我一直耿耿在怀。

 

    那种苦楚,绝不让他再受第二次。

 

    但现在想这个或许还为时过早,小别重逢,我能感受出他对我亲昵多了,我想他已经决定接受我了,可我也明白,他心里还是有疙瘩,身体的秘密有如悬顶利剑,日日刺痛他的心。

 

    唯有这个我无法帮他,他必须自己走出来,我愿意等。

 

    将头发擦得半干了,我斜着身子往外探去,想把暖炉拉过床边,借着火气把东方的头发烘干,但刚刚把手伸过去,左肩上忽然一沉。

 

    东方往后一仰,靠在我肩上,闭上了眼睛,睡了。

 

    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深深的疲色,仿佛彻夜未眠地赶了多日,累极了。

 

    我不敢动了,低头吻了吻他头顶,小心地将他双手放入被中,就这么从后面拥着他。他侧过头往我怀里钻了钻,竟模糊地梦呓了一声:“杨莲亭……”

 

    我笑了,轻吻他的额头:“我在。”

 

    他仿佛听见了,闭着眼,唇角微微弯起。

 

    心里暖得不行,我往后靠上床架,将双臂环过他前胸,双手将他的手包裹进掌心里。东方身材削瘦,骨架也比我单薄,这个姿势让他整个人都在我怀里。我觉得心里满满当当,也让蓦然发觉,这几日来,我的心竟然都是发虚发空的。

 

    明暖的烛火微微摇晃着,东方的呼吸如同柔柔的夜风从耳畔拂过。

 

    在这样寒冷的夜里,我怀里抱着心心念念的人,依偎在火边,窗外繁星点点,曾觉得漫长得看不见尽头的夜,忽然变得那样温柔。

 

    温柔得让人觉得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也没什么不好。

 

    第二天醒来,不可避免浑身酸痛,可是看着怀里睡得正熟的男人,又觉得什么都值得。窗外的天已大亮,是个大晴天,太阳已升得很高。我打了一个哈欠,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生锈了,只是晃动一下脖子就咯咯作响,一阵麻痹,我龇牙咧嘴。

 

    然后就瞥见这个将我当成肉垫睡了一夜,都日晒三竿了仍然一副惬意模样的男人,我心里越发不平,便想逗弄逗弄他。

 

    轻轻地捏住了他的鼻子,没过一会儿东方便皱起眉头,下意识张开了嘴呼吸,我心中奸笑两声,抄过炉上的茶壶,含了几口茶,便凑过去亲他,口中的茶水慢慢渡进去,东方被迫吞咽着,不高兴地哼哼了两声。

 

    我又捏他的脸,他的脸很软,像是白面团一般,我摸了摸就不舍得放手,揉圆搓扁,越玩越起劲,完全没发觉东方平静无波的睡颜下,额角的青筋已经暴起。

 

    “杨莲亭!”

 

    几点银光擦着我耳边头发嗖嗖飞过,我飞快往旁边一滚,银针登登打在床架上,我见了不由抹了一把冷汗。哎呦老天爷啊,别的人起床气发作不过骂几声摔几个东西,我家教主被扰了清梦,是要人命的啊!

 

    眼角瞥见东方脸色阴沉地坐起来,我心道不好,把人逗急了。于是我本来想爬起来的动作一顿,干脆松劲趴在那儿,捂着脸,佯装痛苦地哼哼。

 

    “弄伤你了?”东方吃了一惊,连忙过来,神情紧张地要掰我的手。

 

    我趁机发力,一下把人压在身下,东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反抗,但他一直记得我是个不会武功的人,所以也不敢太用力挣扎,动起来顾手顾脚,这让我更加大胆,扣紧他手腕就拉到头顶,低头胡乱地吻他。

 

    “东方…东方…让我亲亲你……”

 

    然后他就不挣扎了,他似乎很喜欢与我这样亲热,不论是拥抱还是亲吻,我每次这样做,他很快就会顺从,我放开他的手,他顺势就搂住了我的脖子。这是一个长长的吻,分开时,我在他下唇用力吮吸了一下,发出“啵”的一声,很大声,东方脸腾地红了。

 

    我最喜欢看他红了脸,分明害羞又要强作镇定的样子,越看越觉得喜欢得不行,于是在他脸颊两边又亲了一口。

 

    这么闹完,东方身上都出了一点点汗,他是最爱干净的,不用他说我就知道他又想洗澡了,于是捏捏他的耳垂,笑着说:“我去给你烧热水,等等。”

 

    “嗯。”他懒洋洋地靠在床头。

 

    我立刻翻身下床,从凳上找了衣服来穿。换上干净中衣时,我并没有避讳他,很坦然地在他面前脱得一干二净。

 

    他看着我赤裸的身体,一开始脸有点红,可慢慢的,望着我的眼神却变得越来越落寞,我系好腰带回过头来时,就看到他这样的神情。

 

    我心里一疼,返身走回,将他按进怀里。他抬起手抱住了我的腰,我能感受到他指尖在颤抖。我抚摸着他的头发,却想不出安慰的语言,只希望这样能令他好过一点。

 

    “杨莲亭……你以前就喜欢男人吗?”他忽然问。

 

    我摇摇头:“不。”

 

    “那你为什么会……”他说不出后面的话。

 

    我双手捧住他的脸,让他抬起头,我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东方,如果没有遇到你,我可能会找个还算合心意的女人成亲,我甚至想过我的妻子是怎么样的,不用太好看,但很温柔勤快,洗衣做饭收拾屋子都是一把好手。我真的这样想过。但如今,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因为我的心很小,小得装一个人就装满了。就算这世上还有很多很好的姑娘,或者很多出色的男人,可那又怎么样呢?”

 

    “那又怎么样呢?”我抚摸着东方的脸,笑了笑,“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想要朝朝暮暮在一起的人,就算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事也不做,只要他在我身边,我也觉得很好很好,人生苦短,我与他朝夕相处都还觉不够,哪儿有心思去想别人?”

 

    东方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抱着我的手臂却越收越紧了。

 

    “你问我,为什么喜欢,其实……我也不知道啊,”我垂下眼睛,声音变轻了,“或许我们上辈子就曾经在一起,可是我负了你,因此今生要用一生赔你。这一辈子,我都是你的,我绝不会离开你,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

 

    他靠着我,不说话。

 

    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也许他和我在一起,早已做好了会分开的准备,有时候他相信了别人,却不肯相信自己。但我要给他一点勇气,如果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自己,那么就把自己交给我好了,我会用这一辈子的时光向他证明,我所言非虚。

 

    我放开他,准备下楼打水,临出门时,东方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多打几桶水吧。”他说。

 

    我的脚步在门边一滞。

 

    他坐在床边,两条腿有些紧张地收拢着,春日轻寒的阳光从渔樵耕读的窗漏进来,照在他身上,让人觉得他仿佛会融在那疏薄寂寞的光线中。

 

    “多打一些水……”他没有看我,垂下的眼眸盯着自己的脚尖,声音轻得让人以为是幻觉,“你过来和我……一起洗。”

 

    我慢慢睁大了眼,这样的话对于不拘小节的江湖人来说不算什么,风餐露宿在外时,一群人跳入河中洗澡的事都常有发生,可是我明白这句话对于东方来说意味着什么,我的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但是这句话实在太过出乎意料,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还是以为我听错了。

 

    没能等到我回答的东方慢慢抬起眼睛。

 

    他的眼中一片清明。

 

    我终于明白,他是认真的。

 

25共浴.

 

    一桶桶热水倒入,白雾腾起,如层层细纱又如铺天盖地的雨水,湿润润地扑面而来。

 

    我又兑入了冷水,试了试温度后,我后退了几步,看向屏风。

 

    “东方,水好了。”

 

    屏风上画着淡烟流水,后面那抹模糊的影子动了动,暗哑的声音透出来。

 

    “……好。”

 

    东方是背对着我走出来的。他两只手微微拢在身前,身体无法自控地向前倾斜,他很瘦很瘦,这样弯腰的样子使得他后背的脊椎都突了出来,整个人显得异常脆弱。我看着他,心里很难受,不由闭上了眼睛。

 

    我想起以前,第一次见到东方的身体,也和如今的情形差不多。那时,我是一个傻乎乎的小侍卫,有幸跟在教主身边就已经高兴得连尾巴都翘起来。我拼命去讨好东方,因为我很害怕,我怕再次回到那个杂役小院,我受够了被人呼来唤去、遭人辱骂的日子。比起来,在东方身边的日子美好得就像一个悠长的梦。

 

    我根本不觉得这个传闻冷酷的教主有多么可怕,他虽然时常板着脸,但却会安静地听我说话,他的神情很冷,唤我名字时声音却很轻柔,他偶尔对我笑,还送我东西,那双似水般清润的眼睛也从来不会看不起我,那时的我经常为了能博得他一个微笑或者一个眼神而满心欢喜,晚上蒙住被子也能傻呵呵笑得合不拢嘴。

 

    那时的我,发自内心地崇敬着东方不败,我热切地追逐着他,全身心都为了他打算,可那只是一种纯粹而又简单的情感,单纯得两个字就可以概括——憧憬。

 

    你有没有憧憬过一个人?

 

    这个人拥有你所没有的一切——名声、地位、财富,他武功高强,万人臣服,所有人都怕他,敬他,而这样一个人就站在你恰好能仰望到的地方,他身上每一处都是你万分渴望,却又无能做到的自己。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份感情落在东方眼里会变样,可是现在的我回想起来,也不由产生了怀疑——因为记忆中的我看起来比谁都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我甚至记得那时有人问我整天傻笑是不是爱上了哪个姑娘?可谁知道,我的眼里从没有姑娘,全是东方。

 

    那天,东方第一次在他的房中沐浴,就像是今天一样,他在屏风后脱光了自己,跨进浴桶里。然后他对着在外面等候的我说,让我替他拿来换洗的衣服。

 

    我完全没有想过东方为什么要突然在房中洗澡,也没有想过他怎么会忘了拿换洗衣服。我只是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乐颠颠地跑去为他做事。

 

    当我抱着衣服走进去,我看到的是,一丝不挂的东方。

 

    我并不知道那时的他抱着怎样决绝的心,我进去时愣了楞,因为身高相仿,我首先看到的是他紧张的脸,然后视线划过胸膛,最后才落在他残缺的剩下两道可怕疤痕的胯下。

 

    脑袋里轰然一响,我就傻在那里。

 

    东方不败在我眼里一直是个完美的人,他干净得就像昆仑雪山顶上永不融化的冰雪,他是我高高供奉在心头的神明,我不明白他身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残缺。

 

    我不知道当时我的眼神有多么惊惧、恐慌、难以置信,我只知道在我的注视下,东方的脸渐渐惨白,最后他一挥掌,用劲风将我击出门外,门也随之关上。

 

    那两扇雕花的长窗闭合前,我看见了他绝望的眼睛。

 

    我终于意识到,我伤害了他。

 

    后来很多天,他都不见人影,他没有再回过内院。我一个人住在他的房间里,对着已经干了的地板发呆,明明已经看不见那天流得满地的水,眼前却还出现地上晕开的一滩暗色水渍,像是悲恸的眼泪。

 

    我每天都为他打扫房间,把被子晒得蓬松温暖,在厨房里做好饭菜,一直温在锅里,然后坐在桌子边守着灯,脑袋困得一顿一顿还强撑着不睡。

 

    大约十余天后,我等到了喝得烂醉的东方,他摇摇晃晃地抱着一个大酒坛子,一脚踢开门,把我吓得脑袋哐当磕在桌面,差点被油灯烧掉了眉毛。

 

    我连忙迎上去扶他,东方眼神朦胧地看我很久,最后认出我了,声音沙哑地问:“莲弟?”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听过他这么叫我,后来我才知道,他一直偷偷在心里这么叫我,却不敢让我知道,到了这样的地步,他还要借着酩酊大醉,才敢当着我的面,叫我一声。

 

    我怔了怔,应了一个嗯。

 

    “莲弟?”他呆呆地又叫了一声。

 

    我没办法,只好再回应:“嗯,我在。”

 

    他忽然就掉了泪。

 

    他哭的时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整个人蹲在那儿,埋着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一只手用力扯着自己的胸口,好像喘不过气来。

 

    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东方不败不是我心里那个完美无缺的神明,他也是一个普通的人,他有喜怒哀乐,他也会悲伤,也会痛。

 

    他这个样子让我忍受不了,好像有一把刀子在我心里来来回回地割,我也跟着他蹲下来,笨拙地伸出手去擦他满脸的泪水,倾身把浑身颤抖的他抱在怀里,反反复复地说:“不哭了,不哭了啊……”

 

    从那晚的拥抱过后,我们之间彻底不一样了。

 

    “哗啦——”

 

    突然激起的水声让我从回忆里挣脱,睁开眼,依然是弥漫的白雾。东方背对着我坐在浴桶里,温热的水漫过他的肩膀,他稍稍扭头看了我一眼,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却牵动着他后背的肌肉都僵硬起来,脸上紧绷的表情与前世如出一辙。

 

    我深吸了一口气,垂下视线,开始解自己的衣服,领口的盘扣,腰带,外衣,中衣,裤子……瞬间,东方变得面红耳赤,猛地回过头去,身子紧紧贴在浴桶上。

 

    我赤着脚,慢慢向他走近,每走一步,他的呼吸都会沉重一分,急促一分,身体甚至随着我的步子颤抖着。我来到了浴桶边缘,从他身后跨了进去。

 

    我入水的那一刻,他连呼吸都屏住了,他的手用力抠在木桶的边缘,一直在发抖。浴桶勉强能塞下两个人,因为拥挤,我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他后背。

 

    东方不属于那种皮肤白皙如女子的人,反而很容易被晒黑,但他几乎一个冬天不见太阳,还是养得白了一些,自宫后,他不仅不再生胡子,连身上的毛发也几乎没有了。如今他背对着我,半露出水面的肩膀上沾满了水珠,两片肩胛骨突出来,脊背中央一条笔直的线没入水中,我闭了闭眼,即使下面的情况被水隔断,但我只要想象东方身无寸缕地站在我面前,我身体就立刻热了起来,更何况,我贴得他那么近,微微动一动,腰部的胯骨就会蹭到他两瓣臀,甚至是两臀之间那条深陷下去的沟壑。

 

    我可以想象出他因常年练武而结实笔直的两条腿,我曾经多次抚摸过这他的双腿,我甚至还记得两条腿架在我肩上时,那令人血脉喷张的修长线条,以及他蜷缩起来的脚趾。

 

    我突然觉得热得受不了,下面也隐隐有抬头之势。我拼命压抑着体内苏醒的欲望,仿佛欲盖弥彰一般,我拿过搭在桶边的布巾和胰子,往东方身上抹。

 

    我的手刚刚碰到东方敞露在我面前的背,他就像被烫了一下似的抖了一下。

 

    我咽了咽唾沫,想让声音不那么哑:“东方?”

 

    “没…没事……”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喘,有点抖,这期间,他一直把脸埋在两只胳膊里,只露出两只通红的耳朵。

 

    我的手沿着他好看的背部线条往下,掌心与他的肌肤相贴,滑腻温热的触感令我的呼吸都热了,摸到他劲瘦的腰侧,能感觉到他整个人像一只拉满的弓,绷得紧紧的。这时候我都听不见他的呼吸了,我想他大概又屏住了鼻息,甚至用力咬着嘴唇。

 

    我低头靠在他耳边,低声叫他:“东方……”

 

    他猛地缩了缩脖子,我趁机往他身上一扑,两只手扣住他的腰。他吓得像是一只浑身炸毛的猫,人用力往上一窜,几乎要掉出去。我赶紧把人拉住,从背后紧紧抱住他,不停地亲吻他的耳朵、脸颊:“别怕,别怕,东方别怕……”

 

    他像是快溺水的人紧紧攀住桶的边缘,整个人发抖得越发厉害。我干脆扭过他的头,他满目惊惶地看着我,嘴唇都快被咬破了。

 

    “别咬,东方,别咬了,”我心疼地亲了亲他,用舌头舔着他唇上的牙印,“别怕,别怕,我不会离开你,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别怕……”

 

    他有些呜咽,我温柔地吻他,像哄孩子一般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后背,他不停地哆嗦,腰一直往前挪,他依然怕被我发现,即使是他自己做出这个决定的,可是他好不容易才壮起的胆子似乎已经用光了。

 

    我扣住他的腰往后拖,弯了弯膝盖,顶开他两条腿,然后把人再用力一拖,让他两腿分开,毫无阻隔地坐到了我的大腿上。

 

    这个动作让他像是被针刺了一般全身紧缩了起来,我亲眼看着他被热气蒸红的脸,瞬间变得苍白,然后他不再动了,一动不动,连眼睛不眨一下。

 

    我也没有动,我的手依然本分地放在他的腰上,没有往下一寸。我知道我这是在逼他,可是他既然决定要面对,我便不会让他临阵脱逃,不然我害怕他从此再也不愿对我袒露真心。我要让他知道,不论他什么样子,我还是愿意守在他身边。因为我不想再看见他那种绝望得有如心死的表情,我也不想再见到他流泪。

 

    很久很久之后,久得桶里的水都变得凉了,东方闭上了眼睛。

 

    “杨莲亭……”他声音嘶哑。

 

    我亲亲他的耳朵。

 

    他缓缓睁开眼,眼神却是散的,仿佛在看着前方,又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又沉默了一会儿,他很慢很慢地开口了:“以前我为了练功,觉得什么都可以放弃,可真的做到了,却又没了当年指点江山的心气了。在我闭关那几天,我其实已生了厌世的念头,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致,吃什么都没有胃口,练功更是停滞不前。慢慢的,我几乎连活着的理由都找不到一个,那几天我杀了很多人,看到他们鲜血淋漓地倒在我面前,我心里觉得恶心又觉得畅快,拿捏着他们的性命,那么轻易地决断了一个人的生死,让我能生出一点我还活着的感觉。”

 

    “我原本也想杀了你的,可是你总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你第一次来的时候,临走时看了我一眼,那种眼神居然让我下不了手,后来你每次来,都能带上很合口味的饭菜,我就想,多留你几天吧,或许可以让你到内院当个厨子,毕竟这个世上,连一个贴心的厨子都很难找到了。可我没想到那时候你居然那么大胆,我当时真的想杀了你的,可是你看我的眼神太悲伤了,我听见你说不要哭,心里很诧异,我东方不败自懂事以来便不曾掉过泪了,怎么会哭?明明觉得很可笑,可是看着你,心里竟也跟着难受起来,至今我都不明白那时我是怎么了。”

 

    东方苦笑了一下,低下头。

 

    “后来你说,你会陪着我,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不知为何一直记在我心里,觉得好像为了这句话,我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可是我们之前分明从未见过啊。你昏过去了,还一直抓着我的衣服,我下了狠劲,差点把你的手指掰断了都没有掰开,我心里很疑惑。你不知道,直到你醒来之前,我一直都看着你,我心里想,你这个杂役真是胆大包天,居然敢做出这种事,我应该杀了你,可是你醒过来了,我看着你的眼睛,却又下不了手。”

 

    “然后我看着自己的手,心想,为什么自己无法杀死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人,明明很容易的事,却偏偏无法做到。这件事一直困扰着我,让我连武功也不想练了,匆匆出关,就想着把你放到身边,我想日子久了,我一定会明白这是为什么。”

 

    东方的声音变得艰涩。

 

    “我一直看着你,期间几次伤了你,我后悔不已,我经常告诉自己,要对你好一些,不要总是对你生气,对你动手,可是无论怎么想,临到头又控制不住自己,你总是能轻易地激怒我,又总是能轻易地安抚我,到了今日我终于明白了,或许你真的说对了,我们上辈子就相识了,即使我入了轮回,所有一切烟消云散,但依然忘不掉你,不然我为什么…总是…总是狠不下心……”

 

    他的话让我胸口发疼,抱着他的手都发抖。

 

    沉默了一会儿,东方突然回头对我笑了笑,他的笑容太勉强,太凄凉,我心头一紧,还不等我做出反应,他突然拉过我的手,用力往他两腿中间一按。

 

    掌心擦过前面,触碰到下面两块不平整的疤,原本应该球状鼓起的部位,瘪了下去。

 

    饶是前世见过,我依然一惊,僵了一下之后,我立刻转头看东方,他自我厌憎地撇开了眼睛,苍白如纸的脸,像是一个在等待上断头台的死刑犯。

 

    “很恶心吧?”他嘶哑地说,“为了练功,我亲手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男不男女不女的阉人……”

 

    我心一下酸了,动了动手指,轻轻沿着伤疤抚过。

 

    他垂下的眼睫颤抖了,却还是不敢抬眼望着我。

 

    我也看着他,尽可能平静地看着他,然后把他的头摁下来,让他靠在我肩头,长长叹了一口气:“你不疼吗,你怎么下得去手呢?”

 

    这句话,其实我前世就想问他。

 

    他浑身抖了一下,我低头的时候,看见他的眼眶红了。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扭过身子,整个人跨坐在我身上,抬手搂住了我的脖子,喉咙里哽了很久,像个委屈的孩子。

 

    “疼。”

 

    “杨莲亭,我疼。”

 

26突变

 

    将东方从水里抱出来时,他依然微微颤抖,忍不住紧紧攀住我的脖子。他赤裸的身体依靠着我,我一手托在他臀下,另一只手护住他的背脊,他下面蹭着我腹部,两条腿勾在我的后腰上。这本是非常撩人诱惑的姿势,可此时的我心中一点情欲也没有,对他满心的疼惜已快要将我淹没了。

 

    来到床边,将他的长发束起来,擦干身子,裹进被子里,我也披上衣服,坐在他面前。我摸了摸他有些凉的脸,轻声道:“你再睡一下,我给你做早饭,好不好?”

 

    他点点头,脸颊在我掌心蹭了一下。

 

    我心又软了几分,温声问:“想吃什么?”

 

    “粥。”

 

    “好。”我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又拢了拢他的被子,系好衣服出门。顺手带上门时,我往里看了一眼,东方裹着缎面的团花被子,被我包得像一粒胖乎乎的红泥花生,随意束起的头发松乱,真是一点教主的派头都没有了。不由摇头笑了笑,正打算走,忽然瞥见他慢慢地抬起手,碰了碰被我亲过的唇,然后缓缓垂下眼睛,嘴角勾出一个很浅很浅的笑。

 

    一瞬间,心柔软地快要化成水。

 

    院子里,木统领正和贾布过招,见我下来,都停了一下。经过他们时,我听见贾布一边挥拳一边问木统领:“他为什么笑得这样……”

 

    我摸了摸脸,发现自己的确有些合不拢嘴,低头咳了一声,连忙走进厨房。

 

    厨房里有一对母女,是贾布从附近请来做饭的,她们见我进来挽袖子淘米切南瓜,有些惊讶,君子远庖厨,她们没见过有身份的男人会自己做饭的,在这里呆的几天,东方不在,我也没心思动手做什么,因此她们还是第一回见我进厨房。

 

    我没理会她们的眼神,东方还在屋里饿着肚子呢,我这么想着,手上动作更快,切开南瓜去瓢去皮,放在上层的笼屉蒸熟,一刻钟之后,我取下来捣成泥,再过一会儿粥也好了。这期间,那对母女被我挤到了一边,有点局促不安地看着我。

 

    把南瓜混进粥里再熬一会儿,按着东方的口味多加一勺糖,撒上黑芝麻,我急匆匆地端上楼。刚走到门口,门就被一道掌风震开了,我挑了挑眉头,忽然发觉练了武功还真不算坏事,瞧瞧,开门多利索,多方便,都不用挪步子。

 

    东方没有睡,反而自己洗漱好,穿好了衣服躺在一条大躺椅上看书,我直接端着小瓦锅上来了,他放下了书,因为闻到了南瓜香甜的气味,两只眼睛亮亮地望着我。

 

    我一笑,坐到他身边,用小碗装了递到他手边。他这几日为了赶路肯定没有吃好,我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还算有些红润,想必这次的反噬已经完全过去了,心里才放心了一点。

 

    东方见我只是含笑看他吃,打算往嘴里送的汤匙顿了一下,说:“你怎么不吃?”

 

    其实我不大喜欢吃甜的,刚刚熬粥那会儿垫了两个馒头,已经饱了。但我心里很愿意他这样的亲近,更愿意让他忘了那些沉重的事。眼珠转了转,我直接倾身,用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勺子掉了个方向,送进了自己的口中,咽下去了,我还凑过去亲他一下,伸出舌头舔掉他嘴角一粒米,笑道:“嗯,味道不错。”

 

    我说这句话,眼睛却直勾勾盯着他,听起来越发意味深长。

 

    大概穷尽两世,也没有人敢这么调戏过他,东方对这样情人间的肉麻腻歪是生疏的,被我闹得一呆,眼睛慌乱地撇开了,连耳朵慢慢慢慢红起来。

 

    我真是爱极了他这幅模样,手臂一勾就把人搂过来,让他坐在我怀里,他喝一口粥我就亲他一下,闹到最后,干脆用嘴巴喂他。东方原本还挣扎一下,后来被亲得也忘了东西南北,稀里糊涂就回应起来。

 

    等他吃下两碗,我伸手去摸他的肚子,上腹鼓鼓的,我把人从屋里拉出来:“今儿天很好,先不忙着动身,我们去外面逛一逛吧,听说今天是赶集的日子,外面很热闹。”

 

    东方似乎也不急,看向我的脚,只问:“已经好了吗?”

 

    “好了,要不我背你试试看,保准健步如飞。”我说着就半蹲下来。

 

    东方推了我一把,似乎想起了刚才胡来的早饭,又瞪我一眼,一脸严肃地下楼去,到了院子里见到木统领和贾布时,已经又是往常那副冷淡漠然的模样。

 

    我忍不住笑。

 

    没有人比我更能感觉到他的变化,经过这个早上,他终于肯在我面前将所有的伪装与防御卸下,如今坦诚在我面前的东方,才是真的东方。

 

    深冬的残寒散尽,前几日又下过疏疏的春雨,今日放晴,小径里处处繁花,渐渐开得红透,街市上更是热闹,除了沿街的铺子,还有许多推小车、在地上摆摊吆喝的小贩,吃的喝的,捏泥人的,编蚂蚱的,卖狗皮膏药的,很多平常里见不到的小玩意儿,还有用竹环套扇坠玉佩的,耍猴的,捞金鱼的,真是看也看不过来。

 

    贾布和木统领也来了,可怜巴巴地跟在后头,他们一直瞪着我与东方交握的手,直到被东方冷飕飕的眼刀飞了一眼,才神色凛然地望向别处。我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只管牵着东方这边看看那边瞧瞧,看中了就拿走,然后贾布和木统领就在别人怪异的眼光中掏银子。

 

    我并不在乎那些人的目光,两个大男人牵着手又如何,总归是些无关紧要的人,看得惯最好,若是敢污言秽语来找茬,相信东方的绣花针会让他们服气的。

 

    这就是讨一个武功天下第一的教主当媳妇的好处了。当然,这句话我是不敢说出口的,我可不想被扎,所以只在心里得意便罢了,说起来,这也是讨一个武功天下第一的教主当媳妇的坏处了——夫纲难振。

 

    我想,我是一定要与东方成亲的,他待我赤诚,我自要回报。

 

    正巧路过一个围着许多人的空地,便凑前去看,两个大汉摆了个扔飞镖得东西的摊子,摊子上什么都有,我的目光落在最远处那个用五彩丝线结缨的鱼形玉佩上。

 

    “你想要那个?”东方转头问我。

 

    我看着那个玉佩没说话,我并不是想要,而是前世时,东方送给我一个类似的。东方送的玉佩,成色自然是比眼前这个好上千倍百倍,但我看的不是那个玉佩,而是玉佩上彩色的长缨,俗话说“著缨,明有系也”,即将嫁入夫家的女子会在头上佩戴束发的彩缨,表明这个女子已有了亲事,直到成婚那天,才有丈夫亲手解下,这是夫妻间的信物。

 

    东方曾经亲手编了一条彩缨给我,那时的我并不知这条看似普通的丝线深藏着他愿与我共度一生的情意,收下后不过几日,便被我随手丢到一边去,随后就找不到了。我也没当回事,他送我的东西太多了,这只是其中一件而已,可是他那失望的表情我一直记得。

 

    而我长久的沉默却令东方误会了我的意思,他突然挣开我的手,道:“你等着,我给你赢回来。”我愣愣地回过神来,他已经跟贾布要了十五个铜板,大步走进场子里,用那些铜板换了一枚飞镖。

 

    老板还在一边啰嗦:“公子看中哪一个了?什么!那个玉佩可是好东西,东西虽好,那可不好得,您也瞧见了,要拿下那个彩头,您得站远一点,瞧见竹竿顶上那枚铜钱没?这竹子可与那二层酒楼一般高,您得一下把那铜钱打下来,老汉我在这儿也摆了整五年的摊了,还没人能赢下来,听老汉一句劝,您姿势可不行,这可投不准,不如换个容易的,瞧面前这个簪子就比那容——”

 

    老汉后半截话卡在了喉咙里,就听“铮”的一声,铜钱掉在地上,飞镖的尖头精准地扎进中间的方孔里,那铜钱直接被劈成了两半。

 

    东方回身,冷冷地伸出手:“拿来。”

 

    也不去理会周围人拍掌叫好的起哄声,东方面无表情,拿了玉佩就走到我面前,一把抓起我的手,往我手里一塞:“给你。”

 

    然后他挑了挑眉毛,看着我,像是等我说些什么。

 

    我看着他的表情,恍然大悟,连忙竖起一根大拇指:“哎呦,我们家教主真太厉害了!”

 

    东方嘴角一勾,然后又马上收敛笑容,装模作样道:“也没什么,不值一提。”

 

    我瞧着他那模样,心中大乐,把人搂过来,低头就在他脸上亲一口:“多谢,我很喜欢。”

 

    东方脸一点点红,“嗯”了一声,在我怀里一边帮我系上一边还说:“这个玉不好,你随便戴着玩吧,以后回了黑木崖,我给你找个更好的,我记得后山有个整块的玉碑,下回我让人全部敲下来,就挖中间最好的给你雕一个。”

 

    我失笑,那玉碑可是个古物,要是给我雕成玉佩,教里的长老能活吞了我。我捏了捏东方泛红的耳朵,搂着他慢慢往外走,凑在他耳边说:“我不要那个,我想要别的。”

 

    “你要别的什么?”

 

    “等我想好了告诉你……”

 

    我们就这么旁若无人地走出去,周围早已经鸦雀无声,每个人都看傻了,尤其是贾布,他几乎被晴天霹雳了一般,瞠目结舌地僵在那儿,直到我们走出了一大段,他都没动弹。木统领倒是十分乖觉,直接把眼睛捂住了。

 

    中午找了家日月神教名下的酒楼吃饭,要了二楼的雅间,关了门我更放肆了,直接黏在东方身边,替他剥虾剔鱼骨撇油汤,剥一个就往他嘴里塞一个,东方见我一直为他忙活不停,便也会给我夹几筷子,我手上脏,就笑眯眯指着嘴让他喂。

 

    这一顿饭,我吃得十分舒心,东方也多吃了半碗饭,只苦了对面俩个,木统领从头到尾都闭着眼吃饭,眼不见为净,我倒真佩服他没把菜塞进鼻子里。贾布则魂不守舍,仿佛受了很大打击,喝了一口汤就坐那儿发呆。我看着他若有所思,真心觉得这么下去他那八个月的肚子至少能减成四个月的。

 

    吃过了,见天色挺早,便打算找个曲馆听戏,这种地方人杂,三教九流都有,顺便也能听听江湖上有什么动静没有,没料到刚拐了弯,就瞥见边上一个小黑巷子里围了好几个人,正对着中间一个瘦小的孩子拳打脚踢。我脚步顿了顿,那个挨打的孩子……

 

    东方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忽然道:“他是个练武的好料子。”

 

    我惊讶地转头,东方在武学方面向来苛刻,一般人觉得根骨奇佳的,落在他眼里怕就成了资质平平,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见他称赞旁人。

 

    “谁?”

 

    东方向着那小孩抬了抬下巴。

 

    “有多好?”我再次转头去看那孩子,他虽然寡不敌众,却并不是一味挨打,那双总是望着夜空的眼睛如今露出了野兽般的狠劲。

 

    东方淡淡道:“若有人指点,他七八年后便能与我一战。”

 

    我诧异地扬了扬眉毛。

 

    没想到这个喜欢看星星的孩子竟是这样好的苗子,对了,他说他叫什么来着……孟星魂……倒是个好名字。我出神地望着他,心中一动。

 

    “你想留下他?”东方似看透了我。

 

    我一笑,没有否认。

 

    东方沉默了一下,向木统领瞥了一眼,分明什么也没说,木统领却立即上前一步,躬身拱手,答道:“是。”

 

    话音未落,木统领整个人已经飞掠出去,一脚蹬在墙壁上,黑衣被高高疾风卷起,以横扫千军之势将小孩救了出来。

 

    东方只看了那孩子一眼,便道:“你先带他去治伤吧。”

 

    “是。”木统领抱起小孩,足下一蹬就掠上了对面二层高的屋宇,如追风蹑云一般,三两下便消失了身影,激起四周一阵惊呼。

 

    我看向东方:“你不问我为什么?”

 

    他又沉默了一下,摇头道:“不是什么大事,你想留,日月神教也不差这一口饭。”

 

    听他这么说,我想他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我与他以后都不会有孩子,当然,我们也不需要孩子,但日月神教教主的位子,却需要有个人坐。这个人不应该是神教里某位长老或者堂主的后人,我需要一个背后没有任何势力的干净的孩子。

 

    我很希望这个人能早一点出现,如果这个萍水相逢的孩子天分果真如此高,那么当他能成长到能与东方匹敌的那一刻,我就能带着东方四处游玩去了。我早就想带着东方走了,想与他踏遍山河万里,看遍人间乐事,一匹好马,两个人,岁岁朝朝。等老了,走不动了,我们再找一处风景好的地方,安度晚年,然后相互紧握着对方的手,亲吻最后一次,就这么安静地死去。

 

    我笑了,拉起他的手,慢慢走进园子。落了座,点了东方喜欢的点心,却发现他不知为何没了兴致,听了台上唱了半个曲子,就恹恹地闭上眼睛。

 

    “怎么了?”我摸摸他的脸。

 

    他低头沉默,然后说:“回去吧。”

 

    我自然点头,回去的路上他都没有说话,我不知他怎么了,频频转头看他,以至于差点撞翻了路边一个摊子。连忙稳住身形,我一看,觉得很有意思,摊子边上站了许多带着围帽的女子与妇人,聚在一起在红布上写着什么,然后就让一旁的小和尚帮忙系在一旁的大榕树上。那棵树戏满了红色的布条,坠下来,被风一吹便微微拂动。

 

    榕树后面隐隐可见一间寺庙,这就明白了,这是用来向佛祖许愿的。我本就想哄东方开心,便拾掇着他:“你也去写一写好不好?”

 

    谁知东方瞥了一眼,幽幽道:“都是妇人去写的,如今你是教主夫人,应该你去。”

 

    我:“……”

 

    好啊!我去就我去!

 

    扔了香油钱,我走到小和尚面前,拿了布和笔,想了想,便低头写起来。这下东方倒是有兴趣了,踱步过来:“你要求什么?”

 

    “哎,不许看!”我连忙把身子一侧,挡住,“你让我写,那就不许看!”

 

    东方哼了一声,扭头走了:“不看就不看,本座还不稀罕看!”

 

    刷刷刷写完,指着里面的树枝让小和尚给系起来,我故意吩咐:“别让人看见。”

 

    东方耳力好得很,当即又愤愤地哼了一声。

 

    三人就此打道回府,走到宅子门口,贾布先进去叫厨娘做饭,东方却停了步子,不说话,就是咬牙切齿地看着我。

 

    我已经快憋出内伤了,面上还要装得若无其事。

 

    东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硬邦邦地问:“你…你到底写了什么?”

 

    我抬头看天。

 

    “好!本座自己去看!”东方恨恨地抛下这句话,没了踪影。

 

    我大笑。

 

    其实我并没有写什么,我这人贫苦出身,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不过是觉着方才戏文里的词很好,就改了几个字,然后现学现卖地写了下去。

 

    女伶柔柔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愿君身强健,青丝白发,长愿相随。

 

    我静静地站在那儿等着,忽然觉得后面一道风,还没回头,后背就一沉,东方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我,我被他压得往前踉跄了一步,干脆弯腰把人背起来。

 

    他在我耳边呼呼地喘气。

 

    “看到了?”

 

    “嗯……”他更加用力地抱住我,声音有点哑,“看见了……”

 

    我一笑:“如何?”

 

    “……字太丑了。”

 

    我被他气得磨牙,抬手就往他屁股上拍了一下。

 

    “杨莲亭!”他吓一跳。

 

    我泄愤般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你就没别的说了?”

 

    东方微微弯了眼角,正想说什么,木统领突然从天而降,脸色严峻,跪倒在地。

 

    “教主!江南四友传来的急报!”

 

    东方眼眸一冷,我也连忙将东方放下,心头漫开一阵不安。

 

    从木统领手中接过竹筒里装的帛布条,东方只看了一眼,脸色便极为可怕。

 

    听见“江南四友”后,我就心急如焚,如今看到东方的表情,心一沉再沉,再也忍受不住,上前一步,夺过东方手中的布条。

 

    木统领被我的举动吓得目瞪口呆,东方只是挑了挑眉毛,没有说什么。

 

    而我看着布条上写的字,几乎如被重锤击中。

 

    西湖地牢破,任我行不知去向。

 

27露宿

 

    马车调转了方向,行驶在了前往江南的官道上。

 

    阳光炽烈,马蹄激起漫天黄沙,坐在车辕上的木统领把小孩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袖子捂住他的口鼻。小孩很乖,抱着木统领的胳膊,几乎不说话,也不问去哪里。出发时,只问了他一句:“愿意跟我们走吗?”

 

    小孩乌黑的眼睛看了我一会儿,又看了一旁漠然站立的东方一眼,点点头。

 

    我怕他不明白正道与邪教的区别,于是又多说了一句:“我们不是好人,江湖上的人都看不起我们日月神教,听说过日月神教吗?他们管我们叫魔教,魔教你懂吗?”

 

    小孩只是垂下眸子看着我的手,然后轻声说:“我没遇见过好人,所以不知道好人是什么样的,如果你是坏人,那我也跟着你当坏人。”

 

    我摸摸他的头,心想他可能不太明白好与坏,但他身上有一种固执,如果当初向他伸出手是其他什么人,他也会不问是非地追随对方,我能看出他孤僻的性子下有一种少有的干净,像他格外清澈的眼睛,这是一个会将一饭之恩铭记一辈子的孩子。

 

    贾布并没有跟随我们,他这时应该回到黑木崖了。

 

    东方盘腿坐在摇晃的马车里,闭目练功,身姿笔直,像一尊佛像般岿然不动,我没骨头似的歪在他身上,把一盘松子放在肚子上,慢慢地剥。

 

    我在等,等贾布成事的消息。

 

    昨晚,我手里攥住那条急报,第一次郑重地向东方不败下跪。

 

    “恳求教主速速召回童百熊坐镇黑木崖,另派三位长老率百名教众下山寻找向问天,他是任我行手下最得力的大将,而他又对教主怀有异心,务必阻止他与任我行汇合!若发现他踪迹,应立即将其围杀!另外,恳请教主立即下令更改出入黑木崖的口令,并派贾布、王城两位长老暗杀白虎堂堂主上官云!此外,还请教主派夜枭卫将圣姑任盈盈秘密转移,严密软禁起来。她是任我行的独生爱女,如今她武功尽失,失去双腿,这笔账是小人惹下的,但任我行一定会将此仇记在教主头上,只有将任盈盈拿捏在手里,任我行才不敢妄动。”

 

    我抬头看他,他也正好望着我,昏暗的光线中他的神情晦涩不明,我再次重重扣头:“最后,恳请教主立即改道,将嵩山派之事交由桑三娘处理,小人愿陪教主亲自前往江南查明任我行破牢逃脱一事!”

 

    知道任我行逃出,一开始我是很惊惶的,任我行不该在这时候获救,我的记忆不会出错,那么到底哪里出了错?曲洋未死,刘正风的金盆洗手还未开始,任我行至少还应在西湖底度过三四个寒暑,才会被向问天营救。

 

    可这回向问天仍在千里之外,甚至还不知任我行已重见天日,那么救他的人是谁?江南四友只传来这一点只言片语便再无音讯,他们还活着吗?

 

    我从重生之日起便已做好了要挣命的准备,时时刻刻都如临大敌,可我没想到今生种种竟已不知不觉中生了变化,究竟是我的所作所为扰乱了天命,还是另有变数?我无法确定,唯一能确定的是不能低头,今生这条命是偷来的,我什么都不要了,唯有一人放不下,就是拼尽这条命,我也要护他周全。

 

    于是所有慌乱顷刻间退去,眼里心里只剩下这个低头凝视我的人。

 

    东方看着我,然后很平静地对木统领说:“就按杨莲亭说的做吧,你将黑木令交给贾布,并传令给留守在教中的夜枭卫。下去准备吧,明日一早就启程,立刻改道前往江南。”

 

    “是。”

 

    木统领离开了,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东方没有将我拉起来,而是慢慢地蹲下来,搂住我的肩膀,说:“你倒戈向着我,向问天会放过你么?”

 

    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我曾经胡编乱造,我是向问天手下的人。这样漏洞百出的话他都还愿意相信,他肯定也怀疑过,却找不到别的理由了,就算聪慧如东方不败,他也无法想象,我是一个死过一次的人。

 

    我更加无法向他说出真相,并不完全因为这件事太过惊世骇俗,而是我心虚罢了,前世我那样对他,他若是知道了,会不会从此厌恶我?

 

    只有继续撒谎。

 

    “他不会放过我的,”我倾身抱住他,“所以我只有你了。”

 

    东方听完,却轻笑了一声:“只有我了吗?这样再好不过,我本就不愿你多理会其他人,放心,我会护着你的,任我行又如何,他要杀我,还没那么容易!”

 

    他的笑容让我心里很不好受,我沉默地把头靠在他肩上,两只手在他身后越收越紧。的确像他说的,若是单打独斗,任我行连东方一片衣角都摸不到,上辈子我也这么认为,东方的武功大成,深不可测,就凭任我行向问天几个人,如何能奈何得了他?

 

    我心里轻蔑非常,索性带他们进了绣房,让东方杀了他们,一了百了,我也不必受这几人折磨。三年来,我第一次带人进入那间花园,谁承想,那一次也成了最后一次。

 

    就这么死了,我甚至不知道我与东方有没有一个像样的坟墓,我想任我行不会有这种好心,只怕随意往乱葬岗一丢,让野狗乌鸦啃得零零落落了吧。

 

    我便罢了,东方生前那样爱干净的人,死后却可能连裹尸的草席也没有。

 

    .

 

    赶了一天的路,天渐渐暗了,马车颠簸得厉害了,在窄小的山道中狂奔,马蹄声惊起了群鸦,嘎嘎地叫着,仓皇而飞。

 

    车帘不时被树枝勾起,外面漆黑一片。

 

    “停车休息吧,”我看向练完功,缓缓睁开眼的东方,“累吗?”

 

    东方摇摇头,视线落在车帘上,道:“木统领,找个地方,就在山里过夜吧。”

 

    “是。”

 

    马也累了,长嘶了一声,用腿不停地刨着土。

 

    木统领先跳下去,将马栓在一边的树干上,带着小孩在附近捡树枝,堆在一起点了火。我把车上的吃喝拿下来,四个人围在火边安静地吃着干粮,我把带来的冬酿酒倒进瓦罐里,架在火堆上温着,山里的夜还是有点冷的。

 

    借了木统领的长刀,将大个的馒头串在上头烤,馒头里包了肉馅,随着热气散发出来,小孩脸上很淡漠,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喉咙偶尔还滑动一下。觉得好笑,有时会觉得这个孩子与东方有一些相像,他们都是拙于表露情感的人,习惯掩饰,也很少说要什么,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他们,有时候看起来就会有点孤单。

 

    把馒头分了,分给东方的是最大最多馅的那个,他显然发现了我的小动作,看过来时我冲他眨眨眼,他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低头咬了一口。

 

    微黄的火光照着人的脸,那么黑的夜,萧寒的风在身后来来去去,酒在瓦罐里头沸腾,坐在东方身边,心里有一种奇异的安宁,仿佛与他相守了几十年似的,两人牙齿松了,鹤发满头,然后依偎在灯火通明的屋子里,脚上套着一模一样的棉鞋,都是带绒的里子,是东方亲手做的。不过是想想便觉得温暖。

 

    晚上要有人守夜,我守上半夜,木统领下半夜。这么分好后,木统领便抱着昏昏欲睡的小孩找了一棵粗壮的树飞上去,靠在树枝上休息。

 

    我让东方进马车休息,他没理,向我靠过来:“我陪你。”

 

    也好,我起身从马车里把毯子抱出来,抖开披在身上,向他招招手。东方把酒抱过来,挪到我身边,我张开手臂把他搂过来,用一张毯子把两个人盖住。他扭了扭身子,往我怀里缩得更紧,把头靠到了我的肩膀上。

 

    毯子非常厚,脚边还有火,席天幕地的,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冷。四周只有微弱的虫鸣,我能听见东方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如寺庙温柔的钟鼓声,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他仰头喝了一大口酒,似乎觉得味道不错,又咕咚咕咚饮了好一些,才递给我,我不像他那般爱酒,就当做解渴喝了一口,但身体立马就火烧一般热起来。

 

    有点疑惑这是什么酒,入口绵软,劲儿却那样大,东方似乎也觉得不对劲,把那酒闻了又闻,我也凑过去,用鼻子用力嗅了嗅,觉得这味道有点熟悉,怎么有点像是前世常去的青楼里,那种让人动情的合欢酒……

 

    我的心咯噔一下。

 

    东方脸上已经漫上潮红,本来锐利清朗的眸子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呆呆地望着我。他用这种醉酒后懵懂的眼神看了我好长一会儿,靠在我肩上的身子一点一点滑下来,上半身一下枕到我大腿上。

 

    我连忙用手扶住他的头,他却把我的手抓过来,贴在脸上,喃喃自语:“杨莲亭,我有点热……”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我的身体也仿佛有邪火乱窜,这酒怕是比我前世喝过的那种合欢酒还要霸道些,显然是专门卖给江湖人的,不然东方内力这般深厚的人,就算没有防备地中招,也不会这么快就失去控制。

 

    我现在很后悔从宅子的厨房里拿了这坛酒,真要命,我怎么忘了前世贾布这小子也跟我一样,是个夜夜眠花宿柳的货色。

 

    东方得不到我的回应,半撑起身子来,用一双迷蒙地眼睛看我。

 

    “杨莲亭……”

 

    他的声音非常轻,这么说话时,像是故意在我耳边吹气,我忍受着浑身的躁动,用力咽了咽口水,然后东方两只手忽然箍住了我的腰,然后我直觉东方的掌心冒出一道刀锋般的气,猛地在我腰上划过,“呲啦”一声,我的腰带就成了碎片。

 

    衣襟随之大敞,东方喝醉后下手分不太清重量,我的里衣几乎也被撕开,胸膛就这么袒露了出来,东方眯了眯眼,他的脸已经全红了,脸上有一种古怪的笑容。

 

    那种笑容就像是嫖妓的客人见到了在他面前脱衣的女人。

 

    我快疯了。我只喝了一小口,又提前警惕了起来,虽然身体燥热,至少理智尚存,东方显然从来不逛窑子,这方面完全如一张白纸,很快就沉溺进去。

 

    “杨莲亭……”

 

    东方轻轻地叫我,伸手摸我的胸,他把我当女人一样又捏又揉,我脸上燥得慌,连忙抓住他的手,他无法得手,很不高兴地挣扎起来,我几乎压不住他,他力气大极了,没过一会儿,我忽然就被他压倒在地上。

 

    树梢上动了动,树叶里探出来一个脑袋,我正想叫木统领,结果还没出声,就听见哗啦啦一阵响,木统领似乎看到我们纠缠的姿势,吓得差点从树上掉下来,一脸非礼勿视地闭上眼睛,忙不迭地抱起小孩,一下飞掠出了几十丈外。

 

    我:“……”

 

    东方的脸蹭在我的腹部,柔软的唇似有似无地亲吻着我的腰,我被他蹭得下面都硬了起来,怕他知道我起了反应,用力去推他,他不肯,反而更用力压下来。

 

    “东方!”我一手抄过旁边的水壶泼在他脸上,“清醒点!”

 

    他被我泼得一愣,身子顿在那里,眼神终于有点聚拢。

 

    我松了一口气,本来在推他的手就松了,谁知他还在发呆,我手一放,他整个人就猛地倒了下来,脸直直地打在我身上,嘴唇刚好碰上了我鼓起来的裤裆。

 

    我:“……”

 

    “嗯?”

 

    他不是很清醒,撑起身子,歪头看了看,伸手去抓了一下。

 

    我头上青筋暴起,一下翻起,把人压倒在地。

 

    “东方,是你撩拨我的……”

 

    我闭上眼,亲了下去。

 

28野外

 

    东方就躺在我身下,我翻起身,两条腿跨坐在他身上,一边亲他一边把手伸进他的领口。喝过酒后浑身发烫,过于炙热的抚摸让东方身子僵了一下,睁开了眼睛看我,那一瞬间他仿佛是清醒的,但很快他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我摸到了他胸口的位置,用拇指揉捏着他的乳首,他身体轻颤起来,双手抬起搂住了我的脖子,让我低下头,与他吻得更深,这样浓烈而深切的亲吻令我兴奋,我抚摸着东方红透的脸,舌头慢慢舔过的上颚。

 

“唔……嗯……”他发出意味不明的喘息。

 

我的吻渐渐移到他耳边,含住他柔软的耳垂,然后往下舔舐着他的脖子。东方呼吸一下急促了起来,他微微仰起头,似乎不想面对这样的自己,把头偏向一边,紧紧闭着眼,被蹭乱的头发覆盖下来,遮住了他的脸。

 

可是这个动作却让他显得更为诱惑,我看着他脖颈仰起的弧度以及半露的胸膛,越发口干舌燥,我俯下身子看他,他喘息着,那急促沉重的呼吸声令我几乎控制不住身体里勃发的欲望,我突然很想粗暴地撕开他的衣服,听他激烈而意乱情迷的呻吟。

 

我把手伸到他的后背,将他拉了起来,这个动作让他半敞的衣衫直接滑落到了手弯处,削瘦白皙的肩膀与结实的胸背完全暴露了出来。

 

按着他的腰背,顶开他的两条腿,让他上身低伏着,翘着臀坐在我身上,我一只手隔着衣料抚摸着他的臀部,因为常年习武,他的臀部圆润而挺翘,他被我摸得有些发抖,我张口咬上他的锁骨,舌头慢慢舔下,最后衔住他的乳头。

 

“杨…杨莲亭……”他忽然慌乱起来,身子后仰,“别……”

 

我用牙齿轻咬了一口变硬挺立的乳头,他剩下的话就化成了有些颤抖的哼声。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睛含着水一般,却没有那种迷乱的神色了,我说:“不装了?”

 

他身子僵了一下,凑过来亲我。

 

我任由他笨拙地亲吻,把手从他衣衫底下伸进去,手指抵在他的股缝间。他呼吸一滞,身体立马僵硬,沉默了半响,东方缓缓抬头看我,我也沉默地看着他。

 

“杨莲亭……”东方垂下了眼睛,“我不是不愿意……”

 

我愣了愣,不知他为什么这么说。

 

东方突然把头埋到了我的肩窝里,声音轻得像是随时会被风吹散,他对我说,“我只是觉得自己很恶心。”他说这句话时,脸跟着扭曲起来,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厌憎与悲哀。

 

他衣衫不整地坐在我身上,腰带也松了,残缺的下身隐隐露了出来。

 

心像被谁揪了一把,酸疼酸疼,我把手抽出来,抱住他,然后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不觉得,我一点都不觉得。”

 

他扯了扯嘴角。

 

我想让他明白我说的是真的,手往下抓住了他的下体。

 

他的脸一下失去血色:“杨莲亭!”

 

我没有管他,反而将他放下来,让他张开腿坐在毯子上,我俯下身,扯掉他的腰带,把他的亵裤扒了下来,他浑身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但他没有动,只是张大眼睛看我,仿佛已经隐隐预感到我要做什么。

 

我低头含住他没有勃起的下身,东方吓了一跳,在我伸出舌头来舔的时候,他猛地退后,嘴里胡乱地说:“脏……别这样……”

 

我伸手扣住他的腰,把他抓回来,脸彻底埋进他的胯下,深深地含住了那个东西。东方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溢出压抑的呻吟,我想他不是因为快感,而是因为我这样不管不顾的举动。

 

“够了…够了……”他想把我拉起来,我抓住他一直把我往外推的手,吐出他有点变硬的下体,我把他的手贴在脸上,他的手修长掌心很宽,有很多茧子,这就是一双属于男人的手,可我心里没有一点想要躲避的感觉,我知道这就是我要紧握一生的手。

 

我紧紧攥住他的手,抬头看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东方,你很好。”

 

“我会一直陪着你。”我说。

 

他眼眶红了。

 

我重新抬起身子,让他躺在毯子上,他变得乖顺极了,搂着我的脖子,主动吻我。我的手抚上他臀部,慢慢地分开他的腿。我一手握住他下身,上下撸动着,一边舔着他的胸。他低低地喘息起来,那声音令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

 

但我还记得前世他痛得脸都发白的样子,于是我把壶里剩下的水倒在手上,很小心地按上他的臀缝,他有点紧张地收了收腿,我哑着声说:“东方,别害怕。”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很顺从地打开了腿。

 

我花了很长时间扩张他后面,他一直忍耐着,当第三根手指插进去后,我们两个人都满头大汗,我不停地安抚他,亲吻他,然后见他慢慢沉溺在亲吻中,我将硬物慢慢插入他的后面,他抖着嗓子叫了一声,眼睛却很温柔地望着我。

 

那眼神让我忍受不了,我抱紧了他的腰,用力地抽送起来。

 

“啊……呜……”他疼得缩了一下,却没有推拒我,反而努力抬起身子来迎合我,双手搂着我的脖子,在我耳边喘息呻吟,我能感到他的呼吸也在变热,喷在我耳边像是最浓烈的,我不由在他体内快速而激烈地抽送。

 

“啊……啊……”东方不觉呼喊出声,立刻又羞耻地咬住了嘴唇,他被我剧烈的动作顶得眼角发红,浑身颤抖。我能感到他也有了感觉,他呻吟着仰起脖子亲吻着我的嘴唇,就如同前世每一次亲吻着我那般,温柔缱绻,深情得让我几乎要恍惚起来。

 

我有点不记不清这一场情事进行了多久,泻入他体内时东方已经全身发软,眼睛闭着,我依然深埋在他紧致火热的体内不愿离开。

 

东方细软的长发落在我脸上,很久很久才缓和过来,我怕他生病,慢慢地退出了他的身体,他低呼了一声,身体又颤抖了一下,我低头去看,他两腿间正缓缓流出白液,顺着修长的大腿一路流下,让我呼吸又紧了起来。

 

我用明天喝的水为他清洗,手伸进他后面时,他差点没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我觉得他这个模样很稀奇,也很好,弄好了一切,我把赤裸的他抱进了马车,找了一条干净的毯子重新裹上,我们都没有穿上衣服,就这样肌肤相贴,我感受着怀里温热的躯体,听着他渐渐归于平静的心跳,内心是从未有过的满足。

 

    我有点记不清这场情事进行了多久,泻入他体内时东方已经全身发软,眼睛闭着,我依然深埋在他紧致火热的体内不愿离开。

 

    东方细软的长发落在我脸上,很久很久才缓和过来,我怕他生病,慢慢地退出了他的身体,他低呼了一声,身体又颤抖了一下,我低头去看,他两腿间正缓缓流出液体,顺着修长的大腿一路流下,让我呼吸又紧了起来。

 

    我用明天喝的水为他清洗,手伸进他后面时,他差点没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我觉得他这个模样很稀奇,也很好,弄好了一切,我把赤裸的他抱进了马车,找了一条干净的毯子重新裹上,我们都没有穿上衣服,就这样肌肤相贴,我感受着怀里温热的躯体,听着他渐渐归于平静的心跳,内心是从未有过的满足。

 

    他静静地躺在我臂弯里,我低头看着他,伸手为他将发丝绕到耳后,然后我握住了他的手,用十指紧扣。这一刻我忽然觉得山风吹皱了时光,两世的人生缓缓相融,我忽然很希望能对东方说些什么,就像他前世一直等着我说,却至死都没有等到的那些话。

 

    我用力抱住了他,在他耳边说:“我爱你。”

 

    东方回过头,脸上还有红晕,他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也想说什么,最终却没有发出声音,于是他改为用力勾住我的脖子,在我嘴角轻轻吻了一下。

 

    我弯起眼睛笑了。

 

    他看着我这副表情,嘴角也随着翘了翘,但忽然又抿了起来,瞪了我一眼。

 

    我被他瞪得莫名其妙。

 

    “杨莲亭……”他把脑袋靠在我肩膀上,声音听起来就闷闷的,“以后…你要是想要…想…做这种事…可以直接跟我说,不用拿这种酒给我喝,就算喝了…你也看出来了…虽有情动…但其实没什么用…我怕你失望…那个样子…大半是哄你的……”

 

    我:“……”

 

    这误会可深了。

 

    但也没什么不好,我默默地想着,就懒得解释了。

 

    很快天就亮了,东方还在我怀里沉沉睡着。山里的空气清凉而带着草木的香味,微茫的晨光透进帘子来,鸟儿婉转地叫着。我醒来后也犯懒,一动也不想动,就是餍足地抱住怀里的人,心里充满了喜悦。这份喜悦甚至将任我行带给我的焦虑都被冲淡了。

 

    可一想到任我行,我就越发觉得前世的我是中了邪,竟为了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蹉跎了一生,负了一个痴心为我的人,还为此搭上了命。

 

    车子外传来一阵非常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我掀开车窗挂的布帘一看,消失了一晚的木统领蹑手蹑脚回来了,看到我从车里探出来的头,他猛地一僵,然后那张端正的脸上瞬间通红,连脖子都红透。

 

    我这时也有点尴尬,因为我发现我和东方撕坏的衣物还散落在火堆旁边,木统领两只眼睛呆呆地望着那些破衣服,脸越来越红、越来越红,他怀里的小孩看他快要冒气的脸,犹豫了一下,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问:“木叔,你生病了吗?”

 

    木统领虚弱地摇摇头,眼神躲躲闪闪地向我看来,然后问:“教主他……”

 

    我连忙道:“不如午时后再启程吧。”

 

    木统领僵硬地点头。

 

    我这么厚脸皮的人也有点扛不住木统领那种眼神,于是故作镇定向他点点头,连忙放下车帘子,开了包袱把衣服穿上,又找出东方的衣服。

 

    东方迷迷糊糊地被我弄醒,睁眼看了看是我,又闭了眼,软绵绵地倒在我身上,继续睡。我轻轻揉他的脸,哄道:“教主,先把衣服穿了好不好?”

 

    他嗯了一声,然后想也不想地往我怀里钻了钻,停住,不动了。

 

    我:“……”

 

    费了半天劲,给东方重新套上了衣服,他一直闭着眼,随便我拉胳膊拉腿,等穿好了,他就又往我怀里蹭,抱着我脖子,小声哼哼:“腰酸。”

 

    我连忙给揉。

 

    “用力。”

 

    我连忙用力。

 

    “左边。”

 

    我连忙往左。

 

    他满意地哼哼两声,拉过我一只腿当枕头,接着睡了。

 

    我:“……”

 

    等他再次醒过来,太阳已经升到了天心,木统领在外面烤了两只兔子,香气扑鼻,然后东方就醒了。我给他绞了帕子擦脸,倒茶漱口,吃完了烤兔肉,我们再次往江南进发。

 

    等到了下一个城镇,天却变了,阴得像是含着泪,很快就落了雨,我们找了一家客栈住下,木统领带着小孩睡,我自然跟东方一间。

 

    我看着小孩的背影,对东方说:“你还是不想教他武功吗?”

 

    东方沉默了一下。

 

    我无奈地看着他,小孩跟着我们第一天起,我就对东方说了我的打算,我希望东方能收这孩子为弟子,自然不是要他学那劳什子《葵花宝典》,日月神教里面还有非常多精妙的武功,东方还未练《葵花宝典》以前,武功也已非常人能及。

 

    我希望这孩子长大后,能感念东方与他的师徒情分,我想要一个能为东方忠心的继承人,而不是像任盈盈那样,心里只有亲恩,而没有养恩。当然,若我是任盈盈,我想必也会恨东方,但我不是她,所以我永远也不会原谅她。

 

    我以为这次东方会像以前那样拒绝,但他沉默了一会儿后,说:“你去叫他进来吧,我想和他单独谈一谈。”

 

    我一笑:“好,你们谈。”

 

    转过隔壁房间,门没有关,木统领正教小孩认字,那么点大的小孩子,用五指短短的手巍颤颤地握着毛笔,一笔一划写得极为认真,我凑过去看了一眼,嗯,跟我写得差不多难看。小孩见我进来了手就停了,仰头看我。

 

    “我让教主做你师父,教你武功,你觉得好不好?”我弯下腰,与他对视。

 

    小孩的眼睛清清亮亮有如星子,他看了我一会儿,说:“这是你想要我报答你的吗?”

 

    “……可以这么说。”

 

    “好。”他没有犹豫地答应了。

 

    我带着他去找东方,然后就下楼借了客栈的厨房动手做几道东方爱吃的菜。我端着饭菜从楼梯下面走过,正想绕出来上楼,却因为楼上的声音而慢慢顿住了脚。

 

    乡野客栈,房屋简陋,楼板只是薄薄一层木板,出行这么久,我练功也算有些许进步,耳力见长,如今只是站在东方的房间下面,我已经能听见房间里的谈话声。

 

    我下意识调整了呼吸。

 

    “……本座没有别的要问你了,若要本座教你武功,本座只要你答应一件事。”这是东方清冷的声音,“他日,若是你真能登上日月神教教主之位,本座不要你做别的什么事,本座只要你发誓,若有一日,本座不在了,杨莲亭有难,你就是拼尽日月神教上下三万教众之力,也要竭力护他周全!”

 

    我心头一颤,端着托盘的手也在颤抖。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小孩问:“你要去哪里?”

 

    “人有生老病死,武功再高的人也不能例外……”东方顿了顿,声音低了一些,“我比他年长十岁,总会比他先走,他跟着我,难免惹人非议,以后在江湖上也难以立足,我怕我不在了,有人会欺负他。”

 

    小孩不说话了。

 

    “我这人手上沾满了血腥,杀得人也数不清有多少了,人命在我眼里实如草芥,我从来不会为了谁的死而悲伤惋惜,”东方低低地说,“可是我不愿杨莲亭死,只有他一个人,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所以我要你发誓,你敢发誓吗?”

 

    我没有听到小孩的回答,我想他是点了点头,因为随后东方便道:“好,这是两本上乘的内功心法,这里还有一本剑谱一套拳法,你先拿去自己研习,随后我会命木统领教你基本功,以后入门的武功也由他教你。”

 

    “你不教我吗?”

 

    东方淡淡道:“等你哪天能碰到我的衣摆再说吧。”

 

    小孩开门走了,我还一直站在楼梯下,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东方不见我,下了楼来找我,那时候正是傍晚时分。

 

    晚烟笼细雨,黄昏风起,悬在客栈屋檐下的铁马在风中叮铃。

 

    东方慢慢从楼梯上走下来,走到最后一级台阶时,他看见了我,停下脚步。他手上提着一盏红纱绢蒙的灯笼,灯光晕开一团,微微照亮他的脸。

 

    “你在这里啊。”他说,“怎么不回来?”

 

    我把冷掉的饭菜放在一边,几乎是跑着过去抱住了他。

 

    那天晚上我一直没有睡着,我脑子里全是东方说的那些话,我想象着他说那些话时的样子,心里又酸又涩,看着睡去的东方忍不住亲亲他的额头。

 

    天很早我就起来了,我下床时东方睁了睁眼睛,我亲了亲他眼角的泪痣,抚摸着他的脸,轻声说:“你再睡,我下去打水,等我一会儿。”

 

    他缓缓合上眼睛。

 

    把门关上,客栈很小,也几乎没有什么客人,老板并不在柜台后面,我打着哈欠往后厨走,刚刚走到一半,我忽然感到不对劲。

 

    太安静了。

 

    心里刚刚警惕起来,突然就觉得有什么东西掠过了后背,我猛地回头,只觉得眼前一花,身上就被点了穴,无法动弹,无法出声。

 

    我心里惊骇至极,好快的手法!

 

    一道黑影又骤然从我面前闪过,然后就听一声阴测测的笑,有什么东西突然罩了下来,然后就是一片漆黑,还不等我再次反应过来,就觉得天地颠倒,整个人就腾空。

 

    我被装在麻袋里,除了呼呼的风声与极快地踩踏过屋瓦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

 

    然后忽然听见一旁多了一个人。

 

    扛着我的人声音粗哑,问:“得手了吗?”

 

    “逃了一个小鬼,不碍事。”后面来的人回答道,“其他都料理干净了。”

 

    “很好,只等东方不败自投罗网了!”

 

29叛变

 

    重见光明时,我见到了熟悉的路。

 

    立壁千仞,巍峨陡峭的崖顶重楼飞霄,铁锁连环,血色残阳铺满天,映得山石也一片血红。

 

    黑木崖近在眼前。

 

    在路上疾驰了几天,换了三匹马,日夜不休,我依然被点着穴,全身都动弹不得,手被反剪在后,粗大的麻绳捆住了手脚。骑马的人一身褴褛布衣,腰间别着一把破扇,脸上蒙着布,看不清样貌,他这几日来,也一直没有开过口。

 

    但我已经猜出他是谁。

 

    此人乃是“黄河老祖”之一的“祖宗”祖千秋,是任我行还在时便派给任盈盈使唤的亲信,一个极爱酒又讲究酒具的落魄书生。

 

    他一路来专挑偏僻山路走,左拐八弯才到了黑木崖,而我在麻袋中听见的另一个人却不与他在一处,现在想来,八成了黄河老祖的另一人——“老子”老头子。

 

    马在黑木崖下停了下来,祖千秋一手拎起我的后领,将我随意地拖了起来,大步往猩猩滩走去,湍急的河滩上已备好了船。深蓝的暮色下,船头一串小红灯笼,一人立于船头等候,四周静谧无声,船身被涌来的河水撞击得四下摇晃,可此人却一动不动。

 

    待走近了,我才骇然发现,那人竟是贾布。

 

    他两眼突出,浑身是血,十三支木羽箭穿透了他的身体,将他死死地钉在船头的桅杆上。祖千秋似也未曾料到,脚步一顿。

 

    这时,船舱里转出一个人来,该人身材高大,一张方脸,浓眉鹰眼,系着一条绣着青龙的披风。

 

    祖千秋将我掷在地上,腾出手来拱手行礼:“上官堂主。”

 

    我狠狠地瞪着上官云,因为我发现,他身上绣着白虎的披风已经变了,如同前世一般。那时他与贾布奉命前往恒山捉拿令狐冲,可最后关头,他却听信了任盈盈的话,违抗了东方的命令,为了一己之私,夺了贾布的青龙堂堂主的位置,还带着令狐冲任我行围攻黑木崖。

 

    如今看来,他的所作所为,也与前世差不了多少。

 

    “此人便是杨莲亭?”他瞥了我一眼。

 

    “是,”祖千秋嗤笑了一声,“东方教主看上的就是这般货色,实在令人没有想到。”

 

    上官云看他一眼:“什么东方教主,祖老弟,你说话可要小心。”

 

    “是是,是我失言……上官堂主,那东方不败行事阴险毒辣,他真会为了此人孤身赴险?”祖千秋忙改口,打量了我两眼,觉得不敢相信,“这样一个武功低微的男人,瞧模样长得也不过端正罢了,竟能讨得东方不败的欢心,真是奇事也。”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上了船,祖千秋将我往船里一丢便不管了,只是随上官云一同坐在船中。上官云听得他的话,嘴角浮出一个鄙夷的笑容:“这人也算有点手段,惯会阿谀奉承,你不知,原本东方不败身边伺候的是一个叫素云的婢女,她生得十分美貌,还是救过东方不败性命的人,当年,东方不败奉命下山杀潞东七虎,遭了暗算,身负重伤,是她传信给童百熊,才使得东方不败逃过了一劫,因此十分得东方不败信任,没想到,半月前,东方不败竟因为她出面指认杨莲亭谋害圣姑,当着十大长老的面,一掌拍死了她。”

 

    我心头一震,素云居然死了。

 

    “还有,你恐怕也不知……”上官云厌恶地笑了笑,冲祖千秋招招手,两人凑近了,上官云才低声道,“东方不败素来不许人近身,连日来却与此人同卧同起,还当着十大长老的面上承认了与这人见不得人的关系,为护他性命,更是派了夜枭卫统领亲身相随,一路上亲昵之状毫不避人,东方不败与他相处,竟如夫妻一般,这可都是定州城内任教主的旧部亲眼所见,东方不败对此人宠爱非常,用此人要挟,决计不会错的。”

 

    顿了顿,上官云又笑道:“就算东方不败将杨莲亭当成一个不值一提的玩物,他也一定会来,任教主早已将他看透了,他那个人心气极高,如今他顶着这一个天下第一的名头,却吃了曾败在他手下的任教主的大亏,如何能不动怒?你且看着吧,不出两日,东方不败定然会现身黑木崖!”

 

    祖千秋这才叹息着摇摇头:“可怜圣姑竟被此人所害,若不是任教主及时归来,只怕又已被贾布与童百熊暗害了。”

 

    我心中震骇非常,任我行已经回到黑木崖?!

 

    不可能!他破出地牢的急报几日前才收到,他如何能够那么快就从江南赶回黑木崖?我头脑中有无数个念头闪过——不不,那封急报或许就是假的,任我行怕是早就重获自由,刻意截下江南四友的急报,直到他重返黑木崖之时才放出,就为了设下天罗地网,引东方赴死!

 

    如此想来,江南四友恐怕也凶多吉少。

 

    瞧着上官云与祖千秋一口一个任教主,只怕在东方离教后不久,成德殿上已经易主了!可这么久了,还是未见向问天,否则,依任我行的谨慎多疑,如此重要的接应任务,一定是派向问天前来,如此看来,向问天还未回到黑木崖,那么救任我行的人究竟是谁?

 

    河流湍急,船行飞快,很快便到了第一道铁门处。上官云出示了黑木令,祖千秋拖着我紧跟在其后,山道狭窄陡峭,崖壁上镶嵌着一盏盏风灯,幽暗飘忽的灯火让我想起前世被上官云抬下地道时的情形。

 

    我闭了闭眼,难道今生还是逃不过一死吗?

 

    老天究竟为何要我重来!我已拼尽全力改命,若是这命挣不过,抢不得,又为何要我重来?凭什么任我行就该重登大位,凭什么我与东方就该死!凭什么!

 

    第二道铁门也开了,山风呼啸,吹得人几乎直不起腰。

 

    祖千秋向上官云急行两步,忽然问道:“上官堂主,不知你是否也服了任教主给的……三尸脑神丹?”上官云侧头看他一眼,并不答话。

 

    祖千秋连忙自白:“我与老头子也服了,故有此一问。”

 

    上官云这才微微点头,道:“教中十大长老中,已有六位长老服了,若是我不归顺任教主,便也要同贾布、童百熊一般命丧在任教主的吸星大法下,东方不败留在黑木崖上的亲信只剩下桑三娘在外逃过一劫,跟随任教主已是大势所趋,我上官云自然也愿听任教主与圣姑的驱使,万死莫辞。”

 

    童百熊也死了,日月神教已经全在任我行掌控之中……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心中的惊涛骇浪与呐喊几乎要冲出穴脉,为什么这一世什么都不同了?究竟是哪里错了?

 

    祖千秋点点头,似也松了一口气,教中突逢大变,如今任我行与东方二人间一战已不可避免,究竟是站在哪一边,成了生死攸关的问题,如今两人心中所想一致,教中其他人的想法约莫也大同小异。毫无疑问,黑木崖已成了一个大瓮,就等着东方来了。

 

    我一路苦思,从重生第一天开始想,一日日想下来,除了对任盈盈下了毒,其他并没有做什么事,我也没有露出什么马脚,任我行的下落更是不曾透露半点,东方更加不会对别人说起,即便对我,他都没有说起过。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任我行怎么会提前逃出梅庄,正当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时,祖千秋又问道:“上官堂主,这杨莲亭是否也关押到地牢去?”

 

    上官云道:“便先将他关在那儿吧,等任教主吩咐要见他时再说,任教主近日正为了圣姑的伤势忧心,若非要用这杨莲亭要挟东方不败,任教主早已将他千刀万剐了!”

 

    祖千秋应了一声,这时已过了第三道铁门,脚踏上了平地,上了黑木崖,两人又并肩走了一段,上官云要到成德殿向任我行禀报,便与祖千秋分道扬镳。

 

    “你去地牢时,嘱咐看守的人一声,莫要亏待那位叶公子,”临走前,上官云提点道,“他可是教主的救命恩人,将他软禁在地牢中也是迫不得已,叶公子武功极高,可惜为人太过桀骜,无论教主如何劝说都不愿助教主夺得大业、统一江湖,但教主还是惜才,所以千万不能开罪了他,让人拿好吃好喝供着吧。”

 

    “知道了,”祖千秋摸摸脑袋,等上官云走了才嘀咕道,“都把人关起来了,还谈什么开罪不开罪,这不就是逼人就范么!”

 

    叶公子?

 

    他救了任我行?可这位叶公子又是什么人?我努力在脑中搜寻,黑道白道,正道魔教,连唐门和五仙教都想过了,却怎么也想不起江湖中有这样的人物。

 

    祖千秋径直带着我往地牢去。

 

    我被他如同一袋大米似的拖在地上走,听得他们之间的对话,心中渐渐生出了一个念头,黑木崖上已经没有了东方的亲信,也没有任何可供东方驱使的人了……前世,任我行便没有和东方单打独斗,决一死战的那份气魄。当年,向问天、令狐冲、上官云还有任我行自己,加上一个狡猾的任盈盈,一个个都是江湖上武功极高的高手,带着那么多帮手,任我行才敢与东方对上,可见他心中对练了《葵花宝典》的东方也是极为忌惮。

 

    我想今生也不会改变,不然他就不会将我带回来——显然,任我行从未想过要用光明正大的方式赢过东方。我把他女儿害成这样,他都没有杀了我,可见这个老狐狸,定然想了十分歹毒的计谋,既能将东方置于死地,又能为任盈盈报仇。

 

    到时把我用完了,也就是我的死期到了。

 

    在东方来之前,我绝不能死。

 

    他已经没有其他人可以相信了,只有我了。一直以来,他都只有我一个人,前世我没有能为他做什么,今生必然不能再让他死在我面前。

 

    心里已有了决断,这几日来焦灼不安一扫而空,只剩下了玉石俱焚的凛然。

 

    被带下地牢时,我努力转动着眼睛往后看了一眼。风很急,吹得头顶上一阵阵沙沙的叶子响,身后是一条窄小的路,路的尽头是灰暗的天,方才映红了半边天的彤霞已经在暮色中慢慢地黯淡,最后一丝光挣扎在山的边缘。

 

    而我的面前,是黑暗的,看不见光的牢路,正如我的未来。

 

    地牢里只有一个人。

 

    那人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年纪很轻,高高瘦瘦,白白净净,长得很秀气,他就坐在牢笼之中,却仿佛在自家庭院里散步一般自在,举手投足斯斯文文,半点江湖气也没有,倒像个家道中落的富家公子。

 

    他一见有人下来便转过头,眼睛先落在祖千秋脸上,后又停在我身上,缓缓笑了:“任教主真是好心,怕我在这里寂寞,还给我带了个人来作伴。”

 

    祖千秋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犹豫地问:“你便是……叶开叶公子?”

 

    年轻人笑得很开心:“难不成还有别人也叫叶开?”

 

    祖千秋呵呵笑道:“只是没想到叶公子如此年轻,武功已如此高。”

 

    叶开没有理他的奉承,而是看向趴在地上的我,依然带笑:“此人也是救了你们教主,然后给‘请’到这里来的吗?”

 

    祖千秋脸一下发红了,道:“此人害了我们圣姑,还……”

 

    话还没说完,外面便匆匆来了两个侍卫,道:“祖老哥,教主有请。”

 

    祖千秋只好匆忙把我往那个叶公子旁边的牢房一关,急急地走了,边走还听见他在交代那些侍卫要善待那个叶公子。

 

    等他走远了,我才闭上眼运起内力,半个小时后,我冲破了身上的穴道,一路上我没有寻到机会逃跑,即便只是一个祖千秋,我也打不过他。

 

    我蠕动着让自己坐了起来,然后背向着粗糙的墙壁,用力磨开捆绑的绳索。

 

    那个叶公子托着腮,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没有出言阻止,也没有帮忙的意思。我早已看出来了,这个地牢根本就关不住他,他若是想要走,随时都可以。

 

    一刻钟之后,手上的绳子断了半截,我挣动了一下,两只被磨得血肉模糊的手恢复了自由,我解开脚上的绳索,终于脱困。

 

    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我摇摇晃晃走向牢门边,从鞋底里面拔出一根绣花针,看着这根绣花针,我不由露出怀念的笑容。东方常常用针扎我,可这么一根便可取人性命的东西,每每落在我身上都是不痛不痒,他用过一次的东西,大多不会再收回,可我总是不舍得,每个打上他烙印的东西,我都不舍得,于是总是背着他捡回来。

 

    我蹲下来,把手用铁栏缝隙里伸出去,真是多亏了我小时混迹在市井,好的不学,坏的学了一箩筐,坑蒙拐骗偷,什么都会。前世又在莫长老的院子里见识过不少机关精锁,我前世就已把莫长老院里那些机关烂熟于心,今生我虽还是不大会武功,但也不是一无是处。

 

    就快打开时,祖千秋又忽然去而复返,我一惊,连忙将绣花针重新藏起,装作力竭的样子倒在地上,做出强行冲破了穴道而受伤的样子。

 

    叶公子注视着我,将一切都看尽眼中,却只是挑了挑眉头,什么也没说。

 

    我见状,心里那点猜测越发明朗,这个叶公子并不是任我行的人。我心里略松了一口气,这个年轻人武功之高,高得看不透,武林中何时有了这么一位高手,竟也无人得知,幸好他并没有被任我行收入麾下,不然东方的处境就糟透了。

 

    祖千秋见我挣脱,大怒,狠狠打了我一掌,我被他一击往后撞上了墙,吐出一大口血。他揪住我头发,恶狠狠道:“你若是再妄图逃跑,休怪祖宗我不客气!”

 

    他再次将我拖走,这回是往成德殿。

 

    深广的大殿中,屏退了侍卫与仆人,只有一人在内。他高高坐在教主宝座上,一头披散的黑发,一张惨白如鬼的长脸,目光锋利如刀。

 

    祖千秋将我扔在地上,跪伏高呼:“参见教主!”

 

    “……这就是东方不败那个姘头?”任我行幽幽地问。

 

    “是。”

 

    我听见他提及了我,立刻挣扎着爬起来,膝行了两步,向任我行谄媚地跪下:“小人杨莲亭,参见教主!教主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任我行愣了愣,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口中快意道:“东方不败啊东方不败!你真可怜啊!居然看中了这么一个贪生怕死的鼠辈!真是可怜!”

 

    我越发奴颜卑膝:“任教主才是日月神教的主人,小人早已慕教主英名已久,那东方不败根本不能与教主相比,小人一个男子,跟在他身边本就不愿,如今教主归来,自然大喜过望!”

 

    任我行低头看我。

 

    我向他重重磕头,将攥紧的拳头藏进袖中,高声道。

 

    “小人愿助任教主夺回大位,诛杀东方不败!”

 

30献计

 

    入夜时分,殿外暮色苍茫,已经坠下山后的落日,剩了一点点微温的红色。殿内设有二十八盏芙蓉灯台,幽幽灯火轻摇,却依然照不亮这深深大殿。

 

    任我行从座上站起,慢慢走下。

 

    两边灯盏照得他身后拖出斜长的影子,衬着他惨白的脸色,有如鬼魅一般。

 

    他身量奇高,这么低头俯视打量,有如高山倾塌下来一般,我不由屏住呼吸。他沉默地看了我许久,然后才沉声道:“老夫听闻东方不败很宠幸你。”

 

    “是。”我抿了抿嘴,眼中露出厌恶的神色。

 

    任我行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然后狐疑道:“他破格提拔你,照理说待你有大恩,你真愿意杀他?莫不是心里还有什么打算吧?”

 

    “教主不相信小人也是理所当然,”我并不避讳地抬头看他,然后再次拜下,“为表明小人的忠心,小人愿服用三尸脑神丹,若是小人有何异心,自然全凭借任教主处置。”

 

    任我行似也未曾料到我竟有如此决心,三尸脑神丹的炼制办法与解药只有教主知道,每一任教主所炼制的丹药也有不同,我若是吃了任我行的三尸脑神丹,即便是东方也救不得我,我若是不想发狂而死,必然永远都得为任我行死心塌地。

 

    我见任我行沉思,又接着道:“小人自知伤了圣姑,罪孽深重,但教主定然也奇怪,小人与圣姑无冤无仇,为何下此狠手?更何况,小人身份低微,莫长老是教中老人,教主怕也晓得他为人,最是谨慎严密,怎会让亲制毒药落在我这般的仆役手中?”

 

    任我行一听我提及任盈盈,眼中恨意狂涌,一只大手用力扣上我天灵盖,竟将我直接提了起来,怒道:“定然是东方不败那狗贼指使你做的!是不是!”

 

    我冷汗淋漓,忍着头顶剧痛,一字一句道:“并非如此!任教主,其实小人乃是向右使安插在东方不败身边的探子!小人跟着东方不败身边本就不是真心,任教主!小人父母皆为东方不败所杀,恨他入骨,早就想杀他而后快,因此才愿听命于向右使,受他驱使。可谁知向右使狼子野心,他早就想取东方不败而代之,可惜武功不及他,几次刺杀都未能取他性命,还……还险些暴露了自己,因此…才叫小人暗害了圣姑…圣姑乃是将来最有机会继承教主之位的人…他这么做,不但可以除去一个心腹大患,还可将东方不败的视线转移到小人身上,一箭双雕,弃卒保车!”

 

    任我行目疵欲裂,那如僵尸般的脸靠近我,阴狠道:“杨莲亭,你以为你这么说,老夫会相信吗?你休要再为东方不败说话!若非为了一统江湖的大业,老夫迟早要杀了你!”

 

    他手上气力猝然加重,我只觉头脑都快被捏碎了,不由大叫:“任教主为何不想想,小人如何能拿到化骨水?任教中与莫长老最为亲厚之人便是向问天!小人如何能得知圣姑日常作息习惯,向问天是圣姑院子里的常客!教主何不再想想,任教主这几年受尽苦头,向问天在哪里!任教主获救重回黑木崖,向问天为何迟迟不敢露面?若非因为谋害圣姑之事是受他指使,他为何不敢回来?任教主,莫要被此人蒙骗了!”

 

    “你休要再胡说八道!”任我行暴怒,将我一把甩开,我本能地闪躲了一下,但整个人还是随着巨大的冲击,被他击出三四丈,狠狠撞在漆红大柱上。

 

    我喉头滚出一声闷哼,“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身子擦着柱子下滑,我两眼发黑地坐在地上,缓了缓,抬手抹去嘴边的血迹,笑道:“任教主宝刀未老,小人的命卑贱,实在不值得任教主动怒,任教主随时都可以杀了小人,但小人就算死,家仇却不可不报,任教主,小人只求能手刃东方不败!”

 

    任我行张狂大笑起来:“你?就你还想手刃东方不败?”

 

    我忍住喉间腥甜,强咽了下去,看着任我行淡淡一笑:“小人愿为任教主献上一计,任教主听完,再定夺不迟。”

 

    任我行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我。

 

    我平静地与他对视,眼中坦坦荡荡,一片赤诚。

 

    “……说吧。”

 

    我笑了。任我行果真未变,他性子狂妄自大,却不会刚愎自用,他谨慎,小心,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如果可以,他更愿意不费一兵一卒取得成功。

 

    “任教主想必知道,莫长老出身唐门,最善机关暗器。”我看着他,嘴角勾出一抹怀有深意的笑容,“莫长老的院子里暗器机关满布,一共有九百六十…六种不同的机关,个个夺人性命,见血封喉。向右使命小人去莫长老院中偷药时,小人曾见过莫长老画的机关图,小人曾将此图默记于心,只要教主将东方不败引入莫长老的院子中,有无数淬毒利箭,夺命阵法相助,再加上任教主的吸星大法,就算是东方不败,也定然难逃一死。”

 

    任我行那双黄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我心中一动。果然,向问天不在,那个姓叶的年轻人又不肯相助,这一世他还没认识令狐冲,连任盈盈也成了废人一个,他虽然收买了六位长老,布下天罗地网,却还是没有十分把握可将东方不败杀死,因此才想用我来做筹码搏一搏,而今我主动投诚,自然正中他下怀。

 

    可是他错了,若是前世的我,或许不会令他失望,但今生,我早已发誓,就算是自我了断,也绝不会再害东方深陷险境。既然任我行先要东方的命,就别怪我也想要他的命了!

 

    “莫长老的机关……”任我行沉吟了一下,“东方不败练了《葵花宝典》,绝不是寻常机关能困得住的……”

 

    “任教主圣明,”我不放过任何一个拍他马屁的机会,将一个谄媚奉承的小人演绎得淋漓尽致,见到他眼中闪过厌恶鄙夷的神色,我心中冷笑,面上神情更加令人作呕,“小人嘴上说了,任教主怕也难以相信,不如小人将机关图画出,教主找人去试一试,不就明白了?”

 

    任我行冷冷道:“祖千秋,拿纸笔来。”

 

    一直默不作声静候在一旁的祖千秋连忙应声,匆匆出去,又捧着文房四宝匆匆归来。我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踉跄地站起来,任我行见我苍白孱弱的模样,更为瞧不起。

 

    他越是看轻我,我图谋之事才会越顺利。

 

    我一边画一边为任我行解释每个机关如何触发如何躲避,他原本轻视的眼神越来越凝重,他的吸星大法虽厉害,却并非敏捷的功法,这其中大半的机关极为阴狠,他心里暗暗忖度,估计自己遇上了也是难以躲避。任我行自然也知道,这里面好些机关,他躲不过,东方也躲不过去,望向我的眼神不由多了几分相信。

 

    若非与东方不败有血海深仇,怎会用如此狠戾的机关陷阱来算计他?

 

    然而他的脸慢慢又阴沉下来。

 

    我几乎能听见他心中所想:若是这人真与东方不败有仇,那么他说他受向问天指使的那番话,难不成也是真的?向问天果真已起了反叛之心?

 

    这下,就算向问天先东方一步赶回黑木崖,任我行对他也不会放心了。任我行缺了向问天这一助力,那么东方也就少了一分危险。

 

    我垂下眼睛,笑了笑,慢慢将图画完了。最后一处机关,设置在莫长老的床上,床下有机括,可以将床板翻转,床下有容一人藏身的狭小空间。枕边藏有一条铁丝,拉断铁丝,四面墙壁连同地面、头顶,都会瞬间弹出无数水箭,箭中藏有剧毒,遇物即烂,比化骨水还猛烈几分,连玄铁也能腐蚀。

 

    而若要关闭机关,却只能翻转卧房门外三丈的青石板,才可做到。

 

    所以入了陷阱的人,根本无路可逃。水箭皆是同时弹出,四面八方包裹而来,让人藏无可藏,躲无可躲,几乎眨眼睛便会命丧当场,成为一滩散发着恶臭的血水。

 

    “任教主请看,这最后一个机关,乃是莫长老为自己设下最后一层保命符,这个机关十分隐蔽,触动时人往往毫无防备。”我慢慢地说,“这个机关,一旦触发,必死无疑,选择此地来当东方不败的葬身之地,你看可好?”

 

    任我行沉默地看着机关图,久久没有出声。

 

    我画图非常熟练,连莫长老院里有多少棵树多么盆花都没有落下,各种机关画得栩栩如生,分毫不差,他转而看向我,目光幽深,似乎觉得我能得到东方的宠幸,也并非全无道理。他以为我记忆非凡,其实不是。我这人没有什么能力,只是比别人更有耐心,更吃得了苦罢了,一个从最肮脏的地方爬起来的人,他心里的狠绝并不比一流高手逊色。

 

    许久之后,任我行抬手将那机关图卷入袖中,对祖千秋道:“先将他押回地牢。”

 

    “是。”祖千秋上前,扣住我脉门,正要将我带走。

 

    “等等。”任我行又突然出声。

 

    祖千秋钳制着我停下脚步,任我行飞掠过来,铁箍般的大手一把捏出我两腮,逼我张大了嘴,他阴测测地笑了一声,将一粒红色的丹药弹入我口中,又猛地一抬我的下巴,我甚至还未反应,就被迫吞咽了下去。

 

    我心中一凉,但脸上却露出苍白笑容:“多谢任教主赐药,小人定当为任教主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任我行不屑地哼了一声,冷冷道:“将他带下去吧。”

 

    “是!”

 

    我被祖千秋粗暴地扔回了地牢,重重跌在臭烘烘的地上,我身上疼得厉害,便懒得爬起来了,只是这么趴着。

 

    祖千秋叫来几个人看守着,便离开了。

 

    我用眼角余光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心想,任我行应该会找人去试试机关,等他发现我所言非虚,一定会再次来找我,如果要引诱东方走到莫长老的卧室,必然需要一个诱饵,那么,还有比我这个“姘头”更合适更令人防不胜防的诱饵吗?

 

    卧房里的机关,他一定会试,而且会重中之重地试,但怕毒箭用完,他不会试到最后,怕是见识了机关的威力,便会命人关闭机关。

 

    前世东方也曾经赞叹过这机关的精妙,他试这最后一道机关时,先用长竹竿探入,挑断了铁丝,然后让水箭肆意迸射,足足整整一刻钟才全部射完。射完后,毒水将水磨的青石板都腐蚀穿了,莫长老的床也因此轰然塌陷了下来。

 

    但也因此,我与东方发现了床下那个狭窄藏身的地方,木板之下,还有一个地道,一个直通后山深谷的地道。

 

    那个地道,我并没有画出来。

 

    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我静静地等待着任我行的第二次召见。

 

    夜风很凉,在阴暗的地牢里呼啸,我听着风声,心里也风雨飘摇。

 

    忽然很想念东方。

 

    我闭了闭眼,想象着他的模样,想象着他握着我的手,就在我身边。想象着他在耳边轻轻唤我的名字:“杨莲亭……”

 

    “你叫什么名字?”旁边忽然有个声音响起。

 

    我皱了皱眉,睁开眼。

 

    那叶开自在地坐在一边,喝着小酒,吃着烧鸡,眼睛看着我,还笑嘻嘻地问我要不要喝酒,他愿意请我喝酒。我不想理他,若不是他多事救出任我行,我何至于受这些苦?

 

    可他却毫无眼力一般,甚至提着鸡腿蹲在我面前,滔滔不绝地讲话。我抬头看他,觉得这个人真是奇怪,以他的武功,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他见我肯看他,更来劲了,我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救任我行?”

 

    叶开愣了愣,然后又笑了:“我并不想救他。”

 

    不等我说话,他又苦笑:“我原本在万马堂里睡得好好的,有人请我去喝酒,我正喝得畅快,谁知一睁眼却到了个黑漆漆的地方,你说怪不怪?”

 

    “我不喜欢黑漆漆的地方,又冷又暗,我自然想要出去的,于是我就出去了。”叶开飞身坐在桌案上,晃着两条腿,“我把那地方打穿了,突然听见一阵大笑,才发现黑暗里还有个人,他就是这位任教主,你说我救了他,可我只是自救罢了。”

 

    “一个大活人在你旁边,你竟会毫无所觉?”我冷冷地说。

 

    “似察觉我到来初始,他便一直屏息静气,收敛内力,”叶开耸耸肩,“我还当是三老板与我开玩笑呢,谁知道却……”他没有说下去,清秀的脸上露出迷惘的神色。

 

    “三老板?”我问。

 

    “万马堂的三老板,你可听说过?”

 

    我皱眉:“从未听说武林中有什么万马堂。”

 

    他听到我的回答,垂下头,露出一个很苦涩的笑容:“是啊,我问过了很多人,他们都这么说,这里没有万马堂,也没有三老板,什么也没有……”

 

    我忽然觉得这个人可能脑子有点毛病。

 

    于是我就不愿与他多说话了,他也不再开口,只是一口一口地喝着酒,神色恍惚地看着灯火,连嘴边的笑也渐渐消失了。

 

    我蜷缩在地上,慢慢地睡去了,直到天微微亮,我被一阵奇异的声音吵醒了。

 

    “嘘溜溜,嘘溜溜——”四面八方传来尖利的哨声。

 

    我腾地坐起身——这是日月神教中捉拿刺客、叛徒的讯号,本教教众一闻讯号,便当一体戒备,奋勇拿人。

 

    东方来了。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上官云、祖千秋两人同时出现在地牢,祖千秋毫不客气拉起我,狠狠点了我身上各处大穴,带着我飞掠出去。

 

    上官云留在后面,似十分恭敬地与叶开说话。

 

    四处都是闹囔囔的人声和匆忙的脚步,天还未大亮,天边一轮淡如冰片的月亮。远远的,就见一片乌压压的人群,严阵以待,人群前面,是一身青衣,昂首而立的任我行。

 

    而他的对面,仅有一人。

 

    那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一人面对着千夫所指,红衣灼灼如烈火。

 

31反杀

 

    似心有灵犀,东方猛地回头。

 

    很久之后,我依然记得那时的每一个细节。

 

    黑云欲摧,大风卷地而起,东方一袭红衣,猎猎翻飞。

 

    祖千秋挟持着我,从百丈外飞身而下,落在了任我行身边。

 

    面对千人万人刀剑相向,东方冷峻的脸上毫无表情,对一切视若无睹,深如漆墨的眼眸直直越过千军万马,遥遥向我望来。

 

    他很认真地看着我,似乎想看看我有没有受苦,见我并无大碍,他的眼眸柔和下来,薄薄的唇瓣动了动,无声地说了一句。

 

    “我来了。”

 

    我眼眶一红。

 

    我想我永远无法描述那时我的心情,我只记得,孤崖之上,天色朦胧晦涩,寒冷而黯淡无光的天地之中,唯有他是唯一鲜活的颜色。

 

    一只大手将我直接提溜了过来,任我行掐住我咽喉,单手缓缓拔出腰间长剑:“东方不败,你谋权篡位,将老夫压在孤山梅庄下八载有余,又将盈盈害得如斯地步,这笔债该算一算了。”

 

    东方淡淡道:“任我行,当年我处心积虑夺你的位,究竟为何,你心知肚明。本来我只是风雷堂长老座下一位副香主,你屡次破格提拔我,让我当副教主,还将教中的至宝《葵花宝典》拿给我练,我很感激你。可是,我东方不败并不是傻子,你将我当成豢养在身边的一条鹰犬,专门为你探听江湖消息,秘密暗杀教中对你不忠的长老,为你排除异己。众人只看到我猛下杀手,一时人人自危,又对我恨之入骨,可他们却不知这些都是你任我行下的命令。今日在此,我便问你一句,如若当年我不曾夺位,已犯了众怒,又无利用价值,你会好心放我一条生路吗?”

 

    任我行没想到东方竟会在这里将当年夺位的原委道出,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驳,只能厉声道:“即便当年老夫对你存了利用之心,但你是老夫部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派些事情给你做,难道不应该吗?可你却恩将仇报,将老夫关押在西湖地牢,多年不见天日,还残害我的女儿,这些事你还敢不认吗!”

 

    东方不败道:“我好歹留了你的命,是不是?若我不曾念着当年你的提携之恩,一刀杀了你岂不痛快?又哪能轮得上你今日在此向我讨债?”

 

    任我行两只眼睛瞪得如怒目金刚一般,却被东方一番话驳得无言以对,只能越发愤恨地收拢手指,我被他掐得透不过气来,面色涨紫,任我行冷笑道:“东方不败,任凭你如何口灿莲花,这一次老夫定要叫你有去无回,将教主之位双手奉还……”

 

    “你要便拿去!”东方猛地打断任我行的话,厉声道,“将杨莲亭还我!”

 

    任我行阴阴地笑了两声,松了松手上的劲,又抬手解了我的哑穴,我立刻剧烈咳嗽起来,东方看在眼里,身形忍不住动了动,任我行立刻抬剑逼在我脖间,嘲讽道:“东方不败,没想到你对这小子倒是情深意重,可惜可惜,他对你却是虚情假意。”

 

    东方停了下来,对任我行的话充耳未闻,只是满脸担忧地看着我。

 

    任我行见状,又解了我上身的穴道,令我双手可以活动,然后他对身后的教众道:“拿弓弩来!”说完,他又看向我,眼眸锐利如刀,“杨莲亭,你不是一直说要手刃东方不败为血亲报仇吗?老夫这就成全你!”

 

    然后他又转向东方不败,笑道:“东方不败,老夫被你囚禁在西湖底下整整八载,每日除了练功,便日日在想脱困后向你复仇,该用什么法子折磨你,如今看来,叫你死在最信任宠幸之人手中,才是天下快意之事。”

 

    “杨莲亭不会武功,”东方淡淡道,“他也绝不会杀我。”

 

    “是么,”任我行一笑,这时手下已经递过来一张弩弓,任我行将弩弓放在我手上,然后指着东方道:“杀了他。”

 

    这是试探,探我的忠奸,探东方的武功深浅,也探我在东方心中究竟有多少分量。

 

    任我行就在我身后,他双臂垂下,看似平静,一股霸道的内力却隐隐透出。

 

    “谨遵任教主令,”我垂下眸子,伸手接过那张弩弓,将弓弦向后拉,扣在钩上,然后对着东方,缓缓抬起。

 

    东方木然地凝视着我。

 

    我把弩箭放在矢道上,对着东方的头部,毫不犹豫扣下悬刀,牙钩猛地一缩,弓弦弹出,箭矢向着东方疾射而出。

 

    东方一动不动,眼睛也一瞬不瞬地望着我,只是稍稍偏了偏头,箭矢擦着他的脸钉在了身后的树干上,他耳边一缕发丝缓缓飘落。

 

    “杨莲亭……”东方神色未变,声音却哑下来,“你真要杀我?”

 

    我并不回答,再次架起弩弓,顿也不顿,又是一箭。

 

    东方侧身躲开,再回过头来时,脸色已经苍白如纸,他有些茫然地看着我,喃喃地问:“杨莲亭……这么久以来,往日种种,你难道是骗我的吗?”

 

    我不敢与他对视,怕看见他眼中浓浓的失落与心伤,只能尽可能稳住发颤的手指,低头装箭。然后抬手,勾弦,扣动悬刀,箭破空而出。

 

    可这次,东方只是怔怔地看着劈面而来的利箭,竟一动不动,不曾躲避。

 

    我心一颤,本能地拔腿冲出去,想要替他挡下,可是凭我如何用力,双腿却被穴道束缚,竟如钉子一般钉在地上,半分也动弹不得,我心急如焚,眼睁睁地看着离弦之箭越来越近,心脏狂跳,几乎要冲出胸腔。

 

    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刻,“铮”的一声,一把飞刀突然从斜旁里掷出,硬生生将即将穿透东方头脑的弩箭截下,双双坠落在地。

 

    我大松了一口气,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了,若不是动不了,我肯定已经跌坐在地了。

 

    “哎呀,真是危险,”一个笑嘻嘻的声音忽然从一边的树梢上传来,众人纷纷抬头去看,只见一个穿着青衫的年轻人站在树枝上,好像吓得厉害般拍着自己的胸口。春天抽发的树枝极为软嫩纤细,他一个大活人站在上面,竟然一点也不让树枝弯曲,稳稳当当,又飘逸至极。

 

    “叶公子,”任我行的脸色变了,“你这是做什么?”

 

    叶开打着哈欠道:“我在下面待闷了,就想出来晒晒太阳,谁知今天是个阴天,但也没有关系,没有太阳,却有一场好戏看,总算没有白来一趟。”

 

    叶开的出手,让任我行脸色很是难看,转头对我吼道:“再放箭!”

 

    我闭了闭眼,再次抬起手臂,可是对上东方的眼睛,我却无法再扣下手指。他静静地看着我,就算我用弓弩对着他,他依然那么安静、温和地看着我,眼中没有一点愤怒和仇恨。

 

    任我行在我耳边道:“杨莲亭,你下不了手吗?”

 

    “教主误会小人了,”我低头回答,“小人只是担心叶公子再出手,再放箭也无济于事。”

 

    任我行冷冷道:“你不必管,放箭!”

 

    我无法,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弯起手指。

 

    任我行这么做,一定还有别的意图,以我的能力根本不可能杀了东方,他不会耗费时间做一些无用的事的,他到底在等什么?

 

    东方依然直挺挺地站着,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的动作,脸上神情渐渐变得灰败黯淡,连眼中的光也终于烧尽,只剩下一团灰烬。

 

    他已经很难过,嘴唇微微发抖,然后他很轻很轻地问:“杨莲亭,你不要我了吗?”

 

    我听得心痛如绞,几次想要扣下手指都没能做到,仿佛所有力气都因这一声呼唤消散,只余下胸中不断上涌的酸涩哽在喉头鼻间,蒸得我双眼模糊。

 

    就在这时,任我行突然大喊了一句:“动手!”

 

    说时迟那时快,东方身后突然窜起一人,那人双手高举着长刀,对着他的头颅就要狠狠劈下。叶开出声警示:“小心!”

 

    话音未落,东方已经旋身躲开,回身扬手猛地一挥,他的动作太快了,我看在眼里只觉得一阵红色影子闪过,就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长刀哐当落地,那人仰面扑倒在地上,两边太阳穴有细小的针眼,微微渗血,那人竟是上官云,已经两眼瞪出,死不瞑目。

 

    任我行大骇,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口中惊道:“东方不败,你竟真的练成了《葵花宝典》!”

 

    东方收了手,没有理会他,依然默默地向我望来。

 

    “雕侠”上官云竟一招就死在东方不败手下,一时黑木崖上一片寂静,都被这迅疾、狠辣的武功震住了。我是早已知道东方的身手,几乎没有愣神,立刻趁此机会悄悄向任我行进言道:“任教主,东方不败已练成了《葵花宝典》,武功深不可测,上官堂主又已毙命,任教主,我们还是快快将他引入莫长老的院中吧!只要能杀死东方不败,小人愿为诱饵!”

 

    任我行经我提醒,马上醒过神来,看向我的神色中终于带上了几分信任,他一只手臂箍住我的脖子,脚下一用力,竟平地里直直飞跃上了最高的楼阁,直奔莫长老的院落。

 

    东方突然见我被带走,方才的失望与伤怀一下被抛在脑后,眼中只剩焦急担心,浑身真气汹涌而出,戾气尽放,也跟着飞身追来:“任我行,你要哪里走!留下杨莲亭!否则别怪本座不客气!”

 

    三人一追一逐,很快就来到莫长老的院子中。

 

    任我行先到,他手掌续起内力,往东边墙上狠狠击了过去,立刻拔身就逃,东方落后一步,掠入院中立刻被激发的飞刀机关围了起来,他十指间银针不断,竟将那些飞刀一个不落地击落,立即追来。

 

    任我行就这么一路激发机关一路直奔卧室之中,可他没有想到东方练的《葵花宝典》竟已臻至大成,身法迅疾如闪电,许多机关他无法躲过,东方却轻而易举避开了,等他刚刚追到卧室中,东方也已经赶到,人影一晃,绣花针就向他疾刺过来。

 

    任我行将我掷在地上,脚下跟着一动,闪过一针,拔剑向东方咽喉刺去。东方侧身闪开,一击不中,他足尖频点,一脚蹬在墙壁上,红衣被疾风高高卷起,从斜后方扑向任我行,银针破空声铮铮在耳,任我行却在最后一刻看透了他的攻势,整个人瞬间矮了下去,仰面贴着地面飞掠出去。

 

    东方要的就是这一刻,人影一闪,他整个人在空中急旋,双手射出数十根绣花针。

 

    任我行大喝一声,左格右挡,硬生生抗下他的攻势,银针与剑身相撞,发出刺耳的尖啸声。但东方出手极其迅速,已经又闪到任我行另一边,向他攻来。

 

    这期间,任我行根本连东方的衣角都碰不到,更不要谈扼住他的脉门头顶使出吸星大法。我一边留心着他们的争斗,一边慢慢往床榻边上爬过去。

 

    莫长老院中机关,应当是一千零二十七种,机关图上,我只画了九百六十六种,有五十七种都设在床下的地道中,另还有四种,却还是隐藏在这张木雕大床上。

 

    我双腿还被点着穴,只能用两只手爬过去。

 

    任我行伺机接近东方,手指几次弯曲如鹰爪,想要扣住东方,但东方早就警惕,身法越来越飘忽诡异,令他怎么也无法使出吸星大法。就在这胶着之时,他似乎发现了我的举动,眼眸掠过一丝精光,竟然一掌荡开东方一击,欺身向我扑过来。

 

    “杨莲亭!”东方大惊失色,亦运功追去。

 

    谁知任我行只是佯攻,在东方靠近他的一刹那,他猛地回身,鹰爪般的大手带着风就要盖上东方的天灵盖。东方追得太急,几乎已经无法躲避。

 

    我情急之下飞身扑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机关,用手肘狠狠击在青石板下,四面长窗突然被震飞,然后四道竹管伸了进来,毒烟滚滚而来。

 

    “东方!闭眼!蹲下!”我一边喊一边再抬手往床腿上一劈,八架连弩飞射而出,接连的变故令任我行应变不及,只好收手,本能地屏息凝气,抬剑荡开四面飞箭。等他听见我那一声呼喊时,已经晚了。

 

    这个毒烟,不会置人于死地,但眼睛却会被立刻熏瞎。

 

    这时,房内已经被毒烟充斥,黑色腥臭的雾气依然不断被灌入室内,我早已闭上了眼睛,只听耳边全是任我行凄厉的狂叫,想必他的双眼已经被毒瞎了。

 

    手肘突然在这时被人紧紧掐住,我大惊,正欲抬手防备,却忽然闻见浓浓的臭味中一丝清冷的松香,于是所有的警惕与紧绷瞬间消失,一颗心终于落回了肚子。

 

    我抬手,摸索着他的脸,想看看他的眼睛有没有事,却摸到了一片温热的湿润。

 

    我一愣,心猛地抽痛。

 

    “别哭……”我亲了亲他的眼角。

 

    就在这时,我忽然觉得有风急急掠来,心中大惊,连忙伸手按下翻转床板的机关,急忙将东方推了进去,一个反身将东方挡住。这时一声暴戾的怒吼已经到了耳边:“杨莲亭!你这个奸诈小人!老夫非杀了你不可!”任我行不知何时已来到了我身后,我听见了含着霸道内力的掌风向我挥来。

 

    电光火石之间,“嗖嗖”两道风声从我耳朵两边擦过,任我行又惨叫一声,不知东方打中了他哪里,我竟听见他狂吐鲜血的声音,这时,一股力趁机将我往前拉,就在要被东方拽进床下空间时,任我行竟拼尽了气力,如同开山劈石般,一掌拍在我左肩上。

 

    我吐出一大口血,猛地往前一跌,身后床板砰的一声盖下,任我行癫狂的叫声被隔绝在外。

 

    “杨莲亭,杨莲亭……”东方在黑暗中焦急地叫着我。

 

    我想回答他,可是一张口,却又是一口血。

 

    “杨莲亭!”东方慌了,一把搂住我,清寒充沛的内力瞬间灌入我的心脉。我微微缓过神,急忙道:“左手边第三块砖,右下第六块砖,依次击三次,快!”

 

    头顶上已经簌簌落灰,任我行在外面发狂,这床板要顶不住了。

 

    东方左右猛击了六次,身下便倏然一空,脚下木板突然开了,我们两人迅速地沿着倾斜的地道滑落,随着我们滑落,一道道石门跟着砰砰砰落下。

 

    不知滑落了多久,最后停下时,已落在湿润柔软的草地上,抬起头,是微微发亮的天空。

 

    终于脱困出来了。

 

    任我行双目已瞎,又被东方打得重伤,想必也撑不了许久了。

 

    下落期间,东方一直牢牢将我护在怀里,出来后,他身上的衣服都磨破了,我从没有见过他这么狼狈的时候,可这时候也谈不上这些了,我指着方向给他,他扶着我,很快找到了深谷瀑布尽头的一个隐蔽洞穴。

 

    一屁股坐在安全的地方,我喘着气,狂跳的心渐渐平复,我转头去亲了亲他的鬓角。

 

    东方怔了怔,发红的眼睛看了我很久,然后他猛地倾身,搂住我,温热的液体流进了我的脖子里。

 

    “我以为……你真的……”他喉咙里哽住了。

 

    我心疼得不得了,用右手将他拽起来,仰头吻住他,堵住他要说出的话。

 

    东方嘴里满是咸涩的苦味,他炙热的呼吸全喷在我脸上,劫后余生与多日的思念使得我更用力地抱住了他,他的身体在我怀里微微颤抖,我忍不住将手伸进了他的衣服里。

 

    “杨莲亭,杨莲亭……”他喃喃地唤我,嗓子都哑了。

 

    我的左肩疼得不行,只好往后靠在了墙上,用右手指了指自己的腿。

 

    “坐上来。”我的声音里染上了情欲。

 

    东方犹豫了一下,温顺地跨坐在我大腿上,低头亲我。

 

    我单手搂住他,沿着背脊下滑,手指缓缓地探入了他的后面。

 

32山居

 

“坐上来。”我的声音里染上了情欲。

 

东方犹豫了一下,温顺地跨坐在我大腿上,低头亲我。

 

我单手搂住他,沿着背脊下滑,手指缓缓地探入了他的后面。

 

东方的腰抖了一下,却将眼睛慢慢闭了起来。

 

我将舌头伸进他嘴中纠缠,右手肆意抚摸着他的腰窝与臀部,他的腰很细,窄瘦而结实,我揉着他突出的胯骨,慢慢往他两腿之间伸过去,轻轻套弄了一会儿他的下体,然后慢慢往后,擦过那两块伤疤,从会阴处探到后穴边缘。

 

东方被我摸得有点发抖,两条腿不由自主地夹紧,当我手指流连在会阴时,他忽然低低地呻吟了一声。这是我前世所不知的敏感之处,而他细碎的呻吟喘息更让我亢奋了起来。

 

“东方,把衣服脱了,”我放开了他的唇,低沉地说。说这句话时,我看着他的眼睛,手没有抽出,依然在他穴口打转,时而会用掌心去蹭他的会阴,迅速累积起来的情欲令我的声音也变得低哑了。

 

东方脸色赤红,却依然忍着羞耻伸手去解开领口的盘扣,他做这些时,动作很慢,我能很清晰地看着他的肩膀、锁骨、胸膛一点一点裸露出来,而他面带红潮,嘴角犹有一丝亲吻时来不及咽下的液体,显得极为诱惑。

 

我忍不住将手抽了出来,扣住他的腰,将他拉近,舔舐啃咬着他的乳头。

 

东方衣衫凌乱,被我弄得顿住了,仰起头喘息。

 

“继续,”我放开他的腰,在他臀部捏了一下,“全脱了,我要看你。”

 

东方只好将手慢慢伸到腰间,解开了裤带,然后从我身上起来,弯腰脱掉了身上最后一件蔽体的衣物,我看着他全身赤裸地站在我面前,他似乎很害怕我落在身上的视线,有些难堪地弯了弯腰,想要挡住自己残缺的下身。

 

“东方,别害怕。”我温柔地拉过他的手,让他站在我面前,他很顺从,在肌肤之亲的事情上,他总是格外温顺,平日里那些口是心非与倔强都不会出现,我很喜欢他在床第间这种坦诚,不矫揉不造作,快活就会叫出声,会扭动腰部,予给予求。

 

“张开腿。”我靠墙坐着,用手分开他两腿,然后我的手重新摸上他的臀部,然后凑过去舔着他半硬的下体,东方重重喘息着,弓起了腰背,两只手搭在我头顶,不自觉地将我按得更近,让我能将他吞得更深。

 

等到舌尖划过能尝到一点点咸涩的味道,我放开了他,深深地吸咬着他大腿内侧,抚摸着臀部的手也沿着臀缝,插进了他的后穴。

 

东方被我的手指插得一个哆嗦,两条腿有点弯了起来,我慢慢加入了第二根手指,两只手指在他里面轻轻地旋转扩张,骨节顶到一个地方时,他的喘息与呻吟都会突然高扬起来,连眼眶都红了。

 

“杨…杨莲亭……别…别弄了……”他眼里像是含着一汪水,软得不像话,他的声音颤抖,“我心快跳出来了……”

 

“好,我不弄了,”我温声说着,却立马挤进去第三根手指。

 

“呜……杨莲亭!”他喘息连连,含情的眼睛瞪我,腿上满是我落下的吻痕。

 

我看着他,下身硬得几乎要发痛了,浑身火热得让我连断了膀子的痛苦都忘了,我现在满眼都是欲望,所有理智都被撕成了碎片,我单手解开了裤子,硬邦邦的下体立刻挺了出来,我扶着他的臀,说:“坐下来。”

 

东方看着我,面红耳赤,两条腿分开在我身体两侧,骑在我腰上,他的臀部磨蹭在我硬挺的欲望上,正抵在他的臀缝间,我难耐地吸了一口气,急速地喘息着,几乎想一下插到底。但终究忍住了,我拉过他的手,让他扶住我的下体,然后我按着他的臀,一点一点埋进了他的身体里。

 

当全部进入的那一刻,我们两人都发出了一声呻吟。

 

我单手抱住他的腰,缓缓抽动起来,一下比一下插得更深。东方搂住了我的脖子,在我耳边急促地喘息着,这个姿势能让我们结合得更为紧密,他的身体里热得不像话,我慢慢地控制不住自己的力度,一边啃咬着他仰起的脖子与喉结,一边顶到最深处,然后拔出,更为用力激烈地挺进去。

 

东方上身紧紧贴着我,腰部往下沉,唯有圆润的臀部高高翘起,伴随着我的动作上下,摩擦到某个地方,我能听见他越来越高亢的呻吟,以及瞬间都升高的体温,不由一次次往那里冲撞过去。东方彻底溃不成军,啊啊地叫着,然后直起身子来,双手向后撑在我的腿上,主动地挺腰扭动起来。

 

我被他的兴奋所感染,前世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情动时刻,而今见了便如一把火般烧遍了全身,我配合着他的动作用力地抽插着,肉体相撞的啪啪声在这空旷的洞穴中变得极为清晰,带上回音后,仿佛放大了无数倍。

 

不一会儿,东方的腰突然猛地抖动了起来,摆动腰部的动作越加激烈,随后,他整个人僵了一下,后面剧烈地收缩起来,我被他夹得脑袋一片空白,一泄而出。

 

    东方倒在我身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紧紧抱着我的脖子,好像还没有回过神。

 

    我也闭着眼,右手揽着他,轻轻地沿着他赤裸的背脊上下抚摸。

 

    两人安静地享受着欢好过后的温存时光,听着雨滴坠落在叶子上细细密密的响声,不知过了多久,趴在我胸膛上的东方身子一僵,似乎突然想起自己刚刚做了什么,然后整个人好像羞愧得无地自容一般把脸缩进了我的脖子里,死活不肯再抬起来了。

 

    我心里好笑,上次好歹是晚上,夜色是最好的掩护,而今却是大白天。外面,阴了许久的天落下了雨水,滴滴答答地击打着遮蔽在洞口茅草上,水濛濛的光泄露进来,照在东方一丝不挂的裸体上,像是有水波缓缓流过一般,我轻轻抚着他的背脊,从上到下,从脖颈到尾椎,还有那深深陷下去的臀缝,我不禁又心猿意马起来。

 

    还埋在他身体里的阳具不知不觉又变大了。

 

    东方自然感觉到了,我听见了他埋在我没有受伤的那半肩膀上暗暗磨牙的声音。我假装不知道,手悄悄地要往下摸。

 

    “杨莲亭,”东方忽然抬头了,“你的肩膀还疼吗?”

 

    我十分臭不要脸,亲亲他说:“东方乖,我们再来一次就不疼了。”

 

    东方对我笑了笑。

 

    我被他笑得三魂七魄都飞了,完全没有留意到他按在我左肩的手。

 

    “咔嚓”一声。

 

    东方抓住我的胳膊迅速一拧,我那只被任我行卸掉的肩膀被东方粗暴地接了回去。

 

    我嗷得一声惨叫,软了。

 

    东方满意地眯了眯眼,重新靠在了我怀里。

 

    我泪流满面。

 

    ……

 

    与东方在深谷里待了三天。

 

    我的胳膊虽然接回去了,但伤筋动骨一百天,最好还是不要使劲。在我成为独臂大侠之后,我指挥着东方用石块砌了一个灶,用它解决一日三餐。每日清晨起来,一起去瀑布边洗漱,然后沿着河流散步,捡拾野果野菜和枯枝木柴。

 

    洞穴里有莫长老留给他自己的钱财、衣物、米粮、盐、面粉、蜡烛、被褥,甚至还有两坛密封的女儿红。东方偶尔还能猎到鸟和兔子,我们的山居岁月倒是充实。

 

    黑木崖上混乱不堪,我们时常能见到有尸体顺流而下,每当这时候,东方就会站在河岸边仰头去望百丈之上的崖顶,他只是看着,没有提出要回去。我不知他的打算,也不想多问。就我而言,我并不稀罕他做日月神教的教主,但若是他想重新回到那个位置,只要是他想的,我都愿意跟随他去拿。

 

    在深谷里的第二天夜晚,木统领带着小孩突然出现。我不知道东方是什么时候跟他们联系上的,见到他们有点惊喜,说实话,我本以为木统领已经死在了黄河老祖的手下,没想到他和孟星魂都并没有出事。

 

    那时,我正在喝东方给我熬的荠菜粥。左边的膀子不能动,在深谷里的日子,都是东方照顾我,第一次看着他笨手笨脚地生火做饭,我望着他的背影,以及被火光照亮的侧脸,心里涌起海潮般的暖意,但最后面对那一锅绿幽幽的糊状物时,我还是沉默了。

 

    东方坐在我对面,用手支着下巴,两只眼睛亮亮地望着我,仿佛在无声的威胁:“你敢说一句不好吃就银针伺候!”我被他看得心头发颤,咽了好几口唾沫,心一横牙一咬,正要义无反顾地端起碗,洞穴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

 

    我警惕起来,东方却按住我的手,随后就听见洞穴外面的脚步停下了,有人撩起袍子跪下了:“属下参见教主!”

 

    后来东方才告诉我,我被祖千秋带走之后的事情。当时,刚有人进入客栈,东方就发觉了,他披衣起身来找我,我却已经不见踪影,另一边,却传来激烈的打斗声,争斗的双方就是老头子和木统领。本来木统领武艺并不逊色于老头子,但他身后还有一个十岁的孩子,为了保护他,他被老头子当胸一剑刺了对穿。

 

    东方循声赶过去,就看到这一幕,而老头子见东方赶来,慌忙逃跑,只留下一张纸条。无奈,东方只有命小孩留下照顾重伤的木统领,只身一人赶来救我。

 

    听完,我向木统领看去,果然见他脸色还十分苍白,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他似乎赶了很长的路,显得风尘仆仆,整个人更显憔悴。他与小孩来时已到了深夜,他一面细细地与东方说起江湖上的动静一面将昏昏欲睡的小孩抱在怀里,手还轻轻拍着孩子瘦小的背脊,一副慈父模样。

 

    我看了他好长一会儿,把这个严肃端直的男人看得都难为情起来,我才垂下眼睛笑了。木统领见我不再看他了,似乎松了一口气,专心向东方禀报道:“向问天已经回到了黑木崖,听闻任我行重伤在床,日日都需要平一指用参汤与针灸吊命,众长老便请他暂代教主一职。另外,桑三娘前日传讯于属下,五岳剑派齐聚衡山,表面上是为了受刘正风的邀请,实际是要结成武林盟,推选出一个武林盟主,一同讨伐我们日月神教。”

 

    东方漫不经心地听着,听完便点点头,也没有说什么。

 

    木统领见状,心里便有些没底,踌躇再三,还是忍不住问:“教主,向问天让人在外面传教主已经被任我行杀死,如今江湖上的人都以为你死了,日月神教易主。左冷禅更是认为这是个围攻黑木崖的好时机,我们难道不回神教了吗?”

 

    东方淡淡一笑:“还不是时候。”

 

    木统领还不明所以,我却已经明白了东方的意思。

 

    如今日月神教被任我行的旧部把持,即便他已经命不久矣,却又还有向问天替他谋划,这时回去,必不可免恶战。东方自然不会怯战,但若是一个不小心将十大长老都杀光了,到时五岳剑派来攻黑木崖,岂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还不如等正道那些野心勃勃之辈围攻黑木崖,让他们鹤蚌相争,我们得渔翁之利。若是向问天与那些效忠任我行的长老不幸在此役牺牲,倒省得脏了我们的手来排除异己。最后他们两败俱伤了,东方便在这危急时刻出现,以一人之躯力挽狂澜,这神教上下还会不拥戴他登临高座吗?

 

    懂得摆布人心,才是上位者应有的权谋之术,这方面,任我行远不及东方。

 

    我越想越是通透,忍不住用手扭过东方的脸“吧唧”亲了一口,夸道:“我们家教主这份城府心胸,真是绝了。”

 

    木统领迅速又熟练地捂住眼睛,东方见状,耳朵立马红了,还瞪了我一眼。

 

    我嘿嘿笑。

 

    随后,木统领又想起了什么,但又怕我与东方做出什么非礼勿视的事情,他就闭着眼问:“教主,那么我们之后有何打算?”

 

    东方沉吟了一会儿,我趁机插嘴:“不如也去衡山凑凑热闹,虽然可能赶不上‘金盆洗手’了,可他们不是还要开武林大会,选什么武林盟主吗,我们也去看看他们能选什么盟主,之后说不定还能跟着他们一起围攻黑木崖,岂不好玩?”

 

    东方看我一眼,便对木统领道:“既然教主夫人有意,便往衡山吧。”

 

    木统领嘴角抽了抽,道了声是。

 

    我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想去衡山不过是因为我前世听说那有个极为出色的绣娘,转门绣嫁衣盖头与新郎喜服。任我行已经不足为惧,一直悬在我头顶的利剑就此移开,东方不会再如前世般惨死,我心里的阴霾随之散去,便琢磨起别的事情。

 

    我想与东方成亲了。

 

    我想补偿给他一个欠了一生的洞房花烛夜,想尽早给他一个家。

 

    我垂下眼眸,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离三尸脑神丹发作还有两月有余,这药只有任我行能解,他自然不会为我解药,就算解了这一次,还有下一次,再下一次,这药只有压制,不能根治,或许哪一天我便会行动如鬼似妖,迷失心智而死……

 

    如今也没别的法子可想,只能多陪东方一天是一天,有一梦便多造一梦。

 

    晚间,我抱着东方,他的呼吸轻轻地落在我颈边,已安然沉睡,我却迟迟不能入睡。听见细微的声响,我转过头,便看见木统领搂着小孩,小孩晚上睡不老实,一遍遍踢被子,木统领便一遍遍给他盖回去。

 

    我小声道:“也多亏你对这孩子倒是尽心尽力。”

 

    木统领摇摇头,道:“只是一心报一心罢了。”

 

    他说起小孩照顾他的事情。那时东方追我去了,他因为剑伤而发了高热,意识始终昏沉迷糊,病得说不出话来。小孩一个人将他背到医馆,一个十岁的孩子,背着一个成人,不知摔了多少跤,到了医馆,大夫都是势利眼,见木统领是个江湖人,没什么钱财,还是小孩掏出了东方留下的钱袋,医馆才肯稍作收留,却也不愿多派人手照料他。

 

    于是只有小孩自己动手,日日悉心照料他。小孩只有十岁,年幼瘦小,每日都为他煎药,怕他被炭火气熏着,便会拿着个小蒲扇到屋子外面蹲着煎药,春寒料峭,小孩在外头一蹲就是一两个时辰,冻得鼻子、脸颊和两只手都红彤彤的。

 

    木统领的伤势时好时坏,高热时时不退,整个人急剧地消瘦下去,形容枯槁。最后,东方留给他们的钱都花光了,小孩连他身上的衣服、刀鞘也拿去典当了,可银钱还是很快花完,医馆里再没人理他。只有小孩守在他床边,脚边搁着一个装水的木盆,晚上困得把头靠在床沿上一点一点地打瞌睡,却每隔一个时辰都会准时惊醒,揉着惺忪睡眼给他绞一次手巾,敷在额头上退热。

 

    木统领曾短暂醒来,看到小孩从门外进来,手里端着满满一碗他的药,正小心翼翼地端着迈过门槛,可是药碗烫极,黑沉沉的药汁子大半都晃在孩子自己的衣襟上了,小孩一边抽着气一边对他说:“木叔,你先喝,我马上再去熬一碗。”

 

    小小的手上全是烫起的泡,疼得都快哭了,却捧着碗死死不松手。

 

    木统领低低说:“永远都忘不了。”

 

33成亲

 

    赶到衡山时,已到了花浓云聚的三月时节。

 

    千里湘江似练,翠峰如簇。斜阳中,远行的船帆在残阳中漂浮,背着西风,酒家斜斜地竖着酒旗。我与东方四人弃舟登岸,一进城,便能见着街上多是佩剑拿刀的江湖人士,穿着各门各派的衣裳,有的自觉是名门正派,走起路来趾高气扬,时有当街纵马的泼风一般飞跑而过,激起满天尘烟。

 

    我连忙将东方搂过来,让他走在里面。

 

    他一路上穿得都是素淡的白衣,那天我与他从地道中滚下,他身上那件红衣已成了破布一件,于是离开前,便穿了莫长老留藏在山洞里的衣衫,略改了改大小。

 

    东方穿红衣时,整个人显得张扬而狂狷,令人一见之下便惊艳得移不开视线,而换了白衣,那种夺人的光彩似乎被包裹住了,只透出一股纤尘不染的清雅,仿佛开在幽谷无人识的兰草,清寒直入肌骨,举手投足,都似有兰香透风来。

 

    前世我从没机会见过他穿得一身琉璃白,如今见了格外心痒,尤其有一次,不便赶夜路,便休息了一晚。晚间闲来无事,他沐浴在月光下练武。出门在外,不便用上绣花针暴露身份,他便随意折了柳枝,身影迅疾而如行云流水一般,行动间,带起的风将他身上单薄的衣衫吹得卷了起来,露出了一点好看的腰线。

 

    他一个旋身,后腰一片白皙皮肤也跟着时隐时现,我在一边看得口干舌燥,直咽口水,恨不得直接过去将人扛起来往床上一丢,把他那一身白衣全扒了。

 

    不过进了城后,东方就立即打发我出去给他买几匹红布回来,正道人士都爱穿得白衣,似乎以为自己穿得白了,心也能跟着变干净。东方却格外不待见白色,他皱着眉,特别不高兴地说:“天天穿得一身孝,别人还以为本座家里死人了。”

 

    我第一次听他这么说话,忍不住微笑。

 

    家,近来我格外爱听这个字眼。

 

    趁着去布店给东方买料子,我顺道去了一次钱庄。日月神教的产业大多集中在江南那一块,神教在衡山附近只开了一些客栈、赌坊、青楼,都是些容易打听江湖琐事的地方,并没有开自己的钱庄。这么几年,这些生意的进项大多都存在了城里的通宝钱庄,那是官府开办的钱庄。

 

    这倒是方便了我,因为钱庄里面都是官府的人,没有任我行和向问天的眼线,他们也不大清楚千里之外黑木崖上的事情,给他们看过黑木令就能凭票取钱了。我查了查账目,让他们开了八年前就存在里面的两箱黄金,换了一叠银票。八年前,那是任我行当教主的时候,既然是任我行的钱,我就不客气了。

 

    有了钱,我跟人打听了一下,直奔城南桃坞巷中的香衣绣坊。

 

    绣坊在一所宅院里头,几间屋子里摆满了绣架,墙上挂着装裱过的绣品,候在门口的应门人将我引到偏厅茶室。我坐下喝了一口茶,想不大起这个绣娘的名字,只好模糊不清地问:“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个姓薛的绣娘?年纪不大,从蜀中来的,最善绣软缎彩丝的喜衣,双面绣、乱针绣是一绝的那位。”

 

    应门人笑道:“这位公子一看便是懂行的,小的给您去请。”

 

    不一会儿就来了,薛秀娘还很年轻,二十不到,穿着鹅黄色的衫子,梳着乌溜溜的大辫子,头上干干净净的只有一根素净的木簪子。眉眼清淡并不出挑,可她身上安静柔和的气质却令人感到舒服。我还注意到她的手,她有一双极为漂亮的手,手腕白皙纤细。

 

    看着她我心里便有了谱,觉得并没有找错人。

 

    “我想请你绣两套喜服。”我没有寒暄,直奔主题,“成亲用的。”

 

    “不知公子要什么样的?”

 

    我看着她的眼睛,我说:“我要两套新郎喜服。”

 

    薛秀娘闻言怔了怔,犹疑地问:“……两套都是新郎官的?”

 

    “是。”

 

    她呆了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知公子想做成什么样的?”

 

    我心里对这位绣娘又多了点好感,她方才虽然惊愕讶异,但平静下来后眼中却没有别的情绪了,她甚至很快就恢复了原来温和婉约的模样,将我当做平常客人一般仔细询问。

 

    对她笑了笑,我眼珠转了转,压低声音对她道:“一件就做得普通样式,照着我的身形量,另一件……”说到这我顿了顿,忍不住勾了勾嘴角,“里头做成真红对襟大袖衫,别配百花裥裙,就配寻常新郎服的裤子,外头你再帮我搭两条霞帔,不要比女子的肩做,你帮我做得宽一些,末端也不要坠珍珠或者金,垂两块鸽子血玉,披帛上的纹饰绣缠校花纹……”

 

    等我说完,那位薛秀娘脸都发红了,犹豫了半天,小声问:“公子要娶的是男人?”

 

    我捧着茶,笑而不语。

 

    出来后,又在街上闲逛了一会儿,去买了东方喜欢如意糕、金丝枣糕,还买了一包蚕豆给小屁孩吃。我们在城里落脚的地方偏了些,是一处小小的院子,原本也想住城里的客店,那里江湖人多,想必很多热闹看,但连连问了几家,都已住满了。客店老板说:“这几日是刘大爷金盆洗手的好日子,各路英雄豪杰都来贺,前半月就有人来订房了,您来晚啦!”

 

    我听了一阵烦闷,这刘正风洗个手怎么这么磨叽,洗到现在还没洗完,真费事!后来又走了几家,还是没地方,东方不耐烦了,找了个酒楼点了一桌子菜,拿筷子点点木统领,直接让他去找中间人,花了大价钱买了一座院子住。

 

    教主腰缠万贯,就是这么任性。

 

    提着三包点心,抱着三四匹锦缎,回到东方新买的宅子已是暮色迷离,木统领从城里最好的酒楼里点了菜,人家店里的小二正送过来,院里热闹着呢,我把蚕豆塞小孩怀里,问:“教主呢?”小孩低头剥油纸包,抽空往里屋一指。

 

    我连忙上去,却见到屋子里油灯暗暗的,东方正靠在软榻上睡觉,手里还握着一卷书,怕是看书解闷,却不知不觉睡着了。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把点心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想去抽他的书,谁知还没碰到他呢,他就醒了,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

 

    我歉意道:“把你吵醒了。”

 

    东方摇摇头:“你还没进门我就知道你来了。”

 

    “饿不饿?”我挨着他坐下,揽着他的肩头,“你猜猜我给你买什么了?”

 

    东方早就看到桌上的点心了,嘴角一翘,正想说什么,脸色却突然一沉,往我身上闻了闻,冷冷地问:“你身上怎么有女人的脂粉味?”

 

    我心里一惊,赶紧抬起袖子闻了闻,确实有淡若游丝的百合香味,想来是那个绣娘身上熏的。心道不好,我连忙耸拉了眉毛,扁了嘴,做出委屈的神色:“教主啊,你让我去给你买衣服料子,那布庄里面都是女人在叽叽喳喳挑挑拣拣,就我一个大男人,你都没瞧见那老板看我的眼神……”

 

    东方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下来,但似乎又对自己这么在意而感到懊恼,低头咬了咬嘴唇。我心里暗笑,看着他露出的后颈,不由舔了舔唇,伸手摸了上去,然后又去捏他的耳垂,正捏得有些心痒,想把手探进他衣襟去,他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又抬头,怒道:“那老板让你不顺心了?你在哪里买的?我去把他一对眼招子挖出来!”

 

    “……算了,咱们这回可是来看戏的,别闹大了,”我无奈地看着他,连忙去拆荷叶包的糕点,转开话题,“肚子饿了吗?要不要吃?”

 

    香甜的气息冲了出来,东方脸上的怒容一下消散,眼睛亮亮地点点头。

 

    给他剥开了,放进他手心里,看着他迫不及待地低头咬了一口,眼角微微弯起来,我看着他伸出舌尖卷走嘴角的碎屑,忍不住用手搂住了他的腰,往他腰侧敏感处轻轻一掐。

 

    他一下窜了起来:“杨莲亭!”

 

    我眯了眯眼睛,喉咙滚动了两下,没能忍住。一把将他手上的点心拿走,我直接抱住他的两条腿,托住他的屁股往床上走去。东方一下就明白我要做什么了,他耳朵微微发红,却没有挣扎,只是愤愤地趴在我肩头用力咬了一下:“才吃了一口!”

 

    “我也饿了。”我猛地把他压在床上,动情地亲吻他。

 

    东方本能地仰起头回应我,双手搂住了我的脖子,我用膝盖顶开了他双腿。

 

    等我们做完后,我才发现门外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可怜巴巴的高大身影,木统领磕磕巴巴地说:“教…教主……晚饭准备好了……”

 

    东方装作镇定地“嗯”了一声,然后木统领就脚步虚浮地走了。我转头去看他,他脸上已恢复了平日里的样子,只是脸还有点红。我忍不住笑了,动了动腰。东方狠狠瞪我一眼,因为我那个发泄过的东西都还在他身体里,这么抱着他,实在太舒服了,他里面又紧又热,我都不想出来了。

 

    当天晚上忍不住又抓住他胡来了一顿,清洗的时候都趴在我身上睡着了,隔天也一直闭眼赖床不想起来。我亲了亲他,反正也没什么事,不起就不起吧。但我却还有事情,便披衣服起身,东方听见了,睡眼惺忪地问我:“你去哪里?”

 

    “给你做早饭,你再睡一会儿。”我弯腰亲他的额头,轻声哄,“睡吧。”

 

    他抱着被子翻了个身。

 

    我下楼给他熬了一锅甜粥,给他端上去,他还睡得香,便搁在桌上,给他留了字条,说我出门逛逛,午时回来。

 

    看了看日头的位置,我独自出了门。

 

    走到绣坊门口,薛秀娘已经带着围帽在等我了。我今天要跟她一块儿去挑做喜服的料子、金线、镶嵌的玉石、东珠,这些东西我都不懂,要什么样要多大要多少,还是要行家来选。正好,我也还想给东方买一个好的墨玉簪子。前世他就有一个,后来他被任我行两剑杀死的时候,摔碎了。

 

    沿着西市从头逛到了尾,就这么着都还没买齐,我腿都酸了,这位薛秀娘看起来瘦瘦的,脚力倒是很好,逛了大半天,这家看看那家挑一挑,我觉得挺合适了,她非说要货比三家,我无奈地抹了一把汗,突然十分庆幸,我已经断袖了。

 

    眼见着就要过了午时了,我连忙让薛秀娘打住:“要不今天就到这儿吧?薛姑娘什么时候还有空,咱们再来一次把东西补齐。”

 

    薛秀娘点头:“既然如此便先回去吧,小女子近来活不多,随时恭候公子。”

 

    我松了一口气,连忙把人送回去。这时正打长街过,我忽然觉得有人在看我,转头一看,除了沿街两边桃树开得一团团一簇簇,远远望去有如云霞烂漫,却没有一个人影。

 

    一回到小院,我就发现气氛不对。

 

    木统领跟小孩相顾无言地站在堂屋外,我刚过去,木统领便道:“桑三娘与曲长老来了,正在里面跟教主说话,说是谁也不让进去。”

 

    我耸耸肩:“那我去厨房做饭吧。”

 

    木统领看着我的眼神很复杂,最终什么也没说。

 

    等我做好了七八道菜一道汤,端出来,却只有桑三娘、曲洋、木统领与小孩四人。他们一见我进来,目光齐齐落在我身上,我顿了顿,把饭菜摆在桌上,奇怪地问:“教主呢?”

 

    木统领深深看我一眼:“教主说他不吃了。”

 

    我一听愣了,不会是我昨天做太过了,让他身体不舒服了吧?

 

    这么一想,也不管这些人了,我立刻跑了出去,噔噔噔跑上楼,推开了,却发现屋里没人。我呆在房门口。他跑哪里去了?正疑惑,忽然听见屋顶上有踩瓦片的响声。连忙后退两步,后仰着身子往屋顶看去,嗬,东方正坐在屋顶上喝酒呢。

 

    我连忙跑去拿梯子,竖起来爬了上去。

 

    “东方?”我只能紧张地看着他,巍颤颤地爬过去,伸手去拉他,“怎么在这里喝酒?咱们下去吃饭吧,好不好?”

 

    他看向我,目光幽深:“你出去了?”

 

    “是啊。”

 

    “一个人?”

 

    “……”我没能及时回答。

 

    他脸色一冷,用力甩开我,仰头大口大口喝酒。

 

    我被他一甩差点直接四仰八叉地滚下去,像个乌龟一样四肢并用地趴在屋瓦上。我叹了一口气,用手指去抠瓦片的缝隙,慢慢向他靠近,抓住他的胳膊。

 

    东方霍然站了起来,再一次用力甩开我,因为太用力,他甚至逼出一道掌风,袖子甩到的地方如同被雷电劈过般猛地炸裂开来,无数碎瓦飞溅,甚至有一块飞到了我的身上,在我的脸上划过一道血痕。

 

    东方眼中一瞬间掠过一丝惊慌,但他很快别过头去。

 

    我看着他,心里冒出来一点火气,刚刚被他一挥我向后踉跄了两步,差点一脚踩空。我抬起手,擦掉脸上流下来的血,我说:“既然教主不愿看到小人,小人告退。”

 

    我想我的声音是冷淡而强硬的。以前我经常用这样的口气跟东方说话,但这一世以来还从来没有过,我对他一向都是足够耐心与包容的,所以今生的东方从来不知道我也有这样冰冷疏离的一面,他看着我,眼睛微微睁大了。

 

    我慢慢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

 

    在转身的一瞬间,我看到东方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眼眶却泛红了。

 

    我心里一痛,脚就迈不动了。

 

    东方缓缓地坐回原地,垂着头,用手遮住了脸。

 

    “杨莲亭……”我听见他发哑的声音,“我很难受,我受不了。”

 

    他身子弓了起来,仿佛想要把自己蜷缩起来。

 

    “你曾经和我说,你想娶的女人的样子,不用很好看,但很温柔,什么都会做。今天看到你身边的女人,我一下就想起你说的这些话了,我想那个女人真的很像你一直想娶的妻子,如果你要跟什么人在一起,大概就是那样的女人吧……”他声音越来越哑,越来越抖,“我比不上她,我对你不好,她能给你的,我都做不到……”

 

    我回过身来,向他走去。屋檐倾斜,瓦片又滑,我很费劲才来到他面前。我蹲下来,把他挡住脸的手拿开,伸手将他搂在怀里,东方的身体一靠上我就颤抖起来,他沙哑地说:“我比不上她,可是我不想让你离开我。”

 

    他停了下来,语气忽然变狠了:“我讨厌你跟别人走在一起,讨厌你看别人,讨厌你对别人笑!你要是再见她,我就去杀了她——”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说:“我以前跟你说的那些话,你是不是都忘了?”

 

    他在我怀里沉默。

 

    “我说我会一直陪着你,我说我爱你,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相信过?”我顿了顿,声音无法控制地失望下去,“……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相信过我?”

 

    他抬起头,似乎被我满脸的灰心吓到了,眼里透出一点慌张:“杨莲亭……”

 

    我勉强笑了笑,低声道:“回去吧,你总会明白的,你总会相信的……”后面半句话我没有说出来,我抬头看了看天。

 

    可我不知还能不能等到那一天,我的时间不够多了啊。

 

    我自己悄悄地找了很多办法,还是无药可救,我心里明白这已经是没有指望的事了,看着东方的脸,好几次都想对他坦白,终究还是咽下。

 

    让他知道也是跟着痛苦,最后,还是想多看他笑。

 

    后来我们似乎又回到了平时一般,我依然还是对他关怀备至,东方也好像没有什么不同,我们不约而同将那天的事情放进了心里。只是有时,我会发现东方欲言又止地看着我,但我问他怎么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

 

    没有再同薛秀娘出去了,也没有再见她,我托人写了一封信告诉她,余下的东西都让她看着办,只挑最好的就是了。我写这封信时,并没有避着东方,他只是沉默地看着我,我看向他,他抿了抿嘴,别过头,什么也没问。

 

    我想,他似乎在试着相信我。

 

    一直又过了大半月,街市上已经有人开始卖雄黄酒了,刘正风的金盆洗手也已经过去了,也不知先前东方对曲洋说了什么,刘府在金盆洗手那天突然烧起了大火,等火扑灭,刘家人葬身火海,曲洋也不知所踪。至于他们是不是真的死了,我并不关心,因为和这个消息一起送来的,是装在精致木盒中的两套喜服。我看着里面的乌纱绛袍,还有两条霞披,露出了这几天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选了个好日子,天一早我就拉着东方出门乱逛,一直逛到了昏时。

 

    夕阳西下,西风骤起,吹落一树红花。到了门口,我用一条红色的丝带蒙住了东方的眼睛:“东方,先别看。”

 

    或许是我表情郑重而虔诚,他没问为什么,点了点头。

 

    我牵过他的手,提着灯,慢慢走向房间。

 

    两边的回廊在白天托付给木统领和小孩系上了红绸布,窗子上也贴了喜字。最重要的自然是我与东方的新房,我在门口停了下来,然后缓缓推开门,一股花椒的香味透了出来。

 

    房间里已经布置好了,四面的墙壁都涂上了花椒磨成的粉末,床帐换成了红色的鸳鸯帐,被褥也换成了龙凤呈祥的喜被,两只贴着喜字的红烛在桌上燃烧着。

 

    我没有解开东方眼前的红布,而是伸手去解他的衣襟,我慢慢将他的衣服脱了下来,然后亲手给他穿上红色的对襟大衫,两条霞披从身后绕到身前,尾坠上的玉石琳琅叮当。

 

    “杨莲亭……”他有些困惑地出声。

 

    我给他扣上最后一个扣子,然后解开了他眼前的红布。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

 

    我拉过他的手,拉着他面向门外,缓缓拜下:“一拜天地。”

 

    然后我拉着直起身来,我说:“我们都无父无母,没有高堂,便再拜一次皇天后土。”于是又拉着他对着天地再拜一次。

 

    最后我让他转过来,面对着我,我看着他说:“三,夫妻交拜。”

 

    做完这一切,我拿过桌上早已准备好的酒壶,倒了两杯酒,拿一杯给他,他的眼眶彻底红了,我们交错了手臂,喝下合卺酒。

 

    刚喝完,他就用力抱住了我,我能感觉他身体微微颤抖。

 

    我拍拍他的背,用剪子剪下他一缕头发,又剪下我的,然后用红绳绑在一起。

 

    他一直呆呆地看着我做着这一切,我把这两缕头发放进了他身上的平安符袋里面,这平安符还是我很久以前送给他的,没想到他一直戴着。

 

    “结发与君知,相守以终老……”我将他的平安符放好,低声说,“东方,我很想很想陪你到老,我不会离开你的,就算有一天……我死了,我依然会陪着你,守着你,若还有下辈子,我还会回来找你。”

 

    “好……”他轻声应道,把头埋在我肩膀上,抱着我的手越来越紧,“我信你。”

 

    他终于肯信了。

 

    我忍下心里一点凄凉,把他抱到了床上,放下红色鸳鸯帐。

 

    屋里的红烛摇曳了一夜。

 

34新婚

 

我把他抱到了床上,放下红色鸳鸯帐。

 

纱帐垂落下来,隔绝了外面微微晃动的灯火,光线半明不明地透进来,变成了细腻的玫瑰色,显得柔和而朦胧。

 

我没有脱下东方的衣服,我只是解开了他的腰带,让领口敞得更开,露出半只白皙的肩膀,然后将他的裤子褪下到脚踝处,就这样衣衫凌乱,半遮半掩地躺下。我从背后搂抱着他,让他背靠着我的胸膛,让他向后侧头亲吻我,我一手揉捏着他的乳头,一手高高抬起他一条腿,用掌心色情地上下抚摸着。

 

东方开始喘息起来,反手抓住了我的头发,嘴唇间溢出些微的呻吟。

 

“啊……嗯……”

 

他的呼吸喷在我脸上,我身体火热起来,将他翻了一个身,面对着我,然后我缓缓往下移,从大腿内侧开始,一路舔舐亲吻直到脚踝,这样的举动让东方浑身都颤栗起来,他身体里的欲望仿佛也燃烧起来,小腿微微绷紧了,脚趾蜷缩,全身流畅而结实的肌肉线条都鼓了出来,我忍不住将他身上的衣服一下扯开,丢在床下。

 

他变得全身赤裸了,我把他放开,让他躺在厚实柔软的被褥上,就这么撑起胳膊,俯视着他。东方似乎已开始沉浸在了性事带来的欢愉中,他偏过头,用一只手抵在额头上,两腿微微分开,下体已经翘了起来,裸露的胸膛起伏着,脸上布满红潮。

 

我看着他,俯下身去舔他的耳朵和颈部,他闭上了眼睛,嘴唇微张,迷蒙地喊我:“杨……嗯……”我顺着他胸膛往下舔,舌尖滑过,带起东方身体一阵震颤,我伸出舌头舔他的肚脐,他在我身下发抖。

 

慢慢往下,我突然用力掰开他的腿,让他双腿大大地张开,向前折,他的腰部离开了床榻,东方一下叫出声来,因为我含住了他的下体,然后一只手按着他的腿弯,一只手伸进了他的后穴,手指在里面轻轻旋转,这么久以来身体的结合,我已经能准确找到他快活的地方,手指不断地按压在那个地方,东方眼角甚至泛起水光。

 

我解开了自己的衣服,将早已硬的不行的下体抵在他的股间磨蹭,东方耳根都已经通红,呼吸不稳,即使我松了手,他的腰杆依然向上挺着,两腿迎合地分开。

 

“啊……啊……”他用拳头堵在嘴里,试图堵住自己不断发出的呻吟,“杨…杨莲亭……够了……啊!!”

 

我一下插了进去。

 

与他闹过别扭后,我就没有再碰过他,休息了近半个月的后穴似乎又紧了许多,我被他紧紧夹着,也忍不住重重喘了一口气,缓缓沉下腰,让自己全根插入。

 

“啊……”东方的腰抖了起来。

 

我两只手按住他的臀,不断地拉向自己,让硬物能直直地顶到东方身体最里面,我一前一后地耸动起来,忍不住闭上眼发出了满足地叹息。

 

我闭着眼去亲吻他,嘴里喃喃自语:“喜欢你……东方我喜欢你……”

 

东方的身体被我顶得上下晃动,床板也咯吱咯吱响起来。那声音伴着肉体用力撞击的响声,显得格外,东方仰起头,两只手紧紧攥住身下的被褥,指头都泛白了。

 

“啊……啊……”

 

他压抑的呻吟和不自觉迎合的动作让我身体剧烈地灼烧起来,我越发用力地冲刺,所有的快感有如狂潮一般席卷全身,仿佛东方的身体里有一个漩涡,我被他卷入,再也无法逃脱,只能越来越沉溺,然后融化在他的体温里,不能自拔。

 

“嘶——”

 

床下的被子被东方撕开了一道口子,他再也忍不住了,两条腿向上勾住了我的腰,两只手搂住我的脖子作为支撑,自己坐了起来,我的下体猛地被他吞得更深。

 

我被他这样的动作弄得理智全无,按住他的臀部就猛力地挺送,快速地进出,我的胯部不停地撞在他臀部都有些疼痛了,而下体深入浅出地摩擦着却带来更强烈的快感,我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听着他越来越短促的呼吸和断断续续地呻吟,觉得全身都被一张网束缚住了,心神理智全被包裹在里面,什么都感觉不到,有一种快要灭顶的窒息感。

 

“杨…杨莲亭……”东方突然叫了我的名字,声音甚至带上了哭腔,我觉得自己听见了,动作却没办法缓和下来,反而情欲更加高涨亢奋,甚至想要听到他的哭叫和求饶声。

 

我一手压在他的腿,然后就着插入的姿势让他整个人都翻过来,他上身软软地抵在枕头上,臀部高高翘起,我扶着他的腰,下身飞快地抽插,我不知道自己持续了多久,似乎把东方翻来覆去做了好多次,连他前面无法射精的下体都流出了一点透明的液体,等到我抱着他的双腿射入他的体内,自己也没了力气。

 

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我起身转过屏风,那里早已打好了水,我迷迷糊糊地给东方洗了洗,自己也洗了洗,然后就抱着他在浓郁情事味道的床上睡了。

 

等天亮了,我怀里温香软玉,做梦做得好好的,突然被一脚踹到了床下面。

 

东方揉着腰怒吼:“杨莲亭!从今天开始,你滚去睡柴房!”

 

    我笑嘻嘻地躺在地上看他,身上什么都没穿,东方瞪我瞪得自己倒先脸红了,把被子一卷,愤愤地哼了一声,翻身背对着我。

 

    我把手臂枕在脑后,看着他露出来一半的后背笑了笑,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迅速地爬上床,掀开被子钻进去,一把把人搂住。东方吓一跳,反手推我,我把他的手也抓住,放在嘴里咬了咬,我说:“东方,我们成亲了。”

 

    东方哼一声。

 

    我把他脑袋掰过来,盯着他的眼睛:“我们是一家人了。”

 

    东方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垂下眼睛,轻轻地嗯了一声。我笑了,把他转过身来,面对面地抱在怀里,我看着红帐上绣的鸳鸯,抱着他轻轻地摇晃:“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有你东方不败在的地方,就是我杨莲亭的家,你不在,我就无家可归了,所以你一定要长命百岁,守着我们的家……”

 

    东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头低下来,靠在了我的肩上,依恋地蹭了蹭。

 

    两个人在床上赖到太阳高照,直到饥肠辘辘才穿衣下楼。木统领已经带着小孩在外面打了豆浆油条和馒头,东方不爱吃油腻腻的东西,吃了一个馒头就停了。我把加了三勺糖的豆浆移到他面前,用筷子点着碗沿,让他喝掉。

 

    他嫌豆浆带着豆腥味,不喝,我就抱着胳膊看着他,面无表情。

 

    被我盯得受不了,东方扁了扁嘴,不情不愿地端起碗喝了一口,又放下了。

 

    我挑了挑眉,凑过去亲了他一口:“教主乖,再喝一口。”

 

    东方一肘子顶开我,我端起他的碗自己含了一口在嘴里,直接扭过他的脸,口对口给他渡进嘴巴里,东方使劲推我,我不屈不饶地凑过去,喝完最后一口还把舌头卷进他嘴里,深深吻了很长时间,于是东方抵在我胸前推拒的手,不知不觉变成了紧紧攥住。

 

    坐在对面的木统领已经石化,夹了半根油条的手顿在半空,筷子掉了一根。等他回过神来,想起要把一边坐着的小孩眼睛捂住,小孩已经津津有味地看完了全程,还挡开他的手,一脸天真地问:“木叔,你为什么要挡我的眼睛?”

 

    木统领正直的脸上裂了一条缝。

 

    我搂着东方哈哈大笑。

 

    吃过了肉麻的早饭,我便想带着东方出门凑热闹。出门前我到厨房给他做点心,他不愿回到房间去,于是我给他搬了个小板凳,让他坐在灶台边上等我。

 

    忙活时偶尔回头看看他,他这么高的人坐在小小的板凳上,乖乖地抱着膝盖等着,见我回头,他便抬起清水一般的眼睛望着我,我对他笑,他也反射性弯起嘴角,然后又立马抿住。我觉得他这幅模样格外惹人爱,沾着面粉的手往他鼻子上一刮,他无辜地眨眨眼睛,还不知自己已变成了白鼻头。

 

    后来他又凑到我边上来,他低头端详了许久,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你做什么呢?”

 

    “红豆香饼,你闻闻,红豆沙甜不甜?”我干脆让开一个位置,让他到我身前来,我从后面抱住他,把揉进了红豆的面团举到他鼻子下。

 

    “甜。”他诚实道。

 

    只要有甜的吃,东方的口是心非之症便会不药而愈。我捏了捏他的脸,嘴角忍不住浮出一丝笑意:“来,我教你做。”

 

    我近来长高了,已经比他还要高一些,站在案前,从后面环抱他,刚好可以把头抵在他肩上。我握着他的两只手一下一下地揉,他垂落的发丝拂得我脸颊边上痒痒的。他的背贴着我的胸膛,隔着春天衣衫柔软水滑的料子,肌肤重叠贴合的地方传来一阵暖暖的温度。我忍不住垂下眼睛去看他,只见他垂着眼帘,竟真的专注地学着,两排睫毛似蝶翼般微微颤动,肤白明净,暖暖的阳光从窗外漏进来,照在他线条柔和的下颌上,光华流转,竟带着一种令人恍惚的温柔。

 

    鼻子里满是相思红豆甜蜜的气息,一旁的三层笼屉里里蒸汽袅袅,薄薄地散了开来。偶尔有风吹来,门上垂落的帘子便会发出轻微的响动。

 

    窗外春日和暖,落花翩翩,整个世界好似就这么安静下来。

 

    所谓岁月静好,也就如此了吧?

 

    做完了最后一样,东方兴致勃勃地把自己捏得七扭八歪的香饼搁进笼屉里。我看着他,心里不知怎么回事,忽然有点酸胀,我走过去抱了抱他,说:“学会了也好,以后我不在,你还能自己给自己做。”

 

    东方身子僵了一下,回过头来时,脸上已经没了高兴的神色。他有点生气地抿了抿嘴,说:“那我以后都不学了。”

 

    “……怎么了?”我摸摸他的脸。

 

    “我再也不学这个。”他的声音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去,“你给我做一辈子。”

 

    我闭了闭眼,喉咙里苦涩,连一个“好”字也说不出。

 

    半个时辰后,我们拎着大包小包的点心出门了。在街上逛了一会儿,我不顾东方的反对给他买了一串糖葫芦和一只风车。然后我就憋着笑看他黑着一张脸,左手举着糖葫芦,右手握着风车走在大街上。

 

    一切都是愉快的,直到我看到一个人,那人穿了一件黄衫,腰间佩刀,原本是坐在路边小摊上喝酒吃肉的,但看到东方后,那一双眼睛就跟苍蝇似的黏在东方身上。

 

    我一把将东方拽进我怀里,把他的脸挡住,恶狠狠地瞪过去。

 

    那人扬了扬眉毛。

 

    我连忙搂着东方走,只听身后有个人声音叫他:“田兄,走了……”

 

    这让我的好心情一下坏透了。

 

    东方歪了歪头:“杨莲亭,你怎么了?”

 

    我闷闷说:“你长得太好看了,走在街上,男的女的都盯着你看,我吃醋,我不高兴。”

 

    东方听了愣了愣,随后眼里浮出一点笑意。

 

    我愤愤地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说:“我也讨厌别人看你。”

 

    “那我去把他们的眼睛挖出来。”

 

    我不满意地‘哼’一声:“天下人那么多,你挖的完吗?”

 

    “哦,那教主夫人打算如何?”

 

    我被他一声教主夫人弄得脚下一滑,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我眼睛转了转,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我凑到他耳边,故意吹着气说:“不如这样,以后要是有人盯着你看,你就当着他的面亲我一口,好不好?”

 

    东方瞥了我一眼:“杨莲亭,你皮痒了?”

 

    我赶紧闭嘴。

 

    为了不给自己找不痛快,我决定带着东方去一些没人的地方。

 

    曾有人写诗说:“恒山如行,岱山如坐,华山如立,嵩山如卧,惟有南岳独如飞。”南岳衡山,因偏处南方,处处茂林修竹,四季葱翠,景致比其他四岳都要秀丽,得了个“南岳独秀”的好名声。

 

    既然已经来了一趟衡山,不游游衡山五峰,倒是不美。

 

    有天下第一的高手作陪,连衡山是谁的地盘也不用顾忌,东方把我夹在腋下,没错就是腋下,他告诉我这样使起轻功来比较省力,我却觉得他这是在报复我刚才让他左风车右糖葫芦走在街上。

 

    我们直接飞上了紫盖峰顶,坐在一片澄净的仙人池边。

 

    这里很安静,没有任何人打扰,空气里满是草木清新的味道,还有幽幽的茉莉花香,远处是巍峨高低的群峰,淡白的雾气如同丝带般萦绕在山峰上,一轮红日缓缓西坠,天边又吐出一片红艳的晚霞,葱郁的树木连接着天空。我与东方肩并着肩,瞭望着辽阔的景色,内心似乎也被洗涤了,一片安宁。

 

    偶然我转头看他,他就站在我身边,红衣灼灼如火,见我望来,清亮的眸子便柔和下来,带上温和笑意。我看着他,心里仿佛空了一块,有什么酸涩的东西涌出来。

 

    真舍不得。

 

    如果就这么死去,他会不会为我流泪?会不会再找一个人来陪伴?

 

    会不会……偶尔想起我。

 

    这么想着想着,不知道怎么回事,身体有什么东西躁动了起来,深入骨髓的疼痛也突如其来地袭击过来,就像有人突然捏住了你的心脏,尖利的指甲没入血肉。

 

    我脸一下就白了,冷汗刷地留下来,忍不住弯下了腰。

 

    离端午越来越近了,离那个时候越近,原本僵伏在丹药里的尸虫便会慢慢活跃起来,尸虫苏醒,总会带来不适,一开始只是阵痛,熬过了也就罢了,等时间长了,能疼得人打滚,恨不得挖开肚子,把自己开膛破肚。

 

    等到了端午节的午时,还没有解药,便会彻底发狂。

 

    东方不经意转过头来,就发现我姿势扭曲地捂着腹部,脸色惨白,冷汗顺着鬓角流下,他吓了一跳,慌忙道:“杨莲亭,你怎么回事?”

 

    我的身体止不住地发抖痉挛,我强撑着笑了笑:“没事……大概是吃坏了肚子……”话没有说完,又是一阵强烈的绞痛,就像有一只手在你肚子里搅动。

 

    东方看着我,眉头越皱越紧。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杨莲亭,你骗我。”

 

    他的脸也慢慢白了,我眼前慢慢发黑了,开始看不见他了,心跳得也越来越快,好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似的。然后我就听见他很慢很慢地说。

 

    “杨莲亭,你别骗我。”

 

    他说。

 

    “你服食了三尸脑神丹是不是?”

 

35威胁

 

    下山时,我异常沉默。

 

    东方用自身内力为我缓和了尸毒带来的剧痛,撤开手以后,他问了我几句话。

 

    他说:“若非我发现,你是不是打算至死都不说?”

 

    我听见他越发冰冷的声音。

 

    “结发与君知,相守以终老,你已经决定孤身赴死,为何还要与我谈终老?”

 

    我垂下眼睛,我说:“三尸脑神丹无药可救,你比我更清楚。”

 

    若非一清二楚,他也不会一眼就看透我方才是尸毒发作前的先兆。

 

    “因此你便什么都不告诉我!”东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声音里压抑着怒火,“性命攸关的事,你竟然隐瞒于我?你是否认为本座会眼睁睁看着你送死?就算是无药可解的毒药又如何!杨莲亭你记好了,便是你死了,本座也会把你从鬼门关里拉回来!”

 

    说完,东方就怒气冲冲地甩袖而去。

 

    他离开时带起了风,一片竹林摇晃有如涛声,破碎的树影好似水波般急速掠过,我站在原地好久,直到黄昏渐渐归于寂灭,夜风吹过,我才慢慢下山。

 

    走了很久的路,心里也想了很久。

 

    之前我内心里不乏黯然的想法,任我行重伤,任盈盈武功尽失,上官云死了,令狐冲还是个对歪魔邪道并无好感的华山首徒,向问天一人更不能威胁东方分毫,我已改了东方的命盘,即便是以一命换一命的代价,也值得。

 

    重生以后最重要的使命已经完成了,甚至这个结局,也是我重生后曾经想过的。我曾经想,我要将那些害死东方的人通通铲除,任我行、任盈盈、上官云、向问天、令狐冲……最后一个,是我自己。

 

    这条命本就是我欠他的,为他死了,也是应当。

 

    可是东方的愤怒让我看到了别的,我猛然想起前世,那个从早到晚等着我的东方,我想起了他一个人站在细细雨幕中的单薄身影,他会一直等下去,即使知道不会有回应,什么也等不到。

 

    我一直走到了二更天才回到小院中,穿过了半个城,天已经黑透了,住的地方偏远,一路行来四下漆黑,见不着几个人,只能听见几声犬吠。

 

    几乎是摸黑走了一路,走到巷口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停下来。

 

    门前有一棵石榴树,开了零星几朵花,被夜风吹落,留下细微的响动。东方站在树下,提着一盏孤灯,微黄的灯火照亮着回家的路。

 

    安静的夜里,有一个人,提着灯,等候你归家。

 

    即使他与你刚刚大吵了一架,但他依然等着你,一直等着你。

 

    眼底酸涩。

 

    慢慢走近了,将他被夜风吹得凉透的身体抱在怀里,低头贴上他的唇。他的唇有些薄,听说这样的人性子天生就比别人凉薄,他怎么就不同呢?

 

    “回去吧,”东方先挣脱了我,顿了顿,低声道,“我会治好你的。”

 

    我一怔,耳边似乎有另一个相同的声音重叠,那人也是这么说,莲弟,你别怕,我会治好你的。我低了低头,有一种恍惚的感觉。

 

    进了院子才发现多了一个人,一个荆钗布衣,依然美丽非常的女人。

 

    桑三娘恭谨下拜:“属下参见教主。”

 

    东方点点头,撩起袍子坐在上座,我自觉地站在他身后,微微低下头沉默。

 

    “教主命属下查的消息,属下已查到了眉目。”桑三娘道。

 

    “向问天果真来了衡山?”

 

    “是,一切如教主所料。”桑三娘回答,随后她犹豫了一下,又道,“听闻任我行与圣姑也跟着一起来了,同行的还有平一指与五仙教的蓝凤凰。”

 

    我一怔,转头去看东方,他微微皱了皱眉:“任我行也来了?这倒是蹊跷,我那两针,一针入了他气海,一针打入他天灵盖,他能苟延残喘到今日已算平一指有本事了,怎么可能还有余力舟车劳顿。”

 

    “这件事属下便不知了。”桑三娘低下头,“但属下还听到了另一种消息……说是……说是任我行已经死了,前几日黑木崖悄悄抬出了一只棺木,往后山历代教主的陵墓中去了,便有人猜测……这个任我行是向问天为了稳定人心找他人假扮的,只是这个消息来源不慎可靠,属下不敢确定是真是假……”

 

    东方听完沉思了好一会儿,我却忍不住小声发问:“教主,向问天来衡山做什么?”

 

    桑三娘听见我的声音,诧异地抬头看我,似乎对我胆敢随意插嘴十分惊讶,但更令她惊讶的是,教主没有发怒,还低声为我解释道:“向问天为人与任我行不同,任我行一心只想着一统江湖,与正道自然是水火不容,向问天他城府极深,老谋深算,若非如此也不会在我手下忍辱负重,但他却没有任我行的野心与专横,若是他,定然会想着与正道和平相处,为日月神教在江湖中谋求一个立足之地。”

 

    我明白了:“因此他一定会来参加这次的武林大会。”

 

    东方点头。

 

    我忽然想起在深谷中的事,不由问道:“你早已料到这些了?那么,即便我那时不提要来衡山,你也会来的,是吗?”

 

    “是。”

 

    我忍不住笑了,东方不败,这果真是东方不败——走了一步棋,整盘棋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了。其实前世我的所作所为又如何能瞒得过他呢,他比谁都清醒,看得透,只是不愿戳穿,明明知道是假的,还是愿意。就是明白到这一点,我才更觉对不住他。

 

    桑三娘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东方,然后她还是决定暂时压下心头的疑惑,小声问道:“不知教主接下来有何打算,一个时辰前,探子回报,向问天已经投宿在嵩山派之前住过的客栈,后半夜,还上了衡山与左冷禅密谈,然后便是一夜未归,清晨还让人接走了任盈盈与平一指。属下猜测,怕是两人已达成了交易,这向问天恐怕决定帮助左冷禅夺取武林盟主之位。”

 

    “随他们去吧,最终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东方不甚在意地点点头,又问,“前一阵让你查嵩山派的事,鲁长老与莫长老究竟是怎么死的,你查得怎么样了?”

 

    桑三娘道:“回禀教主,莫长老与鲁长老似乎不是嵩山派的人下的手,听闻当时有个年轻人与一个黑发的老头途径嵩山,似乎与两位长老遇见了,这两人武功奇高,派去的百名教众也全部死在他们手中,属下向山下的百姓打听了,多是那黑发的老人出手,年轻人只是观望。属下没有问出那两人的名字,只听说那个老人管年轻人叫‘叶公子’。”

 

    那是叶开!

 

    我大惊,和东方对视了一眼。

 

    东方的眼神也变得幽深了。没有想到任我行竟是那时便已经破牢而出了,难怪他能逮住东方离开黑木崖的时机控制神教,也难怪莫长老与鲁长老会死得那么容易。任我行的吸星大法足够令人惊骇,而他的出现更是令人始料未及。这也解释了为何一个人能没有活下来,任我行不会让见过他的人有机会活下来向东方通风报信。

 

    那么这次,叶开会不会也到了衡山?向问天比任我行更懂得如何摆布人心,前世令狐冲这样对师门极其忠诚眷恋的人都与他称兄道弟,那么叶开会不会也被他蛊惑,成为他的助力?若是这般,那可不妙了。那个叶开不知师承何处,使得是哪门哪派的功夫,飘忽灵逸,从未见过,在武林中更是闻所未闻。

 

    但是叶开性子不定,那时在黑木崖上,他还当着任我行的面出手救了东方,我现在也想不明白他为何会救东方。这个人实在难以令人看透,如同他的武功一般飘忽不定,或许他救东方只是一时兴起,那么他会不会也一时兴起帮助向问天?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这个人突然出现在江湖中,就像一个极大的变数,无法料到他会起到怎样的作用,究竟会站在哪一派。

 

    东方也微微皱起了眉头,我都能看穿的事情,他不会想不到。

 

    桑三娘看了看东方的脸色,踌躇了一会儿,又接着道:“教主还命属下去查探向问天此前的行迹,属下查过了。他此前一直在四处寻找任我行的踪迹,并且广交天下英豪为友,似乎在为任我行复位做准备,有一阵他甚至出了关外,因此得到任我行消息时已然晚了。”桑三娘顿了顿,又道,“另外,属下并没有发现向问天之前与嵩山派的人有何往来,还有华山的令狐冲,这个人此前似乎犯了什么过错,一直被他师父岳不群罚在思过崖思过,也不曾下山,属下敢保证,他绝不可能有机会见过向问天……”

 

    我听了心里咯噔一下,果然东方立刻就转头来看我,我被他盯得冷汗都落了下来。幸而不一会儿后,他便递给我一个:“日后找你算账”的眼神,转过了头。

 

    东方又沉吟了一会儿,对桑三娘吩咐道:“你去准备一些易容的东西,三日后五岳的掌门便要邀群雄在衡山祝融峰召开武林大会,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你要准备妥当,不能出任何岔子。”

 

    “是,谨遵教主令。”桑三娘行礼退下了。

 

    三日后,我、东方、桑三娘、木统领各自打扮了一番,齐齐现身在衡山。桑三娘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些不知名的小门小派的衣服,又找了几张人皮面具贴上,我还贴了一把络腮胡,对着铜镜照了照,倒是挺像前世的模样,不由有些楞。

 

    我嫌弃地看着镜子,没想到我前世竟丑成这般,真是苦了东方了……

 

    东方扮成了一个富家子,虽然我早已料定他肯定不愿意穿那些穷酸人皱巴巴、臭烘烘的衣服,但看到他如此华丽的衣饰也吓了一跳。咱们易容不是为了掩人耳目么,东方却好似怕别人不盯着他看似的——金陵云锦的料子,苏州缂丝的腰带,腰间别了一把玉扇,从扇面到扇柄皆是成色极好的翡翠雕成,扇面上还细细琢磨成了芙蓉绽开的纹饰,纤薄得仿佛微微用力就会碎掉。贡缎鞋面上闪着一缕缕淡淡金黄,像一池潋滟的秋水,我使劲眨眨眼,这才发现,那锦花缎的鞋面上,一重重繁复花纹竟是用金色的丝线,嵌着一粒粒稷米大小的珍珠绣成,在阳光中,华光流转,熠熠生辉,真是奢华至极。

 

    桑三娘扮成了他的侍女,我是仆人打扮,木统领扮成了车夫,小孩留在家里看家门,木统领给他留了功课,蹲马步一个时辰,站梅花桩一个时辰,打拳一个时辰,内功心法要背八十页……我看到木统领一项一项报出来的时候,小孩脸都绿了,这可怜的孩子……

 

    上山的时候我们恰好跟在了华山派与恒山派的后头,前头几位衡山派弟子引路,后面是两派掌门,接着就是一群青衣的尼姑还有一群灰衣的华山弟子。我忍不住张望了一下,只见华山派掌门岳不群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粉衣蹦蹦跳跳的小姑娘,被一个中年妇人牵着,想必是他的妻女,再后头是一个高大的青年,只能看见一个背影,我却想,那或许就是令狐冲了,心头瞬间漫出一股恨意,东方瞥了我一眼,目光深沉。

 

    我心里微微一惊,连忙收敛目光。

 

    若是东方心里起了疑,我却不知该如何与他解释,因为我根本无从解释。

 

    衡山派弟子将众人一一引入山门,我们也一言不发地进去了,迎宾的只以为我们也是客人,笑脸迎人,只是看到东方这身打扮有些吃惊,但也很快道:“请进,请进,奉茶!”

 

    我们随着人踏进了大厅,里面人声喧哗,几百人分坐各处,衡山派弟子一一奉上热茶、点心和各色瓜果。相交深厚的门派便比邻而坐,我把目光从华山派那里收回来,四处张望了一下,又看到了泰山、嵩山派的人,左冷禅不愧为正派三大高手之一,坐在那里便隐隐有一股不可逼视之感,我目光微微错后,不由大吃一惊,因为我看到了任我行!

 

    他后面还坐着一身白衣的向问天还有笑嘻嘻的叶开!

 

    任我行真的没有死?不,不对,任我行若是没死,向问天何必还代理教主之位?任我行更加不会允许向问天与左冷禅结盟!我仔细观察了“任我行”很久,觉得这个任我行神态有些怯懦,一言一行都似乎看着向问天的眼色,心中不由冷笑,这替身的招数你杨大爷我早八百年就玩剩下了!

 

    不过,还是不可大意。瞧这阵势,向问天果然和左冷禅勾结在了一起,这实在不妙,他身边有一个叶开,若是再加上嵩山派的助力,东方要夺回教主之位,重掌日月神教怕是不那么容易了。我心里有些不安,转头去寻找东方,身边的座位竟然是空的!

 

    再看,连桑三娘也不见踪影,只剩下木统领紧紧护在我身边。我挪到木统领身边,压低声音急道:“教主呢?”

 

    木统领瞥了我一眼,正想说什么,门口却传来一阵骚动,一团人影仿佛皮球一般被人踢进来,扑倒在地吐出一口血,片刻间便气绝而亡。

 

    厅里众人见了,连忙抢前去看,有一人惊讶道:“这不是嵩山派的弟子吗?”有一个人悲痛地挤上前来,道:“师弟!我师弟好好在后面歇息,怎么会死得如此凄惨!”

 

    原来武林大会要开好几日,衡山派便收拾了一座山峰供所有人暂住,有些早到的门派已经在衡山派住了好几日了,譬如说嵩山派……

 

    “谁这样大胆,竟敢将嵩山派的亲传弟子杀害?”一时间厅内都议论纷纷,就在这时,外面又传来一声女人凄厉无比的呼喊:“向伯伯!救救我!救救我!”

 

    向问天闻之色变,猛地站起:“盈盈!”

 

    已经除去易容的东方挟持着一个人慢慢走入大厅之中,他向四周环顾了一圈,冰冷倨傲的目光缓缓地停在脸色瞬间煞白的向问天身上,他冷冷地开口。

 

    “向问天,让任我行交出三尸脑神丹的解药,不然我杀了她!”

 

36解药

 

    众人听见了向问天与任我行的名号,一下炸开了锅。

 

    “向问天与任我行?魔教的教主与光明右使怎会到衡山来!”

 

    “魔教欲意何为!”

 

    “那向问天竟与嵩山派坐在一处,左掌门乃是一派掌教,也是我们正道举足若轻的人物,他怎的和杀人如麻、无恶不作的魔教混在一起了?”

 

    左冷禅听见这些议论,脸色铁青。向问天神色一凛,竟然在这样的突变中稳住了心神,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东方,沉声道:“东方不败,你果然没死!”

 

    他的声音里凝聚了真力,脱出口来有如洪钟大鼓一般震荡开来,人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于是整个大厅之中在寂静了一瞬后,又爆发出更大的哗然之声。

 

    “东方不败!他是东方不败!!”

 

    “他不是已死了吗,怎么会到这里来?!”

 

    “魔教两任教主都到了,难不成其余魔教弟子都逼在了衡山下,要将我们一举剿灭?!”

 

    无数道视线聚集在东方身上,个个都含着惊惧与悚然。

 

    我看着向问天,想到东方先前说他十分善于摆布人心,果然不错。他这么一句话,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向了东方,那些集中在他身上的仇恨一下被分去了大半。而且,东方刚刚杀害了一个嵩山子弟,他又突然表明东方的身份,只会让东方成为众矢之的,而向问天与左冷禅已暗自结成了同盟,有杀徒之仇在,向问天便不用担心左冷禅会偏向东方,那么他与嵩山派的结盟反而更加稳固。

 

    就这么一句话,便悄然解脱了向问天自身的困境。

 

    东方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扼住任盈盈的咽喉,将她悬提了起来:“向右使,本座劝你不要浪费时间与本座寒暄,你不想你家大小姐命丧于此吧?”东方顿了顿,深邃锋利的目光缓缓投向站在向问天左手边上的‘任我行’身上,道,“任教主,与本座做个交易可好?”

 

    ‘任我行’脸上掠过一丝慌张,眼神忍不住瞥着向问天。

 

    “向…向伯伯……救……”任盈盈说不出话了,苍白病态的脸上渐渐涨紫,太阳穴两边的青筋凸起来,一跳一跳,她两只手不断拍打着东方的手臂,身体拼命挣扎着,委地长裙下面空空荡荡。

 

    向问天连忙喊道:“东方不败,盈盈是你亲手带大的,她喊了你十几年的东方叔叔,对你一直毕恭毕敬,即便你害了她亲生父亲,她也念着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未曾找你复仇!而今,你一个大男人却如此欺负她!她的双腿还是你砍的,你怎能如此狠心!快放开她!”

 

    我皱了皱眉,果然周围的正道人士听了都义愤填膺,恒山派和少林已经一片阿弥陀佛,有些性子急躁地已经大骂出声:“这东方不败不愧是魔教头子,真真心狠手辣!卑鄙无耻!竟对一个小姑娘做出这样的事!”

 

    此言还未落地,便有一青袍道人猝然拍案而起,猛地飞身向东方扑来:“大胆魔教贼人,大乱武林大会不说,就算你们都是魔教中人,但我们正道却不能见你如此欺辱一个身有残疾的女子,在下泰山派天松道人特来讨你性命,以正天道——”

 

    泰山派掌门天门道人大惊失色:“天松!回来!”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觉得这大厅里的几百人永远都也不会忘记那一幕——东方褪去了伪装,依然一身红衣而立,慢条斯理地转了转头,那双平静、冰冷、一丝波澜也没有的眼睛轻描淡写地落在飞掠过来的天松道人脸上,就这么微微抬了抬手。

 

    一道柔柔的风拂过,我相信那是在场所有人唯一的感觉。连天松道人也没能感受到危险的逼近。

 

    那道几乎无法感觉的轻风擦过了最后一排某个门派弟子的鬓发,几根发丝断了,在那名弟子慢慢瞪大的眼中飘落。

 

    风劲突起狂飙,如利刃出鞘,一瞬间剑气凛然,狂涛怒浪般席卷!

 

    所有人脸色突变,还未来得及惊叫出声,直直往东方攻来的天松道人的动作便一僵,忽然就仰面倒下,正好落在恒山派一个小尼姑身上,直到那尼姑吓得魂飞魄散的惨叫响起,还处在怔忪中的众人才发现,那压在女子身上的尸体,竟然只剩下了半个脑袋,还有半个,混着红红白白的污浊,滚出了老远。

 

    一时间大厅中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再敢妄动。

 

    泰山派掌门叹息着闭上了眼。

 

    东方不发一言,只是将任盈盈举到向问天面前,当着所有人的面,慢慢地收拢手指,向问天终于不敢再耍心眼,眼见着任盈盈已经快断了气,向问天来不及思考便急喝:“住手,东方不败,三尸脑神丹的解药只有历代教主知晓炼制的办法与配方,你找错了人!”

 

    “找错人?”东方淡淡一笑,“任教主不是在此?”

 

    向问天一噎。

 

    “三尸脑神丹的解药,任教主知道配方,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东方又慢慢道:“难不成任教主不愿用一粒解药换爱女一命?”

 

    众人刚刚从东方那般骇人的武功中回过神来,听见这句话,慢慢琢磨了,也觉得十分不合情理,于是众人的目光又渐渐投向了嵩山派的方向。

 

    我心中冷笑,想摆布东方不败,向问天也还早得很!

 

    ‘任我行’见几百号人都在看他,面上更为慌张,频频去看向问天,他这样的举动完全没有一教之主的风范与魄力,这时连左冷禅也起了疑心。左冷禅曾在多年前与任我行交过手,那时任我行风华正茂,意气风发,想必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就算事隔经年,任我行又受了许多年的囚禁之苦,但也不可能将他那一身傲骨磋磨成这样。

 

    向问天立即道:“东方不败,你休要血口喷人!解药每年端午才发放,又怎会提前带在身上,你若是要解药,只跟任教主到石凛峰上的住所便是,我让任教主写一份解药方子给你就是,如何?”

 

    东方冷冷一笑:“在这里写便是,何必要将本座引到别处?向右使,本座一向以为神教之中,除了任教主,便只有你是个人物,但本座也奉劝你一句,不要对本座玩心眼,你应当知道,我东方不败耐心不是很好。”

 

    在向问天与东方你来我往之时,任盈盈已经痛苦万分,东方扼住她的喉咙,那力度不会令她断气而死,却也让她呼吸不畅,浑身麻痹无比,而东方摁在她脖间两处穴位上,频频施力,更有如千针椎骨一般剧痛。

 

    ‘任我行’听到东方这么说,脸都白了。

 

    东方猝然出手。

 

    谁也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只见银光一闪,便听见‘任我行’惨叫一声,脸上已是鲜血淋漓,东方站在大厅门口,离任我行相距甚远,众人也能感觉到他这次动手与方才杀天松道人时完全不同,银针到达‘任我行’面前时已经力竭,没什么威力了,可是这个魔教教主竟没有躲过,实在是毫无道理。东方又是一针,冷笑:“你这位任教主扮得可不像!”

 

    假任我行见东方又出手,吓得拔足狂奔,连滚带爬,但还是被东方一针扎在腿上,他立时又鬼哭狼嚎起来,臭虫般趴在地上,对向问天道:“向右使,救救我,救救我……”

 

    向问天一脚将他踢开,向问天那一脚带着一股极强的劲风直逼‘任我行’面门,那‘任我行’根本无从躲避,身子猛地向后飞去,背脊直撞在一边的大柱上,轰然一声,头破血淋,就这么瞪着双眼死去了。

 

    这下谁也明白,这任我行是假的了。

 

    左冷禅怒不可遏:“向右使找个怂包来假扮任我行,欺骗众人,这是何道理!”

 

    向问天似乎早已想好了回答,镇定道:“正道中人对我们神教多有误会,此次前来本是求和,因此任教主命属下使了一记李代桃僵之计,免得如此番一般另生枝节,还望左掌门海涵。”

 

    左冷禅将信将疑。

 

    见左冷禅面色似有缓和,向问天转头向东方道:“东方不败,你既然已经知道任教主不在此处,挟持了我们家大小姐又有何用处呢?还请放了我们大小姐!”

 

    “向右使,本座似乎警告过你不要对本座耍心眼,你那些鬼话还想蒙骗本座?任我行双目失明,又被本座两针伤了要害,根本活不了!”东方森冷道,然后他不顾满场哗然,只垂眸看向任盈盈,语气变轻了一些,“盈盈,从小我待你如何,你是清楚的,可是你这么多年暗中又做了什么?你做的那些事,我本也不放在眼里,但你千不该万不该算计杨莲亭!让你爹爹抓来杨莲亭要挟我,是你出的主意吧?”

 

    任盈盈不甘地瞪着东方不败,两只大眼睛中泪水滚落。

 

    东方看见她无声恸哭,微微叹了一口气:“盈盈,就像你会为了你爹爹要我的命一般,我也有需要保护的人。”他的目光不经意往我的方向一瞟,我心立刻砰砰跳起来,但他却很快又移开了目光,重新低头去看任盈盈,“你是任我行在这世上最后的血亲,他临终前能托付的人也只有你了,他一定将教中秘密都尽数告诉你了,是不是?”

 

    任盈盈只是看着东方,并不答话。

 

    我看到了她眼中化不开的恨意,她一直以来都是娇宠长大的,人人奉着她,尊着她,可我却下毒害了她变成了一个废人,而一直对她疼爱有加的东方居然选择包庇我,她怎么可能不恨!

 

    没有等到任盈盈的回答,东方缓缓道:“三尸脑神丹炼制不易,尸虫也难得,其实普通教众服用的只是普通毒药罢了,真正的三尸脑神丹只有几颗,我竟没想到,任我行如此看得起杨莲亭,竟舍得给他服用真的三尸脑神丹。”

 

    任盈盈冷笑:“爹爹真正忌惮的是谁,东方叔叔心中明白。”

 

    东方淡淡道:“盈盈一向聪慧,任我行想必已传位于你。”

 

    “不错。”

 

    “那么你定然已知晓三尸脑神丹的炼制办法。”

 

    “不仅是炼制办法,便是解药我也一并得了。”任盈盈道。

 

    “解药在何处?”

 

    任盈盈没有回答了,只是用那双大得有些吓人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东方。东方也不催促,过了好长一会儿,任盈盈低声道:“东方叔叔,我要用解药换我与向伯伯二人的性命。”

 

    东方点头。

 

    “盈盈!”向问天大喝。

 

    任盈盈转头,对向问天露出一个凄凉的笑容:“向伯伯,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我都不要再逞强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说完,她也不等向问天说话,马上转头对东方道:“我早知道东方叔叔会来找我,因此将解药带出了黑木崖,但我又怕放在身上不安全,上了衡山后,就将解药藏在石凛峰炼丹台的台座之下。”

 

    东方没有动,只是对门外扬声道:“桑三娘,你去探探真假。”

 

    门外没有人影,却传来女子清脆的应声:“是。”

 

    “东方叔叔向来小心谨慎,盈盈不敢用假药欺骗。”任盈盈又道。

 

    过了没一会儿,桑三娘回来了,对东方躬身行礼:“教主,石凛峰炼丹台下确实有一只雕花的檀木盒子,但那盒子融在了台基之中,又装了机括铁锁,若是强行取出便会喷出酸物将盒子腐蚀成水,想必还需要圣姑解锁。”

 

    任盈盈似乎早就料到,张开嘴:“钥匙就藏在我嘴里。”

 

    大厅上所有人都起身去看,江湖人耳目极好,但我却看不到什么,问了木统领才知道,任盈盈嘴里有一条天蚕丝线,就绑在她一颗牙齿上,而丝线却坠向了喉咙里,她竟将钥匙用丝线吊着,吞下肚子里去了。

 

    东方眯了眯眼睛,就要动手,任盈盈连忙合上嘴道:“我的牙齿里藏有封在蜡丸里的化骨水,若是东方叔叔要逼我交出钥匙,我定然咬毒自尽,那东方叔叔永远也别想解开三尸脑神丹了。”

 

    “那你想如何?”

 

    “请东方叔叔与盈盈一同前往石凛峰。石凛峰炼丹台一旁有一条下山的小路,东方叔叔答应放我与向伯伯离开,盈盈愿意将解药双手奉上!”

 

    东方沉默了一下:“我答应你。”

 

    话音刚落,大厅门口忽然就没了人影。

 

    距离门边最近的两个正道弟子几步抢到门边,长长的山梯上一个人也没有,萧瑟的风卷起几片桃花,远处依旧是苍峰堆叠,竹林密密,天宽地阔,哪里还有那个红衣人的踪影?

 

    向问天见状,也急忙运起轻功往石凛峰追去,大厅中的众人沉寂了一会儿,也纷纷追过去一看究竟,我与木统领夹在人流之中,竟无人发现,也跟着到了石凛峰。

 

    传说石凛峰修道者陈真人炼丹之处,峰上有风穴雷池炼丹台,炼丹台建在孤崖之上,三面悬空,面朝着望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左手边的确有一条小路。众人到达石凛峰顶时,东方与任盈盈已经站在了石凛峰上,任盈盈没了双腿,东方只有扶着她。她一边弯着腰,一边按着腹部干呕,直到她拉着丝线将一枚湿哒哒的钥匙呕了出来。

 

    向问天一身白衣,就站在离他们三步之遥的地方。

 

    我看到东方站的地方,心头不由一紧,他已经站在了悬崖的边缘,我离得山崖那么远,都已经能够隐隐听见断崖下湍急的大河撞击在岩壁上的低声咆哮。他站在那里,被猎猎山风吹着,仿佛随时会跌下去一般。

 

    任盈盈让东方扶着她坐下来,她打开了木质的炼丹台台座,里面果然有一只小小的檀木盒子,任盈盈用钥匙开了锁,很轻易就将盒子取了出来。

 

    东方很快接了过来,一指弹开,里面是数颗拇指大小的黑色丹药,东方捻起一颗看了看,又掰开查探了一下,一直以来的神色慢慢松懈下来。

 

    我见他露出了一丝笑容,心里也有些高兴,想必那解药是真的。但我还没高兴太久,忽然就发现任盈盈的眼神不对,她的眼里全是恨之入骨的疯狂。

 

    “东方小心!”我大喊出声。

 

    “东方不败!你害得我好惨!又害死我爹爹!你早该死了!你该死!!!”任盈盈凄厉疯狂的喊叫着,她猛地扑过去,用力将东方推下悬崖。

 

    我的心一瞬间跳到了喉咙口,立时便要冲过去,木统领死死拽住我胳膊,他力气极大,抓住我有如套上了铁箍:“别冲动!”

 

    忽然间,东方已经腾空的身子在半空中迅速一拧,竟阻去了下落的势头,一个翻身就要落回了台面,还不等我歇一口气,向问天的身影突然一晃,竟一瞬间闪身到了东方身后,左肘一撞,噗的一声狠狠击中东方的背心!

 

    不同于任盈盈毫无内力的手劲,向问天武功极高,这次东方被向问天推得踉跄一步,喉间梗了一下,嘴角流出一丝血迹,脚下不稳,已经摇摇欲坠。

 

    “教主!”桑三娘惊骇下立刻拔剑冲上去,木统领也迅速飞掠过去,霎时间一前一后,刀剑铮铮直刺过来,可是向问天竟不顾自身安危,右足一点避开东方一针,双掌凝了汹汹真力,身法如电,用了全身力气,在东方后肩击去。

 

    此时桑三娘与木统领的刀剑也噗的刺入了向问天的前胸和后背,交错穿刺而出。

 

    向问天两眼血红,拼尽最后一丝生机,又挥出一掌。

 

    我厉声大叫着冲到悬崖边,那抹红色已从高处狠狠摔下。

 

    “东方…东方……”

 

    我失魂落魄,徒劳地伸着手,只见冷得刺骨的河水猛地冲刷过去,东方一下被激流没过头顶,那一瞬间他身上穿着的红衣有如殷红的血涌上来,却很快又沉了下去,不过一瞬,所有的痕迹就随着波涛消失在了滔滔江水中。

 

    我呆呆地坐在悬崖边,耳边任盈盈癫狂的大笑慢慢地远去了,眼前忽然又浮现出去年冬天,我们牵着手走在阑珊灯火之中,长长的路,他弯起眼睛笑。

 

    说过要陪你的。

 

    我向前了一步,一跃而下。

 

37隐士

 

    瞬间冲起的水花淹没了我,冷得刺骨的江水覆过头顶,下落的过程中我无法控制四肢,在水里淹了很久,眼睛鼻子耳朵嘴,总觉得凡是能进水的地方都被灌满了。直到那股往下沉的势头缓了,我才本能地划动手脚,往上浮去。

 

    浮出水面的一瞬间又被呛了一下,嘴里尝到了水的腥味。

 

    两边都是山,千峰翠色,河水汹涌地冲过去,拍在岩石上,碎裂了,又被迫顺着山脉蜿蜒的方向往前冲。水流太急了,我试了多次,终究没有能力靠岸。途中抱住了一段被水泡得腐烂的木头,昏头昏脑地顺流而下。

 

    不知道漂流了多久,夜色像是黑色的盖头遮下来,我一直不知疲倦地东张西望,心里的担忧也随着天色渐晚而变得浓重。

 

    浸泡在水里的时间长了,浑身的皮肤都发白,皱了起来,像是古稀之年的老头似的。黄昏在水面上闪烁,眼前蓦然开阔起来,水流也缓了,隔了一会儿,远远能望见粼粼水面上荡出两只渔船来,咿呀柔橹之间,飘来一曲婉转清丽的渔歌。

 

    扬声呼喊,终于获救。

 

    渔船上是祖孙两人,小孙子黑得像只猴,赤着上身,只系了一条青色的裤子,蹲在船头,看着半死不活地趴在那的我和一群在网里扑腾的鱼。

 

    祖孙两人说话都带着浓重的乡音,小孙子对着我叽里呱啦一番,我一个字也没听懂,然后他又转头对老渔夫说了什么,老渔夫一下一下撑着船,点点头,缓缓将渔船带入一条狭小的河道。河道两边皆是一色低拂的垂柳,小孙子坐在船头又唱起歌来,通透嘹亮的嗓子,在他的歌声中,渔船很快隐在了茫茫一片柳堤蓼渚间。

 

    柳枝浸在水中,睡着水波摇晃,衬着淡薄的月光,看起来像是女子碧色的裙子。景色是美的,但我看不进心里,眼神发散地望着一处发呆,直到目光捕捉到一片红。

 

    身体比脑子动得快,整个人扑了过去,渔船差点被我弄翻,小孙子正唱到最高的地方,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老渔夫赶忙弃了桨,来拽住我的双腿,因为我半个身子已经悬空,他不拉着我,我又得淹一回。

 

    手够到了挂在柳枝上的破布,上面有血迹。

 

    老渔夫把我拽了回来,小孙子冲我一阵哇啦哇啦地骂,我看着那块布不动了,也发不出声音。我安慰自己,那是向问天溅在东方身上的血。他一定还好好的,他那么厉害的一个人,谁能伤到他呢?其实我都没想到,向问天这般玉石俱焚的偷袭会得手,我一直觉得没人能赢得了他,前世也这么想,可前世他还是死了。

 

    但这块布在这里,东方或许也会在这里,可是这里是哪里?

 

    河的尽头万家灯火。

 

    看来是误入了某处的小村庄,只是不知还在不在衡山城的辖地之内,听小孙子说话的口音,仿佛又不像衡山本地人,怕是已出了衡山城。

 

    祖孙有一大家子人,都异常淳朴,但我就像是误入了鸡群的鸭,无论他们和我说什么都鸡同鸭讲,最后靠着比划,我知道他们让我去洗一个澡,换上干燥的衣服。出来后,他们已经给我收拾出了住的地方,还有一碗热热的硬面饽饽,饽饽外皮硬脆,但掰开来,里面有软甜的豆沙,咬了一口心就发颤,不由自主想,这是东方会喜欢的。

 

    和他们打听有没有一个红衣的男人,他们都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我,显然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后来还是小孙子聪明,请来了村子里唯一识字的大夫,大夫是个白胡子老头,长得皱皱巴巴,干瘦干瘦,但走起路来,下盘稳健,步履如飞,面上带着温和的笑脸,一双眼睛看似和蔼,却暗藏洞悉一切的锋利。

 

    我一眼就看出,他是个练家子。

 

    他背着手走过来,瞥我一眼,用手蘸了杯中茶水,只写了四个字。

 

    “东方不败。”

 

    一刻也不停,跟着他离开了老渔夫的家。

 

    走了半截,干瘦老头忽然问:“平一指还在日月神教?”

 

    他的话让我惊讶,因为他说的是正宗的官话,字正腔圆,我想了想,说:“他那杀一人医一人的规矩摆着,正道不会容他。”

 

    干瘦老头摇摇头,不说话了。

 

    我心里却有些放不下,他与平一指看起来岁数差不多,但他整个人透出许多看尽世态炎凉的沧桑,于是小心问:“平一指是您的旧人?”

 

    那时正好走到他家门口,他住的与村野间的房屋没什么区别,只是临着河,栽了一片荷花,门前种了秋风一吹,便满树金黄枝头沉甸甸的柿子树,还围了一圈开得浅蓝的牵牛花篱笆,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柿子树上栓一只老黄狗,一见主人回来便站起来使劲摇尾巴。

 

    他听见我问,便在门口停下,望着自己这几间深藏在山野里的茅屋,很久才说:“是仇人才对。”他弯下腰去摸摸黄狗的脑袋,无意识地重复一遍:“对,是仇人。”

 

    虽然说是仇人,他语气里除了些许怅然与寂寞,却什么也没有了。

 

    我还想再问,干瘦老头却往前走了,双手按在门上,一边拉下门栓一边说:“你要找的人就在里面,跟你一样顺流漂来的,只是他没有你好运,一直到柳坞小溪才被柳树根绊住,我正在那儿钓鱼,他把我的鱼都吓跑了……”

 

    声音没有落地就断了。

 

    屋里陈设简单到显得空荡,却并没有人,只有稍显凌乱的被褥显示这里曾有人待过。干瘦老头只微微吃惊了一下,随后便恢复了平静。

 

    “他去找那个东西了。”老头说。

 

    我急忙问:“找什么?他身上还带着伤,怎么还到处跑?”

 

    “一个木盒。”老头说,“就那点内伤,对他内力这般深厚之人并不妨碍,也熬过药了,你该挂心的是他练的那个武功,实在太过阴损,这次反噬还不算严重,只是他接着练下去,要受的苦楚就大了……”

 

    “反噬?”我愣了,“他功力反噬了?”

 

    老头不解地看着我:“你不知道?哦,想必是突然发作的,我给他把脉时便觉得他身上经脉有些滞堵,不过也没大碍,只是这几日苦些,过了这次,他功力定然大增,放眼天下,恐怕也就华山派的风清扬能与他一战,但也赢不过。”

 

    前世,他再过几月便能练成《葵花宝典》最后一层,反噬也随之越来越频繁。今生他提前出关,又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我竟一时忘了,他的武功已接近大成,而相伴而来的危险也在悄然酝酿。我终于明白,今日他为何没能躲过向问天最后一掌,为何他最后一刻闪躲时的动作慢了一瞬,可就是这一瞬,给向问天可趁之机。

 

    我闭了闭眼,像老头深深鞠一躬:“前辈想必也是日月神教中人,多谢前辈此次仗义相救,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敢问前辈尊姓大名,他日好涌泉相报。”

 

    “我与日月神教确有渊源,却不是神教中人,此番也不过是医者心罢了,当不起。”老头淡淡道,“我避世多年,如今只是一名赤脚郎中罢了,村里人都称我一声药先生,我不问你名讳,你也不要过问其他了,鄙人无意再入江湖。”

 

    我自然不敢逼问,这位药先生只是把脉便能说得这样明白,而且他言语间颇为平淡,仿佛前世连平一指都束手无策的反噬到他面前成了一般小病小痛。我心里对他不由起了拉拢之心,但这份心很快就被我暂时压下,目前最紧要的是找到东方。

 

    “药先生。”我向老头再拜一次,“方才听您说到东方的去向,还请告知。”

 

    “应当是到柳堤去了,就是你来的那条水路。我将他拉上岸时,他手里攥着一个木盒子,但是我将他人救上来了,盒子却掉下水里去了,他先前醒了一次,什么都不顾,就是找那个盒子,差点没把我房子给拆了。”药先生说着连连摇头,颇为无奈,“后来我告诉他盒子丢在何处,他才安静下来,本以为他不会再作甚,就出门给乡民看诊,随后又被拉到你那里,没想到就一会儿的功夫,他人就不见了。”

 

    我拔腿就跑。

 

    “夜深路黑。”药先生眼疾手快往我手里塞了一盏风灯。

 

    我来不及道谢,匆匆向他点头,就狂奔起来。

 

    村子里入了夜就变得十分安静,路上只有更夫敲着梆子,以及我重重的脚步声。

 

    一个个挂在长竹竿上的灯笼,微微照亮湿滑的青石板路。

 

    循着记忆找到了那条种满了垂柳的狭小河流,气喘吁吁地停在河堤前,把灯放在了地上,四周没有一个人,我往河中心看去,河水不停不歇地缓缓流逝,静静的,微微泛起波澜,却不知人在何处。

 

    “教主!东方!”我像个疯子沿着河堤一边跑一边大声喊,“东方不败!”

 

    远远的听见哗啦一声水响,有什么跃出了水面。

 

    东方探出了水面,两边黑发湿漉漉地黏在苍白的脸上,他见到我的一瞬间,眼睛一亮。我脱去外面的长衫跳入水中,将他捞起来。我不看他,也不说话,只是紧紧抿着嘴唇,把他身上湿哒哒的衣服脱下来,用自己的衣服裹住他。

 

    东方的身体止不住地微微发抖,甚至不自觉地缩成一团,我知道这是反噬的原因,也是他在这种情况下还在冷水里泡了很久很久的原因,我能摸到他的指腹都被泡得发皱了,而今,他连嘴唇都是发白的,全身一点温度都没有,就好像一块冰。

 

    我紧紧地抱住他,胸前却硌着一个硬硬的东西。

 

    “杨莲亭……”

 

    东方的声音因为寒冷而有些颤抖,但他的表情是高兴的,他仰起头看着我,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容,把死死护在怀里的檀木盒子打开给我看:“你看,我找到了!”

 

    我看着他,心里像是被刺了一刀,一股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火让我一把抢过那个盒子,扔到了一边。东方着急了,马上推开我,连忙伸手去抓那个装了三尸脑神丹解药的盒子。

 

    “你不要命了!”我拽住他胳膊,怒道,“为了几个药丸,你连命都不要了吗!”

 

    东方低头沉默了一下,还是甩开我,赤着脚,一步一步过去将盒子捡回来,用袖子搽干净,低声说,“这不是药丸,是你的命。”

 

    “是,里面有多少?没有被水化开的又还剩多少?我能靠着这个药再多活几年?”我攥紧拳头,忍不住拔高了声音,“如果你不在,就算我活到一千岁一万岁,又有什么用!”

 

    东方回过身,在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的灯光中,缓缓向我走回来。

 

    “原来你也会这么说,”他把头轻轻抵在我肩头,“我也一样啊。”

 

    他的声音很轻,甚至像是随时能被风吹散,但我听得很清楚,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石头似的砸在我心头,无法克制那种动容,我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逼回眼底的潮气,我说:“东方,我对不起你。”

 

    他闭着眼睛,摇摇头。

 

    “杨莲亭,你说我们是一家人。”

 

    我说不出话来了。我用力拉过他的手,转身半蹲下来,让他的手搭在我肩上。东方在我背后沉默了一会儿,抓着盒子的另一只手跟着搂上了我的脖子,趴在了我的背上。

 

    我一手提灯,只能单手托着他,就这么慢慢走向药先生的茅屋。

 

    灯火摇晃着,我们两人融在一起的影子也摇晃着,长长地拖在身后,路上寂静。

 

    东方虽然瘦却不轻,他两条腿自发地勾在我腰上,全部的体重压在我背上,沉甸甸的,我弯腰驮着他,就像驮着一生所有。

 

38解毒

 

    背着东方一路走回来都没有说话,只是时不时耸一耸背,把他往上托。

 

    侧过头去看他,他闭着眼,脑袋搭在我肩膀,鼻尖蹭在我耳后,呼吸轻浅,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但我的脚步不由慢了下来,让他少受一点颠簸。

 

    茅屋还亮着灯,从窗子透出来,照得窗下一片暖黄。药先生坐在小凳上,面前放了一只装满药材的簸箕,正用楠竹的研钵将药材碾成粉,黄狗蹲坐在他脚边,困得狗脑袋一点一点,东倒西歪。药先生听见脚步抬头,见被我背着东方一头湿漉漉的长发,皱了皱眉,道:“厨房缸子里有热水,让他去泡一泡。”

 

    “等等,”东方进门时就睁开了眼,这会儿两手一松就要从我背上跳下来,把手里那个雕花檀木盒递过去,“药先生,先替本座看看这个东西,里面的丹药泡了水,不知还能不能服用?是否会影响药性?”

 

    东方身手好,我拦都拦不住,只好慌忙搂住他的腰,把人稳住。他光着脚,我不舍得让他这么踩在地上,就把自己的鞋给他垫着,让他踩着我。

 

    药先生放下手中的活,打开盒子看了看。这盒子做工非常精巧,盖子里面多加了一层薄的隔板,这样盒子里并没有积多少水,可叠在下面的那些药丸还是被水融开了。药先生拣出三四粒完好的放在一边,说:“只有这些还可以服用。”

 

    东方脸色一下就沉了下来。

 

    药先生没有看见,他显然对盒中的解药很感兴趣,伸进一只手指沾了沾,然后放进口中,他沉吟了一会儿,缓缓道:“蝉蜕、贯众、虎杖、青黛、玄参、苦参、全蝎、附子……咦,这都是解毒止痛,回阳救逆的药,你们谁中了毒?”问完,他又看着东方摇头,“不,不是你,我给你把过脉,你并未有中毒迹象。”

 

    于是他将目光投向我,我点点头:“是我中了毒。”

 

    “剧毒?”

 

    “是。”

 

    药先生眼睛发亮,奇道:“可你却并无中毒迹象,行动如常,这是什么毒?”

 

    “三尸脑神丹。”东方沉声回答。

 

    药先生一怔,对我招手:“把右手给我。”

 

    我伸出手,药先生见中指与食指搭在我手腕上,慢慢闭上眼。片刻,他睁开,又道:“左手。”依言再号了一次脉,这回他沉默了很久,东方紧张地将唇抿成了一线。

 

    过了很久,药先生摇头:“体内有异物已脱伏而出,使得脉象散乱无序,忽缓忽急,已呈解索之状,解索脉是五脏绝死之脉,面上看似无妨,但异物已入了五脏,正大肆侵吞人体中的养分,若无药物抑制,至多挨到端午,他体内精髓耗尽,人必死无疑。”

 

    我们都沉默了下来,药先生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木盒,里面的解药已经化成了糊糊状,药先生又摇了摇头:“你说那是三尸脑神丹?那么他体内的就是尸虫了,听闻尸虫来自苗疆,这与其说是毒药,不如说是蛊。这盒中的药的确可以解毒,但却杀不死尸虫,吃了也只是多延续几年性命罢了。”

 

    东方皱眉思索了一会儿:“既然药先生能够尝出这解药的成分,不知能否多配一些出来?一年服用一粒,配上百粒,也足够了。”

 

    药先生看着东方,隔了一会儿才说:“三尸脑神丹是神教圣药,炼制方法与配方唯有教主知晓,你叫东方不败,你的脉象又告诉我你已练了《葵花宝典》的内功心法,想必就是日月神教教主无疑,又何必问出这样的话?你心里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了吗?”

 

    东方垂下了眼皮,我看到他眼中的光一瞬间暗下去。我想他心里是有一点侥幸的,希望这位隐世的神医能够有办法让我活下去。

 

    三尸脑神丹的解药也不是那么容易配的,药先生尝出来的都是普通的药材,但解药还需要一份药引子,可是我和东方都不知道任我行用的是什么药引,任我行也已经死了。

 

    “其实还有一种办法可以彻底杀死尸虫。”药先生忽然说。

 

    东方一下抬起眼睛,我也惊愕地看向药先生,但药先生脸上浮现出一种矛盾的神情,他踌躇了一会儿才说:“……你们有没有听说过神医华佗让患者饮下酒与麻沸散后剖腹剔骨疗疾的事情?”

 

    我与东方都愣住。

 

    ……

 

    我与东方共一个荞麦枕头,躺在硬邦邦的木床上,身上的被褥闻起来有一股清苦的药味儿。半夜下了雨,很细很轻的雨,若有若无,只有湿润的水汽从窗缝里漏了进来。

 

    入睡前,药先生把研磨了一晚上的药熬了,拿给东方喝,说:“祛湿温补。”我闻了闻,觉得很像前世平一指给东方配的药丸的味道,但还要更浓更苦,回想起刚才药先生磨的药,我认出了人参、鹿茸、当归、黄芪还有干姜。

 

    东方仰头一饮而尽,然后苦得皱眉头,但身体很快就暖和了,神情也松了许多。我连忙端来开水给他漱口,又往他嘴里塞了一粒甜枣,药先生端着灯,带着走路都打瞌睡的黄狗准备离开了,东方忽然在他身后问:“药先生,你可有把握?”

 

    这句话没头没脑,但药先生却听懂了,他的脚步顿了顿,并没有回头:“我只为一人用过剖腹疗疾的办法,那个人在昏迷十天后,高热不退,死了。”

 

    说完,药先生便走了。

 

    东方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的背影看起来很孤寂,像是走投无路的困兽。我叹了一口气,从后面拥住他,一只手伸在他腿弯下,把他打横抱回了床上,用被子把我们两人裹住,然后躺在一起。

 

    东方一直睁着眼睛,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就从被子下探过手去,握了他一下,说:“解药还有四粒呢,还能拖个四年,办法可以慢慢想,你别担心。”

 

    他勉强点点头,我抚摸着他的背脊,直到他在我怀里睡去,我却听了一夜的雨。

 

    第二天一早,放晴了。我轻手轻脚下床,药先生比我起得早,在院子里练太极,他的狗在他身边撒欢跑,有时跑得急了刹不住脚,一头扎在地上,嗷嗷滚出老远。药先生无力地扶了扶额头,低低骂一声:“蠢狗。”

 

    我去厨房熬了粥,放了枸杞和红枣,药先生闻见味道走进来,动了动鼻子说:“手艺不错。再放点百合,更糯,还养阴润肺。”

 

    “先生也来一碗?”我偏头看他,我与东方在一起从来不避人,但还没有谁见了一点也不吃惊的,这位药先生的心胸世人难及。

 

    “一碗半,给这蠢货也赏一点。”药先生拿脚轻轻踹了狗一下,黄狗却欢腾地往地上一滚,把自己的肚皮亮出来,伸着舌头,两只湿湿的黑眼睛期待地看着药先生。药先生无奈了,抬脚在狗肚子上一下一下按摩。

 

    我笑了,把粥盛出来分好,自己两三口喝完,端着东方的进了屋。

 

    东方已经醒了,大概我掀被子下床的那一刻他就醒了,他披着外衣,正在洗漱,我凑过去亲亲他,他嘴里有青盐咸咸的味道,许久没有亲热,我忍不住对他又嘬又咬,又用脸蹭着他的鬓角,直到东方受不了地推开我,恨恨地瞪了我一眼。

 

    我这才发现,他身上溅上了不少水。

 

    干脆把他衣服扒了,给他套上我的,我肩膀比他宽,生得比他壮,他穿着我的衣服空空荡荡,连袖子也要挽一圈,像穿着戏服的小孩子,衬着一张冷清面孔,更觉得可爱。我一把将他抱到膝盖上坐着,又亲亲摸摸半天,东方不满地推开我:“饿了!”

 

    我笑了,他肯定早就闻见甜味了,赶紧把碗端过来,碗摸着已经不烫了,刚好可以入口。他伸手来接,我往旁边一避,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教主,啊~

 

    东方一巴掌拍过来。

 

    调戏不成,我悻悻地交出碗和勺。

 

    东方一脸正经地坐在我怀里吃着,我无趣地玩着他耳朵,耳骨软,手指摁着,轻轻往中间一折,放手,噔又弹回去。没等我玩够,东方就放下了碗。

 

    我掏出丝帕给他搽嘴,然后犹豫了一下,说:“东方,我想赌一把。”

 

    东方身子一僵,转头看我。

 

    我低头吻了吻他的脸:“我想赌一赌,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沉默了很久,终究点点头。

 

    这不是一般的治疗,药先生说:“我们要做万全的准备。”然后他看着东方:“你是关键,我需要你在途中一直用内力为他护住心脉,以免出血太多,出血越少,生还的机会便越大,所以,我们首先要养好你的身体,东方教主。”

 

    药先生带着东方爬了一座山,找到山谷一处温泉,让他每天在里面泡一个时辰,然后每天还要吃药,于是研磨药材的工作便交到了我的手上。

 

    东方第一次对别人言听计从,丝毫也不抱怨,但他坚决反对我去山上找他,这让我很不是滋味,他身上哪里我没有见过的?泡在水里也看不见什么,怎么不让看?

 

    我忍了四五天,直到药先生又一次给东方把完脉,说:“今日再泡一次便够了,你也不觉冷了吧?”东方点点头:“已经过去了,经脉也通了。”

 

    心想今天是最后一次,我心痒难耐,想着要不要偷偷上山看东方洗澡……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就觉得身体发热了,想象着薄薄升起的白雾中,轻轻的水响,东方浸在水中,长发散落在两颊,脸被热气蒸得微微发红,睫毛上凝一点水珠。

 

    忽然感觉鼻子里热热的,有什么快流下来了。

 

    黄狗坐在地上,歪着脑袋看着我,我摸了摸它的头,小声道:“我与东方都成过亲了,就算偷看他洗澡,也没什么关系吧?”

 

    黄狗摇摇尾巴。

 

    “而且我也可以说我也是来泡温泉的,是不是?”我眼睛发亮地捶了一下掌心,“这样他就没道理扎我了是不是?”

 

    黄狗傻乎乎地“汪”了一声。

 

    “真乖,好好看家啊。”

 

    得到了狗头军师的支持,我满意地拍拍狗头,当机立断,一路哼着小曲往山上去。

 

    那地方也不远,我走了半个时辰也到了,就见草木掩映间,有淡白的热气袅袅升起,我连忙把步子放轻,蹑手蹑脚,咽了咽唾沫,我正要拨开,就听见嗖的一声——

 

    “东方!!”我吓得大叫。

 

    话音未落,只听铮的一声,东方迅速掷来第二枚银针,将第一根击落。

 

    我抹了一把汗。

 

    东方披上衣服走出来,责怪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抖着手指他:“你你你你谋杀亲夫!”

 

    他拍掉我的手,挪揄道:“教主夫人,本座才是你的夫。”

 

    我脚下一滑。

 

    他弯起眼睛笑了笑。我看着脸一热,他只是匆忙披了衣服,胸口大敞,皮肤因为泡了温泉而泛着红,我上前,双手拥住他,在他耳边低声说:“东方,你身体好了吧?”

 

    “嗯。”

 

    我的手紧紧箍住了他的腰,舔了舔他的耳朵:“我想摸摸你。”

 

    东方的耳朵瞬间红了。

 

    我的手缓缓往下伸,隔着衣服轻轻摩挲着他的裆部:“我想舔你。”

 

    “杨莲亭,别这样……”

 

    东方居然要推开我。

 

    我猛地从他颈窝里抬起头,可怜巴巴地说:“东方,再过几天,我就要……那样了,你不抱抱我吗?你不亲亲我吗?给我摸一下,我就摸一下,别的不做。”

 

    东方犹豫了一下,抬起胳膊搂住了我。

 

    我大喜,两三下扒了他衣服,抱着他跳入了温热的水中。

 

    然后别的当然也做了,于是回来之后,药先生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脸上盖着的五指印,还有脸黑得跟锅底似的,走路略有些怪异的东方。

 

    从那天以后,我就常常装可怜,装委屈,抹眼泪,变着花样把东方留在身边,日以继夜地说着能把人肉麻死的甜言蜜语,随时随地发情要求亲亲抱抱摸摸舔舔。

 

    就这么到了端午节的前一天,村子里办起了庆祝春耕的祭祀,祈求一年风调雨顺,夜里,在晒谷场上搭起了戏台子,我也拉着东方去凑热闹。

 

    正是春光好时节,姹紫嫣红开遍,夜里风中都有隐隐花香,锣鼓声中,小旦移着莲步上台来,舞袖长拖素柳腰,檀口清歌白练裙,娇娇柔柔地唱着。

 

    “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拥挤在人声鼎沸中,温柔灯火之下,东方向我望过来,清眸似水,乌黑饱圆的瞳仁倒映出一个小小的人影,他唤我:“杨莲亭……”声音轻轻的,像是拂过耳边的微风。

 

    我不由眼底一热,低头深深吻住他。

 

    地久天长,多美多远的愿望。

 

    当晚,牵手回到了药先生的茅屋,他已经等候多时。

 

    麻沸散已经在药吊子里翻滚,烈酒与刀也已备好。

 

    我解开了衣服躺在竹床上,东方坐在我床边,垂下眼睛,静静地不言不笑。

 

    我久久地凝视他,近乎痴迷。

 

    很久后,我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如果我睡了好几天,你也不要着急,每天都要好好吃饭,也要睡觉,你要是瘦了,我就不醒了,知道吗?”

 

    他低着头,轻轻应了一声:“好。”

 

    我勾住他的脖子,让他低下头来,声音也哑了:“东方,抱抱我。”

 

    他俯下身紧紧地抱住我,手臂不停颤抖。

 

    “不要睡太久。”

 

    “好。”

 

    “一定要醒。”

 

    “好。”

 

    “我等你。”

 

    “好。”

 

    彼此都说不出话了,就这么拥抱了很久,直到药先生端着麻沸散进来。

 

    我抬头亲亲他的唇,说了最后一句话。

 

    “东方,你要好好的。”

 

39离魂

 

    没有想过会睡那么久。

 

    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好像被浸在深深的水底,没有一丝光,连意识也是被黑暗包裹的。然后慢慢浮起来,眼皮被一阵白光刺痛了,于是睁开来,还是那间屋子,雕花的窗子,高高的药柜,阳光透过窗照在陈年的积灰上,药吊子在咕噜噜地响。

 

    东方握着我的手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如果不是他睁着眼,会让人以为他睡着了。他用两只手紧紧地抱着我的手指,我想伸手去碰碰他,然后我发现我动不了。

 

    也无法发出声音。

 

    低头一看,我看见我自己还在床上躺着,头上的百合穴与手脚都扎着银针,腹部缠绕着白布,一些黄色的药水透出了布条,看起来有点丑陋。

 

    有些发愣。

 

    ……这是?

 

    ……所谓的出窍?

 

    没等我想明白,门吱呀一声,一只狗先跑进来,然后是端着一盘素菜一碗米饭的药先生。他走到东方身后,把手上的东方放在桌上,然后把筷子递给东方:“该吃饭了。”

 

    东方这才像从梦中惊醒似的,眼珠动了动。然后他轻轻松开了我的手,很小心很温柔地将那只手放回被子下,又把被子两边重新掖了一遍。因为不敢碰到伤口,被子只盖到肚脐,其实没什么好整理的,但他做得很认真。

 

    他转了个身,拿起了筷子一口一口往嘴里送,动作僵硬而缓慢,我能看出他并没有食欲,但他在强迫自己咽下去。药先生在一旁看着看着,忍不住叹气,转开身子,走到煎药的炉子旁,拿起蒲扇,轻轻地扇着火。

 

    东方吃完了一整碗饭,我有些吃惊,在平时他也很少吃那么多。我看着他皱着眉咽下最后一口,然后用一旁铜盆里的水洗了手,又去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才重新坐回到我床边。他伸了伸手,但在碰到我指尖的那个瞬间又缩了回来,他走到炉边,把两只手烤得掌心都发红了,才来握我的手。

 

    他又维持着方才那木泥胎像一般的姿势,不动弹了。

 

    药先生端着刚刚煎好的药走过来,黑沉沉一大碗,用筷子撬开我牙根,然后缓慢而小心地灌了进去。

 

    药先生走后,东方就在那里坐了一整天,直到窗外黑了,屋里只有一盏灯,让房间看起来半明半暗的。直到墙外远远传来三更的梆子,东方的身子才微微晃动了一下,他站起来给自己洗了洗,然后掀开我的被子,挨着我躺下。

 

    床并不大,我占了大半,他高高的个子只是缩在边缘,几乎有半个身子是悬在外面的,好不可怜。他抱住了我的胳膊,偏过头,略微靠着我的胸膛,似乎在听我的心跳。

 

    “十天了。”他轻轻地开口,这是我今日听见他说的第一句话。

 

    “我有好好吃饭……”

 

    他嗓子哑得不像话,说到最后尾音都颤了。

 

    “别睡了……”

 

    “杨莲亭,别睡了,好不好?”

 

    没有人回答他,房里只有黯淡的烛火在夜风中摇晃,无声无息。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他就醒了。春日的天气多变,昨儿还有阳光,今儿只剩下铁灰色的天空与阴云,细密的雨水一会儿大一会儿小,雨雾弥漫,看起来有些荒凉。

 

    他仰头看了看我,我自然还是那个样子,他刚刚醒来时那一点点惺忪不见了,眼底露出一丝迷惘与酸楚,他长久地凝视着我,然后低头蹭了蹭我的鬓角,在我唇上印下一个吻,声音像个孩子似的委屈。

 

    “醒一醒吧……”

 

    我的心揪痛。

 

    自然也不想再躺着了,可我试图钻回身体里,却动弹不了,我甚至看不出我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在什么地方,除了东方,好像什么都是混沌的,只有一个轮廓一点印象。

 

    昨晚,我浮在不知何处看了自己一夜,也守了东方一夜。他睡得并不安稳,眉头一直皱着,仿佛只要有些微的响动,他立刻就会醒过来。

 

    东方起来后,和药先生配合着为我翻了翻身体,然后用温水泡过的布巾擦拭身体,换下衣裤,昏睡在床,似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排泄,我看到自己的裤子上有一块深色的痕迹,不由觉得羞耻与尴尬,但东方眉毛都没有抬一下,他为我铺上了新的床单被褥,然后小心地托着我的头,让我能舒服地枕在软枕上。

 

    然后药先生又煎起药来,薄薄地热气散开,东方搬过一张椅子坐在我床边,膝盖上放着针线,他再给我绣荷包和护身符,他手法极快,不一会儿就做好一个,他就会给我压在枕头下,枕下已经铺满了。东方从来不是奉信鬼神的人,可是他如今这样虔诚,我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无望,才会让他改变。

 

    然后我忽然发现,我脖子上挂了一个旧的,是当初我送给他的,成亲那天,我在里面装了我们两个缠绕在一起的头发。

 

    很快天又黑了。

 

    东方像昨晚一样,蜷缩在我身边,抱着我的手臂。

 

    “昨天又梦见你了……”他说。

 

    “我梦见你背着我往前走,路很长,很亮,一直走一直走,都看不到尽头。那样真好。杨莲亭……”他的声音很疲惫,眼神恍恍惚惚的,好像已经陷入了回忆之中,“其实那时我是故意那么骂你的,我气你骗了我,更气你同别的女人谈天说笑……我说你贪图富贵,其实我比谁都清楚,你什么都没有向我要过,甚至到了我身边以后,素云克扣你,你连月钱都没有领过,你做什么都是为了我,我知道……从来没有人这么对待过我,你说你对不住我,你何必这么说,再也没有人比你对我更好了,再也没有了,再也找不到了……”

 

    声音一点点低下去。

 

    “又一天了,杨莲亭,不要睡了,好不好……”

 

    他的肩膀在颤抖,我很想抱住他。

 

    我渐渐发现,东方变得越来越缄默,但在无人的深夜,他却会喃喃地对我说话。或许是知道我听不见,他说的都是平时绝不会说出口的那些话,让我听得心中酸涩。

 

    不知多久后,东方缩在我怀里睡去。

 

    我竭力伸手想要触碰他,然后我发现自己能动了,与其说是动,不如说是什么东西断了,我整个人被风吹得飘了飘,然后我就发现躺在床上的身体不安地躁动起来,苍白如纸的脸上第一次用上了异样的红色。

 

    东方几乎刚刚陷入睡梦,一下就醒了,他见我紧闭着眼睛,整个身体怪异地颤动着,有一瞬间以为我醒了,但很快他被我滚烫的体温吓坏了。

 

    “药先生!”他大喊,不自觉用上了十成十的内力,连门板也被震得砰砰响。药先生披着扣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冲进来,因为走得太急,他几乎是跌撞进来,一看我的情况,他便大叫:“不好!”

 

    解开裹着伤口的布带,伤口上用一种透明的粗线缝着,四周都红了,肿得老高,看起来像是一只大蜈蚣趴在肚子上,药先生翻箱倒柜,将各式药粉、药水大把大把地洒在伤口上,然后又取出银针,狠狠扎在我身上各处大穴。

 

    银针扎入的那一瞬间,那种猝不及防的剧痛让我的身体猛地弹跳痉挛了一下,东方连忙扑上去双手摁住我,药先生面色凝重,迅速地下针,然后身体又慢慢不动了,四肢软软地摊开来,东方不再按着我,他握住了我的手,然后脸色一白。

 

    “脉搏……没了……”

 

    听见这句话时,我像是纸片一般悠悠荡荡,低头看了看,忽然能看见自己的四肢双脚了,然后我就见到药先生沉默地停下了扎针的手。

 

    东方背对着游魂状的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好像站不直了,两条腿慢慢弯下去,膝盖用力磕在了地上。

 

    我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来到他面前,我展开手臂抱他:“东方……”

 

    扑了个空。

 

    他也看不见我,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只是死死地抓住我的手,指骨用力地突了出来,剧烈地颤抖着,随后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好像冷得厉害似的。

 

    药先生沉默着把手搭在他削瘦的肩膀上,想拽住他的胳膊把拉起来,他用力甩开了,转头,眼睛血红一片,却冷如寒铁:“出去!”

 

    药先生一愣:“东方教主……”

 

    “滚出去!!”

 

    药先生叹息了一声,转身离开了,将门轻轻地掩上。

 

    房里的光线一下沉寂下来,东方垂下头,两只手用力地搂住我的肩膀,让我能和他紧密地靠在一起,他把我的两只手一起搂过来,贴在他胸口紧紧握着,反反复复地喃喃自语:“你冷吗,你的手怎么冷了……”

 

    我实在看不下去,我一次次在他耳边呼喊,但他根本听不见。

 

    他开始亲吻我,从额头到嘴角,然后他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一次次把我的手拉起来,放在他赤裸的后背。但我已成了游魂,他怀里的只是一具不会动的身体了,搭在他身上的手只会一次次无力地滑落。

 

    他一遍一遍徒劳地重复,声音哽咽:“杨莲亭,抱抱我。”

 

    我眼里都是泪,心揪得快要碎裂,拼命要去抱他,却无法触碰到他。

 

    他手颤抖得几乎抱不住我,然后他把我软绵绵垂下的手缓缓贴在他脸上,嘶哑地说:“杨莲亭,你答应我的,你说你一定会醒,你不能骗我……”

 

    不知为何,我竟然能感受到他面颊上湿润润的眼泪。

 

    “别走。”

 

    他很轻很轻地说。

 

    “别丢下我。”

 

    温热的液体无声滴落,却好似烙铁一般烫在了我的手心,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浑身都发烫,好像被漫天的大火焚烧一般,眼前一阵旋转,什么也看不清了,什么也来不及想,只剩下一个执念,不停地重击着我的心。

 

    不能死。

 

    回去,回到他身边。

 

    他在哭。

 

40醒来

 

    仿佛被卷入了漩涡之中,呼啸的风在耳边急急掠过,忽然感觉空空的心口被填满了,一下沉重起来,五感六识一一归位,然后全身的疼痛也跟着苏醒过来。

 

    感觉被人紧紧地抱住,腹部被挤压得疼得钻心,但我却越来越感到清醒。周围还是混沌,我拼命想要睁开眼,却做不到,没力气,头晕,什么也看不见都觉天旋地转,胸口像是要炸开了,好像有谁把一块石头压在我胸上,一点也呼吸不过来,憋得慌,耳边都嗡嗡响,手指冰冷发麻,那种麻痹的感觉一直蔓延到全身。

 

    “别走…别走…别走……”东方在我耳边不停地呢喃,他把头紧紧地贴了过来,冰凉颤抖的嘴唇一下一下吻着我的耳朵,明明靠得那么近,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气息落在我耳边那种痒痒的感觉,但我却觉得他的声音来自很远的地方,空空的。

 

    他不断地催动内力,我能感到丰沛清凉如同山涧溪水般的真气从他两只手掌透出,潮水般涌入我的经脉,瞬间充盈了我的全身,然后在我的丹田里燃烧起来,让我渐渐变冷变僵的躯体重新又恢复常人体温。

 

    但只要他稍稍停歇,我的体温又会降下来。

 

    我觉得我已经回到了身体里,可是我却还是动弹不了,我好像不能对自己身体发出指令了,手脚和喉舌,一点也不听我的话,我控制不了,就像这不再是我的身体了。

 

    慢慢的,又像是有什么力量要将我往外拖拽,那力气很大,像是能把我的神智从身体里剥蚕抽丝一般抽出来,我心里有点恐慌,觉得自己又浮起来了,我拼尽全力往下沉,我有一种可怕的预感,这回离开,就再也回不来了。

 

    就在这时,我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像是走投无路,被逼迫到极点了,又像是痛得受不了了,压不住了才发出的惨叫,只有那么一声,之后我听见东方拼命咬紧牙关的呜咽声。

 

    但那声音就像是一把利剑,穿透了我的心,谁也拉不走了,谁也别想让我离开他。

 

    门开了,药先生显然被那个声音惊动了,然后我听见他的脚步顿在门边没有过来。我想他的表情一定很悲伤,因为我也一样。

 

    越来越难受了,我发了狠,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会有这么大的力气,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在我心里回响,像是古寺振聋发聩的钟声。

 

    眼皮跳了跳。

 

    一点点带着苦味的空气窜入了鼻腔中,这让我混沌晕眩的头脑有了一丝清明,我立刻动了动手指,很轻微的颤动。胸口还是闷得厉害,我想说话,喉咙里却像是被鱼刺卡住了,干涩得连吞咽都做不到。

 

    最终还是先夺回了双手。

 

    沉重得像是灌了铅,我极费力地抬了抬手。

 

    东方的身体瞬间僵住。

 

    眼前也有了光,骤然睁开时涣散模糊的视线缓缓对上,一点一点变得清晰,我看见了东方通红的眼睛。

 

    他的眼里还有泪,无法控制地滴落。

 

    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喉咙里像是长满了荆棘。只好很缓慢很艰难地把手臂抬了起来,僵硬得还不能弯曲的手指碰到了他湿润的脸颊,往他眼角抹去。

 

    门口的药先生也呆若木鸡,怕是以为我诈尸了。

 

    东方定定地看着我很久,嘴角往下撇,脸皮都在抖,似哭似笑,声音也像是被撕裂了一般:“你终于舍得醒了……”

 

    这语气听起来有点凶,含着责怪,但尾音的颤抖泄露了一丝委屈。

 

    我伸手去抓他胳膊,还不能很好地控制力气,手也一直抖。

 

    “听见…你…哭了…舍…不得……”

 

    费了半天劲,也只能断断续续地蹦出这几个字,话没说话呢,喉咙里突然一阵腥甜,哇得吐出一口黑血,整个人又脱力,颓然扑倒在东方身上。

 

    “快来人!救人啊!”东方几乎是吼出来。

 

    药先生一震,赶忙上前将我从东方的身上挪起来。我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一瞬间流出了很多汗,不断从我额头滑落,甚至把鬓发都打湿了。但我觉得好受多了,胸膛有力地起伏着,方才一直压得我喘不过气的石头消失了,我能感到那股一直把我往身体外面扯的力量像骤然断了,我好像从高处跳下,有一种终于落了地的感觉。心砰砰地跳着,都把我的胸腔撞疼了。

 

    “怎么样?”东方披上衣,紧张地看着药先生给我把脉,我眼前还有点发黑,肚子上那个刀口疼得不得了,不是那种针刺一边尖锐的疼痛,而是像有人那钝刀子来回割一般,备受折磨。

 

    “脉象骤急,节律不跳,止而复作,很虚弱,但还有救。”药先生撤开手,也抹了一把汗,“也算闯过鬼门关了,先卧床休息着吧,我去抓药。”

 

    药先生说完风风火火地走了,我从他脸上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兴奋,大概觉得我是个钻研医学的好材料,若是他知道我死过一回,还重生改命,他恐怕会很遗憾之前为我剖腹时没有仔细观察,看看我是否与常人有异。

 

    东方一直站在我床边,也不说话。他衣服还有点凌乱,好几个扣子扣错了,好几个扣子没扣上,腰带也是歪的。他看着我,眼珠都不错一下,我还觉得头晕,看着他都觉得有几个人影叠在一块儿,看不清,黑暗又细细密密地漫上来,我心里一下就慌了,不由喊了出来:“看不见你了…东方,我看不见你了……”

 

    还有牵挂,生死面前,谁都怯懦,我慌乱地把手向他伸过去,四下摸索着。

 

    东方连忙上前,坐下来,让我能碰到他。一直无处安放的心一下定了下来,不由用双手搂住了他的腰,紧紧扣在怀里。

 

    东方也松了力气倒在我怀里,一下如释重负。

 

    我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天都黑了,屋子里药味弥漫,东方姿势别扭地被我搂着,一直没动,我一醒,就感到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一直紧绷得像戒备起来的猫的背猛地垮下来。他一直没有睡,他还害怕我又一睡不醒,于是一直不敢睡。我抬头看他,他连忙抿起嘴,做出一副平静的样子:“醒了?”

 

    我点头。

 

    “好些了吗?”他伸手摸了摸我全是汗的额头,“药先生说你发热了。”

 

    “好了。”我说,头的确不那么晕了。

 

    “饿吗?”他又问。

 

    我摇头,一点胃口也没有。他也不勉强,身子往下滑了滑,避开我的伤口,但能够亲昵地躺在我臂弯里,他把脸埋在了枕头里,一句话也不说。

 

    他这个姿势让我想起了那几天他紧紧攥住我胳膊蜷缩在床沿的样子,那时,浓郁的夜色厚厚地披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很孤独,我心里不由就难过起来。

 

    我仔细地看他的脸色,他的眼里满是血丝,脸色苍白,看起来很憔悴,比他受反噬的时候看起来还要憔悴。

 

    他轻轻地打了一个哈欠。

 

    我说:“你睡吧。”

 

    他抬眸,清水般的眼睛里什么情绪也没有,只映出我自己。我刚要说什么,东方身体忽然紧绷,目光仿佛鹰一般向窗外射去,声音一下冷了:“何人?”

 

    “属下参见教主!”窗外传来膝盖跪在地上的声音,那人声音激动非常,“属下……属下终于找到教主了!”

 

    我仔细听了,声音是木统领发出的。他不愧是夜枭卫的统领,明察暗访最擅长。

 

    东方却不惊讶,神情平平,只淡淡地问:“何事?”

 

    “教主,五岳剑派已经并派,武林盟主已经推选了出来,是那嵩山派的掌门,左冷禅。”木统领道,“在武林大会上,那些正道人士亲耳听见任教主已死,又亲眼见到教主坠崖,似乎正想趁着我日月神教群龙无首之时,一举将神教剿灭,他们已经商议,再过七日,便要拔行,围攻黑木崖了。”

 

    木统领顿了顿,没有听见东方的回应,只好再次叩首:“属下恳请教主立即回黑木崖主持大局!”

 

    “你先传讯回黑木崖。”过了一会儿,东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请教中十大长老全力备战便是,正道中只有左冷禅与少林寺的方丈需要留心,其余都不必放在眼里。”

 

    木统领愕然:“教主?!”

 

    “本座很忙,无暇分身。”东方说。

 

    木统领呆了。

 

    东方从来说一不二,他的话就是命令,他说了,下面的人办就是了,所以他似乎认为这样就决定好了,于是转而问起了别的“任盈盈呢?”

 

    木统领回过神来,低头道:“她自行服毒了,棺木已送回了黑木崖。”

 

    东方沉默了一下:“让她与任我行葬在一起吧。”

 

    “是。”

 

    “你可以下去了,若是不急着赶路,去药房帮药先生收拾草药。”

 

    “……是。”

 

    外面没有动静了,东方脸上的神情渐渐回暖,他低下头,像小孩子一样蹭着我的胸口,我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问:“不回去好吗?”

 

    他抬起眼睛,黑漆漆地眸子凝视着我:“你现在不能赶路。”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可以在这里等你。”

 

    “不行!”东方的眉毛一下拧起来,“你得跟我在一块儿,我必须看着你,要是……”他的表情一下变了,眼眸垂下,声音也轻了,“我不能让你再离开我了,我……”

 

    我没让他说下去,低下头堵住了他的嘴,东方嘴里还有些咸涩的味道,我知道那是之前流进了他嘴里的眼泪,直到结束,我觉得自己的嘴里也苦了,慢慢苦进了心底。

 

    “我不会离开,睡吧,你累了。”我紧紧抱住他,揉了揉他的头发。

 

    他搂住我的脖子,眼睛看着我。

 

    “不会的,我一直在,你一醒来就能看见我。”

 

    他看了我很久,才缓缓低下头,往我怀里蹭了蹭,然后闭上了眼睛。我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后背,他慢慢地睡去了,但搂住我的手却一直没有松开。

 

    伤势比我想象中好得快。

 

    不久之后,我就已经可以下床走几圈了,只是还不能做太剧烈的动作,免得伤口崩裂。说这句话的时候,药先生的语气有点意味深长,两只眼睛仿佛不经意般在我和东方身上擦过,我心情一下变得沮丧,也不能做那种事了。

 

    身体慢慢好转,仇人也死了,我从没有那哪一天像今日般轻松与安稳,可是东方却变得情绪低落。在外人面前,他依然维持着教主高高在上的样子,看不出什么,但我们两人单独相处时,他总会不时沉默。有时晚上,他会在我怀里猛地惊醒,然后一头冷汗地伸手探我的鼻息,再三确定我还活着,才又松了口气,重新闭上眼。但他往往无法再入睡了,就只能睁眼到天亮。

 

    我忽然想起离魂时见到的场景,他总是沉默无言地坐在那里,握着我的手,从清晨到黄昏,无数光影从他身上掠过,天黑了又亮,他都这样垂着眼睛坐在那里。

 

    那时的他,心里在想什么?

 

    我很担心他,他这般患得患失的样子像极了前世。

 

    我只能尽可能开解他,每日一见到他就笑嘻嘻地招手,抱住他,摸摸他的脸,亲亲嘴巴,故意向他撒娇,用一种我自己都嫌的口气,一边拍床一边甜腻腻地叫他:“教主教主教主东方东方东方,来嘛来嘛过来嘛……”

 

    东方面无表情走过来。

 

    木统领和药先生每次一听见都忍不住打个寒战。

 

    大概是顾忌到我的伤,又对着我那十几日的昏迷心有余悸,东方鲜有的百依百顺,我一再试探他的底线,他每每都选择退让。

 

    譬如,我当着木统领和药先生的面,让他喂我吃饭。他瞪我一眼,但还是拿起碗筷,一口一口喂着,然后我就笑眯眯凑过去,用油腻腻地嘴巴亲他,东方被我亲得满脸一个一个的油印子,额头的青筋都暴起了。

 

    木统领和药先生都很沉默,低头扒饭。

 

    一个半月后,我的伤口已经结疤,我们决定启程回黑木崖。

 

    药先生不肯离开村子,他说平一指与他的医术不分伯仲,而今的伤势他处理起来游刃有余,不再需要他日日看顾了。离开时,回望这个静静地沐浴在老旧黄昏下的村庄,和风熏人,心想若有一日老了,在此处安度晚年也不错。

 

    路上听到探子的回报。五岳剑派已经在黑木崖下面围了两天了,但找不到上去的路,每个门派都不愿意自己的弟子打先锋去探路,于是他们又吵了两天,还没吵出个章程来。

 

    东方坐在马车上冷笑一声:“一盘散沙。”

 

    我腻歪在东方身上,枕着他的大腿,搂着他的腰,吃着他碗里的豌豆黄。

 

    走得是官道,黄沙漫天,偶尔车子轧到石子,又会摇晃一下。东方两只手都护着我,他还是担心我的伤口会裂开,皱着眉头,不悦地对木统领说:“再赶慢一点!这么快做什么!”

 

    等东方说了第三遍,木统领终于一脸委屈地撩开帘子,只见道路一旁,两个背着重重包袱走路巍颤颤的八十岁老汉慢慢地超过了我们的马车……

 

    我:“……”

 

    回到猩猩滩时,已是暮烟四起,天是幽幽的深蓝色,远远便能望见河边许多火堆,还有成群结队的江湖人,他们正在拾柴烤肉,一见有马车驶过来,在外围巡视警戒的人刷地拔出了一半的剑,大喝了一声:“站住!来者何人!”

 

    “你不配知道。”

 

    东方懒洋洋地撩起帘子,搂着我的腰,将我一提,直接运起轻功,一跃而出。

 

    足尖点在水面上,不过一瞬便落在了河中不知何时出现的船上。

 

    红衣飘飘,怀里还搂着个人。

 

    正道人中自然有眼尖的,顿时便有人叫了出来:“东方不败!那是东方不败!”

 

    霎时,一片哗然,刀剑脱鞘之声频频响起。

 

    顿了一瞬,有人问:“东方不败搂着的那个穿得花里胡哨的,是他的女人?”

 

    “那也忒壮了点……”

 

    “嗐,你们都不知道,那可不是什么女人,是他养的男宠……”

 

    一听那个“花里胡哨”,我便脸色一黑,听到后面,脸更黑了。

 

    对于我的衣饰,我也是有苦难言。我原来的衣服多是棉布或是粗布的,但东方怕这些布料磨在伤口上不利于愈合,但小村子里哪里去找绫罗绸缎?他便拆了自己的衣服,给我重做了几套绸缎衣服,然后把我原来的衣服统统扔了。他喜爱的都是浓艳的颜色,红的,紫的,绣工又极用心,一大朵一大朵的牡丹,一重重盛开,他穿上自然是美得不可方物,我穿了……

 

    惨不忍睹。

 

    连累得一路上,木统领看到我,一张严肃的脸就抽得厉害。

 

    东方不理会那些议论纷纷的声音,站稳后,他就自觉挡在了我身前,我也不和他争,两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搂着他的腰,脑袋搁在他肩膀,打了一个哈欠。

 

    “听闻各位掌门携门下弟子来我神教做客,”东方淡淡道,他声音并不大,却清晰地透过风,传递到每一个人耳中,“本座特地为各位准备了一点小礼物……”

 

    不等对面的人反应,东方打了个响指。

 

    只听砰砰几声响,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然后听见有人喊了一声:“快跑!”然后就是接连的轰然炸响,武力高强的早已一下跃出十几丈,毫发无伤,但许多普通弟子却瞬间被火光吞没,被火器炸得残肢断臂,一时间哀嚎之声不绝于耳,在夜里听来分外渗人。

 

    早早便隐蔽起来准备的木统领悄悄泅水来到船上,东方向他点头。

 

    浓烟散去,众掌门一见,脸都铁青了。有人骂道:“东方不败你个卑鄙无耻的小人!竟然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我呸!魔教中人果然狠毒!人人得而诛之!”

 

    我忍不住讽刺道:“众位趁着我家教主不在,教中屡遭大变之际,联合起来围攻我神教,趁人之危!真是光明正大!品行高洁!令人钦佩不已啊!”

 

    “不过是个佞宠,倒是牙尖嘴利。”有个女人尖利回击道,“不愧是魔教教主,不爱巾帼爱须眉,行事做派当真与众不同,若是魔教教主个个都如东方教主一般自断香火,我们正道也不用费心为江湖除害了,也是省心呢。”

 

    对面一片哄笑。

 

    眼角瞥见东方脸上的寒气越来越重,知道他生气了。我八爪鱼一般抱住他说:“教主,那师太嫉妒我呢,你生什么气,她自己一辈子没尝过男人的好,心里想得慌,又碍于门规不敢露出来,还不许她酸几句?瞧瞧,被我说中了吧,你看她脸都歪了,啧啧啧,这样就更没人要了,教主别理她,来亲一口,咱们气死她。”

 

    当着几百号人的面,我捧着他的脸深深地吻了上去,舌头在他嘴里转了一圈,没有过多纠缠,分开后觉得有点不过瘾,于是又在他脸颊两边又吧唧吧唧糊了两口。

 

    木统领:“……”

 

    五岳剑派:“……”

 

41比试

 

    这一举动着实惊世骇俗,对面五岳剑派的人个个都看傻了,一时间居然没有了动静。随后又爆发出极大的喧哗声,嗡嗡嗡的议论声随风飘过河面,里头污言秽语也夹杂不少。我挖了挖耳朵,权当没有听见,抱着东方打了个哈欠。

 

    东方清清冷冷地站在船上,原本是朗月独绝,明月自华的灼灼风姿,可惜我穿得一身风骚,这么腻腻乎乎地趴在他身上,他就跟背了一只大犬一般,再衬着他那张冷峻漠然的脸,怎么看怎么好笑。

 

    东方丝毫不在乎,摸了摸我的额头:“累了?”

 

    我们这几日都是在车上过的,刚刚赶到又跟五岳剑派这些伪君子对上,片刻歇息都没有,说累也是累了,于是我就点点头:“有点困。”

 

    东方想了想,转头对正在拧干衣服的木统领说:“你回一趟黑木崖,把本座房里那张暖榻搬下来,多铺几层褥子,软枕靠背都别落下。哦,顺便将十长老、桐柏双奇、天河帮的人都叫来,让那群老家伙也能活动活动筋骨。”

 

    木统领:“……”

 

    我看他嘴角抽搐了一下,还是默默领命而去。

 

    这时,岸上的人仍然在辱骂个不停,我眯了眯眼睛,觉得有诈,垂眼看了看河水,浮着灯火的河面微微晃动,看不出什么,但我却担心有人潜入了水中暗渡过来,而身后左右乱石树林之间也被风吹得一阵密密地叶子响。我在东方耳边悄声说:“他们声东击西呢。”

 

    东方轻笑,转眼看向另一边:“我们的人也到了。”

 

    话音未落,只见水中、林子中十几条人影飞跃而出,将我们的船团团围住。一时间寒光凛凛,扑面而来,东方眼皮都没抬一下,脸上平静无波,也无任何动作。

 

    眼见着那些暗器兵器就要戳到面前了,几面锦旗突然挟着劲风而来,大旗一挥,呼啦啦插进了船身四面,将整只船都牢牢围住了,而那些旗子竟然锋利得如同刀子似的,飞来时一挥一荡,那十几个人纷纷发出惨痛呼声,铮铮的铁器落水声不绝于耳。

 

    我定睛看了看,这旗子绣着青蛇、蜈蚣、蝎子、壁虎和蟾蜍五种毒物,乃是五仙教的五毒旗。我心里有些诧异,难道是蓝凤凰?

 

    念头才在脑中一闪而过,就见远处荡出一只小舟来,舟上传来一个女子娇媚之极的笑声,随着那娇柔婉转的笑,一道蓝影从小舟上一跃而出,她一身苗女打扮,身穿蓝底白花的衫裤,身上围一条绣花围裙,耳上一对酒杯大小的黄金耳环,腰中系彩色腰带,此刻她身姿蹁跹,衣衫为疾风吹得翻卷,赤足上一阵铃铛响。

 

    “蓝教主。”东方看着她道。

 

    蓝凤凰身法轻盈地落在船头,笑容柔柔媚媚:“在,早先收到了十长老的传信,说是五岳剑派来围黑木崖,小女便携五仙教来凑凑热闹,东方教主不要嫌弃才是。”

 

    东方看着她,嘴角略带嘲讽地勾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只伸手做了一个请坐的收势。

 

    蓝凤凰也不客气,拢起裙摆坐在船沿上,双腿浸在水里晃呀晃,一直是笑意吟吟的模样。我看着她俏丽的背影,先前听闻她与任盈盈倒是交好,本以为她会带着五仙教叛离神教,没想到她竟还带着五仙教前来助阵。其实这也不难想明白,五仙教在正道眼里也是魔教一派,没了日月神教的庇护,怕还难以为继,她身为一教之主,自然也不敢拿这个玩笑。

 

    而五岳剑派已经在黑木崖下围了两天,十长老都向她发过了告急信,而她听闻东方归来才肯露面相助,怕是心里也存了一些计较,若是江湖传闻东方身死是真,日月神教绝不是五岳剑派的对手,她自然不愿意多管这个闲事,明哲保身不说,保不定也存了些趁火打劫的意思。但如今东方回来了,鹿死谁手很难说,她想必也打算为五仙教捞些功劳。

 

    只是,我看得明白,东方也明白,锦上添花虽好,却远比不上雪中送炭。

 

    五岳剑派那边已死伤近百人了,我望过去,只见左冷禅面色十分难看,其他四位掌门围在他身边,神情激动,看起来吵得他颇为焦头烂额。我冷笑,五个门派在江湖上地位向来平起平坐,就算是并派推举了他左冷禅做了盟主,但也不代表这群清高惯了的掌门愿意屈于人下,五派不同心,都偏心自己门派,即便强行捆在了一起,也是一折即断。

 

    这时,头顶忽然传来风声,连五岳剑派那边也暂时停止了争吵,仰头看去,只见千百丈高的孤崖之上,凌空飞下十几道人影,其中有十位是鹤发长须的老者,统统穿着袖口镶着金线的白袍,衣摆处绣着烈火流云纹,一身气势已经迫人而来。

 

    另一位是个青年,撑着一把青竹伞,身穿青衣,面容清秀,身法飘逸出尘,悠悠落下,有如被风卷落的一片柳絮。青年身边有个小小的人影,瘦小年幼,还是个稚嫩的孩童,他脚下稳健,轻功虽然不如其他人,却一点也不落后不慌张,他将足尖频频点在山石上借力,轻盈得有如燕子涉水,练的是与东方同出一脉的轻功。

 

    看到叶开时我略微一惊,但很快被孟星魂引去了注意力,我仰头看着他,不由微微一笑,这小鬼倒真不愧东方称赞他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在武学上的天赋竟这般令人吃惊,不过分别几月,他已进步到如此地步,真是后生可畏。

 

    我若是有他这般资质,哪里还会让任我行给喂了三尸脑神丹,还白受许多苦楚。

 

    视线再次转开,然后我整个人呆了一瞬,然后默默地抬起颤抖的手,把脸给捂住了。

 

    一个黑衣男人双手往上托举着,带着一张紫檀木垂着薄纱的长塌从天而降。

 

    我把手指挪开两条缝,眼睛从缝隙里望出去,然后就看到对面的五岳剑派仰着头看那张床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们呆滞茫然的视线也随着往下,然后眼睁睁看着那张床落在了我与东方所在的大船上,木统领钻出来,抹了一把汗:“教主,属下把床搬来了,被褥也带了,杨……”东方凉飕飕瞥了他一眼,木统领立刻改口,艰难道,“教…教主夫人可以在此歇息了。”

 

    我:“……”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东方,东方没看到他们的眼神,他垂眼打量了床一眼,似乎还算满意,微微颌首:“不错。”

 

    蓝凤凰:“……”

 

    刚刚落地的十长老:“……”

 

    五岳剑派:“……”

 

    我扶住了额头。

 

    过了一会儿,河对面有个嵩山派服饰的人抢出一步,说是要和我们神教光明正大地比试三场,凭真功夫定生死。若是神教三场赢了两场,他们五岳剑派便答应退去,从此井水不犯河水。若是他们赢了,日月神教便要缴械投降,上下三万教众统统废去武功,发誓再也不为非作歹,在江湖中作恶。

 

    他还没说完,我就忍不住“呸”了一声:“你们这群伪君子假道学也敢称自己名门正派?真是打得好算盘啊,你们不由分说来犯我神教,我们神教没把你们统统杀光扔到山崖顶上喂鹰便罢了,你们的脑子是被门挤了还是被驴踢了?哦,我们神教赢了,还得让你们全身而退,你们赢了,我们却要废去武功?做你他娘的春秋大梦!我说你们五岳剑派到底要不要脸?”对面那家伙被我一顿抢白,脸青一阵白一阵,我嘲讽地看着他,冷冷说,“若真要比试,便公平些,要是我神教赢了,你们这些人不管动手没动手的,一人割下一只胳膊一只腿,你们名门正派敢不敢?”

 

    “有何不敢!”回话的是那个老尼姑,她拂尘一扬,整个人松柏般傲立而出,“邪不压正,你们这群歪魔邪道,有何可惧!”

 

    我不说话了,退到东方身边,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这正道之中还是有和光霁雪一般的人,只是在这样的浊世之中,这样的人太少了,也活不久的。

 

    东方脸色平淡,只是稍稍向那个老尼姑投去一眼,然后随意地对十长老道:“你们去与他们过招,若是输了,你们这神教十长老的名头也不必顶着了。”

 

    言罢,也不等长老们回话,他便牵过我的手,撩起了榻上的红绡纱帐,把我们两个人笼在里面,然后随手把我往塌上一按,自己斜倚在我身边,枕着我的肩,惬惬意意地闭目养神,顿了顿,他又漫不经心道:“木统领,去准备些茶水和瓜果点心,不忙的话,再拿两本话本来解解闷。”

 

    木统领:“……”

 

    十长老:“……”

 

    我干笑着对各位长老道:“若是左冷禅或者少林的方证大师要上场比试,长老们再来请教主就是,其余的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有长老们应付着已经是给他们面子了,长老们莫怪,教主舟车劳顿久了,有些疲倦,长老们能干,就偏劳一些了。”

 

    无奈,长老们只好脸皮抽搐着前去迎战,第一场上的便是那老尼姑,听闻是恒山派的掌门,她身法快捷无伦,手上一只拂尘蕴蓄着深厚内力,与十长老中的邱长老打得难舍难分,彼此拆了百招都未见胜负,五岳剑派的弟子呐喊助威,而黑木崖上也是灯火通明,无数教众攀立在岩石上,吹着呜呜长哨,擂起战鼓,听得令人热血沸腾,激起双方喊声一声高过一声,竟如同大浪一般,回音不绝。

 

    这样紧张的场面中,只有三人全不被打扰。

 

    一个是小屁孩,他一从黑木崖下来就噔噔噔跑到了木统领身边,举着双手要木统领抱他起来:“木叔,我看不到。”

 

    然后木统领低头沉默了一下,把小孩举起来让他坐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小孩两只小手抓着木统领脑袋上的发,两只眼睛亮亮地看着别人生死决斗。木统领就趁机跟他说这一招一式,谁占了上风,该用什么招化解,有没有更好的法子……

 

    叶开则卧在船舱顶上,望着黑沉沉的夜空发呆。

 

    东方更是舒服,刀光剑影中,他已经慢条斯理地吃完了两块枣泥红豆糕。

 

    我看着他。

 

    东方发现我的视线,瞥我一眼,将点心碟子往我手边挪了挪:“想吃自己拿。”

 

    我:“……”

 

    我恍惚了,如此对战强敌,真的不要紧吗?

 

    这时,就听咔嚓咔嚓两一声,骨头断裂之声响起,第一场比试的结果已经出来了。

 

42平局

 

    抬头望去,只见邱长老闷哼一声,身子倒飞出了三丈,王城、鲍大楚连忙飞身接住他,只见他持着双剑的手腕齐齐被拧断了,已经面无血色地晕过去。

 

    第一场,输了。

 

    五岳剑派那边发出了欢呼,女尼姑们清清脆脆的声音很是显眼。十长老聚在前头商议,在比试前,五岳剑派又提出了两个条件,说是不伤性命,点到为止,并且一人只能比一场。我知道他们是怕东方一人连赢三场,心里不由嗤笑。

 

    五岳剑派也在嘀咕,还未选出第二次对决的人选。我扭头瞥了东方一眼,已经输了一场,他一点也不着急,悠悠闲闲地端起小桌上的毛峰吹了吹茶末子,施施然地抿了一口,然后低头翻过一页书。

 

    我瞅了瞅他看的,正巧看到第二十八卷,卷名叫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这故事我听茶馆的说书人说过,那许宣爱白娘子的美貌与她结为夫妻,最后却又因她是妖而惊恐万分,与那法海一同收压了自己的结发妻子,我对这书生厌恶,听到他求法海救渡他脱离苦海后便不愿再听,丢了铜板走人。

 

    而此时东方已看到了卷尾,我不由好奇凑过去瞧瞧结局。白娘子压于雷峰塔,许宣剃度为僧,在雷峰塔下修行了一生,一生青灯古佛,寡言沉默,最后坐化而去,临死前留下八句诗,诗里有一句看得我心头猛地一跳:“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

 

    许宣会不会也与我一般死后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他与白娘子相逢之时,西湖长堤,烟雨之中,那纸伞下的女子一身白衣纤尘不染,隔世回望,笑意未减。

 

    隔了无数孤寂的岁月,终于得来相逢,不知他是否也会与我一般,悔得红了眼眶。

 

    我忽然了悟,我对许宣那许多厌恶,未尝不是来自心底对自己的厌恶。

 

    心尖刺痛,抬眸向东方看去,不由去攥住了他的手。

 

    东方转头看我,见我神色有异,以为我在担忧比试的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不必忧虑。”

 

    我的心神被他拉了回来,还真有点担心。

 

    左冷禅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他这是想与我们玩‘田忌赛马’——他知道除了东方,神教里无人是他敌手,而他一旦挺身而出,我们神教必然不肯再输一场,东方自然不能作壁上观,引了东方出来,即便是他比输了,余下那一场,他们也还有好手可细细挑拣,而我们教里除了东方,武功最高的光明左使向问天、青龙堂堂主贾布、白虎堂堂主上官云、风雷堂堂主童百熊,全都已陨殁。

 

    十长老虽然资历老,但却不是个个都是武艺高强之辈,他们很多人是八十年前攻上华山的那十位长老留下的后人或者亲传弟子,恒山派的老尼姑他们都打不过,不要说泰山派的天门道人,少林寺的方证大师,衡山派莫大先生,而我们教中却几乎找不出可以与他们几人抗衡的人物。

 

    想到这,我往船上头瞟了一眼,叶开倒是个人物,但他愿意为神教卖命吗?

 

    方才问了木统领,叶开自衡山的武林大会后,便一路跟着他们回了黑木崖,木统领念着他曾经救过东方,又与小屁孩很投缘,也没有赶他。木统领还说,孟星魂和他说,这个叶开似乎和他是一个地方来的,但又不是同一处,总之说得颠三倒四也没人能听明白,只知道,他们似乎都无法回去了。

 

    或许是没有地方去,又找到了“同乡”,叶开才留了下来。

 

    我看着他枕着手臂久久凝望夜空的样子,那神情确实与小孩有点像,他们究竟来自何处呢?难不成他们不是中原人?可他们又生得一副中原人的模样。

 

    忽然间战鼓又起,我回过神,只见对面有一人分众而出,此人面容清瘦,鹰眉,八字胡,走起路来虎虎生威。头顶戴着灰绸软帽,里头云纹直缀衣,外罩着银灰色长衫,玉带宽袍,一身打扮阔气又精干,正是嵩山派掌门左冷禅。

 

    十长老连忙上前禀报:“教主……”

 

    东方将书搁下了。

 

    我起身为他整理衣袍,正了正领子,我看着他的眼睛:“要小心。”

 

    他面上没有多余表情,只是微微颌首。

 

    我知道他其实也没把左冷禅放在眼里,只是神教中没有其他人能替他出场了,我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嘴角:“别受伤,穷寇莫追。”

 

    十长老不如木统领见得多,年纪又大了,乍一见,个个都瞠目结舌。

 

    到底是这么多人瞧着看着,东方耳朵微红,却一脸倨傲地扬了扬下巴,冷冷地一甩袖子,道:“杨莲亭,你这是杞人忧天,本座何须你操心?”

 

    我笑着目送他远去,心里道,明明心里很受用,还要装!

 

    东方一走,木统领就立刻护卫在我身边,小孩从他身上爬了下来,也钻进了床榻。我给他拿了一块点心,他两只手抱住咬了一口,然后又站起来,踮着脚,伸长手臂送到木统领嘴边:“木叔,吃。”

 

    木统领板着脸,微微向下瞥了他一眼。

 

    小孩又往前送了送,大眼睛忽闪忽闪:“木叔,你也吃。”

 

    木统领看着小孩的眼睛犹豫了一下,然后严肃地低下头叼走点心,迅速地咽下去,马上又回归成腰杆挺得笔直的样子,眼观八方,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警惕得注意四周。

 

    小孩低头看了看自己空掉的手掌心,小声委屈道:“我只打算给木叔一小口的……”

 

    木统领一僵。

 

    我哈哈笑出声,把点心盘子塞进他怀里,揉了揉他脑袋。

 

    而另一边,东方已落在了左冷禅一丈外。

 

    左冷禅远远便见着东方从水面飞掠而来,垂下长剑在身前立住,随后又双手举剑至头顶,微微弯了弯腰。这是正宗的嵩山剑法,叫“万岳朝宗”,这是他们嵩山与高手对上时,尊敬对方而向他见礼,请君指教的意思。他倒是郑重其事。

 

    比试开始,左冷禅先发制人,当即长剑一挑,向着东方直刺而来,离东方还有半丈之时,他低矮了身形,一柄长剑被他左一晃右一拐舞得好似游蛇,东方神色淡淡地站在原处不动,两手都垂在身侧被衣袖盖住,两边宽袖无风自动。

 

    左冷禅使得这招叫做“泰山十八盘”,五步一转,十步一回,剑法诡异多变,紧接着,在逼近东方时,他又猛然使出一招“天外玉龙”,长剑自左向右急急地削去,整个人如同捕食的猎鹰腾起,裹挟着迫人气势自取东方命门。

 

    东方动了。

 

    我只能看见他身影晃动了一下,瞬间就消失在了面前,左冷禅目力自然不会局限于此,他几乎是顷刻间便提剑调转了身子,东方就是要他转身!

 

    只见红影忽而又在左冷禅身后闪现,东方倏然抬手,一连五针挥出,每一针都对着左冷禅身上一处穴道,左冷禅大喝了一声,竟猛然间急退了七步,迅速运气,浑身寒冰真气透出,将五枚银针瞬间冻成了冰棍,纷纷坠落在地。

 

    左冷禅趁此机会,一手提剑画出一个半圆,剑气所到之处皆飞沙走石,一手为掌,狠狠向东方击来,这自然也是他嵩山引以为傲的武功“大嵩阳掌。”

 

    可惜掌法再精妙,也快不过东方的步法,几乎又是眼前一花,东方又刷刷射出两针,左冷禅只好收掌格挡,东方又怎会让他有机会喘息,指间绣花针几乎织成了细密的雨,左冷禅额头滴下汗珠,已经疲于应对。

 

    我看着满地冻结为冰的银针,一根根插在地上,还在丝丝冒着寒气。我想起他曾经就是以这身厉害的内功克制了任我行的吸星大法险胜,此后,任我行心里一直有个疙瘩,开始整日整日地练功,将教中事物全都交给东方打理,也因此走火入魔,给了东方一个翻身的机会。而今亲眼所见,我终于能明白任我行心中那股一直咽不下的气。

 

    这内功着实厉害。

 

    可是这内功再厉害也不能是万能的,能克制任我行,却对东方并无什么成效。且不说东方练的《葵花宝典》就是阴寒之极的功夫,就算内功上左冷禅技高一筹又如何?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东方自从按着药先生的方子服药以来,反噬竟时常没有发作了,武功也进益非凡,前世他在今年年末才练成《葵花宝典》最后一层,如今看他令人眼花缭乱的功夫,想必在赶回黑木崖的路上,他便已经神功大成。

 

    而今东方与左冷禅周旋的样子,让我想起前世他最后一战,那时任我行几人围攻他一人都无人能碰着他的衣角,左冷禅的武功与任我行不相上下,结局也是一样。

 

    两人打得激烈,双方雄浑内力震开,地面都裂开凹陷,周围人不由纷纷散开,不知过了多久,左冷禅力竭,脚下忽然踉跄了一下,这个破绽东方自然不会放过,手一抬瞬间挥出十枚,左冷禅统统挡开,但他的手已经慢了,东方游刃有余,一个闪身出现在他后背,将绣花针狠狠刺入他的脊椎。

 

    “啊——”左冷禅惨呼一声,手中长剑落地。

 

    这个结果也算是意料之中,因此左冷禅脸上并未有多少不甘,被两名弟子左右扶住,沉着一张脸拱了拱手。东方连眼角余光都不屑给他,头一昂,转身就走。

 

    我早早就站在船头迎接他,他一飞过来,我便一把把人抱住,在他额头印上一个吻,低声问道:“有没有受伤?”

 

    虽然我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他,但距离太远,他身法又太快,心里还是有些不稳妥。

 

    东方却对我的关心一点也不高兴,哼了一声:“就凭他,再练十年也伤不到我。”

 

    我心里忍不住笑,面上却故意叹气,苦笑道:“教主这么能干,小人可怎么办才好呢?小人在教主身边只觉自惭形愧,配不上教主,心里着实难受。”

 

    这话虽然是玩笑,但也半真半假,有时心里也会冒出这样的念头。如果不是我,他或许能有更好的人陪伴吧?那个人武艺高强,能和他把酒论剑,共同御敌,也不会给他添麻烦。

 

    要是遇到今时今日的场面,还能与他并肩站在一起,而不是像我一般躲在船上,被人护卫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

 

    我能给他的太少太少,心里不是不沮丧。

 

    武功也在练,以往当杂役,白日里都要干活不得空,只能深夜里摸索,或是一个人偷偷在竹林里练刀法。后来跟着东方外出,日日也没有偷懒,偶尔东方见了也会指点我几句,前世东方教我的我也还记得,可这练武一事好像天生就与我不对盘,怎么练怎么白费功夫。到最后连东方都看不下去了,忍了很久还是说:“杨莲亭,你不是这块料。”

 

    我脸上窘迫得火辣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东方又说:“没关系,我答应会保护你的,不会武功也没关系。”

 

    话虽如此说,但这软饭还是吃得我心里堵得慌。

 

    这时,东方听见了我的话,在我怀里皱了皱眉,我抱着他走回船里,在他耳边亲了亲,说:“东方,我什么都不会,很是没用,你不要嫌我。”

 

    话说出来我自己也愣了一下,原来不仅仅是东方会不安,我心里也没底。

 

    一切都不同了,我也怕了。

 

    东方眉头皱得更紧了,我把他轻轻放在床榻上。东方一回来,小孩就被十分自觉地木统领抱出去了,还特别乖觉地放下了舱门上挂着的帘布。

 

    只剩下我们两人,我看着东方的眼睛,只觉得外面的一切喧闹都远去了,心里眼里只剩下眼前这个人,这双眼睛是我常常会梦见的,温柔清润,眼尾微翘,泪痣一点。

 

    “杨莲亭,你为何这么说?”东方看着我说。

 

    我垂眼苦笑。

 

    他忽然抱住我,然后他也低下头,与我面对面,看着我的眼睛,很慢很慢地说:“我不觉得,我一点也不觉得。”

 

    我不知该用什么表情看他,缓缓别过头。

 

    他沉默了一下,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把我的手缓缓拉起来,贴到自己的脸上。我抬起眼睛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紧紧地攥住我的手,一字一句地说:“杨莲亭,你很好。”

 

    “我也会一直陪你。”他轻声说。

 

    我心里一震,想起来,这是那时刚刚离开黑木崖时,我们在茂密树林里第一次欢爱时,我对他说的话。如今他原模原样还给了我。我还记得那时握住他的手时,摸到他手上的薄茧,还在想,这就是我要紧握一生的手。

 

    或许是我沉默太久,东方叹了一口气,改为搂住我的脖子,他泛着松香的身体一下贴住了我,还有他微微有点凉的嘴唇。

 

    我睁大了眼,这是东方第一次主动吻我。

 

    “杨莲亭,在本座心里,谁也比不上你。”他在我耳边低低地说,“没有人会像你一般待我,也没有人会为我纵身跳入悬崖,谁也不如你,我心里总是有个莫名的想法,我好像等了很久,才等到你……”说到这他脸上露出了前世一般迷惘又落寞的神情,顿了顿,他又变得强硬,傲然道:“所以你永远也别想能离开我,就算死了,下辈子我也会找到你!”

 

    我喉咙一哽,这句他上辈子就和我说过了。

 

    一语成谶。

 

    我忍不住紧紧抱住他,将他吻了一遍又一遍。

 

    .

 

    一刻钟之后,第三次比试开始。

 

    五岳剑派选出了人,是泰山派的天门道人。

 

    我皱了皱眉,十长老一定敌不上他,放眼望去,还有木统领、桑三娘、蓝凤凰,但这三人也没有完全的把握。东方也沉吟了良久,他似乎也没有适合的人选。

 

    “不如……”我没有说下去,只是那眼神示意叶开。

 

    东方摇了摇头:“此人不知底细,不可将神教的未来全押在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身上。”

 

    就在烦恼之际,风中忽然飘来了一缕琴音。

 

    琴声悠悠,又辽阔又哀婉,像是从刀光剑影的苍莽关山传来,北风怒号,笳鼓悲鸣,大雪满弓刀,夹在漫漫风雪中,哀凄荒凉的曲调在邈远的夜空中盘桓,久久不散。

 

    东方眼底有一丝意外,随即微笑。

 

    “我们的光明右使回来了。”

 

43换人

 

    一位蓝衣老者抚琴乘舟而来,正是失踪已久的曲洋。

 

    小舟被流水缓缓送来,到达大船右侧时,幽幽琴音正巧落下最后一音,曲洋收手起身,弃舟登船,向船舱中深深折腰:“属下曲洋来迟。”

 

    东方手指挑了挑,门帘隔空掀起,他淡淡笑:“那么最后一试便交托给你了。”

 

    “属下定不负重托。”

 

    这边刚刚决定好,正道那边忽然又闹腾起来,原来是左冷禅见到曲洋心觉不妙,竟要临时换人。东方冷哼一声:“让他换,看他有何花招。”

 

    五派掌门聚在一起商议了好一会儿,华山派的掌门岳不群忽然将自己门派中一位妙龄女子带了出来,不知说了些什么,左冷禅微微点头。

 

    那女子长裙委地,衣带飘飘,面容白皙柔美,鬓角一朵小红花又显得人俏皮可爱,我认了许久,才发现这似乎是岳不群的独生女儿。

 

    看到华山派的人总忍不住去找令狐冲的身影,但却并未在华山派的人中发现他的身影,我略微吃惊,又找了一遍,发现还是没有。回忆了一下前世的记忆,似乎任盈盈说过他那位情郎是“华山派弃徒”,难不成已经被他师父逐出师门去了?

 

    罢了,何必去管他,没了任盈盈相助,他也就是一个弃徒,哪里还能翻出什么波浪?

 

    这么一想,心里也想通了,于是就把目光从华山派那里收回来,刚回过神来,我就感到了两道视线久久地落在我身上,一转头,就撞进了东方黑漆漆的眸子里。

 

    “杨莲亭,你方才一直盯着华山派,在找谁呢?”他口气有点硬。

 

    “没找谁……”我回答,不知为何被他盯得心虚了起来。

 

    东方明显不信,他眯了眯眼:“上回在衡山你也一直盯着华山派那处看个不停……本座似乎记得你曾跟我提过华山派的令狐冲,你难不成是在找他?这人是你何人?竟值得你这么放在心上?”

 

    我眨了眨眼,东方这语气我怎么听着有点酸呢……

 

    他沉默了一下,不知道想到什么,脸上更冷了,他突然狐疑地打量我:“本座忽然想起,桑三娘跟本座说,向问天与嵩山派并无关系,而且也没有与华山派有何瓜葛,既然向问天与嵩山派无关,那么那天的刺杀也与他无关,而以他对圣姑这般连命也可以不要的忠心,想必更加不会指使你下毒害她了,这么说当时在地牢的话,都是你编来骗本座的?”

 

    我额角滑下一滴冷汗。

 

    “你既然并非向问天手下的探子,当初为何要毒害任盈盈?”东方越想越是皱眉头,“你说你与她有仇,可是本座叫人打听过,你的确是从小就上了黑木崖,当了十多年杂役,但却从未跟任盈盈说过一句话,甚至连见也没见过,若这仇是在你上黑木崖之前结下的,那更加是天方夜谭,因为圣姑比你还小一两岁,她小时根本没有离开过黑木崖。”

 

    “呃……”我一时想不出怎么圆这个谎。

 

    东方突然探出手来,一把捏住我下巴,左看看右看看,疑问道:“难不成你是华山派从小就埋在黑木崖上的探子?你那么关心那令狐冲,难不成他是你兄弟?还是亲戚?可你们长得不大像啊……”他自言自语到这时,眼眸里忽然烧起怒火,长眉倒竖,一掌拍裂小桌子,“难不成他是你旧情人!你现在还对他念念不忘不成!”

 

    我:“……”

 

    教主你脑子里是不是有个洞。

 

    我默默把教主的手从我下巴上掰下来,委婉指出:“教主,你也知道我七岁就上了黑木崖,我这够忙的,七岁就得弄个旧情人,委实有些难办,我的教主啊,你别乱点鸳鸯谱成不成?”

 

    东方听了似乎觉得还算有点道理,面上缓和了一点,但他想了想,脸一下不自在地僵住了,我知道他这会儿想什么,故意凑过去捏了捏他泛了点红的脸,逗他:“怎么,消停了?不乱吃飞醋啦?想起来害臊了?”

 

    东方用力拍掉我的手,哼一声:“既然不是,你一直盯着令狐冲做什么?”

 

    我连忙举手:“哎哎哎,我可没说过我是在看令狐冲啊,你别自己想什么就往我头上乱扣,哪有人这样的,我老老实实,你还非得给自己戴绿帽子!”

 

    “那你在看谁?”东方紧逼不舍,“难不成你看上了那个头上戴花的小姑娘?”

 

    这还有完没完了!我家教主这名号真该改了,以后都管他叫东方醋缸得了!我又气又好笑,磨了半天后槽牙,忍不住恶狠狠扑过去,抱着人往床榻上一滚,一口咬在他嘴上:“醋缸!现在就让你知道我看上谁了!”

 

    “唔……”东方哼哼了一声。

 

    狠狠亲了一通,分开时东方脸全红了,倒在床榻上微微喘着气,半张的唇湿呼呼红润润,衣领开了,头发也乱了,眼里一片迷蒙,哪里还记得刚才的事?我心里暗暗想,看来这招比什么理由借口都管用,到底给糊弄过去了!以后他要再问起了,就不管三七二一,把人抱住亲个够就是,嘿,这办法倒是快活!心里一松,再看他那一双似水眼眸,又忍不住心中悸动,俯下去与他缠绵在一处。

 

    他的唇很软,贴着他磨蹭了几下,我全身都发热了,心里不由感叹:原来真爱上一个人,不过多看他两眼,下面都会硬得不成样。

 

    但今儿我可不敢真硬,因为外面已经吵起来了。

 

    不依不舍地搂着东方坐起来,给他整理好衣冠,木统领正好来报:“教主,那些五岳剑派的说要换人。”

 

    “换谁?”东方神色已恢复冷漠,只是脸还有点红。

 

    “华山派掌门岳不群的爱女,岳灵珊。”木统领说出来都有点疑惑,“年纪很轻,武功看着不高。”

 

    东方挑了挑眉,也有些诧异,便起身走了出去。

 

    我自然屁颠屁颠跟上。

 

    对面,虽然宣布要换人了,可他们还在吵论不休,听了左冷禅与岳不群的话,老尼姑与衡山的莫大都皱眉,似乎有异议,但左冷禅并不愿听他们的。那两人面上更怒,老尼姑更是带着弟子拂袖而去,直接与其余四派分开,泾渭分明地站着一边,似乎不耻与之为伍。

 

    左冷禅见老尼姑这般不识好歹,也沉了脸,但仍扬了扬手,先前出来传话的弟子赶忙点头哈腰地来听他吩咐,左冷禅说了几句,那弟子便走前来,扬声说:“天门道长身上带伤,不便比试,华山派掌门的爱女岳姑娘自告奋勇,愿替代天门道长一战。岳姑娘年纪轻轻便有这番胆识,实在令人钦佩。但岳姑娘一介女流,年纪又小,与曲长老对战实在悬殊,想必曲长老也不愿落下个欺负女人的名声,不如贵派也择选一个年纪修为都旗鼓相当的,可好?”

 

    此言一出,我都有点哭笑不得,这不要脸的法子他们也能想得出来。在船上四下看了一圈,咱们神教里头多是男子,除了十长老这样的老头,教众里头有一半都已三四十岁,成家立业,咱们神教里的男人虽然杀得人多,却也从不欺负女人,让他们去,他们定然也不愿去的。年轻的,武功又比不上岳灵珊,派出去只会丢脸。女的,桑三娘、蓝凤凰都二十七八,武功远远在她之上,人家小姑娘二十都不到,一样是欺负。

 

    不过咱们是魔教,欺负就欺负呗,反正左冷禅这个正道人士都不要脸,我们为何要和他讲理?说不定把蓝凤凰派出去,他又要反悔换人了。

 

    只不过这一场赢了,多少胜之不武,名声传出去,神教又不知要被泼多少污水。

 

    我心里不爽快极了。

 

    木统领似乎和我想得一样,向东方小声道:“要不要属下回黑木崖把三娘找来?”

 

    桑三娘留守在黑木崖上,以防万一,并没有下来。

 

    “不必,”东方道,忽然将目光投向了安静抓着木统领衣角站在一边的小孩,看了他好长一会儿,东方低头问道:“让你学的剑法,你练到哪一招了?”

 

    我和木统领均是一惊。

 

    难不成东方竟打算让这小不点上场?

 

    小孩抬起清澈的眼睛,轻轻道:“已练到‘一剑光寒’。”

 

    东方点了点头:“很好。”他转头对木统领道,“让曲洋回来,他去。”

 

    木统领的脸色一下变得白了,他低下头,忽然跪下:“教主,星……少教主他还这么小,学武也不过一年半载,实在不堪此大任,求教主三思!”

 

    东方垂眼扣上小孩脉门,然后又撤回手,淡淡道:“他能赢。”

 

    木统领握紧了拳头,那张端正严明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慌乱与痛楚,他挺直了背跪在那里,一遍一遍磕头,只有一句话:“求教主收回成命!他还小,他还这么小……”

 

    刀剑无眼,小孩若是……这招棋的确是险,我也忍不住看向东方,犹豫了一下,劝道:“不如还是让桑……”

 

    “本座说了不必!”东方直接打断了我。

 

    木统领面如死灰。

 

    小孩走过去拉木统领的袖子,拉不起来,他低低地叫了一声:“木叔,别跪,腿要疼了……”

 

    声音稚嫩软糯,怎么听都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木统领听了更受不了,死死地低着头,攥紧的拳头在颤抖。

 

    东方不看他,看向小孩,问:“敢不敢?”

 

    小孩手里还扯着木统领的袖子,抬头看东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他小声问道:“我可以不杀人吗?”

 

    “可以。”

 

    “敢。”小孩回答。

 

    “好。你记着,天下武功,万变不离其宗,唯快不破,不必与敌人过多周旋纠缠,沉住气等待机会,一招毙命,速战速决。”东方对小孩道,“华山剑法有好几种,岳灵珊为女子,大约习的是她娘亲教的玉女十九式,这套剑法,剑招繁复,造诣深者倒是厉害,但她显然不在其列,你只需要注意两招,一为‘紫霞飞剑’,二为‘无双无对’,”东方以指为剑,为小孩演练了一遍,“这两招你可以用‘清风十三式’来破,以虚破实,以不变应万变。除此之外,便没有可担心的了。”

 

    小孩一一记下,然后也不说话,只是走到木统领面前,慢慢蹲下来。

 

    “木叔,我不怕,你别担心。”

 

    他拉住木统领的袖子。

 

    “我长大了。”

 

    木统领长长叹了一口气,揉了揉小孩的脑袋:“是,你长大了。”

 

    他抓住小孩的手站起来,一直将他送到岸边才回来。回来后,他又向东方单膝跪下:“属下该死,违抗教主命令!请教主责罚!”

 

    东方不说话,只是一挥手袖,用劲风将木统领整个人撩了起来,就转身回了船舱。

 

    我连忙追上去,握住他的手。

 

    东方侧头看我,低声道:“杨莲亭,你是不是也觉得本座不近人情?”

 

    我摇头,其实小孩也是一个很好的人选,他才十一岁,让他迎战岳灵珊,怎么也显得岳灵珊以大欺小,到时候传出去,口舌怎么也落不到咱们头上。而岳灵珊心里怕也这么觉得,只要不是丧尽天良的人,想必动手都会留一线,她也肯定不会将小孩放在眼里。

 

    轻敌,才是大忌。

 

    “他能赢。”东方突然说,然后侧头往对岸望去,东方看着那个小小的人影,淡淡道,“岳灵珊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了。”

 

    我惊讶地顺着东方的目光看过去,东方是真的认为他能赢下岳灵珊才让他去的,这小子果真不是池中物,我这算不算用一个馒头,拐回了个宝?

 

    五岳剑派的人似乎也被孟星魂惊倒了,岳灵珊更是瞪圆了两只杏眼。

 

    捡回小孩以后,一直都是好吃好喝养着的,教主对身边的人从不吝啬,他锦衣玉食,跟着他的人也吃香喝辣,小孩这么久以来,那瘦骨嶙峋的样子早已不见了,脸颊上肉肉的,养得是白里透红,穿得一身绣金元宝纹饰的小短袄,脖子上挂一个记名金锁,梳总角小髻,粉粉嫩嫩,唇红齿白,跟年画上的小童子似的。

 

    只是个子还长不高,看着就更稚气未脱了。

 

    我探着脑袋一直留意对面的情况,岳灵珊瞅了他好久都没动静,转头看看她爹,又看看她娘,再看看她面前这个生了一双格外漂亮大眼睛的小男孩,为难了。

 

    这姑娘下不了手。

 

    心里放心了一点,幸好是个心肠不算坏的女子。

 

    视线收了一点,然后就看到了木统领,我嘴角抽了一下。

 

    他一脸紧张地看着,脖子伸得老长老长,一会儿着急地转圈一会儿担心得咬牙,然后又自己一个人嘟嘟囔囔,一会儿慌张地低呼伤了可怎么办,一会儿又摇头,不会不会,然后又抱着脑袋蹲下来,抠着甲板上的木头缝,木板被他那不觉带上内力的手划得一道一道的,每划一道,我听见他嘀嘀咕咕:“能赢…能赢…肯定能赢的…教主都说能赢……”

 

    我:“……”

 

    这真是木统领,没被什么附身吧?

 

44旧燃

 

    小孩站在一群正道人士让开的一片空地前,用孩童特有的那种好奇与天真,四下看了很久,他这个样子,就像是被父母第一次带出门的小孩,对什么都新鲜,什么都想看一看,不止是站在他对面的岳灵珊,所有人的脸上表情都很复杂。

 

    日月神教派这么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娃娃来,到底是在做什么打算?

 

    但战鼓已起,这比试再可笑,也不能退缩。

 

    何况,左冷禅似乎更满意现在的情形。我看向嵩山派,左冷禅正盘腿坐在地上运功疗伤,运完一个周天,他会往空地看去,神色虽有疑惑,但却眼睛里却又透着庆幸。

 

    所有人都以为岳灵珊会赢,她的对手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罢了。

 

    但小孩微微移了移脚尖,沉下腰的一瞬间,我就知道,他一定不会输了。他用的是剑,那是一把不加任何纹饰,连剑格也没有的古剑,看起来灰扑扑的毫不起眼,但我却知道,这把剑的历史一定十分古远。那如细柳狭长的弧度配着朴实无华的剑身,都透着一股沉淀在漫长岁月里的凛冽。即便是静止不动,似乎也能感受到有无形的寒气在剑锋缭绕。

 

    我认出了,那是东方年轻时候用的剑。

 

    如今他武功已到了至高处,便是飞叶也能杀人,已不再需要这把剑,于是这剑就送给了小孩。前世,他也将这把剑赠给了我,可是宝剑合该配英雄,配在我这样的小人身上,只会埋没了它,我都记不起最后我将这剑扔到哪里去了,实在可惜。

 

    如今,被小孩拿在手上,比落在我手上,要好多了。

 

    小孩面上还是一副天真懵懂的样子,左脚却外旋在沙石地上划开一道痕迹,不着痕迹地沉下腰,摆出了攻势。那种左脚向前、沉腰倾身的姿势,名字叫做“蛇步”。这个姿势看似简单到毫无技巧所言,却能令人极快地行动起来,非常适合作为最后的杀招。

 

    但这个姿势并不容易保持平衡,火候不到家的人恐怕会东倒西歪,反而给对手可乘之机。而且,一旦发力,人身体的重心将全部转移到前面那只腿上,若是没有一击得中的把握,使用“蛇步”便是死路一条。

 

    因此,“蛇步”在我们神教里,一般是武功极为精深的长老才敢常用的招数,即便是香主堂主也很少会用,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自信能一击得中,更别说是这样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

 

    岳灵珊自然也注意到了,她收起了笑容,眼神也变得认真了一些。这是我们神教独有的一种步法,想必岳灵珊也没有见过,她之所以认真,恐怕只是因为孩子的眼神变了。

 

    但她还是没有动,剑尖向下,似乎故意想等小孩,让他先出招。

 

    算了,只不过是切磋罢了,我想岳灵珊心里或许在想,让让这小孩子便是了。

 

    可一刻钟后,岳灵珊持剑的右手便越来越紧,不仅仅是手,她整个人都绷紧成了一张欲发的弓。快要入夏的天里,她额角甚至沁出了汗。

 

    的确如东方所说,小孩的功夫已经远胜岳灵珊。

 

    岳灵珊已经保持这种紧张的状态超过了一炷香,这让她与小孩过招时,脚步有点发沉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又是激烈地对打了十几招,两只剑碰撞发出让人牙根发酸的声音,岳灵珊挑了个剑花,趁机向后退了几步,放缓了呼吸,调整着姿势,慢慢躬起身子,胯部往下沉,做出了有如磐石般的守势。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小孩,一如既往保持着极度的谨慎观察,脚步缓慢地变换着位置,她变动的每一步都十分微小,试图让对手无法洞察她的进攻意图。

 

    而她对面那个小小的孩子却显得松散得多,孩子握着剑,歪着头,两只眼睛看着岳灵珊,目光澄净,面容白皙秀气,神色也十分平静。

 

    看起来似乎浑身都是破绽,连握剑的姿势都还稍显稚嫩,防备的姿势也漏洞百出,但岳灵珊似乎就是找不到可以一击得中的地方。

 

    我想她终于明白她的对手并不简单。

 

    木统领比小孩还要紧张,他已经不在船头了,他爬上了桅杆,抓着上面的绳子死死地盯着小孩的动作,小孩和岳灵珊每交手一回合,我就能听到他倒抽一口冷气以及桅杆被他用力抠得嘎吱嘎吱摇晃的声音……

 

    但旁观者却很难了解到其中的紧张,女儿和那魔教小子长时间沉默的对峙让岳不群在一旁看得很着急,小孩内力其实并不深厚,无论他资质如何异于常人,内力还是需要时间的累积,我看着岳不群的表情就明白,他一定想不通女儿为何不一举拿下那个嚣张的小子,到底在心软什么?小孩那种天真中还夹杂茫然的神情,仿佛完全没将岳灵珊放在眼里。

 

    自然看得火冒三丈。

 

    “灵儿,切莫心软!”岳不群终于忍不住出声提点。

 

    岳灵珊的眼闪烁了一下,朝父亲那边分了分神,虽然只是一瞬间罢了,但已经来不及了。

 

    寒光一闪,剑锋裹挟着凛然剑气扑面而来,持剑的人在那短短的一瞬中完成了“蛇步”并以雷霆之势发起了进攻。这也是最后一招,一记快得看不清的直刺,没有后招,没有任何变化,没有任何出奇的地方。

 

    岳灵珊甚至连一丝一毫反应的机会也没有,便被一招锁住了命脉。

 

    泛着寒气的剑锋在她喉头颤动,居然挑断了她的鬓发。

 

    鬓角的红花飘落,一头青丝如瀑散开。

 

    岳灵珊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这么轻而易举地败了。而他的对手只是极为平淡地撤下剑,说:“你输了。”

 

    正道那边一片寂静,倒是恒山派率先反应过来,老尼姑竟大声嗤笑了一声,连招呼也不跟左冷禅打,领着门下弟子自行离开了。衡山派的掌门也上前,与黑着脸的左冷禅拱了拱手,说了几句,第二个离开。

 

    东方刚好看完了那卷话本,轻轻合上,对我道:“余下的事就交给十长老与几个堂主处理吧,我们先回黑木崖。”

 

    我点头。

 

    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却没看见木统领的声音,下意识往对岸搜寻了一下,果然就见木统领已经飞掠到了另一边,把小孩带回到这边,忍不住兴奋地将他高高举了起来,又用力抱在怀里。

 

    我第一次见到小孩笑,我听见他缠着木统领问:“木叔,我做得好吗?”

 

    “好!好极了!”

 

    “我厉害吗?”

 

    “厉害得了不得!”

 

    小孩大眼一弯,平日里的那些孤僻沉默一点也没有了。

 

    木统领把小孩放下,又开始跟他说,方才比试时用的每一招,一招一招拆开了揉碎了分析给小孩听。

 

    东方瞥了他们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来拉我的手:“我们先走。”

 

    黑木崖上的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

 

    夜色已浓,灯火朦胧。

 

    离开了近四五月,出发时还穿着厚厚的冬衣,如今天气里已经有了丝丝暑意。走过时,长廊两边的花树草丛里萤虫被惊扰了,点点行行地浮了起来,一团团散在风中,像是天上神明散落人间的细碎星光。

 

    前方的路半掩在夜色中,望过去仿佛看不到尽头,心中忽然有些悸动,我反握住东方的手,与他十指紧扣。

 

    回到了内院,东方先找来了平一指,让他给我看腹部的伤口。平一指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一样干瘦,胡子乱糟糟的。与药先生不同的是,他看人的眼神很冷,没有波动,不管看谁,都像看着死人。

 

    他一看我肚子上的伤口,面无表情的脸一下变得错愕了。

 

    但他很快又收起了脸上多余的表情,先将我腹部上的敷药洗干净,又让人拿来烈酒,在我肚子上抹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十分细小的银针挑出了线头,将埋在皮肉里的透明粗线拉扯出来些许,用剪子剪断,然后将手掌轻轻按在伤口处,我感到一股热热的气从他掌心透出来,随后他突然将手往上一抬,剩余的缝线便被平一指用内力拽了出来。

 

    他再次给我涂了酒,又敷上药粉,再裹上干净的白布,然后低头淡淡道:“我药师兄这一刀割得正好,杨公子年轻力壮,伤口也恢复得不错,如今再养个十天半月,等伤口彻底结了疤以后就算好了。”

 

    我好奇道:“药先生是平先生的师兄?”

 

    平一指掀了掀眼皮看我,语气平平:“是与不是,与杨公子无关。”

 

    我被他那半死不活的表情梗了一下,好奇心一下就散了。不满地撇了撇嘴,我闭上了嘴。还是药先生为人好打交道一些,这个老头简直是茅坑里的石头……

 

    东方替我扣好衣服,对平一指道:“你下去吧,直到杨莲亭伤好,你都别离开黑木崖,每日过来给他看看,免得伤口化脓发热。”

 

    “谨遵教主令。”平一指弯了弯腰,拎着药箱走了。

 

    房里只剩了我与东方。

 

    我注视着他在灯火之下的容颜,一切尘埃落定了,我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我让他坐在床边,去打来了热水,蹲下来将他的鞋子脱掉,缓缓地放进量好温度的热水中。

 

    他垂下温柔眼眸注视我,黑发垂落在肩头。

 

    暖暖的灯火洒满了一室,水声轻响,他的影子落在地上,刚好就在我身旁,侧头去看,就好像依偎在我怀里一般。

 

    我揉搓着他的脚趾,脚心,直到水温渐渐凉下来,我将他的双脚放在我膝盖上,然后拿来帕子给他擦干,他的脚瘦瘦的,原本有些苍白的皮肤被水烫得红了,尤其是五根脚趾,我忍不住低头亲吻,伸出舌尖慢慢地沿着指缝舔过去。

 

    “杨莲亭!”东方吃惊地缩了缩脚。

 

    我把他的双脚架在肩头,然后撩起他的裤管,抚摸着他线条漂亮的小腿,从脚踝开始舔上去,我身子也缓缓贴上他,他不得不往后仰,身体弯折了起来。或许是我看他的眼神太明显了,他的脸红了,然后伸手拦住我:“杨莲亭,你的伤还没好……”

 

    “那就让小人伺候伺候教主……”我笑了笑,然后扯掉他的腰带,扒了他的裤子,低头含住他的腿间。东方整个人都陷在了柔软的被褥里,闭着眼喘息起来。

 

    一夜灯火摇曳,春意浓。

 

    一直到半个月后,我的伤口才彻底结了疤。我摸了摸肚子上那一层硬硬厚厚的疤,不由露出了笑容,我瞥了一眼,水缸里映出我闪烁的双眼。

 

    这大半个月,东方都不许我跟他做到最后,有时他也会为我用嘴,但我每次看他俯身为我吞吐,我心里都会泛起酸涩,他这样会让我想起前世的他,那时我不懂自己的心,总是拒绝与他亲昵,他为了让我舒服,便总是这么做,我动作很粗鲁,总是顶到他喉咙,他眼角会难受得泪光闪闪,可仍然卑微地取悦我。

 

    于是今生我见不得他为我做这些,就算抱着他光溜溜的身子起了反应,也是忍着。

 

    所以我真是烧香拜佛地求这个伤早点好。

 

    如今好了,我差点高兴得蹦起来,连饭也耐心做了,做了两道菜弄了一碗汤,就喜滋滋地往东方房里跑。经过了这么多事,内院里的人更少了,一路上安安静静,直到我远远听见院墙外边传来争吵声。

 

    我远远顿住了步子,没有往前走。

 

    “教主怎能将神教大半的产业都交给那个杨莲亭打理?还要让他当什么大总管,说他的话便如同教主的命令,这不是胡闹嘛!这么一个武功都不会的小子怎能服众?教主简直被他迷昏了头了!”一个苍老的声音愤愤道。

 

    另一个声音叹道:“秦长老消消气,教主都已发了话,我等也不敢置喙,唉……”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教主这么错下去,咱们得想想法子……”

 

    声音远去了。

 

    我愣住了,好久都没回过神。

 

    方才谈话的应当是刚刚从成德殿回来的长老,他们说……东方要让我当大总管?

 

    我心情复杂地来到了东方门前。

 

    “杨莲亭,你站在门口做什么?”东方早就听见我的脚步,疑惑地问。

 

    我推门进去,把饭菜放在桌上,然后看着他。

 

    “你怎么了?”

 

    “教主,”我低头说,“我连字都写不好,大总管这个位置,我干不好的。”

 

    “你知道了?”东方来到桌前,拿起筷子,他的神情莫名有点不自在,飞快地瞥了我一眼以后,他又迅速地垂下眼睛去,“……本座听说你是六月初九的生辰,便想给你准备一份大礼,不知你喜欢什么,向你以前在杂役院子里的管事打听了,他说你什么也不喜欢,就喜欢钱,见钱眼开,于是本座便……”

 

    我:“……”

 

    我无力地捂住了脸:都知道我见钱眼开了,你还纵容我!

 

    原来上辈子我就是这么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的。

 

    “你…你不高兴?”他眼里有几分紧张,“那你想要什么?你要什么都可以——”

 

    我心一颤,他其实和前世一模一样,总是问我,莲弟,你要什么?

 

    只要他有,他就会给,就算是要他的命他的心,他也会毫不犹豫挖出来给我。

 

    我将他按进怀里,叹气说:“我很高兴,东方,我很高兴,你为我做的所有一切,我都很高兴,我都喜欢。我确实喜欢钱,因为我太害怕过苦日子了,有了钱就不会挨饿受冻,也不会被人看不起,钱是这世上最好的东西,可是,我现在发现,有一样,比钱更好,更讨我欢心。”

 

    东方“噌”地抬起头,一脸严肃:“是什么,我一定给你弄来!”

 

    我含笑看着他,不说话。

 

    我们对视了好长一会儿,东方终于明白了,眼神躲闪了一下,偏过头去。

 

    我弯腰,在他耳朵旁边吹气:“东方,你方才是不是说,我要什么都可以?”

 

    东方往后缩了缩,嘟囔:“我说的不是这个……”

 

    我乐不可支地看着他笑,他的这些孩子气只会在我们单独相处时不自觉地表露出来,那些强硬冷漠从来只是对待外人的面具。

 

    我忍不住更加用力地拥住他,心里温暖。

 

    其实我也知道,他给我总管的职位,还是想给我权利,让旁人不敢欺负我。回了黑木崖这半个月,虽然教中的人不敢在东方面前给我脸色看,但他们也瞧不起我,背后动的小手脚也不少,说的那些话更加难听,两个男子在一块儿,身份悬殊,他们只会觉得我居心叵测,又一点廉耻也没有。

 

    没有人会相信我爱东方,什么也不求。

 

    他怕那些人欺负我,就放权给我,是想让所有人知道,他看重我,只要他一息尚存,一定会保护我,而我也绝不是一个他藏匿在后院里的男宠。

 

    这般用心良苦。

 

    东方犹豫了一下,抬起手臂回抱我。

 

    等他吃完午饭,我没有如同往常一般,到外梢间的小榻上午睡,而是黏在他身边,眼里全是熊熊燃起的欲望。东方推了我一把。

 

    我抓住他的手,挠了他的手心一下,东方瞪我一眼。

 

    我被他一瞪,心里更痒了。

 

    凑过去亲了亲他:“把衣服脱了好不好……”

 

    “你的伤……”

 

    “早就好了,不信我脱光了给你摸一摸……”我急不可耐地握着他的手往胯下按。

 

    “你伤的又不是这里!!”东方怒道。

 

    “你再不安慰安慰它,它就要憋坏了。”我张嘴在他脖子上轻咬了一口。

 

    “……”

 

    一阵沉默后,东方的手指动了动。

 

    我大喜,忙不迭要去脱东方的衣服,忽然就听木统领慌慌张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教…教主……”

 

    我们两人都僵了。东方咳了一声:“何事?”

 

    “有一身怀六甲的女子自称是杨公子的妻室,在山下求告,说是要见杨…杨公子……”木统领支支吾吾,“今儿轮到朱雀堂当值,上报给了朱雀堂堂主秦长老,秦长老就把人带上来了,如今正在前院的偏厅里等着。”

 

    “女子?”东方的声音有点发冷,他转头看我,眼睛危险地眯起来,“身怀六甲?妻室?”

 

    我大惊,连忙道:“东方我们一年多从未分开,我怎会有妻室!”

 

    木统领又犹豫道:“那女子说,她名唤绮窗,说了杨公子听了,自然会明白。”

 

    我一怔。

 

    绮窗,竟是她?

 

    她怎么会来?即便要来,也不该是现在。

 

    前世,她三年后才来到我身边,是我第一个妾……

 

    可是今生,自小时分开,我还未有机会能见到她,她怎么来了?还……怀了孩子!

 

    那孩子绝不是我的!

 

    我心惊胆战地看向东方,他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

 

    完了,我家醋缸要杀人了……

 

45绮窗

 

    绮窗大我五岁。

 

    与她相识很巧合,那年闹饥荒,又逢战祸,我跟着爹娘兄妹一路逃亡。

 

    逃荒的第十三日,我最小的妹妹饿死。

 

    十五日,大哥饿死。

 

    十八日,我爹也死了。他把能吃的,甚至是一点点水,都省下来给我和娘了。死前他跟我娘说,把他的手腕割开,喝他的血,还能撑几天。

 

    我娘那时候脸上已经没有表情了,眼里一片空茫,她沉默地照着做了。我爹已经瘦成了一副骨架子,皮包着骨头,一刀下去甚至流不出什么血,我娘让我喝,我喝不下去。

 

    过两天,逃荒的队伍里,越来越多人易子而食。

 

    正准备进定州城时,正巧有一队瓦刺军来攻城,守城的官兵立即下令关闭城门,两只长戟一下就刺穿了几个堵着门不肯走的难民,往外一挑,扔了出去。

 

    我和娘排得靠前,侥幸在官兵下令前挤了进去,我娘瑟瑟发抖地抱着我挤在墙根,我们眼睁睁看着城门在眼前闭合,无数哭天喊地的难民被关在外面,而挥舞着弯刀的瓦刺人已经策马冲了过来。

 

    千里迢迢,漫漫黄沙,忍受着饥饿与痛苦,沿途埋葬着亲人的尸骨,走过了多少日夜才到达这里,以为终于能迎来一线生机,却只有一场无人生还的屠杀在等着我们。

 

    没有人为死去的人悲戚,庙堂里,官兵们在廊房里喝酒赌骰子,达官贵人依然夜夜笙歌,江湖中,“侠义之士”会为了一言不合而拔剑争斗,他们有的有权,有的有钱,有的有名望,他们才是这世间的主宰者。

 

    他们站得很高,抱负远大,我们这样的人只是他们脚底的尘埃。

 

    逃荒的第六十八日,我娘死了。

 

    我们在路边向每个过路的人乞讨,这条街上有很多我们这样的人,几乎每家铺子的屋檐下都坐卧着衣衫褴褛的乞丐,我们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两个。

 

    一支马队泼风一般冲进了闹市。当头那个挥舞着马鞭,大声喊着:“滚开!滚开!”马队中间护着一辆马车,马车里不时有血迹滴落,后来我听人说,那人来自武林上赫赫有名的金刀王家,比武时被另一派的高手所伤,受了重伤,赶着送医。

 

    马匹一路掀翻了无数摊贩,我娘将我推了一把,自己却躲闪不及,被活活踩死。

 

    明知自己杀了人,那为首的人却连停也没停,很快就消失在了长街的尽头。也没有人为我们讨公道,我守着我娘的尸体一整天,第二天一早,要迎接京城派来的锦衣指挥使,巡城的老厢军早早便来了,起来铲开了雪,又推来几辆太平车,一路将那些死在店铺屋檐下的叫花子拿草席裹了,丢到城郊外边的化人场去了。

 

    我那年不到七岁,死死攥着太平车咚咚咚地磕头,一遍遍哀求,膝盖蹭着地,被拖了大半条街,磨得血肉模糊,终究还是抢不过。

 

    那是我第一次失去所有。

 

    之后,一只手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又黑又脏的绮窗站在我身旁,她和我一样是逃荒来的,也已经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但她眼里一点泪水也没有,她比我大,也比我更机灵狡猾,她只有十二岁,却早早就明白了,这世间就是个大冰窖,仍你哭瞎了眼也没有。

 

    头一两个月还会在夜里偷偷掉泪,但时间长了,眼泪也没了。

 

    我们都没有亲人,便自发地依靠在一起,白天混迹在市井里,偷,抢,骗,什么都做,晚上一起蜷缩在门窗都被砸烂的破庙里,绮窗不知从哪里捡来一只锈迹斑斑、缺了口卷了刃的剔骨刀,每天放在枕边睡。

 

    破庙原本是另一群乞丐的地盘,他们看我们小好欺负,就打算赶我们走,还想对绮窗动手动脚,绮窗抄起剔骨刀就冲上去,一刀砍在其中一个人的胳膊上,她两眼血红,挥着滴血的刀,对着那些男人一个个指过去,声音尖锐:“来啊!你们来啊!”

 

    没有人敢再靠近她。

 

    就这么活下来,后来绮窗被青楼的老鸨看中了,她用自己换了二两银子,分了一两给我,对我说:“阿杨,我要走了,听说进了里面,每天都能吃一碗肉粥,我觉得挺好的。这个给你,你藏好了,别被人看见,想吃什么就去买,用完了再来找我,你别怕,我们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那天雪朵子扯絮一样飘着,迷了人的眼睛,绮窗洗干净了脸,穿着老鸨给她的褪了色的红裙子,静静地立在茫茫一片白色中,然后两手空空跟着胖胖的老鸨走了,我遥遥目送她远去,她身上穿的褪了色的红裙仿佛一块暗色的血,渐渐地化在了雪里,渐渐地又被雪覆盖,两个人拐了个弯,就再也看不见了。

 

    半年了,绮窗在青楼里学弹琴唱曲,她年纪小,老鸨想等她来了葵水,人也长开了,再让她接客。我还是在做一些下三滥的勾当,有时绮窗也会和我合起伙来去偷那些喝得烂醉的嫖客的钱袋。直到有一天她终于点上了承恩灯,以二十两的价格,把自己的第一夜卖给了一个江湖人,那个江湖人快四十岁了,穿绸缎,踩着白底皂靴,腰带都是金的,走路过来,大圆肚子比脑袋先顶出来。

 

    第二天,她红着眼睛来找我,告诉我一个消息。

 

    “他是一个大户人家的管事,他们那儿正要买人去伺候,每月能得一两银子一袋米,我跟他说我有个弟弟,年纪正好,很听话,他说愿意见你,阿杨,你去吧。你不能讨一辈子饭。”绮窗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对我说,“我们都要出人头地,阿杨,好日子在后头呢。”

 

    那个买了绮窗初夜的嫖客就是刘管事。

 

    他没有对绮窗说实话,他嘴里的“大户人家”,其实就是日月神教。

 

    那家青楼,也是神教名下的。只是那时候,我们谁也不知道这回事罢了。知道了,也不会在乎,管他什么教什么崖,能让我们都活下来,能吃饱穿暖,就够了。

 

    后来我们便很久未见了。黑木崖上的生活也不容易,甚至更残酷,稍有不慎便会丢掉性命,我依然是那一粒黏在别人脚底下的尘埃。我很记得,我与童百熊最小的儿子年纪差不多,他每天因为爹娘更喜爱的兄长而烦恼嫉妒,整天哭闹不休,我却还在为了怎么活下来而绞尽脑汁,我渐渐明白,人生来便是不公平的。

 

    要爬上去,要得到更多的钱财与权力,要将那些人通通肆意践踏,我要让他们也怕我,恨我,跪下来求我!

 

    生了这样的想法,光靠着当杂役赚取的月银根本不够,于是会趁着每月一两次下山的机会,和绮窗联手设套骗一些外地来的男人。绮窗一有了合适的目标便会通知我,她会背着老鸨装作良家女,跟那个男人勾连上,再去小客栈要一间上房,然后把男人灌醉,等男人想脱她衣裳,我便趁机冲进来,装作绮窗的丈夫,大闹一场,为了顾及名声,那些男人总会花钱息事宁人。

 

    这些钱,便都用来贿赂管事与侍卫,心慢慢扭曲,再也看不清自己。

 

    从此一步错,步步错,有时候也会想,这一路走来,究竟是失去得多,还是得到的多,问了自己很多遍,心里却一直没有答案。前世,我不管做再多的错事恶事,我都麻木地想,我没有错,这不是错,我只不过,努力活着而已。

 

    直到来到东方身边,才知道以前我过的竟都是猪狗不如的日子。

 

    于是更加渴望权势。

 

    前世,在我当上大总管的第二年,绮窗来投奔我。

 

    那时候她早已经不在青楼了,我见到她时,她梳着妇人的发髻,容颜憔悴苍白,似乎久病缠身。

 

    我与她失去联系多年,最后得到的关于她的消息,是她被一个富商赎身带走。

 

    后来她告诉我,那个富商家里已有妻室,不敢将她带回家,就在外面置办了一所宅子,偶尔瞒着妻子过来与她欢好。她说这些时,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我想她并不爱那个商人,她说:“我也没有奢望过别的什么,有个安身之处已经很好了,本想着这样过下去也不错……”

 

    她有了孩子,怀了五个月,富商的妻子突然查出了她的存在,那是个眼里揉不下沙子,极为泼辣的女人,直接带着家丁打上门来,绮窗吓得逃走。现在想来,或许她就是这个时候来找过我一次,但前世的这时候,我只不过是东方身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侍卫,长老们根本不知我的存在,她一定是被直接轰走了。

 

    三年后,她再次来找我,她的孩子已经死了。她没有告诉我那是怎么一回事,她只是说,她走投无路了,希望我念着小时候的情分,能留下她。

 

    但我能猜得出来,她那个连名分也没有给她的丈夫一定没有选择保护她,她没能寻求到我的庇护,怀着孩子又无处可去,只有选择回到商人身边。她心里一定想,他是孩子的父亲,总会保护她,总会看在孩子的份上,给她一个容身之地。

 

    她终究是想错了。

 

    我找了一个院子安置她,派婢女仆人照顾她,原本对外面说,她是我的姐姐,但没有人信。刘管事认出了绮窗,于是所有人都知道绮窗曾经是个妓女,这么一来更加没人相信了,所有人都当她是我的妾侍,只是怕教主生气,才不敢明着说罢了。

 

    东方自然是知道的,他对我的所有事都无比关心。我不懂怎样对他解释,他一开口就问我,莲弟,你纳妾,是不是因为厌烦我了?

 

    我说不是。

 

    他说,莲弟,那你别纳妾,把她送走,好不好?

 

    我说那不是我的妾,那是我姐姐。

 

    东方抬起眼睛看了我一会儿,拂袖走了,他的眼神很悲凉,我知道他不相信我。

 

    我没有碰过绮窗,前世没有,今生更不会有。

 

    前世,绮窗只在黑木崖住了一年便死了,她的身体太糟糕了,请来的大夫说,这是生产时血崩留下的病根,只能慢慢调理,也许会好些。

 

    但她没能撑下去,也许她的孩子死了以后,她就成了一具空壳了。临死前她对我说,她在青楼时,有个穷酸书生天天来找她,花那些口粮里省下来的钱听她唱曲弹琴,但他付不出渡夜资,只能远远地坐在台下听她唱曲,听完就走。后来她要被商人赎去了,书生卖掉了所有能卖的东西,却还是凑不齐钱能将她买下,于是就半夜跑来,说要与她私奔。

 

    绮窗说到这里笑了:“你说他傻不傻?竟然跟我这样的话,我说,你要是能把钱凑齐,我就跟你走。其实我是骗他的,就算他凑齐了钱,我也不会跟他走的。他什么都没有,我怎么会跟他走?可是他说,让我等他。”

 

    绮窗要被商人带走的那天,书生也来了,腿是瘸的,他把犹带鲜血的碎银两摆在绮窗面前,要拉她的手,温柔地说:“我把钱带来了,我们走吧。”

 

    绮窗两只无神的眼睛望着床帐:“你说他是怎么凑齐的呢?他什么都没有了,他的腿再也不会好了……”这个问题,连她自己也没有答案。

 

    后来她沉默了很久,虚弱地叫了我一声:“阿杨……”

 

    “你瞧,人这一辈子,好短,如果不好好珍惜就错过了,我一直很后悔,如果那时候能不顾一切地答应和他私奔就好了,我与他也许会过得很贫苦,却可以相互扶持……有时,我做梦梦见我跟他走了,我每日点灯在家中等他回来,满心都是喜悦,每到那时,我真希望太阳永远不会升起,梦也不会醒……你瞧,人总是要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才知道自己的心……”

 

    她的眼睛里忽然滚出大颗大颗的眼泪,她大哭了起来,“如果那时候跟他走就好了,要是跟他走了就好了,其实我什么都不想要了,我什么都不想要了,我想跟他走,我想跟他走……”

 

    我什么也说不出,只能默默地握着她的手。

 

    最后,她对我说:“阿杨,别像我一样,等后悔就来不及了。”

 

    我错愕地瞪大眼,她已经断了气。

 

    .

 

    我跟东方慢慢往偏厅去。我在路上告诉了他关于绮窗的事情,只说了小时与她相依为命的事,我小心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小声道:“如果没有她,我也许不会活到现在,东方,我是绝不会对她生出那种心思的……”

 

    东方一直沉默,我心里越发没底,有点着急地去握他的手。

 

    “东方,你相信我,你相信我……”这时候我的嘴巴却笨拙起来,颠来倒去就这么一句话。

 

    东方瞥我一眼:“我不能只听你的一面之言。”

 

    说完,他迈过了门槛。

 

    我看到绮窗穿得一身宽大的衣裳站在那里,然后,眼睛惊喜地亮了起来,激动得一甩手帕,护着肚子就向我飞奔过来,娇滴滴道:“相公——”

 

    东方脸黑了。

 

    我大惊,连忙闪开:“阿绮,你别乱说话!”

 

    绮窗刹住脚,一屁股坐到边上的椅子上,拿帕子摁在脸上就嗷了一声:“相公!你不要奴家了,也不要你的骨肉了吗,相公,你对奴家说的那些山盟海誓你都忘了么!我们可是在皇天后土面前立下婚盟了的,你不能抛弃我——”

 

    我赶紧冲过去捂住她的嘴,在她耳边咬牙道:“阿绮,你这是唱哪一出啊!你想害死我啊!”

 

    绮窗哭声停了一下,往秦长老那使了个眼色,也悄声道:“那老头给了我五十两,你要是给的比他多,我就改口,成不?”

 

    “五十两!”我震惊了,“五十两你就把我给卖了?!”

 

    绮窗道:“你能值五十两就不错了。”

 

    “……”

 

    我看了东方一眼,他脸色缓下来,我心里得意了,哎呦,我家教主耳力就是好啊。

 

    于是我瞪了绮窗一眼:“好啊你!你别想从我这里拿一个铜板!”

 

    绮窗怒了,二话不说,嗷嗷又哭了起来:“天啊地啊,有人抛妻弃子啊,杨莲亭你不是人啊,还有没有天理啊……现在你有钱有势了,就不要糟糠之妻了,走了那么多年,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呜呜呜……”

 

    我:“……”

 

    其实我早早就想去找绮窗,但我重生的时机不对,我重生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被富商赎身,离开了定州。我找不到她了,心里又一直压着东方的事,后面任我行的出现与接连发生的事更是令我手忙脚乱,竟全然忘了命人去打探她的下落。

 

    但现在也不晚,我想,现在并不晚。

 

    于是我悄悄过去扯了扯东方的袖子,咽了咽唾沫:“东方,能不能……将她留在黑木崖?”

 

    “嗯?”东方侧头看我,乌黑的眼眸凝视了我一会儿,忽然眯了眯:“杨莲亭,要本座答应也不是不可以,但你也要答应本座一件事。”

 

    我大喜,脱口而出:“别说一件,便是一百件都成!我什么都愿意做!”

 

    东方勾了勾唇,黑漆漆的眸子闪烁着:“是么……”

 

    我看着东方的笑容,忽然打了个哆嗦。

 

    为什么我有种不详的预感……

 

46唯一

 

    东方到头来也没说他打算做什么。

 

    他眼神难得露出点狡黠,捏一下我的手:“等六月初九,再告诉你。”

 

    我心里惊讶了一下,不由“哎——”了一声,他浅浅地笑了笑,就去了书房处理教务,离开的那几个月堆了满桌需要他批复决定的事情,回来了大半月还忙得脚不沾地。

 

    他的背影依然清瘦,但比起以前,已经算是胖了。我盯着他衣角旋开的一道弧,缓缓屈起手指。掌心里还痒痒的,心里喜滋滋感叹一声。

 

    不得了,我家教主也会调戏人了。

 

    绮窗挺着个圆滚滚的大肚子,把其余几个椅子的织锦垫子全抠了出来,搁在自己后背、屁股底下,老神在在地坐着,桌上摆着好看的果盘被她啃得七零八落,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见我瞅过来,还笑:“你在这儿混得不错嘛。”

 

    我拖过她身边一张椅子,坐下,把她打量一遍。乍一见她时,还觉得有点恍惚,毕竟我是亲眼看着她在我面前断气的,如今忍不住想瞧瞧她是真是假。

 

    不过我马上就觉得我这心思可笑得很,若她是假的,我与东方又算什么呢?

 

    “你看我做什么?认不出了?”绮窗眉头拧起来,立刻从袖子里掏出一面小菱花镜,捧着脸左照右照,“我特意换了新衣裳来的,梳的头发样式还是最新的,应当不显老才是啊。”

 

    我把镜子从她手里抽出来,说:“你以后什么打算?再也不回去了吗?”

 

    她嗤笑一声,低头轻轻抚摸着肚子:“回去做什么?那人倒是要把我接回府里去,可他府里三妻四妾不少,天天斗得跟乌鸡眼似的,家里的夫人又凶,我这么进去,非把我吃了不可,我才没那么傻!啊对了,阿杨,你得借我点银子,等肚里这个落了地,我想去南边找个地方做点小生意,那边吃的用的都便宜,想必单靠我一个也能养活孩子。”

 

    “你不去找你的穷书生么?”我问。

 

    绮窗手猛地一抖,愕然抬头:“你……你怎么知道他?”

 

    “我瞧见过他。”我随口编了谎话,劝她,“人是穷了点,但对你没说的,安顿下来了就去找他吧,”绮窗听了,嘴角往下一扯,眼底就有点落寞。我看着她,低声说,“阿绮,我们都错了,以前总觉着钱得越多越好才能安心,可有时候枕着金山银山,一辈子都不能跟心里最爱的那个人在一起,那又有什么用?临到头,还是会悔不当初,可惜错过了就错过了,再没机会了。”

 

    绮窗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自嘲地摇头:“我这样的残花败柳,哪里还敢去找他?何况,他或许已经成亲了,何必去打搅人家的小日子。”

 

    “他又不是不晓得你过去,那时都没有嫌你,如今又怎会?”我说,“你不好意思去,我替你去打听打听,他要是孑然一身,不就没妨碍了?”

 

    “别老说我了,你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吧,”绮窗摇摇头,四下望了望,偏厅里只剩下我们俩人了,秦长老方才也走了,说是我们小两口许久未见,定然有许多心里话要说,他就不打扰了。我听了这话,白眼差点翻上天灵盖。

 

    绮窗见没人打扰,便压低声音道:“你也太大胆了!连东方不败也敢骗!”

 

    我愣了愣,没明白她的意思。

 

    “我来的一路上都听说你和这位教主的事,传得沸沸扬扬,连我这样不在江湖中的妇人都听说了,你说你这名声大不大?”绮窗撑着下巴,有点佩服地看着我,“你以前不总是盯着女人的胸脯和屁股看的么?屁点大的时候,来青楼找我就晓得肉麻兮兮地撒娇往花魁怀里扑,没脸没皮地把脸扎人家胸里……啧啧。”

 

    我抓了抓脸,被她说得有点郝然。我以前真是这样的货色?

 

    绮窗感叹完,脸上又突然变得一本正经,道:“阿杨,我们是同一种人。都自私自利,薄情寡义,没心没肝……当年举荐你到这里,我其实也是想把你丢掉,不想再花钱养你。我柳绮窗哪有这么好心把你养大啊?我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可我真没想到啊……你能这么狠得下心,我瞧你那位教主倒是被你哄得不错,对你真是上心。”绮窗笑着拉了拉我的袖子,“瞧瞧你身上穿的,比他自个穿的还好,我听说他还把教里的一半财产都让你处理?你倒是厉害……不过你要小心啊,这位可不是咱们以前合伙骗的那些蠢货,人家用一根手指也能要你命的。”

 

    我恍然,总算听明白了。

 

    她以为我装作喜欢东方,呆在他身边,以此牟利。

 

    “你倒是把我看透了。”我摇头一笑,这倒是我上辈子会做的事,不,这就是我曾经的所作所为,而我也已经自食其果。

 

    绮窗淡淡地笑了笑:“因为我们是一样的,我们这样的人,死了一定会下十八层地狱,被抽皮扒骨,拿烈火一遍一遍烧,烧得灰飞烟灭。”

 

    她望出窗外去:“阿杨,你要给自己想一条退路,以后到了抽身的时候,才能随时走得了。你这样总不是长久之计,难道你要跟在他身边做一辈子男宠?我听说你现在是总管了,总管,呵,说得好听,不也是下人?我们这样的人,坏事做得多了,更要小心谨慎,你别因为现在一时得意就忘了我们曾经是怎么活下来的。阿杨,别太过了,我听说那教主之前也有小妾,可见人家不是天生就断袖的,你别以为你能哄他一辈子,男人对着千娇百媚的女人都还会厌烦,别说男人跟男人。”

 

    “我不是责怪你,我哪里有资格说你?呵,我自己不也是下贱货色?我干的出卖良心的事情比你干得多,我若是你,要真能一辈子锦衣玉食,我也愿意把裤子脱了,爬男人床又怎么样,大户人家里养娈童小倌的还少么?别人说那是遭天谴的事儿,我可不在乎这个。我现在说这个,只是担心你引火烧身罢了。”

 

    她垂下眼睛,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那是一双历经风霜的手,干干的,瘦瘦的,粗糙而老,真正出身富裕的人是不会有这样一双手的。她慢慢说下去。

 

    “时间长了什么都会变,何况你与他之间有如云泥之别,他是一教之主,咱们算是什么东西?一个玩意儿罢了,只有金银财宝才是永远不会背叛你的。我说……”绮窗凑到我跟前来,“等你捞得差不多了就走吧,天南地北哪里都能去,总有他找不到的地方。你听我的,带着钱抽身而退最好,到时候随便开个酒馆,或是买几块地,租给佃户坐享其成也行,钱生钱利滚利了,你再娶几房娇妻,生几个孩子,你们家也不至于断了香火,这样儿才是咱们这样的人该有的生活嘛,我们本就不是江湖人,也混不了江湖,你这点武功,留在这里迟早得被人杀了,还是当个普普通通的人,娶妻生子的好。”

 

    她其实是为我好,字字句句都为我考虑,可是她不知道我心里已经变了,有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怎么样并不重要,只要东方过得好,我便也觉得好。可我无法对她解释这么许多,如今她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清,又怎么能理解我?

 

    所以我根本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打趣了她一句:“怎么?你要改行当媒婆了?阿绮,你孩子都还没生出来,怎么就婆婆妈妈成这样儿,得了吧,我的事你别管了。”

 

    “我跟你说正经的!”

 

    “行行行,我听见了,我记着了。”

 

    绮窗不满地撇了撇嘴,拍拍我的肩:“你自己再想一想吧,我知道你好不容易才爬到这位置,心里不舍得,可你不能只看着眼前的风光,方才你们这里什么长老的眼神你还没看懂么?他们是不会放过你的,总会找机会收拾你,你难不成要等到那一天再做打算?那就迟了。”

 

    我无奈了:“你就别管我了。走吧,我带你去你住的屋子。”

 

    绮窗就这么在黑木崖上住了下来,我们都没有再谈过那天在偏厅说的话。绮窗性子看着活泛,其实很清冷,她若是劝过一遍,你不听,她便不会开口第二遍,毕竟是你的路,你要怎么走,都是你自己的事,她不会管那么多。

 

    就像她当年要跟着那商人离开,即使她后悔,她也从来不会怨怪别人,因为那就是她自己要选择的路。

 

    可是东方却变得有些奇怪。

 

    他时常长久地沉默,看着我看着我就发起呆来,等我察觉到他的眼神回头看他,他又会猛地把眼睛转开。我叫他,他也时常不应。虽然没有对我发脾气,但我却能明白地感受到他压抑的焦躁与不安,于是他就把气撒在几位长老身上,那群老骨头天天上成德殿都惊恐万分,因为教主的怒气总是来得不明不白。

 

    到了晚上,他又变得格外别扭,我们总是同床共枕的,他却总是背对着我,紧紧贴着墙睡,也不允许我靠近,中间留出宽宽的一道,有如鸿沟。等到我睡去,他又会悄悄地蹭过来,拉起我的胳膊,整个人蜷缩进我的臂弯里,紧紧贴着我,还会偷偷地吻我。

 

    我实在不明白他怎么了,问他也不说。

 

    可我若是要去见绮窗,本来呆愣愣在神游的他又会一下跳起来,拽住我,不许我去。我不解地捏捏他的面颊:“为什么?”

 

    ……我家醋缸看起来并未泛滥啊。

 

    他垂眼,不说话。

 

    我心里就有点气了,把他的手从袖子上撸下去,抬腿就要走。

 

    衣袖被轻轻扯住了。

 

    “杨莲亭,本座不…不舒服,你留下来。”东方闷闷地说。

 

    “哪儿不舒服?”我连忙回过身。

 

    可这么一个问题却好像把东方问住了,他努力想了一会儿:“胃…胃不舒服。”

 

    “……”

 

    他手捂的地方分明是肚脐。

 

    我看着他:“东方,你到底怎么了?”

 

    他垂下眼睛,嘴唇动了动,但还是没有发出声音,一会儿后,他慢慢把手从我衣袖上松开。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随后几天,他一直对我避而不见,整天派两个长老守到书房门口,不许我进去,自己晚上也睡在那里。

 

    到了六月初九,我的生辰。我一边琢磨着莫长老留下的机关,一边等他。自从回到黑木崖后,我除了去账房跟账房先生一起管账,便开始研究莫长老留下的机关,既然武功学不会,学会制些暗器机关也不错,也不知是否老天愿意补偿我在武学上的天分,我把莫长老的机关拆了又装,竟然让我摸到了门路。

 

    可这几天东方突然的反常,让我又烦躁了起来,手上这个怎么接也接不好。

 

    “他娘的!”我把桌上的东西全扫在地上,又踢翻了桌子,无名怒火直窜进大脑,他到底怎么了?连今日也不愿见到我吗?难道真的像绮窗说的,什么都会变,除了金钱,什么都不可靠吗?可我不相信,唯有东方,我绝不会相信。

 

    气呼呼地去了厨房,自己下了一碗长寿面给自己吃,然后又一屁股坐到桌边。烛火摇晃着,把我一个人的影子拖得老长。我心里犯倔,东方今天要是不回来,明日我就闯到他书房去,就算被守门的一掌拍死也算了,死也要死在他面前。

 

    半夜,三更梆子敲过。

 

    我记得自己一直是清醒的,我没有睡着,也毫无睡意,但我不知何时被点了睡穴,然后等我睁开眼,我身无寸缕。

 

    两只手被拢在一起,用镣铐锁在了床头,长长的铁链连着,稍微挣动一下便会哗哗响。手腕上并没有疼痛的感觉,仔细看的话,镣铐里面被谨慎地垫上了柔软的绸布。

 

    有一个人跨坐在我身上,两只手搂着我的脖子,全身都紧密地贴着我。他长长的黑发垂落,挠在我胸膛,很痒,微凉细腻的皮肤摩擦着我的身体。

 

    他也一样全身赤裸。

 

    “东方。”即使一片漆黑,我也不会认错他,我说,“放开我。”

 

    他身上酒气很浓,呼吸都热得不得了。他听见了我说话,却没有回答,只是双手往下滑,按在我胸口上,撑起了身子,在黑暗中俯视着我。

 

    “东方教主。”他这个样子把我惹怒了,我冷冷地说,“小人不知哪里得罪了教主,若是教主要杀小人,也让小人做个明白鬼吧。”

 

    一滴泪落在了我脸上。

 

    我愣住了。

 

    东方撑在我胸口的手微微颤抖,让我的心也跟着颤抖起来。

 

    “杨莲亭,你不要听她的话。”他更加用力抓着我,仿佛害怕我就此离开一般。

 

    “谁?什么话?”我被他搞懵了。

 

    他却已经醉了,好像没听见我的话,自顾自地喃喃道:“我……我要把你锁起来,这样谁也别想带走你了,你就会一直在我身边了……”

 

    我一下明白了,这几天他就是为了绮窗说的那些话而不安么?我眼前忽然掠过在药先生那儿时,他总是在半夜惊醒,然后害怕地伸手来探我鼻息,然后又松一口气的样子。

 

    我以为他不会再不安,其实他只是将那些埋在了心底。

 

    闭上眼睛,心里不知什么滋味。

 

    东方又慢慢俯下身来,趴在我身上,头埋进了我的肩窝里:“杨莲亭……”他声音仿佛一声轻叹,“所有人都说你在骗我,说你不怀好心,说你是个心怀叵测的小人,呵,他们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其实……就算是又如何,就算你骗我,我也只有你一个了,我只有你了,只有你……”

 

    他搂住我,越发委屈依恋地在我身上磨蹭。

 

    “只有你了……。”

 

47坦白

 

    “只有你了……嗝!”

 

    话还没说完,他就打了一个嗝。

 

    我:“……”

 

    他整个人被这一个酒嗝顶得抖了一下,然后又迷迷糊糊从我身上爬起来,睁着两只迷蒙的醉眼,呆滞地坐了一会儿,好像忘记了自己接下来想说的话。

 

    “东方,你喝醉了。”我说。

 

    “我没醉!”他大声反驳,说得太用力了,身子歪了一下,又砰地倒下来,撞在我胸膛上,浓浓的酒气喷在我下巴上,他扑腾了几下,抬起脑袋在我嘴上啃了一口,严肃地再次重复,“我没醉,我……嗝!”

 

    我:“……”

 

    铁链哗啦啦响,我费劲地抬起胳膊,把他搂在怀里,无奈道:“好好好,你没醉,我们教主千杯不倒。这个先不说,你先把我放开行么?我这样难受。”

 

    “不放!”他又激动起来,“你别想跑到我找不到地方!也别想成亲!想都别想!”说完,他气呼呼地把我胳膊拨开,往我身上一坐,我差点被他坐得吐出来,然后就见他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发亮,“杨莲亭,我问过鲍大楚了,他说他媳妇要是惹他生气了,他又不舍得动手,就……就把她扔床上办了,第二天就…嗝……乖了!”

 

    “……”我忽然觉得后背发冷。

 

    “杨莲亭,你太不像话了!”东方痛心疾首地教训我,“太不像话!”

 

    “我怎么不像话了?我对你还不够好么?你对我有这么好么!”我假装生气,大声吼回去,却借此机会悄悄把手腕藏在身后,然后从枕下找到他放银针的盒子。

 

    东方被我突然拔高的声音震了一下,头晕乎乎,歪了歪脑袋,两只眼睛瞅着我,嘴巴一扁,没声了。他喝得不知是几年份的老酒,也不知给自己灌了多少黄汤,这会儿后劲全上来了,整个人仅凭着本能的情绪而做出反应,表情呆呆的,脸也红扑扑,竟然比平时还更诱人。我一边分神撬着镣铐,一边用柔软的声音哄着身上的人:“我对你不好么?你喜欢我怎么对你好?你告诉我,我改,好不好?”

 

    “你骗我……什么也你不告诉我……”东方醉醺醺地说,“你还要走……”

 

    银针慢慢压上第三个齿孔,我拧了拧,头上都出汗了,听见他这么说,微微叹了口气:“东方,你放了我吧,我不走……”

 

    “不行!”他眼睛瞪起来,“我要把你办了!”

 

    “……”

 

    咔嚓一声轻响,手上的桎梏松了,我抖了抖手腕,挣脱开来。

 

    “今晚…办了你……”东方身子往后退,两只手一点点往下摸,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以后你就……嗝……就乖了……”

 

    我瞥了他一眼。

 

    他光溜溜的屁股就坐在我跨上,居然告诉我,他要把我办了?

 

    “东方啊……”我轻声唤他。

 

    他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眼睛看我。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向你隐瞒的事吗?”我看着他的眼睛说,双手悄悄地从两边扶住他的腰。他一直有些涣散的眼睛因为我这句话,有一瞬凝聚了一下。

 

    “我告诉你,全都告诉你,你愿意听吗?”

 

    他眼睛亮了:“好。”

 

    深呼吸了一口气,我看着他。我看了他好长时间,一直没能发出声音。我的确下定决心想把所有都告诉他,但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说起。我其实一直知道,他虽然没有如何逼问过我,但心里却一直没有放下这个心结。我的隐瞒,总是他的心无法安定的根源,我明白,却一直在犹豫,不肯讲出来。

 

    这不是一件可以轻松诉说的事情。

 

    迟疑了半天,东方见我一直不说话,很不高兴。我的手伸到他后背,把他按在我怀里靠着,他就像一个大孩子似的蜷缩在我身上,我被他压得胸口有点痛,却甘之如饴。

 

    望着他的眼睛,眼角还微微泛红,不由伸手去揉,泪水早已经干了,他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蹭过我的掌心。

 

    我心里所有一下坍塌了,我终于艰涩开口:“……我做过很多对不起你的事。”

 

    他眉头微微蹙起。

 

    “你相信么,人死后会回到过去……就像你那天看的白娘子的话本一样,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东方,你相信么?我曾经死过一次,因此回到你身边。我要回来偿还我的罪孽,我欠你的情,欠你的债。”我轻轻抚摸着他的背脊,东方在我怀里很安静地听着,我没有看他,或许是不敢去看,于是两只眼睛无神地盯着帐子顶上的花纹,其实黑漆漆的,并看不清楚。

 

    “我是个卑劣下贱的人。为了得到权财,我假借你的名头杀了很多人,你把你能给的所有,都给了我,我却仍然贪心不足,还背着你在外面养女人,最后更是带着任我行来杀你。我本以为你一定会恨我,可你没有。你不仅不恨我,临死前还想为我挣命,可惜,我们谁也没活下来……”我闭了闭眼,即使已经重生很久了,我还是讨厌回忆这一段,“你是被我害死的。”

 

    东方静静地听着。

 

    “有时我也会想,这会不会是一场太长的梦,可这梦一日不醒,我便会一日在你身边,若是这样,一辈子在这梦里,我也甘愿的。东方,我死过一次,记忆里的很多事都模糊了,很多人都不一样了,可只有你在我心里,是永恒不变的,所以在这个世上,我也只有你一个了。我的心里,再也没有比你更重要的人或事,我是为你而活的,若是你不在了,我的人生也就结束了。你何必要担心我会离开你?这个世上我什么都不在乎,世俗的眼光与我何干?贫穷与富贵都不要紧,我只要你就够了。”

 

    “我之所以不告诉你,并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要离开你身边,我只是……”我低头苦涩地笑了笑,“我只是怕你不要我啊……”

 

    我长叹了一声:“我曾经对你做尽了这世上最糟糕的事,我曾经那样辜负你,这使得我永远也忘不了你的眼睛,我做了那么多错事,如果不隐瞒曾经愧对你的事,你还会看我一眼吗?我一直是个卑劣自私的人,前世如此,今生亦然,其实,我本来有机会不靠近你,可以远远守护你,就像每一个忠诚的仆人一般。可是我没有,最后我仍然听从了想要独占你的欲望。东方,我就是他们嘴里说的那种人,我就是刻意地接近你,讨好你,还有很多事我都骗过你,我比他们嘴里所说的还要下贱,无耻,肮脏不堪,绮窗说得对,我这种人,是要下地狱的。可是,你拉住了我,你拯救了我……”

 

    我没有说下去,因为东方用力抱紧了我,他重重地呼吸着,还有些醉意,咬字模糊不清,可他看我的眼神像孩子一般洁净单纯,他一脸认真地说:“杨莲亭,我也不是好人,你这么坏,正好。”

 

    我被他的话逗着了,看着他轻轻一笑。是啊,我们都不是好人,搭在一起正好,免得祸害了他人。我也用力回抱住他,我们两人紧紧搂抱在一起,不停地亲吻着,如同连理树一般肢体缠绕着,用尽了全身力气,直到我们两人都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没有说他是否相信,我想我也不需要问,他的拥抱已经对我说明了一切。

 

    淡淡的月光从窗棂透进来,照在我们毫无遮掩的身体上,我从不知夜晚也能如此温柔。

 

    东方在我怀里安稳睡去。

 

    我静静地凝视着他的睡颜,低头在他鼻尖一吻。

 

    东方,你可能不会相信。

 

    我曾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像走在黑暗里,怎么走也走不出去。

 

    而你是我在这个暗无天日的人世间,只要想起就会觉得温暖的光。

 

48一生

 

    那次之后,东方再也没有与我闹过别扭。

 

    他像是深深的潭水,整个人都平和静止了下来。我们之间的感情,渐渐流于平凡的生活琐事之中,却始终没有被时光冲淡。我还是很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他表示亲密,他从来不躲,面上嫌弃得不行,眼底却温柔得让人不能自拔。

 

    但他似乎还是没有忘记绮窗说的那些话,我向他坦白所有的第二天,他便亲手为我穿上一件极为隆重的长袍,将高高的长冠戴在我头顶,让我执着他的手,缓步走出寝室。

 

    那日下了一夜的雨,今日卯时又飘起细雨来,绵绵柔柔的雨丝随风散落,黑木崖上一片岑寂,十二对侍卫提着丹鹤衔鱼灯分列两旁,明暖的灯火映衬着如纱如雾的微雨,让我与他一同登车前往成德殿。

 

    当着所有教众长老的面,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让我与他并肩登上高座。一步一步,众目睽睽之下,面对四下万千迥异的目光,我只觉有如芒针在背,刺得心口发疼,汗如浆下。

 

    就在我浑身都僵硬的时刻,发凉的手上一重,东方瘦长的手覆在我手背上,指尖微凉,去带着令人安心的暖意。他在最高一级的台阶上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所有人,我听见东方低沉而清冷的嗓音:“今日召来各位,是想让你们都见见本座要共度一生的人,杨总管你们都见过,如今本座摆明了告诉你们,杨莲亭就是本座的人,只要本座当教主一天,这个位置,就永远有他一半。”

 

    此言一出,不止下面一片哗然,连我也惊讶地转头看他,东方脸上神色淡淡,仿佛说的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他往下一瞥,众人立即安静下来。他接着道:“你们什么想法本座不管,能服气最好,不服气的……本座也有办法让你们服气。”

 

    最后一句,他说得轻描淡写,但下面听着的长老们却连风湿病都快犯了,一个个偷偷递着眼神,但最后还是没有人敢站出来。

 

    东方冷哼了一声,还想说什么,我小声道:“……够了。”

 

    东方被我一扯,回头看了我一眼,在与我对上目光的那一刻,他的眼神瞬间平和温煦下来。他看了我一会儿,缓缓垂下眼帘,生着薄茧的手,轻轻勾住我的手指。

 

    “杨莲亭,我说过,我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你。”他轻声道,“我会保护你。”

 

    我低头一笑。

 

    当我重新睁开眼,我也对自己发誓,我一定会保护你。

 

    而今,似乎成了我们共同的誓言。

 

    ……

 

    绮窗在流火七月生下了一个女儿,孩子周岁时,她带着女儿坐上了往南的货船。我去码头送她,学着那些文雅之士折了一枝柳给她,她女儿一把抓过来,就往嘴里塞,还咿咿呀呀地说着没人能听懂的话。绮窗上船前看了我很久,然后问:“你果真决定了么?这一辈子都……”

 

    她没有说下去,但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我含笑点头。

 

    她叹了一声,最后深深望了我一眼:“阿杨,珍重。”

 

    “你也是。”我微微一笑。

 

    她抱着女儿登舟而去,我站在那里目送船远去,直到变成一个模糊的灰点。绮窗这时一定吓了一大跳,因为有一个跛脚的书生挤在船上人群中,已经凝望了她很久很久。

 

    也不枉费我找到了他,希望绮窗上辈子的遗憾也能弥补。如同我一般。

 

    我转过身。

 

    春雨缠绵,像烟丝儿般飘在风中,一缕一缕落在人肌肤上,微微带着一点儿温润的凉,就在这样纱帐般的雨中,有一抹颀长的身影。那人披着一袭红色宽袍,眼眸微挑,眼角一粒泪痣,面容清俊。

 

    他擎着伞,在那一片桃梨花海深处伫足而立,见我望来,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闲花淡淡春。

 

    真是天色都亮了。

 

    .

 

    在当总管的几年,我跟着账房的老先生一起管账,没有像前世一般把钱全往自己口袋捞,我也不擅权自专,因为我没时间做这些,我每日还要为东方准备饭菜,为他做零食糕点,为他洗脚,每晚搂着他入梦。

 

    我这个总管,是总管教主的一切。

 

    对他人也没了前世一般的敌意与提防,其实我重生以来,很少再有精力去顾及他人,眼界变得很小,心也很小,没有了那些矛盾,十长老对我也慢慢接受了起来,只是他们一直忧心日月神教的未来,偶尔会忍不住劝说东方去生个儿子。

 

    东方烦不胜烦,在小孩十二岁那年,便牵着他往十长老面前一放,说:“这就是你们的少教主。”小孩聪明,资质又好,十长老也就偃旗息鼓了。

 

    小孩十七岁那年,东方卸下了教主的担子,与我一同游遍大江南北。我们中途去了一次药先生的小茅屋,那只老黄狗已经死去,但它给药先生留了七八只小狗,如今小狗也大了,又生了一窝,药先生每日都被一堆狗屁股坐醒,十分困扰。

 

    我与东方抱走了一只最小的,白底黄点,两只黑圆黑圆的眼睛,奇蠢无比。于是两人一狗边玩边看,江湖依然是那个江湖,是非不断,我们仍然生在江湖中,却没了任何干扰与羁绊,只有我们两人。

 

    我们登山,游湖,在大漠壮阔辽远的天空下相拥亲吻,红红的落日照得我们赤裸纠缠的身体也是一片明亮的红,身下垫着滚烫的沙子,汗从身上不停地往下流,没有礼教的束缚,远离世俗的眼光,疯狂地交欢,直到天一点一点黑下去,互相喘息着摸对方被晒得通红发疼的脸颊,然后哈哈大笑。

 

    也去过人潮拥挤的京都,在乞巧节如同所有平凡的情人一般,手牵着手,时不时向对方眨眨眼,然后相视一笑,用长长的衣袖掩住所有情愫。学着其他人一般给东方买了莲花灯,写上我们两人的名字送入水中,看着它闪烁着小小的光芒,顺着流水,缓缓融入了一片水灯中,再也分辨不出来。

 

    夜归的路上,又听见青楼楚馆里传出轻轻柔柔的歌声。

 

    “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此时再听,已是不同心境。

 

    路边的白檀花开得正好,香暗暗传来。我蹲下来,背着东方慢慢往前走,不知要到哪里去,可是心却快乐至极。

 

    从没有想过,尘世间的一切会让人这样眷恋。

 

    我与东方再也没有分离过,我们走过了很多地方,看遍了世间风景,时光倏忽而过,再回首时,青丝已成白发,我们都老了,走不动了。

 

    小孩已经成了一个眉目间有了皱纹的中年人,他来接我们回了黑木崖。

 

    这几十年江湖上已经变了许多,当年耳熟能详的人物都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各派成长起来的新锐,但他们并不敢来犯黑木崖,小孩的武功已经远远将他们甩到了后面。

 

    叶开在很久之前便独自离开了,他一辈子都四处浪迹,只是每年中秋与除夕会回来找小孩喝酒,然后又漫无目的地四处游历,我终究还是看不明白这个人。

 

    木统领也老得须发斑白,但那张棺材脸还是没变,对小孩也一点没变。小孩刚刚登上教主之位时,他不许任何人说小孩的不是,谁都不许说他家小教主不好,一说他就会吹胡子瞪眼,一整天都跟在别人后面,一遍遍问:“我家小教主哪里不好?哪里不好?你说啊,我家小教主哪里不好了?你怎么能说他不好?”

 

    直到旁人被他烦得崩溃,痛哭流涕地改口称赞小屁孩简直是天上人间难寻的好,好得不得了,好得人人自惭形愧,他才严肃又满意地捋着胡子,点点头:“本来就是,再没有比我家小教主更好的了。”

 

    有他这样不分原则是非地宠着,小屁孩没被他养成一个昏庸无能的阿斗,还自立自强地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真是不容易。

 

    前世那座花园,终究还是盖了起来,我亲自画下图纸,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与前世一般,只是没了那道铁门。我与东方就在这里度过了我们的晚年。

 

    我们都做好了准备,生命已经随年月流逝,没有人能逃脱生老病死的轮回,我与东方也一样,事实上,这一生已经很好很好,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我知道东方比我年长,他怕是会比我先走,但我想,这样就好。

 

    我才不舍得将他孤零零地留在人世间,所有生离的痛苦,所有死别的悲伤,他都不需要经历,他只需要握着我的手,然后安心从容地睡去,与他三生石旁再次重逢,就好。

 

    那一天还是来临了,即使心里已经有了预感,但真正到来之时,我的心还是瞬间塌陷了。东方走之前,已经发不出声音,只是眼睛还望着我,我知道他担心我,于是我用我那双枯瘦而布满青筋的手抱住了他,像是过去的每一日哄他入睡一般抚摸着他的背,我对他说:“安心睡吧,我会照顾好自己,你等我,等等我,我们不会分开太久的。”

 

    他似笑了笑,在我怀里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后面哭成了一团。

 

    我依然抱着他,回头让那些人都出去,我说:“别吵他。”

 

    我并不感到悲伤,我们曾经经历过风风雨雨,也走过了平静如流水的几十年岁月,我怀抱里的这个人,我们一辈子也没有分离,从年少到暮年,我很高兴我能默默地陪着他走过了一生,相守到生命最后一刻,我们依然相爱。

 

    结发与君知,相守以终老。

 

    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一生。

 

    入土前,我将那只装有我们两人头发的护身符,轻轻压在了他的手下。这护身符已经很旧了,颜色褪得看不清,东方用针线补过无数次,最后舍不得再挂在身上,便小心地收入了盒中。除此之外,我还将我们所有温馨的回忆都找了出来,一一陪他下葬。

 

    没有将东方葬在后山历代教主的墓地中,我执意将他葬在前世我们初见时,那株老槐树下,而他的棺木旁早已预留了一个位置。

 

    东方走后,我整个人就空了下来,每日早早醒来不知该干什么好,只好如同他还在时一般去厨房为他做饭,然后步履蹒跚地来到他的墓前,陪他说一会儿话。

 

    小孩总是用忧虑的目光看着我,他说我突然就老了许多。我也发觉了,我的腿脚越来越不灵便,眼睛也花了,有时候一句话反反复复说了好几遍而不自知,但我心里并不觉得伤感,人老了,总会有这一步。

 

    我一个人住在花园里,不要任何服侍的人,这个地方对我而言是不允许任何外人踏入的,我也不需要除了东方以外的任何人,我这样很好,只是在寂静的深夜里,睡在徒然空出一半的床上,会有一点寂寞。

 

    直到那个雨天,奇怪,那只是一个极其平凡普通的清晨,可是对于我,却好像带着一股预示着什么的气味。

 

    我想我快要死了。

 

    闭上眼,却闻见了草木的清香,耳边还有雨滴的轻响。

 

    仿佛在穿透浓得化不开的雾。

 

    雾里有一个人。

 

    他一袭红衣,望着我,笑容温煦。

 

    我向他飞跑过去。

 

    --正文完--

49 番外.赖床

    窗外水声溶溶。

 

    雨击打在屋瓦上噼啪响,檐下的小沟涨满了潺流声不绝。天灰扑扑的,看不出时辰,隔壁大婶家的两只公鸡已经比赛似的叫了半个时辰,想必也不早了。

 

    他蜷在被窝里翻了个身,又闭上眼。

 

    直到院门吱呀响了一声,熟悉的脚步一声一声响起来,愈来愈近。

 

    他耳朵动了动,还是没起。

 

    隔得远了,还有个姑娘的声音:“杨大哥,你买菜回来啦——”那声音故意放得很轻,就显得很软,很柔和。杨莲亭回了一声嗯。那姑娘又接着问:“你们家今儿又吃鱼啊?”杨莲亭笑了一声:“是,我家东方爱吃。”

 

    姑娘默了一瞬,然后才低声道:“杨大哥对你家夫人真好。”

 

    杨莲亭很受用地笑了:“他待我也很好。”

 

    东方在被窝里哼了一声。

 

    反了!杨莲亭才是本座夫人!

 

    “杨大哥……你和杨夫人成亲多久了……”姑娘犹豫了一会儿,小声问神医世子妃。

 

    哼,杨夫人。

 

    东方不高兴地睁开眼。杨莲亭很爱和别人说起他,果然不一会儿就听见杨莲亭掩不住炫耀地回答:“有九年了吧……我未及弱冠便与他拜了天地,想来真似梦一般,”杨莲亭回忆着,还感叹了一声,“那会儿可不容易。”

 

    东方却垂下眼,心里嘟囔,是九年四个月零二十天,这也记不清。

 

    时间过得真快,他们离开黑木崖也有三年多了,已经游历了不少地方,名川大山自不必说,若是遇到风景秀丽又不知名的去处,他们便会租个屋子住下来,慢慢逛。

 

    他一点也不觉腻烦,两个人很自在。

 

    只有一点不好。杨莲亭如今二十七八,生得高大又端正,眉眼浓厚,一笑起来左边还有个浅涡。不知是不是小时候吃不好,长得慢,杨莲亭直到几年前才又突然开始蹿高,拉过去一量,嗬,将近八尺,往跟前一站,再也不是从前身子单薄、模样青涩的少年人了。尤其到了南边,那么大个子往那儿一戳,走在路上都不会丢,一抬头,行人参差不齐的脑袋顶上还高出一截的就是他。

 

    这么显眼,看他的姑娘也多了。

 

    这让教主很烦闷。

 

    他讨厌别人盯着杨莲亭看,男的女的都讨厌。杨莲亭是他的,谁许他们看了?有没有问过他的意思?问了他也不同意!尤其来了这个村子,这位姑娘就老寻机找杨莲亭说话,她是隔壁大婶家的女儿,姓王,还未许人。

 

    什么心思!东方愤愤地想。杨莲亭都说他有夫人了,若不是为着这个,他堂堂教主才不会配合他的话头扮成他夫人!要么也是他扮。可杨莲亭可怜巴巴地说他扮起来太吓人,他想了想也觉得有理,一时心软就答应了。瞧瞧,一点用也没有,这姑娘还不是……难不成是姑娘家见他穿得好,出手又阔绰,因此不肯死心?东方心里阴阴地想,以后不给他做那么好的衣服了,也不给他银子了,一天就给二十个铜板零花,哼。

 

    “杨大哥……”那姑娘轻轻柔柔的声音又传来,“你下午有没有空?我……我想请你教我做上次的那道菜,可以么?我拿上回你说喜欢的甜糕当束脩好么?”

 

    杨莲亭本来是想拒绝的,但听说后半句,想到了家里那位,便笑着应了。

 

    屋里,教主瞬间拉下脸,极为不悦地哼一声。

 

    脚步声进来了。

 

    他忙又把眼睛闭上。

 

    门帘被轻手轻脚地掀开,细微地窸窣响,然后是杨莲亭拐了脚进了边上的小厨房,把菜篮子搁在灶台上,又听见他添柴、掀开锅盖的声音。没过一会儿,鞋底落地的声音又出来了,脚步重了一点,也慢,手上端着盆,有轻轻的水响。

 

    东方装得熟睡。

 

    耳边忽然一声轻笑,杨莲亭的鼻息一下呼在他脸上,然后鼻尖就被捏了一下,含笑又有些沉的声音:“耳朵比狗都灵,还装呢,我还没进屋你就知道了吧?”

 

    这话还没落地,东方就“刷”地把眼睛睁开了——这叫什么话,什么叫耳朵比狗灵?他能和狗比么!不对,狗能和他比么??

 

    “瞧,这不醒了?”杨莲亭又轻轻笑了,俯下身把他拽起来直接搂进怀里,叹息里有些微宠溺的味道,“这么大人了还赖床呢……”

 

    熟悉的怀抱,他忘了火气,很习惯地靠过去,把头搭在那人宽厚的肩上,睡眼惺忪地打了一个哈欠,睡得太久了,整个人又懒又倦,总不爱动弹

 

星际弃妃种田记。他闭上眼,又想睡了。

 

    杨莲亭见了,忙把他家教主松乱的脑袋扶起来,两只大手掌往他脸上揉,没使劲,揉了半天还不见教主张眼,杨莲亭玩心就起了,把他两边脸颊往中间挤,挤得两片嘴都嘟起来了,就低头一亲,含着他嘴唇说:“不许再赖了,上回不管你,你能赖到大中午,快起来,肚子不饿么?”

 

    你自个在外头跟姑娘聊得正开心呢,这会儿想起来管他了?东方心里有点气不顺,把在自己脸上放肆的手一巴掌挥开,板着脸坐直了。杨莲亭顺势放了手,于是半掩在他家教主身上的被子就滑了下来,教主大人里头什么也没穿,光溜溜地袒露出来,昨晚闹过的痕迹还留着。

 

    东方下意识抬眼去看杨莲亭,果然,他眼眸一下就变深了,嘴角翘起来,那笑容有点意味不明。他简直太熟悉杨莲亭这个眼神了,于是他干脆一脚把被子踢开,下身也暴露出来,两条大腿的内侧全身淤红的吻痕,他叉开腿,勾住了杨莲亭的腰,手去搂他脖子。

 

    他已经不会再害怕将身体完整地露出来,是杨莲亭,只要是他,怎么都没关系。

 

    “不来么……”他轻轻地开口,用身体贴上去蹭,很快就能感受到那火热的部分硬了起来。

 

    “东方,你越来越坏了……”按耐不住的声音,变得沉重的呼吸靠过来,嘴唇又被堵住了,有两只手摸上了他后臀,不住地揉捏。东方心里哼哼一声,这人最吃哪一套他还不清楚?

 

    于是来叫人起床的反被拖上了床,丢盔卸甲。

 

    一次以后,杨莲亭想起身了,东方偏头算了算时辰,又一个翻身把人反压在身下,握着他的手,引他扶住自己的腰,自己低头亲上他的唇,两人纠缠了一会儿,杨莲亭的呼吸慢慢又变得急促起来。

 

    等这次做完,午时已经过了,院门外传来姑娘犹豫地敲门声,杨莲亭搂着他,掀开眼皮瞅了瞅门外,没理会。只是把做完了更加犯懒的东方抱起来,带他去清洗。

 

    杨莲亭是像抱小孩那样抱的,面对面的,一手扣着腰,一手托着臀。东方很乖觉地两条腿扒在他同样赤|裸的身上,于是射|入后面的东西便随着步伐缓缓地顺着大腿根部流了下来,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杨莲亭低头看了一眼,咽了咽口水,隐忍地别开头。

 

    东方心里觉得好笑。

 

    弄干净后,他被杨莲亭强灌了半碗粥下肚,又满足地趴在他的身上睡了,杨莲亭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这赖床的毛病是治不好了……”

 

    东方抖抖耳朵,全当耳旁风,他喜欢这样温存,喜欢和杨莲亭在床上呆着,门关起来,谁也没有,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一点隔阂,肌肤都是紧贴着的,连身体温度也相互分享。

 

    对,就是这样,他就是喜欢这样。

 

    况且,下雨天,外边又阴又湿,他不想起床,只是这样而已。

 

    并没有别的原因。

 

    哼。

 

50 番外.轮回

    夜露渐凉,秋蝉在窗外零乱地噪鸣。

 

    似乎沉睡了很久,又似乎在黑暗里跋涉了很久。

 

    睁开眼时十分疲惫。

 

    入眼是我熟悉的房间,摆设也一如往常,但我怔怔地看了很久,觉得有点怪。哪里不太对……心里不禁发出这样的疑问,然后我发现我的手臂被什么沉沉地压着,已经麻木了。

 

    怀里躺着一个人,侧身缩在我怀里,看不清脸。

 

    不等我去探究,我全身都僵住了。

 

    我是赤|裸的,强壮年轻的胸膛,没有松弛的皮肤,也没有花白的头发,我又回到了身强力壮的年岁。愕然了一会儿,我掐了自己一把。

 

    挺疼。

 

    震惊过后是一股难以言说的复杂心情,又重回过去了么?又…又活了?环顾四周,的确是曾经与东方安度晚年的那个花园,那么熟悉,我不会认错,我又回到这里了。

 

    可是,究竟回到哪一年?我呆呆看着自己能活动的那只手,又有一种古怪的感觉漫上心头,这只手也显得太年轻了,我想我不会记错,和东方在外游历回来,花园才开始动工,那时我与东方都快六十岁了,早已是两个满脸皱纹的小老头了。

 

    怔怔地瞪着床帐,一个诡异的念头让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怀里的人被我突然的动作弄得倒抽了一口冷气,立马从浅眠中醒来。那人撑起胳膊,抬起了头,他有些疑惑地看着我,轻轻地叫了一声:“莲弟?”

 

    我看到他覆着厚厚脂粉的脸,慢慢睁大了眼。

 

    “东方……”声音颤抖得厉害。

 

    他揉了揉眼睛,低头靠在我怀里,还有点睡意:“嗯……”

 

    脑子里成了一团浆糊,全混乱了。

 

    我又回到了前世么,又或者那个今生才是一场漫长的梦?

 

    无法得到答案,我只能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一动不动,一眨不眨末世重生之渣受从良。

 

    东方眼里的困惑渐渐化成了担忧:“莲弟……你怎么了?”

 

    不知该如何回答,我心里太乱了,仿佛为了确认他是否真实存在,我伸出抖得不成样子的手,小心翼翼地触碰他的脸,东方微微侧了侧头,我的掌心便贴上了他冰凉的脸颊。他没有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他的眼睛仿佛一方深深的湖水,安静,清冽,让我的心也跟着慢慢平静下来。

 

    “东方。”我用力把他抱住。

 

    是梦也不要紧,无论是什么梦,无论我来到了怎样的地方。

 

    有东方的地方,就是我杨莲亭的家。

 

    东方身体也不自然地僵了一下,似乎有点不习惯这样的拥抱。但我不管这些,我心里已经酸涩得受不了了。他好瘦,我终于确切地意识到他不是什么都未经历,被我呵护了一生的东方,而是被我囚禁起来,在孤独的岁月里折磨了一生的东方。

 

    手臂不由越收越紧,想要牢牢地抓紧这个人。东方温顺至极地任我抱着,踌躇犹豫了很久,才缓缓低垂了头,带着不安与忐忑轻轻靠在了我肩头,见我没有推开他,反而将他抱得更紧,他才小心翼翼抬起手臂,回抱住我:“莲弟……你做噩梦了么?”

 

    他的语气小心而关切,如果我记忆的那一生不是梦,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他用这样卑微的姿态对我说话,在那个与东方厮守到老的一辈子里,东方就像个被宠坏的孩子一般,又骄纵又傲气,可我爱极了他那样儿,我几乎忘了他曾经这样委曲求全。

 

    胸口发闷,我搂着他摇摇头,神情有些恍惚:“不是噩梦,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梦,我梦见和你过了一辈子,我们都老了,牙齿松了,头发白了,然后还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

 

    东方在我怀里没了动静,我低头去看他,他轻轻闭了眼,沉默了好长一会儿,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像是一吹就散了:“要是真的就好了……”

 

    我的心狠狠一疼。

 

    “是真的,我会把它变成真的。”我腾出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吻住他的嘴唇,舌头撬开他的牙齿,深入其中,他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让我怀疑我是否从未这般吻过他。

 

    他嘴里有一点苦涩的腥味,我疑惑了半天才明白那是什么味道。

 

    把他从怀里拉开,掀开被子,果然是一|||挂的身体,胸前的两点被啃咬得发红发肿,腰侧和两腿都有粗鲁的淤红,我心里一沉,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按倒在床上,架起他两条腿看向他私密的后|庭。

 

    东方神情有点慌乱,微微挣扎起来:“莲弟——”

 

    看见他一片狼藉的后|穴,还有干掉的血,我闭了闭眼,把他双腿放下,霍然起身。

 

    我没有注意到,东方脸一下白了。

 

    我光着身子赤着脚便下了床,黑着一张脸循着记忆找到了一小盒膏药,又将一直煨在炉火上的茶壶给拎了过来,正想转身给东方清理,却发现他僵硬得像一副棺材板,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两只眼睛无神望着床顶。

 

    脚步缓缓顿住了

 

穿越异世之崛起。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垂眼把水倒进铜盆里,然后拧干巾帕,重新爬上|床,我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只是抬高他的双腿,把温热的帕子轻轻地按在他后|穴口。

 

    东方吃痛,瑟缩了一下。

 

    我心里一疼,连忙低下头轻轻吹气,温柔哄着:“不疼不疼,一会儿就好了,不疼了……”

 

    轻手轻脚清洗干净,仔细地上了药,顺便把他的脸也搽干净了,我才将他再次搂住,怕碰着他后面,就让他侧着身子趴在我怀里,他在我给他上完药抬头的一瞬间就红了眼眶,几乎就要流泪了。我亲亲他,一手按着他的头,一手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东方,别怕,我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儿丢下你了,我再也不会弄伤你了,我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东方埋在我肩头,一时没有回应,很久以后才问:“像……像你梦见的那样么?”

 

    “嗯,就像我梦见的那样儿。”我想起了他曾经对我说的话,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再也不会走了,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我们两个人再过一辈子,生也好,死也罢,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东方不敢相信地看着我,我想他说不定想伸手摸摸我的额头,看看我是不是烧坏了脑子。我看着他,故意不悦地皱了皱眉:“不信我么?”

 

    东方怔了怔,然后低头苦笑:“莲弟……你是不是有什么想要的?没关系的,你要什么不用问我,只要我有的,我都给你……”

 

    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我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慢慢地想起了,我以前只有有求于他时才会对他温柔一些,也不能怪他会这么想。

 

    我叹了一口气:“我什么都不要。”

 

    东方看着我,那不明白的眼神让我羞愧,我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低头吻住他:“我只要你,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会信我的……”

 

    他用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凝望了我很久,后来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用了很大力气紧紧抱我:“我信你……”

 

    随后,我的颈间慢慢湿了。

 

    我知道,他或许已经对我绝望了,他或许不再奢望我会待他好了,但我今日的话又逼着他做出选择。即便心已经伤痕累累,他还是愿意毫无保留地掏出来给我。

 

    无法遏制,满心都是对他的愧疚。

 

    但我心里已经有了决断,我会让他重新露出再无芥蒂的笑容,有如那结发终老的一世。

 

    我抱着他细瘦的腰,不停地亲吻他的耳朵和脸颊,他脸上都是咸咸的泪水,可我心里却像是浸透了蜜水一般甜而柔软。

 

    我们又在一起了,他一直在我怀里,一直是我的。

 

    我想起很久之前,他曾经绝望地掐住我喉咙,却下不去手,只能哽咽地对我说,杨莲亭,你永远都是我一个人的,这辈子是我的,下辈子也是我的,你逃不掉的,我生生世世都会把你绑在身边。

 

    如他所言,我的魂魄将永远禁锢在东方的世界里,就像是我曾经将他囚禁一般,生生世世,轮回不尽,生死不离散。

 

    如此令人甘心沉溺的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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